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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相亲一天相四个

    “为一寻常男子,耽误前途,焉知来日,他不会负心?届时,便鱼与熊掌兼失,大乱之世,应当先立足,稍割情爱,才能有大作为。”

    “公子华将军乃秦王手足,将来必定是宗室重臣,公子荡若能得公叔支持,储位如探囊取物,如此一来,小者,王后忧心可解,大者,秦国连横稳固,东出有望,你我前途,亦光明灿烂。”

    “届时,你内有王

    后,外有我,兼拥立公子荡之功,伐韩、守李帛之绩,莫说一个季孟夫人,就算是季孟夫人的父兄族人,加起来,也未必是你对手。”

    “取嫡不过翻掌,权势、地位、前途,皆在你眼前,天下多少士子,争破头颅,多少将士,染血沙场,为的无非这功名二字。”

    “司巫不能只看当下,也要看将来,公子荡,就是秦国的将来。司巫杀公子壮门客,已经得罪了公子壮,难道就不怕公子壮一朝得立,记恨司巫吗?”

    “我不!”

    张仪连篇大论,分析利弊,却只换来了楚越两个字,“我不”。

    “你”张仪一时哑然,气得直起身来,“你怎么什么话都不听!君子要虚怀纳谏,你如此闭塞视听,早晚要惹大祸上身。”

    楚越见凭口舌在列国逞凶的张仪,在自己面前吃瘪,不由笑了。

    秀才遇上兵,纵横家遇上倔驴。

    有嘴也说不清。

    楚越悠悠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1】。相邦与其劝我,不如想想别的法子,去劝真能虚怀纳谏的君子,咱们的王上,让他封我些什么。”

    张仪叹口气,“秦国没有能给你做的官,若有,王上早就封给你了,岂会等到现在。”

    “那封点地也行。”

    张仪严肃看向楚越,楚越自知理亏,“算了,爵都不给,更不可能给地了。不能给爵,也不能给封地,那更应该将白起封给我。”

    楚越振振有词。

    她为大秦流过血,她为大秦流过泪,大秦不能这么对她,八百个美男就不要了,弱水三千,她只要白起。

    张仪深吸口气,恨铁不成钢道:“我简直对牛弹琴!”

    说罢,他拂袖而去。

    “相邦慢走。”楚越屁股都没抬,冲门外道。

    张仪坐过的席子还未凉,宫中的寺人便坐了上去。

    楚越抬眸,扫了一眼对面寺人那张不男不女,挂着令人不适笑容的脸,双手将杯盏奉了上去。

    “少监,请。”

    来人是卫夫人身边的少监,楚越少时不听卫夫人话,卫夫人想要打她,是他向卫夫人进言,才让楚越免于一顿皮肉之苦。

    虽然知道他还是为了卫夫人着想,不想让她因为自己,使卫夫人见罪于嬴驷,但毕竟为自己说过话,楚越记得,便以礼相待。

    没往酒里面加东西。

    很道德。

    “夫人从公子处,得知司巫曾在李帛城破时,以命相护公子,十分感动,特命奴婢送来厚礼重谢司巫。”

    一具漆箱抬到堂上,打开一看,满满都是麟趾金,楚越扫了一眼,这一箱,少说有二百镒。

    秦制,一镒二十两。

    卫夫人出手,过于大方了。

    当日王子芾出生,芈夫人赏赐,也不过五十镒,王后尚觉得芈夫人的上次厚重,卫夫人一出手,就是芈夫人的四倍不止。

    仇人送大礼?

    这不是那谁给那谁拜年吗?

    “保护公子,职责之内,夫人赏赐,万不敢受。”楚越推辞道。

    少监一笑,“这不止是为了谢司巫,夫人还有一事,想请司巫相助。”

    楚越若有所思,“少监请讲。”

    “公子渐长,夫人正为公子婚事忧心。”

    楚越推辞道:“在下交友不广,恐怕无能为夫人分忧。”

    “司巫误会了,不是想请司巫做媒,而是夫人有意于司巫。”

    楚越瞪大了眼睛。

    这是人话吗?

    嬴壮?跟她?

    她可是看着嬴壮这小破孩长大的。

    但再一想,她的确比嬴壮大不了几岁,三岁

    女大三,抱金砖?

    她现在想一砖头砸死出馊主意的人,想都不用想,能为卫夫人出谋划策的,除了眼前人,恐怕再没有别人。

    少监没注意到楚越神情变化,依旧喋喋不休道:“昔年夫人曾抚养司巫,司巫与公子,也曾共处,彼时虽然年纪尚小,但也算相识。”

    “公子与司巫,都是正该婚嫁之年,司巫于秦有功,公子,是大王的长子,将来”

    说到这里,少监的声音压低,“公子若得储位,司巫就是将来秦国的王后,退一万步,即便不当立,也少不得封君,司巫便是君夫人。”

    这边价开得更高。

    秦国王后的位置都拿出来了。

    楚越盯着少监,心想自己是先抽他左半边脸,还是右半边脸,少监见楚越盯着自己,若有所思,以为她心动,又道:

    “公子有军功在身,王后的公子荡尚且年幼,不过稚子,等他长成,还不知要多久,即便一时得立,焉知将来”

    话音未落,楚越已经纠结完毕,右手狠狠抬起,照着少监的脸就是狠狠一耳光。

    “放肆。”

    “立储乃国家大事,岂容你一个阉宦在此多嘴。”

    “大王春秋正盛,你竟敢妄议立储,是诅咒大王吗?按律当枭首。”

    少监捂着脸,惊慌下跪,求饶道:“司巫恕罪。”

    “奴婢,奴婢奴婢是在胡说八道。”

    楚越深呼出口浊气,冷冷道:“滚!”

    辛一直坐在门口,送走张仪,又目睹少监跌跌撞撞从里面跑出来,她往里探头,见楚越面色不嘉,于是在少监仓惶下台阶时,伸出了脚。

    但听噼里啪啦一顿杂声,少监的帽子骨碌滚到了院子角落,几个小寺人搀扶起少监,又捡回他滚出去的帽子,双手奉上,“少监。”

    少监回头,狠狠望了一眼身后辛,带着怨恨的视线,又投入屋中。

    他转过头,不甘对身后一众随从道:“走。”

    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问屋中楚越道:“你不怕他回去告状吗?”

    “告状?”楚越冷笑声,“告我什么?告我打他?还是我不同意与公子壮的婚事?”

    打他的事情,一旦传开,卫夫人拉拢她一事势必也会暴露,届时,先倒霉的是谁,不好说。

    婼拿着一丛鲜艳的野花,蹦蹦跳跳走进内院,她进来时,恰好见少监离开,于是一边脱鞋,一边问辛道:“刚才那是什么人,好狼狈,你打她们了?”

    辛好武,不是一般的好武。

    短短数十日,她已经跟邻近大大小小的孩子都交过手了,告状的人,从街头排到了街尾。

    她才从宫中搬出,住进这宅子没有几天,邻里关系全让辛破坏掉了。

    楚越无奈,只能登门向邻居道歉,并让辛一直待在门外,不许离开她视线一步。

    辛将楚越给她找的书卷,丢的满院子都是,天天将那把剑挥来舞去,砍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缺胳膊少腿。

    少监狼狈离去,婼想都没想,便以为是辛。

    “不是我。”辛辩辩解道,“我没打他。”

    楚越从屋中走出,站在檐下,“我打的。”

    “气死我了。”

    “他居然劝我嫁给公子壮。”

    楚越深吸口气,最近来介绍对象的人,有点太多了,而且,一个比一个荒唐。

    照这样下去,楚越觉得,过几日有人来劝她当王妃,也是可能的。

    婼眼珠一转,便猜到发生了什么,笑道:“何止呢。”

    她将手中的鲜花递到楚越面前,“给,魏冉给你的。”

    “嗯?!”

    楚越仿佛躲瘟神一般,连后退数步,“不不不,拿远点。”

    婼哈哈大笑,“魏冉送花的时候,和你现在的神情,如出一辙,你们真是好笑,哈哈哈。”

    楚越蹙眉,大概猜到魏冉也是被赶鸭子上架,望着面前一堆五颜六色的野花,她越看越心烦,“拿走拿走!”

    婼笑着将花凑近楚越,“别躲啊,妹妹,你看这花多好看的,说不准是魏冉一大早起来摘的,你可不能辜负他一番心意。”

    两人一前一后,婼拿着花,追着楚越,楚越一路狂奔,两人在檐下,你追我赶,辛趁楚越不注意,偷偷往大门方向跑去。

    她一边往前跑,一边偷偷看楚越,一不留神,撞上个人,两人相撞,一起跌倒在地。

    当即便有侍从扶起来人,另一个侍从上前,揪住辛的手臂,呵斥道:“哪里来的贱婢,敢冲撞我们夫人。”

    辛抬腿就要踢那个抓住她的人。

    “住手。”楚越当即叫住了辛,辛回头看了一眼楚越,抬起的腿又落了回去,那人见辛胆敢反抗,用力将她一推,骂道。

    “你这无礼的贱婢。”

    辛咬牙切齿,楚越鞋都来不及穿,径直穿过庭院,扶起辛,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个辱骂辛的随从,呵斥道:“一口一个贱婢,你又是什么东西。”

    “好了。”孟夫人理了理

    衣服,气定神闲对楚越道:“司巫是贵人,还是不要与婢女计较,未免失了体统。”

    来者不善,楚越抓着辛紧绷的手臂,强硬将她塞到婼手中,“你们先下去。”

    婼担忧的看向楚越,楚越点头,示意她们先下去。

    入内之后,孟夫人也屏退了随从,屋中,一时只剩下她们两人,眼前妇人年过四旬,皮肤松弛,一双眼睛却精明,亮光闪动。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帛书,展开楚越面前,上面画着一张男子的人像,“不知司巫可认得此人?”

    楚越垂眸,只觉这人像陌生,“不认识。”

    “可他却说认识司巫,这人名犀,是魏国人,他有一个弟弟,死在战场。犀在大梁做官,听说弟弟战死,想要收养亡弟的独女,到达村庄却发现,村庄早已毁于战火,他以为那孩子已经死了。”

    “可是有一个幸存的村民却说,他亲眼看见,那个孩子,被一队贵人所救,往秦国方向去了。”

    孟夫人几乎已经将话挑明,就差直接说,这个人就是楚越的伯父。

    楚越心中一沉。

    原主的亲属,找上门了?!

    孟夫人抬眸,紧紧注视楚越,“司巫自称巫咸族裔,可巫咸国去之已久,谁知真假。即便是真,也是三代事,早埋进黄土里。公子华将军,是秦国公子。”

    “一个是大国公子,一个不过亡国之裔,司巫觉得,这桩婚事,算得上门当户对吗?”

    她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来的。

    季孟夫人嫁给嬴华多年,一直无子,地位本就不稳,楚越对季孟的威胁,是致命的,作为母亲,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楚越本就没有嫁给嬴华的打算,垂眸道:“自然不算,夫人放心,我无意公子华将军。”

    孟夫人似乎对这回答十分满意,继续道:“但秦国用人,不问出身,司巫有功于秦,秦国,当然会为司巫寻一个好去处。”

    “我听说司巫在军中,与孟守相识,是吗?”

    楚越抬眸,有些诧异,“夫人想为我说媒?想为我说媒的话,不该来找我,而该去问王后。”

    孟夫人冷笑声,语气变得冷冽,“我不是同司巫商议,而是来告知司巫,一个欺瞒王上,沽名钓誉的骗子,会是如何下场?司巫应当知道。”

    楚越眸光一紧,“你敢威胁我。”

    她不仅仅是来为自己的女儿清除威胁的,而是想要一箭双雕。

    孟氏

    “犀在我府中,还等着面见大王呢。”

    孟夫人说完,便起身离去,她前脚刚离开,后脚楚越仿佛被抽去全身力气,瘫倒在地,紧握的拳头,撑在席子,微微颤抖。

    原主,居然不是个孤儿,事情有些棘手起来。

    第42章 借刀杀人百因必有果,张仪的报应来了……

    当‘派出杀手、杀人灭口’这个大聪明招数从无数计策中脱颖而出,闯入脑海中时,楚越想这次自己大概要完蛋了。

    杀掉犀,当下所有困境迎刃而解,但死无对证,并不能让事情平息。

    假货,是经不起一丝怀疑的。

    犀的出现,像是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怀疑的涟漪一圈圈荡开,而且,只要开了这个头,后面就屡禁不止。

    万一再遇到有心人,顺着犀的方向去查,或者再用类似的办法,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身世,是她最大的软肋。

    楚越投鼠忌器,要么从此屈服于孟氏,要么,让这个秘密从此不再是秘密,但所有人都不敢再提。

    “备车,我要去见相国。”

    张仪得知楚越求见,微微意外,排冗接见了她,楚越知道张仪事务繁忙,故而一落座,便开门见山道:

    “相邦说的事情,我回去考虑了,觉得相邦说的有理,大乱之世,寄身于一男子,怎么比得了自己权柄在握。但再思之下,又有忧心之处,相邦既然想做这个媒人,肯定也愿意听我诉说担忧吧?”

    “自然,司巫担心的是孟氏?”

    “孟氏毕竟是秦国大族,树大根深,若她有心为难我,公子华又顾念旧情,左右为难,我该如何是好。这一点,相邦应该能明白,倘使公孙先生在,相邦能安枕否?”

    想当年,他跟公孙衍争宠,秦王也是,顾得了张子,顾不上大良造,左右为难,成了犹犹豫豫何书桓。

    大才人人都想要,但多了也不行。

    张仪笑了下,“你这比喻倒是妙。这有何难,你既然提到公孙先生,便知该怎么做。”

    他可是把公孙衍和跟公孙衍交好的陈轸全排挤走了,公孙衍雕阴一战,斩首魏军八万,可谓战功赫赫,但还是被张仪排挤得,无容身之地。

    凭什么后来者居上,因为张仪又争又抢。

    “火星不灭,终有复燃一日。”

    张仪一惊,“你是要斩尽杀绝?这让季孟夫人归家改嫁便是,何苦咄咄相逼,孟氏毕竟是秦国大族,不至于此。”

    “也罢。”楚越装作松口,退了一步,“只要他们不生事端,乖乖让出位置,我也就此作罢,但若他们不肯,就另当别论。”

    张仪没觉察什么异样,‘嗯’了声,对楚越道:“你放手去做便是。”

    楚越起身,“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张仪起身相送,又命门客送楚越到大门口,诙等在门外,见楚越出来了,想了想,问道:“司巫来见相邦,可是有要事。”

    楚越提裙的手一顿,扫了一眼诙,短暂犹豫,肯定道:“是。”

    “愿为司巫分忧。”

    楚越提裙上车,对诙道:“先回去。”

    两人回到府邸,还未入内密谈,婼便脚步匆匆迎了出来,见她满脸喜色,楚越往屋中望了一眼,问道:“白起来了?”

    “对,你的白起来找你了!”

    楚越心情一时凝重,看了一眼诙,“你先下去吧,晚些时候再来见我。”

    “是。”

    楚越每一步,都走的沉重,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白起,又或者说,她还没有完全想好。

    君子一诺,驷马难追,食言而肥,是要付出代价的。

    在白起和得罪张仪之间,她还没有想好。

    得罪了宗室,又要利用、得罪相国,楚越觉得,自己可太行了。

    她真的还想在秦国混吗?

    怀着纠结,楚越在离白起数步远的距离停下脚步,蹙眉打量着他,他来的匆忙,连甲胄都不曾换下,枣红戎服,外罩轻便漆甲,双板长冠,罩住编髻。

    见楚越望着自己,白起低头,左右看了看自己,没看出什么异样,抬眸,望向楚越的视线狐疑。

    “怎么了?”

    楚越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若有所思,白起更困惑了,须臾,他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垂眸,又抬起,漆黑的眼睛注视楚越的眼睛。

    白起望着楚越,试探性,缓缓展开手臂,楚越往前走了两步,又止住,她深吸口气,到底还是朝他跑了过去。

    她扑进白起怀中,那双有力的手臂随之合拢。

    爱人的怀抱温暖坚实,楚越埋首白起怀中,勉力平复内心对未知的恐慌。

    张仪在忽悠人的时候,一定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人忽悠。

    不管了,他该。

    出来混,一报还一报。

    白起紧紧抱着楚越,他明显可以感觉到怀中人的脆弱,那是一种介于愧疚与恐惧之中的情绪,一如她当年第一次杀人时的样子。

    只是,比那时候少了很多恐惧,也不如过去愧疚,她变得镇定、稳重。

    楚越一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白起想。

    但他什么也没有

    问,只是抱紧了她,等着她先开口。

    “我不想这样。”楚越在白起怀中道。

    白起低头,望向怀中人,楚越抬眸,凝视白起深黑的眼睛,蒙上层雾气的眼中,目光坚决,“这不是我原本的计划,可是已经走到这步,就不能再停下。”

    一个人是杀,十个也是杀,千百,也不过数字。

    摧毁敌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摧毁他的□□,人一旦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敌人死了,她才能活。

    是他们错在先。

    楚越这么告诉自己,心中愧疚愈发减弱,杀心逐渐坚定,她才不在乎孟氏有多少人,有多少人会因此无辜受牵。

    “你原本,打算做什么?”

    楚越眨了眨眼睛,垂眸认真想起来,那些计划,理想得像是白日梦。

    “我原本……打算离开秦国,去找张仪,想办法,在魏国出名。”

    楚越本来打算效仿张仪,挟秦威势去往他国,而后再积累他国威势,回到秦国,只要她对君主的依赖性降低,君主对她的控制也会相应减弱。

    在秦国长大的孤儿,只依靠于秦王,可是如果有另一位君王也欣赏她,高位以待。两位王之间竞争,那楚越还愁人会催婚吗?

