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次飞机起飞时, 郑千玉除了看不见,身体状态尚且算良好。他没有感冒。
飞行的时长是两个小时多一点,去一个海滨城市。这次旅行, 郑千玉的行李箱很轻,只带了必要的衣物和洗漱用品。他不用再带相机、速写本和笔,轻装出行。
叶森买了头等舱,飞机上的冷气很足,他朝空少要了毯子给郑千玉盖上。郑千玉坐在窗边,缩在毛毯里,叶森俯过身来, 把挡光板打开,在郑千玉的视野里有明显的光感,那又是一个晴天。
郑千玉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他一坐上交通工具就会困。他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对叶森说要睡一会儿。叶森坐在他身边, 闻言,动作轻微地帮他掖了一下毛毯, 不让冷气吹进去。
飞行之中有一些气流颠簸,郑千玉睡着了,梦见自己中学时期每天骑车去上学。他从一个长长的斜坡滑下去,道路两旁是很高大的梧桐树, 滑到斜坡的尽头有两道减速带,在那里刹一下车,轻轻颠几下,抵达学校,就可以见到那个性格很怪, 但他当时有点喜欢的人。
郑千玉对于自己喜欢他这件事有些迷茫,但没有为此感到伤心痛苦。因为对方是一个状态很稳定的人,他很内向(或者孤高),好像也不会喜欢别人,于是郑千玉不必吃单恋的苦。
而郑千玉当时也根本想象不出和他谈恋爱到底是什么样子,或者说他那个时候对恋爱是什么都很懵懂。感觉每天可以见面已经足够,周末是中场休息,需要用来整理、平复一下心情。
飞机降落时,郑千玉在着陆的那一下醒来。他睡得有些懵,叶森的手隔着毛毯握他的手,让他清醒了一些。
从连廊走去到达口,郑千玉听见其他人的行李箱轮子在地面滑动,发出轱辘声响。有一些拖家带口的外国人,小孩很兴奋地说着旅程,国人则谈论着天气和本地饮食,周围熙熙攘攘,让郑千玉渐渐有了种自己正在进行一次旅程的实感。
那是一种微微兴奋、隐隐期待的感觉,郑千玉很久没有体会过。
他手里的盲杖点着地,机场的大理石地面宽敞而光滑,旅客们来去匆匆,忙着托运行李,捏着机票招呼落后的伙伴前往登机口出发,郑千玉只是这其中小小的一个人,这让他感到安全。
叶森推着行李箱,一手牵着郑千玉。他租了一辆车,先打车去取,接下来是完全属于两个人的旅行。
海滨城镇的风是微微湿润的,因为天气太晴,空气中带着被阳光晾晒烘烤的意味。这个靠海的城市整体并不算热,但风是很热情的,坐在车里,风在车窗外呼呼地吹,把郑千玉的头发完全吹乱了。
感受到天气、阳光和风,让郑千玉在想象之中调出一种很明亮的天蓝色,是那种涂抹在画面之中,一眼就能让人联系到“晴朗”的颜色。
郑千玉很久没有做这件事,所以即使在想象之中,他也是很生疏的。
这是久违的,他再次将自己的感受与色彩联系在一起,也许它们永远不可分割。
叶森开车至一处民宿,路程不远,但闹中取静。走进前庭有潺潺流水声,地面是精致的石板,盲杖点上去是清脆的笃笃声。
郑千玉被领着在沙发上休息,听到叶森在和老板交谈,领了房卡。房间在二楼,上楼之后,进了房间,叶森将行李箱靠到墙边,郑千玉则开始到处走动,摸来摸去,熟悉布局。
拉开玻璃门是阳台,能听见隐隐的海浪声,郑千玉走到阳台上,阳光洒落在他身上。
远处有一片晴海。郑千玉想象出画面,是一种带着白色的高光、浮光碎金般的海蓝色,描绘出海浪翻涌的线条,是在画纸上定格动态的关键。
想象这样的事情让他短暂忘记现在的自己。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叶森走进阳台,站在郑千玉身后。
“这里是可以看见海的吧?”郑千玉趴在围栏处,问他。
得到叶森肯定的回答,郑千玉没有回头,道:“这里会很适合画画。”
他的语气很客观,没有伤心。
回到房间里,郑千玉发现只有一张双人床。他不是很在意睡一起还是分床睡,只是想逗一下叶森,摸摸索索地走到他旁边,抬头问他,语气有些调侃:“怎么只有一张床?”
叶森呆呆地答:“订完了,只剩下这个房型。”
郑千玉:“哦,那我们要睡一起。”
叶森:“嗯。”
不再说话了。
郑千玉有时候觉得叶森很狡猾,完全和呆板沾不上边;有时候又觉得他像木头一样,完全不去体会言外之意,或者是他体会到了,还是像机器一样,做明确语义上的回答,不会延伸至其他。
所以郑千玉无法让他难堪、害羞、不知所措,所有的调侃都会被他吸收或反弹,只有他本人,岿然不动。
郑千玉见好就收了。
在民宿休整一段时间,傍晚叶森开车,带郑千玉去附近的夜市。郑千玉穿夏天轻薄的短袖衣裤,套一件防风的长袖衬衫,海风掠着,并不侵袭他。
夜市热闹,没有十分拥挤。人声掩去盲杖的声音,小吃摊的摊主招呼郑千玉,没有发现他是盲人,亦或不太在意这件事。他说他的芒果汁是整条夜市最便宜最好的,芒果品种如何,新鲜甜度如何,让郑千玉无论如何都要来一杯。
热情到郑千玉无法拒绝,他的手在叶森的掌心里,捏了捏他,叶森不语,只一味地掏钱。
那芒果汁实在太大,郑千玉喝了三分之一,为了吃别的,最终落到叶森手里。他毫无怨言,只是接着替他喝。
巨大的烤鱿鱼用两条竹签串着,郑千玉一手一根,撕成两半,像关系很好的中学生一样分享食物。
夜市的热闹不止在于食物的小摊,还有摊主在弹琴唱歌,年轻人很多,享受这样纯粹简单的快乐。他们唱很简单的、人人都会的流行歌曲,于是更多的路人停住脚步,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他们一起用手打着节拍,或者加入合唱之中。
郑千玉一只手要拿盲杖,一只手要牵叶森,这样两只手都没有空。他熟悉这首歌,忍不住空出一只手指,在叶森的手背上轻微地打着节奏。
当叶森发现他也在轻轻地跟着哼的时候,他向郑千玉请教这流行的艺术:“是什么歌?”
郑千玉停下来,答:“突然好想你。”
叶森稍稍牵紧他,道:“为什么突然想?”
这个时候,他们恰巧唱到高潮部分:“突然好想你~你会在哪里~”
叶森听了,手又悄悄松了点力道:“哦。”
郑千玉笑了出来。
为了缓解尴尬,叶森补充道:“还不错。”
于是两个人站在不是很多的人群之外,听他们把这首歌唱完了,大家给予了一阵小型的欢呼与鼓掌。
回到酒店之后,郑千玉洗完澡出来时,听见叶森正在用电脑放这首歌曲。
他随身携带着电脑,好像偶尔有些时候会有不得不处理的工作,但从未被郑千玉察觉到他在工作。
郑千玉走出来的时候,刚好在唱“我们像一首最美丽的歌曲”,叶森很安静,好像在仔细地听这首歌,研究它的歌词。
郑千玉没有打扰他,自己上了床。叶森就坐在不远处,他把歌从头到尾听了一遍。等到播完,好像又拖动了进度条,开始重新播放。
接下来,叶森就这样旁若无人地把歌重复播放了三遍。
这首歌对郑千玉来说实在太耳熟了,播到第三遍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跟着哼唱,感觉有些被洗脑了。
好在叶森播完这三遍就停了,剩下郑千玉趴在床上哼着旋律。等他发现自己还在唱,已经又过去了好几分钟。郑千玉静了,感觉自己的脑袋里还在嗡嗡作响。
“好听吗?”
他和叶森说话,企图转移一下注意力,让自己的大脑从重复的旋律之中脱离出去。
叶森“嗯”了一下,答道:“很好听。”
过了几秒,郑千玉道:“我问的是这首歌,不是问你我唱得好不好听。”
于是叶森陷入沉默,好像在思考。
郑千玉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无奈地说:“你对我很不客观。”
叶森的声音立刻道:“从来没有。”
郑千玉感觉和他说不通,叶森不会说谎,但确实对自己的这种行为毫无察觉。
又过了一会儿,叶森完成了他的深度思考,针对这首歌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这首歌的歌词写得很好。”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观点,但对于甚少发表艺术见解的叶森来说,已经很难得。
郑千玉好奇他在深度思考什么,问:“好在哪里?”
叶森答:“好在它既抽象,又很真实。”
郑千玉在内心偷偷笑叶森一本正经的语调,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怕叶森不愿再说。
这对于郑千玉来说一点也不抽象,是很直观很纯粹的感情刻画。叶森觉得抽象,大概是在想“人为什么会像美丽的歌曲”“人怎么会变成悲伤的电影”之类的问题。
“它很悲伤,浪漫,让人百感交集。”叶森又道。
郑千玉:“……”
郑千玉:“不要在那里念歌曲的词条。”
叶森“哦”了一下,随后又出声补充:“上面说得很对。”
郑千玉实在忍不住,用气声笑了几下。叶森也许体会到了心情,但比较难组织语言。最后,他也并未能解释自己觉得“真实”的原因,他努力过了。
又或者,他其实不是很想说。
第42章 Chapter42 “可以亲你吗?”……
郑千玉躺在床上。床垫软而有支撑, 睡起来很舒服。床单和被子被烘得干爽,被子又轻又软,开着空调盖起来很舒服。
在大学之前, 郑千玉曾经有过很无忧无虑的日子。养父母虽然生意忙碌,但每年一定要抽出一段完整的假期,带着郑辛和郑千玉一起去家庭旅行。
他们国内外都去过不少地方,妈妈是个对住处很讲究的人,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要追求干净舒适。郑千玉从小这么爱干净漂亮,也是受到妈妈的影响。
中学时期, 在他的前男友还不是男朋友的时候,郑千玉带他回家曾有一次当面撞见妈妈。妈妈说小玉这是你的朋友吗?长得好帅哦。
小玉朋友碰见小玉妈妈,僵在原地, 只点点头。于是郑千玉把他介绍给了自己的妈妈。
他没有透露这位朋友的父母让妈妈知道。因为郑千玉的妈妈是林静松妈妈的资深影迷,在郑千玉小时候就经常翻来覆去看她的影片,喜欢到完全忽略她私底下的生活, 只觉得她那么早息影实在是太可惜了。
如果让她知道这个小玉朋友就是阮馨的儿子,她一定会震惊得大呼小叫, 无法回归平静。
况且,小玉朋友其实不是很喜欢提家里的事情。
他只和郑千玉的妈妈见过一次面,不过后来妈妈偶尔也会提起他,说小玉有一个朋友, 长得真好,小玉交朋友也会交一些漂亮朋友。
郑千玉很无奈地说,妈妈,不要说得我好像是一个外貌协会。
后来的家庭旅行,妈妈也曾说要不要邀请小玉朋友一起来。郑千玉知道她想要好看的模特可以拍一些漂亮照片, 便也邀请了林静松。然而林静松不喜欢拍照,也不喜欢参与别人的家庭活动,所以拒绝了他。
然而,在那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交往了。
再后来,家庭旅行取消了,男朋友成了那个陪他一起旅行的人。
他知道郑千玉以前对住处有些挑剔,在经济落魄时,郑千玉也自觉应该穷游,但他有个已经赚了几桶金的男朋友。郑千玉有自尊,不愿当他的寄生虫叫他养着,不过两个人一起旅行时,他的安排从未降过档次。
郑千玉裹在松软的被子里,他昏昏欲睡。坐飞机有些累人,逛夜市虽然算休闲,但他的体力已经大不如从前,这样的变化让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再敢奢望一场旅行。
而且,如今的他很难单独出行,如果找到旅伴,这个人免不了要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这是郑千玉不太愿意的,照顾郑千玉不是任何人的责任。
叶森也上了床,他伸手关了灯。郑千玉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随着灯光熄灭,他的视野陷入一种安然的黑暗之中。叶森躺下,软的床垫凹陷下沉,提醒郑千玉他的存在。
郑千玉在黑暗之中眨了眨眼,叶森的呼吸轻轻的,他不说话,也没有进一步动作。迷蒙之中,郑千玉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摸到他的脸。
指尖先触摸到的是他的鼻梁,挺而直,有优美的走势来到鼻尖。手指从鼻尖落下,轻触他的唇,微微抿着,好像在守住心事。
郑千玉稍稍靠近他,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从唇到下巴,微微宽的线条,连接脖颈,喉结。指尖轻轻摩挲一下,喉结动了一下。
最后,郑千玉稍稍摊开掌心,抚上他的眼睛。他的睫毛不短,略有些硬,眨眼时扫着郑千玉的手心。郑千玉轻轻地摸摸他的上眼皮,这足以让他在脑海之中描绘他深邃眼睛的样子。
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之中,他并非因为眼盲而看不见他,只是因为灯熄灭了。郑千玉如此想象,他们也因此而平等。
他的妈妈说得不全是错,郑千玉不会把样貌作为交友标准,但他可能只会爱这一个长相的人。
郑千玉用触摸确认、描绘出他不俗的面容,理所当然地感到心动、喜欢。他低声道:“可以亲你吗?”
