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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翻山日复一日,她们推倒大山

    “廉作坊是什么?让人干活却不支付相应工钱的地方吗?”姒玉未曾听过这个词,猜测道。

    “可以这么说。”宿明洲点头,而后将她扶至舆图旁的桌案边坐下:“那处作坊靠近不周山脉,我师傅追查到的时候,作坊早已沦为一片废墟。”

    “据当年的卷宗所载,工匠因不满坊主剥削而联合起义,可惜这种作坊往往都背靠世族,很快就迎来镇压。混乱中死了很多人,有工匠将尚在襁褓中的你置于盆中,放入作坊后的河水中。”

    宿明洲继续道,一边也对严凤霄示意,请她一道坐下。

    “工匠的本意或许是好的,河水下游有人家,顺着河流便能漂到。只是未想到这条河还有一缕支流,连通不周山下的暗河。”宿明洲自己也落座下来,烛火映入眼眸,染上一层薄暮。

    恰在此时,帐外传来声通传:“宿将军,膳食好了。”

    姒玉偏头看向宿明洲,心道她掐的时间还挺准,不愧是住着这里最大军帐的人。

    “请进。”宿明洲中断了叙述,将人请进来。

    本以为行军扎营的途中,膳食并不会有多好,未想到托盘中的景象远胜姒玉的预期。

    那托盘快顶上一架八仙桌桌面的大小,琳琅满目的餐食严丝合缝地错落着,想来分量定是不轻,却被步入帐中的女子稳稳托在手中。

    真的好香,姒玉不太自然地吸了口气,尤其是那一大块炙烧的牛排骨,从帐帘被掀起后,香气便随丝丝冒着的热气一道疯狂地涌入她的鼻中。

    “招待不周,请见谅。”膳食依次摆好后,送餐的女子退下,宿明洲看出姒玉的兴趣所在,用牛排骨上插着的小刀削下几片肉放入姒玉面前的餐盘中,接着道:“试试?”

    姒玉没同她客气,直接用了。入口是浓浓的奶香,夹杂着各种辛香料的味道,丰富却细腻,隐隐还有回味。

    “好香。”她并不吝啬于夸赞,接着自行取过小刀,削下几片肉,却是放入严凤霄的盘中:“阿凤,你爱的牛肉。”

    严凤霄笑着对宿明洲挑挑眉,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宿明洲这个后来者,她总有一种莫名的胜负欲。

    宿明洲并未接茬,目光平静地继续为姒玉盛了碗珍菌汤,也没落下严凤霄的,将主人之谊尽得十分到位。

    她们都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在姒玉的示意下,宿明洲继续讲述当年的变故。

    “山下暗河的通道极窄,也就只有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可以通过,陛下得知后当即下令,便是挖空、推倒整个不周山脉,也要找到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陛下认准了你为太子,不愿再有任何子嗣,谁也劝不住她。她从未放弃过你,自你失踪后便向大周所有人传达了一则御令:在她崩逝前,只会以你为继承人。”

    “幕后之人直到六年前皇后,也就是陛下曾经偏宠的那位薨逝前才招认。我师傅一直都很自责,作为陛下直属肃鹰营的统领,她觉得自己也该为这件事负责。”

    “廉作坊的事也是师傅亲自翻出的,在这之前她翻遍了大周的每一座城池。她同样立下重誓,不找到你绝不罢休。”

    “暗河被发现后,重金聘来的锹镢军沿着暗河的路径,一边挖一边找,最终日复一日,她们生生挖出一条通往山后的通道。”

    “山后果真另有天地,之后我便来了。”

    “我先来到齐国,排查时发现齐国有个极腌臜的组织,一直在进行贩卖幼童的勾当。”

    “我还发现,齐国与魏国接壤的瘴林并非天然形成,而是出自人为。他们借瘴气掩护,瞒住了一条通往魏国的地下通道。”

    听到这里,姒玉瞬间想到先前调查未果的另一条密道的事,与严凤霄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原来!”

    宿明洲对此并不疑惑,她很快猜到她们在说什么,颔首道:“没错,这次齐军也是借这条密道从魏国西南边境暗渡陈仓,或许慕容妧诱导夏覃挖通西南至临城的密道也是受此启发。”

    “你真是将魏、齐两国给摸了个透。”严凤霄忍不住道。

    宿明洲看了严凤霄一眼,并未有别的表示,专心为姒玉讲述寻找她的过程:“我担心你当年遇到这个组织,便深入追查了番,果然找到些许关于你的线索,那是我离你最近的一次。”

    “人牙子将同一批幼童倒卖了好几手,一开始我只能确认你在魏国,后来整个魏国只剩皇宫未被找过,我便借慕容慎前来朝拜的仪仗,想入宫探探路。”

    “我在席间看到你第一眼,便觉得你眉眼间与陛下好像。”说到此处,宿明洲终于笑了:“为免打草惊蛇反害了你,我观察了段时日才找到机会。”

    “就是那次,你将我掳走。”姒玉放下筷子,对那日她登徒子的模样心有不忿:“那时候你的嗓子?”

    “在慕容慎身边做护卫时为避免麻烦,我确实扮作了男子,但与你相见,我,我有卸下喉结处的伪装。”

    宿明洲有些不好意思,语气难得沾染上几分急促:“我不会口技,想要改变嗓音时错用了味药。”

    “当日被你认错时我有想过解释,但怕你不信,又怕你将我当作更奇怪的人,索性还是将错就错了。”宿明洲说着说着不由低下头,耳后爬上淡淡的薄红。

    姒玉从未见过这样的宿明洲,因曲折过往而生出的压抑蓦然扫空,她忍不住地笑出声:“好了,我不怪你了。”

    “你这样处处妥帖的人,也会用错药?”姒玉十分好奇。

    “连卿在魏国鲜少能出门,闲得无聊就同郑医官学制药。她这半吊子,一定要我试她制的换音药,我捱不过她,想着反正无毒……没想到成是成了,只是恢复时遇到了麻烦……”宿明洲眸光幽深,眉宇间却并未有抱怨的情绪。

    姒玉不由肯定道:“你是个对朋友极好的人。”

    面对她的夸奖,宿明洲未置可否:“连卿性子跳脱,人不坏的,她是个热心肠的人。”

    “等等,她给我的保胎药是谁制的?”一直安心旁听、管住自己不插话的严凤霄听到这却是头都大了。眼下她虽觉得自己一切正常,但有了宿明洲的前车之鉴她不得不担心起来,当即如临大敌。

    “严姑娘放心,那药来自郑医官,郑医官是大周数一数二的妇科圣手,连卿有分寸的。”宿明洲解释道。

    严凤霄摸摸小腹,半是苦恼地叹息道:“到底年纪小不懂事,未考虑那么多后果……阿玉,还好你未有身孕,这滋味真真是折磨人。”

    姒玉握住她的手,虽未有过同样经历,却仍感同身受。

    宿明洲对魏国男子又狠狠记上一笔,眸光闪烁:“严姑娘,我可以请郑医官为你调养身子,等生产时会容易些。”

    见识过郑俞在宋莺生产那日的力挽狂澜,严凤霄当然不会拒绝,不客气道:“好啊,那便多谢你们了!”

    “不用谢,阿玉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宿明洲淡淡道,面上波澜不惊。看着她们感情极好的模样,她心中是十分羡慕的。

    严凤霄已经吃饱喝足,用帕子擦干净手,拍了拍宿明洲的肩膀:“明洲啊,我也这么叫你了,你这个朋友我严凤霄认了!往后你也不要叫严姑娘,叫我阿凤就好!”

    “阿凤是这样豪气的。”见状,姒玉笑着对宿明洲解释道,双眸不知不觉间弯成月牙。

    宿明洲在她的笑容下抿唇,羡慕之余又为她感到高兴——阿玉并非孤立无援。

    将所以过往都说完,整个期间宿明洲都没怎么动筷。

    姒玉能感受到宿明洲已经尽量精简了内容,但想来,其中的艰难险阻绝非寥寥话语便可概述。

    她为宿明洲也削了几片炙牛肉,看着她吃完才忐忑道:“我母亲,这些年也过得很辛苦吧,还有你们所有人。”

    “陛下忧心之余不忘励精图治,她心心念念着要让你接过一个盛世。”宿明洲定定地看着她,室内暖光将她的眉目映照得极为柔和:“阿玉,你千万不要有负担,我们所有人都等着你归家。”

    “况且因你的事,大周既搭建出了通往山外的‘桥梁’,又借此彻底将世族欺压良民的廉作坊都扫荡干净,为她们提供新的谋生之路,百姓都说你是天命所归的福星呢。”她补充道。

    “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我。”姒玉有些不好意思,也拿起帕子擦擦嘴,目光灼灼道:“明洲,谢谢你们,一直没有放弃我。”

    第62章 雌鸟实际上,雌鹰可比雄鹰勇猛多了

    昨日用完晚膳后她们都早早就寝,翌日清晨,姒玉在林间鸟鸣声中醒来。

    转过头,姒玉只见身旁的严凤霄望着帐顶,眸光清明,显然已经醒了许久。

    天气愈暖日头便出得愈发早,树影在天光渗漏下分明地落在帐上,窸窣摇晃着山林写意。

    “阿凤,你也醒了。”初醒尚还有些混沌,姒玉的声音犹带沙哑。

    “阿玉,今日在这里醒来,我竟觉得仿佛回到了西北。”严凤霄也转头,对她笑道。

    “以往这个时候,我该起来晨练,跑跑马、练练箭,回曲城这么长时间,好久没有过了。”她自顾自道,语气却不再有遗憾,满怀见证春日万物重生后的轻松。

    “等回了大周,我给你建个马场,等你生下孩子修养完,先前没教完的骑术,你亲自补上。”姒玉闻言清醒良多,稚嫩地放下豪言壮语。

    “今非昔比啊阿玉,以后我便指着你带我过好日子了。”严凤霄扑哧笑出声,打趣道。

    “我如今可是太子了,这些肯定不在话下吧?”姒玉大大方方地在她面前伸了个懒腰,说到“太子”时脑海中不可避免地掠过一道松间明月般的身影,但终究只有一瞬。

    魏国已亡,严凤霄这个假太子妃自然也成了前太子妃,她忽然生出好奇:“昨日若我没记错,你母皇的正夫也被称作皇后,那你将来的正夫叫什么呢?应当不会叫太子妃,那太子郎?太子君?”

    “英明神武的陛下啊,请您尽快一统天下吧,我真想见那些耀武扬威的小男儿们只能做小伏低的模样,这好日子也该轮到我们了。”

    “不过他们的品相也着实良莠不齐,给我做小我都不要……”严凤霄双手合十在胸前,由衷地祈祷道。

    姒玉困意全消,再次被她虔诚的模样逗笑,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道:“这就叫上陛下了?好了,咱们起身吧,昨夜休息得早,现下我有些饿。”

    昨夜宿明洲还为她们准备了宽松舒适的大周服饰,二人穿戴好走出帷帐,便见宿明洲已在帐前支起一方炕桌。

    银甲在阳光下泛出凛冽的光泽,乌亮墨发全然高高束起,过去哪怕十步之内不留活口时仍残留的书卷气终于褪去。

    即使是坐在炕桌边,她身上的肃杀之气依然扑面而来,犹如一把已经出鞘的利剑,姒玉第一次实打实地意识到她是个武将。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注)。姒玉脑海中蓦地闪过这一句话。

    迎着姒玉一瞬不眨的目光,宿明洲收敛了几分锋芒,微笑道:“早,我温了些牛乳,刚想去叫你们,你们就出来了。”

    炕桌上的锅灶燃着口精致的鼎,内里牛乳咕嘟咕嘟冒着雪白小泡,香气丝丝温雅。

    姒玉和严凤霄落座后,宿明洲为她们分别盛上一碗热牛乳,与此同时,伙房的南宫遮再次出现,为她们端来切成小块的肉饼与剥好壳的鸡蛋。

    肉饼酥香,一看便是刚炸好的,去了壳的鸡蛋也晶莹剔透的,勾得人食指大动。

    南宫遮利落地放下餐盘,满意地看着姒玉与严凤霄皆紧盯着食物不放的眼神,笑容爽朗道:“殿下与贵客请慢用,属下便先撤了。”

    往日时刻谨记在心的宫规早被抛至九霄云外,姒玉现下用膳的劲头已经不输严凤霄。

    宿明洲看着她能吃能喝的模样,心中格外欣慰:“用完早膳,我便要出发与陛下会和。”

    ***

    军营中远不止她们三人,此次提前扎营,宿明洲带了五十余人的精锐,以及三只来自肃鹰营的矛隼。

    直到她们用完膳食,姒玉才窥见这支精锐完整的真容。

    五十来人的精锐小队自林深处走来,分为两列一字排开,齐齐向她致礼,声音铿锵有力。

    她们的身量虽有参差,并非每人都有宿明洲的个头,却都挺拔如松,昂藏着如大地般稳健的力量。

    人人皆披银甲,飒爽英姿、我武惟扬,好生震撼的场面。

    饶是从未接触过战场的姒玉,也心生澎湃之意,只是五十余人便如此,真不知她的母亲御驾亲征,该是何等的威风凛凛。

    这是一支骑兵,营中骏马皆是上品良驹,个顶个的高大健硕。

    “怕不怕?”宿明洲问。

    姒玉摇摇头,目光受到周围人的传染也变得坚毅起来。

    她看到宿明洲额外专门为她准备了一匹温驯的马匹,她没有逞强,坦然接受。但她同时立下志向,将来,她一定可以骑上更为威武的骏马。

    母亲是蹴鞠的好手,亦能御驾亲征定坤乾,她这个做女儿的怎能落下?

