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明洲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持重。
听到“异动”二字,姒玉、游连卿与祝明则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她,而后又转向严凤霄。
“我自入朝堂后也听闻过,那两地皆有不甘心就此臣服于大周的人,不过闹出的都是小动静,很快都被镇压下来。”许久未起波澜,此话又是宿明洲提起的,姒玉微微蹙眉率先道,神情严肃。
“我虽不在朝堂,却也听母亲说过。这些小男子真不安分,都这么久了还不死心?”游连卿转起藏于袖摆下的手环,同样神色不善。
“姐姐,把他们都杀了!”祝明则又重新望向宿明洲,义愤填膺道。
祝明则曾经深受其害,对那里没有一丝感情。她就坐在宿明洲的旁边,宿明洲闻言揉了揉她的脑袋,动作格外温柔。
三人都将自己的话说完,连带着宿明洲一起,四道目光灼灼望向严凤霄。
“我也听说了。”严凤霄长长叹了口气,面上透露出烦躁:“这次他们闹得有些大,还去鼓动部分女子也一起反。说来也是家门不幸,领头那人是我叔父。”
她口中的叔父是严朗,当初她独自随姒玉来到瑶城,抛下严朗与所谓的祖母,便不再认从前既定的一切——原本孩子也不是男人怀胎十月生的,就算养也都是一块养,有的甚至还不养,她觉得大周统一叫叔父真的太恰当了。
自沈庭识时务地向邹芙投降后,西北军便彻底解散。未想到隔着国仇,严朗竟与齐人男子联手,大肆行煽动之事。
严凤霄将她听得的所有,以及严朗寄给她的信一并取出,给她们过目:“我这次回来,原也要托你们将信件上交给陛下。”
信上尽是煽动之语,严凤霄觉得十分丢人:“他是不是脑子不好使,我放着好日不过,和他去再重建个欺压我的天地?”
姒玉将信读完,也觉得一言难尽。
她拍了拍严凤霄的肩膀,对她露出同情的眼神:“明日早朝我便与明洲一起上报。不过,既是你的叔父,我且将这信私下交予母亲,到时也争取将人交由你处理。”
而后她又看向宿明洲,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今年春闱过后便要迎来大巡,我想随母亲去魏、齐二地走一趟,而后留下将这事彻底平定了再回。”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明亮的眼眸中满是坚定之色:“母亲为我得到天下人的认可做了颇多,我也该负起作为太子的职责。”
“其实我都知道的,离我彻底得到一些人的臣服,除却通过考核之外,还差一场‘胜仗’。”
姒英在登基前就亲自领兵,打赢了一场收复边壤的胜仗,叫外族也俯首称臣。
大周对于皇储的考核不止关于她在文武上的水平,更需实践来证明,她有这个能力在将来治理天下。
“等到大巡之日,我的课业也差不多完成。我想将山外治理好,让那儿的男子不再敢生乱,回来后再接受考核。”
这个想法已姒玉在心中已盘桓了许久,如今说出口,这颗心才算彻底安定。她想叫那儿的女子不再害怕,有一天会重蹈覆辙。
姒玉的话落下,这下所有人都定定地看向她。
某种程度上,祝明则与姒玉在这方面极有共同语言,她眸中闪过一丝泪意:“阿玉姐姐,三年过去,也不知道当年同村的姐妹都怎么样了……我也希望她们能与我现在一样。”
“明则,你就好好留在这,做你喜欢的事,姐姐代你去向她们问好。”姒玉极其温柔地认真道。
游连卿对姒玉竖起大拇指,严凤霄则在她身旁握紧了她的手。
“放手去做吧,我都支持你。”作为在座唯二有资格上早朝的人,宿明洲同样表了态,声音听着便叫所有人安心。
而她望向姒玉明净若秋水的眸光,仿佛又在为这句话补充:我也永远站在你身后。
姒玉懂得她的目光,一切尽在不言之间。
***
翌日早朝,姒玉如期将昨日所言的想法化作奏章,向姒英上表,宿明洲也出列同奏。
朝中一时都倍感意外,作为文官武官之首的姜峤与邹芙都未直接表态,可二人面上都露出了极浅的笑意,这便是她们心中的态度。
最终决定权自然在姒英手中,她望着身姿笔直、眸光坚毅,行事愈发游刃有余的女儿,心中生出强烈的快慰——这便是她的女儿,大周正在冉冉升起的旭日。
但她同样没有表态,只道容后再议。
早朝结束后,姒玉随姒英直接回了太阴宫,用午膳前就启奏一事再度商讨。
“阿玉,你真是给自己选了个难度格外大的‘考验’。”姒英为姒玉沏了杯龙井,眸中带着浅笑道。
原本姒英是想叫姒玉留下来监国,自己则在魏地将遗留的问题处理了。朝中有姒淮、姜峤等人在,姒玉能边学边亲政,所有人也都能看到太子的本事,等她回来之时便可以准备退位了。
她为女儿想好了最为平顺的道路,但没想到女儿远比自己想的还要果敢。
姒英忽然想问问姒淮,当初自己第一次领兵出征的时候,母亲又是怎样的想法?一定同她现在一样,既骄傲又担忧吧。
姒玉接过姒英递来的茶,轻抿一口,同样含笑道:“母亲,你是同意的,对吧?”
“真的想好了?此一去时间可短不了,中间可能还有仗要打。”姒英抚了抚姒玉卸下冠冕后,半束垂落的发丝,心中又生了几丝惆怅,这就又要分别了。
“
母亲,我都想过了,作为神勇无双的长羲帝的继承人,我怎么能害怕领兵作战呢?”姒玉向姒英的怀中靠去,自然也不舍母亲。
可不论是母亲去还是自己去,中途都有分别。她都想好了,母亲当年很早就不叫姥姥操心了,她虽然迟了些,如今却也有为国政分忧的底气。
姒英被她的话逗乐,将人紧紧揽在怀中,幽幽道:“我的阿玉,你比母亲想得还要优秀。但儿行千里,为母怎可能不担忧。”
“母亲留在两地驻军威震八方,轮值官员的治理也颇有成效,是以不安分之人也只敢偷偷摸摸地行煽动之事,不敢聚众举兵。”姒玉对姒英说着自己的想法,眸光尽是通透。
说完,她接着笑盈盈地打趣:“母亲你就放心吧,丞相大人与统领大人教出的学生肯定也差不了。”
姒英又是一阵哑然失笑,拍拍她的背,颔首肯定道:“母亲相信你,此去定能旗开得胜。”
***
今日是初十,恰是姒玉定下的翻牌子的日子,入夜后应绮照例将粉头牌呈上来。
出巡且留驻的事彻底确定下来,姒玉对着做工精巧的牌子思索一番,执起代表裴臻的那枚,将其倒扣放上托盘。
沐完浴再回寝宫,只见裴臻已经裹着被子在榻上等她。如今他不再会行直接掀了被子跑出来迎她的事,安静且又听话。
姒玉坐上榻,不急着解开锦被,而是描摹着他依旧如神工雕琢出来的俊美容颜。
“子渊,你可知你的老家,又出了令我操心之事?”她不动声色道,语气缓缓,面上神情难辨是否因此生了恼怒。
裴臻闻言当即便要起身赔罪,被姒玉按了下来。
“殿下……小郎早就是您的人,亲族也都来到了瑶城,没有老家。”裴臻没能起身,但还是将与魏地撇清干系的话一并说出:“您知道我过去在那边过得也不快乐的。”
“那你如今在我身边,难道就快乐了?”姒玉好奇道,带有薄茧的手停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流连。
“虽然每月见不到您几面……”裴臻先是一阵哀怨,而后笑容轻松:“但,小郎比从前快乐。”
再诉衷情的话他不欲多说,这是他改不了的性子。过往嘴硬不肯承认,现下全都在融化了一汪春水的眼波里。
姒玉终于露出笑容,解开他身上的被子,俯身吻了吻他的眉心:“好了,不逗你了。”
随后她便彻底上了榻,跨坐在裴臻身上,仍按着他不让他动作。
不用他相让,她已有将人完全制服的能力。
今晚行事,她的动作有些霸道,惹得门口守卫又腹诽起裴臻来。
……
一场云雨初歇,两人正对着相拥,姒玉把自己即将远行的打算说出。
裴臻当即便怔住,抱着她喃喃道:“殿下,您这一去要去多久?一年,还是三年?”
治理两地并非易事,不是几天几月就能结束。他相信她的能力,可等她回来自己都多大了?裴臻禁不住地后怕。
“殿下,您去那边,可想好了要哪些男子随侍?”这里面有他吗?裴臻不抱期望地问道。
姒玉望着他仿佛就要落泪的凤眸,安抚道:“此次事关重大,并非前去享乐,我带的人定然不多。”
可能,就只带一个人。剩下的话她也未说。
听了这话,裴臻心中已经了然,言语中夹杂着叹息:“殿下今夜翻小郎的牌子,便是不欲带小郎走,与小郎提前道别吧?”
第92章 春闱“大周是每个人的大周。”
外出带哪位郎君随行都是次要的小事,姒玉与裴臻提过后便暂时撂下,也没对其他夫侍就此多言,一心为接下来的春闱做准备。
春闱本就属于大周三年一度的盛事,今年的尤为不同寻常。
山外的魏、齐二地也在同步推行科举,且颇有成效。乡试的结果下来后,瑶城便准备好迎来第一批从魏地与齐地千里迢迢赶来的女子。
瑶城专为考生准备的可以免费吃住的驿馆也扩建了一倍,虽然这次来的人还不多,但举朝上下皆肯定,未来那边前来的考生一定可以持平。
姒玉主动请命为这次春闱的举办效力,在官署中看着各地递上来的名单,心中难免感慨万千。
不论是山的哪边,所考题目的难度都是一致的。
不同于大周原住考生从小便开始读书,那边的女子正式进入学堂才仅仅不到三年,即使如此也有将近一百名考生达到了举子的标准,可想而知她们原本就有无限潜力。
被打压了那么久的她们一旦抓住机会,便一定会拼了命地努力,姒玉永远会为女子的坚韧而热泪盈眶。
她还在上面看到了王馥安的名字,对上身份信息,正是她所认识的那位王娘子。
分明王娘子前不久就已经得到姒英的认可,成为正式的郡守。可她仍旧参与了这次科举,想必这便是她长久以来的夙愿。
真好,每个人都在得偿所愿的路上前进。姒玉在心中道,为考生的文牒依次落章。
与姒玉一道履职的礼部官员也拿起帕子轻拭眼角,对着她们交上来的文书有感而道:“下官也愈发期待春闱的到来,将来也一定会有更多人的,大周繁荣昌盛。”
“大周是每个人的大周。”姒玉含笑点头。
***
阳春三月,正是万物生长之际。一场润泽天地的细雨过后,春闱如期举行。
由于部分考生两项都要下场,文举与武举的时间因此也错落开来,文举不对外开放,武举除笔试外都设置了观众席。
严凤霄首场会武之际,姒玉特意抽了空,抱着她们的小月亮前来旁观。
在严凤霄去不周山的军营时,小月亮一直养在宫中,如今已经会说话了。最有趣的是,她只在众人发出声音的时候跟着凑乐,好像知道要为考生加油助威一样。
不过,她发出喝彩的方式是对台上的每一位考生都叫“娘”,逗得姒玉笑得不行。
“怎么管谁都叫娘啊,你干娘正抱着你,你亲娘还没出来呢。”她笑得腹部都有些酸,平复后轻轻点了点小月亮的脸颊,低声嗔道。
太子殿下与民同乐,穿着便服与宿明洲一起坐在为携带幼童的观众准备的席位。
隔壁席位的娘子见小月亮可爱,凑过来赞道:“这孩子声音真洪亮,一看就有劲!”