    去往他国做官,需要更大的名声。

    毕竟,秦国本土品牌,和国际通用品牌,还是有差距的。

    战国没什么做官的机会,不打仗,只能想办法营销自己,让自己成为名士。

    只有成为名士,才有让别国君主听到的机会,才能获得试用期资格,以待转正。

    楚越在秦国,没等到扬名列国的机会,先等来赐婚,这打乱了她的计划,她只能仓促逃离秦国,去往别国,等待时机,再修练出一些‘名’。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没有走出秦国疆域,稀里糊涂,进入了军营。遇见了你,还意外,接触了军功,我最终,还是在秦国实现了自己的计划。”

    虚名,当然没有军功切实。

    她参与战争,要的不是军功爵,是名。

    能扬名列国,让列国为之侧目,虚位以待的名,然后,再挟列国之势,对秦王产生一定制衡。

    想到这里,楚越愤恨道:“他们该死。”

    原本可以相安无事,非要打破她的计划。

    新的计划

    “如果有一天,我对不起你,你会恨我吗?”楚越忽然问道。

    白起看向她,她却垂下了眼睛。

    她猛然抬起头,死死盯着白起的眼睛,想从中找出一丝情绪,无论是脆弱、不可置信、亦或是恼怒,都可以,只要有一点点,任何情绪,都可以成为她逻辑闭环的借口。

    如果有一个人,在她最爱他的时候负了她,无论何种理由,无论何种情况,她都不会原谅他,甚至恨他。

    推己及人,楚越想,或许白起也会恨她。

    如果对方先恨她,她就可以理所应当抛弃他,

    她在秦国得罪的人太多了,多到有时她都不敢去想,宗室、嬴壮、卫夫人孟氏

    再得罪相国,楚越是恐惧的。

    她盯着白起的眼睛,目光已然急迫,她希望能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可白起却摇了摇头,“不会,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楚越愤怒捧住白起的脸,声泪俱下,“不可以,你不可以这样想!我宁可你恨我,恨我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你不恨我,我怎么坦然面对将来。”

    爱情跟命比起来。

    那可不好选了。

    计划屡屡被打乱,忽然发生的意外,威胁性命,积压的沉重压力,压得楚越快喘不过气。

    有一瞬,她想要认命,有什么不好呢?权势、地位、将来,尽在掌控,又何必去面对令人未知的恐惧,她只是想过几天安稳的日子。

    不杀人,不被人杀。

    “那你就不要放弃!”白起挣开楚越的手,握住她肩膀,用力吻了下去,楚越推开他,大骂道:“你混蛋,你知道我会愧疚才说出这样的话是吧。”

    白起没有回答。

    肩膀再一次被握住,少年炙热的吻,雨点般袭来,打乱楚越的思绪,她想要冷静下来,对方却刻意要拨乱她的心弦。

    肋骨做弦,被一根根缓慢拨响,蒙在心口的皮肤,起伏跳动,宛若被敲响的鼓点,楚越难挨的抻长脖颈,呼吸破碎急促,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

    楚越俯在榻上,已经全然冷静下来,白起的脸,近在咫尺,他也正望着自己,漆黑的眼中,寂静无澜,楚越看不穿,究竟是他真心,还是他知晓自己的软肋,刻意为之。

    她抬起手,抚上白起半边脸颊,军旅苦寒,风吹日晒,他的皮肤粗糙,楚越掌心,薄茧却因停止武事,渐渐剥落。

    “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也一定是你害的。”

    白起握住了她的手,“我不会让你死的。”

    楚越往前,亲上白起的唇,鼻尖相对,两人的呼吸缠在一起,楚越低声道:“我不放弃,你也不能放弃,你要积攒军功,知道吗?”

    只能硬扛了。

    得罪就得罪了吧,大不了以后苟着。

    等白起军功上位了,他们携手再闯一下。

    有些路,非走不可。

    哪怕是愚蠢的、飞蛾扑火的,也得踏上。

    谁让,她被男色所困。

    唉,男色误她,想到这里,她又亲了亲白起的唇,白起捧住楚越的脸,目光复杂。

    他想,如果自己足够强大,是否就能庇护她。起码,不让她一个孤军奋战,而与她,同仇敌忾。

    可是他还做不到。

    大乱之世,弱小也是一种罪过,他还太年轻,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

    得不到的时候,想要抓住,抓得越紧越好,等得到了,便只剩下捧在手心的小心翼翼,他心疼的望着楚越,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因为杀人而愧疚的少女。

    她不该过这样的生活,双手染血,白起心中执念,丝丝散去,只剩下得到后的释然与平静。

    比起生死不知,他更希望她,能脱离苦海,好好生活。

    “你”白起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

    楚越早捕捉到他眼底情绪变化,猜出他想说什么,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你要敢扰乱军心,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军法论处。”

    她口气随意,“怕什么,大不了跑。”

    “跑去哪儿?”白期抓住楚越手腕,将她的手挪开。

    楚越不假思索道:“楚国。”

    列国之中,楚人最好巫,古时巫咸国,今归属于楚国巫郡,她作为巫咸国后人,返回故土,名正言顺。

    原本,她也是打算去楚国的,秦齐楚三大国鼎立,能制衡秦王的,非齐王便是楚王。显然,有巫风基础的楚国,比齐国更适合她发展一些。

    “等我,我会来接你。”

    楚越认真盯着白起的眼睛,直起身,单臂抵在他喉咙,威胁道:“你敢不来找我,我跟你没完。”

    白起抿唇,神情微微变化,“下来。”

    “嗯?”

    等楚越反应过来,已经有些迟了,她往下看了一眼,“你”

    第43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幕后之人居然是公孙衍……

    张仪办事的效率很高,次日,楚越就受到了秦王的召见,宣室殿中,人满为患,秦王、王后,芈、卫两位夫人都在,公子们各自站在生母身后。

    下首则立着朝臣,嬴疾、嬴华、张仪等人俱在,还有几个老东西,其中一人,正是孟夫人的丈夫,秦国内史孟尹。

    内史掌管国都附近事宜,与郡平行,却贵于郡,但咸阳是秦王居住之地,内史并无太大实权,徒有其尊位,非常适合用来安置老世族。

    “司巫,孟大夫要告发你。”秦王的脸色很沉。

    楚越从容道:“哦?告发?不知孟大夫要告发臣什么?臣可不敢触犯秦法。”

    “孟大夫?”

    秦王一挥手,孟尹看向身后

    ,当即便有一中年男子站出,看年纪,约莫三十多岁,他上前奏道:“大王,臣要奏司巫楚越,伪造身份,蒙蔽欺骗大王。”

    楚越装出微微意外的模样,“哦?此话从何说起。”

    孟大夫指着她道:“楚越并非巫咸后裔,乃是魏人,假冒巫咸族裔,虚张声势,欺骗秦国,欺瞒大王。”

    楚越冷笑声,“匹夫。”

    她开口就是一句战国国粹。

    孟大夫显然没料到楚越会在众目睽睽下骂他,尤其秦王还在,她竟毫不收敛,直接口出狂言,他先是一愣,而后气血上涌,指着楚越,愤怒道:

    “你!你!”

    “你竟敢辱我!”

    张仪见状,适时站出来,责备楚越道:“司巫,大王王后面前,岂可无礼。”

    这句话提醒了楚越,也警示孟大夫,他不得不按耐下胸中怒火,楚越则不痛不痒请罪道:

    “大王恕罪,实在是这匹夫无理取闹,空口白牙中伤臣,臣一时愤怒,才会失态,还请大王明察。”

    孟大夫声声掷地,“大王,臣有证据。”

    他上前一步,请求道:“魏国官员犀,正侯在殿外,犀能证明楚越乃是犀弟授之女。”

    “笑话,你随便找一个人来,非说是我亲眷,他便真是我亲眷吗?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与他是血亲?”

    这是个没有亲子鉴定的时代。

    孟大夫冷哼一声,“大王,司巫得知犀的存在,派刺客前来刺杀,被臣擒获,正在殿外。刺客已然招供,说自己是司巫门客,奉命刺杀犀。”

    “带上来。”秦王道。

    一夜未归的诙,出现殿上,脸上带伤,众人见此,皆是神情一变,纷纷看向楚越。

    楚越抬眸,对上张仪视线,又低眸避开,张仪眸光一紧,赶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抢先道:

    “无稽之谈!一个魏人,一个门客,片面之词,能算什么证词?”

    孟大夫立刻道:“不止如此,还有公孙先生的门客,也可以作证。”

    这下,就连张仪也愣住了。

    秦王听见公孙衍也派门客前来,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公孙先生?门客在何处?”

    大殿中,一时变得寂静。

    上一次楚越与公孙衍的名字同时出现,还是在十数年前,公孙衍,带着楚越来到秦国。这一次,却变成了,公孙衍的使者,前来指证楚越。

    门客也被带到堂上,见过秦王,秦王认识他,的确是常跟在公孙衍身旁的亲近舍人。

    “一别多年,不知你家主人可还好。”

    “谢秦王关心,我家主公一切都好。”

    孟大夫继续道:“司巫随公孙先生入秦,人尽皆知,敢问先生,你可还记得,公孙先生,是在何处与司巫相遇?”

    门客道:“在上郡,我追随主公,自魏入秦,在两国边境,遇见了司巫。当时附近村落,全毁于战火,四处尸横遍野,司巫向主公求救,主公不忍,救了她。”

    “司巫自称巫咸国后裔,也要入秦,主公便带着她,一道入秦。”

    门客说完,孟大夫问楚越道:“门客所言,司巫认可否?”

    楚越想了想,“往事去之已久,我只记得,是在秦魏边境遇见公孙先生,具体在何处,已经记不起。”

    孟大夫等楚越说完,便朝秦王拱手一拜,“王上,雕阴战后,有赖于相国,魏国已将上郡十五县,割让给秦国,故而上郡地图、百姓名册,都在秦国。”

    “臣调阅旧册,根据犀与门客所指,当年公孙先生救司巫的地方,与犀弟授一家居住之地,相距不过数里。村中土地名册,也确有犀弟授一家的记载。授有一女,名殷,与司巫年纪相仿。”

    “大王,种种证据,全证明,司巫楚越,便是魏女殷,她巫咸国人身份是假。秦国、大王,全被此女蒙蔽了!”

    楚越心剧烈跳了下。

    好全的证据链,难怪孟夫人那么自信。

    她原本还在想,犀一个小吏,如何能找到秦国?即便能找到秦国,仅凭他一面之词,又怎么能证明,自己和他的血缘关系。

    但如果这背后还藏着公孙衍,就说得通了。

    兵祸连绵,一个五岁的孩童,能走多远,公孙衍只需要在捡到她的地方,附近十里走访,就能找到蛛丝马迹。

    当年救她的人,现在又要置她于死地。

    看来她扬名义渠,真是把双刃剑。公孙先生,还没有放下他的理想。

    秦王蹙眉,扫视殿中人一圈,最终落到犀身上,“你上前去看司巫,可觉得与你弟弟相似?”

    “是。”

    犀上前,在楚越三尺外止步,抬手行礼道:“司巫,冒犯了。”说罢,才抬起头,望向楚越。

    那道凝视的目光落在脸上,楚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脖子仿佛被人攥住,心跳的沉重。

    犀细细打量着她的面庞,良久,对秦王道:“不,她不是。她长得,和我的弟弟、弟妇,没有一丝相像,大王,她不是我弟弟的女儿。”

    众人皆是一惊,孟大夫愕然道:“什么!你说什么?你前几日不还偷偷看过她,说她一定是你弟弟的女儿吗?”

    犀颔首道:“那日隔得太远,没看清晰。”

    见状,一直沉默不语的诙也忽然大声道:“王上,司巫是冤枉的,是这匹夫派人抓了我,严刑拷打,要我做伪证,构陷司巫啊。王上明察。”

    孟大夫大惊失色,指着诙,“你!”

    楚越嘴角勾起一抹暗笑,真以为诙是去刺杀犀的吗?

    苦肉计。

    无论犀是否指认自己,诙都会当庭翻供,将水搅浑,双方各执一词,事情就会陷入僵局,不会对她太不利。这番证词一出,就轮到孟氏证明自己的动机。

    但令楚越感到意外的是,犀居然没有认他。

    看到犀第一眼,原主的一些记忆碎片,便涌入楚越脑海,他和原主脑海中的父亲,长得有八分相似。所以,他应该是真的。

    楚越也不知道,是这位伯父真不认识她,还是有别的原因,总之,他的证词,对自己有利。

    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楚越撸起袖子就朝孟大夫走了过去,等嬴疾、嬴华反应过来,将她拉开,她已经痛殴孟大夫三拳。

    练武不动手,苦白吃了。

    “大胆!”秦王斥责道。

    楚越这才住手,指着孟大夫道:“他蓄意构陷,我与这匹夫不共戴天。”

    她神情愤慨,似乎真的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说着,她又挣脱了两人,上前要踹孟大夫。

    嬴华眼疾手快,一手搂住她的腰,径直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楚越踢出去的腿,在空中转了一圈,落到另一个方向。

    “王上面前,不可放肆!”

    嬴华站在两人之间,高大的身躯阻隔争端。

    “你包庇他!”

    楚越本是装怒,却不知为什么,这一瞬,真的怒上心头,她一气之下,连嬴华都踹了一脚。

    “你。”

    “子越!”王后直起身来,厉声斥责道。嬴荡上前,将楚越请走,楚越瞪了嬴华一眼,站到了王后身边。

    王后站起身,两位夫人见王后站立,也随之起身,王后向秦王行礼,拜道:“大王,此事蹊跷,还请大王明断,还子越一个清白。”

    秦王见王后下拜,当即直身,将她扶了起来,“王后不必忧心,这件事,寡人查证之后,自有定夺。”

    大法官嬴驷没有当庭判决,而是让众人先退下,他要研究下案情,择日再宣判。

    楚越搀扶起诙,嬴华见状,也上前帮忙,张仪见诙一身是伤,摇摇头,“好好养伤吧。”

    说罢,他看了一眼楚越,示意她不要担心。

    嬴华想送楚越回去,却被她拒绝,“你还是回去吧,别牵连我了。”

    “你只会平白无故害我。”

    楚越说的直白,“你敢说,今日的事情,和你的夫人、孟氏,一点干系都没有吗?”

    “这件事,我会处理。”

    “你怎么处理?”楚越冷笑声,“你还能杀了她不成?一个要杀我的人,我如何能与她共处?你我的婚事,还是不要再提的好。”

    ‘

    嘶’的吸气声,响得不合时宜。

    两人侧首,轺车上,诙捂着伤口,五官扭曲。

    楚越再不与嬴华多讲,登上车,抓住缰绳,载着诙,驱车离去,徒留下身后嬴华,站在马车掀起的扬尘中。

    两人回到府邸,婼和辛迎了上来,见诙浑身是伤,婼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没事。”诙道,“皮肉伤。”

    婼取来药箱,要为诙处理伤口,楚越接过药箱,“我来吧,你去熬药吧。”

    “好。”婼并没有多想。

    楚越看了辛一眼,“你也去。”

    辛虽然不解,但还是听话离开。

    一时屋中只剩下两人,楚越低头,麻利帮诙处理起伤口,诙欲言又止,良久,还是忍不住开口,“你和你到底和”

    他结结巴巴,怎么问都觉得不合适。

    总不能问,你到底和几个男人在好吧。

    楚越抬眸,“主公的事情,是你该问的吗?”

    有没有当门客的职业操守?

    打听老板隐私?

    “不敢。”诙立刻道。

    楚越这才低头,继续帮诙包扎伤口,“你这个主意想的不错,帮了我大忙。”

    “若司巫不信我,不告知我此事,我也没有机会,为司巫解忧。”

    “你想要什么作为奖赏?”

    多给点奖金吧,楚越想,她可不是抠搜人。

    诙也不客气,“可否准我回家看看?”

    “你要休年假。”

    诙愣了一下,嗫嚅道:“倒也用不了一年旬月便归。”

    楚越笑了,“一年,你想的倒挺美。”

    带薪休假一年?那绝对不行。

    “我会额外给你一笔钱,如果旬月之后,我被人戳穿身份,你就不用回来了,另谋生路去吧。如果我还是司巫,这笔钱,就是给你忠心的奖赏。”

    诙一惊,但什么也没说。

    能做的都做了,大难临头,当然要各自飞。

    楚越帮诙包扎好伤口,便离开了屋中,天边一线,乌云凝聚,沉沉压在空中,她仰首,望着天际,燕子低飞,掠过屋脊。

    暴风雨,就要来了,她站在这风暴的中心,还不知该何去何从。

    第44章 怀孕意外之喜

    约莫半月后,诙的伤势好转,便准备归乡,楚越命庖厨做了些酒菜,打算为他践行,婼得知他家中老母身患眼疾,问过症状后,为他准备了一些药材。

    辛在廊下,望着收拾行囊的诙,良久,她朝诙喊道:

    “喂!”

    诙回头,望向廊下少女,“怎么了?”

    “你还会回来吗?”

    诙眸光一紧,垂眸道:“我只是离家太久,想回去看看。”

    辛显然不信,“真的吗?”