    矛隼从木架上张开翅膀,掠向半空中,于林间灵活地来回穿

    梭,发出催促行军的鸣叫。

    宿明洲戴上帅盔,昂然随风摇动的红缨为她清隽的面容增添一抹殊艳,愈发显得少年人锐不可当。

    一整支队伍都上了马,宿明洲行在最前头,姒玉与恢复好的严凤霄跟在她身侧。

    此处山林连着可以俯瞰曲城城门的低崖,她们一路往悬崖处行进,矛隼盘旋着在前方引路。

    山下已然持续着一片混战,抵死厮杀的声音远远传上崖边。

    宿明洲勒停马匹,垂眸注视着战局。

    “是西北军!”严凤霄低呼道。

    是了,西北军的揽云旗与齐国的白虎旗帜混杂在一起,他们回来了。姒玉若有所感,亦望向山下如蝼蚁一般密密麻麻的黑影。

    紧接着,远方传来地动山摇的声音,横戈跃马,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姒玉见到了与营地门口如出一辙的帅旗,“周”字苍劲有力,如风举云摇。

    母亲来了,是母亲来了。

    她眯起双眸,依稀见着为首高骑大马的女子。还是看不太清,她心下有些焦急,连带着身下的马匹也发出嘶鸣。

    “明洲,母亲一定会赢的,对不对?”姒玉问道。

    “魏王昏聩,齐王好战,他们手下的兵,如何抵得过大周?”宿明洲头次这般毫不谦逊地说道。

    严凤霄轻咳一声:“我,卫国公世子还在的时候,西北军还是治军有素的。”

    宿明洲未置可否,山下彼此敌对的两支军队也都发现了来势汹汹的大周军,战局竟在一夕之间停顿了片刻。

    可这停顿也终究只有片刻,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山下无人知晓大周的存在,都以为是对方的外援。

    一只矛隼自空中盘旋而下,落至宿明洲的小臂,她转过头,秋水般的眼眸濯濯望向姒玉——

    “阿玉你可知,在自然界,尤其是猛禽,雌鸟的体型通常是大于雄鸟的。”

    “在魏、齐两地,世人往往以雄鹰来比喻英勇无畏的人,可实际上,雌鹰可比雄鹰勇猛多了。”

    宿明洲的声音掷地有声,唇边始终含笑,她在姒玉怔愣的目光下接着道:“阿玉,你且留在这,我去去就回。你看着,我与你母亲拿下曲城,作为你回归的见礼。”

    她一抬手,矛隼再度起飞,往山下的方向俯冲,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也驾马转头,点下其中一半的精锐便要离开。

    “明洲!等你回来,也教教我武艺吧!”姒玉叫住宿明洲,眸光灼热似火。

    “好!”宿明洲回头,神采奕然。

    副官林昧留在这里作守,宿明洲路过她身边,却取下她马上的弓箭往严凤霄的方向扬手:“阿凤,听说你精通骑射,这把弓给你,要不要?”

    严凤宵早就跃跃欲试了许久,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怎可能拒绝:“明洲,你够义气啊!”

    宿明洲笑得恣意张扬,将长弓与箭囊精准地掷到严凤宵手中。

    第63章 一统宿明洲拉弓,对准裴臻的心口……

    一个月前,大周。

    大周的王都瑶城地处南方,春日的信笺寄来的格外早,满城的白玉兰已然开始冒出新芽,花开满城的盛景指日可待。

    万物的诞生来源于一场奇迹,不论是女娲开天又补天还是抟土造人,神话传说终究湮灭于不知过去多少年的过往中,至今早已无处追寻。

    尘世凡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仅有女子拥有创造生灵的能力。

    顺应自然的周人心知肚明,只有女子可以确认腹中的血脉与自己相连,女人孕育女儿便是最好的传承。

    于是姒氏一族凭借永远只会诞下女儿的特殊血脉永不断代,为她们世代作为这片土壤的最高统治者打下坚实的基础。

    皇室成员居住的坤乾宫依山临水而建,巍峨地屹立千年不倒,风雨难摧。

    今日早朝结束,姒英便将监国的要务尽数托付给太上皇与丞相。

    作为肃鹰营正统领的邹芙则会与她一道出发、兵分两路。

    自宿明洲第一次从山的那头归来,姒英御驾亲征的心意就已经不可动摇。

    回望前半生,姒英无疑是幸运的,出生不久即被立为太子,大周国运在她母亲姒淮的手中蒸蒸日上,接过手便是盛世,身边亦有至交好友可以托付后背。

    然而壮年之际遗失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令姒英难以避免地怀疑,是否因为自己的过往实在太过平顺,以至于苦难与厄运全叫女儿承担了去。

    英明神武的陛下并未沉溺于颓然与自苦太久,很快回过神来,揪出罪魁祸首。

    身为万众瞩目的大周天子,姒英同样不会辜负自己的子民,寻找女儿的踪迹之余,愈发励精图治。

    姒英始终相信女儿还活着,坚持在崩逝之前不再立储,为她保留太子之位。

    她会传承给女儿一个更为国富民强的大周,她给她取名为姒玉。

    她是她的玉,她的心中至宝。

    “云幽,我与阿芙走后,大周便交予你了。”太阴宫中,姒英笑着与丞相姜峤道别,连眼尾的皱纹上都蔓延着轻松。

    近些时日以来,姒英贯来威严的面容中肉眼可见地多了笑意,今日犹甚,依稀叫姜峤窥见三十多年前她潇洒风流、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影子。

    姜峤知道,一切全因宿明洲第二次折返大周时,带来太子确凿的消息。

    姒英,邹芙与姜峤乃是年少时结下的挚友,私下不分帝臣,向来以你我相称。

    挚友终于将要找回女儿,姜峤由衷地为她高兴,朝堂上素来有“笑面虎”之称的丞相娘子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你就放心地去接小阿玉吧。”

    接着她又看向邹芙,毫不吝啬地夸赞道:“你徒儿当真有本事,闷声不吭独便完成了连你都未做到的事。怕是过不了多久,你这大周第一高手的位置也要旁落了。”

    邹芙未作应答,唇角勾起的浅淡笑意却将心中的骄傲和与有荣焉展露无疑。

    姜峤不由轻啧了声,冲姒英嗔道:“陛下你看她,又不理我,跟我嘚瑟呢。”

    邹芙瞥了她一眼,姗姗来迟道:“你也别羡慕我,你的徒儿不也要来了。”

    是了,博古通今、有经天纬地之才,满朝学子皆想拜之为师的姜相,学生的位置也只为一人而留。

    当初姒英怀有身孕时,姜峤便许诺会以这个孩子为首徒。这么多年再无心收徒,全因她也意难平着。

    “那可不,这几年我都有好好保养,可得为小阿玉留足精力。”姜峤眉宇舒展,话音轻扬。

    姒英站在她们二人中间,双手各自搭上她们的一侧肩膀,笑容志得意满:“未来在她们的手中,咱们做好交接便是。”

    ……

    临行前,姒英来到太初宫的门口。

    这是一座空宫,原本是大周太子在宫中的居所,姒英幼年时也住过。

    与大周上下臣民寻找太子的日复一日相同,太初宫门口亦有人风雨无阻地跪着——正是窃走姒玉的罪魁祸首,前贵君谢氏与淑君萧氏。

    姒英年少时很是风流,倾慕她的男子有如过江之鲫,她对合胃口的清白貌美者向来不拒,只是从不留真情。

    登基后喜欢上季之蘅,迎取他为正宫皇后,也不影响她继续选秀。

    谢氏与萧氏均出自世族,年纪小、懂得讨好姒英,经常联合着钻研细腰与歌舞,姒英忙碌之余倒也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些别样的兴味。

    那时恰好刻意冷落季之蘅,姒英索性将还在郎位的谢氏与萧氏直接提至贵君与四君之一。

    未料封君当日入夜,身为皇后的季之

    蘅身着异族舞衣,在她翻牌子前找她。

    望着他头次放下往昔总是拘于身份的内敛与克制,以及带着淡淡哀愁的眼神,姒英忽然失去了对所有牌子的兴趣。

    那时怦然而动的心跳告诉她,向来在情场中无往不利、片叶不沾身的她彻底栽了。她爱上他了,也想学学小男子间时兴话本中的痴情客,浪荡子终为一人舍下三千弱水。

    但她还是留了些理智,没有遣散后宫,世家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没这个必要冒险,季之蘅原本也只想她回一晚椒房殿,得了专宠更是意外之喜,哭得似传闻中的鲛人对月泣珠,哪还有旁的不满足。

    一切皆大欢喜,唯有已经成为太上皇的姒淮不住地叹气,说早知她会专宠季之蘅,当初怎么都不该同意让他入宫。

    母皇告诉姒英,她不该低估小男子之间的忮忌之心。

    后来血的教训确切地表明,她母皇说的没错。

    姒英忙于国政时都是季之蘅陪伴尚在襁褓中的太子,谢氏与萧氏窃走太子,是想以太子在皇后手中失踪为由,让她愤而废后。

    她没有废了季之蘅,季之蘅到底还是郁郁而终,谢、萧二人咎由自取,他们背后的家族也因多行不义而被她陆续抄没。

    所有人都付出了代价,可即使恶人受到惩治,她的阿玉也差一点就彻底回不来了,谢氏与萧氏的罪恶永永远远也无法勾销。

    收起回忆,姒英将目光投至跪着的二人身上。

    大周对于拐卖一事历来行重罚,受害者失踪多久,行拐人便要受多久的刑,且买卖同罪。

    谢氏与萧氏虽并非牙公,却行牙公之事,查出太子的失踪与他们有关后,她当即便赐他们宫刑,且下令命二人终日跪在太初宫门口思过,每日杖刑三十。

    行刑人都有分寸,会在留下性命的同时予以他们最大程度的皮肉之苦。

    姒英现下来时,恰逢他们受刑后不久。

    早已面目全非的前贵君谢氏与前淑君萧氏见到久违的陛下,灰败的眸光中纷纷迸发出光亮,又在她视他们为死物的神情中再度晦暗下去,陷入长久的绝望。

    “陛下,请您赐死小郎罢。”谢氏不再年轻的面孔惨白,声音细微、万念俱灰道。

    萧氏比他还脆弱些,疼得说不出话,面上亦是一片失魂落魄的死寂。

    他们跪在特意为他们准备的嶙峋石子地上,双腿已然麻木,臀后受完刑,黑血顺着亵裤浸染在石子上。

    “何日吾儿归来,何日便是你二人的死期。”姒英的声音掷地有声、不带一丝感情,而后抬手掩鼻,仪仗扬长而去。

    受了阉刑的男子身上,都是有怪味的。

    这一举动令谢氏与萧氏更加形似枯木、生不如死。

    “恭送,陛下……”

    姒英走后,谢氏缓缓伏下身子,对他敬仰、爱慕一辈子的陛下行了个标准大礼。

    萧氏则默默垂泪,凄凄哀哀地俯身,曾经引以为傲的世家仪态因身心俱撕裂了般的疼痛极其勉强。

    他们知道,这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了。

    当年他们二人谁都没想到谢氏一族名下的廉作坊竟会起暴乱,暴乱中还让太子彻底遗失了。

    谢氏与萧氏有姻亲,事关家族、兹事体大,有关廉作坊的事他们初时都不敢招,后来更不愿招。

    直到六年前两家接连被连根拔起、季皇后薨逝,他们才在日益煎熬的酷刑中松开了嘴。

    若要问他们是否后悔,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时至今日仍憎恶着季之蘅,只要有一点点可能,都还是要拼尽全力将他拉下位。

    机关算尽一场空,陛下薄情又长情,竟未责怪那个贱人。他们边恨着,边期待太子快些被迎回,好让他们的死期尽早到来。

    ***

    此次随姒英出征的各路大军耗时快半个多月,终于全部汇集于不周山下。

    不周山已非昔日荒废、杂草丛生的模样,通山隧道被修得大气敞亮,山中亦有数道桥梁架起,每一项腾空而出的壮景,都承载了大周人民的智慧。

    隧道的入口镌刻着“迎玉”二字,来自她亲手题下的名字。

    姒英今年就要五十岁了,虽然面上稳如泰山,眼见此情此景心中豪气依然万千。

    热意自血脉的每一处沸腾,仿佛又回到了初次领兵收复异族的时刻。

    她面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是岁月赋予她的勋章。这些年她勤于锻炼,不论是登山还是跑马都从未落下,她还正值壮年!

    三十万人浩浩荡荡地穿过隧道,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笃定——

    此战必胜!

    行至魏国与齐国的边境,姒英与邹芙兵分两路,邹芙前去收复齐国,她则剑指魏国王廷。

    不似齐国需要暗渡陈仓才能潜入魏国腹地,姒英领兵长驱直入。她没有攻城便屠城的习惯,遇到魏国灾民也会施以能力范围内的救助。

    不需要魏人感激涕零,她们大周行事只为对得起苍天与自己。

    这番出征人员充足,姒英每攻下一城,便留下一名军官作为新任的临时太守,引领相应驻军以保证城中日常运行。

    很快,周军一路势如破竹,大周的旗帜几乎插遍所有魏国城池。攻下临城后,威风凛凛的铁骑向王都曲城继续进发。

    ***

    战乱中承安帝死亡与递出降书的讯息尚未传遍魏国,大周皇帝与大周军队全是女子的消息,却一早传遍了姒英攻下的每座城池。

    所有人都惊异得忘记今夕何夕,其中十之八九的人更是将她们视作妖邪——

    “天要亡大魏,妖女,都是妖女!”

    对此姒英一笑了之,在绝对的、压倒性力量面前,这些不过是懦者不愿面对事实、自我安慰的矫情喘息。

    “既是天要亡魏,尔等便乖乖顺应天!”姒英杀敌杀得愈加勇猛,末了不忘放下豪言,讥讽之意未经任何掩饰。

    旁人的辱骂只要传到她耳中,她向来都会骂回去,绝不忍耐一点。

    身心畅快不压抑才能活的更久,这是姒英的人生格言。

    魏人不知,她到临城时却收到前锋军的来信,魏国已经亡了。

    她并不吝啬于将这则消息传播开来,果不其然,用兵本就散漫的临城驻军溃败地愈发迅速。

    大军离开临城时,大批来自魏国西南的受灾百姓跪在道路两侧,其中多数为女子。

    大魏女子从来便没少吃过苦,耐受能力极强。

    哪怕一路风吹雨打,加上长久吃不饱穿不暖的她们本就比男子看起来弱小,有人还怀有身孕,存活的人数依然远胜男子。

    “诸位请起,尔等女子日后不必再跪任何人,哪怕是吾!”姒英扬声欣慰道,目光在她们朴实坚韧的面容中扫过,随后带着大军扬长而去。

    她的声音洪亮、气沉丹田,令在场听到此言的大部分人都为之振奋。

    姒英走后,人群末尾处的张娇娇也连忙起身,揉着膝盖想拉边上的李容一道。

    张娇娇满脸兴奋地对李容道:“这一切都是真的!王大娘没骗咱,大周的皇帝是女人!咱们女子终于要有好日子过了!”