“是吧,我也觉得,将来说不定也要上场呢!”姒玉笑盈盈地回应,与有荣焉。
“我记得,她当时抓阄,可是掠过阿凤用粘土捏成的枪,独独抱着金元宝不放。”听她这么说,宿明洲难得打趣道。
宿明洲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孩子。但为了陪姒玉,她今日也是豁出去了。姒玉原本想叫她不用与自己坐在一块,可她仍坚持寸步不离。
不过,叫宿明洲自己说实话,她对这个不怎么吵闹的小月亮倒没那么避之不及,毕竟也是友人的孩子。
“谁能不爱财呢!”想到那日抓阄姒玉笑得更加开怀,而后也正色道:“不过阿凤也说了,未必要她继承自己的那份,将来做她想做的便是。”
宿明洲认同地点点头,一阵春风拂过,二人面上俱是欢颜。
终于轮到了严凤霄上场,饶是知道她从前在魏地的西北军中便上过无数擂台,现下又加入了神武军,但见了一场场精彩纷呈的比试,仍为她控制不住地担忧起来。
今日的测试类似车轮战,按各自胜负的数量排序,继而淘汰考生,也是三场刷下人数最多的场次。
但很快,姒玉便知道自己的担忧多余了。这半年过去,严凤霄亦肉眼可见的进步神速,她天生便是吃这碗饭的人。
“阿凤很适合待在军营,且有将才之赋。”宿明洲对姒玉肯定道。
“阿凤!加油!”比试开始之际,周围人开始为二位考生助威,姒玉抱着小月亮站起来,同样大声呼喊道。
“娘!娘!娘!”小月亮也跟着她叫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姒玉的错觉,她觉得这一次小月亮叫得比先前都要有力。
……
严凤霄蛰伏已久,且有大量实战经验,今日一路过关斩将,夺得当之无愧的魁首。
宿明洲主动提出为姒玉抱孩子,让姒玉得以在严凤霄拿下最后一场比试时冲过去,与她紧紧相拥。
“阿凤,你是今日的头名!”姒玉忍不住落下激动的眼泪,将严凤霄抱离地面。
“我说了,将来定要给你考个武状元出
来!”严凤霄也眼含热泪,脚离地面仍不忘拍了拍姒玉愈发沉稳有力的肩膀。
“什么给我考,是给你自己!”姒玉抱着她转了一圈,停下后嗔道。
“阿凤,恭喜。”宿明洲怀抱着小月亮,含笑对严凤霄祝福。
却不料严凤霄转过身来,先是一愣,而后看着她笑得不能自已。
身高八尺有余的高大女子接着露出不自在的笑容,轻咳一声:“别笑了,我这不抱得挺好的。”
“不行,我也想笑了。明洲,对不住……”姒玉也不知自己被她身上的哪里戳中,也随严凤霄一道笑起来。
***
严凤霄在春闱中如第一场比试的大捷一般,斩获了会元的名头。先前她在秋闱上也是头名,若她在接下来的殿试也博得头筹,便是三元及第。
姒玉为她在宸宫中小办了场庆祝的酒宴,邀请诸多好友一起。
酒酣耳热之际,严凤霄抱着姒玉耳语:“阿玉,这次再去山外,我与你一道去吧?”
她有些醉了,但姒玉的酒量却意外地比她好,眸中仍然清明,当即笑道:“说什么呢?你不参加接下来的殿试了?”
“不参加了。”严凤霄摇摇头,趴在她的肩膀上边摇头边嘟囔道。
“胡说。”姒玉一时分辨不出她是否在玩笑,扶住她的肩膀严肃道:“就差最后一场了,怎能在此刻停下。”
“你这一去就是好几年,从我俩认识起,何曾要分开那么久?在宫中我放心,可到那边保不齐得上战场啊……”她原本还在撒娇,说到“上战场”忽而哽咽起来。
“今年不考也没事,三年后还有,再不行便六年后,若不是你,我这辈子也没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参加武举……”她就这么巴巴地望着姒玉,双眼止不住地落下泪痕。
姒玉当即便怔住,心下震动连连,但她对此事丝毫不容退让,难得专制道:“不行,你必须得留下来老老实实地考完殿试,你若在最后一场掉链子,我以后……我以后就不理你了!”
她最后一句说得咬牙切齿,完了见她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又软下声音,将她抱回在怀中安慰道:“阿凤,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每个人都要独立成长呀,我也不是当初那个需得你与明洲背着才能上屋檐的阿玉了。”
“你就安心留在瑶城考科举,等你拿到名字,第一时间寄信给我,我在那儿再遥敬你一杯。”姒玉的声音愈发温柔,眼眶挂着泪意,却仍然一瞬不眨地注视着她。
“好阿凤,不是说要给我考武状元么,怎么还要我等,赶紧的!”她揉揉她的脑袋,伸出小指便要与她拉钩:“我们约好了,各自顶峰相见,拉了勾就不许反悔。”
严凤霄愣愣地盯着她的小指,而后又抬头看了她良久,终于点下头郑重承诺道:“好,我们拉钩,不反悔。”
……
春闱过后便要迎来大巡,姒玉即将出发,同行的官员与部将都落定,随侍的郎君也要彻底定下来。
君子院的小郎君们也纷纷得知了这一消息,近日来的侍寝愈发卖力,都想此番能得到随姒玉同行的殊荣——
殿下这一去少则三年,谁也不想离开她三年。况且随侍在身侧的数量定然比君子院郎君的总数少许多,这样一来与殿下相处的机会也能更多。
通知结果的那天,所有小郎君皆在姜素吟的院前翘首以盼,恍如最开始等待翻牌子的结果。
裴臻提前从姒玉那儿领会话意,已然放弃挣扎;崔潋还不知姒玉的打算,觉得以姒玉近来对他的宠爱,应当会带上自己;其他人则默默祈祷着,姒玉的垂怜分给到他们一点。
可惜,姒玉此番只选中了一人,那便是太子君姜素吟。
张公公来通知时,对将要得到独宠的太子君愈发佩服。
崔潋当下便愣住,他本以为殿下好歹会带上三至四人。他微微皱眉,心道“这病秧子能伺候好吗”,随后又提前陷入别离的哀愁,低落地垂下眼帘。
而裴臻望着姜素吟,神色极为复杂。
第93章 大巡“母亲的天子剑便交由你。”……
临行前,姒玉趁休沐日将姜素吟召来侍奉。
原本在姒玉未正式将夫侍迎取入宸宫时,这项殊荣多在裴臻身上,但自君子院充盈起来,他就几乎未在白日被召见了。
落入旁的郎君与公公眼中,裴侧君这是旧人失宠。
他这个侧君不同于出生大族的崔潋,毫无根基便是人人可欺,明面上无人敢挑战宫规,私底下的奚落却是一点未少。
所有委屈裴臻咬牙尽数吞下,不欲闹到大令她的后院不宁。这些都是小事,可近日来,姒玉仿佛对姜素吟真的上了心,他无法不惶恐这点。
他想问一问姒玉是不是真的爱上姜素吟了,可白日没有召见他压根没有踏入主院的资格,只能眼瞧着姜素吟身着一袭浅碧色的衣衫,翠绕珠围、花枝招展地随内官往曦华殿去。
比他年轻四岁的小郎君看着天真烂漫,不似他心中尽是弯弯绕绕,姜氏确是位温和的正夫,是姒玉最喜欢的模样。
晦暗落于眼中,他憎恶自己为何如此不堪。
将手中刚发下来的月例收入袖中,裴臻怕对姜素吟的醋意太深,把这经过层层克扣为数不多的份例掰坏——新来的老公公也针对他,总说他哪哪犯了《男诫》,净给他罚钱。
***
曦华殿中,见到一身尽是春日气息的姜素吟,姒玉眼前一亮,心情也变得极为愉悦。
姜素吟衣饰虽繁复了些,但他于配饰上搭配都很有条理,珠翠做工也都雅致,一点也不显浮夸。
尤其是腰间垂挂了一圈的细窄竹节玉饰,不仅衬得他窄腰不堪一握,行走间还发出清脆碰撞。而他脖颈中间始终系着的绫带也随之翩翩,整个人美得像画卷中走出的仙子。
“素素,你来了?”姒玉面上写满欢喜,从软塌上坐直身子,拍拍身旁的位置邀姜素吟一道。
“是,殿下。”姜素吟柔柔道,依言坐至她身边,坐下后又克制不住继续向她靠近,于是二人很快又贴在一起。
又一阵珠玉碰撞的声音响起,姜素吟将手环上姒玉的腰,他将头枕在姒玉肩上,语气中有着同样藏不住的欢喜:“殿下,您这回怎么只点了素素随侍啊?”