    诙没有回答。

    辛穿上鞋子,三步做两步,跑到诙面前,将捏在手中很久的一件东西,塞到了他手中,“那你早点回来。”

    诙低头一看,是一块黄金。

    空心的麟趾金,被辛捏成了一团。

    “婼姊说你母亲身体不好,拿去。”她眼睛明亮,神情慷慨,眼中没有对黄金的不舍,只有助人为乐的骄傲。

    诙笑了下,“好大方,司巫舍得,你也舍得。”

    “钱财,乃身外之物。”

    楚越从屋中出来,恰好听见辛这番高谈阔论,“是,那日后看见别人有好吃的,好玩的,你最好别多看一眼,都是身外之物。”

    “不看就不看!”辛很有骨气。

    疱人备好饭食,婼也将药材准备好,交给诙,几人入内,辛已经将几人面前的漆杯倒满酒。

    众人立在一边,楚越先坐,而后几人才相互谦让,陆续落座。

    吃席第一项,领导讲话,提第一杯,楚越举杯,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只能道:

    “干杯。”

    应该没人会喜欢听领导乱说。

    也没几个人真听进去。

    说了等于没说,那还说什么。

    反对酒桌文化,从她做起。

    楚越提完第一杯,诙说了一些官样文章,感谢领导、感谢同事一类的废话。便轮到婼,她比较关心诙母亲的眼疾,三句话,有两句话是在嘱咐药材用法。

    辛年纪小,但义薄云天,放下豪言,让诙有事只管找她。

    众人一时都笑了。

    饭菜丰盛,有鱼有肉,菜肴的香气,钻进楚越鼻子,她却没由觉得恶心,之前做梦都想吃的肉,此刻变得分外油腻。

    果然是好日子过多了。楚越不由感慨。

    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一股酸涩,在胸腹间翻滚,她抬手,微微掩唇,腹部一阵紧缩,掩唇的手死死捂在了嘴上。

    不能吐,吃饭呢。

    婼注意到她异样,询问道:“怎么了?”

    “有些头晕。”

    和恶心感一起涌上来的,还有强烈的晕眩感,楚越一手称地,才勉强坐稳。

    还没喝酒,就醉了?

    见状,几人的视线立刻集中在楚越身上。婼立刻上前,扶住她,诙与辛将她面前的桌案抬到一边,而后关切围了上来。

    婼想为楚越诊脉,她的手刚按上楚越手腕,楚越忽然想起什么,触电般将手缩了回来。

    “不用。可能着了风寒。”

    她深深看了婼一眼,婼会意,“看样子,也应该是得了风寒,昨夜风大,窗户一时没关紧,风寒入体。”

    楚越身体不适,践行宴收场的潦草,她回到屋中,靠在床榻,开始认真算起自己的月经周期来。

    从初癸开始,她的月经一向准时。本该来的东西没有来,楚越用脚趾想一想,也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贪图男色,是有报应的。

    这个时代没有任何靠谱的安全措施,任何!

    橡胶树还未被引进亚洲,在老家美洲亚马孙当土著作物,楚越要想搓出安全套,必须先一步开辟新航路,找到那崭新之地。

    要么清心寡欲,做比丘尼,要么接受男色的副作用。

    两个身体健康的人,早晚会搞出人命。

    报应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危机的时候,落到腹中。

    楚越按上自己小腹,认真道:“幸亏白起头不大,我头也不大,你应该不会是个大头儿子,头不大,我再健康作息,认真锻炼一下,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就在她满心欢喜,等着白起再来见她,好告诉他这一喜讯时,公子荡却满面愁容登门,“姊姊,母后命我接你回宫。”

    看嬴荡面色,似乎又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怎么了?”

    嬴荡压低声音,“孟大夫前日又带着一个证人进宫,据说那人曾亲眼目睹,公孙先生在路边捡到一个孩子,父王来找母后,想要你幼时画像,母后借口时间久远,需要找一找,暂时拖住了父王。”

    “先回宫吧,有母后在,总安全些。”

    楚越点头,“好。”

    诙不在,只剩下婼与辛,楚越不放心她们在宫外,干脆将两人也带进了宫,安顿好两人,楚越匆匆去见王后,在宫门处,与张仪迎面相逢。

    楚越向张仪见礼,张仪还礼后,向前一步,压低声音,“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种种证据,现在都对你不利,跟紧王后,保全自己,我会择机,为你辩解。”

    有王后在,楚越并没有多少害怕。

    张仪是魏国宗室,与王后是血亲,内有王后,外有丞相,就算孟氏坐实她的身份,她也未必会死。

    但她苦心营造起来的‘名’,就毁于一旦了。

    失去和命运抗衡的武器,同死的区别也不大。

    “现在这局面,未必是坏事。”楚越看了张仪一眼,“这件事之后,没人会再怀疑我和公孙先生的关系。只要能让秦魏同盟缔结,公子荡成为太子,让公孙衍成为秦国

    的头号敌人,那么任何和他勾连的人,都是叛国。”

    张仪诧异看了楚越一眼。

    显然,叛国这个帽子,有点大,一旦扣下去,就是血流成河。

    楚越补充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张仪垂眸,略作思索,“先去见王后吧。”

    王后也正等到张仪,见他和楚越一起来了,忙命宫人赐座。

    “相邦,现在这事,该怎么才好?”王后问道。

    张仪想了想,“王后,臣想,此事关窍在季孟夫人,季孟夫人多年无子,孟氏应当是怕季孟夫人地位不稳,才会出此下策,不如由王后,将季孟夫人母女请来,与司巫相见,从中说和,此事或许有解。”

    王后觉得有理,看向楚越,“子越,你觉得呢?”

    楚越还未开口,张仪又劝道:“不过一时低头,暂时并嫡,待到你与公子华完婚,诞下子嗣,尊卑便拉开。”

    “我觉得不可。”她回答得干脆。

    王后与张仪面露难色,张仪劝道:“暂时低头,现在情况,于你十分不利。”

    楚越斩钉截铁道:“不可就是不可。”

    这些日子,楚越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孟夫人为何要逼她嫁给孟守。

    五国攻秦后,各国邦交洗牌,秦国很可能继续与魏盟好,那么魏公主所出的嫡子公子荡成为太子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公孙衍要继续对抗秦国,势必要未雨绸缪,毁掉自己的‘名’,以免将来掣肘。

    孟夫人要维护自己的女儿,必然也要毁掉自己的‘名’,拉开自己和嬴华、季孟的差距。

    她显然想两边通吃,拿着公孙衍的证据,威胁自己,让自己低头,答应和孟守的婚事,而后再与公孙衍合作,毁掉自己的‘名’。

    这样一番提纯下来,她就是被拔掉刺,任人拿捏的鱼肉,还非常富有营养价值,可以拉近孟氏和王后、太子的距离,做他们家族的踏脚石。

    孟夫人,根本没打算放过自己。

    想到这里,楚越继续道:“我说不可,不是不可暂时低头,而是忧心孟氏另有所图。”

    王后与张仪并不清楚孟夫人威胁自己一事。

    张仪也简单的将孟氏威胁自己,视作担忧季孟夫人地位受损之举。

    楚越决定隐瞒,并彻底将孟氏和王后、公子荡隔绝,并把众人的视线引至夺嫡。

    “若他们是想拥立公子壮,一切不是更合理。”

    “不然,他们为何联合起来?”

    “公孙先生攻击我,无非是为了合纵,可是公孙先生,是怎么说动孟氏呢?仅仅因季孟夫人一人,孟氏便不顾此事会波及王后与荡公子,岂非因小失大?”

    “我一人无谓,但我只怕他们不是为了季孟夫人,也不是真在攻击我,而是想借此,攻击王后、荡公子。试想,如真如我所想,得利的究竟是谁?”

    “不是公子壮吗?”

    王后脸色顿变,张仪的神情也变得凝重,太子,意味着将来,对张仪而言,公子荡也意味着现在,他的连横。

    良久,张仪缓缓开口,“王后,臣以为,司巫所言有理。”

    “相邦。”

    孟氏二次呈递证据,让案情渐渐清晰,楚越魏人的身份,越来越无法隐藏。嬴驷依次召见了几位亲近大臣,问他们的看法,其中也包括张仪。

    张仪思索片刻,对嬴驷道:“王上,臣以为不过是小事,妇人争风吃醋,父母爱子心切,一时乱象而已。”

    嬴驷却道:“寡人当年也调查过她的身世。毕竟,她是跟随公孙先生一道入秦的。”

    “她从魏国而来,古之巫咸国,现属楚国巫郡,中原之地,重礼法,对鬼神之事,敬而远之。仅从来向,寡人便有些怀疑。”

    嬴驷揣测过楚越的身世,但战乱连连,彼时魏国还未割让上郡大片领土,他无从查证。后来那些预言印证,他也就渐渐熄了怀疑之心。

    但现在,旧事重提,连带着嬴驷最初那一丝揣测,也被唤醒。

    张仪见嬴驷也说出了自己的怀疑,小心翼翼试探道:“那大王是相信孟大夫的话了。”

    嬴驷没有说话,愁眉不展,张仪打量着他的神情,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想。

    “王上,臣觉得,司巫是什么人,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王想让她成为什么人,列国以为她是什么人。”

    “巫咸,是天下巫师之宗不假,但早已做古,其后人中,未必有贤如巫咸者,司巫之能,大王已经目睹,她未必不如巫咸后人。有能,名便不重要。”

    “无名之人,为了得到君王青睐,用些旁门左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真有才干。”

    嬴驷觉得有理,点了点头。

    张仪继续道:“而且,巫咸族后人,携带天命入秦,助力秦军,以巫术,诅咒义渠,不好过,一个招摇撞骗的魏人术士,巧言令色,欺骗大王?”

    “是真是假,还由大王明辨。”

    嬴驷想了想,“若司巫是真,那寡人又该如何处置孟氏。”

    “若司巫是真,那孟氏,便其心可诛。”

    “试想,大王被一幼童欺骗多年,一旦列国知之,岂非令大王颜面扫地。秦失司巫,得利的却是列国。如此损国、损大王,而利他国、利敌国之为,不是叛国,不是谋反,是什么?”

    “请大王,诛孟氏,为司巫正名。”

    第45章 婚事让孩子以秦国公孙的身份出生……

    孟大夫,被下了牢狱,等候处罚。但真正的罪魁祸首,毫发无伤。

    孟内史也没有蠢到自己站出来的地步,所谓同族血亲,不过随时可以抛弃的一枚棋子。

    出头鸟,只有两种极端的结果,要么加官进爵,要么人头落地,显然,孟大夫是后者。

    楚越坐在窗下,视线透过半掩的窗扉,望向天启阁中庭院的跪着的青年,一时有些不忍、犹豫。

    孟大夫是孟守他爹,他通过魏冉找到了自己。

    他一旦开口,楚越就不好拒绝,干脆拒而不见,孟守见楚越不见自己,双膝一曲,跪在了庭院中,执意要求见。

    正午太阳毒辣,他跪得板正,腰背直挺,约莫跪了一个多时辰,楚越到底不忍,“别跪了。”

    她打开窗,对庭中青年道:“你若是为你父亲求情的话,还是趁早离开吧。”

    家中遭逢骤变,孟守备受打击,憔悴的厉害,一身简朴衣着,全然不见半分当日英气逼人小将军的影子。

    “我知道是谁害了我父亲。”

    孟守抬头,眼底全然倔强。,他大声对楚越道:

    “我来不是为了父亲求情,我想投奔您,为我的父亲报仇。您既然能收诙做你的门客,我也可以,我比他更强,他不认识字,但我认识,咸阳城的情况,我也比他更熟悉。”

    “司巫若要嫁给公子华将军,伯父不,那老贼势必不会与司巫善罢甘休,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既然如此,何不联手。”

    说罢,孟守抬手,朝楚越拜了下去,“请司巫成全。”

    前半句令人心动,后半句简直是胡说。

    楚越站了起来,指着门口,言简意赅,“滚。”

    趁她没翻脸之前,快点滚。

    孟守还想说什么,膝行两步,哀求道:“司巫”

    “把他给我叉出去。”

    见楚越真生气了,宫人寺人也不敢违逆她的意思,一拥而上,连推带挤,将孟守赶了出去。

    楚越站在廊下,秋日的风中,还残存着些许夏日的闷热,她深吸口气,试图压下心头怒火,可热风入肺腑,反生出一股黏稠感,粘在五脏六腑,燥热难耐。

    孕妇体热,一燥热,楚越便没什么耐心,眼前危急已经解决,那么该思考一下悔婚的事情了。

    信誉分这个东西,生来就是要被扣的。

    不管。

    楚越去见了王后,王后正在为嬴荡缝衣,他长得快,长得高,又正在学武,一件衣服,不到半月,要么捉襟见肘,要么破损不堪。

    见楚越来了,王后温柔一笑,招手让她过去,见她额头满是细密汗珠,便放下手中阵线,为她擦拭汗水,“怎么一脸的汗,还愁眉不展的?”

    王后的手熨过她不经意间紧蹙的眉宇,“放心,能有什么事,不管你是什么人,巫咸后人,还是魏人,都不要紧。其实你要是魏人也挺好,我也是魏人。”

    她笑道:“这样的话,就是上天的缘分,要我们两个魏人,在这秦宫相遇。”

    王后柔声细语,令人如沐春风,楚越望着王后,咬咬牙,摊牌道:“王后,我不能嫁给公子华,因为,我已经有孕在身了。”

    “什么?”

    王后先

    是一惊,下意识看向楚越腹部,“你是你和白起的孩子?”

    楚越郑重点头,“是,所以我不能答应这门婚事。”

    王后看向身后女官,女官会意,当即去请医师,她拉过楚越的手,安慰道:

    “子越,别怕,女子妊娠乃是天命,人力无法更改,既要他投胎到你腹中,那就是命数。你先安心养胎,把孩子生下来,总归是条人命。”

    没有有效避孕手段的时代,也没有先进的打胎技术,母与子,基本是同生共死。

    儒学还未成为显学,程朱还没降世,人命还是比较重要的东西,大过虚名繁礼。

    对于初次怀孕的楚越,王后第一时间采取了安抚措施,但这事到底不是什么符合周礼的好事,她脸上神情也是一时复杂。

    她沉了脸,环视一周殿中侍奉的宫人,“今日的事情,若是传出去半分,小童就拿你们是问。”

    宫人纷纷道:“是。”

    见王后不让人生长,楚越便知道她是打算按下此事,于是在她开口,说出她的解决之策前,楚越先道:“王后,不如取消婚事。”

    王后扫了她一眼,置若罔闻,自顾自道:“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还是好事。”

    楚越一愣,“啊?”

    “公子华即将而立,却依旧无子,王上与我都十分忧心。你有妊,孩子虽然不是他的,但起码证明你能够孕育子嗣,他也不至于全无指望。”

    “啊?”

    虽然很有道理。

    但这显得她像是个封建老顽固啊。

    程朱理学兴起之前,时人爱娶寡妇,尤其是生育过的寡妇,一则他们以为寡妇命贵,其夫无法相匹,才会被克死,二则,生过孩子的寡妇被证明有生育能力,这在重视人口的古代来说,非常重要。

    嬴华即将而立,别说儿子,连个女儿也没有,除了季孟夫人,他也没有别的姬妾。

    到底是谁不孕不育,也说不清楚。

    楚越若能生下这个孩子,就证明她一定拥有生育能力,她嫁过去,一切就能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她成那个控制变量的变量了?

    楚越衣袖下的手,紧攥成拳,第一次,她是那么希望,大家能封建一点、古板一点、守旧一点。

    你们可是古代人。

    不要这么变通好吗?

    “可是这个孩子有父亲。”楚越鼓起勇气,对王后道。

    王后轻轻看了一眼楚越,对她说出这番话没有感到任何意外,似乎,还正在她意料之中。

    “这才是你真正想说的,看来相邦没有说错,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听说前几日孟夫人见过你,她和你说了什么?”

    楚越心中一空,“王后。”

    原来当日张仪留在王后宫中,是和王后说了这些。

    对于自己的一面之词,他们也并没有完全相信,但为什么又会?

    王后叹口气,没有继续追问,显然,她并不想和楚越计较这件事情。

    “是,这个孩子有父亲,是白起,这我知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不止这个孩子有父母,白起也有父母。”

    楚越的心,重重砸在了胸腔。

    她应该想到,也早该想到的,自己是孤儿,可白起不是孤儿,自己能舍下一切,白起却未必能放下自己建功立业的心。

    所以,那一天他说的是‘会来接你’,而非‘和你一起’。

    一击伤在要害,楚越切实感觉到了恐慌与无助。

    王后继续道:“他是眉县人,家中有父母、两个兄弟、一个妹妹,你告诉我,你觉得他会为了你,抛却自己的亲人吗?”

    楚越一怔,难怪她派人去找白起,得到的消息却是将军准许白起回乡探亲了。

    这一瞬,她明了,这探亲,实则别有用意,是王后?还是张仪?

    “子越,小童不忍令你难过。你非要等到他抛弃你,说出那句,他对不住你,亲眼看见你喜欢的男人,为了亲人舍弃你,你才甘心吗?”

    “就这么分开吧。”王后叹口气,“你也是要当母亲的人了,王宫内外,群狼环伺,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孩子想想。”

    “你因一己之私,将她带来这世上,让她从出生起,就承受私生子的骂名,已经够了!”王后有些生气,“不要再让更多无辜的人,无端为你的任性受牵了。”

    虽然私生子被允许降世,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能光明正大活在阳光之下,和婚生子一模一样。

    一丝愧疚,浮上心头。

    医师很快被请来,为楚越诊脉,“回王后,司巫的确有妊,约有两月有余,不足三月。”

    “司巫年纪大了才生头胎,怕是不好生。”

    楚越诧异看了医师一眼?