    然而李容却面露不虞,力气前所未有地暴涨,张娇娇完全拉不动她。

    李容的爹是个日夜嚷着自己“怀才不遇”的没落秀才,她自小不被允许读《女戒》《女德》之外的任何书籍,脑海中被灌输了很多迂腐的东西。

    她不肯起,眼神出奇坚定,言辞不屑:“这般高高在上,仿佛施舍。”

    “女子,如何能当皇帝?”李容接着义正言辞,抬手还欲将张娇娇一道拉下。

    张娇娇完全被

    她这出愣住,下意识地往后一跳,避开她伸向自己的“魔爪”,反应过来后更是没好气道:“从前你那废物弟弟打你时,也没见你这么大力反抗!”

    “陛下殉国,你我合该为他哀悼。”李容义正言辞地答非所问。

    “皇帝老儿他自己向齐君递的降书!还不给咱们发粮!你究竟在想什么……我好不容易站起来了,就绝不会再跪!”张娇娇目光惊异地望着她,仿佛从未认识过她。

    李容恍若未闻,笔挺地跪在原地。

    张娇娇彻底放弃拉她,幼时互相安慰的情谊一夕间全成笑话,她翻了个白眼,如她所愿:“那你继续跪着吧!”

    有病!张娇娇在心里最后骂了句。

    而后她远离李容,只往前方笑容洋溢、志同道合的人身边去。

    ***

    王馥安疏散完宫中所有人时,放风的东宫暗卫道齐军还未攻破城门。

    本着不浪费不放过的原则,她与他们商议一番,索性将宫中剩下的宝物统统捎带走,包括金銮殿中的龙椅。

    宫中大部分珍宝都被承安帝下定决心独自逃跑时,让人提前转移至皇陵,这些都是审问苗放与小太监所得的。

    王馥安心想:如此正好,倒是为他们省事了,不然这点时间还真搬不空皇宫,白白便宜了齐军;至于被承安帝转移走的,宫中这么多人可不就要去皇陵躲一躲。

    倒是再挖呗,她相信她们都有将来。

    失魂落魄的章太后也被她一并领走,她想,有关章太后的审判,还是交由她们自己人才是。

    于是占下曲城的慕容慎还未高兴太久,便被空空如也的皇宫气得当即大发雷霆。

    心中期盼已久地摸一摸魏国龙椅的愿望出师未捷身先死,可他连想砸些东西泄愤,也找不出东西可砸!

    金银财宝、美人如画,什么都没有。

    齐军翻遍整座宫阙,只找到两具烧得焦黑一片的丑陋尸体与一架空架子马车。

    本该拉车的马也不见了。

    “这两人都是谁?老东西最后竟然摆朕一道?”慕容慎不敢置信道,额角青筋暴胀,咬着牙恨不得生啖承安帝的肉。

    哪怕是艳丽至极的绝色面容,眉目狰狞起来也似深渊中爬出的恶鬼。

    可惜承安帝的生肉他也是吃不上了,烧成焦炭的熟肉倒是摆在他面前。

    齐军将余火扑灭,强忍着恶心上前查看两具尸体的形貌。

    “陛,陛下,其中一人好像穿着龙袍,年龄也对得上,是大魏皇帝?”其中一名兵卒颤抖地向慕容慎汇报。

    慕容慎气血正上涌着,闻言直接踹了跪在地上的人一脚,恼火道:“什么大魏皇帝?魏国已经亡了!”

    “是,是是,魏国末帝。”兵卒强忍着肩膀处的剧痛,立即改口,且完全不敢当着慕容慎的面捂上痛处。

    “另一人是谁?”慕容慎不耐道。

    “看不太出来,似乎是个御前侍卫。”兵卒战战兢兢道。

    “似乎?朕这里没有似乎,真是个废物!”慕容慎抬脚又要踹,却被匆匆赶来的副将元朗拦下。

    “陛下,探子来报,裴臻带着西北军到曲城了。”有了眼前兵卒的前车之鉴,即使是与他自幼交好的元朗也谨慎了措辞。

    慕容慎将一身戾气尽数收敛,薄唇勾出兴致勃然的笑意:“若非老东西,那便是那裴氏小儿在策划。好啊,朕这便要他知道,不若就老老实实留在西北,曲城注定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的桃花眼眼尾带煞,嗜血的锋芒于眼中暴露无疑:“朕记得他有个宠妃,长得挺灵,替朕找出来,朕要当着他的面宠幸她。”

    “是。”元朗应下,魏国皇宫虽空,人却不可能凭空蒸发,他很快便招来一小队人马部署下去。

    而后,摸魏国皇椅失败的慕容慎再度整装待发。

    他原本不打算再亲自上阵的,可皇宫中的景象着实激怒了他,他要给裴臻些颜色看看。

    ***

    慕容慎回到城门口的战场时,西北军与齐军已陷入胶着,他远远瞧见裴臻身上竟未挂多少彩,怒火不由再度中烧。

    说来奇怪,这段时日,他真的变得愈发容易动肝火。

    虽然他原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可从魏国的秋宴中折返后,他好像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有谁给他下了什么吗?齐人擅长蛊与毒,他对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向来敏感。

    慕容慎一路纵马前行深入至战中腹地,在心中一一列出有可能的人选。从死鬼父皇,半路雇佣的绝世高手,裴臻,再到魏国宫中的诸多不知名的谁谁,仍旧毫无头绪。

    那便拿你开刀了,裴子渊。慕容慎毒蛇般的目光紧盯住混乱中仍被簇拥着的裴臻,恶狠狠地心道。

    裴臻察觉到他的目光,与身边部将吩咐一句,欲要抢先将慕容慎从旁侧冒进的队伍包围。

    “裴氏小儿,你父皇已经降了,何必苟延残喘?”慕容慎高高扬起纯金镶嵌的胡刀,气焰嚣张地对裴臻嘲道。

    见到这把胡刀,裴臻心下只觉怪异:这般华而不实之物,也能带上战场?

    他究竟是怎么被这种人摆上一道的?他不禁自问。

    “慕容小儿是否有疾于首?”裴臻回应道,不动声色地审视着慕容慎。

    “他这是什么意思?”慕容慎被裴臻若有似无的鄙薄眼神刺痛,加之一直听不懂魏国的文绉绉,扯过身旁兵卒不耐地问道。

    兵卒常年与西北军打交道,倒是听得懂魏人骂人的方式,目光躲闪道:“他说您,说您脑子有病……”

    话音未落,慕容慎的金刀便直直挥出,穿透说话者的胸膛。

    易怒的他自是勃然变色,奈何与二人之间均有人护着,他够不着裴臻,只能以身旁小兵开刀。

    眼前鲜血飞溅,裴臻对状似癫狂的慕容慎落下四字评判——无能狂怒。

    “说实话,这招暗渡陈仓不是你想的吧。”裴臻唇角勾出嘲讽的笑意,一语道破慕容慎不愿宣之于口的真相。

    慕容慎想到自己从来都瞧之不起的孱弱阿姐,以及秋宴上短暂相见的最后一面,她还像过去哄小儿般向他递来的甜汤。

    他敛下心中不甘,强作镇定道:“那又如何,朕使出了便是朕的!”

    “对了,朕已经是朕,而你,却已是丧家之犬。”慕容慎也专挑对方的薄弱处讽刺。

    他并非没有脑子,只是被怒火暂时裹挟了心智,他这么对自己说。

    “是么?慕容小儿,可敢与孤堂堂正正一战?”裴臻看着他,意味深长地挑衅。

    “呵,朕等这一天已久!”慕容慎坐下马蹄从阵中探出。

    “陛下!不可!”元朗急忙在身后大喝着劝阻。

    “元朗,莫要多嘴,朕有分寸。”慕容慎不快道,他看裴臻不爽已经很久了,真想撕烂他那张永远似笑非笑,且浑然无瑕的脸。

    鱼儿这便上钩,裴臻与身旁将领对视一眼,也纵马出列。而后,西北军不动声色地准备将慕容慎与他共处前锋的小队包围。

    “铮”的一声,长剑与胡刀相撞,一纵一横势均力敌。

    裴臻凤眸微眯,心下更是多了几分胜券。他并未用全力,初次交锋只为试探。

    “慕容小儿,不过如此么?”裴臻皮笑肉不笑道。

    对手玉面沾血,额发溢出飞扬。本以为手到擒来的慕容慎愈发牙痒,忽然想到皇宫中的两具焦灰,不禁计上心头,不怀好意道:“裴氏小儿,你可知你那宠妃如何了?”

    裴臻表面未被他的话语影响,手上却加重了些力,淡淡道:“慕容小儿,待斩下你的头颅,孤自会知道。”

    慕容慎虎口威震,心中满是不可置信。手上落了下风,他的言语便愈发无状:“啧,那个小美人真是……”

    他也意味深长,学着裴臻的调调将承安帝的结局套用至无关人士身上:“可惜了,已经成为一具焦炭。”

    “慕容慎,孤劝你口中积些德。不然,孤定会将你大卸八块,丢进猪圈里做猪饲料。”裴臻的声音终于不再平静,一想到卫启等人迟迟未归,哪怕打心底不信他的话,强烈的不安也再度席卷周身。

    看清裴臻眼中锋芒毕露的杀意,慕容慎知道自己赌对了。他再度张口,欲要再编造些风月,二人身下骏马却双双发出嘶鸣。

    兽类总是比人先感受到环境的变故,很快,远方传来大地震动的声音,前所未见的旗帜与铁骑出现,令

    混战短暂地停滞一瞬。

    裴臻不禁蹙眉,面带犹疑地盯住慕容慎,思量着齐军还有外援的可能性。

    慕容慎亦用一脸“你果真是个卑鄙小人”的愤怒神情,目光喷火地瞪着裴臻。

    接收到慕容慎的目光,裴臻首先反应过来:那不可能是齐军的外援,否则慕容慎也不可能露出这幅丧家犬的表情。

    余光望向于风中昂扬的“周字”,裴臻不住地思量自己究竟还遗漏了什么重要内容。

    前线瞬息万变,人人都不敢停滞过久,很快,魏军与齐军再度厮杀起来。

    大周自然亦如是,姒英目光森冷地望着混战中央的二位男儿身的太子与皇帝。

    便是此人,胆敢让她的女儿入赘?她辨认出何人为前魏太子,扬声道:“裴氏与慕容氏,生死不论!”

    前锋的鼓手当即领会她的意思,敲响战鼓,吹响行军的指令。

    鼓声如雷鸣般撼天动地传来,周军训练有素地从两边包抄,带着压倒性的优势将前方所有人都包围起来,步步紧逼着威压。

    她们带着锃亮的机关重弩,还有魏军与齐军素未谋面、沾染火石气息的奇怪架台。

    此时,宿明洲亦带着精锐归队,归来便于阵前首当其冲。

    悬于腰间的即影剑出鞘,长剑犹如白练般惊鸿,长弓在背,少年将军玄马银甲、意气尽显。

    矛隼临空追随她杀出的一条血路,兴奋地在空中发出呼啸嘶鸣。

    姒英满意地望着宿明洲点头,明洲可是邹芙亲自挑选的徒儿,根骨奇佳,肃鹰营万里挑一的天才,魏国与齐国的男子如何比得上她?

    大周的军队包围上来时,裴臻与慕容慎便被各自的护卫层层维护起来。

    二人分开时,慕容慎未从裴臻身上讨到甜头,身上还被他刺了一剑。

    气血上涌之际,他看到人群外一道绝不容忽视且极为熟悉的身影。

    而与此同时,裴臻看到宿明洲的第一眼,却首先松了口气——

    慕容慎空口白牙的话就地粉碎,既然凭空出现的大军与此人有关,他的玉儿定然平安无虞。

    ***

    姒玉在山上准备尝试骑周军的高头大马,林昧恪尽职守地守在她身边,为她指导热身与上马前的动作。

    林昧与宿明洲一样,对姒玉有问必答,其余留下的精锐虽面容冷肃,眸光则时刻充满鼓励地关怀着姒玉。

    姒玉感受到周围人的善意,没有因为过度集中的目光而不自在,反而更加安心。

    “殿下,您的底盘很稳,底子很好,可惜被魏国耽误了。”林昧温和地对姒玉夸赞道。

    “真的吗?”姒玉欣然地笑起来,灵动的双眸比林溪还要清澈,她的眸光中再无愁绪,只有对眼下征服骏马的向往。

    大周的服饰轻简舒适,且腰间与胸前俱是宽松,并不束缚,很适合上马。

    姒玉认真地听从林昧的建议,压腿、拉伸,为第一次尝试做准备。

    严凤霄则对宿明洲扔给她的弓箭爱不释手,她站在崖边的岩石上,从箭囊中掏出一支箭对着山下喃喃自语道:“此箭只能出一次,不然便白白暴露了。”

    她对魏国仁至义尽,就差一人未杀。此人不仅狼子野心,还欺负过她的挚友。

    “该射谁呢?”她双眸凌厉地搜寻出万军中慕容慎的身影,自问自答地笑道:“还是得擒贼先擒王,那就你了,慕容慎。”

    不知是不是身边人的鼓励无形中给了姒玉莫大的助力,此番上马,还是比先前东宫的矮马高上许多的战马,姒玉竟然两次就成功坐上了马鞍。

    她与严凤霄同时开口——

    “阿凤!我成功了!”

    “阿玉!我给你报个仇好不好?”