“此去山高水远,素素莫非害怕?实在害怕的话,我便换一人作陪。”姒玉玩笑道,点点他挺直的鼻梁。
“殿下……”姜素吟不好意思道,面颊染着薄红,说着贤惠大度的话:“殿下何不多带几位弟弟们,我们一并侍奉好您。”
一字一句尽是为她着想,不过姒玉对此也有自己的考虑。
她亲了亲姜素吟吹弹可破的面颊,正色道:“素素,你是我的结发之夫,母亲没有皇后,你便是天下男子的典范。我这次打算携你同行,也是因为觉得你在这方面做得很好。”
“魏、齐二地的男子多为蛮夷之辈,须得向你学习。此去事关重大,我也不无暇多光顾后院,有你作陪便足够了。”姒玉望着姜素吟清澈见底的眼眸,微笑道。
她的夫侍们各有各的好,但聚集在一块便难免有口角。在宸宫中有层层管束,出行在外可没必要浪费更多的人力,她也不欲给自己平添麻烦。
而将心中唯一的名额给到姜素吟
,不仅因为他是位极为得体的正夫,也因她想与他再多相处些时日。
若是一去三年,她们之间便要少三年。
姜素吟入宫后她便请最好的医官为他悄悄看过,得出的结果与姜峤所言无二,他的寿数确实在那里了。
这些她都没有告诉姜素吟,怕他以为自己是在同情他。
姒玉深深地注视着他,此刻眼中尽是他纯然的模样。她想将他彻底珍藏在眼底,只可惜凡人终究难以留住永恒。
“听说裴侧君也是从魏地来,他也这般吗?他从前便是您的侍吗?”姜素吟不知姒玉心中所想,因她的肯定感动之余又好奇道。
“他啊,不提也罢。你我正相处着,提旁人作甚。”姒玉仍是笑笑,没有就此多言,只道:“待你去了魏地,或许就知道了。”
姜素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知趣地止住这个话题,主动解开自己的腰饰步入正题。
琳琅珠翠很快随衣物落了一地,姒玉将他按到在榻上,温柔地将人采撷。
……
云雨停歇之时,姜素吟一边羞涩地穿衣,一边体贴道:“殿下,此去您有什么要携带的行囊,我这会儿替您一并整理了吧。”
这原也是夫侍们的职责,重要的文件与书籍姒玉已挨个嘱咐内官收拾好,而关于出行时的家用合该交由姜素吟这个同行的正夫。
“素素做事仔细,我最放心。”姒玉含笑点头,亲昵地帮他扣上最后一道暗扣。
她吻了吻姜素吟余晕未消的面颊,而后扣住他的右手,亲自将人领至库房。
***
大周天子每五年一次的大巡并非为了玩乐,而是要专注于审查各地民生。
是以为了提高效率,且避免生出不必要的铺张与损耗,随行的尽是官员与军队,几乎看不到随侍的男子。
姜素吟也要与姒玉一道离开,君子院一时无主,姒玉便将君子院的话事权交由崔潋。
她虽有两位侧君,但她从未考虑过将此事交由裴臻。谁让裴臻总是孤僻着,一点也不得人心。
当然,最重要的管理权还得交由内官。
这次应绮与她同行,她便将君子院的辖区分给应荷与应蔷,她们二人如今也俱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内官。
送行时,郎君们站在最外围远远地看着。一别就要好几年,许多郎君都红了眼眶,有的甚至默默垂泪,而后又被盈盈泪目的崔潋低声训斥“莫要让眼泪落下,寻殿下的晦气。”
裴臻对此在心中冷嗤,心道崔氏真是无用,竟也不能随行,白白让姜素吟得了专房专宠。
他想起与崔潋初见时此人看过来的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那时是正君呢,一副想要管束他的样子。
这下好了,真给崔潋得了君子院的话事权,裴臻一下子觉得这接下来的几年更加暗无天日。
玉娘,也不知你回来之时,我是否会在崔氏手中掉一层皮。裴臻默默在心中哀怨道,隔着人群幽幽望着姒玉。
未料眼角刚落下一滴不舍的眼泪,崔潋犹带警告的声音便立即传来:“裴侧君,刚说完叶美郎,你怎么也……”
不同于君子院的暗流涌动,姒玉与严凤霄和柳映分别拥抱道别。
三人都没有再哭,姒玉挨个与她们抱完,最后道:“我这便去了,阿凤,我等你的好消息;阿映,我尽量赶在你三年后下场之前回来,到时看你打马游街。”
……
交代完一切,再将监国一事交予姒淮与姜峤等人,姒英携带天子剑轻装上阵,与姒玉、邹芙一道领着队伍向北出发。
此番姒玉要留驻魏、齐二地,姒英也专门为她准备了堪称小朝廷的精密团队与整支神策军。
宿明洲与游连卿自是随行在姒玉身侧,宿明洲点了肃鹰营的十位下属随行,此外还有郑俞培养出的专供女科的医官团队。
文葭也带着自己的商队跟在后方,她与姒玉说,想借此次机会试试将三地的商路一并打开,如此也便于文化传播与交流。
姒玉自是欣然答应,不止因为她是认定的亲人之一,也因真的赞成她的想法。
紧锣密鼓地经过三个多月,姒英终于完成对于各地的巡视。
又回到熟悉的旧地宫阙,姒玉迎来与母亲的道别。
“阿玉,母亲的天子剑便交由你,在魏、齐二地,你便是说一不二之人。”姒英取下腰间象征无上权力的宝剑,锐利的双眼中满是信任,言语掷地有声:“若有宵小来犯,你便执起这把利剑,统领大军将其一一斩杀。”
“是,母亲,女儿定不负所托。”姒玉双手接过宝剑,眸光坚毅,郑重地点头。
第94章 凌厉“作案工具自当一并没收。”……
姒玉一经安顿,便将相应人员召来开始了解情况。主理各个城池的官员已全部来到宫中,等待她的依次召见。
首先见的是从前的云安大长公主,裴茹。
她是如今曲城的管事,与齐地的慕容妧一样被封了挂名的亲王。
过去只匆匆几眼,未想今日一接触,她反而首先让姒玉一路紧绷的心境稍稍放松下来。
裴茹穿着大周流传过来的服饰,整个人看起来潇洒利落,容光较之过去更为焕发。
刚坐下,她便对姒玉直接表达忠诚:“太子殿下,自打陛下一统天下以来,魏地女子终于不用夹着尾巴做人了。殿下想做什么小王定然全力配合。”
而后她又瞅了眼姒玉身旁坐着的游连卿,压低声音道:“说句浑不吝的,每天变着花样翻牌子真是太好玩了,且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弹劾,谁也别想毁了我现在的生活!”
她的眼神过于坚定,姒玉仿佛能从中看出冉冉升腾的火焰。看得出来,她对试图制造骚乱的反军可以说是深恶痛绝了。
“魏王放心,我此次前来便是要根除祸患的。”姒玉眸光平静,却又仿佛正酝酿着什么,随后对裴茹含笑道:“先与我具体说说情况吧,好的坏的都可以说。”
裴茹点点头,换上一副正色道:“殿下,就魏地而言,外有绝对的武力压制,无人敢在明面上做什么,学堂也在井然有序地开展。
“为了家中生计,百姓大多都服了软,将家中未及冠的女孩儿送了进去,每家每户也只准女子出来做活。”
“只是……”裴茹话音一转,“魏地人口在这里,将军们到底不能时时盯住屋中事。关起门来,仍然有男子在家里猴子称霸王。”
“虽说许多女子都有在积极习武,可她们成长的阻碍却不止是男子。”
“这么多年来,许多女子曾经一辈子的指望便是生下男儿,好不容易生下了又养大了,一朝告诉她们从前为了‘媳妇熬成婆’咽下的苦都是白受,许多人都不愿接受,多是站在男子那边。”
“又或者从小按照好媳妇的标准养出来的女子,任你说什么都是在干扰她至死不渝的爱情。我的一个侄女便是,非觉得她那千人骑的郎君是个顶顶好的。”
“诸如此类还有许多……”裴茹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对于闹事的男子她可以直接喊打喊杀,对于这些原本深受其害的女子,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先将她们放在一旁,她们中的毒是她们的丈夫与男儿,我们得将毒剔去了,才能上疗愈之药。”姒玉明白裴茹的感受,神色也沉重了些。
她在魏地的底层一路生长过来,见过越是被压制狠了反抗地越狠的,也见过从受害者转变为加害者,抽刀向更弱者的。
人总有那么个生死关头的点,但往往温水煮青蛙最容易叫人被迷惑过去。
想到这里,一双明眸变得凛冽起来,她心中已经有了成算,也做好了面对不理解的准备。
“是,殿下预备怎么做?”裴茹见姒玉虽小小年纪,却如此沉稳的模样,既有好奇,心下又有感慨连连。
“这两年来,所有人的户籍信息都一直有在跟进吧?”姒玉看着裴茹,郑重询问。
“有的,当年这宫里的宫女大多无亲眷,许多
人通过学习与考核进了曲城户部,她们做事很利索。”裴茹点点头,听她这般问,不知为何竟有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好,我既先落脚了这,那便从曲城开始。”姒玉也颔首,微微勾起唇角:“关城门,这几日我要大选。”
“……什么?”裴茹先是一愣,而后前后摸不着头脑,一双眼睛都瞪圆了。
“再寻些太监来。”姒玉安抚地对她笑笑,取出宽袖中携带的信封,展开在她面前:“这是大周男子被准允出嫁的标准,此前母亲要你们收集的信息也与此有关。”
纸张铺展在面前,裴茹不禁微微张大嘴巴。
一行行的字清晰表明,男子若想得到被女子垂怜的荣幸,首先须得是处子之身,容貌、身量也都不能差了去。
“这……这比小王选夫侍的准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大周女子吃的真好!”裴茹震惊,接着还是不解:“不过,殿下要寻太监做甚?”
姒玉仍是微笑:“按照这个基准,容貌与身量上不符合的男子都发一碗绝子汤。放心,专给男子服用的绝子汤并不伤身。”
“另外,其中一男侍过二女者、犯过猥亵者、致女子难产或流产者,全部施以宫刑。”姒玉道明要寻太监的原因,笑容渐渐消失。
“自古这儿最在意贞洁的便是男子,他们也该为己正名,至于后两者,作案工具自当一并没收。”
按她对魏、齐二地男子的了解,绝子汤的药好抓,若一个个施以宫刑该是何等的工作量巨大?她会心疼死随她前来的医官的。
幸而这两地还有许多太监,想必他们会很乐意做施刑者。
接着她语气逐渐冷下来,眉眼上也如覆上一层薄薄的寒霜:“若是其中有人害了女子性命,从前魏律未能以死罪量刑,如今便要补回,家中有害过女婴者同样。”
“如此,是我的初步打算。今日便发布诏书,凡事及笄的男子都要入宫参与‘大选’。”姒玉最后一锤定音,眉目间虽满是肃杀之意,却一派清明。
裴茹震撼地收紧拳头,而后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我也是回了瑶城才知,女子在生育这一关卡死伤无数,并非老天不眷顾女子,而是出自人为。”说到这里,姒玉的语气又变得悲悯起来:“男子一旦到了年岁,精元若再被狩取,便是谋害女子的利刃。”
“魏、齐二地相结合的女男,多是女幼/男长,且男子的质量有严重纰漏。便是没有不受重视的生产条件,女子也很难在孕育一事上落得好处,久而久之便是一代又一代的鬼门关。”
“执行后,留下来的人也不必再归家,母亲这两年也留人修建好了围场。他们分别入不同的围场住进去自给自足、接受教化。符合标准的,将来有机会被女子择选,不符合的则不必再出。”
“劣质的传承与祸害,就在这一代终结吧。”她取来圣旨,行云流水地落下几笔,而后又道:“其余知州也都通知下去,随行观礼,我接下来也会一城一城地与她们一道执行。”
说完,空旷的御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看着姒玉。
“殿下,我是支持您的……大周也有实力完成这件事,可如此,您……”裴茹怔怔道。
“挨骂么?也许未必。”姒玉莞尔,表示不在意,继而道:“母亲与我说过,当温和的言语无用,唯有通过武力驱逐暴力,就如面对铁骑须还以铁骑,对此我深以为然。”
……
说完正事,也与姒玉有了几分熟悉,裴茹不由说起一桩旧事打趣:“太子殿下,你当年可是差点成了我的女儿。”
“还有这回事?”姒玉眉头微动,她好似猜到此事与谁有关了。
“便是我那……咳,便是裴氏当年想让我认你为干女儿……”裴茹瞅着姒玉的神色,踌躇道:“我也不是要帮他说话,他其实,其实是符合标准的,你未将他那什么了吧?”
“没有。”姒玉笑着摇摇头。
“还有一件事……其实他的出生或许与老裴氏无关,沈娘子当年,与我要了位清白的男宠。”裴茹接着道,她想,若再不说,便没有机会了。
“是么,我会告诉他的。”姒玉先是一愣,而后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
姒玉的诏令雷厉风行地执行下去,短短十日功夫,便尽数完成。
魏地男子多浮浪,其中施以宫刑的最多。任他们从前做过什么王公大臣、天潢贵胄,是何种模样,在家中又如何称王称霸,统统双腿撇开再一咔擦,便都全了个彻底的六根清净。
皇宫中每天哀鸿遍野,被施以宫刑的男子叫得比判处死刑的还惨烈。姒玉听在耳里,眉头却不皱分毫,她只觉得他们如今的报应已是迟来,逝去的亡灵与苦难并不会因此而化为乌有,他们罪孽深重,罄竹难书。
而宿明洲则始终站在她的身后,既是支持亦是守护。
“走吧,明洲,我们去行宫看看。”姒玉回头对这个始终稳练如山峦的守护神笑道。
……
由于男子无法归家,城中有部分女子也开始闹事。
原本姒英留下的官兵并不捉女子,此刻经过姒玉的嘱咐,也将人拿入魏地废弃的行宫中。
“你就是太子?为什么抓我们,我们不过是要自家亲眷的下落!”层层官兵拦截下,仍有人嚷嚷道。
“诸位,我……”姒玉正欲解释,却发现见自己开口,对方的声音反而更大。
她索性摊开手,让她们先派出一人来说话。
“我知道你们个个武艺超群,可你们为什么不去打男人?就欺负我们?还总说什么为我们好?”为首的吴娘子道。
“说说,我怎么欺负你们了?”姒玉耐心道。
“……你,你抓我们的男人!”进入行宫后官兵们都对她们很礼遇,吴娘子一时也找不出缘由,索性绕回去。
“所以你们最开始为何问我怎么不去打男人?到底是想我打还是不打?”