    谁年纪大了?

    二十出头正值黄金期的健壮女性,年纪大了?

    楚越气得笑了,指着自己,“我?”

    医师认真道:“是。”

    这老医师发须花白,一副老中医模样,楚越见他神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一时也被他的话影响,内心忐忑起来。

    “我不会死吧。”

    古代产妇的死亡率非常高,虽然魂是现代人,可是她的身体还是古代的身体,现代科学应该适用于古人类吧

    正在她心忧之际,老大夫继续道:“但请王后放心,臣一定尽力,保全司巫母子。”

    悬着的心,又落了回去。

    这老大夫的医术怎么楚越不清楚,但在为人处世、搞营销这方面,非常强。

    先制造焦虑,然后突出自己医术,若非楚越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可真的要被这老头儿唬住了。

    但王后显然被老头骗住了,满面担忧,又是打赏,又是叮嘱医师,一定要照顾好楚越母子。

    “你先回去吧,有身孕在身,要多休息,不要忧心。万事,总还有我在。”

    秋日万物寂寥,但胜在天气好,晴空万里无云,气候也逐渐凉爽,凉快起来,楚越胸中烦闷才减轻,但她始终愁眉不展,想去见白起,又不敢去。

    看不到任何希望,也没有一丝勇气去面对。

    “公子华将军。”婼拦住嬴华,“您不能进去,司巫正在休息。”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休息。”

    婼解释道:“司巫身体不适。”

    她还想再阻拦,嬴华却已经越过她,径直闯进了屋中,楚越从床上坐起,抓起被子,遮挡腹部,愕然望向闯入的嬴华。

    他穿得很正式,深黑袀玄,宽衣博带,冠缨结在颔下,似乎才见过君王。

    “起来,这么躺着会出毛病的。”嬴华扫了她一眼,口气尽量温和。

    沉默半晌,她磨磨蹭蹭掀开被子,未经染色的苎麻衣裙,颜色素净。

    外间阳光正好,温暖而不刺眼,明媚而不炽烈,王宫中秋色宜人,应季的鲜花盛开,楚越几日不曾出门,如今这么一走,也有了几分心旷神怡之感,眉间忧虑,淡了几分。

    玄衣青年在前,带着素裙少女,打花团锦簇前掠过,他们穿过万千垂下的绿枝,最终在一处殿阁前停下。

    长廊尽头,宫人、寺人忙碌不已,嬴华盯着这些忙碌的宫人,目光悠长。

    “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楚越举目,看了一眼对面的宫人,“不知道。”

    “王后已经请大王下诏,将你赐婚给我,不日,就要完婚,这里,就是成婚之地。”

    楚越如遭雷击,“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嬴华回头看向她,“现在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他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望着楚越道:“你若是愿意嫁给我,我日后一定会对你好。若

    你不愿意”

    “不愿意的话王命已下,你也得嫁给我,我会好好照顾你,和你的孩子像兄长那样。”

    楚越一惊,对上嬴华视线,“你知道了?”

    “是,我知道了。婚期之所以这么赶,就是因为我向王后请求,如果可以,我愿意做孩子的父亲,让这个孩子,以公孙的身份出生。”

    楚越愣神一瞬,转而笑出声,她笑的凄苦,胸中好似有千言万语,临到喉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曾经轰轰烈烈的爱过一个人,炙热的火焰几乎将一切理智烧灼成灰,楚越站在而今的断壁残垣上,回首当初种种,只觉得可笑。

    肩膀忽然被人握住,楚越抬首望去,对上嬴华坚毅的双眸,“你应该愿意嫁给我的,以前,不是,很喜欢我吗?为什么坐在那里,那么久都不离开?”

    像被根锋利的针戳了一下,楚越恼羞成怒,用力挣开嬴华的手,转身便要走。

    第46章 绥绥白狐成于家室

    嬴华追了上来,挡在她身前,楚越向左,他也向左,楚越往右,他也往右。

    楚越压下怒火,仰头直视嬴华,“我只是奉王后之命来劝你,你不出来,我如何交差,我只是喜欢看月亮,不可以吗。”

    “我是说打义渠那次。”嬴华很冷静。

    “那天没有月亮,天很黑。”他盯着楚越的眼睛,似乎想从她眼中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你总说巫女和别人不一样,难道不一样到了,你们有自己的月亮吗?”

    他想了很久,也无法将一个稚童和情爱联系起来,可是似乎除了这个答案,也没有别的解法。

    楚越对他说的很多不着边际的话,也变得合理起来。

    八岁的孩童仰起头,气鼓鼓的脸上,满是不忿,“不要将我当小孩子,我们巫女和别人不一样。”

    少年嬴华显然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伸手便拧上她的脸颊,“净说胡话,你不是小孩子,难道我是吗?”

    楚越气急,推开嬴华,头也不回的走了,少年嬴华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大声道:“那边有蛇。”楚越驻足,回头瞪了他一眼,又继续走了。

    少年哈哈大笑,追了上去,抓住她的手臂,似乎想要解释,可是当楚越望向他,记忆中两张脸重合,又分开,他又看到了那个被他惹生气的小姑娘

    他能说什么?

    就算抓住那个小姑娘,他又能和她说什么?

    嬴华望着面前青年女子,久久沉默,即便猜测真的得到印证,他却依旧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因为过去的楚越,真的只是个小孩子。

    楚越提起裙子,踹了嬴华一脚,“松手!”

    嬴华不松,只是望着她,楚越对上他的视线,眼底怨恨死而复生,“是又怎么样?你猜的对,但你猜的也不够,你猜掉了一部分。”

    楚越虽未明说,但一切显而易见,是恨,爱而不得,滋生怨恨,她还依旧怨恨着他。

    嬴华垂眸,遮住眼底失落。

    “你要是不怕我和人私通,你大可以娶我。”楚越一生气,说起话来也毫不避讳。

    嬴华愣了一瞬,“你”

    “你看我敢不敢!”她下巴扬起,倔强盯着嬴华的眼睛,“不要觉得你能接纳这个孩子,就显得自己很伟大,这个孩子有父亲,是你们用卑鄙的手段,让她沦为私生子。”

    没等嬴华反应过来,楚越已经挣开他的手,小跑离开了,嬴华后知后觉,对百花丛中那一抹洁白喊道:“别跑,当心摔了。”

    “要你管。”楚越头也没回,冷冷丢下这句。

    没等她去找王后,王后先命人为她送来嫁衣,想来嬴华来见她一事,王后已经得知,既然如此,索性挑明。

    或许不只是王后,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不嫁,是因为心有所属,其实不然,在她的选项中,还有一项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选择——终身不婚。

    但宫人将玄纁婚服放在了她面前,使者屏退宫人,准备再劝她。

    面对张仪,楚越没给他好脸色,抢在楚越开口骂他之前,张仪先开口道:

    “恭喜司巫,哦,不,日后该改称大司巫了。”

    张仪一番故弄玄虚,玄到了楚越心上,到嘴边的亲切问候,变成了困惑,“什么司巫大司巫的?”

    见楚越好奇,张仪继续道:“司巫不知,大王为你特设了一官职,在司巫前,增一大字,号为大司巫。”

    “大与不大,有什么区别吗?”

    “大者,亦作太,尊词。天下巫祝中至大者,便是大司巫。你与公子华完婚后,便为嬴氏妇,自然能掌祭少昊、颛顼,再兼祭巫咸,是名副其实巫祝第一人啊。”

    楚越冷笑声,“说到底还是要成婚,说来也是可笑。真是可笑!我获得如此称号,居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嫁了个丈夫。”

    “此言大谬。”张仪在宫人拿来的垫子上坐下,反驳道:“秦传数百年,有多少公子,多少公子妇,但能得此殊荣之人,唯有你一人,怎么能说,是因为旁人的缘故。”

    “这是你自己的功绩,你的所作所为,王上也一直记在心中,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契机。”

    楚越拂袖,怒道:“既然有功,为何逼我?我不嫁,如要强人所难,就让尸体嫁过去吧。”

    她的态度明确,张仪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良久,他才语重心长道:“何必如此,司巫是聪明人,我也一直将司巫当做同道中人。”

    楚越不答,以防掉入这诡辩之士的圈套。

    张仪自顾自道:“阁下与我,皆是秦国名士。”

    “不敢。”

    “司巫不必推脱,别人口中的名士,或许有褒扬之意,但张仪所说名士,是指有名之士,声名显达,不论好恶。”

    楚越翻了个白眼,“相邦若是来劝我的,还是少废些口舌。司巫也好,大司巫也罢,不嫁就是不嫁。”

    “我的确是来劝司巫,但也不是。”

    “哦?”

    张仪继续道:“司巫为秦国浴血杀敌,秦国却无对应的名位封给司巫,只能让司巫嫁给自己不忠爱的男子,才能给予对应的名位,实在不公。我也为司巫不公,所以,我说自己不是来劝司巫的。”

    楚越不信,“那你又为何来劝我?”

    “也是因为这不公,司巫为大秦付出这么多,应该获得封赏,大司巫的位置,非你莫属,而不该属于那些,只会隐身在宗庙烟火中的碌碌之辈。”

    楚越有些动容,一个在有完全晋升社会体系中待久的人,对这个连科举制都没有的时代,是有不满的。

    张仪打量眼楚越神色,趁热打铁道:“你我皆是士,天子、诸侯、卿、大夫,许多许多之下,才是你我。我虽然出身魏国宗室,但也只是魏王余子之后,穷困潦倒之际,连一个奴仆都能折辱。”

    “贵人生来就是贵人,贱人要想成为贵人,必须要绞尽脑汁,耗费心力,像个商贾一样,在贵人面前兜售自己的才华。”

    “有些贵人,心胸狭窄,一言不合,就要派人殴打。我却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折辱。那时我就想,自己一定要做名士,要一展宏图。”

    “可我成了名士,却发现,自己不过多一个名罢了,依旧是一个声名显赫的,贱人。我费劲心力,挤走公孙衍、陈轸,终于成了丞相,可是一朝战败,公室排挤,那高位,就和我失之交臂。”

    张仪提及失去相位,被驱逐的经历,脸上浮现出愤恨与不甘,“君主要的,只是我们的才华,一旦没用了,就弃若敝屣。”

    “吴起强魏,却不容于公族,被迫亡楚,楚用吴起,逐渐强大,然而楚王一死,吴起便被杀。商君,被车裂。一个国家,属于国君,属于宗室,属于公族,不属于立下军功的将军,也不属于我们这些名士。”

    虽然并不清楚,张仪说这些话的用意,但对于他所说,楚越也不置可否。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是这样的,千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天下属于君主私有,但运转这个国家,需要有能力的人,当人发现可以通过自己的能力晋升,而非旁人,君主,算个什么东西?

    科举制孕育出的文官,大多是这种想法。

    “可我还是别无选择,周室,更无我的容身之地,我只是一个不入流的贱人,秦国,给了我相位

    ,权柄。纵然可能只有一夕光华璀璨,但我张仪,也要声名显赫,让世人目睹,令青史载我名。”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楚越神情冷漠。

    “因为今日司巫,恰如当日受辱的张仪,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人操纵。张仪深有感触,故而我才说,为司巫不甘!司巫难道一直想这样身不由己吗?我看未必。你几次上战场,伐韩、守李帛,为的不就是名。”

    “士要名能做什么?”

    “司巫少时便能经营出震动秦庭的名,难道会甘心留在这位置迟滞不前?司巫难道不想,大权在握,一言既出,天下为之大动。此后,再没人能够逼迫你,如今日这般低头,行自己不愿之事?”

    “所以,你要嫁给公子华!必须嫁给他!做大司巫,要让那些攻击你的人,付出鲜血的代价,哪怕他是秦公子,敢抢你的军功,也要他一分不差的吐出来,是老世族,也要他覆灭,流血漂橹。让世人看到你的愤怒,让人知道,你不是好惹的!”

    “我能帮你一时,却不能帮你一世,孟大夫下狱,可是始作俑者,还逍遥法外。还有一件事你或许不知,孟氏想将女儿嫁给白起。”

    楚越大惊,“什么?”

    张仪点到为止,站起身,“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若执意要死,我也只能在你灵前,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一场罢了。若你愿意嫁,张仪在朝堂上等着你。”

    “相邦。”楚越叫住了张仪,“等等。”

    “我报复孟氏,算心胸狭隘吗?”

    两次,接连两次,她很难过,因此报复。为一时情绪,要人付出血的代价,未免太过狭隘,楚越有些犹豫。

    张仪笑了下,抬手摸了一下下巴上的胡子,“算,也算你有能力。”

    “我嫁。”

    楚越二十一岁,终于松口嫁人。

    司巫嫁王弟,秦国上下侧目,列国观礼,国人云集。

    黄昏日落,王后为楚越穿上玄纁,梳好头发,单独挑出一缕,以红缨绳束好,再归入发髻。傧人陪同楚越出门,嬴华着玄衣纁裳,亲迎至户。

    见新妇出来,嬴华与傧人先向楚越趋,傧人搀扶楚越登车,嬴华亲自为楚越驾车,侍从手持火把,为二人照亮前行之路。

    帷车摇晃,透过车帷的缝隙,驾车的青年背影挺拔,橘黄火光跳动,楚越眼眶不觉一酸,再次泪眼朦胧。

    嬴华频频回头,望向身后,他仿佛等了很久,才等到这一幕,那种强烈的熟悉感,漩涡般将他吞噬。

    越是努力去回想,记忆越模糊,像是一觉睡醒后的噩梦,感觉分明还清晰,梦中一切却都遥远。现在,梦中一切似乎要变成现实了。

    帷车停下,傧人搀扶楚越下车,嬴氏公族、观礼大臣在阶边站立,百姓聚在外,笑吟吟目送新人入内。

    楚越与嬴华同登殿,嬴驷与王后坐在上首,等着两人拜见。内铺了大片麻筵,宫人取来席子,楚越与嬴华向嬴驷行礼。

    嬴驷很高兴,牵过楚越的手,放到嬴华手中,似乎了却件什么大事般,长舒口气。

    “你二人日后,要相敬如宾,嬴华,你要好好照顾楚越,楚越,你也要收收你的任性。”

    “是。”二人异口同声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华弟能得此佳妇,寡人也为你高兴。今日,借这桩喜事,寡人与卿等同醉!”

    嬴驷一声令下,伴随着阵阵乐声,宾客入席,宫人们捧上珍馐,嬴驷笑着举起手中觥,臣子们举杯。钟磬余音未绝,百姓开始唱歌,向新人送上自己的祝福。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1】。”

    一副融洽欢愉的氛围,嬴华十分开心,英气逼人的脸庞上浮起红晕,不知是羞涩,还是因为宾客一杯杯的敬酒。所有人都为这场婚礼而高兴,唯有楚越感到阵阵悲凉。

    她听出来,外间百姓唱的是《诗经.樛木》,一首祝贺新婚的民歌,葛藟缠绕樛木,比喻女子嫁给丈夫,然后祝福新郎新娘,希望他们能够拥有幸福的生活。

    可是幸福啊。

    你在何方?

    嬴华注意到楚越的落寞,侧首看向她,楚越低下头,不想让嬴华看到自己的表情,嬴华弯腰,固执的一定要看清。

    楚越侧了他一眼,压抑的不满丝缕溢出,嬴华眼中厚积的欣喜缓慢消散,抿唇,清澈的眼底愧疚浮现,他抬起头,强作欢笑,将婚礼进行。

    新房泛着股花椒的气味,花椒涂抹墙壁,取其温暖多子,楚越坐在桌案前,侍从拆出她被缨绳缚住的那缕发丝,嬴华解开缨绳。

    侍从为楚越拆开头发,脱下厚重的玄纁。

    中衣单薄,侍从有序退了出去,新房中,只剩下楚越与嬴华两人,二人坐的很近,楚越听见嬴华局促抬起手,衣料摩擦的微弱声响,心一时悬到胸口。

    但那只手只是落到了她身后,嬴华拉过被子,“睡觉吧。”

    被子忽然被人扯住,楚越拉住被子一端,望向嬴华,要求道:“你不能和我一起睡,我怕你踢到我。”

    嬴华垂眸,望向她的腹部,她这孩子已经过了三个月,平素看不出来,但脱了外衣,依稀可见凸起的轮廓,嬴华松开手,“你打算怎么办,三月庙见,这个孩子不大瞒得住。”

    成婚第三个月,新妇庙见先祖,才是婚礼的结束,那个时候,她的孩子都快七个月了,外人一眼便可以看出。

    “白起应该快回来了,你要是想告诉他,就告诉他吧,以后,你也可以常去看这个孩子。”

    楚越困惑问道:“什么叫我可以去看这个孩子?”

    “既认白起为父,孩子难道不该归白氏?”

    孩子,理所应当被视作父亲家的财产。

    楚越面露不悦,“这是我的孩子,为什么要给白氏?”

    “你既想留下她,还赶我走做什么?”

    嬴华神情无奈,不可思议的看了楚越一眼,扯过她手中的被子,躺了下去。

    千年修得共枕眠,这次真的有枕头了。

    楚越忽然想起什么,用了推了嬴华一下,“你要是敢打呼噜,我跟你没完。”

    魏冉牛叫,依稀耳畔,怀孕之后,她的听力便敏锐起来。

    嬴华往里挤了又挤,“你话好多,食不言寝不语。”

    夜很快深了,月生正空,天地空明,楚越望着照入屋中的月亮,怎么也睡不着,心中忧愁,在盘算该如何告诉白起这件事。

    背着男朋友,结了个婚。

    但还想和男朋友,保持感情。

    字是字,但一个个字连起来,那么让人陌生。

    女子出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有一类女子,可以自主婚嫁,家人、亲属,很少干涉,那就是——寡妇。

    寡妇改嫁,多半听凭心意。

    嬴华,还能活几年呢?秦楚之战,四五年之内

    但,白起真的会相信自己,并等待自己四五年吗?