叶森没有回答。他只是在这个问题之后用手臂把他拥入怀中,他们之间有过一次练习,所以这一次也顺理成章。
郑千玉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很被动,他稍稍张开唇齿,叶森很快吻进来,浅浅的只有几秒,后来又深又用力,舌尖抵着他有些敏感的地方。他很熟悉郑千玉,他知道郑千玉需要的不仅仅是温柔的爱,他要给予适当的力量与疼痛,这样才能满足他。
但他仍然不想让郑千玉真的感到疼痛,所以抱他抱得很紧,希望他们的距离有无限近,近到任何事物都无法再将他们分开。
这一次郑千玉没有忘记呼吸,他喘着,微微仰头,吻得眼眶有些湿热。直到结束,他稍有控制,这一次没有再哭。
郑千玉待在他怀里,感觉自己在一个茧中,被包裹着,暂时的安定。他想象着黑暗之中叶森的轮廓,他没有看清的原因是夜幕已经降临,还有就是,拥抱在一起时,人的轮廓本身就会因此柔和,暂时失去清晰。
叶森在黑暗之中近在咫尺,对他说:“睡吧。”
郑千玉道:“可是……”
他们的身体都有反应了。
叶森沉默,最后说了一句话,有点没头没尾的。
“你不要生病。”
郑千玉感觉脸烫了一下,舌头都险些打结:
“我不会的。”
叶森拍拍他的背,安抚一样,说已经很晚了。
他们一起决定了日程,明天是要早一些起。
即便有些艰难,最后叶森也只是吻了他的额头。郑千玉闭上眼睛,等待心跳平复。很意外的,他不必再等待睡意降临,轻易地进入了梦乡。
这一夜几乎无梦,中途郑千玉也没有像以往一样要醒来好几次。待到早晨醒来的时候,睁眼就很清明。
郑千玉的状态不错,睡了一个好觉之后,无论精神和体力都很充沛。
他进了洗手间洗漱,整理好自己。在出去之前,郑千玉从自己的袋子里摸出一个小的药盒,里面分装了出来这几天他需要按日服用的剂量。
“你不要生病。”
郑千玉的脑海之中想起叶森对他说的话。
他拨开药盒的分装格,两粒胶囊,三粒药片,郑千玉每次分两次咽下。上次看医生,他对医生说自己最近的状态好转了许多,希望能至少停一样药品,然后循序渐进,逐步停药。
但事情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顺利。医生告诉他,好转可能是波动的一环,不适合这么快停药,最好还是再观察一段时间。
当时郑千玉有些气馁。
其实郑千玉对于自己的病情好转这件事没什么盼望,他并不认为自己会有痊愈的一天。
只是不想再吃药了。
每日的药片总是提醒郑千玉自身的处境,即使在某些他觉得心情好了一些,都快有些忘乎所以的时候。
郑千玉也不会擅自停药,那样带来的麻烦会更多。
他拧开矿泉水的瓶盖,分两次将药吃完。
打开洗手间的门,郑千玉走出去。盲杖被他靠在房间门的门后,他走过去拿在手里,随后被叶森带着出发。
车程三十分钟,下车时风已经猎猎作响,这是春夏之交的风,在广阔的草坪上疾驰,并不让人感到寒冷。
郑千玉一手拿着盲杖,点在不那么硬的草地上。他听见熙熙攘攘的人声,但因为这草坪十分大,声音四散而去,倒不显得吵闹。
除了人声,还有一些比较特别的声音,是塑料布翻飞的声音,还有转轴的声音。这些声音比较细微,在郑千玉的听觉之中,他知道那是今天的主角。
在这个地方,正有成百的风筝在被放飞。
此时的天空应当很丰富。在晴蓝的碧空之中,无数风筝有无数形态,扶风直上,它们每一个都连着细线,被地上的人牵引着,享有非常充足,但仍旧有限的自由。
郑千玉以前在网上看过风筝节的盛况,他当时一直很想亲眼到现场看一看。有一年他也确实来了,但因为种种原因,又是擦肩而过。
叶森告诉他的时候,郑千玉没什么犹豫,很快点了头。
他想要来——即使看不见,他也要来。
就像那场电影,那场展览,就像他还在面对看不见的一切。
一年只有一次,下一年的事情对郑千玉来说也不好说。也许下一年,一切都变了。
“一年一度”是个有些紧迫感的词,带着催促意味,尤其催促郑千玉这个已经错过一次的人。
“给我吧。”叶森触碰郑千玉拿着盲杖的手,郑千玉把自己的盲杖交给他。他听见叶森展开一个什么东西,很快,一个风筝线轴递到郑千玉的手里。
他站在原地,风很大,吹在耳边呼呼的响。郑千玉摸索着,线轴握在手里是有些份量的。他摸到光滑的柄,小心地往前转,叶森手里应该拿着风筝,另一只手正牵引着从他手里转出来的线。
“没关系,继续转。”叶森对他说。
郑千玉听了这句话,继续转动线轴,他感到线的另外一端有了隐隐的拉力,当他感到这股力量,他稍微往回转了转,线开始绷紧了
“飞上去了。”
叶森告诉他。
郑千玉手里拿着线轴,有些茫然,他感到高空的风正托着他的风筝越送越远,那种稳定又飘然的力从高处遥遥传来,让他此刻借着风筝,与碧空和游云相接。
他感到开心,很特别的,是一种广阔,有些深远的心情。
“飞得很远了吗?”
“很远。”
即使叶森总能用准确的数据描述大部分事物,此时他也无法估算出那风筝具体飞了有多远。
郑千玉不知道周围到底有多少人,天空中和他的风筝在一起的又有多少个。但有一件笃定的事就是此刻他并非孤独,更何况叶森也在身边。
他转着线轴,试图将风筝放得更高更远。但下一秒,他感到线轴有些不受他控制地开始自己转了起来——他放出去的线太长,留下来的线圈过少,风力开始卷着风筝向更高处飞,下一刻便会完全离开他。
郑千玉小小地惊叫了一下,他使了力气,抓住线轴不让风筝继续远去,但收效甚微——风太大了。
来自高空的风已经无法由他掌控,巨力拖着他那只渺小的风筝正在飞速离去。线轴高速转着,郑千玉刹不住车。
他一瞬间非常慌乱,风筝马上要飞走了。
一只手抓住他,带着他将线轴稳下来。他的力气极大,又很稳,慢慢将线收了回来,带着郑千玉的手留住了风筝。
“不要怕。”
他在风里对郑千玉说,不知道指的是风筝,还是其他事。
第43章 Chapter43 啊啊啊啊老婆……
这一天郑千玉放风筝放得非常久。因为风太好, 要将风筝放起来不需要人在地上跑动,甚至不用走,比较小的普通风筝只需要牵引着风筝线稍微一扬, 便能飞起。
只要有风,风筝飞上天之后,郑千玉只需握好线轴牵引它。他刚才差点把风筝放跑,后来就小心了一些,不再一味放线。
如果站累了,还可以坐在草坪上继续放。
周围越来越热闹,好像有电视台来拍, 记者对着镜头介绍风筝节。还有博主在直播,和直播间里的观众在说话。
郑千玉还听到一些很专业的人在讨论怎么放风筝。他以前看过一些视频,放风筝是有锦标赛的, 还可以在空中斗风筝,或者是团体比赛,在地上控制风筝到空中按队形飞舞, 非常壮观。
还有造型独特的风筝,有的风筝巨大, 需要好几个专业的人一起才能放起;还有观赏性和表演效果都非常豪华的风筝,甚至可以在空中模拟完火箭发射到宇航员在太空出舱的一整套流程。
郑千玉喜欢新奇的东西,他正是被这样的东西吸引而来。
坐在风拂光照的草坪上,即使郑千玉没有真正看到它们, 他还是可以为此感到一点点快乐。因为残缺无法享有常人全部的快乐,这是一件很客观的事。但如果为此放弃所有快乐的可能,那他将连这一点点都无法拥有。
郑千玉和叶森放了一会儿风筝,还碰见几个年轻人为一个风筝吵起架来。他们聚在旁边,说他们做的风筝很好放, 不需要技巧,另外的人说不可能,这个风筝构造做得太复杂。又有人没好气地说那你们的风筝就好放吗?对方答,那当然啦!
因为郑千玉所在的位置离他们很近,战火开始烧到郑千玉这里。他们想找个路人来试试看放风筝评评理,转身就锁定了郑千玉和叶森两个看上去很有空的人,浩浩荡荡地走过来。
郑千玉在旁边一边很悠闲地放风筝,一边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没想到变成裁判。
虽然这群人刚才两方各执己见,但也不算真的在争吵,只是要在这个地方守护自己心爱的风筝,一决高下。他们走过来,一时还没有发现郑千玉是盲人,先朝他们打招呼,语气很平和地介绍他们是附近大学的风筝社团,想让郑千玉和叶森来试试放他们的风筝。
“好啊。”
郑千玉笑着答应,叶森先起身,把手给他借力,帮郑千玉从草坪上站起来。郑千玉把线轴递给叶森,让他先把他们的风筝收回来。
叶森则把他的盲杖拿给他。
几个交接的动作很流畅,他们不怎么需要语言,也没有什么滞涩。在郑千玉握住盲杖的时候,那几个大学生才发现他是盲人。
郑千玉知道他们正在惊讶,或者尴尬,或者懊悔同情。但很意外的,这一次他没有因为展露缺陷而感觉很难堪。可能是因为他们萍水相逢,也并不知道郑千玉原本是什么样子,或者认为他是一个天生的盲人。
叶森收回了风筝,一手牵他,好像想给予他安定。
好像在说“不要怕”。
还没有人说话,郑千玉鼓起勇气道:
“我看不见,可以的话,能让我试试吗?”
说完他还是有些紧张,握紧盲杖也握紧叶森的手。
他还是害怕被拒绝,也害怕失败。
“好啊,好啊!当然可以!”大学生们纷纷道,此起彼伏的,郑千玉好像能看见他们小鸡啄米,点头如捣蒜的画面。
他们七手八脚地把风筝拿来,从人数和动作上听出来,那确实是造型复杂的风筝,想必在上面花了不少心血。
“老师你要不要先摸摸看!”有个女孩儿对郑千玉道,语气之中带着骄傲。
郑千玉欣然应允,他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在这摸别人的新奇造型风筝,这次旅行真的算圆满了。他将手放在风筝上,摸得很轻,怕把这些小朋友辛辛苦苦做的风筝给摸坏。
第一个风筝长长的,好像是一节一节的……连带着很多细细的长条,最后还有一穗作为尾巴。
皮皮虾……?郑千玉一边摸,一边在心里想象形状。
“是皮皮虾吗?”郑千玉摸着感觉造型很有趣,但也不太确定。大学生们闻言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女孩对他说:“老师你再摸摸另外一个。”
郑千玉感觉他们有些鬼鬼祟祟的,像在搞无伤大雅恶作剧的小朋友。风筝递来另外一个,郑千玉上手摸,这个圆圆的,和刚才的皮皮虾还做了不一样的材质,外壳光滑,好像还有两个翅膀,大概在头部的位置,有两条触须一样的东西。
触须还是有弹性的,郑千玉的手指点了点,那对触须还弹了两下。
“噢,我知道了。”郑千玉把两个风筝的形状联系在一起,得出了答案。
“是什么,老师猜是什么?”有人很期待答案。
“真的能摸出来吗?”有的学生也小小怀疑。
郑千玉很淡然:“蜈蚣和蟑螂,对吧?”