“我不管……”
“不听便不听,那就干活去。在我这里干了活,我仍按大周的标准薪水发给你们,现在男子与你们分开,属于你们的银钱也不用再交回家中男子的手上。”
“若是不愿,那便在这坐着,什么都没有。”姒玉缓缓道。
“你还不是高高在上,装什么体恤我们?”不服的声音依然络绎不绝。
“从前男帝高高在上的时候,不见你们出来不平。我一来便生出无限勇气,是不是认准了我不会对你们动手?”姒玉的声音冷了下来。
第95章 故地故地重游,与新人携手
既然言语暂时无法沟通,姒玉便叫她们干干活清醒一下,与官兵吩咐了一番后便去围场巡视。
是的,她如她们最开始所言,去打男子去了。
曲城的围场按姒玉先前所言分为甲乙丙三个等级,从前杀人未偿命的漏网之鱼被大批量清理干净,空气仿佛也清新了许多。
义庄的生意一下子爆火,城中乱葬岗也不够埋。
若要问对姒玉的政策最为看好,当属城中殡葬行业,有的东家甚至想背着家当跟随姒玉一路通行,和各城的同行分担分担生意。
这番清理下来,围场竟还空出了好几间,可想而知曾经有多少罪恶被轻轻放下。
姒玉挨个过去查看,看看她根据城中运转所需严格制定的作息表执行得如何。
去了势的那拨人本身就有罪孽,是为丙等,最苦最累的活便分给他们。只是各位公公们如今还在恢复期,她便又给了十日期限,十日后统统起来干活。
用了绝子药的那拨与极少被判定为合格的人则为乙等和甲等,活计差不多。并且,他们每日都需先调出两个时辰来学习如何做人,乙等围场的男子目前则需加紧学习如何带男娃。
至于《男德》与《男诫》,目前都还不太适合他们。
就算是甲等围场中万里挑一的合格男子,也只是在容貌与
身量上达标了,为人还远远不够。
姒玉见过裴臻在她面前默写这两本书,与《女诫》大有不同,是根据男子天生的缺陷编写出的,并非为了打压而打压,一切自然而合理。
她觉得,魏、齐二地的男子还配不上大周普通男子的人生,得先学会做人、通过考核再谈下一步。
没有伤的两拨人已经被官兵督促着按照作息表干活了,姒玉巡查的这段时间,这二类围场的男子都在耕地。
在围场中,所有男子不仅要种田、干活,自己的饭都需自己做,自己的衣裳也需自己洗。从前这些活他们都喜欢丢给家中女子,现在做起来蹩手蹩脚。
但官兵可不会心疼他们,自己不干就没人干。也总有不信邪的人想着偷懒,姒玉当场抓到几个,直接罚他们干完活也不许用膳;若是再犯,明日的膳食也别用了,做好了都给最勤劳的人加餐。
“你这是要我们去死啊?”望着官兵执于手中的宝剑与长枪,男子们想要抱怨,却不敢再用带上女字的老一套。
“好好干活,就不会死。”姒玉对他们没什么好言好语的兴致,只平静地撂下这句,端看着尽是不怒自威。
宿明洲时刻跟在她身后,清隽面目没有一丝多余表情,周身杀气比在场的任何一位官兵还重。
领头的官兵也抽出长剑,冷哼一声后凶悍地附和:“真想死,就往这撞。去了势的倒是能休息,还是说你们也想?”
于是再多抱怨的话都被吞入喉咙,男子们不敢叫嚷,握紧手中的锄头,将愤怒发泄在地上。
打又打不过,他们从前便领教过,更怕落得去势的下场。
见他们格外识时务的模样,姒玉在心中冷笑:从前总嚷着男子力大无穷,那就用这份力气好好种田吧。
***
将及笄后的男子都安置妥当,姒玉接着将三岁以下的男子统计出来,预备将来交给乙等围场的男子照看,三岁以上的则可以准备从小学习《男德》《男诫》。
彻底处理完男子的事,姒玉才将目光投至曲城女子的卷宗上。
不同于剔除毒疮的杀伐果断,她的手指在书简上顿了又顿,正如她的心境。
杀害过女婴的男子已经都被处置了,可参与其中的不止有男子,她知道。
似是看出了姒玉心中的郁结,宿明洲为她递来一杯凉茶:“阿玉,我初来这里时,也遇到与你类似的烦闷,一方面觉得她们并不无辜,一方面又知她们并非问题的本源。”
“多谢。”姒玉接过凉茶整杯饮下,而后长舒口气:“基于她们本身亦是受害者,我想留她们性命。可到底为虎作伥,我要她们一生都为此赎罪。”
接着又是好一阵沉默,她终于下定决心:“围场还空了些,正好容纳这些人,她们的工钱可以比男子高些,但不能高过外面正常生活的子民。也要让她们知道,是女子的身份赋予了她们这些。”
“另外,剩下的还未想通要为男子讨一口气的,便住进空着的行宫。这两类人都需教习着,后者若是得以改造成功,通过考核便可出来。”
“幸而,她们这部分现在终究成了少数。”说到这里,姒玉面上终于浮现出久违的笑容。
***
又过了五日,临近傍晚时分,总算将要务都做完,姒玉忽然发现,自己也有急需一朵解语花来抚慰心灵的一天。
她对曲城男子下了禁令,自己也不好做那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行为,故而打算带姜素吟在宫中逛逛。
姒玉觉得太微宫长久住过承安帝,实在有些晦气,便与姜素吟一同宿在凤仪宫中。
这些天姜素吟听了她的话,每日都在凤仪宫中安心等她回来,不问外面的是与非,专心照顾好她的起居与膳食。
事到如今,姒玉已经知道自己对姜素吟是什么感觉了。
为何一定属意他为正夫,为何每每见到他便有全然放松的感觉,为何每晚都习惯性地抱着他缝制的狐狸,为何想要有他相伴的时间再久一些……
概因她对他的情感已不止是喜欢。
“素素,我回来了。”姒玉首先踏入凤仪宫的小厨房,卸下一身威仪,半边身子抵着门微微探头,声音格外轻快。
“殿下,点心刚上笼,过半个时辰便好了。”姜素吟立刻放下手中的蒸笼,听到她的声音、见到她的人,眉眼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
“素素与我真是心有灵犀,刚好,我带你在宫中逛逛吧。”姒玉走上前去,从后面还住他窄瘦的腰,接着略带歉意道:“这些天忙着,都未顾得上你……辛苦你了,素素。”
“怎会,能有片刻与殿下相伴,便是素素的福分。何况这些时日,殿下每晚都陪着素素……”姜素吟轻声道,他的声音永远如春风般柔和。
“那走吧,我带你好好逛逛。”姒玉执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魏地皇宫的每一处姒玉都无比熟悉,从前拼了命想要逃离的牢笼,如今成为她处理政务的地方,身边又有好友与佳人相伴,她再也不会害怕了。
她与姜素吟缓缓走在宫道上,六月的紫薇花开遍宫闱,花香冲淡了连日来的血腥气。
到底第一次出远门,来到完全陌生的环境,姜素吟对这里的一切都还有好奇,明眸左顾右视。
“殿下,您从前就住在这里吗?”路过尚宫局时,姜素吟格外注意了这里。
沿路漫漫,姒玉与他说了些从前的旧事,略去东宫那段。
闻言姒玉不禁笑道:“这是我从前干活的地方,我从前是很小很小的宫女,住不得这么大的宫殿。”
她说得云淡风轻,姜素吟心中却是一揪,清澈的眼眸睁大,眸中隐有水光浮现。
“怎,怎么了?素素?”姒玉见他欲要落泪的情状,不禁急道。
眼前男子抿了抿唇,忍住眼眶中的泪意,反握紧了姒玉的手,开口却有些不自在:”没事,就是,心疼殿下……”
他的眼尾转瞬间便红了,他想过姒玉从前的处境或许不好,但身入其境,还是忍不住幻想可以回到那时,代她受过这一切。
在姜素吟心中,爱一个人,便会想要代她承受所有但不好。
为免本就忙碌了一天但姒玉再额外为他操心,姜素吟强制让自己平复心情,而后对她展露笑容:“没事,殿下,我好了。”
姒玉什么也没再多说,只微垫足尖,在姜素吟的唇上落下一吻。
恰逢一阵热风吹过,墙边的紫薇花瓣落至二人的肩头,裹挟花雨的风将吻煽动得更为绵长。
继续携手走着走着,他们路过姒玉当初被裴臻救下的地方,而后又至更远些的东宫……
掩埋尸体的地方不够,东宫的岐岭与魏末帝的皇陵也被启用。
魏末帝从前贪昧下的银钱与财宝,全都藏在皇陵中,被当时带着宫人躲进去的王馥安发现,后来统统充了军饷,是以空空。岐岭更不必多说,本就是乱葬岗。
这一路许是触景生情,姒玉索性将从前与东宫的旧事也都说与他听。
她未提及裴臻名姓,但姜素吟到底是姜峤的男儿,生来聪慧,知道她说的是谁。虽未表现出来,他默默在心中给裴臻狠狠记下一笔。
等待点心蒸熟的这一个时辰,二人在此她乡彻底交心,不断地相拥、相吻。
……
翌日清晨,姒玉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姜素吟环在臂弯中。而他本人目光清明,显然已看了她许久。
淡香萦绕在鼻间,姒玉在姜素吟怀中舒服地蹭了蹭,随后扬起笑容:“素素,该出发去下一座城了。”
第96章 有救“想请你帮我看看太子君。”……
诏令执行的过程中,各地知府也都随行观摩。
知府们俱是姒英精心挑选后轮值而来的官员,为官经验丰富,手腕一个胜过一个的强硬。
姒玉与她们经过详细的商议过后,确定了接下来各城执行女男分治的统一时间,不给漏网之鱼们反应的机会,手起刀落。
有曲城为先例,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
姒玉也与带来的巡察使们分头行动,一地一地寻访过去。
太子威名远播,各地围场中的男子皆对她的到来闻风丧胆,即使未被去势亦觉得身下发凉;但他们丝毫不敢停下手中活计,一边颤抖一边卖力锄地。
与此同时,姒玉也见到了许多故人。看到她们都过得很好,她发自内心地感到欢欣。
途中,姒玉也发现了叛军逃窜的踪迹。但她未直接下令将他们抓拿,而是像遛猴一样,时而紧追不放,时而又给他们可以逃过一劫的假象。
她眼见着他们逐渐放松警惕,而后重燃刻印在骨子里的傲慢,急不可耐地将各城的暗桩集结出来,彻底暴露在明面上——
当初被王馥安送至农庄做活的章太后章云,带着名不良于行的男孙,与叛军混在一起。为首的严朗便是以这二人为旗号,忘记灭国之仇与齐地的元留合作。
就这样刻意撵着,姒玉的队伍一并来到西北,魏、齐二地交接的地方。
西北辽阔、地广人稀,是严凤霄向她描述过无数回的故地。此处的最边缘,也是她预备好清剿叛军的战场。
***
一别三年,姒玉来到西北平沧郡的辖区时,正值梁挽霜正式就任郡守的仪式。
昔日冷艳的女子如今爱笑了许多,笑声染上了与西北的劲风如出一辙的爽朗,面庞亦焕发出健康的红润光彩。
精心保养了十数载的皮肤再也不怕暴露在阳光之下,不屈的灵魂在此重新生长。
于梁挽霜而言,姒玉等人不仅是上司,更是难得可贵的患难之交,一见面便将她一行人请至上座。
待就职仪式结束,又邀她与宿明洲、游连卿入夜后一起至私宅把酒言欢。
“当初抽到平沧郡时,馥安还怕我待不惯西北,问我要不要与她换。”梁挽霜摇晃着杯中的葡萄香露,面带微醺、笑盈盈地回忆道。
“我当然是拒绝了,抽到这儿或许就是命中注定。从前养在深闺、一点风霜也不敢沾染,我还正想来这哪哪都彪悍的西北试试!”她妩媚的眼眸中跃动出一点得意,接着与姒玉碰杯。
故旧重逢,恰是酒酣耳热,梁挽霜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姒玉等人原本还接几句,后来干脆安心聆听当年匆匆一别之际她未来得及道出的过往。
“那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要做最好的,未出阁前争曲城第一贵女的名头,入宫后争宠妃的名头,为此进宫后没少和馥安呛声。”
“我以为我不爱死鬼男帝,只要权力与家族的兴盛,就不用活成世人眼里的可怜虫。”
“可我在那时的处境本来就是可怜虫,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呢?”