    ***

    山下包围圈外,周军持续逼近,宿明洲则勒马,不再前进。

    旁人的鲜血侵染她泛着凛冽银光的铁甲,头顶红缨飞扬,分明是战场上的杀神,却身就一副松风水月的俊朗相。

    她取下背后长弓,秋水般的眼眸变得锐利无匹;弓弦拉满,她将箭尖对准裴臻的心口。

    杀意转瞬即逝,宿明洲到底将方向移开半寸。

    利箭裹挟劲风迅猛而至,根本来不及反应,裴臻感受到撕裂般的痛楚时,箭羽已经刺破他的铁甲、没入胸口。

    他的口中当即喷涌出一大股鲜血,护心镜尽数碎裂,这一箭犹带雷霆万钧。

    倒钩刺好疼,他从未受过这样的重伤。

    疲惫感流经身躯的每处部位,裴臻阖上双眼,眼前却出现一抹格外明媚鲜活的身影——

    他还没有见她最后一面,没有告诉她,他还是干净的,他是她一个人的,没被别人碰过……

    他还没有告诉她,其实第一次见她,他就对她动心了。

    那时他一路跟着赵路,原本在赵路刚开口时就可以将人拿下,可她也开口了,他便想看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据理力争的模样当真可爱,他从未有过这样新奇的感受。

    他喜欢她,他爱上她了……

    玉儿,若孤死了,你会难过吗?神思残留的最后时刻,裴臻在心中问。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道势如破竹的箭影自千尺之外射来,刚为裴臻的中箭而露出欣喜神色的慕容慎瞬间双目圆睁,呆楞地失去全部知觉。

    严凤霄站在山上拉弓、放箭,动作一气呵成,一看便是老手。

    姒玉坐在马上看着,方才听她说到报仇,很快回想起数月前秋宴上的惊魂——慕容慎放出的白虎冲到她面前、正对着她张开獠牙。

    “中了!”姒玉眯着眼睛往下看,好像不止一个人摔下了马,一箭双雕吗?

    两军主帅双双从马上坠落,周围一片惊呼。

    “殿下!殿下——”

    “陛下!醒醒,陛下!”

    周围陷入预料之中的嘈杂一片,不同于自己的留有余地,宿明洲看清了慕容慎身上箭羽所在的位置——正中心口。

    她遥望山上,唇边浮现认可的微笑:这位严姑娘,果真是个军中好手。

    放完畅快一箭的严凤霄却笑不出声,她可是看清了,另一个坠马的人,可不是裴子渊么?

    严凤霄张张口,心情格外复杂——

    她虽与他不和,可到底有着沈诏的那层关系在,没想过要他死啊!

    而且她也没这本事给隔那么老远的俩人穿串,另一箭明显出自旁人之手。

    更何况……严凤霄小心翼翼地瞅着姒玉,装作随意地问道:“阿玉,你喜欢过,裴臻么?”

    姒玉显然被严凤霄问住了,她从来没有叫过裴臻的大名,一直都叫“殿下、殿下”,这个名字对她而言竟有些陌生。

    “喜欢……过吧,后来也嫌弃过。现在知道真相,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怎么说呢,好像没感觉了。”现下早已不需要用谎言来维持生活,身边全是可以信赖的人,姒玉据实说道。

    “那就好。”严凤霄干巴巴道,她经历过失去过心爱之人的痛彻心扉,不希望她也经历这种难过。

    早春的微风将她们的话语吹散,并未传至山下,也不可能传到已经失去知觉的人心中。

    主将都被击落,魏军与齐军本就不稳的军心更加涣散,再无恋战的理由。

    宿明洲望着失去知觉、被零星几人拼死护在的裴臻,对身后的下属说到:“那个人,我要活的。”

    第64章 相认我的女儿,唯一的继承人

    原本不论是魏国的西北军还是齐军,与大周的兵力比起来,实力相差都是悬殊。

    加之魏军与齐军厮杀了大半日,各自折损颇多,现下主帅生死不明,余下失去斗志的残兵更加无法应对大周装备精良的铁骑。

    拿下魏、齐两国的速度比姒英想的要快许多,连带来的火药都没用上,伤亡微乎其微。

    肃鹰营的矛隼亦传来齐国那边的捷报,邹芙已拿下齐国王庭,魏国剩余的西北军尽数臣服。

    姒英放飞邹芙的矛隼,宣布鸣金收兵。

    齐军占领曲城还不到完整一日,这座王都便又要换上新的主人。

    裴臻倒在陆回怀中不省人事,时刻随侍在旁的军医对陆回点点头,悄声道:“殿下还活着,伤口距离要害刚好还留有半寸余地。”

    虽是不幸中的万幸,可他们的神情都未有松懈,双双目光凝重地注视着裴臻苍白的面容。

    他们都知道,这个余地也得敌军给他们医

    治的机会才行。

    宿明洲带人围上来时,陆回与军医顿时觉得,最后的半点希望也要化为乌有。

    未料这个一击命中他们殿下的敌人居高临下地看过来,言辞平淡道:“抬下去,我给治。”

    暗夜忽然又跃升起曙光,莫大的惊喜让他们忘记震惊敌方竟为女子。

    陆回未再阻拦,兵败如山倒,这是裴臻唯一的生机。

    抬走裴臻,押下其余众人,宿明洲回到姒英身边。

    姒英也正准备处置慕容慎,他中箭的位置正中心脉,看起来已当场毙命。

    元朗伏在尸首上哭泣,声音肝肠寸断,姒英打量了好一阵,终于不耐道:“小男儿就知道哭哭啼啼,再哭下去,他的黄泉路也不安生。”

    闻言,元朗立即止住哭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与荒谬感涌上心头。

    他抬头望向姒英,这位大马金刀的中年女子面上满是鄙薄。

    艰难地将“何方妖人”的恼火吞咽下去,元朗就着跪地的姿势转而对姒英拜道:“夫人……”

    马屁拍到马腿上,锋利的剑尖当即对准他的下巴,姒英拧眉:“胡言乱语些什么?若非见你主仆二人生得貌美,吾也不至于容忍你良多……行了,拖下去,埋了吧。”

    “是,陛下。”身边人立即领命,说着就要将慕容慎拖走。

    “陛下,陛下,小人失礼……”元朗的思绪疯狂运转,扬起一抹自以为讨好的笑容:“陛下可否容许小人亲手埋葬主子,就在这里,小人埋完就归顺陛下……”

    元朗指着不远处杂草丛生的荒地,回忆着父亲当年讨好齐国太后的模样,照猫画虎地学着,意有所指。

    “好啊,吾等着你。”姒英勾唇缓缓道,用沾血的剑尖挑起元朗的下颔。

    元朗背起慕容慎的尸体往荒地去,姒英收起戏耍的神情,同身边人吩咐道:“盯着,吾看看他要做甚么鬼祟。”

    宿明洲安静地等待着姒英逗弄完元朗,向她禀报:“陛下,魏国旧部已清剿完毕,末将留了裴氏活口。”

    姒英颔首,赞许道:“还是明洲想得周到,裴氏还是交由吾儿处理为佳。”

    一切都结束了,紧接着,她拍拍宿明洲的肩膀,笑声爽朗:“去接阿玉吧,明洲。吾也要沐浴更衣,好生准备与吾儿的会面!”

    ***

    姒玉在山上自也听到鸣金收兵的声音,她有不懂的就立即问身边人:“她们胜了吗?”

    严凤霄点头,林昧也笑着道:“恭喜殿下,大周大获全胜。”

    一只熟悉的矛隼的身影再度出现,姒玉认出了它——

    这是与宿明洲最亲密的那只,不论是在湖畔小院,还是下山前,都是它停在宿明洲的臂腕上,向她传递消息。

    此番矛隼持续盘旋于姒玉头顶,姒玉抬头看着它许久,忽而福至心灵,伸出右手小臂。

    果不其然,这只矛隼在她的臂腕上降落。

    好沉!

    这是姒玉的第一反应,她觉得整只胳膊都抬不动了,赶忙伸出左手去支撑。

    还是好沉!

    矛隼的鹰目紧紧盯着姒玉,禽身一动不动。

    到底还是逞强了!姒玉不禁苦笑,绞尽脑汁地回忆宿明洲是如何放飞的它,借左手的力数度抬动臂腕,矛隼仍是纹丝不动。

    严凤霄有心想去帮她,这只矛隼却一副极度排斥旁人的模样,她一靠近就扭头,愣是依恋在姒玉手上。

    “这家伙,还认主呢?”严凤霄惊奇道。

    林昧则赶忙抬来平日供矛隼休息停靠的木架,吹着哨子边哄边劝。

    终于,矛隼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姒玉的胳膊。

    姒玉整只胳膊都快麻了,她一边揉一边对身边人倾诉:“我的力气还是太小了,回去得好好练练。”

    严凤霄心疼地替她一道揉胳膊,林昧也安慰道:“殿下您还年轻,先前又在魏国受了那么久的搓磨,能坚持这么久属下可佩服您了。”

    她还补充道:“这只矛隼名曰‘沧风’,是肃鹰营的鹰王,平日只认副统领与统领,旁人都不让摸不让碰的。殿下,它很喜欢你。”

    “沧风,”姒玉新奇地看着木架上仍注视着她的矛隼,唇边扬起和婉的笑容,不仅对沧风也对自己许诺道:“下一回,我肯定能接住你。”

    马蹄声响起,玄马白甲的宿明洲独自归来,她远远便对姒玉笑道:“阿玉,我回来了。”

    ***

    这回再度踏入曲城、往皇宫的方向去,姒玉心知肚明,她要与母亲见面了。

    一路上已经插满了大周的旗帜,道路两侧伫立着与宿明洲等人同样制式的银甲。

    姒玉全神贯注地骑着刚刚征服的高大骏马,越骑越顺。

    她不再想母亲是何模样,也不会再有“母亲是否会喜欢我”的自问。

    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与宿明洲等人相处的感受是那样明晰,她如今也有足够的自信——

    她本就配得到一切。

    不就是太子么,裴臻可以理所应当地拥有这副好出身,她为何要觉得不配?

    她有母亲了,母亲在等着她。

    想到此处,她在马上笑了,笑得比春风还和煦。

    皇宫的大门亦为她们所有人敞开,上次逃出生天,这次也算“衣锦还乡”。

    森严的宫规随着魏国的覆灭不复存在,纵马亦不算犯了大忌。

    她们就这样一路疾驰,直至金銮殿的门前。

    下马后,姒玉整了整衣冠,向宿明洲确认道:“明洲,我这样,可以吗?”

    到底还是有一丝紧张在的,姒玉面容泛出健康的红润,目光灼灼地望着宿明洲。

    宿明洲笑着点点头:“你且放宽心,说句大不敬的,陛下看起来威严,其实心里住着个长不大的少年。”

    “好,那我亲自去感受一番。”姒玉郑重道。

    “阿玉,去吧!别忘了我的马场”严凤霄拍拍她的肩膀,以玩笑助她放松。

    “这是自然!”姒玉笑道。

    除了姒玉与宿明洲,其余人尽数在御阶下等候。

    一步步走向这个此前从未踏足过的,被魏国男子霸占许久的前朝,姒玉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权力与地位触手可及,她的心中翻涌着澎湃。

    宿明洲替她推开金銮殿的大门,而后止步,为母女二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金銮殿中好生空旷,足下青石板上雕刻着细致的龙纹,姒玉踏在殿中的每一步都生有回音。

    姒玉再往前走,便见着一位金冠玉旒的女子。

    一、二、……、十二。

    整整十二道冕旒,象征着无上的地位与权势。

    眼前女子威仪甚重,哪怕姒玉循着宿明洲的言语描摹过无数回,也不及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她仿佛沐浴着初晨曦光,如神迹般耀眼;又似大地般沉稳有力,有容万物。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地传来——

    “吾名姒英。”

    她接着道——

    “上古曾有两位大帝,分别名叫娥皇和女英,吾的这个英字,便是取自女英大帝。”

    说完,姒英自高台缓缓而下,直至姒玉身前,面对面站着,不再居高临下。

    她平视着阿玉,看了又看。

    她的眸光中饱含纯粹的思念与爱意,似骤雨过后暴涨的秋池。

    姒玉的心也下意识地为之触动,眼眶与姒英一道开始泛红。

    姒英想伸出手,却又抑制住冲动,放低声音道:“阿玉,我是你的母亲。”

    骄傲了一辈子的姒英声音颤抖,生怕惊扰了姒玉。分明女儿就在眼前,却又怕眼下只是她的一场美梦。

    她一瞬不眨地注视着眼前年岁尚轻的姑娘,这是她的女儿,她心中认定的,唯一的继承人。

    “……母亲!”姒玉踌躇片刻,做足准备后终于唤出这声数年如一日悄悄在梦里重复的称呼,却将自己先吓了一跳。

    声音好大,未吓到母亲吧?她忽而忐忑。

    然而下一刻,姒玉被姒英一把抱住,高高举起在身前。

    “阿玉!我的好孩儿!母亲终于见到你了!”姒英抱着她转起圈来,接着嚎啕大哭。

    什么尽量克制,什么保持分寸?

    姒英全然抛在脑后。

    母亲的手好大力,一定抬得动矛隼……双足离地、天旋地转之时,姒玉有些眩晕地想道。

    第65章 死牢“能不能,不要一笔勾销?”……

    转完圈,姒英将姒玉放下,仍旧紧紧抱在怀中。

    炙热的泪水洒落至姒玉的肩头,姒玉受她感染,滂然泪意再也待不住眼眶,与她抱在一起畅快淋漓地痛哭。

    这是她们自别离后的第一次相见,千言万语皆化作无师自通。

    隔着彼此空缺的十七年,她们再度亲密无间地相拥,母女之间本就不用有任何距离与拘束。

    姒玉伏在姒英宽阔有力的肩头,她比姒英矮不少,这一事实令姒英更加心疼。

    男子会影响后嗣容貌,大周女子在遴选夫侍时格外注重这点,品相次的男子通常都留在家中照顾姊妹的孩子。

    姒英与季之蘅俱是身量高挑之人,可怜见的,姒玉这般瘦弱,必然饱受魏国苛待。

    “我的阿玉,你受苦了,是母亲不好……”松开怀抱,姒英抚上姒玉的面颊,泪眼婆娑道。

    她仍未当初的失察而自责,堂堂一国天子,竟让女儿遗失在不毛之地这般久。

    母亲的手带有薄茧,手心温暖,姒玉赶忙摇头,声音哽咽:“母亲,明洲都与我说过了,不怪您……哪有不怪贼人反而挑苦主毛病的?”