“哇!!!”
学生们爆发惊喜的欢呼声和掌声,好像是自己的造型能力受到了极大肯定。
“你们是艺术系的吗?做得……很精细。”
郑千玉看不见,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资格点评别人的风筝。然而通过触摸他也能感觉到制作者的用心,无论是材质的选择,还是接口的处理,都堪称精致。
只是他们很调皮,品味特别,用好手艺来仔仔细细地做两只不是很受欢迎的虫。
还有一个地方,可以侧面论证他们的手艺精妙。
叶森从刚才开始就不说话了。
而且他握住他的一只手腕,握得有些紧。
他很讨厌虫子。郑千玉在心里道。
“我们是物理系的。”学生们更开心了,语气里有些得意。
郑千玉不怕虫子。他觉得这群小朋友很有活力,又有些可爱,和他们聊了几句天,问他们有没有参加比赛,做这样的造型是不是为了拿奖。
学生们答只是为了好玩而已。
“小强才拿不到奖呢。”他们有些忿忿,曲高和寡似的。
郑千玉听了直笑,眉眼弯弯的,看得学生们静了静,又纷纷想找他说话。这时听见叶森说你们不是要放风筝,打断了聊天,学生们七手八脚地递风筝和线轴。
叶森再不喜欢虫子,也是帮郑千玉牵风筝的那个人。两个风筝虽然造型复杂,但做得极轻,也是手一扬就可以放飞起来,不愧是物理系的学生。
放完两个风筝,又被小孩们撒娇着问哪个放起来更容易,吵闹了半天也是不忘初心。
“唔……”郑千玉的表情是认真思考的样子,长睫毛缓和地扑闪,脸上仍有笑意,下眼睑鼓起,看上去漂亮又心地善良。
林静松尽量离那两只大虫子远,离郑千玉近。他并不是真的怕,是难以接受看上去不洁净的东西。当郑千玉摸它们的时候,林静松好想把郑千玉的那只手揣进怀里,然后把他整个人带走。
但是郑千玉看上去很开心,还夸奖这群人,他那样笑起来,所有人都想和他讲话。
最后,林静松让步到只握郑千玉的手腕,不让他两只手都去碰那些虫子风筝。
郑千玉像是觉得两个虫子哪个都好,很纠结为难似的,最后还是道:“选蜈蚣吧。”
学生们分成两拨,一边“耶”了起来,一边发出失落的声响,仍像撒娇,要引起郑千玉的注意。
最后还想要郑千玉的联系方式,终于被叶森打断施法,依依不舍地告别走了。
而郑千玉的开心一直持续到这一天结束。
在靠近海边的餐厅吃了很鲜美的海鲜炒饭,坐在露天的木凳上吹海风。这个时候,郑千玉收到小真发来的消息,她的语气很雀跃,告诉郑千玉,他出演的那一期广播剧已经发布了。
“反响很不错呢!大家都觉得千玉老师配得很好!”
郑千玉对此还有些意外,他对这件事的最好预期就是评价中规中矩,毕竟这是他的第一个角色,完全算是一个门外汉,郑千玉不太清楚自己配出来的水平如何。
他回复了小真,又登陆了自己的账号。自从注册之后就没有再管,账号完全还是空的,郑千玉用手触摸界面,旁听功能读出他涨了260个粉丝。
还有很多@,是剧集公布时带上了他的账号,又被很多人转发,这些粉丝大概是从这里找到他的。
郑千玉斟酌了一下,用自己的账号也转发了剧集。他这几年不是很常浏览社交平台,也不太清楚网友流行的说话方式,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普通、正式一些为好。于是正襟危坐,用语音转文字:大家好,很高兴出演,谢谢各位的关注与支持。
道完,他发出去,长长地出口气,有些紧张的样子。
紧张的时候他就找叶森,在木凳之上顺着去找他的手,找到之后发现很近,就轻轻靠到他身上。
靠着不是很够,又伸出双臂环抱他,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今天有点开心。”他小声道,好像声音再大一点,会被掌管郑千玉幸福的神听到,目前看来,它是个非常小气、无理的家伙。
叶森被他抱着,无法动作。等他仰起脸,脸上挂着笑,终于完全只属于他。
他知道郑千玉要他吻他,于是低头给了他。郑千玉的嘴唇很软,让叶森意外收集到一个海风中的亲吻,从此刻开始难忘。
郑千玉觉得自己在谈恋爱,心情和思绪都融融的,今天的开心好像有些超过阈值,让他觉得迷迷糊糊的。
接吻的时候,郑千玉的手机一直在口袋里震动。最后震得他不得不结束缠绵,把手机拿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郑千玉转发了微博之后,收到了不少评论。
他很好奇大家说了什么,点了朗读,机械音读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老公”
郑千玉:“……?”
有些怀疑手机坏了。
他有转向下一条,朗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老婆”
郑千玉:“?!”
第44章 Chapter44 “郑千玉你怎么不……
郑千玉有点没懂这些话, 又觉得好像很有趣。
原来现在网上的玩笑话变成互相叫老公老婆吗?但为什么他还可以同时拥有这两种称呼?
郑千玉没能理解,他真该多上上网了,他上学的时候也很忙, 没什么空闲高速冲浪。再过几年,现在发现自己都有些脱节了。
其实有时候小真和他说一些流行用语,郑千玉都没大听懂,但他不想暴露自己有些老土,也就没问。
目前看来,他的粉丝也涨了一些,虽然看不懂大家的评论, 总体上评论的语气还是热情友好的。
郑千玉带着一种确认自己工作的想法来看听众的评价,这些大概是好的、满意的反馈。
他的忐忑消散了。
只是叶森在旁边问起:“什么老婆。”
他听到那几句评论的语音,好像还为此沉思了一会儿。没想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网上叫郑千玉老婆, 终于忍不住发问。
郑千玉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朝叶森扬起手机,将屏幕转给他看, 道:“我配的广播剧上线了,这是听众的评论。”
他又想了想, 好像抓住了道理,说:“可能他们指的是我配的那个角色?”
郑千玉觉得这样比较说得通,但又想不通自己配的那个角色怎么会被当成老公老婆。
叶森接过他的手机,大概在划动看大家说了什么。
他越翻越沉默。
郑千玉好奇:“还说了什么?”
传来一句:“看不懂。”
理解得很吃力的样子。
郑千玉觉得好笑, 准备回去找个时间仔细看看再学习一下,他现在年纪也不是特别大,不要真的和网友脱节了。再不懂就去问问小真吧。
海边就在餐厅的不远处,顺着台阶下去就是松软的沙滩。他们在长凳上消磨了一些时间,走到沙滩时, 日已落尽。
傍晚的海风是轻柔的,没有放风筝时的那样气势十足。郑千玉将鞋子留在沙滩上,没有带盲杖,只让叶森牵他,走到海浪边缘。
沙滩被阳光晒了一天,日落之后仍然留有余温。
因为天广地广,郑千玉稍微松了手,没有借助任何,自己踩着沙子走着。砂砾很细,柔软而湿润,偶尔会踩到掩藏在其中的硬硬的贝壳,有些硌,提醒着郑千玉它们微小的存在。
海浪轻缓地吞吐着沙滩,郑千玉有一步踩进海水里,他吓了一跳,差点趔趄了一下。叶森的手顷刻间过来抓住他,原来他离得这么近。
但海水竟然是温暖的。
它同样在太阳底下晾晒了一天,汲取了太阳的光芒与温度。踩进温暖的海水里让郑千玉感觉很奇妙,好像这海有和他相似的体温。
就像叶森牵着他的手一样。
郑千玉完全让自己踩进海水里,感受浪潮的冲刷。他适应了这带有温度的涌动,于是再次松开手,独自向前走去。
也许此刻,郑千玉有一部分正在被洗净。
沿着海岸线走,海水告诉他前方没有障碍,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向前。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跌入这带有落日余温的海水之中。
“叶森。”
郑千玉走在前面,他的声音不大,但海风会替他传讯。
林静松就跟在他身后,他并未全程牵郑千玉的手,因为郑千玉现在借助了太多东西来摸索方向。盲杖,墙壁,他人的同情、提醒和帮助,好像以后的世界里,没有一处地方郑千玉是不需要依靠的。
至少,让他在这里享有自由。
郑千玉转过身来,夜色朦胧,他几乎只剩一个暗的轮廓。风灌入两个人的衣摆,让他们像日落后才开始相随的两只风筝。
“谢谢你带我来。”
郑千玉轻轻对他说。
他转头向着远远的,海与天的交接,那尽头并非全然的黑暗,好像日落到海里,被浪潮温柔的熄灭了,只散发微弱的红光。
郑千玉当然看不见,他认为那是纯粹的黑夜。
“我很开心。”
他低声道:“很久没有这么开心,我快忘记这是什么感觉了。”
林静松上前握住他的手,并非给他帮助或支撑,而是执起他的手指,随后慢慢地将自己的头低下去,用眉心去轻轻触碰他的手指。
这是一个很依恋的动作,这个时候拥抱亲吻太多,相对伫立又太少,无法对视凝望,林静松想要和他有轻微联结,感受千玉的存在,让千玉感受他的存在。
在林静松的人生之中,他未像常人一样体会到普通的喜怒哀乐,以至于郑千玉给予他的全部都过于汹涌。
而再次遇到郑千玉,他知道那些都还远远不够。
郑千玉摸摸他的脸颊,虽然他的手称不上温暖,温度也很稀薄。
海风之中,林静松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三天后,他们的短途旅行结束,回到居住的城市。叶森似乎开始忙起来,偶尔有短期的出差。郑千玉则开始新的工作,生活好像在这几日悠闲之后又立刻步入正轨,变得充实、忙碌起来。
自从郑千玉出演的那一集广播剧发布之后,他的账号一直在持续涨粉。一方面是原著新作剧情里他的角色有了漂亮的收尾,小真告诉他,这个角色在新一期的人气投票已经排到第二名。
郑千玉始终认为这是命运对他生活偶然的一次眷顾。
在这样一个大ip里人气排名能排到第二,产生的效应有些强大,让郑千玉乘了东风,关注他的人也开始变多。
另一方面,郑千玉终于对自己有了一些信心——也许他确实做得不错,才能在获得关注的时候,没有那么令人失望。
于是郑千玉开始新一轮的试音争取角色,投身进忙碌的工作之中。
因为两个人这段时间都忙了起来,见面的时间开始变少。郑千玉家用的是指纹锁,他给叶森录了指纹,以防他来的时候郑千玉在工作,没办法及时给他开门。
叶森一般周末过来,两个人一起做饭。这个“一起”指的是叶森在厨房忙碌,郑千玉倚在厨房门口,和他聊天。
他会说自己最近试音的角色,项目的配音需求发给工作室,工作室一般都先选声线合适的演员进行试音。因此,郑千玉试了好几种不同类型的角色,他经验尚浅,在演绎和自己性格差别太大的角色还是有些吃力。
现在市场上的配音需求也五花八门,影视、广播剧、游戏等等。因此配音演员的竞争也同样激烈,一个好角色同时会有七八个演员一起试音,其中不乏有名气又有经验的配音老师。
经过顺利的起步阶段后,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郑千玉的试音一直落榜,因此只接到一些配路人的边角工作。这次他的气馁要少一些,郑千玉一边继续试音,一边练习那些自己试了音,但最终没有拿到的角色。
能拿到试音,说明他的声线是在一个合适的区间,差在角色理解和演绎。虽然那些角色已经定了别的配音演员,郑千玉再改善也无济于事,但他认为这是一些很好的练习机会,并将自己重新练习后觉得更好的片段发给小真和熟悉的导演,请她们再提一提意见。
收到这些专业的意见之后,郑千玉就会再次练习,打磨,直到做得更好。
最近他终于在一次竞争挺激烈的试音之中拿到角色,这次是一个很有人气的引进ip里的男一。这个角色的性格非常阴鸷,是个为了在弱肉强食末世游戏生存下去而不择手段的人。这和郑千玉以往配的角色性格差异非常大,也是他拿到的最大的一个角色。
不过,这个角色有一个重要的共通之处——他也是一个盲人。
具体来说,在末世游戏开始之前,他一直是个性格阴郁、自暴自弃的人,直到游戏开始之后,他获得了异能,眼睛也发生了改变。虽然未能重获光明,拥有和常人一样的视野,他也凭借这双残缺而特殊的眼睛,在末世之中看到其他人所不能见的东西,历经背叛、杀戮,凶险地活着。
叶森正在厨房里开水龙头,发出哗啦啦的水声,郑千玉简单地朝他介绍了这个角色。在试音阶段,台本里有大部分台词都在展现他的虚伪或崩溃,这对郑千玉来说很有挑战性,他花了好几天研究原著剧情,忙得接出差的叶森电话,聊没有一句,就要挂下去忙。
出差在外,有长达十天林静松和郑千玉联系不足,周六晚上上飞机之前,他给郑千玉发了一条消息。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落地之后直接打车到郑千玉家里。行李提在手上,今晚他不想回家了。
郑千玉迎接了他。他早上出了一趟门,外面已经完全是盛夏,他穿了一件浅蓝细格子的短袖衬衫,看上去很清爽,听到行李箱轮子滑动的声音,他并不做评价,只是笑,知道他今晚无论如何都不会回去了。
这段时间他们联系得太少了。
中午点了外卖,坐在小餐桌上吃。郑千玉这段时间状态很好,大概是工作让他很投入,身心都进入到一种健康的循环之中。他的眼睛是亮的,说话时有一种很吸引人的神采,让林静松很难移开眼神。
他有点像回到从前。但林静松并不把郑千玉和从前做对比。郑千玉只是郑千玉,对于林静松来说,那并不存在时空的差别。
中午郑千玉让叶森休息了一下,下午他们一起出门买菜,商量晚餐。很悠闲地散步,夏天的暑气蒸腾,植物被曝晒之后散发一种强烈的草木气息,叶森在街边给郑千玉买一个薄巧冰淇淋球,然后像做游戏一样,只走树荫下的路,慢慢地回到家里。
傍晚时分,叶森进了厨房。郑千玉在门口和他说了一会儿话,随后又去阳台上,碰见浇花的邻居老刘,郑千玉和他聊天,感谢他帮忙照顾自己的植物。它如今长得很好,郑千玉有时候也会自己给它浇一浇水。
六点多的时候,叶森端了盘子上桌,屋子里漫着食物的香味。郑千玉洗了手,洗手液用完了,他叫叶森去储物柜里拿新的,他知道在哪里。
叶森拿了新的洗手液,来到洗手间,拆了包装,挤到郑千玉的手上。他一下子挤了太多,郑千玉只好分享了一些给他,两个人在洗手池前揉搓着洗手液。
这时,外面的门响了。
郑辛直接按了指纹推门进来,大声道:
“热死我啦!