“在连朝堂都没资格沾染分毫的过去,我根本不懂权力二字写作什么,权力于后妃而言根本就是笑话……”
“所谓的家族兴盛也与我无关,我那时分明连继承家族的资格都没有。”
“可惜我后来才反应过来,就连太监同死鬼要人,我也连身边最重要的彩屏都救不了……”
“幸好,彩屏比我想的更有韧劲,她从未想过寻死,活着等到清算赵延的那天。”说到这里,梁挽霜泛起泪珠的眼眸中又生出笑意。
姒玉自然不会忘记彩屏,那个被赵延强抢的宫女。赵路的效仿之心,正是源自于此。
离开前她将受刑后半死不活的赵延丢给她们,后来也听说,彩屏与其她几位受害宫女一起,一刀一刀将他剐了。
说着说着,梁挽霜渐渐有些不胜酒力,趴在桌上继续道:“彩屏现在可争气了,前年便考进刑狱,一直着力于捉拿在家中行猥亵或暴力的男子。”
“现在围场建起来了,其中有个围场也是她管。”
见泪珠沾湿她的睫羽,姒玉取出方帕替她擦拭,而后将手抚上她的肩头。
梁挽霜感受到她手心带来的温柔,如此细密,如此绵长,不用言语便生无限宽慰。
于是她回握住姒玉的手,唇角蔓延出轻松的笑意:“我最怀念的,便是当年在桂仙湖,也就是宿将军的私宅中,与诸位姐妹们也是像现在这般,把酒、畅言……”
“娘子,那座宅院已经属于你们了,随时为你们打开。”宿明洲柔声道,眸中秋水仿佛盛满夕阳,漾起暖色涟漪。
“这如何使得……”梁挽霜被她这话吓得眸光立即清明了些,抬头连连推拒。
“娘子不用有负担,那宅子空着也是空着,能结一段善缘是宅子的福分。”明洲最不缺的就是钱,这句话游连卿未打趣出口,她怕宿明洲又罚她晨练时多跑几圈。
姒玉则与宿明洲对视一眼,而后也笑着劝道:“是啊,桂仙湖风光好,将来我们都可以在那里聚。”
三人的目光都如此真诚,梁挽霜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终是不再推拒:“那我们便说好了,将来定要再在那里相聚。”
***
告别梁挽霜,在巡查西北各处围场的空余之际,姒玉也沿着严凤霄介绍给她的线路,观赏沿路风貌。
当年她归家之时,仪仗只路过西北的边缘,未深入至腹地。
姒玉在心中赞叹道:能叫阿凤一直心心念念的故地,果真有它独一份的壮阔风景。
行至严凤霄挚爱的清河崖,见着她与自己说的最为粗壮的一棵柏树,姒玉取出她特意交托的荷包。
这是严凤霄与沈诏定情的地方,荷包中装着她在沈诏生前与他各自剪下,最终结在一起的两缕发丝。
卫国候妇夫举家搬至瑶城时,一并带回了沈诏的牌位。
严凤霄虽然看着不羁,却用情至深。她对着牌位也下了聘,将之迎回侯府,终究让沈诏做了自己的元配发夫。
姒玉几人一道替严凤霄在树旁挖了个土坑,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将荷包深埋于此。
“阿凤,斯人已去……我希望除此以外,你能一直快乐。”姒玉看着远方望不到尽头的原野轻声道,西北夏末的风依旧粗粝,所有祝愿随这狂烈劲道的风一并吹往更为广阔的穹宇。
……
尚未到彻底收网的时候,巡完魏地还有齐地。入齐地前,姒玉在关口拜访了慕容妧。
先前姒玉初至曲城时,身为齐王的她并没有来。她不似裴茹那般治理一城,而是潜心研究医理。
重获新生后,慕容妧也从研究致伤致死的毒,改为钻研助人求生的医。
齐地关口最大的一片营地便是她的,她与她的师傅药清漪一起收养了许多因从前战乱流离失所的女孩儿,其中许多人也在跟着她们学习医术。
营地每日忙得很,药清漪忙着教学,慕容妧本人则埋头扎于自己的营帐中,常常一试药便是一整天。
姒玉在傍晚时分到达,一行人边参观边等。
所幸今日运道格外不错,逛了不到两刻功夫,便恰逢慕容妧研制出一味新药,连蹦带跳地出来放风。
她的变化看起来也相当大,宽袍随意披着,发丝也有些乱,更不要说如此活泼的模样与步子都不怎么迈得开的从前大相径庭。
“呀,是殿下与明洲啊……许久不见,小王招待不周,请见谅。”一来便被她们撞见不修边幅的样子,慕容妧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整理发丝赔礼道。
姒玉自是笑着表示无碍,而后直接道明来意:“妧姐姐,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帮我看看太子君。”
即使所有医官都表示结果既定,她到底还是想再问问。
“他幼时曾遭过一劫,受了惊,医官都说他寿数极为有限。”姒玉把姜素吟的情况说与慕容妧听,“人我也带来了,就在营地外的马车上。”
“按理说,小王的医术应当不会比殿下身边的医官更好。不过来都来了,小王也叫上师傅一道看看吧。”慕容妧的神色郑重起来,话虽这么说,却也跃跃欲试。
于是姒玉差人将姜素吟唤入内,跟着慕容妧一起步入诊室。
落座后,慕容妧隔着丝帕搭上姜素吟的脉搏,凝神仔细分辨。
她的眉头微不可闻地蹙了
蹙,而后扬起一抹格外标准的微笑:“太子君近来可有食欲不振?”
“有的。”姜素吟诚实地点点头。
“晨间醒来会觉得口渴吗?”
“会。”
“夜间会频繁醒来么?”
“这倒没有。”
“无甚大碍,太子君从南方来,应是也有些水土不服,服用齐地特有的清凉丸便能好些。”简单问完,慕容妧对姒玉道。
未免给姜素吟压力,姒玉只道因自己有些水土不服,顺便也叫他一起看看。
将人送出后,姒玉再度看向慕容妧。
“他的寿数应当很难超过二十五岁。”慕容妧微微摇了摇头,说出与瑶城医官同样的诊断。
但她的下一句话却是姒玉前所未闻:“不过……小王可以往别的方向试试。”
第97章 拔剑首战大捷,这是初战,亦是终战……
“什么……方向?”闻言,姒玉的心连同声音一道微微颤抖了下,这是她首次听到有关此事的希望。
“但殿下也请做好准备,世上并无彻底改命的仙丹。”慕容妧同身旁一直沉默观察的药清漪对视了眼,再次开口却有些犹豫:“或许……只是延长片刻,具体方案小王现下也无完全的把握。”
“我明白的。”峰回路转又遇转折,姒玉反倒先露出宽慰的笑容:“妧姐姐也不用有压力,我已经做好了与他只过好当下的准备。”
眼前人面上尽是释然的神色,慕容妧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殿下知道,我与师傅从前都是用毒和蛊的,如今我虽弃毒从医,却也未完全将它们放下。”
“有的毒本身便可以入药,蛊也因使用者用心不同,成为恶蛊与药蛊。恶蛊害人性命,药蛊却能救人。”
“小王曾在古籍中看过一种的药蛊,据说可以为人续命。不过能续多久,此蛊又该如何培育,书上也未细说,小王尚未见过活的先例。”
姒玉从前只在玄奇话本上见过续命的故事,不想世上竟真存在着这种可能。
可即便在话本中,这种逆转命数的法门往往也需施术者付出极大的代价,于是她先起了退意:“妧姐姐,你从前体弱便有以自身饲蛊的缘故,千万不得再为了旁人损伤自己,你就当今日我来只是普通拜会吧。”
“时候不早了,我们这便告辞了。”说着,姒玉面上升起歉然,欲要起身离开。
“不用担心,殿下。”慕容妧轻轻按住她的手,同样对她笑得宽慰,妖冶的双眸中洋溢着明丽光彩:“我不会再做自损之事了,殿下这次来,也给了小王挑战自己的机会。”
“我会尽力按照古籍寻找这种蛊,试试它可否真的有传闻中那么玄妙。只是最后若不成,殿下莫怪小王无能便是。”最后,慕容妧眨了眨眼,狡黠一笑。
“这是自然,妧姐姐说笑了。”姒玉回握住她的手,郑重道:“无论如何,都先谢谢你,愿意为我的太子君费心。”
***
问诊的事暂告一段落,姒玉并未执着于此,如先前所言那样,专注过好当下的每一日,再多的便看天意。
她在切实的演练中飞速成长,太子威仪名震两地。所有人都知大周太子承天子之志,施政既有仁德之心,又有分毫不让的铁腕。
夏去秋来,齐地的围场也被姒玉巡了个遍。同魏地一样,除了最初有人寻死觅活,但闹过一阵发现无人理会,又到底不是真的想死,便都老实了下来。
管他先前是什么男王男侯,处在不同级别围场中的此生都没机会相见,同一的围场中则众男平等。
与男子同流合污的小部分女子也一样。
干活就有工钱,不干便没饭吃;改造成功的有机会出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不必改造或坚持冥顽不灵的,便一直留在原地。
这些人在分而治之下自给自足,每日根据严格的作息安排从事生产;而围场外正常生活的女子们在摆脱阴霾后始终奋发向上,各行各业蒸蒸日上,各城也意外得运行地很平衡。
与此同时,姒玉又将叛军在齐地遛了一圈,将他们的暗桩尽数挖掘出来。
叛军被迫集结完毕,姒玉的兵马亦整装待发。她再度回到西北,与她亲自参与调配的大军一道落脚于平沧郡的外围。
女儿从母亲手中接过的天子剑,终于要迎来出鞘的时刻。
姒玉出门在外也一直未忘记习武,如今虽还不能完全掌握宿明洲送她的软剑,其余技艺却已能小小出师。
“自打阿凤被点为武状元后寄来一封报喜的信,便再也没同咱们联系过了,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安顿下来后,姒玉在试甲胄时同宿明洲说道。
银甲在室内灯光下亦凛然透着冷沉之气,姒玉第一次上身,对镜自照间便爱不释手。
从前她只能在安全的山上看着母亲与宿明洲行军,如今她也可以独当一面,亲手解决家国的蛀虫,如何不心向往之。
“我当年被封为正三品的参将入军营历练了一番,她应该也是如此。”宿明洲笑容柔和,专注地看着姒玉:“如何,这盔甲可还合身?”
