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观摩“千”这个大型装置入驻公共美术馆的人虽然很多, 仪式却举办得相当简约。郑千玉猜这是林静松的安排,在给“千”揭幕时,林静松作为设计团队的成员上去讲了几句话, 语调平直,言简意赅。
以“大家好”开头,以“它对我来说同样意义重大”结束,郑千玉听到很多摄像机正在闪烁,不由得担心起林静松,但他的发言并没有因此而被扰乱。
郑千玉又想象着,他的戒指此刻是否也在镜头下闪烁?将他们的感情宣之于众, 郑千玉不害怕,他为此感到骄傲。郑千玉又多了一件可以骄傲的事情,这些会一点一点将他重新拼凑, 再次完整。
林静松的发言只持续了一分钟左右,郑千玉以为他会继续接受一些访谈,毕竟“千”这个装置先前已经进入了媒体宣传, 林静松的名字在设计团队的首列,引起不少关注。
然而林静松很快回到郑千玉身边, 牵他的手,手指在他的掌心按了按,寻求安定一般。
周围有熙熙攘攘的人声,郑千玉和林静松站在一起, 他只是稍稍偏过头,林静松便俯过身来,问郑千玉怎么了。
郑千玉笑,问他:“你不用去接受采访吗?”
林静松回答:“同事去就好了。”
郑千玉突然明白林静松不是一定要当众发言,并且, 他至今都不喜欢面对镜头。林静松这样做,都是因为郑千玉。
他要让郑千玉听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与他息息相关的事情,就在他的眼前。郑千玉的每次呼吸和心跳都关联他的思想,他的过去与未来,也同样深深关联着林静松,让当下的这一切发生。
因此,这些林静松所谓不喜爱的事情,都无足轻重。他要让郑千玉知道,郑千玉很重要。
仪式结束后,“千”的制作团队有一场聚餐,邀请林静松和郑千玉一起参加。郑千玉被林静松介绍给他的同事们,以爱人的身份。
由于郑千玉并不知道林静松在办公室的形象具体是什么样子,也就无从得知这些人在他出现之前快要爆炸的好奇心。
他只是听到他们友好地打了招呼,对林静松日常和这么多人相处有些难以想象。殊不知同事们对Jonson和这样漂亮的人谈恋爱也难以想象。
郑千玉今天穿一件浅蓝格子的毛呢质地衬衫,松垮得刚好,显得纤细高挑。皮肤很白,发色乌黑,眼睛是很亮的,他会循着声音转向正在开口说话的人,很认真地听,时不时微笑点头,不吝肯定,享受轻松氛围的样子。
林静松则坐在他旁边,反应和表情都只有郑千玉的十分之一。不怎么接话,作用就是帮郑千玉处理食物,低声和他说话,说得很隐秘,别人听不到。
关于“Jonson这个人会怎么谈恋爱”这个谜底终于解开——原来冷漠得近似机器的人坠入爱河没什么两样,会牵挂,会关心,会沉迷,会追随爱人的微笑移不开眼睛。
Jonson在做机器人和做热恋中的机器人这两种模式之中取得绝妙平衡,看到的人并不会觉得这已经不是林静松,只会暗叹机器也会爱人,Jonson恋爱原来是这个样子。
郑千玉更不必多说,只要认识他,很难不会喜欢他。
然而参加聚餐只是团队内部的人,公司里有更多人抓心挠肝地想知道Jonson的结婚对象是什么样子。大家手机里的各个群组都在刷屏,有在场的人忙里抽空发了一个词“天使降临”,没在场的人开始哀嚎想看想看。
吃完饭有人不动声色、热情洋溢地提议合个影。以往这种场合林静松都是径直走掉,这次先确认了郑千玉意见,郑千玉和大家聊得很开心,笑意还留在脸上,他问林静松“你要一起合照吗?”,意思是如果他不想合照,郑千玉也会和他新认识的好朋友们一起合影。
林静松给出肯定的回答,和郑千玉被簇拥在人群中间,闪光灯亮了几下,因为郑千玉就站在身边,未觉得这闪光刺眼。
至于这张照片被上传至公司内部数个群组,如何引起激烈讨论,又如何使人怀疑爱情与情商是否没有半分关系,这些对林静松和郑千玉来说都是不得而知的话题了。
只是这一天Jonson主动在合影之后索要了照片,心里隐隐觉得,如果郑千玉开心,他们的婚礼未必要坚持宁静的路线。
晚上回家回得很晚,郑千玉喝了一些酒,不是很多,脸颊微红。进了家门就抱住林静松的脖子不肯走,伸手摸摸他在吃饭时已经松了一些的领带,又慢慢帮他端正好。
林静松只脱了西装外套,在沙发上做了一次。郑千玉出来得比平时要快,呜咽着坐在他怀里休息了好久。又是甜言蜜语,像爱就是这样发自本能,敞开自己。