“郑千玉,你怎么不回我消息啊?”
第45章 Chapter45 隐隐感觉他现在像……
郑辛开了门进来, 叫郑千玉的名字,一时没有得到回应。他以为郑千玉在书房工作,不方便出来迎接他, 也就没继续。
换鞋的时候,他在鞋架看到一双陌生的运动鞋,码数比郑千玉的要大不少。
郑辛倒吸了一口气,像个生锈的机器人似的,一卡一卡地直起身,看到前面墙角还放着个行李箱。
他帮郑千玉搬家多少次,来郑千玉家又有多少次, 从没见过这个行李箱。
前阵子郑千玉给他发消息,说他要旅游去了。郑辛拿着手机,憋了一会儿, 缓缓打字:和谁一起。
郑千玉既然给他发消息,证明他没有在忙,但他回得很慢, 发来两个字:叶森。
郑辛在急诊的休息室,一手握手机, 一手握微波炉里刚叮过三十秒的速食饭团。他有点抓狂地转了几圈,最后勉强像个成熟稳重、略带冷酷的哥哥回了四个字:
注意安全。
郑千玉心里还是有这个哥哥,会回消息,出去玩还记得给他发照片——郑千玉坐在草坪上, 抱着一个风筝,脸朝向镜头;郑千玉站在海边,背后是夕阳。
郑辛用脚指头都能猜出这些照片是谁拍的。弟弟长得好看是客观事实,所以照片怎么拍都是漂亮的,反正和摄影师的技术没什么关系。
不过郑千玉看上去很开心, 最后也平安回家了。
郑辛就这样在急诊室急急急地上班偶尔穿插郑千玉一些玩得还蛮开心的消息但一想到叶森心情就五味杂陈最后终于迎来了休息日。
他本来是想提前给郑千玉发消息,但回到家倒头就睡了,一睡睡到下午,临上车才给郑千玉发微信。自从知道郑千玉开始配音工作,郑辛也不再动不动就打电话了。
而且,不知为何,他现在稍微对郑千玉放下心来了。他有了新工作,又开始出去旅游,好像一切又开始重新踏上正轨。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郑辛想带郑千玉出去搓一顿,吃火锅,他将会一边吃一边给郑千玉烫。郑辛想这一顿好久了,一边开车一边留意郑千玉有没有回消息。郑辛住的地方离医院比较近,去找郑千玉也要半个多小时,一路上他都没回,大概在忙。
已经是盛夏了,郑辛被西斜的太阳晒了一路,拉下挡光板。中途去给车加了下油,还下车去火锅店拿了个号,网红老字号,没有线上拿号的,郑辛安排缜密,他今天一定要吃到。
他忙活一通,从地下车库上楼到进郑千玉家门,已经热得不行。进来叫郑千玉,他人在家,可是没动静,还看见不属于郑千玉的鞋和行李箱,郑辛的心凉了半截。
好想吃火锅……
此时此刻,只剩这句话在他的脑海之中悲伤地盘旋着。
郑千玉也僵在洗手间里,他和叶森两个人举着手,手上的洗手液还没洗净。听到郑辛大喇喇的声音,他小小地倒吸了口气。
他几乎立刻把头转向叶森。
郑千玉当然看不到叶森脸上的表情。他什么都看不到。
这一瞬间郑千玉感到惶恐,甚至害怕。这并不是因为郑辛或者叶森,他们对郑千玉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人。
但是,当他们两个人同时存在与此,这让郑千玉感到慌张,他没有做好准备。
就像一个小孩无意之中吹出一个可能是此生能吹出来的,最大的泡泡,他为此欢欣鼓舞,因为它多么美,多么梦幻,而且大到足以把他整个人都装进去,从此生活在这个他很喜爱的美梦泡泡里。
然而,即便是小孩都知道这样的泡泡不可能一直都存在的,何况它这么大,是在最偶然的巧合之中诞生。它早晚都会破掉。
在狭小安静的空间里,郑千玉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抓住叶森的手臂,不让他走。但是想要留住一个泡泡,伸手去碰它是最糟糕的办法。
他手上还沾满了已经揉成泡沫的洗手液,在手掌开合之间,诞生一个泡泡,又随着他有些惊慌的动作消失了。
郑千玉最终没有碰到叶森,他收回手,两只手静止地举在身前,茫然地呆立着。
这个时候,他听见叶森先打开了水龙头,水声哗啦啦地传开了。
他还是很冷静,轻轻捏住郑千玉的手指,将它们往前带,长长的、关节明显的手包裹着他,很细致地穿过他的指缝,轻揉掌心,停在水流下,先帮郑千玉把手洗净了。
洗完又仔细帮他擦干,仿佛这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处理完这件事,叶森轻声对他说:“没事,我先去。”
郑千玉还没来得及说话,叶森已经转过身走出去,临走前还搭了一下他的肩膀,好像在告诉他什么都不会发生的,不用担心。
当郑辛听到洗手间传来水声,那里显然不止有一个人。有人在低低地说话,随后是脚步声,最后他看见林静松很平稳地从拐角处的一片阴影中漫步出来。
郑辛:“……”
林静松完全不像一个正常的人类。看到郑辛在这里,他既不感到意外,也不表露出反感、抵触、讨厌等等他所应有的情绪。郑辛当然谈不上喜欢他,他更没有理由对郑辛有好脸。
但现在情况很特殊。
他来郑千玉家都穿得很帅,衬衫还稍微敞着领口,一个程序员身材练得这么好,老天爷,这有谱吗?
郑辛隐隐感觉他现在像个狐狸精。
这种想法当然也是没谱的,因为郑辛不是不知道林静松是什么人。他也不是不知道弟弟很喜欢他,喜欢到他换个名、披层皮也会爱他,喜欢到可以走出颓废,打起精神去一趟他很久不敢提的旅行,喜欢到即使现在看不见了,也会在他平平无奇的镜头中露出如今已经非常稀少的笑容。
这一切都建立在,郑千玉重新认识了林静松。因为他叫着一个新名字,所以他就没有参与过郑千玉的过往,不知道郑千玉曾经多么完整、耀眼,不会将现在的郑千玉与过去比较。如果他觉得现在的郑千玉很好,那便足矣。
郑辛的视线转到他带着弟弟去家居市场换的那张小餐桌上,上面摆满了刚做好的菜,甚至连饭都添好了。
林静松注意到郑辛在看桌上的饭菜,他脸上的表情很少,对他稍稍抬起手指,指向厨房,道出一句:“锅里还有饭。”
郑辛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看着他,对他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感到十分无语,他露出万分无奈的表情,无言又无措地站在原地掏掏自己的裤兜,从里面掏出一张火锅店的取号来。
三个人一起坐到餐桌前,空间是十分拥挤的,气氛是十分尴尬的。
郑千玉和郑辛面对面坐着,林静松坐在两兄弟之间的侧面。林静松没有接收到当前场面应该尴尬的讯号,他拿起筷子,像以往做了很多遍那样,先给郑千玉夹食物到碗里,动作自然得像夹到自己碗里。
而郑千玉也好像等着他的动作,他没有像以前发生过很多次那样,展现出很强的自尊心,受人照顾让他觉得自己懦弱,从此低人一等。也许如今这个帮他夹菜的人很沉默吧,思维也是匪夷所思的,让郑千玉可以跳出世俗的思想,变得无所谓,变得放松。
林静松帮郑千玉夹完菜,他的筷子在空气之中顿了顿,思考了大约1秒,又夹了一块肉,像操纵一台微型起重机,直奔郑辛的碗里来。
郑辛伸手,立刻用手掌把自己的碗扣住了。
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你们吃,不用管我。”
闻言,林静松的筷子很迅速地缩回去了。
郑千玉的话很少,没有平时和郑辛的插科打诨。郑辛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人吃饭,林静松还能匀出第三份给他,蓦地想出来他一个人就要吃两份饭。真是不好意思了,没眼色的大舅子大驾光临,欺负得弟夫上桌都吃不饱饭。
他尝了林静松做的菜,竟然很好吃。
感觉真没谱!郑辛渐渐忘记了自己在火锅店取的号。
“叶森,你挺会做饭的啊,怎么学的?”
他吃了一会儿,饭桌上实在太安静了,难道林静松平时就这么闷头吃饭不聊天?
真是苦了他弟!
郑辛挑起话头,朝林静松道,看到郑千玉吃饭的动作都慢了。他捧着碗,脸上的表情还是略微有些迷茫紧张,脸先朝向郑辛,又转向林静松,一副等待发落的样子,又怕答案不是他想要的那个。
林静松又往郑千玉碗里夹了菜,他很有技巧,既不使郑千玉的碗里太空,又不会让食物堆得太满,让他不方便吃饭。还荤素有致,根据郑千玉的喜好动态搭配。
他回答郑辛的问题:“自学。”
好好好,这么会聊天是吧?
“郑千玉,难怪我现在叫你出去吃饭都叫不动了,叶森有这个手艺,是不是在后厨上班啊?”他笑眯眯的,语气里有些轻微的咬牙切齿,“不知道在哪家酒楼高就哇?”
想生气,但没有生气的理由,好不爽啊!