    想着想着,困倦的感觉袭来,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忽然身边剧烈一动,楚越浑身一颤,惊醒过来。

    身边,嬴华坐了起来,他双手抱头,呼吸急促,似乎做了什么噩梦,满头大汗。

    “你怎么了?”

    楚越一出声,嬴华便朝她看了过来,他盯着楚越,猛然张开双臂,抱住了撑着起身的她,楚越本能双手抱腹,护住肚子。

    “你干什么!”

    嬴华的力气很大,她越挣扎,力道越大,似乎害怕失去什么,如此一来,楚越不敢挣扎,只能任由嬴华紧紧抱着自己,嬴华喘着粗气,

    将额头抵在楚越肩膀,喃喃道:“是你”

    不知过了多久,嬴华终于松开手,楚越往后退,和他拉开距离,她看着情绪异常的嬴华,一时也不敢开口。

    嬴华的头低垂,看不清脸上情绪,忽然,他低沉道:“我听说,你常为大王解梦,我也有一个困扰多年的梦,不知你能不能,为我解一解。”

    “什么梦?”

    “我曾在十七岁时,做过一个梦,我梦见了我的一生,那一生,虽然短暂,却每一瞬,都过得无比充实,因为梦中,有一个人在等我。”

    “我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在梦中,她是我十八岁时迎娶的夫人,那个等我的人,就是她。”

    “梦里,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我最终死了,没有我在,她或许也活不了多久,所以我想,自己一定不能死,我在黑暗中挣扎了很久,逆流而上,终于看到一丝光明,于是走上前去。”

    “梦便醒了,一切不过虚幻。但做过那个梦之后,梦中一切就开始困扰着我,许多一些事情,我总觉得,在梦中见过,我时常怀疑,是自己做了预知将来的梦。”

    “冥冥中,我觉得,有人,在等着我。”

    “十八岁的时候,孟夫人找到我,说她的女儿一直在等我,并且愿意一直等下去。我觉得是她,可是等到成婚那天,梦中的场景,并没有如我预期那般上演。”

    “不是她。”嬴华低头,以手覆面,“我的希望,落空了,梦中一切,并没有上演。我大概,真只是做了个梦而已。可是梦中那种感觉还在,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等的是谁,又是谁在等我现在想来,是错过了。”

    他看向楚越,自嘲一笑,“是你。”

    楚越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嬴华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是你?

    等他的是自己?还是他等的是自己?

    嬴华望着楚越,一言不发。

    耳畔,歌声依稀。

    嬴华曾无数次,想起梦中那首曲子,可之前,他只能想起曲调,一侧耳去听,想要听清歌词,歌声便小了,最后消失不见。

    但今天,他终于听清了那首歌,也是一首庆贺新婚的曲子——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2】

    他从梦中惊醒,一旁楚越也被他吵醒。

    月光从窗外投入,照亮屋子,他的脸,藏在月光的阴影中,楚越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道他正望着自己。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伸出手,去触碰嬴华的脸颊。

    指尖传来湿意,手腕很快被人遏住,嬴华抓住楚越的手,将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挪开,“睡觉吧,你要好好休息。”

    第47章 大司巫她一个人,能抵得上千军万马……

    辕门士兵看清来人手中令符,打开关卡,车驾驶入辕门,驷车高马,悬盖垂帏,驾车的君子威武不凡,马车行驶,风吹起帷帐,乘车的女君,身材修长,华服高髻。

    如此阵仗,惹得营中将士纷纷观望。

    马车在空地停稳,嬴华从车上跳下,朝车中楚越伸手,楚越伸手,扶着嬴华有力的臂膀,从马车上下来。

    两人进入军帐,嬴疾正与诸将议事。

    “嬴华,你怎么来了?”

    诸将见状,纷纷行礼,“公子、大司巫。”

    嬴华抬手,朝嬴疾一礼,“兄长。”而后对众将道:“诸位将军不必多礼。”

    “我有要事,要与兄长商议。”

    嬴疾挥手,示意众将退下。

    “还请夫人在外稍候片刻。”

    嬴华看向楚越,楚越会意,向嬴疾行礼,而后退了出去。

    出了营帐,魏冉站在不远处,似乎在等她,楚越走上去,魏冉上下打量她一眼,试探性道:“我是该称呼你一声夫人呢?还是该唤你大司巫。”

    “魏都尉,你拿来的花真丑。”

    魏冉当即道:“不说这事了,楚越。”

    “我要见白起。”楚越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

    “白起不是在王都尉麾下吗,你要见他,应该去找都尉,找我做什么,这是蓝田大营,是禁军驻扎地。你找错地方了吧。”

    楚越没等来白起,派人去找他,也毫无结果,来人回禀,说白起已经调走,或许是得了什么人的警告,也是出于保护白起,相识的将领,没一人愿意告诉他,白起被调去了哪里。

    人海茫茫,少年白起就这么湮灭在了浩瀚的秦军之中。

    “别跟我装傻,魏冉,我既然能来到这儿,就说明我知道白起被调到了哪里。”

    魏冉见瞒不住,无奈叹口气,“你还是别见了,见或者不见,都没意义了。你看看你现在,硕人其颀(qi二声),衣锦褧(jiong三声)衣【1】。巫咸之后,公子之妻。”

    他朝营帐的方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你要为你自己的将来,为白起想一想,不要一时意气,给所有人造成难以弥补的恶果。”

    “你觉得我为什么能出现在这儿?”楚越抬眸,对上魏冉视线。

    魏冉垂眸想了下,忽然笑了。

    营帐里稀稀拉拉或坐或躺着几个着甲的军官打扮的人,魏冉跟他们耳语几句,几个人都走了出去,剩下一个叫‘胡伤’的人不情不愿从床上坐起,正欲抱怨,扭头却看到了衣着华丽的楚越,抱怨声卡在喉咙里。

    魏冉清空无关人等,转身走了出去,没过多久,帐外传来阵很轻的脚步声,来人在帐外停顿了片刻,楚越回首,白起掀帐而入。

    白起一身玄甲,双板长冠,胸前花结显眼,楚越身着玄色华服,广袖博带,梳作妇人发髻。见此,两人俱是一愣。

    良久,白起慢慢朝楚越走了过来,在数步外停下,迟滞不前,楚越提起繁重的衣物,大步上前,走到白起面前,她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秦国吗?”

    齐国的薛君之子,将来的孟尝君田文,正在招揽天下名士,不问出身,广蓄门客。相信以孟尝君的人品,不会轻视她是个女子。

    白起有些仓惶的将自己的手臂从她掌中夺了出来,后退一步,他望着她,神情痛苦,“我离开秦国,离开军营,还有什么呢?”

    “我的祖先,虽然是公族之后,但已经没落多年,与庶民无异,我不是张仪、公孙衍那样的名士,能有说服君王的才思,离开秦国,没有军功爵,我什么也不是。”

    楚越低头,白起的答案已经明确。

    落魄的士,没有选择。张仪的话,适用于他自己,适用于楚越,也适用于白起,只不过白起还与张仪不同,张仪已经是改变命运的名士。

    白起,还寂寂无名,这天下,还没人知道他是谁,没人在意他的情感。

    即便来的时候,已经想到了这样的结果,可是真正面对,还是犹如利剑穿心。

    楚越深吸口气,压下心中复杂情绪,“那你,愿意等我吗?”她抬眸,注视白起的眼睛,“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样,你若是走了,你的家人,邻居,同袍,都会受你牵连,秦法将百姓士卒编在一起,就是为了更好控制他们。”

    “你没有选择,我知道。你的世界,不止只有我,我的生活,也有的别的东西需要我去处理。既然这样,我们都等一等彼此吧。”

    “七年,七年为期等到我们都达成所想之后”

    楚越说着,心中愈发忐忑起来,白起凝视她的漆黑双眸中,目光也复杂。

    七年,谁知道这七年会发生什么呢?

    如若这七年间,他最终放下,和别的女子,喜结连理。这七年间,她和丈夫,举案齐眉,儿孙满堂。七年之后,他们中间,有任何一个人,反悔了,不愿意了。

    “好。”白起答应的干脆。

    楚越抬手,“我与你击掌盟誓,如若七年后,背叛诺言,便”

    击掌声清脆,白起道:“便教我死在你剑下。”

    楚越对上白起漆黑双眸,击下第二掌,“便教我孤独终老。”

    两人相视,击下第三掌,至此,誓言成。

    楚越出了营帐,魏冉正和嬴华在外说话,两人有说有笑,看起来相谈甚欢,见楚越出来了,魏冉偷偷在衣服上抹掉掌心汗水,嬴华也见到了楚越,走上前去。

    “走吧,疾兄说,还未恭贺我们二人新婚之喜

    ,要设宴款待我们。”

    楚越点头,“好。”

    走出一段距离,身边无人,嬴华才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见到了,就别忧心了,你总愁眉不展,对孩子也不好。”

    “难过一时,好过忧心不断。”

    楚越不说话。

    秦惠文王后元七年末、后元八年新年前后,喜事一桩接一桩,先是修鱼之战后,三晋畏秦强大,纷纷来朝,再有王室内,司巫与王弟完婚,被升为大司巫,成为巫祝之长,不久之后嬴华又上奏秦王,大司巫有妊,自己将有子嗣。

    两个‘大龄’青年,可算有后了。

    长兄如父,嬴驷这个当大哥的一桩心事总算放下。

    与此同时,孟大夫在狱中上书,承认自己是受孟内史指使,陷害大司巫。

    来咸阳寻亲的犀,也站出来,上书秦王,阐明是公孙衍告知他,自己的侄女殷尚在人世,现在已经成为秦国的司巫,他才来到秦国。

    有大臣进一步指出,孟内史收了公孙衍的财物。

    在这样的喜讯下,孟内史收受贿赂,与魏人公孙衍勾结,蓄意构陷大司巫楚越,便变得罪大恶极起来。秦王斟酌之下,命有司彻查。

    季孟夫人数次求见,都被楚越的守卫挡在了门外,“夫人,王上有令,您与我们家夫人,不可见面,还请回去吧。”

    成婚之前,在楚越和季孟谁大谁小,谁嫡谁庶这个问题上,产生过不小的争论。

    王后希望楚越能取代季孟,理由是无子,但孟氏毕竟是老世族,宗室给出的建议是并嫡,不分大小,理由是季孟操持嬴华家务多年,有苦劳。

    秦王觉得并嫡可行,但王后不满,所谓并嫡,只是不分嫡庶,但二嫡之间,依旧有左右之分,季孟年长,又先嫁,楚越资历浅,又年轻,如此一来,当然对她不利。

    最终,嬴驷在王后和宗室之间和了个稀泥,两人并嫡,不分大小,又下了一道特殊的指令,命两人不得相见【2】。

    楚越有孕的消息公开之后,便借这道王旨,和养胎的名义,搬回了自己的宅邸。在自己的地盘,总归安全,也更隐蔽。

    随在她身边的人员也很精简,除了外院一队护卫,内院之中,只有王后指派来的一位精通带下医和小儿之症的女官魏和,与婼、辛几人。

    屋门,被人用力推开,辛委屈巴巴跑了进来,身后跟着慢了一步,神情懊恼的婼。

    “你轻一点,会吓到她的。”

    辛扑通一声跪坐在楚越身边垫子,挤到她身边,张口便是,“你把那个人赶走,他烦死了。”

    楚越笑了,“孟守怎么你了?”

    辛认真道:“他很坏,他把所有活都干完了。”

    新员工上任三把火,孟守起的比鸡早,干得比牛多,等辛起床,她用来练力气的柴,早被孟守砍得整整齐齐,水缸也满了。

    孟守得意看向辛,扫帚却迎面朝他飞来。

    “这都是我的活!”辛对孟守大声喊道。

    “有人干活不好吗?”楚越问道。

    勤快的姑娘反问道:“他干了,那我干什么?”

    辛是个闲不下来的姑娘,或许和她之前的生活环境有关,她总很有骨气的不愿意欠楚越一分一毫,吃了饭,一定要干活来偿。

    但现在她的活,都被孟守干了,辛非常生气,又无计可施。

    她望着楚越,“不然,我帮你把那个女人打一顿吧。”

    楚越一怔,很快反应过来辛说的‘那个女人’是季孟,“你打她做什么?”

    “她总在屋外大喊大叫,还骂你。”

    楚越拒绝了,“没关系,很快她就骂不出来了。”

    辛从鼻子里重重喷出两行浊气,骂道:“死孟守!”

    诙休假归来,发现自己不在这段时间,咸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己大司巫首席门客地位,摇摇欲坠。为了补救一下,他也找活儿干。

    真正的雄竞,开始了。

    楚越在屋中看书,桌案上放着好几卷策论,分别属于张仪和司马错,两人就伐蜀还是伐韩,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张仪要和魏国、楚国结盟,攻打韩国,兵出三川,拿下宜阳,然后挟天子以令天下,成就帝王之业。

    司马错认为,现在秦国国力不够,劫持天子,会成为众矢之的。刚好巴蜀相互攻伐,向秦求救,秦干脆效法晋献公故事,假道灭虢,把巴蜀全拿下,扩张秦国领土。

    朝中就此事争论不止,秦王也派人来问楚越,伐韩吉,还是伐蜀有利。

    这一战,秦自然是灭巴蜀,但巴蜀乃蛮夷之长,地处偏僻,楚越对他们不太了解,于是找来书籍,恶补知识。

    她在窗下看书,魏和与婼一面在廊下整理药材,一面窃窃私语,笑气得脸像鸡冠一样的辛。

    辛更没活干了,骂的人除了孟守,又多了一个诙,两个人也不让她,人情哪有工作重要。

    屋内屋外,洋溢活泼的气氛,嬴华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争夺扫帚的诙与孟守,辛在一旁,用手揽起落叶,女官装扮的魏和,正与婼探讨医术。

    窗内,青年女子慵懒闲适,斜倚凭几,聚精会神,盯着手中逐渐,读到要紧地方,修眉微蹙,黑发未梳,垂在苎麻白襦。

    孟守最先发现嬴华,松开手,诙猝不及防,摔了个大马趴,院中响动,吸引廊下人注意力,魏和与婼,才发现嬴华,站起身来,“公子。”

    楚越的视线,从窗内投出,她依旧慵懒的坐在屋中,没有半分要起身的意思。魏和低声提醒道:“夫人。”

    她唤的是‘夫人’而非‘大司巫’,意在提醒楚越,她现在的身份,但楚越置若罔闻,悠悠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你们先退下吧。”

    “是。”

    嬴华并没有进屋,而是在廊下,方才魏和与婼的位置坐了下来,他看了一眼窗内楚越,楚越依旧在看书,不理他,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我来看看你,你和孩子还好吗?”

    “多谢,我们都很好。”楚越有礼道。

    “宗庙那边,我都说好了。暂时先不急着庙见,等你生下孩子再说。”

    借用老头医师的说法,嬴华对外宣称楚越年纪大了才头次生育,胎像不稳,需要静养安胎,经不起前往雍城宗庙的舟车劳顿,希望能暂缓庙见。

    夫妇二人都是年纪大了才有孩子,任何繁文缛节,都不如孩子大,于是庙见之礼,便被搁置。等楚越先生下孩子,再补这个礼仪。

    “好。”楚越应道。

    嬴华:“”

    聊天高手一出手,任何话茬都要摔死在地上。

    嬴华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我听说季孟来见你了。”

    闻此,楚越放下手中竹简,望向窗外,目光严肃,“你想说什么?求情的话,就大可不必,孟内史究竟是罪有应得,还是我蓄意谋害,你自己清楚。”

    “孟氏获罪,季孟,就不能再回家了。”

    楚越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那个人不是她,我很失望,但木已成舟,婚嫁不是儿戏,可是时间久了,我发现自己还是不能接受她。”

    “桑丘之战大败,我九死一生回到秦国,深感将军征战,生死难料,于是劝她不要再等我,趁还年轻,尽早改嫁,她虽然心动,却始终放不下家门荣耀,父母期许。”

    “她说,王室之中,没有感情,却依旧过完一生的夫妇大有人在,再娶之人,和她不会有任何区别。”

    听完这些,楚越一时沉默,良久,她道:“我不想知道这些,和我没关系。满心欢喜,迎娶季孟的是你,发现的非所愿的也是你,最后依旧和她在一起的也是你。”

    她淡淡收回视线,“现在

    ,认为她无处可去,怜悯于她的还是你。至于我,我是那个要她父母人头落地,全族血洒刑场的恶人。”

    “尽情去恨,尽情骂吧,日骂夜骂,能骂死我吗?”

    嬴华看了一眼楚越,“她之前从家中远支抱了一个孩子,养在膝下,以慰孤寂。楚越,我打算正式收养那个孩子,让她后半生,能有一个依靠。”

    “你觉得我能放过她吗?”楚越声调冰冷。

    她望向嬴华,目光不带一丝感情,“我怨恨孟氏,十分怨恨,她的母亲,太过贪心,居然想要将寡居在家的女儿,嫁给白起。她想抢走我的爱人,所以我怨恨。”

    嬴华思索下,道:“你也怨恨季孟,因为我娶了她?”