    姒英未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还不如女儿通透,心下愈发为她感到骄傲——

    纵使深陷泥泞,她的心性依然如玉石般温润坚韧。

    取出巾帕替彼此擦干净眼泪,姒英郑重道:“阿玉,你不用称我为您,我们母女之间,是平等的。”

    姒玉点点头,母亲说什么都好。

    金銮殿中的龙椅被王馥安等人搬走,姒英原本想着与姒玉一同坐在龙椅上畅谈的打算落空,疑惑道:“我观这座宫殿也是金玉其外,怎的内里什么都没有?魏国皇帝都站着上朝么?”

    姒玉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目光越过姒英的肩头看向御阶,瞅见一片空空如也陷入迷茫:“虽然我未来过朝堂,可,可金銮殿该有龙椅的啊?莫非被慕容慎偷走了?”

    姒英若有所思,脱下先前还精心挑选、纹路繁复的外袍直接铺在御阶上,拉着姒玉一道坐下:“那便以母亲的衣袍为龙椅吧,儿时我与我的母亲,也就是你姥姥,经常这样挨在一块儿说体己话。”

    姒玉紧靠着姒英,感叹母亲果然为人豪爽、不拘小节,不似魏国上位者对下处处提及规矩,自个儿行的事却各有各的荒诞。

    “母亲……”沐浴在姒英时刻注视着自己,宛若晨曦的目光下,姒玉再度开口,分明有好多话想问,却一时卡了壳。

    姒英见此不由笑了:“阿玉,不用担心,我们还有许多时间熟悉起来。不如母亲先与你说说裴氏的处置?”

    “裴氏?是……魏国太子么?”姒玉问。

    姒英予以肯定的答复:“对,原本母亲在气头上,是想要了他的命的。还好明洲有分寸,提醒了母亲,此人是你的人,合该由你来处置。”

    前半句她说的有些义愤填膺,姒玉一时忘记诸多诧异,笑道:“母亲果真是性情中人。”

    姒玉面上完全没有对裴臻境遇的牵挂,姒英揉揉她的脑袋,接着道:“阿玉,西北的卫国公沈氏降了,他以此向我奏请,求换裴氏一条生路,你怎么看?”

    沈氏,卫国公。

    姒玉想起猝然身故的沈诏,与对她极为和善的宋娘子,沉默地思考片刻后道:“母亲,我想见见他。”

    ***

    大理寺与皇宫中的诏狱用来关押战俘,过去血隐卫的地牢则被临时改成死牢,专为裴臻而设。

    大周的医术水平高超,军医利落地替他拔出倒钩刺,很快便教他脱离生命危险。

    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四下暗无天日、寂静无声,裴臻用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此处并非阎罗殿。

    险些真入了鬼门关,他的思绪变得格外迟缓。

    这是哪里?我没有死么?他在心中自问,对着玄铁式样的铁窗发愣。

    他孱弱地倚靠在杂草丛生的墙壁上,墨黑的发丝垂落,遮挡些许苍白俊美的容颜。

    而后他听到一道轻巧却隐有沉稳的脚步声,想要警觉,却因牵动伤口而仓促地咳出声来。

    姒玉托着夜明珠制成的照路石,一步步迈入地下的昏暗。

    听到裴臻虚弱的咳嗽声,她的目光如深潭般平静,往昔回忆却在心中翻涌,静水流深。

    扪心自问,她恨他吗?好像没有。

    他对她不算差,但他们从始至终都未对等过。

    先前在东宫无所事事的时候,她偶尔会听应绮讲曲城贵族间的风月故事来打发时间。

    与严凤霄一道看阿绾与萧尚的话本之前,她就听过一出类似的故事——

    礼国公世子喜欢上平民女子姜姑娘,霸王硬上弓,逼迫她成为自己的妾室。

    姜姑娘是个刚烈的,反复计划逃跑了数回,终于在三年前以死为盾,逃出生天。

    然而不幸的是,自由的时间不过三年,姜姑娘又落入他的魔爪。

    这回,礼国公世子将她聘为妻子,八抬大轿迎娶过门。

    路人皆道姜姑娘撞了泼天大运,与当初姒玉本人被太子亲自点为奉仪时一般。

    如若没有大周,这或许也是她的结局。

    此般结果究竟如何,当事人最为清楚不过。

    姒玉情不自禁地轻嘲出声,离关押裴臻的牢房越来越近。

    裴臻听到熟悉的声音,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想到她与射中他之人的关联,心中伴忧半喜。

    忧是因为形容实在难堪,他不愿给她留下一个脏兮兮的印象;喜则为还能活着再见到她,且若真是她,自己此番能活下,许有她的授意,她定然是在意他的。

    裴臻艰难地抬起胳膊,仓促地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而后重又低下头,余光则一直观察着牢门外。

    终于,衣角与光亮出现在裴臻眼前,他连手指也开始颤抖。

    姒玉按照宿明洲的指示,走至地牢最末的那间牢房。

    夜明珠明光烁亮,她看到了那个即使身处乱蓬蓬一片的草堆中,依然难掩殊色的男子。

    他好生狼狈,可狼狈之间竟又有一番别样的绰约。

    停下脚步,姒玉由上而下地打量这个分明发现了她,却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抬头的前魏国太子。

    心中忽而也生出一番戏谑之意,姒玉盯住裴臻并不开口,且看他还要装多久。

    装啊,不是很会装么?她未错过他身体的轻颤,唇角生平第一次勾起恶劣的弧度。

    好脾气也看对人,经历了那么多事,姒玉对他实在和善不起来。

    终是裴臻忍不住先开了口,他示弱地低咳了声,而后抬起苍白无力的面容。

    于他抬头的一瞬,姒玉不动声色地压平唇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玉儿……”裴臻唤她,凤目中却满是惊诧。

    他从未见过姒玉这般打扮,宽松的衣袍看起来格外安适,一如她现下透露出的气韵,可以想象到方才她是如何闲庭信步地走来。

    再相见的第一刻起,裴臻便再无法

    移开目光,甚至隐隐后悔,为何方才没有早些抬头,白白错了好几息。

    他知魏国兵败如山倒,生死关头他放下许多,唯一牵挂的便是她的安危。

    活生生的姒玉近在咫尺,彻底击碎慕容慎为之不详的胡言乱语。

    “玉儿,你,你还好吗?”裴臻收紧十指,缓缓道。

    “我很好。”姒玉很快回答,比起眼前人的慌乱,她格外平静,心若止水。

    “玉儿,我……”他不再自称为“孤”,脑海中一片空白,唯剩临别时想要告知她的真相:“我与严氏是假的,我,我没被旁人碰过,我是你一个人的……”

    开始还有些羞耻,可比起羞耻,裴臻更怕她彻底不要他。

    他期期艾艾地看着姒玉,乞求她的原谅。

    姒玉再度笑出声来,熟悉的,与方才裴臻恍惚间以为听错的声音一致。

    心中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比倒钩刺带来的伤口还酸楚,裴臻好像明白了她的态度,眸光倏地黯淡。

    “阿凤都与我说了,未想到,你不止逼迫了我一人。”姒玉言带讽意,不等他解释便继续道:“你是不是还要说,你心中只有我?”

    她言语中的嘲意太盛,是哪怕先前争吵时也未有过的。

    酸胀之意涌入眼眸,裴臻眼尾带红,说不出话来。他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垂泪。

    “初见之时,承蒙太子殿下‘心善’,令我免于赵路的纠缠与二十大板……”姒玉回忆道,声音如当初那个月夜一般清冷。

    “太子殿下平白无故的怎会出没于尚宫局附近呢?你一直跟着赵路吧?为了给赵延一个下马威。”姒玉言辞笃定。

    “你这样的人,哪里会有无缘无故的善心,见不得别人如愿才是你。”姒玉继续说着,忽而意识到什么:“你有那么多暗卫,当初该不会还听到了我与王娘子,皇后的对话吧?”

    “我……”裴臻下意识地想要解释,解释自己最初便起了心思,可说到底,打破她出宫美梦的便是自己,他止住话头。

    姒玉见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忽而失去了全部兴致,收尾道:“但你终究是救了我。你救了我,又迫我留在宫中。我不愿与你再有纠葛,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卫国公求我母亲宽恕你一命,母亲又让我裁决你的生死,我念沈家那段善缘,今日之后,你便与他们归家吧。”说着她抬步便要离开。

    “晃锒”几声,铁门上的锁链忽而剧烈碰撞,裴臻拖动着麻木脱力的身躯,艰难地移至铁门处。

    “不勾销,好不好?”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攥紧铁门,清泪自眼角绝望地流淌。

    第66章 处置“玉娘,我不要名分。”……

    姒玉停住脚步,俯视着这个惯来高高在上的男子,他现下的模样可以用脆弱和无助形容,于她而言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思绪又回到初见的那天,她真的在他面前跪了良久。

    姒玉心想,当时裴臻对着跪在面前的自己,是怎样的心境呢?

    就像看一只随时可以捏死抑或玩弄于股掌间的蚂蚁吧。

    如今,她对他的性命拥有绝对的处置权,鱼肉与刀俎的方位倒置。

    只是他缘何这副模样?她分明放了他一条最好的生路,并未多加为难。

    说实在的,姒玉从前与裴臻的交流还是太少,相处时大多都在榻上厮混,都怪他过于放.浪。

    “你还不知道吧,我方才提及的母亲,便是此次将你与齐国逼至绝境之人,大周的皇帝陛下。”姒玉缓缓道,时刻观察着他面上的神情变化。

    果不其然,裴臻的凤眸中划过一丝错愕,紧接着,与面色一样苍白的薄唇却离奇地勾起笑意:“玉儿,那你现在,是公主了么?”

    “我有位姑祖母,身边常年追随着许多面首。玉娘,我不要名分,你留我在身边好不好?”他自顾自说道,泪水尚未干涸,眸中迸发出强烈的希冀之色。

    “……将来我有了正经驸马,你就在外面替我们端水?”姒玉有些无言以对。

    她不理解,好好个清白皮囊,名正言顺做了那么多年太子,除了整日与承安帝勾心斗角,他就修出这么副勾栏做派?

    端水,端什么水?裴臻心中一窒,眼眶愈发红了,胸前伤口处也生疼。

    一想到这种可能,他扒住牢门的手便愈发紧,声音则做小伏低到极致:“玉娘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我说了,我的母亲是皇帝。”面对他的油盐不进,姒玉哂笑,打破他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如今并非公主,而是大周的太子。”

    “大周与魏国有诸多不同,许多东西说了你也不懂。原本母亲不想留你性命的,你安生些,别让我反悔。”

    “我过不久就会回大周,你舅舅应当也在来的路上。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好不好?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彻底不再与他多言之前,姒玉耐着性子放下最后的好言相劝。

    “玉儿,玉娘……你别,不要我……”他断断续续道。

    除她本人外,旁的所有他都忘记了要去理清。没有震惊,没有疑惑,他只知道她不要他了。

    滚烫的泪水划过面颊,裴臻再度落泪,低声道:“你不如,不如亲手要了我的性命,也好过如今……”

    美人肝肠寸断的垂泪再未得到分毫怜惜,无视他如怨鬼般死死盯住自己不放的眼神,姒玉转身大步向外离开。

    ***

    走出地牢,姒玉将夜明珠还给带她前来的宿明洲,面上满是疲惫,隐隐还带有些许烦躁。

    宿明洲注意到她的神情,下意识地蹙眉,嗓音转冷:“阿玉,可是那裴氏与你说了不敬的?”

    姒玉并未抬头,没有看到她眼底骤然掠过的杀意,摇了摇头:“没有,他反而对阶下囚的身份极为适应。”

    她的神情格外苦恼,这才抬头,忽而想到了什么,好奇道:“明洲,不知你可有过感情上的经验?大周的男子又是如何?”

    宿明洲被问住,当即否认:“没有……”

    她还想接着说什么,却被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游连卿打断:“我们明洲啊,可是大周的红人!当年中了武状元,打马自清溪桥边过,不知惹得多少小男儿春心萌动,都想嫁与她为夫为侍!”