有问必答的叶森上线了,他略带诧异地回答:“我不是厨师,也没有在酒楼上班。”
郑辛还没来得及冒火,就听见另外一边噗嗤一下笑了。
郑千玉本来是郁闷又紧张的,叶森做的饭还是一样好吃,但现在吃着都没有以前香了。
他沉浸在童话故事就要迎来结局的伤感之中,并且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哥哥在饭桌上对叶森说话夹枪带棒,但叶森本人刀枪不入。这对话让郑千玉蓦地想起很久之前,叶森和他发消息,当时郑千玉说郑辛昨晚刚上完夜班,叶森问郑辛是不是保安。
这一秒,在郑千玉的脑海之中,对面的郑辛唰地一下穿上保安服,右手边的叶森头顶叮的一下长出一顶厨师帽。
这个画面实在太有毒了,其他两人再也不用语言互殴,因为郑千玉放下饭碗,像想起太过有趣的事情,一时间笑得饭都吃不下去了。
第46章 Chapter46 “哥,谢谢你。”……
郑千玉笑得饭桌上其他两个人都静了。
他笑起来是很文静的, 只是眉眼弯弯,唇抿出一道柔和的弧度。因为还是想止住自己的笑,他稍微拢了手, 用手背挡住自己的嘴。
但想象是不受拘束的。况且郑千玉是一个真正的盲人,他什么都看不见,根本无从洗刷自己脑海里那种离谱的画面。
他最后笑了几下,像非常开心的样子,终于收住了。
“我、我只是想到好笑的事。”
郑千玉解释了一句。笑意一直留在他的脸上,他又像有些懊恼自己笑得这么开心,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不过, 接下来郑千玉不像之前那样沉默了。他和郑辛谈起自己之前和叶森出去旅游的事情,又聊到他遇见大学生社团,他们做了蟑螂和蜈蚣风筝, 自己还上手摸了,做得很好。
他又转头问叶森当时有没有留下照片,叶森当然不会拍郑千玉和虫子风筝的合影。郑辛道“郑千玉你不要在我吃饭的时候和我说蜈蚣蟑螂这种东西”, 想让哥哥一睹虫子芳容的郑千玉悻悻放弃,他想看还看不见呢。
还好今天叶森今天做的菜分量够多, 没有让郑辛来吃不上三个菜。三人吃完这顿前半截有些诡谲,后半段又归于日常的饭,郑辛还帮忙收了餐桌,最后叶森进了厨房洗碗。
郑辛明天还得早起上班, 久留不得。待得太久他自己也受不了,看到弟夫就烦。
他下楼,郑千玉也跟了下来送他。
郑辛的车停在地下车库,但下楼的时候他没有直接按到车库,而是按了一楼。
到了一楼, 郑千玉没说什么,拿着盲杖,和哥哥走到外面。
这是一个很僻静的小区,年轻人不是很多,小区的绿化做得很好,是很适合现在郑千玉独居的地方。
当郑千玉终于和郑辛提出要一个人住的时候,郑辛是很激烈反对的。他不知道一个盲人要怎么独自生活,即使他已经是一个见多识广的急诊医生。
他不知道一个像郑千玉这样的人,失明之后要怎么一个人生活。
当时郑千玉对他说:“哥哥,如果你一直把我当成一个没办法活下去的人,我最后真的会变成那样。”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看不出是真的想求生,还是要求死。
这几年父母一直在外地想办法填那个天大的窟窿。屋漏偏逢连夜雨,郑千玉的眼睛确诊之后,妈妈想要接郑千玉到身边照顾。
郑千玉拒绝了,他们已经分身乏术,郑千玉实在不想去成为另外一个沉重的负担。
不是没有怀着稀薄的希望到处求医。在首都的医院诊断之后,打听了各种消息,奔走南北的省会医院,曾经也觉得老天不会真的给郑千玉绝路,明明从小到大,他看上去是这样一个受眷顾的人。
最后的最后,还是郑千玉自己说,算了吧。
他的家人经不起这样长时间的消磨奔波,郑千玉也无力再承受希望落空之后的绝望。那简直是对他全部意志、灵魂的消解。
他对自己说,郑千玉,你接受吧,就这样了。
他和郑辛回了家。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房子在郑千玉生病之后也卖掉了,想要全力为他治病。这一切都瞒着郑千玉,直到他们搬走,郑辛对郑千玉说,弟弟,我们换个地方住吧。
郑辛刚毕业两年,还是实习医生。兄弟二人住在一起的时间很短,郑千玉说他想搬出去,郑辛认为是因为自己没能照顾好他。
他怎么能算有照顾好郑千玉呢?有时上白班,有时上夜班大夜班,有时候回到家郑千玉睡了,有时候下夜班之后,他强撑着不睡,和郑千玉嘻嘻哈哈,说昨晚平安夜,急诊一晚上没来人,他在休息室睡得可香了。
有时候他打开家门,看到弟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郑千玉的盲杖靠在墙边。他的神情有些呆滞,听的甚至不是什么节目,而只是电视里的广告。
郑辛觉得,生活太苦了,太残酷了,太惨烈了。
他在急诊室上班的第一天,死了三个病人。
非常不巧,三个病人里有两个病人经过他的手,其中一个和郑千玉一样大,从6楼跳下来,主任医生在给他急救,郑辛按他嘱咐在旁边协助。
他摸到这个病人的身体,感觉他全身的骨头都是碎的。
郑辛永远记得这一天,这个病人。他年纪很小,心脏停跳了几次,郑辛在他软得很可怕的身体上做心肺复苏,这个时候势必会造成他身体里的更多损伤,但是没有办法,郑辛必须继续按压,帮他的心脏泵血,让他的血能够流经全身,输送氧气。
很多普通人在活着的大部分时间里,对心脏正在工作这件事是没什么察觉的。那一刻郑辛感觉自己胳膊都在发软,汗水顺着他的鼻梁流到病人脸上。说实话,他受伤太严重,即使活下来了,也需要有很长的时间去康复,大概率还会有伴随一生的后遗症。
但如果他没有活下来,心跳从此停止,人生到此结束,死亡之后的世界,灵魂是否还有继续,这就不是医生可以解读的了,那将交给宗教或者灵学。
那是郑辛的第一个病人,也是郑辛第一个没救活的病人。那不怪他,也许每个人的命运都有定数。
病人的家人是在他宣布死亡之后才赶到医院的,他们围着病床哭天喊地,将情绪发泄在医生和护士身上,痛哭着问郑辛为什么没有救回他。
郑辛很呆滞地说“抱歉”“节哀”。
他去洗手池洗手,主任医生一起,还安抚了他几句,他的语气很冷静,不乏同情。
郑辛问,老师,这里每天都这样吗?
主任医生答,孩子,日日如此。
病人脸上盖着布,从急救室撤走了。
郑辛不是很敢承认,他刚刚在给这个年轻人急救的时候,他手上的动作其实是很稳的,只是他的精神很错乱——有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在抢救郑千玉。
可能因为病人和他的弟弟年纪相仿,身材也有些相似。
可能是因为他其实每天都很害怕弟弟会自杀。
这一天郑辛在傍晚时分到家,他带了从饭馆打包的饭菜,买了一些几乎0度的鸡尾酒饮料,为了让郑千玉打起精神来,他和郑千玉说自己上班的第一天,兄弟二人一定要吃顿好的纪念一下。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酒就不要喝了,喝点饮料代替一下。
这一天郑辛左手拎着饭菜,右手是罐装的鸡尾酒,站在家门口——那不是他们以前的家,是医护有住房补贴,他在医院旁边租下的一个两居室。郑辛的两只手都被东西占着,他站在门口把两兜东西换到一只手上,又摸自己的包找钥匙。
还没找到,郑千玉就过来开门了。他拿着盲杖,轻轻击打着地面,转了门把手,把门打开了。
郑辛在极短的时间里收拾了自己的情绪,道:“你不要这么容易给陌生人开门啊。”
郑千玉答:“不会的,我听出来是你。”
郑千玉转身,他的盲杖在身前小范围地探方向和距离,避免打到家具。电视还是开着,在播农业频道,介绍现在季节的作物、花卉和树木。
弟弟走回沙发坐下,慢慢把盲杖靠在自己够得到的地方。但他失手了,盲杖没有靠好,倒在了地上。
郑千玉只好弯腰,茫然地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摸,找自己的盲杖。
郑辛的眼睛啜满泪水,他感到呼吸困难,情绪冲开了闸,但他不能真的让郑千玉发现自己在哭,只好快步走过去,俯下身时泪水一颗颗落到地上,他压低了声音:“我来捡。”
他捡起盲杖,放回郑千玉的手里。盲杖要让郑千玉自己放好,他才知道怎么找到它。
郑千玉握着盲杖坐回沙发上,问:“哥,你在哭吗?”
郑辛怔了一下,郑千玉很聪明,心思又细,什么都瞒不住他。他用衣袖擦干自己的眼泪,含含糊糊地说:“上班挨骂了。”
郑千玉没有接话,也许听出他说的不是实话。
吃饭的时候,郑辛半开玩笑地说:“想转行了。”
他不知道自己有几分认真,但如果他继续这样的工作,郑千玉该怎么办?郑辛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郑千玉说:“你念了这么多年医学院,上班第一天就要转行啊。”
郑辛:“嗯嗯,我发现自己的人生充满无限可能,我要用这个噱头写书,成为作家。”
郑辛从来不是一个悲观的,会倾述自己情绪的人。郑千玉被他满嘴跑火车逗笑,接下来,他郑重地告诉郑辛,他想要搬出去的决定。
在数次拉扯,纠结,劝解,夹杂着是否真的要放弃当医生的零星念头之后,郑千玉最终还是搬走了。他的新住址离医院并不近,但郑辛还是陪着他住了一段,找机会认识了弟弟的邻居老刘,给他留联系方式,如果郑千玉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他。
就这样快一年过去,时间太快,郑辛适应了急诊科非人的生活,郑千玉还活着,并且看上去比一年前要好。
郑辛有时候觉得生活太难,但又不绝人之路,不知道是恶意,还是怜悯。
郑千玉拿着盲杖,用得比之前要顺畅,他也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哥,谢谢你。”
他一边慢慢走着,没头没尾地开口道。
郑千玉没有解释他为什么要谢谢郑辛,因为郑辛是他的亲人,他了解郑千玉,并尽力给予郑千玉他想要的东西。从小到大,郑千玉和郑辛提的要求,每一个都被他态度不那么柔和地实现。
郑辛没说什么,只是抬起手,有些用力地把郑千玉的头发揉乱了。
第47章 Chapter47 哀痛大于幸福。……
郑辛走后, 郑千玉独自上楼。
黑暗的电梯,每个楼层按钮都刻有盲文。郑千玉刚来这里的时候,要一个个摸那些按钮, 确认的自己的楼层。
更多的时候,碰到一同乘电梯的好心邻居,则直接帮郑千玉按好,只需要他说一声。
郑千玉摸过一些外面的电梯按钮,有许多没有盲文,要辨认金属凸起或凹陷的形状,还有一些干脆是完全无法辨认。独自一人乘坐的时候, 郑千玉只好等着,等到有人来。
回家的电梯,他已经很熟悉了。不再需要用手去读那些盲文, 也不需要再等人帮他按按钮,他知道属于他的按钮在哪里。
但再熟悉,一切始终都是一片漆黑。
出了电梯, 盲杖先点出去,小心不要卡在电梯的门缝里, 郑千玉曾在这里有过失误。要斜斜地出去,确切地点到地上,然后迈开步伐,向右转。
经过长长的走廊, 这个时候不再需要盲杖了。郑千玉稍微将其收到身侧,大概再走二十步,他有数过。因为一直在黑暗之中走一段很熟悉的路,这是一件有些无聊的事情,无聊到一边走一边数自己的步数, 郑千玉也做过不下五十次了。
他的家门在走廊的尽头。
郑千玉从未真正地看见过他现在的住处的模样。一条黑色的长走廊,一扇门——郑千玉会在脑海中为那扇门增添一些光亮,像某些艺术画作,或者动画、游戏里很常见的那种形式。
剩下的就是门后很简单的布局,郑千玉尽量精简家居和物件,使自己更能在黑暗之中清楚地知道,住在这里,他正拥有多少东西。
郑千玉在学生时代的房间总是堆得很满。他是一个受父母和哥哥宠爱的小孩,可以随心所欲地买画集、颜料和画架,在自己的房间贴很大的海报,挂画框。那时候郑千玉的东西多得要再买置物架,他和郑辛就盘腿坐在房间的地板上组装。
他还在自己的小阳台上种花。郑千玉喜欢那些在应季会开得很热闹的花,从一楼的院子看,郑千玉的小阳台是最醒目的地方。当他离家去上学的时候,是爸爸接替他帮他照顾那些花。
郑千玉最后站在那个小阳台时,他的花都已经搬空了。因为无人照顾,只剩一些枯枝败叶,放着更显得萧条,不如撤走。
他就站在那个曾经开很多花,现在又变得很空的阳台和林静松分了手。
郑千玉很了解林静松。虽然他从来没有对郑千玉生过气,但林静松其实是一个很果决、很爱恨分明的人。
他不认为林静松会因为他的眼睛而抛弃他。当然是的,林静松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郑千玉知道林静松无法做到的是,爱一个不再爱的人,像往深长的井底投唯一的心脏,至死不会有回响。他曾认为他的父母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结合,而他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结合下再糟糕的产物。
但郑千玉从来不这样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想让林静松知道,他一点也不糟糕。尽管他对于自身总是缄口不言,但他的灵魂也有可贵的光芒,这早早就被郑千玉所发现。
从头到尾,郑千玉一直是最主动的人,如果感情是一种魔法,郑千玉就是享有这种魔法的人。
他将这魔法与林静松共享,他们是不一样的。
不是不喜欢林静松了,只是郑千玉变成一个失去魔法的普通人,却还维持着魔法师的骄傲与心性,这很有毁灭性。
如果他们还在一起,在往后漫长的人生里,林静松对着目盲的郑千玉。他在心里想,可惜他瞎了,如果没有这档子事,他们本来可以更幸福。
——哪怕林静松只有一秒是这样想的,哪怕林静松从未这样想,郑千玉也会在这种癔症中自我折磨,直到一切面目全非。他的骄傲和自尊在这样的想象之中反复碎裂,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向林静松坦白,更无法面对林静松知道真相之后的情绪。
即使林静松全然接受他,郑千玉已经看不清了,无法用眼睛确认他的神态,又怎么知道那是真的?