    楚越笑了下,直直盯着嬴华的眼睛,“你知道我恨什么吗?我恨孟氏,是因为她明知我与白起两情相悦,却妄图从我手中夺走他。她既然敢做,就一定要敢当,我的愤怒,会变成屠刀。”

    “但我没有恨季孟的理由,她没有抢走任何人的东西。我不会放过她,只是因为,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她的仇恨,也会化作报复,搅乱我的安宁。”

    楚越这么一说,嬴华心中明了,“你恨的是我。”

    她迟疑了一瞬,还是说出了真相,“是。”

    “桑丘之战,你劝我,却没有力阻我,你恨我,恨到,希望我去死。”

    楚越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落下,“你怎么现在才明白?”

    爱和恨,都是她一个人的故事。

    “你就那么恨我?”嬴华不可置信道。

    楚越没有回答,抬手擦干脸上泪水,“我不会放过季孟的,你要是真顾念旧情,就为她打一副好一些的棺椁吧。”

    孩子一日一日长大,越到孕晚期,楚越每天越饿,眼睛一睁,就想吃饭,她无数次告诫自己——

    楚越你不能吃了!

    但腹中饥火烧肠,告诫最后都成了悔恨。

    楚越,你又吃了!从明日起,不能再吃了!

    这样告诫、悔恨、告诫到了临产。

    孩子生下来,足有七斤重。

    七斤的大胖丫头,头不大,但肩膀大,楚越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生下来,丫头哭声洪亮,大得能掀房顶。

    胖丫头的肩膀上有块黑色胎记,魏和将此事说给楚越,楚越起身一看,“还真有!”

    “都怪白起,非要唱什么越人歌。”

    “啊?”一旁婼没听懂。

    “鄂君,姓芈,熊氏,名黑肱,字子皙。”

    黑肱。黑胳膊。

    听多了芈黑胳膊的歌,生下一个孩子,手臂也长着黑色胎记,不怪白起,难道怪她吗?

    婼顿时笑了,对襁褓中的大胖丫头道:“原来你的胎记还大有来头。”

    大胖丫头出生,魏和也就自动升级,成为她的傅姆,贵族女子从出生起,便有傅姆随侍,教导礼仪。

    魏和出身魏国大族,是王后身边女官,王后命她随侍楚越,便是为了让她做孩子的傅姆。

    孩子生下来,嬴华来看过一次,却只在外间,魏和将孩子抱出去给他看了一眼,并未进入内室,探视楚越。

    恨意,在他们之间,画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嬴华每每走到边缘,便觉束手无策。这也正合楚越的意,爱恨交织,不如恨得纯粹,碎的彻底。

    她坐完两个月的月子,嬴华才对外宣称她早产诞下一女,然后,她又开始坐月子。

    在屋中待了三个月,楚越实在受不了了,从屋中跑了出来,谁料一出门,便迎面撞上前来探望的秦王与王后。

    “子越!你当心受风。”

    她又被抓了回去,按在床榻上,继续坐月子。

    赢驷看着摇篮中熟睡的婴儿,在袖子里摸来摸去,掏出个小盒子,放到她枕边,一本正经道:

    “你这小孩好大的胆子,寡人百忙之中抽空来看你,你居然敢睡觉。寡人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诺,这是寡人赏赐给你的见面礼。”

    楚越与王后相视一笑,楚越道:“大王,她还小,若有无礼之处,还请大王海涵。”

    “其实公伯也没有那么小气。”嬴驷掐了一下大胖丫头的脸,似乎想起什么,在屋中环视一圈,“华弟呢?当父亲的怎么能不守在妻儿身边!”

    楚越对答如流,“家事小,国事大。”

    “国事固然大,却也不能误了家事,传公子华来。”

    嬴华奉诏而来,嬴驷板着张脸,将他叫去外间。王后陪在楚越身边,望着摇篮中婴孩,询问道:“可取了名字?”

    “还没有。”

    摇篮边,嬴驷所赐木盒打开,锦缎上,卧着一颗圆润明珠,光泽璀璨,楚越望着那珠子,对王后道:“大名一时想不出来,不然,先取个乳名,叫珠珠。”

    她的猪猪女孩,掌中明珠。

    不久后,嬴驷训完嬴华,嬴华垂首,跟在嬴驷身后进屋。

    嬴驷对楚越道:“寡人已经训斥他了,做丈夫、父亲,就要有做丈夫、父亲的样子。”

    “大王,国事重要。”

    “国事当然重要,等你身体好起来,寡人还有要事交代,司马错将军和相邦,可都举荐你呢。他们说,得你一人,如得千军万马。”

    “我?”楚越一惊。

    这夸得,有点太过了吧。

    秦王最终决定,采用司马错之策,对巴蜀用兵,而非韩国,暂定以司马错、张仪领兵,两位在朝堂上互喷口水的大才,却罕见的达成一致,想问秦王要一人随军。

    “得此一人,能抵得万千秦军。”

    嬴驷一听,十分好奇,“是谁?”

    “大司巫,楚越。”

    第48章 巴蜀援巴打蜀

    巴蜀之地,是巫的发源地,相传上古有十巫,能沟通天神,法力无边,十巫以巫咸为首,建立起巫咸国,成为诸巫部落联盟的首领。

    诸巫部落联盟的核心,是巫咸国灵山,相传巫咸生封此山,死葬于此。巫咸国产盐,靠着鱼盐之利,曾辉煌一时。

    后来巴国逐渐崛起,巫咸国在巴、楚攻击下,逐渐衰弱,最终被两国瓜分,和巫咸国一道消失的,还有庸、濮等小国。

    蜀国也是一个比较久远的政权,并行于夏商,拥有自己独特的文化,曾出兵相助武王伐纣,因此见名中原史书。

    巴蜀世仇,相互攻伐。

    此番两国交兵,巴国向秦国求救,希望秦国能够出兵。

    帅帐一面,被整副地图覆盖,司马错将楚越引至地图前,下属递上一根竹竿,司马错以竹竿指向秦西南方向。

    “巴蜀之地,除开巴国和蜀国,还有充、苴两个小国。”

    “说来,两国也和巴、蜀有着密切的关系,春秋的一位巴王,爱上一位楚国女子,但巴楚世仇,国内不容这位王子,巴王只能将他分封出去,后来分裂成充国。”

    “蜀国那边,也分裂出了一个苴国,蜀王弟受封为侯建立。”

    “对于苴国,蜀王开明总想着吞并,为了自保,苴国与巴国交好,蜀王为了牵制巴国,与充国交好。这次战争的起源,就是蜀国进攻苴国,苴侯出逃奔巴,二人向秦国求救。”

    楚越盯着眼前这幅标注战国所有国家的地图,一时眉头紧皱,她盯着巴蜀看了一会儿,目光下移,“秦若能得巴蜀,就能占据长江上游,顺江而下,威胁楚国腹地。”

    司马错眼前一亮,“大司巫看出来了?”

    楚越点点头,“当然。”

    课本上是这么写的,她当然能看出来,虽然不是看地图,而是看文字。

    “秦国和蜀国接壤,伐蜀有利。并且,是巴、苴两国先向秦国求救,秦国出师有名,再者,巴国又是周室册封的诸侯,诸夏之一,蜀国,多了蛮夷身份。秦国自然要先出兵,援巴克蜀。”

    楚越抬手,顺着司马错与主将商议出,标注在地图上的进军通道,一路指向蜀国。

    “而后,再

    回师灭巴。”广袖在空中飘过,楚越的手指绕了一圈,又指向巴国位置。

    “是。”司马错道。

    楚越的手垂下,她慢条斯理理了理自己的衣袖,笑道:“将军的作战计划万无一失,随将军作战的将士骁勇,后方调度,也有相国在,我实在想不到,将军为何在大王面前,对我褒赞不已。”

    “司马将军正人君子,看起来也不像是阿谀奉承的人。”

    司马错低头一笑,“并非在下褒赞,大司巫却能抵得上千军万马。”

    “愿闻其详。”

    司马错道:“秦攻蜀不难,但怕就怕在,万一秦国正攻打蜀国,巴王想起来当年晋献公假道灭虢的事情,从后偷袭秦军,就不好了。”

    “秦军长途跋涉,蜀地道路险峻,巴蜀人骁勇善战,与蜀作战,十分不易,若是再腹背受敌,士卒恐有损伤。”

    “而巴国国内,除巴王是周室后裔,国内‘巴、樊、曋、相、郑’五大氏族,均与巫咸国关系匪浅。其中巴姓先祖禀君以巫凡为祖,郑氏来源于巫真,相氏传自巫谢。”

    楚越点头,已经明白司马错所指,“将军是想让我去巴国做内应?”

    “对,大司巫是巫咸之后,与巴人之间,血脉相连,既是秦国重臣,又贵为王弟夫人。”

    “我王原本是不打算援巴,而有意伐韩的,是大司巫在秦庭力主秦国出兵,说婚事既成,两国便是姻亲,巴国有难,秦国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我王看在大司巫份上,才出兵援助,大司巫远离故土,多年未曾返回家乡,想借着这机会,回国祭拜先祖。想来,巴使与巴王,必定不会拒绝。”

    楚越会意,笑着点了点头,“哦~~”

    “我去巴国之后,要是有人向巴王提起假道灭虢,我就和巴王说秦巴姻亲之谊。若是巴国有变,我就是秦军的耳目。”

    司马错颔首,“正是。”

    楚越有些迟疑。

    司马错立刻道:“在下会派遣精兵,护卫大司巫,一旦有变,他们会保护大司巫安然离开。”

    “不是。”楚越立刻道:“司马将军,我不是在担忧自己的安全。”

    “那司巫还有什么顾虑?”

    楚越犹豫了下,对司马错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希望这支卫队能完全听从我的命令,但我之前并未带过兵,只怕不能服众。”

    “大司巫不必担忧,在下会叮嘱他们。”

    “有劳将军。”

    巴国使者在咸阳等了数月,早心急如焚,于是再度求见秦王,他小步趋庭,朝秦王一拜,“大王。还请大王速出义兵,援助巴国。”

    秦王叹口气。

    巴使脸色顿变,“大王!”

    张仪站出来,劝道:“巴使,还是请归吧,秦国虽然有意援助巴国,但自顾不暇啊,五国联军,才从函谷关退去,秦国现在急于做的,应当是重盟韩魏,实在没有余力襄助巴国。”

    巴使急的团团转,“大王,巴国也是诸夏之一,大王乃中原霸主,岂能坐视华夏遭戎狄迫害。”

    为了请求援兵,巴使也是下了血本,秦国是中原霸主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但朝臣无人应声,巴使顿时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嬴华适时站出来,“大王,臣以为当援巴,秦国世居西隅,中原讥讽我秦国为戎狄,而今秦国强大,更该伸张道义于乱世,巴王乃是姬周血胤,蜀王无缘无故攻打苴国、巴国,不义不悌,秦应当伐之。”

    “对对对,这位将军说得对。”

    一旁有人提醒道:“他是公子华,当今大王手足。”

    巴使闻之,肃然起敬,整理衣冠,对嬴华拜道:“多谢公子仗义执言。”嬴华回礼,“巴使不必多礼。”

    秦王摸了摸胡子,似乎有些动摇的样子。“既然华弟这么说了,寡人”

    张仪立刻劝道:“大王,不可啊。”

    巴使急的满头大汗,紧张偷望向秦王,秦王看了一眼张仪,“相国此言也有理,寡人”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

    巴使急的满头大汗,“大王,拖不得啊。”秦王却已经走了。

    出了大殿,嬴华还未走出几步,便被巴使追上,“公子留步,还未多谢公子,为巴国仗义执言,在下替巴国、巴国子民,谢过公子。”

    嬴华一把扶住要下拜的巴使,“巴使不必多礼,蜀国不义,当伐之。况且,巴国也算秦国的姻国,秦国理当出手相助。”

    巴使一愣,“公子何出此言?近些年来,未曾听闻有我巴国女子嫁来秦室为妇啊。”

    嬴华低头一笑,“是我说错了,也不算什么姻国,我夫人并非王室,只是与巴国有些联系。”

    “尊夫人是巴人。”巴使眼前一亮,“不知公子娶自巴国何处?”

    “我夫人乃是秦国大司巫,巫咸之后,年幼时随家人离开巴国,已经不记得从前居处,得知巴使前来,夫人常忆幼时事,泪落不止”

    嬴华说着,话势忽然一止,“失礼了,巴使见谅。”

    巴使若有所思,“公子与夫人情谊深厚。”

    接力棒很快传到楚越处,她望着面前一堆巴国特产,和不停偷偷抬头,打量她神情的商贾,装出副动容、爱不释手的模样。

    次日,巴使便登门,开口便道:“夫人,巴国危急,还请夫人念在母国情谊,出手相助。”

    入秦之前,巴使也听说过这位秦国这位大司巫,她在秦颇有影响力,原本他也想从大司巫入手,只是他来时,大司巫正在产子,深居简出,无缘得见。

    “巴使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我听说蜀王重金贿赂夫人,夫人不收,但有客商献给夫人巴国之物,夫人十分爱惜。”

    楚越心中冷笑声,贿赂她当然不敢收,客商她付过钱的,但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要道:“巴国蒙难,我心中亦是记挂,母亲生前,叮嘱我,有朝一日,一定要回到故乡。”

    说到这里,她自嘲一笑,“多年羁旅,现已嫁做秦妇,生育子女,故乡远,记忆模糊,徒增伤感,不提也罢。”

    话是假的,感情是真的。

    她已经快想不起,现代长什么样子了。

    巴使闻言,立刻起身,朝楚越一拜,“唇亡齿寒,巴国若亡,必遭蜀人蹂躏,还请夫人救巴国于水火。”

    楚越叹口气,“我自当尽力。”

    陷阱已经挖好,巴使已经跳入,楚越与嬴华带着珠珠入宫拜见秦王、王后,顺便向秦王汇报巴使一事,恰逢嬴疾也来向秦王汇报调兵之事。

    秦军已经整编完成,只能王令一下,便可以出发。

    见一切具备,秦王准备次日召见巴、蜀两国使者,正式援助巴国、向蜀国递交战书。

    珠珠不认生,谁都能抱她一下,她实在有些重量,王后抱了一会,便手酸,摇头将她交给宫人,“好沉的孩子,比荡儿还要壮些。”

    说是三个月,但实际已经五月有余,自然比一般的孩子要大,加上大胖丫头,也的确胖。

    不止胖,还活泼,抱在怀里,像一尾鲤鱼,根本抱不住。

    闻言,嬴疾不信,接过珠珠,掂了掂,“还真是,比一般男娃还重。”

    嬴华笑了,“不止,力气还很大,前两天蹬了我一脚,比在战场上魏军踹得还狠。”

    嬴疾不由对手中大胖丫头刮目相看,“果然不愧是大司巫的孩子,有其母之风。”说完,他举起珠珠,一圈圈的转。

    大胖丫头很喜欢玩这样的游戏,笑的停不下来,嬴疾举了一会儿,也累了,嬴华正欲接过,却见嬴驷挽起了袖子,“来,让寡人也抱抱。”

    他将珠珠举到空中,板着张脸对她道:“叫公伯。”

    珠珠咧着嘴笑,笑着笑着,一只小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了嬴驷王冠上的冕绳,众人都是一惊,楚越赶紧上前,掰开珠珠的手,将冕绳解救出来,嬴华将她抱走,轻轻在她手上拍了一下。

    “大胆,那是大王,不可以冒犯。”

    珠珠听不懂,照着嬴华的脸就抓了过去,嬴华闪得快,躲了过去。

    赢驷扶正头上的王冠,轻轻在珠珠脸上拍了一下,“真是个调皮的小鬼,跟你娘一样。”

    此话一出,

    楚越脸上的笑容一僵,“王上。”

    赢驷目不斜视,“总是珠珠,珠珠的叫,也不取个名字,孩子这么大了,当爹娘一点也不上心,是吧,珠珠。”

    他语气满是责怪,看着珠珠,“来,公伯给你取个名字,宝珠者,莫过于随和珠,你就叫嬴随。”

    回家的马车上,珠珠累的精疲力竭,没等到家,就在楚越怀中睡着了。怀中传来细低的呼噜声,楚越的眉毛当即拧了起来,“你怎么还打呼噜。”

    跟谁学的?

    难道是因为她听多了魏冉打呼噜?