    游连卿说得抑扬顿挫,凑近到她们面前,笑颜依旧灿烂如盛春时节枝头的桃花。

    宿明洲拎起她的衣领往旁边挪,意有所指道:“看来回去我得和游姨说道说道,你还是太闲了。”

    游连卿被戳中命门,霎时闭上嘴巴。

    姒玉却来了兴趣,先是对宿明洲嗔怪道:“明洲你别吓她,连卿多热心肠啊。”

    而后姒玉又逮住游连卿,不让她逃:“连卿,你说说,你们副统领可是情场高手?那我得好好同她讨教讨教,究竟如何甩去一段孽缘。”

    游连卿面上陡然变色,好生后悔方才对宿明洲混不吝的调侃,苦大仇深道:“阿玉殿下,您就放过我吧,我可不敢再胡说了,再说真是要被这人抽筋剥皮……她啊,怕麻烦得很,从来不沾风月。”

    她的补救来得有些晚,宿明洲冷笑:“我确实有些想念游姨了,回去便携礼拜访。”

    游连卿不禁哀嚎,再也不敢多待,三步并作一步连跑带跳地再度窜走。

    姒玉掩唇而笑,眸中因裴臻不肯听话而染上的熹微阴霾彻底消散,放松道:“你们关系真好。”

    ***

    见完裴臻,姒玉回到姒英身边,姒英正与严凤霄说话。

    得知严凤霄是女儿在魏国的挚友之一,姒英便在姒玉走后将人叫了进来。

    进殿后是出奇和谐的画面,两人相差三十出头、生长于不同的土壤,性格却意外的相似,俱是不拘小节的豪爽之人。

    严凤霄最初的陌生与紧张很快不见影踪,姒玉离开前未来得及说完的马场,两人已经商议好占地与收纳马匹的品种了。

    御阶也彻底变

    成姒英的龙椅,姒英张开手臂,姒玉便乖乖坐过去。

    就这样一手揽着一个,姒英过足了长辈瘾。

    这回宿明洲也一起踏入金銮殿,她婉言谢绝了姒英要一道拥她入怀的圣意,面带薄红地说:“陛下,末将替您寻些椅子吧。”

    “明洲还是小时候亲人,长大了倒与我生疏了。净和你师傅学,包袱太重。”姒英笑声爽朗,如同辈般调侃着宿明洲。

    “慕容氏的事还未了,末将先告退。”迎着姒玉与严凤霄揶揄的表情,宿明洲白皙的面庞愈发红了。

    “去吧。”姒英无奈,到底痛快地放过了她。

    方才在殿中,畅谈完天地,严凤霄还与姒英提及了先前她们所有人放火烧承安帝的事。

    姒英对她们的行为予以极大的肯定,道她们都是血性未泯的女子。

    此刻,姒英对这里的安排也有了新的成算,与姒玉商量道:“阿玉,最多再留半个月,母亲便要带你一同回大周,齐地先不谈,关于魏地接下来的治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母亲,我从未接触过朝政……”姒玉不禁惭愧道。

    “莫慌,阿玉。”姒英拉起她的手,认真道:“谁都是从无到有的,况且你的阿凤也与母亲说了,你是个格外聪慧、心思通透的孩子,母亲陪你一道从头开始。”

    姒玉被她夸得面红耳赤,总算明白宿明洲为何会落荒而逃,接着她又瞪了严凤霄一眼,心道也不知她都说了什么……

    姒英见到如此生龙活虎的女儿,心中更加热意翻涌。

    未免再度嚎啕大哭,她清清嗓子直言正题:“首先便要怀柔,安抚民心,除却放粮赈灾外,母亲得为安心归顺的旧臣封些爵位。只是魏地的臣子皆为男子,实在有些麻烦。”

    “我听闻裴氏在魏地的声名极佳,先前卫国公沈氏降时便是打着请求赐爵的名义,求我留下他的性命。阿玉,你方才见过他了,打算怎么处置?”说到裴臻,姒英看向姒玉。

    “母亲,我不欲要他性命,方才在狱中也与他说了,就叫卫国公接他回家,至于爵位便算了。”说完对于裴臻的安排,姒玉眸中闪过不加掩饰的兴味盎然:“魏地男子占据爵位那么多年,女儿愚见,有关归降之人的爵位,倒不如直接给他们的妻子与女儿。”

    姒英对此满意地点头,道:“你说的对,魏地既已成了大周的领土,便要与大周行一致国策。改变虽非一朝一夕可以达成,但势必得先有开始。”

    “怀柔而封的爵位算是摆件,卫国公既识时务,我先前有考虑封他的妻子为侯爵。”姒英抚摩着阿玉的手,问道:“阿玉,你见过宋娘子吗?可是拎得清的?”

    “宋娘子为人很好。”姒玉回忆起她们之间寥寥的会面,笑道。

    姒英颔首,这遭事便算过了。

    她接着道:“皇宫中诸位女眷的事,我方才也听阿凤说了。原本母亲打算留下大周官员与部分驻军,负责各个城池的管治。现下倒觉着,不如从她们开始,自上而下发展魏人女子为官的能力。”

    “我欲以她们为郡守下一级的都尉,随我留下的郡守学习,以三年为期,学成之日便为正式郡守。”

    第67章 甜汤“该不会是不要你了吧?”……

    姒玉仔细聆听姒英的诸多安排,仿佛回到当初在尚宫局随文葭学习宫务的时光。

    母亲与文葭的性子天差地别,但她们都是游刃有余的。姒玉与她交谈间,眼底升起深深的孺慕之情,她也想成为像母亲一般的人。

    既说过要听姒玉的意见,姒英也言出必行,时不时引导姒玉提出自己的想法,又在姒玉说出口后,首先予以不遗余力的赞许。

    一别十七年再重逢,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奔赴向彼此。

    姒英亦未落下严凤霄,向她了解魏地贵族的构成与亲族关系。三人有来有往、其乐融融,姒玉原本以为的枯燥繁杂的政事,商酌起来竟也别有趣味。

    同时,落荒而逃的宿明洲确实没闲着,如辞别时所言去找龙椅的下落,以及元朗的鬼祟。

    肃鹰营处理事情的效率极高,二者很快水落石出,宿明洲再度踏入金銮殿。

    “陛下,金銮殿的龙椅是被原魏国皇后王娘子携去了末帝皇陵,当初齐军即将攻下曲城,皇宫也因末帝的荒诞乱成一团,王娘子主动提出引领宫人疏散。”

    “慕容氏那边如您所料,确有怪异之处。元氏在掩埋慕容氏之时喂了他一枚蛊,且将土埋得很松。现下人都被扣住了,虽元氏死活不肯招,但慕容氏十有八九并未身死。”

    “陛下不用担心,军医已经去查看他的伤患处了,且末将认识一人许能解惑,她与王娘子和龙椅,皆在来的路上了。”

    宿明洲向姒英依次禀报道,声音平稳,清隽的面容格外沉静。

    少年老成,姒玉看着她,脑海中蹦出这么个形容。

    “这么听来,被迫沦为皇后的王娘子,倒是个极有趣的人。”御阶上的姒英则先是扬唇莞尔,而后声音一沉、言带讥诮:“那元氏既不肯招,便直接砍了吧。”

    “是。”宿明洲应声,并不意外。

    果然真正的帝王坐在哪儿,哪儿便是龙椅,姒玉坐在她身旁与有荣焉。

    而一不小心暴露了杀伐果断的一面的姒英却有些慌,小心翼翼地看向姒玉:“阿玉,母亲方才可有吓到你?”

    “当然没有,过往虽被困于方寸之间,其间无形的杀戮却也不少。”姒玉被她的反应逗笑,而后又看向宿明洲,调侃道:“况且,明洲在我面前早就杀过许多人了,我都不怕她,怎么会怕母亲?”

    宿明洲不禁低垂下目光,姒英听到前半句便延升出许多,揉揉姒玉的脑袋疼惜道:“阿玉,你受苦了。你放心,但凡害你吃苦的人还活着,有一个算一个,母亲挨个给你报仇。”

    姒玉看着姒英运筹帷幄的模样,心口与眼眶再度酸胀,只道有人撑腰的感觉真好。

    ***

    慕容慎再度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充斥着漆黑。

    回忆至中箭的前一刻,他想起失去意识前的自己尚在庆幸,他心口要害比旁人偏出一寸距离。

    泥泞的感觉遍布全身,慕容慎失神地想,他这是被元朗救下,埋入土中以待来日了么?

    不对,这压根不是在土里,哪有这么松散的土?他在哪?迟钝地思及此处,慕容慎忽而惶惑不安地扭动起来。

    “哼……”

    身旁传来一声嘲讽意味极浓的轻笑,慕容慎艰难地回过头,却见隔着铁栏的身旁还有道熟悉的身影。

    只见裴臻面露嫌恶,掩鼻道:“你是从粪坑里爬出来的?臭死了。”

    他声音冰冷,饱含怨念,显然心情差到极点。

    方才听到脚步声,裴臻还祈祷是不是姒玉舍不得他又折返回来,未想到来得是几个大周将士,她们一语不发地将慕容慎丢进他隔壁的牢房便走了。

    希望又一次破灭,于是他将不满全部发泄到慕容慎身上,唇齿淬了毒一样。

    “你!”慕容慎久居高位,自也是爱干净的人,被他这么说,胸口同样受了倒钩刺的伤抽抽地疼起来。

    “祸害遗千年,你怎么还不去死?”裴臻对慕容慎抱有纯粹的恶意,真心实意地诅咒道,恨不得用言语将他千刀万剐。

    “既然你我二人现在都是阶下囚,想来那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大军已是曲城新主,你那小美人儿……”慕容慎被他激怒,想通过他的命门攻击回去。

    “住口!”裴臻森冷地打断道,抄起身边的杂草便往他身上丢,接着颇为骄傲道:“她如今便是主宰一切之人的女儿,过不了多久就要接我回去,你就不一样了,你会烂死在这里。”

    ……

    留在魏地的时间紧张,姒英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先行离开了金銮殿。

    与母亲相见完,姒玉也牵挂着被游连卿接走安置的文葭,打算亲自过去接她为姒英引荐。

    还是与严凤霄还有宿明洲一道行走在宫道上,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路过方才进去与裴臻会面的地牢,正好说到慕容慎身上,姒玉看向宿明洲问:“你们将慕容慎从土坑里刨出来医治完,就直接丢去他旁边了?”

    接着不等宿明洲回答,姒玉又兀自笑出声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吵起来。”

    “这慕容慎怎么和蟑螂一样,难道我射偏了?”严凤霄则是懊恼不已,无比担心是不是因为许久未练弓,手真的生了。

    宿明洲依次为她们的问题解惑:“阿玉,是的,我方才在陛下面前提到的人也该到了;阿凤,你的箭很准,他许是身体构造与旁人不同,我曾经就遇到过心长在右侧的人。”

    “真是打不死的蟑螂。”姒玉不禁感叹慕容慎

    的幸运,应和着严凤霄的话,忽而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前方:“我这是,大白天见鬼了么?”

    分别攥住身侧两个习武之人的手腕,姒玉的声音久违地颤抖起来。

    严凤霄不解,宿明洲也看到熟悉的面孔,笑道:“不是鬼。”

    慕容妧刚从宫道的拐角处离开,提着食盒缓缓自她们对面走来,孱弱的面孔对着宿明洲浮现出一个极为浅淡的微笑。

    “明洲,终于可以不用戴着帷帽,再次出现在阳光下了。”慕容妧走至她们身前,感慨万千。

    宿明洲回以一笑,抬手递出先前给过姒玉的夜明珠,随后指着地牢道:“他就在里面,门口守卫是我的人,你若想亲自处理他,便带着一起下去吧。”

    “多谢。”慕容妧接过夜明珠,也对姒玉和严凤霄笑笑,转身与守卫说了些什么,一同步入地牢。

    姒玉看着她们眨眨眼睛,突然福至心灵:“她,她没死,是因为你救了她?”

    “没有,应是她自己救了自己。”宿明洲也为慕容妧的彻底自由而感到高兴,却并不揽功。

    在场唯有严凤霄一头雾水,姒玉赶忙为从未见过慕容妧的她解惑:“她是静妃,慕容慎的姐姐,慕容妧。”

    ……

    地牢中,暗黑的甬道内又传来两道脚步声。

    刚刚又与慕容慎互骂一通、稍作休息的裴臻心中再度燃起期待。他觉得,这回的脚步声里倒是有人像姒玉。

    未料,此番出现的面孔却是他们二人谁都没有预料到的。

    慕容妧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抬起夜明珠。

    通明的灯光将她冷白的面容照得格外清晰。她的眉心有一颗艳红的朱砂痣,这是她与慕容慎脸孔唯一的区别。

    “静妃?”裴臻不知她被承安帝赐死的事,只是疑惑她为何会被允许出现在这里。

    慕容慎却像见到了鬼:“阿姐?你还活着?”

    他们一母同胞,慕容妧只比慕容慎早几息落地。从小到大,慕容妧在母妃的要求下处处照顾慕容慎,连和亲,也是为慕容慎的争储博得筹码。

    慕容慎本以为按照惯例,自他出兵的那刻起姐姐便活不成了,临行前还为她烧了几炷香。

    “阿姐,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慕容慎爬到牢笼跟前,攥住慕容妧的衣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哭嚎道。

    他心道,慕容妧既能以这副模样下到地牢,说不定是在曲城新君处得了恩宠,他或许不用死了!

    慕容妧看着弟弟愚蠢不堪的模样,唇边勾起妖冶的笑意:“是啊,阿姐来接你了。”

    守卫很会察言观色,当即望向慕容妧,以眼神问她是否要开锁。

    慕容妧不着痕迹地摇摇头,接着笑道:“阿弟,关在牢中这么久,定是饿了吧,阿姐给你带了甜汤。”

    “喝什么……”慕容慎将“甜汤”二字吞没在口中,强行压下胸口即将喷发的怒火,好言道:“好。”

    他乖乖接过慕容妧隔着牢门递进来的甜汤,讨好地笑道:“阿姐,我喝完了。”

    慕容妧终于对守卫点头示意,锁入锁芯,关着慕容慎的牢门“吱吖”一声打开,声音格外刺耳。

    而后对于裴臻来说更刺耳的声音来了,慕容慎临走前倒退回裴臻的牢门口,得意洋洋地嘲笑道:“我阿姐来接我了,你呢?”

    “不是说,你的小美人会来接你么?人呢?该不会是不要你了吧?”

    “究竟是谁才会烂死在这里?是你啊,裴子渊!”