就算他们还在一起,从此身处黑暗的郑千玉,又怎么知道他在未来的某一刻没有生出不耐、嫌隙和后悔?
如果郑千玉的眼前是光明,他可以及时应对爱的变化——如果他没有陷入黑暗,他永远不会认为自己所拥有的爱会产生变化。
郑千玉曾经确信那些爱,那是因为,他是个值得爱的人。
现在的话……如果是现在的话。
郑千玉将手指按在门锁上,识别之后发出轻微的滴声。他打开门,走进屋子里,将自己的盲杖靠在墙边。
有脚步声传来,靠近了郑千玉。
郑千玉完全看不见。甚至连模糊的轮廓都完全没有,他戴着眼镜吗?头发是刚理过的吗?穿的衬衫是什么颜色?看见自己的时候,他是露出那种只有他见识过的微笑,还是为他的遭遇蹙起眉头?
没见面时,他想念他吗?每次分开时,他的脸上是不是很留恋的样子?拥抱自己让他感到幸福吗?哭泣会让他感到无措吗?接吻时会让他再次感到纯粹的、爱的美妙吗?
他曾经很痛恨这个世界,郑千玉的存在还会让他觉得,他所存在的这个世界其实没有那么糟糕吗?
他当然告诉过郑千玉。他其实不是很擅长告诉别人自己的内心,但因为是郑千玉,还因为郑千玉是看不见的郑千玉,他尽力述说,用他最不擅长的语言描绘事物,描绘情绪,描绘真心。
像有一段舒缓的前奏一样,他小心地握郑千玉的肩膀,然后抱他。想念和留恋无法作假,手臂环过郑千玉单薄的背,呼吸很近,每次如此拥抱,他的呼吸都近似叹息。
可是即便如此,郑千玉还是看不见他。
看不见他那些细微的喜怒哀乐,看不见他掩藏在沉默之下的心事,看不见他在这段关系里是不是哀痛大于幸福,或是弥补遗憾不甘后,终于觉得自己重新启程。
郑千玉也看不见在这段验证里他是否真的快乐,处处迁就他是否真的有乐趣,他所实现的是否是两个人共同的愿望?如果淌过现在让他觉得有意义,思及将来是否偶尔感到沉重,一个人的黑暗要分给另外一个人,是否会让时间变得漫长,是否不如现在就告诉他一切有尽头,不必用一年验证来勉强得出几十年的结论。
那实在漫长得令人生畏。
或者郑千玉现在就尽力给他快乐,因为恋爱确实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因为郑千玉的确也想要快乐,即便他们现在对这件事的看法略有不同。
他稍稍踮起脚,用手环绕过叶森的脖子,耳鬓厮磨,面颊贴着他发热的耳廓。这一次,郑千玉流露出一种平静的幸福,这是情到浓时,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情。
叶森把他抱起来,最后将他轻轻放到床上。他开始轻吻郑千玉,从额头到眉心,面颊,这样的吻和欲望的关系很少,带着很珍惜的意味。最后来到郑千玉的嘴唇,他的唇形很优美,在林静松只有黑白与灰色的人生之中,他曾机械地学习了比喻这一修辞手法,简单而毫无感情地将两样相似的东西关联在一起。
十七岁他第一次吻郑千玉,他突然开始理解人们为什么要借助另一种事物来比喻眼前,因为有时候眼前太过美好或太令人难过,单纯的描述无法完全抒发心中所想。
吻过郑千玉,他想他的嘴唇像花瓣或者世界上最脆弱柔软的其他东西,于是他从此开始寻找可以比拟这一刻感受的东西,但也许是因为他见识得不够多,他从来没有找到一种花可以用来形容他与郑千玉之间的吻。
因为这一刻如此独特,不仅超出他那稀缺、匮乏的感受总和,或许对于任何一个能够自由描绘爱与美的普通人来说,这样的体验都十分珍贵。
这让林静松觉得,原来他是一个幸运的人。
他亲吻郑千玉,他进一步肯定,他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郑千玉叫他“叶森”,像一道梦的旁白。梦的主角是谁其实不是很重要,郑千玉的眼皮薄薄的,带着长长的眼睫闪动。
他朝林静松笑,或者说,他正在朝一个叫做“叶森”的男人微笑。因为郑千玉不会再露出面对林静松时那样的笑了,他留给林静松的是一种无瑕的爱。
郑千玉太执着于“无瑕”,他坚信着自己一定要给林静松最至高无上的爱的体验,直到命运剥夺他的魔法,肢解他的全部才华和幸福,再将他放逐至永恒的黑暗之中。
即使如此,郑千玉依旧认为,他应该给予林静松最无瑕、最纯粹的爱。
郑千玉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人能给出纯粹的爱。有的是父母等待着孩子的收益回报,有的是爱人在反目成仇后计较利益得失,郑千玉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喜欢一个人,以童话书的逻辑构建他的爱,从来没有人教他这样做一定会后悔。
就连林静松给出的爱都是那么残缺。他像照镜子一样学着郑千玉的样子去爱郑千玉,不想爱是世间最稀缺的一种才能,郑千玉是其中最顶尖的一种天才,像国王一样坐拥无数,又像国王一样慷慨地在他身上挥洒。
他亲吻着郑千玉的眼睛,郑千玉明明在邀请他,那是一种很哀伤的笑容,又很快被情迷意乱掩盖。他快乐的时候也泛着哭腔,不住颤抖像在啜泣。
林静松叫他的名字,千玉,千玉,人如起名。他的衣服敞开,露出来的皮肤似白玉一般,好像越叫他的名字,越感觉爱他,反复叠加,不可自拔。林静松现在不用郑千玉提醒,因为他看不见了,林静松不能像以前一样对待他。
林静松只是刚刚进去,郑千玉就出来了。他的面颊泛着粉红,一直晕到耳朵尖,有点喘不上来气的样子。林静松怕他感觉到不舒服,不敢太用力了。
郑千玉的确被重重地刺激到了,身体有些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不让他停下,两只手相扣,绕在他的脖子后,额角已经汗湿了。
他环抱他的瞬间,脸贴得极近,在林静松的眼里,他不像一个现实的人,而是一个飘然又极美的魂魄。
郑千玉的表情像喝了酒,醺醺然的。他贴到林静松的耳边,声音轻轻,竟有笑意:“你弄死我吧。”
第48章 Chapter48 “让我养你吗,也……
郑千玉早上醒来的时候, 感觉浑身跟散了架一样。嗓子也哑了,张开嘴竟然发不出声音。
太久没做了。
这几年郑千玉连抚慰自己的时候都很少。郑千玉很少想起这件事,性.欲和食欲一起消退了。
曾经的郑千玉是一个重欲的人。他喜欢新鲜事物, 要经常吃不一样的东西。不过在性这件事上他很专一,只喜欢一个人的身体。
郑千玉感觉自己现在的身体只有眼皮是灵活的。他在黑暗之中眨了眨眼睛,他在床上稍稍侧躺着,睡衣整齐地穿在身上,身体是被清理过的,很干爽,怀里还抱着一个枕头。
但他的脖子下面还枕着一个枕头, 郑千玉的床上只有两个枕头。有一只长长的手臂搭在他身上,为了让他睡得舒服一点,并没有真的抱他。只是让郑千玉在睡梦里维持自己最喜欢、最习惯的睡姿——他要抱着一个枕头, 再枕着一个枕头睡。
还好是这样。
郑千玉真的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拆了一遍又重新装起来,大腿、小腿、腰,甚至胳膊都非常酸。因为经历了一种突发的、长时间的高强度使用。
他在床上从来不会满足于单一的姿势, 郑千玉会用小腿勾一勾叶森的后腰,或者用手掌从他的后颈抚到背部。这个时候叶森就会环抱起他换一换, 因为郑千玉自己动不了一点。
郑千玉也不吝表现出沉溺。在床上的喘息间歇他会说一些情话,告诉叶森他想要轻一点或者痛一点,深一些或者浅一些,他感觉有些累了, 想躺下来,他想要掌控权,或者想要被掠夺。叶森是很会满足他的,因为郑千玉的需求如此明确,反馈又是如此动听, 他的叫声带着一些气息,丝丝缕缕,让叶森不知道自己的魂在哪里了。
所以现在,郑千玉哑了。
他有些懊恼。享受快乐固然好,但如今嗓子也是吃饭的家伙,这样实在是过于乐不思蜀了。
郑千玉动了一下,叶森立刻醒了。他像睡得很浅,醒来时没有什么缓冲的样子,本能一样很快用手抚上郑千玉的额头,试他的体温。当他发觉郑千玉没有发烧之后,就凑过来抱抱他,一只手臂在被子里,另外一只在外面,合起来将郑千玉的身体包起。
“有没有不舒服。”他的声音也比平时更低,很关心,很挂念的样子。
随后,他很轻地吸了口气,像“嘶”了一下。郑千玉猜到,他把枕头都让给自己了,一夜都没枕头睡,现在落枕了。
“几点了?”郑千玉缩在他的怀里开口问。他说的话每个字都落不到实处,只能用气声,听得郑千玉自己都快笑了。
他当然承认自己在床上是个很放得开的人,但这样一副快憋出毛病、缠着人不放的样子是不是太夸张了。
当然叶森也要承担一半的责任,郑千玉瞎了也知道他不像不想要。
他听见叶森一只手越过他去拿手机,另一只手还是紧紧环着他,像要防止他感到不满、马上要下床走人一样。
叶森看了时间,道:“十点四十九分。”
他一板一眼地报了时间,又立刻放下了手机,过来贴郑千玉。用鼻尖拱着郑千玉温暖而软的皮肤,呼吸着,像在确认自己和郑千玉都处在现实一样。
“睡了这么久。”
郑千玉的声音低哑,说了句没什么意义的话。
天气非常好,阳光在室外曝晒,遮光的窗帘都挡不住这份晴热,光从缝隙之中投进来,在天花板上照出一道闪耀的光带。
室内开着空调,安静地运作着。爱人的皮肤相触,在温暖与凉意之间共享彼此的体温。
郑千玉茫然地睁眼,叶森像一只大型动物,话很少,但存在感很强烈。拥抱郑千玉时,甚至可以听到他心脏跳动,可能因为周遭太安静,或者是因为他很喜欢郑千玉,靠近他时,心会跳得更用力些。
郑千玉不太清楚他们昨晚折腾到几点了,肯定比他平时入睡的时间要晚。在期间他没有感觉到睡意,但是什么时候睡过去,郑千玉完全没印象了。
他好像弄得到处都是,衣服和床单不换根本没法睡。想到这里,郑千玉伸手摸了摸身下的床单和自己的睡衣,好像确实全都换了。
一想到半夜自己已经睡得不省人事,叶森在那里换床单,郑千玉就觉得又好笑又有点难堪。
“要不要再睡?”叶森的声音也有点哑,他轻轻拨弄着郑千玉的头发,问他。
郑千玉有好一会儿不说话,气氛变得很静谧,不知道他是在生闷气,还是又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声抱怨起来:“你真的差点把我弄死了。”
十个小时之前他说过不少令人害臊的话,因为叶森是个很包容的人,于是郑千玉很没底线地全部忘记了。
叶森果然立刻说:“对不起。”
很诚恳,很真心。
过了约半个小时,郑千玉很艰难地起床,挪着去洗漱。晚到不必再吃早饭,叶森进了厨房,很快做了午餐。郑千玉第一次觉得餐桌的椅子太硬,实在坐得难受,叶森给他拿了沙发的抱枕垫在椅子上,郑千玉很准地锤了他的肩膀一下。
叶森白天和晚上一样任劳任怨,差点要让郑千玉脚不沾地,想抱着他走。郑千玉觉得这样很不像话,拒绝在白天驾驶叶森。
午后郑千玉处理了一会儿工作,他的录音排期在下个月初。小真给他发消息,告诉他这次录音需要进棚。
“因为这次是比较重要的男一,戏份很多,进棚的录音流程也会更标准……”小真向郑千玉解释道。
“这次的工作量挺多的,可能需要您来B市待上一段时间,当然!差旅费我们是可以报销的。”她小心翼翼地说:“还有一个方案就是我们可以联系千玉老师您那边的录音棚,像以前一样和导演远程连线。”
B市其实就在隔壁市,郑千玉要去很方便。只是因为他是盲人,单独出行要麻烦很多。
“千玉老师,您有陪同的人吗?”小真问他。
随后,她又觉得这么问不太合理,很快转到planB,道:“要不我们还是联系一下您那边的录音棚吧。”
郑千玉答:“不用,我过去吧,也不是很远。”
坐高铁到隔壁市也用不了一个小时。
小真的语气带上开心:“那我到时候去接您!”