    难怪魏和跟她说,孩子的胎教十分重要,说什么‘周邑姜孕成王于身,立而不跂、坐而不差,独处而不倨,虽怒而不詈’【1】,

    她捏了捏珠珠的鼻子,怀里孩子只是挣扎了下,没有任何清醒的打算。

    嬴华将母子二人送回楚越的宅邸,楚越刚把珠珠放到床上,她便醒了,天色尚早,嬴华便留下来陪珠珠玩,楚越收拾东西,准备出征。

    产假休完了,该继续给大秦打工了。

    收拾完一切,已经是傍晚,疱人准备了嬴华的饭食,楚越也不能连顿饭都不让人吃,两人吃了一顿异常安静的饭。

    吃过饭,珠珠还想玩举高高的游戏,她对自己的重量全无自知之明,楚越化身举重冠军,将她抛上抛下,累得满头大汗,她实在没力气了,珠珠还想玩,否则就嚎啕大哭。

    楚越想给她一拳。

    但忍住了。

    她不断告诉自己,这是自己生的,以唤醒心底为数不多的母爱。

    “来,阿父抱一抱。”嬴华接过珠珠,举了起来。

    只一秒,大胖丫头的哭声便止住了,取而代之以咯咯的笑声。

    楚越坐在案前,静静看着两人,眼皮忽然间有些酸涩。楚越闭上眼睛,这一闭,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头与手臂一错,猛然惊醒。楚越以为自己不过打了个盹,睁开眼睛却发现,窗外早已夜色深沉。

    真让大胖丫头给她累着了。

    坐着都能睡着。

    肩头搭着薄毯,屋中空无一人,门窗大开,月色与晚风涌入屋中,就着微弱的烛光与朦胧月色,她看清地上一堆凌乱的人偶。

    楚越愣住了,她愣愣的站了起来,小心翼翼的走近,终于看清那些人偶的模样。

    能缠在手指的木头傀儡,丝绳腐朽,较大的人偶,丝织品褪色,藏在箱底的秘密与少女不可启齿的微妙情愫,重见天日。

    她走出屋子,屋外长廊,嬴华抱着珠珠,坐在台阶上,月色皎洁,似要照亮天地。

    他展开的五指上吊着个傀儡娃娃,珠珠目不转睛的盯着会动的人偶,不时看向赢华,大而黑眼里满是震惊。珠珠伸手抱出木偶,在嬴华怀中蹭了蹭,紧紧抓着娃娃,念念不舍陷入梦乡。

    嬴华轻轻拍着珠珠的后背,哄她睡觉。

    楚越在嬴华身边的台阶坐下,捡起散落一边的另一个稍大的木偶,“从哪儿找到的?”

    “我以为箱子里装的是珠珠的玩物。”

    楚越紧紧捏着木偶,一言不发。

    伐韩归来之后,楚越便问宫人要这几年收到的礼物的名册,果然找到了历年嬴华送给她的礼物,很多木偶人。她想了很久,才想起自己从前随口和他说了一句,喜欢玩傀儡。

    那时候嬴华问她,什么是傀儡。

    她便画给他看,他记住了,自己做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木头人给她,收到第一个木偶的时候,还没有后来的事情,楚越很高兴,爱不释手,一直到那简陋的木头人散架。

    嬴华成婚之后,她对宫人说,“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任何关于公子华的东西,我不想知道,更不想见到。”

    宫人遵令而行,那之后所有的傀儡人,都被装在了箱子里,直到楚越打开,才重见天日。木头人的工艺,从粗糙到精致,从小到大。

    她拿起来最新的那个一个,宫人看了一眼她手中木偶,小心道:“下人送来时,还特意叮嘱,说他们家公子为了做这个木偶,伤到了手,一定要告诉您呢”

    原来围猎时,他手腕上的伤,是

    一遍一遍说的时候,他听不懂,等到听得懂,千言万语,全都不合时宜。

    飞蛾扑火,越往近飞,火焰烧灼,得松开手,理性告诉楚越,火焰,太过灼人。

    嬴华见她不说话,垂眸掩住眸中失落,“外面风大,你把珠珠抱回去睡觉吧。”

    楚越没有接过珠珠,径直起身,进了屋,嬴华抱着珠珠跟了进来,发现楚越正在捡屋中那些木头人。

    嬴华把珠珠放到床上,弯腰帮楚越捡东西,他们一个一个拾起那些木偶,好像要捡拾去那些无人问津的过去,木偶一个个被捡起,过去的岁月擦着嬴华的手背而过。

    他终于感觉到了岁月中微妙的情愫。

    时间越近,他眼前的景象越清晰,嬴华看到那些失之交臂的机会,可机会背后,楚越挫伤的黯淡目光越清晰。

    在两人同时伸向同一个木偶时,嬴华抓住了楚越的手腕。

    他想要,抓住一次。

    “我没办法改变过去我也是真的想要娶你,那天,你说你恨我,恨不得我去死那不是恨,是爱。不是吗?”

    他望着楚越,“物极必反,爱恨相生,你不是想说,你恨我,恨不得我去死,你想说,你爱我但我让你很伤心”

    “对不起,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以后我会对你好。”

    嬴华不懂如何向女子表明心意,只会对她说‘以后会对她好’。

    楚越没有抬头,而是低声道:“嬴华,我不能回头的。”

    “我只能往前走,没有回头的选择,这些年,我活的很痛苦,我会想起死在我手中的魏人,想起因为我而死的韩人,想起无数因为我、受我影响,而命运改变的人。”

    “你身上,总倒映着那个幼稚的我,以为世事无不可行,觉得自己可以照着预想,顺利过往这一生。因为你,我才知道,原来我没办法控制一个人所想,人,是个不受控制的变量。”

    “那些不信鬼神的人,不会信我,有人会怀疑我,质疑我,我必须想办法,稳固自己的地位,让那些变量,对我的影响尽量减弱。”

    “你摧毁了我的世界,我的构想,我的爱情。”

    “我以为我恨的是你,其实,我也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的面目全非。”

    楚越抬头,悲伤的望着嬴华,“我可以接受白起,因为我们都是往前走的人,但我不能接受你。我爱你,但这爱让我痛苦,我于是恨你,也只能恨你,恨你一生一世,恨不得你去死。”

    “你死了,便永远远离我,我就当做从前什么都没发生,我抹杀了那个愚蠢的、令人厌恶憎恨的自己。”

    身后那扇门彻底关了,嬴华慢慢转过身,并没有急着离开,他坐在台阶上,仰望天空圆月,楚越坐在门后,抱住双腿,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产假修完,楚越将孩子交给王后照料,自己则从军出征,嬴华不放心

    楚越,但事关秦军对外征战,楚越自己也决定前往巴蜀,细思之下,决定以秦公子的身份,陪同夫人省亲,同往巴国。

    巴国使者自然欢迎。

    入蜀之路艰难,新开辟的石牛道,不如一般秦道宽阔,楚越望着道路两边陡峭的山崖,脑海中想起了李白的蜀道难。

    噫吁嚱,真难走啊。

    巴王收到使者消息,得知秦大司巫楚越与巴国联系,又闻此番秦国出兵,她出力不少,此时将携夫婿,秦王弟公子华归巴省亲,当即派出太子,出城几十里迎接。

    双方分主宾见礼,巴太子道:“大司巫与公子远道而来,我父王特遣小子前来迎接。”

    “有劳太子。”

    此去都城,还有一段距离,一行人原地修整,巴太子将楚越与嬴华引至巴王行宫,暂作休憩,巴蜀多温泉,行宫中有汤池,温泉水暖,楚越全身浸入热水之中,一身疲乏,顿时烟消云散。

    公费来四川旅游,爽。

    要是坐的是高铁,不是马车就更好了,要是这儿有火锅就更好了,可惜辣椒还没传进来。

    泡完温泉,楚越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回到寝室,捡起块干的布帛,折起长发,裹在巾帛中,细细擦了起来。

    第49章 菌子这药里绝对有菌子

    屋外传来阵脚步声,紧接着,嬴华的声音响起,他对宫人道:“夫人喜静,你们无事,不要靠近。”

    房门打开,楚越抬眸,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收回视线,各干各事。

    楚越将头发擦到不再滴水,便好奇研究起桌上放着的诸多漆盒。

    与其说是化妆品,不如说像是颜料。

    蜀国女子的装扮,和秦国,大有不同,楚越研究半天没研究明白这些蜀国化妆品的用处,正欲放下时,又被漆盒外的花纹吸引,巴蜀之地的文化,与中原不同,自成一派。

    专业病一时犯了。

    复原的图零零碎碎,哪有拿在手上,直接近距离欣赏给人的感触更强。

    楚越看完漆器上的花纹,又将视线投向屋中摆放的陶器。

    嬴华沐浴归来,见楚越正蹲在地上,歪头观察屋角一个半人高的陶瓶,他一时好奇,凑上前,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

    “看花瓶啊。”

    “这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懂。”

    两人一问一答,话说完,他们才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多熟悉的一幕。很久之前,就在两人之间上演过一次。

    少年楚越的注意力,总和同伴不在一起,同伴们玩闹,她却会独自跑到角落,盯着一样或者几样寻常的东西,全神贯注,仿佛那是什么宝贝。

    嬴华总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那道与众不同的身影。

    “你在看什么?”

    “你不懂。”

    楚越回过头,嬴华的脸,近在咫尺,十数年过去,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仅洗去少年的青涩与稚气,五官挺拔,眉宇之间,英气盎然。

    他还是如以前一样,望着她。

    短暂一瞬,她心内不由恍惚。

    去往都城的路上,楚越一路见到许多小土台,巫师祭祀、百姓祈祷,可见巫风在此地影响之大。

    巴王在朝堂上召见了楚越与嬴华,嬴华递上国书,巴王阅过后,大喜,“秦国出兵援助巴、苴,大司巫归宁,秦公子赴巴,实在是喜上加喜,本王在宫中设宴,款待二位。”

    宴会盛大隆重,巴国上下贵族,齐聚一堂,巴乐激昂,三十多名舞者披盔甲,手持矛、弩箭,口唱战歌,乐舞交作,边歌边舞,欢歌快舞之中,隐约杀气肃然。

    巴人矫健好武,巴渝舞是巴人在同猛兽、部族斗争中发展起来的一种集体武舞,故而带着杀气,汉代时,正式成为宫廷乐舞。

    巴王、太子、大臣们敬酒不断,楚越的脸,很快红了起来,就在歌舞正盛,众人兴头正高之际,几名舞者对视一眼,点点头,忽然从袖中掏出弩箭,迅速安在手中弩机,而后举起,对准楚越与嬴华方向。

    刺客的动作很快,一切发生在片刻之间,楚越反应迅速,一把摁倒嬴华,但这么近的距离,弩箭的威力被发挥到了最大,钉穿两人用来遮挡的几案。

    肩背一阵剧痛传来,疼的楚越眼前一黑。

    嬴华扶起身上楚越,殷红的鲜血,从她肩胛涌出,他来不及检查楚越伤势,刺客发完弩箭,又朝二人奔来。

    他们挥剑砍倒面前挡着的守卫,眨眼间,便杀到了面前,因是宫廷宴会,与会者不能携带武器,嬴华赤手空拳,独面三个带剑的刺客。

    嬴华抓起桌面的青铜酒樽,猛地砸向其中刺客的头,刺客顿时头破血流,他趁势一把抓住刺客手腕,两记肘击,剑便落在了他手中,他举剑,抬手一拉,鲜血飞溅间,刺客的身躯缓缓倒下。

    余下两个刺客见嬴华如此骁勇,一拥而上,三人纠缠在一起,楚越撑着爬起来,回头看向自己痛意越来越明显的肩胛,伤口周围,已经发黑。

    “毒有毒嬴华”楚越嘴唇发青,费力道:“剑上可能有毒。”

    玩不起。

    派刺客就算了,还在武器上下毒。

    她话音未落,眼前便落下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刺客见她没死,一个缠住嬴华,另一个上前补刀,嬴华反应不及,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剑身。

    “毒”

    好。

    团灭。

    秦灭巴国的理由不会真有‘使者死于巴’这一条吧。

    生命的最后一刻,可能真的快来了,楚越决定再加深一下昨天晚上看到的漆器图案,论文,都是论文,都是可以发的论文。

    不白来,能发点是一点。

    “快救秦使。”巴王大骇,杀一国使者,犹如对一国宣战,秦使若是在巴国出了事

    卫士鱼贯而入,将两个刺客扎得千疮百孔。

    眼前越来越黑,身躯最终倒入一个结实的怀抱,意识消退的最后一瞬,楚越还在告诫自己,一定要记住那些花纹!

    嬴华及时接住楚越倒下的身体,大喊道:“医师!医师在哪儿!”

    和蜀国勾连的内奸,很快被查了出来,巴王气愤的要将他们剁成肉酱,丢进江中当打窝仙人,嬴华拦住了他,强压怒气,对一圈阶下囚道:

    “交出解药,留你们全尸。”

    阶下囚们,无一人发声。

    巴王大怒,“来人!”

    王宫的巫医,日夜守在殿中,商议解毒之法,楚越躺在被中,听外面人争论,有人提议以草木解毒,有人觉得应该以毒攻毒,但当嬴华一问,可行性有多大,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合着拿她当小白鼠呢。

    楚越绝望闭上眼睛。

    没死,但离死也快了,她可以明显感觉到,毒素在体内蔓延,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头越来越重,一丝力气都没有,痛意从肩胛蔓延,顺着经络血脉,一点点铺开。

    该死的刺客,行刺就算了,准头还不行,给她疼晕了。

    也不在武器上涂点好毒药,见血封喉,非要这么折磨她。

    落后的时代,连点提纯的毒都没有。

    楚越越想越气,又睁开了眼睛,“我要蜀人死!”

    嬴华轻轻进屋,见她还能骂人,面上凝重才稍稍减弱,他走上前,在她床边坐下,伸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好了,别说话了。”

    楚越低头,见嬴华手上绷带缠绕,“剑上没毒吗?”

    嬴华垂眸,“没有。”

    “那我要是死了,你帮我照顾好孩子,虽然,她不是你的孩子,但是,好歹我是为了救你而死的。”

    嬴华要是出事,她也不用回秦国了,但现在就是,嬴华没事,她要有事了。

    “别说这些,巫医们正在想办法。”

    巫医们束手无策,巴王无奈,只能在国中张贴布告,能有医治秦使者,赏千金,封高爵。

    一个瞎眼的老巫婆揭下了布告,在弟子的搀扶下,带着自己的祖传医术,出现在嬴华面前。

    “你用什么方法治?”

    老巫婆颤颤巍巍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发黑的银盒,“公子听说过蛊吗?我这蛊,是万蛊中练出的一只蛊王,以毒为食,能解百毒。”

    嬴华没有说话,只是解开手上绷带,露出掌心一道已经发黑的伤口,“很多巫医都跟我说自己能解毒,但最终都无功而返,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屋中不知何时,弥漫起一股香味,楚越闻到烟气,咳嗽声,沉沉睁开眼睛,她正靠在嬴华怀中,头搁在他肩头,肩上痒痒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爬。

    她动了一下,却被嬴华更紧的抱住,“别动。”

    烟雾吸入肺腑,眼前景象,逐渐旋转,她的意识,开始模糊不清。

    朦胧间,她又看到了梦中那张不曾看清的朦胧面容,少年站在岸边,追随着她船漂流的方向,一路不舍。

    歌声悠扬,飘荡在碧空之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1】。”

    身边的人都在笑,楚越不明就里,忽然有人对她道:“王姬,那公子在向你示爱呢,他喜欢你。”

    王姬?

    终于轮到她中彩票了?虽然不是个什么大奖,东周的王姬

    但五十块一百块也是奖,苍蝇再小,也是块肉。

    楚越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夹杂着喜悦,“那你问他,他是谁。”

    身边人大声道:“你是谁啊?”

    “我是”

    在他即将说出自己身份时,船忽然剧烈摇晃起来,狂风大作,吹起滔天巨浪,楚越心中一阵恐慌,但这恐慌并非来源于环境,而是来源于岸边少年。

    巨浪起伏间,少年身影,若隐若现,就要消失不见

    她急了,连忙问那少年,“你是谁啊。”

    风浪掀翻小船,她坠入水中,想象中溺水的感觉并没有出现,她反而能在水中呼吸。

    楚越在湖底走了一段距离,眼前忽然开阔,场景变换,她又站到了宫檐下,那张模糊的脸,在眼前清晰,“我是公子华。”

    “你是谁?”嬴华问她道。

    “我是楚越啊。”

    “楚越是谁?”少年嬴华脸上,满是困惑。

    楚越‘嗯?’了声,低头一看,确认自己的年纪,是已经长大,而非尚小,与他素不相识。

    他怎么会不认识她。

    楚越困惑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虽然在宫檐下,却并非当日卫夫人惩罚她的宫檐,而是,秦国宣室殿的宫檐。

    一切分明那么熟悉,但又十分陌生。

    正在她思索之际,周围忽然烫了起来,头顶阳光越来越烈,周围一切,被灼热的阳光照得发白,火,从地面冒了起来,熊熊火焰,将她团团围住。

    楚越很怕火,一看到火,她就不由自主联想到火焰烧灼皮肤的痛感,分明在远处,可是感觉却那么清晰。她总是和火保持着一定距离,不得已接触时,也万分小心。

    可现在,四面八方都是烈火,她怎么跑,都跑不掉。

    剧烈的疼痛,从全身袭来,楚越痛苦的哀嚎,泪水从眼角滚落,“火,不要烧我不要烧我”

    嬴华面露不忍,却依旧听从老巫的话,紧紧抱住她,“别动,很快就好了。”

    老巫割开她的手臂,一股黑血流了出来,滴进提前准备的银盆中,流了一会儿,血的颜色渐渐变淡,楚越也慢慢安静下来。老巫帮她包扎好伤口,叮嘱道:

    “这几天,她会一直神志不清,等到毒彻底清除,她才会恢复清醒。”

    “你要看住她,不要让她乱跑。”

    中药苦涩,楚越强忍着恶心将药喝下去,最后一口时,恶心的感觉到达巅峰,胃中一阵翻滚,刚喝下去的药,从口鼻中,逆流而上。

    难闻的药气在空气中弥漫,嬴华镇定的站起,黑褐色的药汁,顺着他的衣袖边缘,滴滴落下。

    楚越有些尴尬,“你先去换件衣服吧。”

    “嗯。我很快就回来。”

    宫人重新端来一碗药,楚越咬牙一饮而尽,她捂着胸口,轻躺回床上。

    床帏,忽然冒出火花,楚越吓得浑身一颤,掀开被子跳到了地上,火却仿佛长了眼睛,追着她而来。

    火当然不会有眼睛,好端端的屋子,更不可能忽然起火,那么药里不会有菌子吧。

    宫人听到殿中声响,前来查看。

    楚越看见,一个浑身冒火的小火人,步步朝她逼近。

    庸医真在药里放菌子啊?!