“刚刚好,明洲,我又长高啦。”姒玉就着镜子对她笑道,站直了伸手与她比对。
姒玉被寻回时年纪尚轻,身体正处在生长时期。哪怕幼时到底被魏地耽误了,但姒英的条件摆在那里,她的身量一直都在变化,如今已追回来不少。
虽然同身边人比起来,仍有半个头的差距。
“我这段时间也有长。”游连卿也凑入镜中,挤在她们中间不甘示弱道。
“加上头盔我比你高啦!”姒玉轻轻扬了扬头,笑嘻嘻地在游连卿的头顶与自己的头盔上比对。
“阿玉,你变坏了!”游连卿目瞪口呆。
“她这是近墨者黑。”宿明洲望着她们失笑,疏朗眉目尽是纵容,接着催促:“好了,陛下那边增派的小将,算着时间也该带着兵马入城门了,咱们出发去接吧。”
游连卿不禁好奇道:“其实以叛军的数量与实力,倒是不必动用支援,也不知会是哪位将军过来。”
“见见便知。”姒玉脱下头盔,倒是同游连卿差不多身量,她继续解甲胄,长舒一口气:“既然又有增援,那便更方便速战速决,我想在入冬前将人都处置了。”
“而后我们便留在西北,统一治理二地。”
这么多地方走下来,不知是不是严凤霄从前总念叨的缘故,姒玉还是最喜欢西北。
加之此地连结魏、齐,又离不周山不远,她打算接下来这两年的“朝堂”也安置于此。
……
“殿下,是我!请开城门吧!”熟悉的爽朗声音随风向上传来。
站在城门上,姒玉眼瞧着一队百人小队停在下面,为首的严凤霄仰头向她大弧度地招手。她身后的两位小将也很熟悉,是阿梧与阿慧。
阿梧和阿慧在随姒玉刚回到瑶城时,便去从了军。阔别三年,从甲胄来看她们也当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
增援归队,姒玉火速点将,正式对叛军收网。
西北的风入秋后便愈发萧瑟,原野空旷,大军整齐列队排开,肃杀之气弥漫向天际。
姒玉骑着高头大马行在最前面,宿明洲与严凤霄分别位于她的左右两侧,三人皆披着凛凛泛着寒光的银甲,俱是沉稳劲挺的模样。
矛隼于空中掠起,姒玉拔出天子剑,剑光映照出她格外坚毅的眼神,她沉声道:“击鼓,诛敌!”
“杀——”
“我用这遥视镜看你们!”游连卿站在城门的瞭望台举起手中夹着透色琉璃的木质物件,遥遥对她们喊道,也不管她们听不听得见。
叛军此前便被刻意驱赶至西北平原,四周皆是大周驻军,他们无处可躲,只待姒玉瓮中捉鳖。
三年前两地军队便皆不是周军对手,此刻苟延残喘后的残支更加寥落。
“尔等想恢复男为尊,可知带领你们作乱的严氏早已伤了根本,不算个男子了?”悬殊的两军对峙之际,姒玉意有所指道,有些好奇他们的反应。
叛军当即面面相觑,想起严朗曾在多年前定婚又忽然悔婚,接着便一直孑然一身,不禁吞了吞口水。他们全都怀疑地看向严朗,本就不多的士气愈发褪减。
“老子好得很!”严朗则气得脸胀成猪肝色,眼神躲闪,总觉得周围人投过来的目光尽是鄙夷,恼羞成怒道:
“老子那是爱妻爱女!”
姒玉看着他们的变化了然淡笑:男子果真从未变过,将胯.下那点肉看得极重。
……
“你?逆女!”严朗因同元留合作,双臂得以治好,盛怒之下挥舞着长枪冲在最前头,却被包抄过来的严凤霄拦住去路。
双枪剧烈碰撞,严朗只觉虎口大震,望着严凤霄心中亦是大惊,却不愿承认自己早已不是她的对手。
“严氏,你不该出现在战场上。”严凤霄将他的枪挑落在地,神情淡漠地将多年前他对自己说过的后半句话如数奉还。
姒玉瞥了眼将敌首之一生擒的严凤霄,纵马向元留的方向去。
此人是从前慕容慎身边的元朗的亲弟弟,尤记得杀兄之仇,望着她的目光冒火。
“一群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安分……”点字还未说出口,便见凛冽剑光一闪而过,他的头颅已与身体分家,死不瞑目。
姒玉片刻未停、目不斜视地从他身侧掠过,一路目标明确,与宿明洲一道将为首发起骚乱之人先行斩杀。
这不是姒玉第一次送人见阎王,却是第一次亲下战场。
西风呼啸着吹过面庞,姒玉不禁想起姒英,心中喃喃道:母亲,我也同你一样能上阵杀敌了,虽然敌人并不强大。
……
首战大捷,这是初战,亦是终战。
敌首除严朗外尽数被诛灭,其余人等尽数被俘,等待户部确认籍贯,该处决处决,该入围场入围场。
而严朗与被叛军护在中间的章云祖孙被提来姒玉面前。
“阿凤,先前我便与你说好了,你的叔父交由你处置,你待如何?”看着被堵住嘴扣押跪在地的男子,姒玉如过去所约询问严凤霄。
“我听说你将男子分进了三种等级的围场?”严凤霄双眸微眯,在得到姒玉肯定的回应后挑眉道:“年龄、所作所为,他都没资格进甲和乙。”
“我母亲的死虽与他无直接关系,但到底受他所累,母亲身体所受的痛苦他该原路偿还。”她看也不看怒目圆睁的严朗道,眉宇间的锋芒又凛冽了些,接着语气讥诮:
“既然叫了十几年‘爹’,我便帮他一把。据说男子阉割后能延长至少十年寿命,我也是为他好,且让他彻底净了身进丙字围场吧。”
第98章 明路“进去改造吧。”
听完严凤霄对自己的安排,严朗此刻的愤怒与惶恐不亚于方才在战场上被揭露伤了根本之时。
他虽然确实不举,但该有的部件都在,还能维持自己算个完整的男人的错觉,若是……
不,不!一想到这里,严朗跪在地上的双腿便止不住地打颤,中间更凭空窜出飕飕凉意。
一路上他也听到各地传出的流言,都说大周太子是这群邪门的大周女人中最不正常的一个,最爱断绝男子做男人的希望。
这可恶的太子,不仅拐带他的女儿,还将他的女儿也带出了特殊癖好!
啊!不肖女,这不肖女!严朗死死盯住严凤霄,有满腹的恶语想要宣泄于口中,奈何全被一块小小的臭抹布堵住,泼天憋屈使得他额角两侧的青筋突突暴起。
他好想说话,他太想说话了!可惜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而随着姒玉对严凤霄话语的首肯,扣押严朗的士卒也将他从地上提起预备拖走,他心中荒芜一片的绝望彻底化作眼角的两行浊泪。
短短一息之间,严朗面上便浮现出上百种不同的表情,仿佛用脸色上演了出滑稽戏目。
姒玉始终泰然自若地看着他,眼都不眨一下,只因这类场景早已在她面前上演过无数回。
她知道严朗定会破口大骂,故而提前吩咐下属将眼前三人的嘴巴都堵上,省的又要听那些老生常谈的几句话。他们说不腻,她听也要听烦了。
严凤霄倒是头一回见男子临近阉割的场面,见此“啧“了一声,语气不耐道:“不就是阉个割么,有什么好矫情的?”
但她的眸光中写满了不加掩饰的兴奋,看得严朗愈发悲愤。
“叔父你就放心吧,不会给你用麻沸散的。”严凤霄不忘插上最后一刀,而后满眼欢欣地向姒玉确认:“殿下,是不是呀?”
“这是自然,铺张浪费要不得。”姒玉略勾了勾唇,主审官不容触犯的威仪仍在,对待友人又自有一番春风化雨。
严朗被拖走,地上另外二人抖若筛糠。
裴旦原本就是个瘸子,此刻在扣押下双腿扭曲地跪在地上;章云按照“男跪女不跪”的规矩倒是不需要跪,但她实在太害怕了,押进公堂后便跌倒在地,继而瘫坐不起。
按约定交予严凤霄处置的事了结,姒玉移步至上首的太师椅,饮下一口西北特产的云雾茶。
对这二人,她还有话要说。
“裴氏,你当初为何要离开你的母亲?”她看向裴旦,不由想起裴茹对自己说的有关裴臻的身世问题,他们长得的确不像。
裴旦虽也生得肤白貌美,眉眼间却能隐隐窥见魏末帝令人作呕的影子,裴臻则完全没有。从前只听说裴臻全然肖似沈皇后,如今看来,他当真可能如愿以偿,只是沈如茵的孩子。
知道姒玉此番要裴旦回话,扣押他的士卒熟练地取下他嘴上的脏布,但手却未离,做好了他若出言不逊便立即堵上的准备。
“你怎么敢!啊……”
果不其然,这些小男子总不信邪。士卒当即对他的脸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下,随后又重新将脏布塞进他的嘴里:“老实点!”
“好好说话。”姒玉向士卒投去赞许的目光,对着裴旦同样言简意赅。
裴旦的母亲是从前的尤贵嫔,现下的汝阳郡守尤琳琅。
很早之前,姒玉便收到了来自尤琳琅与另两位郡守的奏章与信——
三位生下男儿的郡守俱是家门不幸,仿佛带了年轻兼更为疯癫版的魏末帝回去,整天嚷嚷着要她们去死。
她们都没有再忍耐,他们从前在宫闱中便未将她们当作真正的母亲,当初带他们走已是顾念了一丝亲情,既然不识抬举想要骑在她们头上,她们便亲手将他们抹杀。
裴旦是三位皇男中残疾程度最轻的,同样在随尤琳琅赴任后总发脾气,言语不堪入目,还多番拖着瘸腿阻拦她出去点卯。
只是他很早就直接离家出走了,后来不知怎么又被严朗带领的叛军找到,勾搭在一处。
尤琳琅在信中说,她未有机会像其她姐妹们一样亲手将自己生下的孽障诛杀,若姒玉捉到人便只管处置了,她先行谢过。
口中脏布再度被取出,这回裴旦终于不敢口出狂言,边咳边上演起承转合:“回……咳咳……回殿下,都是小男被猪油蒙了心……”
姒玉未置可否,取出身旁桌案上有关裴旦的身份报告。
她的目光停在有关他情感的那栏,鄙夷自眸中一闪而过,而后意味深长道:“严氏去了丙字围场,你觉得你能去哪儿?”