郑千玉现在和小真很熟悉,没有工作的时候也会闲聊,已经成了朋友。小真在工作时也很常帮助郑千玉,因为郑千玉不是科班出身,她给郑千玉提了很多的建议,帮他找到练习的方向。
郑千玉也知道干这一行,如果想多接一些角色,他没办法一直缩在家里录音。棚内的录音设备更专业,如果和其他演员一起录,对手戏的效果肯定也会更好。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叶森,叶森不假思索:“我和你一起去。”
“你中间不是要出差吗?”郑千玉道。
叶森的工作很忙,虽然可以远程办公,代价就是出差很多。
这样明明是很麻烦的,他为什么没有继续留在洛杉矶,郑千玉很难问出口。
就像隔着一块布猜一只大象,大家都默契地不去捅破这一层纸。
“我可以取消。”
郑千玉听到他的声音道,几乎能够想象出他皱着眉头的样子。
是啊,刚发生完关系就谈分开的话题,郑千玉可以感觉出他的警惕。
郑千玉走到他面前,伸手揽住他的腰,轻轻地把自己靠在他的身上,像哄人一般:“我不想你取消。”
他的语气好像在说“你要陪我去”“没有你我就不行”,但却是在说着完全相反的事。
“如果因为我影响你的工作,这会让我不开心。”
郑千玉仰起脸,虽然他看不见,但他很知道自己是看起来是什么样子。郑千玉可以让叶森即使心里很不情愿,也会对他点头。
“我也有自己的工作,我需要自己来处理,总不能一直找人陪吧。”郑千玉继续道。
叶森环抱他的腰,很固执地说:“为什么不能,我会处理好。”
郑千玉半开玩笑:“那你把工作丢了怎么办?让我养你吗,也可以啊。”
叶森很冷静地说:“我不会丢工作,即使没有工作,我也不会有任何经济问题。”
郑千玉把脸埋进他的怀里,道:“那你好棒。”
叶森静了,郑千玉知道他拿他没办法。
“叶森,我需要自己去做成一些事情,不要别人帮我。我需要自己有价值。”
他轻轻用面颊蹭他:“现在我能做的事情已经很少很少了,你能明白吗?我不是你,我没有太多底气,我好想和你说一样的话。”
叶森将两个人视为一体,不分你我,他不在乎谁付出得多,谁付出得少。这是身体健全者对不健全者的慷慨,他觉得他理应照顾郑千玉。
是的,郑千玉斤斤计较,他能做到的很少,自然也付出的不太多,或是根本无所付出。
在郑千玉年少时,他认为能给予爱就好,因为他的爱比金子还要珍贵,而他很爱一个人的时候,便散尽千金。
现在郑千玉不觉得自己的爱很珍贵,他只是盲着眼坐在这里,叶森偏偏爱他。
最后,叶森终于答应让他去。他执意要送郑千玉到B市,再从B市起飞去洛杉矶,这是叶森最后的让步了。
郑千玉说好,叶森为防止他反悔,立刻安排好了时间买票。他一手握郑千玉的手,像他们已经坐在分开前的最后一秒,叶森将他紧紧抓牢,不允许郑千玉再离开他。
第49章 Chapter49 “分开这件事,不……
在已经完全进入盛夏的这个月底, 因为离出发去下一段工作还有一小段时间,郑千玉也不再像之前一直忙着试音,日子突然悠闲下来, 让郑千玉感觉自己好像在放暑假。
夏天非常热烈,所有的植物都在疯长,并不畏惧高温与阳光的曝晒。在这座南方城市,夏季的天气极端而多变,有几日蒸腾烘烤,瞬息之间是乌云压顶,遥远的天边响起阵阵闷雷, 大雨将至。
在很小的时候,郑千玉其实不喜欢夏天,他怕热, 因此很苦夏。郑千玉一到夏天就无精打采,不想吃饭,只有胃口吃冰淇淋, 郑辛评价夏天的郑千玉“瘦得像我们家虐待孩子了”。郑千玉把自己挂在沙发靠背上吹风,心里惦记着冰箱里的薄荷巧克力甜筒。
后来的大学暑假他和男朋友在一起, 去了北方或者进了山里。在一些不那么热的地方,郑千玉知道自己不喜欢的是让人昏昏沉沉的高温,而并非夏天本身。
而且自从他开始画画之后,他对夏天的感情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夏季不仅太阳热烈, 天气、动物、植物……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比别的季节更加活跃,这是一个灵感迸发的季节。
因为喜爱画画,郑千玉从而喜欢上以前最不适应的季节。而且夏天在他的城市是很长的,当郑千玉开始喜欢夏天时,时间就此焕然一新。
他开始体会到夏天的一切优点:可以穿得很单薄清爽, 让皮肤尽情感受夏风;可以去海边,夏天的海是一年四季里最蓝的;这个季节走进山里可以观察到更多动物,因为夏天是动物最活跃的时间。
还有一点永恒不变,在夏天郑千玉不仅可以随心所欲地吃冰淇淋球,作为应季甜品,冰淇淋的种类也会推出更多,其中就包括他最喜欢的薄荷巧克力味。
在郑千玉失明之后,夏天这种迅猛、多变的特质成为他触碰这个世界真实一面的窗口。即使看不见、不出门,在黑暗之中郑千玉包裹住自己的心,使自己躲进更深的黑暗之中,夏天让他仍旧听到蝉鸣、雷声和暴雨。
随着它们的到来与渐隐,四季在他的黑暗之中流转,郑千玉想要忘记时间,但夏天让他无法真正做到。
在这个夏天,郑千玉出的门比以往要多一些。他作息健康,起床较早,如今几乎和一同睡觉起床的人进入同居生活。
他们会早起出门,趁太阳还没有爬到最高处散发强烈的光和热,走去附近的市场买菜。
清晨的空气清新,余留夜风的凉爽,郑千玉拿着盲杖,和叶森走进清晨就略显热闹的市场之中。对于应季的蔬菜是什么,天气如何影响鱼类和海鲜,以前的郑千玉一概不知,因为他从来没有买过菜,也几乎不会做饭。
以前他的生活总是转得太快,郑千玉计划着上学,画画,恋爱和家庭,要走去很远的地方,于是他无法为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停留,或者说,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来研究一些“小事”。
那时他的男朋友也同样如此。在他的世界里,分界线比郑千玉的要更明确:有必要的和没有必要的。
工作是有必要的,和郑千玉见面,关心、满足郑千玉是有必要的,让郑千玉把注意力多放在他身上是有必要的,让郑千玉说喜欢他是有必要的。
除此之外都是没有必要的。
现在郑千玉走进菜市场里,听着叶森在买菜。这种感觉实在奇妙,他以为叶森是只会线上买菜的类型。但来到真正的菜市场,他对这里同样了解。
也是,一个真正会做饭的人,怎么会不了解食材呢?
叶森挑选的时候依然安静,而菜市场的摊主大都热情,喜欢和顾客交谈。他们看到郑千玉拿着盲杖,没有问他的眼睛,只是问他们是不是兄弟。
叶森直接答:“不是。”
郑千玉被他吓得一激灵,怕他口吐惊人之语。好在有人结账,摊主又忙着去称重。
叶森选完,也结了账。又去了几个海鲜摊和肉摊,摊主全都很热情地推荐,叶森是很有主见和选择性的,有在认真筛选,挑了一些,有的摊只是看看,没有买。
走远了之后,郑千玉悄悄问他:“怎么不买呀?”
叶森答:“天气不好,鱼不新鲜。”
他的语气平直,全是筛选,并无抱怨。对郑千玉这样没上过菜市场的人来说,很难知道买菜的标准。他道:“你好熟练啊。”
也只有和郑千玉,叶森的话才会多一些。
“我这几年经常买菜。”
郑千玉笑:“为什么?其实我觉得你不像会做饭的人。”
叶森:“是的。
“但这几年,我觉得我需要一些改变。”
他解释道。
又到了郑千玉不敢继续和他聊天的时候。倒不是因为叶森在有意触碰些什么,而是当两个人的交集越深,就不免要提起过去。
郑千玉总是忘记了这一点。
叶森对他的话题不避不让,坦诚相待。当郑千玉因畏惧而噤声时,他也随之沉默,甚至甘愿成为一道界线,不让回忆侵蚀、围猎郑千玉。
他们牵过手走过夏天的清晨。太阳和城市都刚刚醒来,郑千玉听到店铺刚刚开门的声音,车声,自行车路过的铃声,还有赶路上学的学生的说话声。他们经过郑千玉的身边,谈论着期末和暑假。
郑千玉还闻到早点摊的味道,他们停下,叶森低声向他转述菜单上的种类。郑千玉上学时经常在上课前这样买早点,连这样的小事对他来说都是久违。
买了刚出蒸屉的包子,其实出门前已经吃过早餐,所以完全谈不上饿,郑千玉凭着手感掰了一大半分给叶森,有些烫,差点要掉到地上。
不过叶森的手就在下面接着。郑千玉给自己留了一小半,两口吃掉,又用发烫的指尖捏了捏耳垂,像两个口袋里没什么零花钱,所以如此分享早点的中学生。
他们的家离得很近,有时候早上从郑千玉家出门,买了菜,走着走着回到叶森家。因为擅长下厨的叶森要洗手作羹汤,在他自己的厨房会更顺手一些。
两个家渐渐融合。洗手间备有对方的洗漱用品,郑千玉的衣服晾在叶森的阳台,叶森的衬衫叠在郑千玉的沙发上。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每个夜晚都要做.爱。
郑千玉的身体比几年前要更敏感,不知道他是体力下降耐力不足,还是失去视力使其他感官更发达。因为马上要出差,郑千玉在这方面没有克制,他很缠着叶森,有时候白天就要。
要说郑千玉以前和现在有哪里没有变,那就是他从不为有欲望羞耻。只是以前他是由爱生出欲望,现在好像是用欲望来掩盖其他东西。
当郑千玉掩盖的需要越迫切,他展现出来的欲望也越强烈。
他知道叶森无法拒绝他。
除此之外,郑千玉对于其他那些日常的相处也表现得很喜欢。他们没有真正确定过关系,也没有再提“验证”的事情,只是像相处了很久的情侣,不用再煞有介事地确认彼此心里的地位。
郑千玉很喜欢连接他家到叶森家那条街道。在他的想象之中,这条街很美,路边栽着高大而茂密的树,在夏天里植物的气息芬芳而浓郁,烈日下遮挡阳光,投下一片清凉的绿荫。
每次郑千玉走这条街道,都在脑海中赋予它颜色,它是一条流动的、清澈的绿河。
郑千玉还喜欢晚饭后和叶森站在阳台上吹风,不管是他家的阳台,还是叶森家的。日落之后,傍晚的风徐徐而来,轻吹去白天的暑气,使人感到宁静。
郑千玉想这样一起吹风的夜晚是一种并不厚重的幽蓝色,它是摘取下蓝调时刻的一抹颜色,既不十分雀跃,又不至于哀伤,只剩感慨,只有感慨。
叶森仍然在学油画,一周去上两次课,偶尔会在郑千玉身边练习。郑千玉比较可惜的是他从未见过叶森的画作,尽管叶森对自己的习作评价一般,因为郑千玉无从想象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所以就产生十分的好奇。
他有时候还是会画那些立体的画。听说他的老师又教他几种方法,但因为这次的图形较为复杂,叶森想要自己练习到足够好,才让郑千玉来感受。
郑千玉对此有些哭笑不得,他对叶森的油画老师产生些许同情,因为叶森是表面很认真,又不务正业的学生,还要他额外研究立体画来教他。这只是因为他竟然想画画给一个看不见的人。
因为他如今在画画,郑千玉那些有些不切实际的、对色彩的想象也会说给叶森听。当他看不见世界的时候,失去视觉的丈量,他对世界颜色的想象不再受任何拘束,有时候连眼前人也是。他有时藏在树影中,有时又浸在水里,郑千玉拥抱他,便是在拥抱自己的想象。
叶森也许能理解他的想法,也许不能,这不重要,因为人永远完全无法体会他人的感受,即便他们已经亲密无间。
重要的是,当叶森执起画笔,郑千玉愿意相信,他们的想象再无隔阂,因为从画笔流淌出来的画面,对他来说有特殊的意义。
在郑千玉临行之前,叶森终于完成了那幅他练习许久的画,正式让郑千玉再次触摸。
这幅画比以往要小,凸起的笔触也更加精细,叶森很郑重的用了内框绷了画布,使之拿在手里像一样礼物。
郑千玉很仔细地摸了那些干涸的颜料纹路,摸了很久,这比上次的河复杂多了。
最后他道:“我不太确定,是一种花吗?”