    慕容慎猖狂的笑声在空旷的地牢中回荡。

    裴臻低下头,每一寸傲骨都仿佛经历了弯折与碎裂,自欺欺人以失败告磬,他抱住膝盖缩至角落。

    第68章 杀伐“我就是见不得女子去死。”……

    慕容妧第一次与宿明洲见面,是在魏国的秋宴上。

    她是不受宠的嫔妃,对方则是扮作亲弟弟贴身护卫的世外高人。

    齐国地处塞外,资源匮乏,齐人在马背上起家,自若干年前起便对魏国虎视眈眈,于西北边境交战不断。

    三年前,齐军大败。

    为谋求卧薪尝胆、以待来日的机会,慕容妧的父皇签下一系列俯首称臣的合约,并提出以公主和亲。

    慕容妧永远忘不了那天,她的母妃跪在她面前,声泪俱下地恳求她:“妧妧,为了你弟弟的太子之位,还有母亲的皇后之位,你自请和亲去解你父皇的燃眉之急吧。”

    “若我不愿呢?”那时慕容妧轻声道,忍住眼眶中盈满的泪意。

    “那母妃便只好亲自去请旨了。”她母妃柔美的面容很快换上一副狠决。

    这便是她的母亲,为了男儿以及男儿所带来的蝇头小利,放弃作为女儿母亲的身份。

    于是慕容妧去向皇帝请旨了,跪在龙椅前,无害地仰视垂垂老矣的父皇,如此贴心,如此识时务。

    她的父皇也如她所想,和善地抚摩着她珠翠琳琅的头顶,满意道:“妧妧,还是你最懂事。你自小便最聪明,可惜不是男儿身,此番纵使嫁去魏国,也要时刻想念着故土,为父皇分忧啊。”

    他的目光涵盖着不加遮掩的审视,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件精美的货品。

    慕容妧含泪点头,是了,父皇更是要将她利用到极致。从前他并不吝于教她只有男子才可以学的谋略,该舍弃时依然没有半分不舍。

    齐国未来必定会再掀战事,此次送公主和亲,便等同于送她去死。

    可怜她这做公主的,连继承皇位的资格都没有,倒是得为自然而然享受一切的他们尽心尽力地抛头颅洒热血。

    离开帝王寝宫后,慕容妧的面上也彻底换了表情,苍白却姝艳的面容兴起怪异的笑颜。

    请旨时正值夜幕降临,齐宫的殿宇在风沙蔓延的低垂夜色中森然一片,落入慕容妧的眼中更像坟墓,她在心中恶狠狠道——

    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临行之时,慕容妧为她的所有亲人都送上一碗精心熬制的甜汤,父皇,弟弟,母妃,一个不落。

    他们都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一家人总是要整整齐齐的。

    旁人与她无关,她也是为母妃好,只有父皇和弟弟陪她们一起,再无别的女人和异腹子了。

    她从未放弃学习更多自保的手段,齐国西南一带许多人悉心钻研蛊毒,教她琴艺的老师在私底下便是位大家。

    老师夸赞她天赋绝佳,将一身技艺尽数传授与她。

    甜汤中被她下了无色无味的慢性毒,是她日夜以心血浇灌而成的蛊虫吐出的,初时温和、毒发时暴烈得要人肝肠寸断的剧毒。

    父皇年纪最长,身子最差,估计最长活不过三年,弟弟与母妃最多也活不过五年。这五年,她可为他们准备了不少东西。

    弑齐君、亡大魏者,会是她慕容妧。

    她含笑望着他们惺惺作态、感动地饮下甜汤的面孔,快慰地心想:此毒难得,如此也算是割肉还生养之恩了。

    送亲的路上,慕容妧拉住慕容慎的手,与他仔细分析了一路夺位手段,她要他登上云端再狠狠坠落,也要母妃亲眼见证这一切。

    对于魏国这个敌国,她当然更不会留有情面。她给夏覃也下了蛊,要他为

    承安帝挖下一条可以暗通曲款的隧道——

    灵感是来源于老师告诉她的,齐国于西南贩卖人口的暗道。

    老师还说,那条暗道已经被她悄悄暴露出去了,总有一天会被彻底铲除。慕容妧对此未置可否,她觉得老师还是天真了些。

    三年后的秋宴,慕容慎荣登太子之位,亲自来到魏国朝贡。

    宴会休息的晚上,慕容慎在宿明洲的护卫下潜入禁宫,悄悄与慕容妧见面。

    她将两条密道都告知于他,以及暗渡陈仓的所有规划。

    慕容慎自是千恩万谢,除此之外,他还给了慕容妧一枚齐宫特制的秘药,情真意重地对她说:“阿姐,等我出兵之时,未免你受更多的苦,这颗药可以让你不痛不痒地睡去。”

    慕容妧含笑收下,请他留步,为他端上一碗本不欲拿出的甜汤——投桃报李,剩下的两年,就让他的身子再痛苦些好了。

    那时她已生了死志,慕容慎离开后她便拿出那味药,准备在这个举国同庆的日子里与世长别。

    她想,反正魏国的静妃生了副孱弱身子,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如此静悄悄地死去也无人在意。

    可偏偏,宿明洲来了。

    这个与她本该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在护送完慕容慎后又折返回来,借窗边树叶打落她欲要自绝的企图。

    宿明洲对她说:“该死的另有其人,如果你想,我可以带你走。”

    无懈可击的男子装束,男人的喉结与声音让慕容妧理所当然地将宿明洲认作男人。

    慕容妧记得她当时笑得好大声,畅快得前所未有,她奇怪地问她:“见色起意也要分场合吧,你觉得你是什么救世神仙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了解我的痛苦,你……你又怎知我没要真正该死的人死?”她对着这个凭空而现的陌生人发泄着积压已久的怒火。

    而她偏偏一句话就要她哑火:“怎么办呢,我就是见不得女子去死。”

    她偏偏对她这个陌生女子如此耐心:“齐国的慕容妧有经韬伟略,谋士也不该如此寥落地死去,这是假死脱身的求生之药,用不用看你。”

    宿明洲将药放在窗沿,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慕容妧的一场美梦。

    慕容妧用惯了送人去死的毒药,还是头次收获求生之药。

    后来,旧帝如期暴毙,慕容慎如愿登上皇位,正式出兵攻打魏国,承安帝这老东西也给她下达了赐死的谕令。

    给她送行的人是夏覃,可笑这个夏覃,在蛊毒的操控下还以为自己对她动了心,假模假样地故作深情:“妧妧,我爱上你了,但皇命不可违,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妧妧懂你的无奈,覃郎,为了下一世还能与君再续前缘,妧妧临死之前想与你共饮一杯交杯酒,可好?”于是她含泪道,为夏覃在酒中悄无声息地下了味七日绝。

    慕容妧到底用了宿明洲给她的假死药,以蛊操纵夏覃将她虚虚掩埋至乱葬岗后,重获新生。

    再次与宿明洲相见,是宿明洲带着精锐急急往曲城赶。

    逃出后只隔两日便相遇,仿佛上天冥冥注定的缘分。慕容妧还惊讶的发现,此人分明是个女子。

    这份惊讶未持续多久便化作理所应当,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早已给她解答:或许女子会为难女子,可在这男子拼尽全力排斥女子、力主男尊女卑的世道上,想要救女子的,也唯有女子。

    她的母妃没有给她好的范例,但她的老师给了。

    收起回忆,慕容妧与守卫带着慕容慎走出地牢。这次的甜汤中,含有令他的肢体在短时间内陷入麻痹的毒药。

    慕容妧快慰地想,她可真是五毒俱全啊。

    “阿姐,你要带我去哪?”再次见到阳光,慕容慎觉得自己这才真正活过来。

    “阿弟,你近来可有觉得自己愈发容易暴怒?夜里睡也睡不好?”慕容妧答非所问道。

    慕容慎不解,刚想问她怎么知道,余光却看到仍留在地牢外的姒玉等人,桃花眼忽地睁大:“你?还有你?你们?”

    他认出了姒玉和宿明洲,一时不知该先向谁发出疑问。

    但他很快什么都问不出来了,药效发作,他的四肢陷入彻底的麻痹,若非一直押着他的守卫及时拎住他的衣领,他已轰然倒地。

    仇人受制于她们的人,姒玉放心大胆地走到慕容慎面前,上下打量一番。

    原本她还觉得这人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有几分姿色,可见过慕容妧之后才意识到,同样的长相放在不同人身上,也是有高下之分的。

    慕容慎在慕容妧面前,就是个低劣的仿制品,哪哪都比不上。

    虽然她才认识慕容妧不久,但她就是这么觉得。

    “你这小人,当初在宴会上为何独独选中我?”姒玉怨气满满道,她在慕容慎面前难以保持镇静,概因她被那头白虎弄出的阴影至今未消。

    “他原本是要吓裴氏的。”宿明洲忽而开口,走至姒玉的身边。

    慕容慎先是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而后又对着姒玉挑眉:“自然是想见美人惊慌失措的样子。”

    姒玉早就不会因为男子的调戏而羞怯了,她想也未向便狠狠踹了慕容慎一脚,冷声道:“我没看错的话,你身子都动不了吧?这样还不老实?”

    慕容慎眼底瞬间怒意暴涨,奈何动弹不得。

    “阿弟,你方才不是问阿姐要带你去哪么?”慕容妧在一旁笑道。

    “阿姐送你去喂老虎好不好?”慕容妧踮起脚尖,以最无害的姿态说出最可怖的话语。

    就像问慕容慎要不要喝甜汤一样。

    “阿姐?”慕容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场的所有人也为之一愣,过后又都觉得合该如此。

    “百兽园往那边走。”姒玉第一个反应过来,伸手为慕容妧指明方向。

    她分明还有些愣神,直勾勾地盯着慕容妧。

    “他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在虎口中却无法动弹。”慕容妧看着姒玉笑得格外温柔,她想,若弟弟是妹妹就好了,她会好好保护妹妹,成为妹妹的范例。

    与慕容妧道别后,姒玉忽而改变了主意。

    她需要等一等再与文葭见面,她现在也急切地想要料理一段旧事。

    “宿明洲,我想去一趟孙家,当初买我的孙家。”

    第69章 了断“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有关幼年的遭遇,姒玉已经不想再回忆了,但这绝不代表她已经原谅。

    她永远也不会替过去的自己原谅孙家人。

    “孙家?好啊阿玉,我替你揍他们去!”严凤霄一听,率先摩拳擦掌起来。

    姒玉却将手搭上她的肩膀,学着她与人表示亲昵的方式拍了拍她的肩膀,认真地说出自己的打算:“阿凤,没有人比我这个苦主更适合执刀了。”

    “不过我的确要劳烦你一件事,请你替我去桂仙湖接一下文葭姑姑。”她接着笑意盈盈道,眼中落满明媚日光。

    严凤霄愣了一瞬,随后伸手覆上肩膀上姒玉的手,疼惜道:“你我之间说什么劳烦,原本也是要去的。”

    分道扬镳,严凤霄乘入马车,姒玉则与宿明洲来到马厩,各自骑上来时的骏马,身后还跟了不少肃鹰营的人。

    一回生二回熟,姒玉骑马的动作已然愈发流畅。

    “明洲,你当初是怎么混到慕容慎身边的?”马匹平稳地往前奔,姒玉问起宿明洲。

    “打了头老虎。”说起过往,宿明洲轻描淡写:“他重金悬赏可以伏虎之人,齐地没找到就在魏地找。”

    “……明洲打虎,很好。”见识过她的神通,姒玉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她吹牛。

    风声传来宿明洲的轻笑,姒玉又道:“那日在山头答应我的话你还记得吧?回去后你就是我的武师傅了!”

    “自然不会忘。”

    ……

    这一年来为寻找姒玉的下落,宿明洲何止将魏国的每条街道都摸遍,查清姒玉漂泊辗转的路径后,对于孙家人的下落自也了如指掌。

    所有人在宿明洲的带路下来到曲城远郊。

    孙家宅院仍处于姒玉记忆中的偏僻巷落,只是位置挪动了些,占地也比从前孙庭快不行了的时候还要小。

    许是因为贫穷又换了租地,踏入孙宅前,姒玉唇角勾出一抹笑意——

    见到孙家人过得很差,她可真是,太高兴了!

    木头做的门板错落地生出好些破洞,过去邻里间所说的漏风之宅便是如此。

    姒玉自行

    推开宅门,宿明洲则如守护神一般护在她身边,右手置于腰侧。

    腐朽的味道扑鼻而来,姒玉掩住口鼻,惊讶地见着一览无余的陋室中,身体枯瘦的青年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望着屋顶。

    若非进来时那人的被褥动了动,姒玉还以为他已经死在了床上。

    时过境迁,分别时孙庭的年纪也不大,唯有这幅病歪歪的模样倒是一尘不变。

    姒玉记得裴臻在出征前曾将孙氏父子带去东宫审问过,虽然她没见到人,但这点足以肯定作为卖家之一的孙父还活着。

    “你们是……何人?为何擅闯民宅?”孙庭艰难地偏过头,虚弱不堪道。

    “孙庭,你爹去哪了?”姒玉冷沉的目光投至孙庭侧过来的脸上,审视着他的整张脸。

    孙庭觉得眼前人有些眼熟,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姒玉未让他的疑惑超过片刻,当即予以他解答:“用我换来的十两银子,原来也没治好你的病啊?”

    “你,是你?”孙庭瞪大双眼,直愣愣地盯住姒玉,忽而眼眶通红,摇尾乞怜道:“承徽娘娘,您就行行好,放过我们一家吧……”

    曲城新主已换了两轮,缠绵床榻又无人探望的他还不知道外面今夕何夕。

    “求人之前,先回答我的问题,你爹去哪了?又去外面赌了?”姒玉没有理他。

    “赌什么啊……你何必装不知道,你夫君早将我爹打得半死又流放了。”孙庭忽而停顿,佯作可怜的眼中终于生出强烈的怨毒之意:“还将我害成这样……我原本身子都好全了……”

    姒玉不禁微蹙起眉心,裴臻的确没有告诉她这些,那日全纠结孙庭做过她未婚夫的事了。

    “那你娘呢?”姒玉接着问,却并不抱什么期望。刘娘子从来都视孙庭为命根子,此时不在,大抵人已经埋入黄土了。

    孙庭的回答再次肯定了姒玉的猜测:“娘早就死了,对您不好的人要么死了,要么也在死的路上了,你就放过我吧,我也没几日活头了……”

    姒玉闻言则对他露出一个格外温婉的笑容:“放过你可以,但我比较讲究以牙还牙。”

    她用最平静的姿态,缓缓对孙庭下达着判决:“你进去待会儿,之后如何便看你的命了。”

    孙庭可不是什么无辜的良善人,儿时见姒玉康健、自己则缠绵病榻,忮忌得恨不得姒玉也与他一样。

    过去难得能走动的时候,曾趁姒玉在河边洗衣时将她推下去,幸而那时是夏日,且有大娘及时将她捞上来。

    一直默默注视着的宿明洲闻言,眸光也变得更加暗沉。

    “明洲,可能还是得要你帮我一把,我自己可能抬不动。“姒玉转头望向宿明洲,笑容变得有些不好意思。

    身后其余人及时地递出绳索,姒玉在宿明洲的陪同下,郑重地将孙庭五花大绑。

    “你要做什么?!放开我?我错了……求求你……”面对满脸冷硬、精壮威武的一排女子,孙庭原本下意识就要辱骂的心思也被强行压下,换做求饶。

    然而不管是哪一种方式,姒玉的心也不可能为之动摇。

    巷子不远处就有条河,平日清早总聚集着各个年岁段的女子前来浣洗衣物,现下临近晌午,倒是空落落的。

    孙庭被她们押着跪在河边,背对着姒玉。

    “我想想,当时你推了我哪?”姒玉紧盯住孙庭的后背,估摸着位置:“这儿吧?”