    只要不是真的火,是幻觉就行,宫人上前搀扶,楚越的手刚沾到宫人,便陡然缩了回去。

    好烫。

    跟真的火一样。

    楚越‘嘶’的吸了口气,这菌子好毒啊,不会真用的是以毒攻毒之策吧。

    地上的火,步步紧逼,身边的小火人,满脸担忧,想要靠近,楚越赶紧抬手,制止她接近自己。

    “别过来。”

    她这么一喊,宫人更紧张了,“大司巫,你没事吧。”

    身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烧灼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涌来,她无奈,只得一招声东击西,从小火人的缝隙间溜走。

    幸好,那一箭是扎肩上,没扎腿上。

    嬴华换完衣服回来,殿中空空如也,宫人焦急道:“公子,大司巫跑出去了。”他一听,顿时急了,“往什么方向去了?”

    月光灈清,照亮楚越逃跑前路,她甩掉身后小火人,又躲避迎面而来的小火人,嬴华找不到她,去见了巴王,于是,整座宫殿都动了起来。

    楚越慌不择路,跑到了一处无人高台,她蹲在台下,一声不敢吭。

    死菌子,药效快点过去!

    巴王与嬴华几乎将整个巴宫翻了个遍,却依旧没找到楚越,士卒回禀,“大王,宫中各处都搜过了,唯有”

    “唯有何处?”嬴华追问道。

    “唯有祭神台。”

    巴王一听,当即道:“不可。”

    嬴华看了巴王一眼,目光变得锐利,“为何不可?”

    “祭神台乃是巴国重地,在宗庙之中,用来祭祀天神所在,外人不可擅入。”

    嬴华怒道:“若是她出了什么事,你觉得,你巴国的社稷,还能保存吗?天神,能保佑你们吗?”

    “秦使大胆!”巴太子呵斥道:“你是要威逼我父王吗?巴国虽小,却也不容人如此侮辱。”

    嬴华怒极,可楚越还不知所踪,他只能压下心中沸腾怒火,对巴王道:“大王恕罪,在下一时情急。”

    “我夫人是为了巴国而来,也是因为巴国,遭到蜀人暗算,难道在巴王眼中,她还是外人吗?我与夫人结缡,夫妻一体,自然也不算外人,怎会惊扰神灵。”

    此话一出,巴太子的面色才和缓,但他还是道:“虽然如此,但大司巫非我姬氏女,公子还是不能进。”

    巴王抬手,制止了太子,“我儿退下,公子,请。”

    “来人,开门。”

    忽然,有人指着高台上道:“在那儿!”

    众人顺着那人指的方向望去,但见祭神台上几座大鼎之间,隐约有个人影,楚越见自己被发现,望着脚下一堆小火人,无奈笑了。

    别追了别追了。

    菌子药效还没过去。

    嬴华见状,顾不上身边人阻拦,直奔祭神台而去,楚越见有人要上来,当即站起来,对他道:“别上来。”

    “楚越。”嬴华已经快要登顶,却因为楚越这番话,停了下来,他站在不远处,担忧望着眼前人。

    倏而乌云遮盖月亮,天地间陡然陷入片黑暗,光线一暗,嬴华身上的火也随之消失,楚越往前走了一步,小心翼翼伸出手,飞快在嬴华身上碰了一下。

    常温。

    她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你让那些医师给我吃什么了!”楚越气不打一处来,“我看到到处都是火,吓死我了。”

    “你吓死我了。”嬴华长舒口气,擦掉额头汗水。

    月光穿过云层,天地骤然为之一明,明暗交织,嬴华的脸,在月光下,熟悉而陌生。嬴华盯着楚越的瞳孔,也渐渐收缩。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般,朝她走了过去。

    楚越望着嬴华,记忆中那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度萦绕心头。这种强烈的感觉,催生心中

    埋藏已久,快要被遗忘的困惑。

    他是谁?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答案固然重要,可是在看见他一瞬,又似乎不再重要。

    月光一亮起,火焰再度腾了起来,嬴华忽然伸手,抱住了楚越,强烈的灼烧感,从他们接触的每一寸皮肤传来,她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

    “火”

    “好大的火。”

    嬴华惶恐的松开手,楚越抱住自己手臂,痛苦不已,身体佝偻。

    菌子又开始发力了。

    台下巴国众人见状,大惊失色,一个巫师颤抖着指向台上楚越,“是王女,王女回来了。”

    一直镇定的巴太子也‘啊’了声。

    月光下,被发跣足的年轻女子,痛苦蜷缩,台下众人,纷纷下跪。

    /:.

    楚越望着台下连片跪拜的巴人,看来论文真的没写错,上古巫术还真可能起源于植物的致幻,吃菌子的人感觉太强烈,别人也真信了。

    菌子大神威武。

    烈火烧了她三天,药效才退去,楚越再站到人前,明显发现巴人们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巴后亲自探望,眼中带泪。

    楚越很无语,但不好不给巴后面子。

    嬴华显然十分好奇,询问巴后道:“贵国还有王女?”

    巴后点头,“是,我王唯有一女,名荷。”

    “她不仅是王女,也是巴国大祭司,十七年前,她十六岁,在宗庙中,占卜出巴国国运不畅,自愿以身为牲,祭祀天神,保佑巴国社稷,千秋万载。”

    楚越听闻,心陡然颤了下,都到战国了,还有这么野蛮的祭祀方式,烧活人?

    王女已死,自愿还是不自愿,无人得知,烈火焚身,何其痛苦。作为害怕火的人,楚越光想一想,便觉得不寒而栗。

    “那天在祭坛上,巫师说,是我儿显灵了。”巴后望着楚越,泪眼婆娑。

    “王后节哀。”楚越劝道,“王女,是为了社稷”

    巴后含泪笑道:“是。”

    楚越遇刺一事,更恶化了秦蜀矛盾,也是蜀国虚弱的表现,前线无力,只能出邪门歪道。

    前线捷报频传,楚越一边养伤,一边了解蜀国情况,因为是蛮夷,中原对蜀国的记载不多。

    而今蜀国已经传到了开明王朝,是古蜀第五王朝。

    前面还有四个王朝,两句诗可以连起来。

    第一句,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蚕丛王开国,是第一王朝。传位柏灌,开辟第二王朝。鱼凫王取代蚕丛王朝,建立起第三王朝。

    第二句,望帝春心托杜鹃。

    望帝杜宇,又取代蚕丛,建立起第四王朝。

    最后就是杜宇王朝的丞相鳖灵,取代杜宇,建立开明王朝,之后历代蜀王,都号开明,而今在位的,是开明十二世。

    秦军对蜀国作战十分顺利,很快便杀蜀王开明十二世及其太子,巴国的大患消除,朝堂上喜迎秦军的声音渐渐淡去,一些异音响起。

    “大王要小心防范秦军,秦灭蜀,势头正盛,万一回锋,将对我国不利,还请大王早做防范。”

    巴太子觉得有理,也劝巴王要小心防范。

    得知此消息,楚越和嬴华对视一眼,次日嬴华便在朝堂上为楚越抱起不平。

    “胡说,我夫人为巴国,遭蜀人毒害,至今昏迷不醒,你却在朝堂上,离间秦巴之谊。大王,我秦国本不愿出兵,一则援巴,于秦国无利,将士平白死伤,二则远离秦土作战,危险重重。我王之所以同意出兵,全因我夫人,巴王若信此人之言,恐令我夫人伤怀。”

    楚越掐了自己一把,在前来探望她的巴后面前,泪流不止,“我归巴,不过为母亲遗愿,但愿能促成秦巴之好,使我双亲在天之灵,能得慰藉。”

    脸上泪水簌簌而下。

    疼啊。

    真疼。劲儿使大了。

    第50章 姬荷嬴华应该又找错人了

    月色苍流,几番风动,吹散夜空乌云,清辉洒满馆驿,眼前大片清荷,一览无遗,随风摇曳。

    楚越斜倚在栏杆边,伸手勾住一朵莲花,深深一闻,什么味道都没有

    她恨菌子。

    长廊尽头传来阵很轻的脚步声,嬴华引着老巫,朝她走来,面前两道人影模糊,楚越用力看了嬴华一眼,目光才投向他身后老巫,微微蹙眉,以示困惑。

    嬴华解释道:“这位老媪,不要千金,不要高爵,只想问你几句话。”

    楚越挑眉。

    她的话,什么时候这么值钱了,能抵得上千金?一字千金的典故速速让给她。

    毕竟是救命恩人,楚越恨菌子,因为菌子让她的五感都在慢慢减退,起初是看东西有些模糊,现在已经闻不到气味,听力、触觉,都在慢慢衰弱。

    据说是后遗症,和神志不清,看到小火人是一样的,慢慢会好。

    但好歹,命保住了。

    多好的提前退休借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楚越想进屋招待救命恩人,谁料才往前走了两步,便脚下一软,老巫虽然年纪大,但反应迅速,一把扶住了楚越,可她毕竟是个老年人,被楚越撞得脚下歪斜,差一点,两人就一起摔到了地上。

    还是楚越反应了过来,又拉住老巫。

    可不敢撞老年人!

    楚越站稳,立刻跳开离老巫半米,扶住嬴华的手,“老媪。你没事吧。”

    “无碍,夫人要当心。”

    楚越悬着的心才放下,好险!

    两人进入屋中,婼亲自为老巫拿来席子,面对楚越所中之毒,医术浅显的婼束手无策,老巫不仅救了楚越,还传授了她一些医术,婼十分感激,十分尊敬老巫。

    嬴华扶着楚越坐下,正欲落座,却听老巫道:“我想单独对夫人说。”他看了楚越一眼,“好。”

    婼也跟着嬴华离开屋中。

    “老媪想问什么?”

    一只干枯的手,伸到桌案上,慢慢朝楚越摸索过去,“我刚才摸到了大司巫的骨头,可否让我再摸一摸你的手。”

    楚越犹豫了下,但自己身上吃菌子的后遗症还未减退,需要老巫诊治,即便现在不让她摸,将来也会接触到,不如现在两人将话说开。

    她将手放在了老巫手中,“老媪摸便是。”

    老巫的手干枯,却十分柔软、温暖,她细细摸过楚越手上每一根骨头,摩挲过她掌中纹路,震惊与感慨的声音,从她口中发出。

    “天啊。”

    楚越困惑道:“老媪摸到了什么?”

    “我第一次摸到活的尸体。”

    楚越浑身一震,迅速抽回手,涣散的目光凝聚,警惕打量着眼前人,“老媪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老身在说什么,别人或许不明白,但是大司巫一定知道,大司巫放心,老身并没有恶意,只是照实说罢了。”

    这老巫真有点本事。

    楚越往后挪了挪,余光不断瞥向右手边不远处,如果她记得没错,剑就放在那个位置。

    她是真借尸还魂,怕的就是这种真能看出点什么的人。

    这不科学。但自己也不科学

    “我知道大司巫要来做什么,秦人,是来毁灭巴国社稷的。”

    恐惧,渐渐遏住楚越的呼吸,那种被看穿一切的感觉,让人后背发凉。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不是吃了菌子

    猜忌在恐惧催化下,越滚越大。

    “你知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当然知道,十七年前,就是我占卜出巴国社稷危亡,有宗庙倾覆之危。”老巫平静道。

    “哦?”楚越抬眸,望向老巫,她按下心中恐惧与猜忌,用一种淡然的口气道:“占卜出,又能怎样呢?我也知道,甚至不需要占卜,就能知道天下的走向,提前知道,又能怎么样?”

    “巴国地方不过百里,蜀、楚、秦三争之地,你就算在十七年前算出来,我秦军今天来,是要灭亡你巴国,又怎么样?”

    老巫笑了,语气却怅惘,“是啊,能怎么样?今秦地方千里,兵员数百万,战车万乘,良将如云,猛士为之效死,若秦有心亡巴,巴国没有还手之力。”

    “你既知晓天命,就该顺天意而为之。”楚越劝道。

    老巫摇头,“秦大巴小,但即便是螳臂当车,巴人也会奋战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巴国绝不会这

    么轻而易举的投降,秦若要攻巴。巴人,唯死而已。”

    见对方态度如此强硬,楚越再按耐不住内心杀意。

    老巫似乎想到了什么,安抚楚越道:“大司巫也不必多虑,我既救你,就断然不会害你,蛊虫以毒为食,自身带毒,一段时间过后,大司巫身上的症状就会消失。”

    楚越显然不信,害怕对方是缓兵之计,真信了,等到毒入肺腑再反应过来,岂非完蛋!

    “你既然知道这么多,又为何要救我?杀了我,难道不是更好吗?”

    “我为报恩。”

    楚越蹙眉,“我何时救过你。”

    “不是你,是因为那位秦公子。”

    “二十年前,我还是巴国的一名小祭司,国内大旱,我们想尽办法求雨,都没有结果。有人提出,献祭人牲,我,不幸被当时的大祭司选中。”

    “生死一线之际,是王女救了我,她对大王说,有神女入梦,告诉她,五日之后,天必有大雨。大王半信半疑,王女说,五日之后,若无雨,她愿为人牲。”

    “五日之后,雨真的下了,我因此逃过一劫,而王女也因为神女入梦的预言,成为巴国大祭司。”

    “我推算出的占卜结果,和王女的梦印证,王女决定献祭的前一夜,和我说起另一个预言之梦。十七年后,会有一位秦国公子,名华者,来到巴国,她让我一定要救他。”

    “拿出蛊虫救了他,就也得救你,我不救,国内还有别人救。”

    老巫叹口气,“我的恩报完了。”

    楚越一头雾水,“他又没中毒”

    她似乎反应过来了,“剑上也有毒?”

    蜀人真玩不起。

    十七年前

    楚越心中一震。

    这个数字过于巧合,她恰好是十七年前穿越到这个世界的,也是在十七年前,她遇见了嬴华,嬴华的噩梦,也源于十七年前。

    不是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吗?

    这个十七年是怎么回事?算十八分之十七好汉吗?

    她还在想,那边老巫说完,便要起身告辞,嬴华的声音很快在外响起,“我送老媪。”

    楚越坐在屋中,冥思苦想,脑中忽然一亮,扶着桌案站了起来,对外喊道:“嬴华!嬴华!”

    嬴华才走出去几步,听见楚越焦急的呼唤声,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当即撇下老巫,折返屋中,“怎么了?”

    她摸索着,踉跄朝嬴华方向走了过去,嬴华上前,扶住她,楚越抓住他手腕,“我知道了,我能解你的梦了。”

    嬴华一愣。

    “你梦中那个人,是王女姬荷。”

    楚越一番话,石破天惊。

    “这位姬荷王女,和你一样,都梦到了将来,但是王女无法接受秦国灭亡了巴国,于是乎,选择了殉社稷。”

    真相只有一个!

    那就是她这个大祭司不会预言,但是嬴华这个公子能做预言梦。

    和嬴华一样的,还有姬荷。

    既定的将来,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接受,顺着时代的洪流往前,在缝隙中艰难保全自己。也还有另一种选择,就是完完全全、干干脆脆不接受。

    不能改变别人的命运,但能够主宰自己的生死。

    姬荷,或许就是这样的人。

    她一死,嬴华梦中预见的一切,便都成了幻梦。

    “那个人也不是我,你还是找错人了。”楚越认真道。

    姬荷死了,故事便缺了一角,她和季孟,都是阴差阳错成为这一处凹陷的替补,先是季孟,再是她,爱一个人的感觉一旦出现,就很难遗忘、消失。

    但会放错地方。

    合理,太合理了!楚越不禁在心中为自己鼓掌。

    成功帮助自己的老公,找到真正的初恋,这才是真正的正室风范,嫡妻胸襟。怎么会有她这么既聪明,又大度的人!

    嬴华听完,一时沉默,良久,他才道:“这只是你的一番猜测,没有实证。”

    “怎么没有,巴后宫中,有王姬的画像,是不是她,你看一眼就知道了。”

    “不去。”嬴华断然拒绝。

    楚越‘嘶’的吸口气,“你要去,不管我猜的对不对,你都要去。”

    嬴华一时倔了起来,“我不去。”

    “不去咱们怎么进宫?”

    嬴华一愣,眼珠稍微转了下,反应过来,“你要做什么?”

    “司马将军不是传讯,说大军已经准备妥当,咱们带着的卫队,难道不也是一支军队吗?巴国不止和秦国接壤,也跟楚国接壤,一旦秦军动作慢了,巴国向楚国求救,楚国势必不会坐视秦国占据嘉陵江、长江上游。”

    “巴王已经对我们生出了防范之心,咱们想离开,就不太容易了,既然如此!”

    巴王虽然暂时没有对秦军有所防范,但那之后,还是听从大臣建议,但派遣了重兵,将楚越与嬴华居住的馆驿团团围住,名为防范蜀人,保证大司巫安全,实则软禁。

    有人质在手,巴王才会安心。

    “不如兵锋朝内!杀他个出其不意!挟持巴王、巴后,再不行,在巴都中闹个天翻地覆。”

    “我们先就这件事造势,引巴王巴后注意,然后带着小队兵力入宫,里应外合,控制王宫,做司马将军的内应。”

    楚越越说越兴奋。

    军功有了,贤夫人也做了。

    她真是当世女子的楷模,列女传第一页就要写她。

    “不行。”嬴华断然拒绝,“你现在这个样子,带什么兵,入什么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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