郑千玉的语句之中含着喘与叹息,林静松忍不住皱眉头,在朦胧的视线中看到郑千玉的眼睛,缀着灯光,上上下下,像动物又像稚子。
他抱郑千玉,要他感知身体的轮廓被如何包裹,弥补黑暗的空虚。蓦地觉察到,原来幸福之至,这感受有时竟无异于悲伤。爱使它们重叠在一起。
深夜里郑千玉要睡了,可惜林静松不会穿正装和他一起睡。明天林静松就会恢复初始皮肤了,让他眼皮快抬起来都舍不得睡。
可是在林静松身边,入睡已经渐渐剥去了最艰难的部分,有时像一团大而柔软的棉花糖,将郑千玉包裹住。
第二天是休息日,郑千玉睡得略晚,起来也没有感到头痛,可见昨晚并非完全是酒精作祟。春天过于温暖,很懒散地吃了早午餐,没有什么目的地出门散步。
郑千玉明显地感受到春天已经接近尾声了,空气之中带着非常细微的、隐秘的夏天气息。郑千玉对季节的脚步足够敏锐,他请林静松用他的手机,拍一张他在蓝花楹树下的照片。
林静松拍照的技术已经进步了不少,郑千玉听到他走了几步寻找角度,又轻轻让郑千玉转身,寻找光线。这一切使郑千玉不由得微笑,拍出完美的照片。
“完美”是林静松现在会使用的词,以前他追求严谨,从不使用极端词汇形容事物。现在帮郑千玉拍完照,会告诉他:“完美。”
即使语气还是那么冷静。
于是,郑千玉用这张“完美照片”发了他这几年来的第一条朋友圈,配了文字“正在过春天”。
郑千玉本意只是想记录,像以前一样。他现在要向林静松学习,主动抓住终将会成为回忆的时间。
这条朋友圈发出去之后,他的所有好友几乎都是秒赞。
郑辛第一个评论:带我一个。
小真评论:好漂亮的花花~好漂亮的千玉老师!
辛琳评论:每个春天都是好春天。
爸爸评论:蓝花楹的季节。
妈妈评论:春天的小玉,四季的小玉,健康平安。
……
叶森:春天快乐。
郑千玉笑着一条一条听评论,念到叶森这个名字的时候,发现自己没给林静松改回备注。
当时也是以一种微妙的心情,为他备注上这个名字。
“你为什么要叫叶森?”郑千玉也好奇。
林静松听他提起这个名字,好像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他停了一下,才道:“夜晚的森林。”
郑千玉立刻想起这是他为林静松画自画像时,形容他的词语。他有些哑然,最后轻轻说:“你记得这么多。”
好像在分开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被忘记。
林静松:“因为是你说的。”
郑千玉有些不好意思,掩饰一般,像撒娇一样抱他:“我说了好多话呢。”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非常久。
林静松摸他的头发:“我全都记得。”
郑千玉的声音在他怀里变得闷闷的:“不好的话也是吗?”
林静松的语调很平稳:“嗯,这个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忘记。”
郑千玉抬起脸:“我会加油的。”
林静松有一点细微的笑声,大概是因为郑千玉这个回答很好,积极健康,他说:“我也是。”
郑千玉究竟改变了林静松哪里,他其实无法宣之于口,因为这未免显得自大,像主宰他人命运。换个角度去想,他们早已密不可分,而郑千玉只是将最初的想法贯穿始终,那便是希望林静松也拥有幸福的权利。
只是郑千玉的故事稍微颠簸了一些,他想让林静松拥有的东西,自己反倒忘记。好在林静松锲而不舍地提醒他,教会他这件事的人,不会失去幸福的机会和能力。
在郑千玉发出春天的朋友圈过后不久,他收到许久没有联系的朋友的消息,一年前在克里特展览偶遇的夏鹊和薛霖,此时此刻也正在洛杉矶。夏鹊问郑千玉,可不可以见一面,他们很想念郑千玉。
上一次的见面郑千玉状态并不好,若不是薛霖请求添加联系方式,大概会很可惜地不再联系。
中学一起集训的时间对郑千玉来说是很美好的,如今也不再刺痛他。他们两个人都在洛杉矶实在太巧合,郑千玉也欣然应允。
郑千玉在洛杉矶的社交活动并不多,这是一件好事。约见的时间在林静松的工作时间,郑千玉本想自己前往,林静松坚持要送他到地方再走。
坐在副驾驶上,郑千玉松了安全带,准备下车,林静松凑过来吻他面颊,像以前上学时林静松开车送他到学校赶早课一样。
“结束时我来接你。”
他道,恋恋不舍。
“好了好了,你要迟到了!”