    说罢她便抬起脚,利落地将孙庭踹入河中。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姒玉没有躲,感受着春水微凉的温度,与过去挥别。

    “明洲,不知按照大周律法,买卖孩童者如何判决?”姒玉望着孙庭在水中挣扎无果的身影问道。

    “斩,不论买方还是卖方。”宿明洲回答。

    “魏国已亡,老孙氏若没死在流放途中,便按大周律法问斩吧。”母亲对男子惯来以某氏称呼,想来这便是大周的语言习俗,姒玉学得很快。

    “连曲城这座王城都有买卖孩童之事,想来别处只会更多。”姒玉看着宿明洲,眼中满是坚定:“回去我会请奏母亲,一砖一瓦地查。”

    ***

    长羲二十七年,大周皇帝御驾亲征,寻回皇太子,并一统魏、齐二地。

    大周的版图在这一年被扩大至新的高度,且在长羲帝与她带来的铁骑的威仪下,两地皆陆续换上新的面貌。

    官邸、学堂经历了关闭又重新开放,逐渐成为女子的第二个家。

    闸门一经开启便一发不可收拾,无数女子原本便有不甘与不平之心。

    最初实行的时候,魏国酸腐成群结队地跑至长街上大喊姒英“逆天而为”。

    姒英路过闻言只笑道:“吾乃大周天子,今时来此拨乱反正。”

    改变尤须从长计议,但为整治倒卖人口等一系列产业而成立的特殊军队,已挨家挨户地进行排查与解救,青楼红馆也相继化作救济所。

    姒玉踏上归家的旅途,姒英为文葭封了安国娘子爵位,感念她对姒玉多年的照应。

    本以为文葭会留在曲城,继续经营她的铺子,未想到她却对姒玉说:“姑姑活了一把年岁,就想多看看远方的风景,多尝试些新事物……姑姑也想去大周看看。”

    姒玉自然喜不自胜,为文葭与她当铺中的小娘子们单独安排了车队同行。

    柳映以及原本在东宫侍奉姒玉的应绮等人,也与姒玉一道归家,与严凤霄坐在同一辆华贵宽敞的车厢内。

    王馥安等人则在奔赴各地就职前特意前来送行,姒玉骑着马跟在姒英的身侧,含笑与她们道别。

    而就在大周仪仗离开的前两日,宋妩与沈庭终于赶回曲城,将裴臻从空寂凄冷的地牢中接走。

    宋妩也领了侯爵之位,原本的卫国公府未被收回,直接改作了卫国侯府。

    虽然爵位降了一个等级,宋妩却总在夜深之时背对着沈庭偷笑,只因做国公夫人哪有自己领爵位来的爽快。

    沈家也变成了宋家,裴臻回到宋家后便沉默不言。

    宋妩因感念从前沈如茵的诸多照拂,对这个侄子还是很关心的,妇夫俩这两日每天都围着他嘘寒问暖,生怕他一朝从高位跌下想不开。

    “舅母,大周的仪仗是不是今日走?”直至今日,裴臻终于在卫国伯府开口说了被接出来后的第一句话。

    宋妩讶然地点头,问:“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阿……大周太子?”

    裴臻低下头没有说话,眼眶却红了。

    “舅母也不知道你们之间,还发生了什么,但她这次独自离去,显然……”宋妩劝道。

    “舅母,子渊谢过您与舅舅的照拂……此行山高水远,我想,最后再送送她。”裴臻忽然抬头,阻止宋妩继续说出自己被抛下的事实。

    宋妩轻叹一口气,与沈庭对视一眼,到底还是应了:“你舅舅不便出门,舅母带你去,就当是断念吧。大周兵强马壮,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裴臻在她忧心忡忡的目光下点头。

    第70章 归家女孩的手当执笔墨、舞刀枪、定山……

    往瑶城归去的仪仗浩浩荡荡行了一个多月。

    知道女儿从未踏出过曲城,且喜爱山水,姒英并未特意赶路。

    一路上,姒玉终于见到从前只能在游记上凭借文字想象的风景。

    只是在天灾与人祸的双重打击下,入目山川仍有疮痍。

    姒玉再度感悟到,纸上得来的终究比不上亲眼所见,碧水青山也非一尘不变。

    曾经寄托全部希冀的世外仍逃不过圆缺。

    但不论如何,这都是姒玉前所未见的宏大景观。她坐在马匹上偶尔会回望对比,纵使身后有千军万马,在天地面前也如此渺小。

    而比起这些自然形成的地貌风光,沿路遇到的形色人迹更为丰饶。

    姒英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至少在这些时日,姒玉是这样感受到的。

    不止因为她是自己的母亲,姒玉由衷地认同宿明洲此前对她的高度评价。

    姒英不会像承安帝,或者裴臻那样永远养尊处优地坐在高台上,不食人间烟火;也不像慕容慎那般喜怒无常、唯我独尊。

    她真实地关心百姓的生活,即使在刚刚成为大周一员的她乡。

    春耕正当时,她会带着姒玉一起下田地,看小麦播撒种子的样子,与在田间劳作、终于能得到酬劳的大娘交流耕地心得。

    新政的落实仍需时间,姒英

    每行一站都会在驿馆临时设堂坐镇,聆听各类苦主的声音,以身为留驻的下属停供上行的范例。

    她有姒玉见过的所有皇帝都没有的威仪,却也始终平易近人。

    姒玉从她身上学到了何谓恩威并重,执政者当既有雷霆手段,亦怀慈悲心肠。

    记忆尤为深刻的是,行经两座大山之间的村落时,大军第一次遇到拦路者。

    这位大胆的来者是个年过五十的大娘,粗糙的面庞遍布风霜雕刻的痕迹,一看便是久经.操.劳。

    姒英并未阻拦,停下仪仗请她说话。问过才知,大娘名为张秀莲,是个屠夫兼寡妇,此番前来是来自首请罪的。

    张秀莲及笄了的女儿数日前被人牙子拐至此处村庄,她一路找寻,幸运地在女儿受害前将人救下。

    只是救完人,她并未彻底离开。而是在将女儿送至学堂后折返,趁着夜黑风高之夜,拿起随身携带的屠刀,将囚禁女儿的老汉以及掩护的邻里统统砍了个干净。

    手起刀落,就像杀猪一般,张秀莲说起此事颇为骄傲。

    “老妪杀的人中,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她挺直了腰板,声音利落有力:“听闻皇帝陛下下令严惩买卖双方,我敬您。只是我的女儿等不起,我便自己动手了。”

    “到底行了私刑……倘若陛下判我有罪,那便有罪,我认了!我张秀莲无愧于心,不悔!”她完全不通礼仪与规矩,目光炯炯有神,整个人身上焕发出野草火烧不尽的生命力。

    “好一个无愧于心,好一个无悔!”姒英下马,亲自将她扶起,声音同样铿锵有力:“娘子行事光明磊落,既有寻人的谋略亦有过人胆识,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感人肺腑,吾亦敬您。”

    张秀莲不仅被当场判了无罪,姒英还给她结了法场行刑的刽子手的工钱。

    在姒英的安排下,有勇有谋的张秀英被安排加入进反拐的特殊军队,领了军职与稳定的收入。

    各地学堂如火如荼地在开设,姒玉随姒英一道走访,许多女孩儿在进学堂前都和姒玉在孙家时一样,小小年纪便开始在河边为全家浣洗衣物,或踩着凳子生火做饭。

    她们的眼中既有希望又有迷茫,却又明亮得仿佛空旷无人的草原在入夜后升起的满天星斗。

    姒玉听完她们的过去深有同感,挨个执起她们的手握在羊毫上,将这段时日来的所有感悟倾注于话语中,坚定而温柔:“女孩的手不是用来做那些的。”

    “女孩的手,当执笔墨、舞刀枪、定山河。”

    说这话时,姒玉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人的模样。她想,终有一日她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影响更多如她过去一般的女孩。

    “就像殿下您一般吗?”女孩们围在姒玉身边纷纷道。

    这说得姒玉颇为不好意思,脸颊染上薄红,如实解释道:“我现在还没有成为这样的人,所以我也正在和你们一起学习。”

    她将同行的宿明洲与严凤霄拉过来,粲然笑道:“看这两个姐姐,她们既是我的好友,也是我的老师。”

    临别前,其中一名女孩拉住姒玉的袖摆,依依不舍道:“殿下,您走之后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姒玉被她问住,下意识看向人群外的姒英,姒英则回以一个鼓励的笑容,仿佛在说“听你自己的”。

    于是姒玉选择从心,蹲下身与女孩平视,郑重地对她点点头。

    姒玉想,她会回来的,这里也是大周的江山,她们也都是她的子民。

    ……

    行经不周山脚下时,更靠近此处的邹芙带着的另一路大军也已等候多时。

    姒玉终于见到传闻中的邹芙,宿明洲口中比她还要厉害的师傅,大周第一高手。

    两军汇合时,邹芙下马向她与姒英行礼。

    邹将军和宿明洲好像啊,初次见面,姒玉不禁在心中感慨。二人并非长相上的相似,而是举手投足之间的感觉。

    只比姒英年轻两岁的邹芙同样高大挺拔,整个人犹如出鞘利剑;她的发丝微卷,即使年岁上来了也难掩五官深邃,如此耀眼,如此风采卓绝。

    虽然邹芙看起来与宿明洲有着如出一辙的不苟言笑,姒玉却在她的眼底瞧见浮动的,浸染午后暖阳的水波。

    行完礼,邹芙抬头,对姒玉扬起笑容,眼底的水波蔓延至眉间唇角。

    姒玉也见到了通往大周的隧道上方,遒劲有力的“迎玉”二字。

    即使已经感受过无数次姒英对自己的疼爱与思念,此时此刻,姒玉仍是怔怔望着这两个字红了眼眶。

    过了不周山,终于来到大周原本的地界。

    不知是不是思乡之心使然,山川湖泊在姒玉眼中变得愈发灵动起来,她能感受到这里的子民正在安居乐业。

    宽敞的道路外有人夹道欢迎,姒玉问姒英:“这是母亲要求的吗?”

    姒英予以否定的回答。

    这般行为层出不穷,姒玉终于真切地体会到宿明洲所说的,整个大周,都在等待着她的归家的份量。

    此心安处是吾乡。

    姒玉阖上双目,仰头感受故里的阳光洒落在面上的滋味,在心间喃喃道:我回家了-

    “陛下,末将有要事来报。”越过不周山后的某个月夜,宿明洲来到姒英的寝居外求见。

    “裴氏一直跟着?”姒英将宿明洲放进来,她也对裴臻的行踪了如指掌,闻之冷笑-

    各路大军依次回归驻地,仪仗踏进瑶城时,姒英离开时多数还只有花骨朵的玉兰花已然彻底绽放。

    粉与白相间,满城春色尽数为之点染,也仿佛印证着初时的希望最终迎来美满的结果。

    姒玉对此般盛景露出惊艳的表情,而再往前看,坤乾宫遥遥伫立在前方,巍峨与芳菲同在。

    “阿玉,喜欢吗?”姒英偏过头,志得意满地问道。

    整座城池的规划都来自姒英闲时的手笔,见女儿露出这般表情,她内心不由自主地生出连赢下战局也比不上的快意。

    面对女儿,姒英从来都是心中想的是什么,面上表现出来的便是什么。姒玉也早就感受到这点,望着她的笑容很快反应过来:“母亲,这都是你……”

    “没错!”姒英笑得仿佛少年,指着各处如数家珍:“这里都是母亲一笔一划画出的图纸,这棵树,是我亲手栽下的!”

    “都说画能反应作画者的内心,整座瑶城都如母亲一般开朗,女儿真的很喜欢!”姒玉亦在春意与姒英的感染下笑得容光焕发,真心实意地予以姒英正向反馈。

    母女二人一路开颜地回到坤乾宫,姜峤早已带着百官于宫门口迎接。

    大周几乎不行跪礼,身着各色朝服的大人们依次排开,卓然而立,衣摆随微风飘逸。

    “臣姜峤携百官,恭迎陛下与皇太子殿下。”姜峤行礼道。

    “恭迎陛下与皇太子殿下。”众臣在她身后整齐道。

    见完大周武将的我武惟扬、英姿勃发,姒玉终于见到大周超然脱俗的文臣风骨。

    “免礼,平身。”面对朝臣,姒英收敛起笑颜,不怒自威。

    而后朝臣在姜峤的带领下井井有条地让开入宫的通道,姒玉随姒英下马,往宫内去。

    姒玉知道,这是要去见亲族了。

    “姥姥可能比母亲看起来凶一点,阿玉莫怕。”姒英对姒玉笑道。

    “母亲,你这说的,本来我还不怕,现在反而怕了。”姒玉嗔道,面上却无多少惧意。

    她想,母亲这么好,姥姥肯定也很好。

    姒英忍住在宫道上开怀大笑的冲动,再度收敛神色,揉揉姒玉的脑袋。

    已是太上皇的姒淮居于太华殿,她坐在殿内上首,其余姒氏族人则侍奉于她的身边。

    “见过母亲。”姒英先行礼。

    “见过皇姥姥。”姒玉跟着她也行礼。

    姒淮年过八十,身子仍旧硬朗,满头白发,目光清明有神。

    见到姒玉的第一眼,姒淮便勾起唇角,她缓缓地说出相见后的第一句话:“阿玉,你母亲还在我腹中时,你就已经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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