他好像摸到枝头,还有花瓣。
叶森在旁边道:“是的。”
要靠触摸来摸出花的品种,那就很难了,几乎不可能。所以郑千玉只好靠猜了:“玉兰?”
叶森:“你怎么猜出来的。”
郑千玉笑:“你完全没有被我猜中的心理准备啊。”
叶森“嗯”了一下,道:“我画得没有特别好。”
老师教给他很优美的画法,如果老师的水平有十成,那他最后只画出来半成。
郑千玉很善良,低头摩挲,说:“摸出来是很美的,而且你这次装裱了,是要送给我吗?”
这是一幅小画,很适合成为郑千玉家里的第一样装饰,他还可以时不时触摸,但他知道自己会舍不得。
叶森答:“是的,这是一份礼物。”
郑千玉:“为什么?”
“因为你要走了。”叶森道。
“要走了”指的是他们要分开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比较长,是他们认识以来最长的一段时间。
“我不太喜欢你走,这样我会很久见不到你。
“分开这件事,不可以很容易。”他声音很低,像在说思考了很久的话,“所以我要这样做。”
郑千玉听了这话,愣了愣。他将画放在膝上,用手轻轻摸,最后道:
“那你来找我,好不好?”
第50章 Chapter50 他或许可以得到一……
当郑千玉和叶森一起抵达B市时, 夏天已经全面进攻,现在应该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了。
B市不像郑千玉生活的城市一样天气多变,雨水充沛。这座城市繁华, 像一头精密的机械巨兽般,在内部释放人工的冷气,又向外吐出阵阵热气。
叶森为郑千玉推迟了出差的日期,到B市之后当天就要起飞。今天是休息日,小真还是特地来到高铁站接他们。叶森带着郑千玉一出站,没过一会儿就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千玉老师!千玉老师!”
郑千玉很快注意到,对叶森道:“是小真, 快带我去。”
他拿着盲杖,在一片嘈杂的出站口,有些难辨认小真具体在哪个方位。叶森带他走到小真面前, 她的声音近了,带着一种亲近的、像小孩一般的喜悦:
“千玉老师!我是小真哦!”
小真的本名叫栗真,比郑千玉年纪要小一些, 刚毕业不久。
她本身是资深的广播剧听众,大学也是播音系的, 入行之后更偏向做导演,于是现在做工作室负责人的助理,一边对接一边学习做导演。
经过一段时间的线上相处,郑千玉现在和小真已经非常熟悉, 成为了好朋友。郑千玉在出发之前和她说了自己来的时候会有人陪同,他向小真介绍了叶森,车站人多,不太适合说话,三个人先出了车站。
郑千玉隐约觉得小真能猜出他和叶森之间的关系, 虽然他没有明说。一路上叶森很安静,只是出一只手给郑千玉,让他搭着走路,将交流的空间留给郑千玉和小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郑千玉觉得叶森这几天很粘着自己。他的话仍然不多,只要郑千玉没有事情,经常不声不响地要抱他,抱完又无言地离去,因为他要去开会了。
开完会又回来,如此反复。有时候因为太热了,郑千玉想把他推得远一些,或者干脆问他是不是要做。叶森不回答,只是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和小真碰头之后,叶森恢复了挂机状态,郑千玉和他待久了,已经习惯了他难以和别人打交道的性格。上次吃饭他差点把郑辛气坏,叶森的脑回路是直的,有时候确实呆得郑千玉哭笑不得。有情饮水饱,也许郑千玉有时候也会被他气到,但他很快就会忘记,事后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打了车,叶森坐到副驾驶,后座留给郑千玉和小真。小真大概觉得叶森面无表情的样子有些吓人,这个时候才真正放松下来,和郑千玉开始聊天。
郑千玉之前配的那个小角色在第一季的戏份已经在最新一期杀青了。这一季乘了原作ip和作者续作更新的东风,加上制作精良,热度暴涨,在同期广播剧之中一骑绝尘,引发许多讨论。
再碰上郑千玉最近配了一些小角色的剧也陆续上了,现在账号涨到快三千粉丝,经常在他转发的宣传微博底下发评论。
小真时不时会复制一些听众的好评发给郑千玉,郑千玉很开心,为能得到这样的回应感到满足、温暖。
这也带动了郑千玉的工作,有一些角色在招募阶段会指定郑千玉来试音,他的排期已经排到秋天。
小真不无兴奋地说:“等这部剧上了,我们肯定会更上一层楼的……明年我要当导演了,如果可以和你合作就好啦!”
郑千玉坐在车里,盲杖折叠起来,放在他的身侧,他用手轻轻摩挲,像是被小真的愿景所感染,低头笑道:“那我们可要一起上班了。”
他们先去酒店安顿下来,随后和小真一起吃饭。叶森是傍晚的飞机,下午郑千玉要先去录音棚熟悉一下。因为明天就开工了,这是他第一次进棚,加上条件特殊,小真在他们来之前提出下午先带郑千玉进棚看看。
叶森还要去赶飞机,小真不在的时候,郑千玉低声问他:“时间来得及吗?你要不要先走?”
叶森捏了捏他的手,道:“去机场很快,送你回酒店都来得及。”
郑千玉知道时间肯定没有他说的那么充裕,他眯着眼睛笑,道:“你舍不得我啊。”
叶森答得很干脆:“是。”
有时候郑千玉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对付叶森这种直来直去、毫不拐弯的表达。如果他是一个羞于表达的人,郑千玉还可以开开玩笑逗逗他,可怕的是叶森不吝说出心中所想,没有半分修饰。
去工作室叶森也跟来,理所当然地做一个陪同人。郑千玉第一次进棚,感觉有些新奇。但也确实是看不到,只能轻轻地摸来摸去。
录音棚分为内外两部分,里面是完全封闭的录音室,外面则是导演和剪辑师工作的监听室。郑千玉坐在录音室里,小真帮他戴了耳机,坐到外面的监听室,用话筒向郑千玉说话。
因为录音室里做了很极致的隔音,郑千玉坐在里面,当小真关上门出去之后,他完全听不到平时最常听到的各种日常的杂音了。人声、车声、风声等这些声音,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了。
眼前是一片漆黑,耳旁又是一片寂静。郑千玉感觉好像被扔进一片真空里,让他一瞬间有些心慌。
“千玉老师?能听到吗?”
小真的声音在前方响起,郑千玉猜音箱挂在他前方的墙上,声音非常清晰。
郑千玉答:“可以。”
小真给郑千玉讲了一遍棚内录音的流程。明天早上十点开工,郑千玉要进录音室,按照台本一句一句录,导演会一边监听一边给调整意见,这个其实和线上录音的流程差不多。录音棚每天要录的内容是已经排好的,录完了就可以下班,录不完就要加班了。
郑千玉的情况特殊,他是个盲人,但录音室无法在排期上给他特别优待。这里不只有一个录音室,每天都会有人过来录东西,有时候录音室还会租借出去。这意味着郑千玉录音的速度要和其他正常的声优一样快。
他提前花了大量时间捋顺台词。这次要配的男主表面内向阴暗,但内心戏极多,为了表现他脑子转得快,语速也要跟着变快。
捋得郑千玉有些头晕眼花。
郑千玉会自己再带一个平板,连蓝牙耳机,录音的时候用朗读功能一句一句过台本。这也是他和小真提前来录音室的原因,郑千玉想要先试一试这种方法是否可行。
小真乐得先模拟一下配音导演的工作状态,郑千玉点亮了平板,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试音。
林静松就坐在录音室外面。监听室和录音室中间隔着一面玻璃,他坐在这里,可以看到郑千玉的侧脸。
郑千玉的声音通过音响传过来,那完全不像他平时的声音。他对林静松说话时声音很清亮,语气总是柔和的,从不表达异议。仿佛因为他身体有缺陷,所以揉捏了自己性格的形状,使自己成为这个世界上最能给林静松带来快乐的人,就连性.事也成为他的筹码。
他不是不快乐,只是像隐藏着秘密。
这是林静松不太想离开郑千玉的原因。
但是这一次Lucas来洛杉矶,还带着女儿Susan,林静松不得不去。他或许可以得到一些希望。
在一切都还没有正式有进展的时候,林静松没有向郑千玉透露。他知道郑千玉承受不起希望落空,只能暗自祈祷,郑千玉可以再多给他一些时间。
林静松安静地、深深凝望郑千玉的侧脸。他念的台词带着很深重的痛苦,是一个眼盲的角色在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重获光明时,又遭受了失败的打击。他对自己的生命感到麻木,又对自己生活在失望之中、却还会为此痛苦感到矛盾。
他远远地看见郑千玉眉头蹙起,好像说出这些台词,要感同身受其中的压抑和绝望。林静松没办法看到郑千玉皱眉头,即便在性.事之中,他也想抚平那些近似难过的褶皱。
林静松有些忍耐地坐着,直到郑千玉结束后从录音室里出来。他手里拿着平板,另一只手则拿着盲杖轻轻探着地面。林静松立刻站起来,过去接他手里的东西,他观察着郑千玉的表情,他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平静。
郑千玉还是很惦记他的行程,和那个女孩说了几句话,应该是一切都挺顺利的意思。他又朝林静松道:“是不是要走啦?”
林静松握他的手,答:“不急。”
郑千玉晃晃他们牵在一起的手,说:“我知道你几点飞机啊,再不走你就要赶不上了。”
林静松很想说赶不上就改签了,但郑千玉已表示过不喜欢这样,他便没有开口。郑千玉和那个女孩打了一声招呼,林静松和他一起回酒店,为了送郑千玉回来,他行李都留在这里。
郑千玉比他还急,脚步都比平时快。林静松提了行李,郑千玉把双手放在他背上,推着他走,嘴里念着:“快、快,冲啊叶森……”
被他推到门口时,林静松转过身,将郑千玉揽到怀里。因为时间不多,他很罕见地没有提前预告就吻他,吻得又深又重,直吻到郑千玉的眼睛里蓄了一些水意。
唇分开时,林静松仍握着他的肩膀,郑千玉像一只不愿被抱的猫,把手臂抻直了抵在林静松的胸口上,防止他要来第二回合。
他或许知道林静松迟迟不离开的原因,并为此感到难办。他也不敢认真地面对这件事,于是佯装出一种欢快的语气,像很久之前那样,主动抱他,哄着林静松:“好啦,我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