“小男都是被严氏蛊惑……小男只是身子不行,应当能去,乙字围场吧?”断断续续地说完,裴旦也快哭了,推脱完责任后充满希冀地望向姒玉,双眸泛出盈盈水光。
拜托,拜托!千万不要让本殿下去丙字围场!他在心中不住地道,又慌又急。
“可是我
怎么查到,你腿脚都如此不便了还想着祸害女子?”见他还是不老实,姒玉的眸光变得更加凌厉,连带着一起扫向他身旁的章云。
“我……小男……殿下,这是人之常情啊……”悬着的心终于还是死了,裴旦哽咽道,泪水喷涌而出。
“是吗?那就很遗憾了,你得去丙字围场。”姒玉对他的眼泪毫无怜惜,轻轻放下记录他身平的纸张,一锤定音。
“殿下,皇,大裴氏能侍奉您,我也可以的……您看看我,腿瘸也别有一番风味啊……”嘴未被堵上,裴旦仍在做最后的挣扎。
“你当我是什么收破烂的么?”姒玉平静的面孔上终于生出明显的波澜,这是她今日头一回生气,声音全然冷下来。
旁人用过的角先生都无人再要,这么些男子怎么做到现在心里都没数的?还当女子好忽悠呢?
“我比他有经验啊……唔……”话未说完,裴旦又被士卒狠狠抽了几巴掌,不知死活的嘴再次被堵上。
“他不用去丙字围场了,去完势便直接处决。”姒玉对士卒笑道,让她们将人拖走,眼不见为净。
“是。”士卒利落地应下,将人拖起后又狠踹了一脚。
“还敢攀扯殿下?我呸!”脚步声逐渐远去,墙后又传来士卒压低了声音的唾骂。
……
“章云。”待审理的只剩下最后一人,姒玉念出昔日章太后的名讳,眸光沉沉地看向她。
终于轮到自己,章云陡然一个激灵,口中“呜呜”了声,只觉眼前女子仿佛一汪看不出深浅的潭水,不显山不露水间便让人生出无限压力。
“在叛军的军营中,你还得负责他们的餐食,你觉得这比在先前的农场要好吗?”姒玉看着这道瘫坐在地上佝偻的身影,心中没有半点同情。
她的头发全都白了,面上也再无从前在宫中精心保养过的痕迹,一尘不变的是她每道皱纹中都存在的刻薄。
负责章云的士卒也将她口中的布帛取出,她痛苦地咳嗽几声,而后哑着嗓子道:“我是……我是太后……我是太后!”
她越说越声嘶力竭,整张脸因执拗变得格外狰狞。
“知道王郡守当时为什么留你一命吗?”姒玉推了推手边茶盏,茶水已凉,章云仍旧沉浸在她一朝飞升成功的太后梦中。
闻言,章云却是愣住,三年前她的儿子要烧死他,从未在她那里讨到过好处的王馥安疏散宫人时也将她一并带上……
她活下来了,后来天下大定,王馥安又将她送去农场,只要干活便有吃有住还有工钱。
最初她是过过一阵安稳日子的,只是严朗找到了她,带着她的好孙儿一起,口口声声要为她重塑太后尊荣。
“谁知道呢,看我笑话吧。”章云不再装痴卖傻,嘲讽道。
“你没有那么重要。”淡然的笑容拂过姒玉的面容,她打断道:“虽然你蠢得确实很可笑,南墙撞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不愿静下心来仔细想想究竟是何人让你沦落至此。”
“亲男儿让你做了太后,最后他要烧死你。孙儿又给你太皇太后的虚幻指望,结果却叫你实实在在做了许久白工。”
清泠泠的声音格外有力,面对姒玉所言的不争事实,章云张了张口,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唯独王郡守心善,曾经不计前嫌地为你指了条明路,可你只辜负了她的心意。”姒玉今日不欲劝服她,只为将想说的话讲完。
至于对方是否听进去,余生的围场始终在等着她:“我不杀你,你需终生为从前为虎作伥的所为赎罪。”
“进去改造吧。”最后一句落下,姒玉对章云言尽于此。
***
两地骚乱彻底平息,围场稳步运转,撇去杂质后的水流一往无前。
如愿将临时朝廷落至平沧郡,姒玉在此过了个满是西北风味的新年。
她提前向瑶城寄去年礼,以及有关这半年的年末总结。
除此之外,上元节即将来临,西北同样有上元点千灯的习俗,同瑶城并无太大差异。
姒玉也自然不会忘记,曾经对姜素吟许下的承诺。
第99章 上元日照金山,月下起舞
上元是大周年节的最后一个休沐日,姒玉在前一晚用过膳后就提前睡了。
当日寅时过半,姒玉便准时从榻上起身,先替尚在沉睡的姜素吟掖好被角,而后披上裘衣往庭院去。
平沧郡从前的春山行宫被改造为姒玉居住并日常理事的地方,三位好友也与她同住其中。
四人如约在庭院中相见,严凤霄和宿明洲久在军中,夜半整装待发对她们来说并非难事,面上未见困乏之色;游连卿一贯睡得早起的晚,饶是提前睡下也依然睡眼惺忪地打了几个哈欠。
姒玉刚醒来的时候也很困,出来后被冷风一吹,倒是立刻清醒起来。
“走吧,困得话我来载你。”姒玉揉了揉游连卿的脑袋,拉住她的手往马厩的方向走。
寒夜中她的眸光明亮如星辰,浸染着盈盈笑意。游连卿当下也不困了,重重“嗯”了声,跟上她的脚步。
三匹骏马上载着四个人,她们夜半出发是准备夜爬垂云山观赏日出,顺便也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有幸遇见日照金山。
垂云山不算高,离行宫不算远,骑马过去只需一刻,登上山顶普通人也只用不到一个时辰。
但它特别在可以无遮挡地眺望见远方的西海雪山,据严凤霄所言,平沧郡的百姓若想看日照金山往往都会来到此处。
今日夜登垂云山的百姓不少,尤其今夜还是上元前夜,为避免百姓不自在,她们沿路都在避开人群。
“这条道比较窄,沿路也没休息的台子,故而一般没什么人走。”到了目的地,严凤霄便充当起引路人,带她们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小径。
天色幽暗得很彻底,提着灯只隐约可见薄暮萦绕着山体周围,四下除了北风呜咽外都静悄悄的。
熟悉山况的严凤霄于前方带路,姒玉和游连卿紧随其后,宿明洲则走在最后。
虽然原本也不害怕,但夹在这二人中间,姒玉和游连卿还是一致觉得稳稳的、很安心。
“明洲,今日爬了山,回去还要跑圈吗?”走着走着,游连卿忽然想到这桩要事。
“看你表现,可别走了一半就叫我将你提上去。”宿明洲在她后面低哼一声,清冷的声音却犹带笑意,似和风般令呼啸北风也为之消解。
“……无情。”游连卿懂了她的意思,假作认真思考起来:“阿玉,你说是现在被她提上山换回去跑圈轻松一点,还是干脆现在累一点好?”
姒玉原本正埋头走着,蓦地被她们逗笑:“她真会提你上去吗?”
“会吧?我觉得会!明洲,明洲……你说说?”游连卿笑道。
“我无情。”宿明洲没有犹豫。
“……我错了。”
“她们一直这样吗?”严凤霄在前面好奇地回头。
“你也觉得很有趣对吧?搁话本子里,也是欢喜冤家的一对友人。”攀登了一段阶梯后姒玉再无困意,思维也活泛起来。
她在闲暇之余看了不少话本子,自天下大统后她才发现,从前她最想看的姐妹携手仗剑天涯的故事在大周如此火爆。
魏、齐二地也受之影响出了许多新秀,此类话本再也不是无书肆愿意接收的冷门书籍。
各种复杂深刻的姐妹情谊看得她欲罢不能,奈何书籍大多分好几册,越是写的好的越出得慢。
有时候她真希望笔者能像从前的柳映一样,在她耳边便直接将下册讲了。
而观察了那么久,姒玉也发现了,游连卿同宿明洲的友谊很值得细细品味,一个总致力于挑衅对方,另一个虽然嘴上冷漠,内心却全是纵容,是特别美妙的关系啊。
她的话一出,宿明洲和游连卿同时陷入沉默。
半晌后游连卿才不好意思地转移话题:“咳……这
,我觉得,如果山道上能造出一种能将人吊着运上去的车就好了。”
“将人吊着?这有点吓人。”闻言姒玉微微一惊,只觉这话配合着时不时呜咽打转的北风与山上重叠树影,真的有些过于诡异了。
山间志怪类的话本她也没少看呐……想知此处,她立刻加快脚步向严凤霄靠近过去。
“不,不……是将车吊着,人在车里面。”游连卿也意识到自己说出了歧义,赶忙纠正道。
“连卿,你少说几句比较节省体力。”宿明洲的声音再度从后面传来。
……
也算是有说有笑地登上了山顶,这一路如严凤霄所言,中途确实没有见着可以休憩的地方。
姒玉和游连卿的体力到底比不上那自小习武的二人,都累得直喘气,靠在一座亭子的柱子上小口小口地喝水。
严凤霄和宿明洲完全像无事人一般,姒玉怀疑,若非还有她和游连卿,这两人怕不是蹭蹭蹭便施展轻功上去,严凤霄说不定还会继续锲而不舍地邀宿明洲比试……
想着想着,她又自顾自地笑起来,水袋中的水花溢出嘴角,清凉凉的。
不过,山顶的风真的同山下很不一样。坚持着攀上山顶,可不就为了这刻么。
卯时的天已有些微亮,虽然日头的影子还未见,但远方的风景已能大致看出轮廓。姒玉站上亭旁的瞭望台,只觉心境也受塞外遒劲有力的风光感染,变得愈发开阔。
前方的西海雪山此刻仍有雾气萦绕,不知到了日出之时能否消散,叫她们在上元节如愿遇见一整年的幸运。
都说能看到日照金山,接下来的一年都会顺顺利利。
“殿下?那是殿下么?”不到半里开外的距离,忽而传来一阵交头接耳。
姒玉看过去,百姓几乎站满了山的另一侧,许多人也闻声往她们这边看过来。
“我还看到宿将军了,还有严将军和游工……肯定是殿下!”有人掩不住激动道,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仍随风传至姒玉这边。
“如何,是躲还是?”严凤霄笑着问道,另外二人也都看向她。
“不躲了,一起吧。”姒玉没有犹豫地莞尔道,此前西北还有几个当地大节,她也没少与民同乐。
上元节能与百姓共赏日出,是极为美满的。
……
随着天边霞光初露,云层不断被染上由浅至深的橙红色调。
性情外放的西北女子不禁同身边人手拉手围在一起,转着圈儿载歌载舞起来。
清亮的歌声与翩翩舞步从无到有,此起彼伏,有着不输天地景观的壮丽。
姒玉无法不为之所动,而她身旁有个半大的女孩儿也正犹豫着向她伸出手,她未有犹豫,直接拉住对方的手,而后又牵起离她最近的宿明洲的手。
“明洲,你说这雾气会散开吗?咱们能看到日照金山吗?”姒玉抬头对她道,点染笑意的眸光清冽得也如清晨溪边淌出的第一缕山泉。
“会吧。”宿明洲侧头看向姒玉,笃定道,她在应答的这瞬间转到的位置恰好逆对着霞光,在姒玉眼中仿佛披了层熠熠光华的神迹。
而在她看不见的心中,宿明洲这样对神迹许愿:羲和日神与常羲月神啊,请让她如愿吧。
“那便借你吉言了!”姒玉笑容轻快,声音亦如是。
随着太阳逐渐跃出云层,西海雪山周围萦绕的雾气也随之一点一点地散开。
初始还有些缓慢,而后不知是否多了阵风,倏忽间便露出真容。
曦光落入白茫茫一片的雪山尖尖,映出震颤人心的壮丽金光,所有人都停下舞步——
日照金山,她们见到了。
是了,自打回到大周,姒玉的运道便一直很好。
***
看完日出回到行宫,姒玉用过早膳就继续补眠,一觉睡到晌午才再次起身。
她没有忘记同姜素吟的约定,只是目前西北的围场尚无男子通过考核,姜素吟若是外出,还是会显得突兀。
于是她便打算在行宫的后花园内为他造一出灯景,午后又出了门,去已然热闹起来的街市上采买灯笼。
姒玉买了许多,有各种小动物的,其中矛隼与狐狸样式的居多,是她和姜素吟最喜欢的。
华夜降临,姒玉蒙着姜素吟的眼睛,将他牵至后花园,满怀歉意道:“素素,今年两地还未有男子通过考核,我不便带你出去,只能在这里同你一道过节。”
“殿下,能同您一道过节,我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姜素吟蒙着眼摇摇头,声音浸润着由衷的感动:“您为了陪我,都未同宿将军她们一道外出,是我不好……”
“别这么说……”姒玉用手捂住他的嘴,而后伸手往上,将遮住他双眼的缎带摘下:“看看?”
“殿下……这是您亲手挂得么?”姜素吟愣在原地,美眸中映满了各色花灯,下意识地问出这句。
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是殿下挂的。
“素素当真与我心有灵犀,是我。”姒玉痛快地承认,未了又有些不确定:“我挂的可有哪些奇怪之处?”
“当然没有,殿下好用心。”姜素吟深深地看着姒玉,看着看着眼尾不禁染上薄红。
“殿下,素素为您跳一支舞吧。”他微微偏过去脸,不欲叫姒玉瞧见窘态,说完便脱下披风置于石桌上,悠悠踏起舞步。
月光似水般温柔,映照在舞姿曼妙的佳人身上,衣白胜雪,飘然若仙。
最后,姒玉将他按在挂满花灯的树上,亲吻勾缠了许久。
“明年这个时候,咱们或许就能同游外面的灯市了。”
“我相信殿下,殿下一定可以的。”
第100章 大安两地太平,姒玉也可以归家了
长羲三十二年春,距离姒玉离开瑶城已经过去两年。
虽然将临时朝廷落在西北边城,但她每月还是会去各地探访,致力于聆听各个城镇的民声,持续修正律法条例中的漏洞。
她也同相应官员言明,这些同样并非一尘不变,仍需根据百姓的回馈来调整。
魏、齐二地因为曾经的滞后,许多案件同样不能用大周普遍的标准看待,故而法理之外还应有人的灵活判断。
“就好比这桩宋氏被害案,杀人者姜某当年并非自愿与死者结亲,且据仆从所证,死者曾多次在夜间对她强行侵犯,手段暴力令听者惊颤。”
“男子于榻上侵害女子的事在大周闻所未闻,故而律法上也有空缺,家中私密事也很难管理到位,这也是我建立围场的初衷。”
“魏律最初判了姜某斩刑,我军攻入曲城后又按周律的妻杀夫罪将她改判为三年刑期。但后来我与刑部又将此案重新讨论过,一致认为如此刑期还是重了。”
“宋氏死有余辜,按围场准则也是连丙字围场都入不了的,而姜某勇敢地为自己提刀,不仅该无罪释放,还当给予嘉奖和无辜受刑的赔偿。”
从前礼国公府的命案发生在魏国国破之际,办案潦草且因是妻杀夫而未声张,直到仪仗离开后才被留下的官员翻出改审。
姒玉也是在分配围场查案宗时才得知此事,提出再度整改。如今她又将这桩第一次参与翻案的这桩案件记录在刑部法典中,作为演示的实例。
今年开春后,甲字围场终于陆陆续续放出些许男子。其中年过二十五还未通过考核的,即使容颜仍旧秀丽,也仍旧需要饮下绝子汤转入乙字围场。
而先前未被分入围场的男儿,年满十六后则按照同样的标准,如此循环往复。
按照奖励机制,当甲字围场中有男子通过考核,街市上对于男子的禁令才得以解除,出行离不得马车的姜素吟也总算可以正常上街逛逛了。
女子中顿悟者便更多了,除却犯下重罪者终生不得出,许多废弃行宫又重新空置了回去。其中不少人在出来后,还纷纷去春山行宫门口留下信件。
守卫将她们的信整理好呈给姒玉,姒玉每一封都读了。
信纸上字迹迥异,诉说着她们各自不同的真实过往,无数纯粹的苦难。
不是每个人都如她那般,在成长的道路上遇到诸多帮助她的女子。她深知如此,故而也曾有过举棋不定,自己是否对她们过于苛刻。
但她们的来信同样开解了姒玉埋藏于心底的忧思,有人在信的末尾写道——
“曾经,我觉得你剥夺了我们的自由,可在你到来之前,我们也只有为男子上贡的自由。”
“现在我终于明白你想做的是什么,我为当初的冒犯而抱歉。谢谢你让我知道,自由唯有在平坦的道路上
才有讨论的意义。”
“现下都是男子对我们退避三舍,生怕再被关入围场。想想大周统一天下之前,我们连寻常夜里都不敢出门,真是解气!”
这些她从未诉诸于口的话,在笔墨间不谋而合地铺展开来,这便是女子间的心有灵犀与殊途同归。
细细密密的动容于周身蔓延,过往她们激烈反对的模样仍历历在目,但总有人会改变。
姒玉深刻地感受到,认同的声音远比误解的力量强大。是她们的回音让她再度肯定,所坚持的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
将信件妥善收入匣中,姒玉下值离开行宫。
带着膳房蒸好的点心来到去年开春新扩建好的军营,恰是傍晚时分,宿明洲与严凤霄正在分别练兵。
她们所练的“兵”也并非正规官兵,大多是刚刚结束了一天工作的平民女子。
根据从各城各镇考察得来的民意,许多女子错过了强制入学的年纪,而武馆数量又不似文堂那般多,想要习武便成了一馆难求。
向临时朝廷申请再多建一些武馆的声音有许多,但大周驻军得负责两地治安,防止男子再度闹事,每人的时间都安排得刚刚好,很难再抽派出人负责更多的武馆。
于是姒玉同其她官员们商量了下,将军营扩建,在黄昏时分由跟她过来的将领带她们一同操练。宿明洲与严凤霄每月还会抽出十日,去各城军营做指导工作。
姒玉在休息区等待她们结束,饶有兴致地看着一群女孩儿围着沙地玩耍。
前不久严凤霄也将小月亮严婵从瑶城接了过来,这孩子才三岁便神气十足,此刻正扎着两股冲天辫在专为孩童准备的休息区上窜下跳。
严凤霄刚派驻过来的时候严婵还太小,幸而大周育儿市场极为成熟,她聘用了两名奶嬷嬷在宫中带她,每隔半年回去看一次。
西北的白日比其它地方都要长,练兵结束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天还敞亮着。
宿明洲同严凤霄依次走来,姒玉也将点心挨个投喂,将晚的日光温柔,人也温柔。
沉浸在玩闹中的严婵却浑然不觉,丝毫未注意到干娘看了她许久,亲娘也来到了跟前。
严凤霄脱下盔甲,笑眯眯地同姒玉说道:“你说这丫头,我看她也挺有习武天赋的,怎么当初抓阄,我做的泥刀泥枪就是一个不肯碰呢?”
“对不起但是,要我我也抓金元宝。”姒玉笑得恣意,拍了拍严凤霄的肩膀:“走了,我去男学接人了。”
“有佳人相伴就是不一样,你这天天赶场子,我真佩服你。”严凤霄不忘调侃。
放下点心篮,姒玉自行驾着马车顺道往男学去。
姜素吟这段时间同样没有闲着,概因身为太子君,他也很想做好天下男子的典范,为姒玉分忧。
征得姒玉的同意后,他加入了城中的负责男学的教学团队,与派遣来的公公们一起给及笄前的男子开蒙。
及笄后的男子更难教化一些,嘴上横得很,多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唯有经验丰富的公公和官兵才能将他们修理。
姒玉担心他们吓着姜素吟,围场一点儿也不让他靠近。
她也曾问过姜素吟,他是否会害怕她对男子的铁腕。
姜素吟当即便摇头,满脸忧心忡忡道:“素素也十分不能理解,为何他们如此恶劣。所有人都是女子生的,他们从前这般对女子,也不怕女子再也不要生他们了么?”
花瓣一般柔软的唇轻轻抿着,眸光可怜巴巴的,仿佛生怕姒玉因为这些男子进而对他也生出不喜。
“没法下蛋的公鸡向来都是要做鸡饲料的,女子给了咱们降生于世与存活的机会,已是咱们天大的福分。”男学下学前的最后一堂课,顾公公对着屋中男孩恨铁不成钢道。
“顾公公言重了。”而姜素吟和顾公公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温温柔柔道:“男子的德行格外重要,谁不喜欢贤良淑德的男子呢?”
“将来你们若是有机会嫁人,将后院打理地整整齐齐,妻子在外打拼才能无后顾之忧,这个家呀才算安定。”
眼前这般一唱一和已于男学上演过无数回,姒玉每次在他们临近结课时都能听到。
讲台上容貌格外出众的男子声音温润,眸光一如既往地专注、认真。
仍旧炽烈的日光透过窗沿照在手捧《男诫》的姜素吟身上,姒玉就站在学堂外看着,只觉他就是世间最美好的男子。
再也不会有人胜过他了,她在心中道。
“累了吧?小姜老师辛苦了,我在富春楼订了包房,一会儿好好犒劳一下你。”姒玉牵起他的手,亲昵地笑道。
“素素不累的,殿下连日操劳政务才辛苦。”姜素吟握紧她的手,声音如同融化的春水。
“等我们用完膳,畅音楼的《双侠录》也快要开演,我们一路逛过去,时间刚刚好。”姒玉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的计划。
“都听殿下的!”姜素吟的声音也染上欣喜,满心满眼都是姒玉。
《双侠录》是话本改编的戏目,讲了一对至交好友行侠仗义的故事。前不久她们睡前靠在一块看过,二人都很喜欢这个故事。
将人扶上马车,姒玉驾着马车往城中闹市去。
这是她在边城最为寻常的一天,劳逸结合,好友与爱人都在支持着她。
***
长羲三十三年冬,又是一年年节将至。
这大半年来,姒玉同游连卿一起,督建了边城的首座千机营,也是整个大周的头一份。
两地女子原本就未缺席过劳动,往日生活中也自行创造出许多富含巧思的器具。
游连卿虽未有官职在身,但她引入的各项便民机关风靡两地,带动了许多女子想要同她学习。
她们一番讨论下来,觉得文、武学堂都有了,对工学同样不能厚此薄彼。
这些技艺带来的便利她们皆有目共睹,姒玉暗下决定,回了瑶城也可以继续推行更多的千机营。
两地太平,民生和乐,姒玉也到了归家的时候。
归期比原定的三年还提前了两个月,她也有些想母亲和姥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