郑千玉笑着道,和那时候说的话也一模一样。
第82章 Chapter82 “讲一个关于‘失……
没想到再次和夏鹊、薛霖见面会在洛杉矶。
约在他们同住的公寓, 夏鹊下来接郑千玉,林静松的车才开走了。
郑千玉带了一束花,因为他听说夏鹊和薛霖刚搬过来, 就和林静松在花店挑了开得正好的郁金香,白色和淡粉色,正好帮他们装饰新家。
夏鹊收到花很开心,连声说谢谢。郑千玉没有带盲杖,只戴了手环。因为今天只在夏鹊家小聚,结束后也是林静松过来接他,不必四处走动。
没有带盲杖, 郑千玉看上去和常人无异,只是走路比较慢。夏鹊没有过多询问,捧着花, 陪着他慢慢地上楼。
“薛霖正在家里做饭,他很早就起来炖排骨。”夏鹊告诉郑千玉,说话的语气和学生时代一样, 总含着笑意。
郑千玉和他们断联是在几年前的某一天,郑千玉登出了自己所有的社交账号, 并且注销。在郑千玉最痛苦的时候,他给不出任何解释。
所以前来赴约,郑千玉其实心怀一些愧疚。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是郑千玉自己选择用这种方式离开。
夏鹊并不提起, 只是和郑千玉放松地聊天,仿佛回到他们还在上学的日子。
上楼进了门,郑千玉听见薛霖窜到门口,叫道:“千玉,郑千玉!”
他在郑千玉面前刹住车, 想要拥抱郑千玉。郑千玉感觉得到,于是张开手臂,接受老友一个很大的拥抱。
薛霖在他肩头哽咽了,夏鹊在一旁笑他,说:“谁说的今天不哭的啊?”
“我、我忍不住嘛……”薛霖答道,终于松开郑千玉,拍拍他肩膀。郑千玉又伸手和他握了一下,终于说出:“好久不见,薛霖。”
他比一年前看上去健康了许多。坐在沙发上同两个人聊天,就像当年集训的时候。薛霖是他们集训城市的本地人,郑千玉教他画画,薛霖的家长送饭来画室,他的爸爸是酒楼的厨师长,做饭极其好吃,薛霖时常叫爸爸多做郑千玉的份。
两个人一起吃饭,薛霖就和他说暗恋夏鹊的少男心事。
郑千玉长得好性格也好,他和女生们的关系都不错,之前在谈恋爱话题的时候很大方地承认自己有男朋友。有个别直男同学听说郑千玉的性向,大呼小叫说恐怕郑千玉会喜欢他们。
这些男生无非想借此引起女生的注意,但没想到女生们反倒维护郑千玉,让他们觉得没趣。
在画室里,薛霖、郑千玉和夏鹊三个人时常坐在一起,郑千玉可以很自然地和夏鹊聊天,这一点让薛霖很羡慕,他一和夏鹊说话就有些结巴,也从来不敢挨着她坐。
在薛霖的印象中,郑千玉是个很有才华又很成熟的人,他有坚定的人生目标并为之实践。薛霖将郑千玉视为自己的导师,他还曾经请求自己的导师替他试探夏鹊的心意,但郑千玉拒绝了他。
“你应该自己去说。”郑千玉正在画纸上起型,他画画时相当游刃有余,起型总是又准又好,像一位老师,而不是学生。
薛霖挠头,老老实实说:“可是我不敢。”
“如果我帮了你,这样对夏鹊不公平。”郑千玉的语气很一本正经,他虽然和薛霖关系很好,但也很有自己的原则,“女生有时候总遇到这种事。”
薛霖似懂非懂,郑千玉解释给他听:“你看啊,如果我开口帮你问夏鹊对你怎么想,在她眼里,就是二对一,不管她的想法是什么,她都会有压力。”
薛霖:“哦,哦!你说得对。”
郑千玉:“而且如果我替你走了第一步,接下来你要怎么办呢?”
薛霖坦露心声:“如果她对我也有好感,我就立刻和她表白,然后努力考她的目标学校,如果她只当我是普通同学,我就深深地埋葬这段感情。”
郑千玉一下笑出来,摇摇头,说:“我看你是一点风险都不想担啊。”
薛霖垂头丧气道:“被夏鹊当面拒绝我会很想死……”
郑千玉已经起好了型,开始铺色了,他的声音还是含着笑意,道:
“不会死的,表白失败怎么会死。”
因此,薛霖认为郑千玉是个对感情很理智的人,所以听取他的意见也应当是理智的行为。
很快薛霖知道,郑千玉只表白过一次,且没有经历过失败。
后来他又知道,郑千玉这样的人,有时对待感情也不是非常理智,甚至称得上有些冲动。
在他们集训的那一年冬天,画了一整天,画得头晕眼花,薛霖、郑千玉和夏鹊出了画室,准备去吃晚饭。天已经开始黑了,薛霖活动着自己的脖子,画了一下午的静物,一动不动地坐着,感到有些酸痛。风一直从衣服领子往里钻,要将双手藏到袖子里,因为晚上还要继续回画室连速写,冻僵了就画不动了。
抬头看见黄昏的天空中掠过飞鸟,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才可以和它们一样自由。
他们是封闭式集训8个月,中间有两次去别的地方采风,其他日子基本都是从早上画到晚上,非常枯燥,压力也大,没有任何娱乐可言。
走在身边的郑千玉突然偏离了轨道。
薛霖被他吓了一跳,郑千玉很轻盈地跃上了花坛,开始翻墙。墙的这一处有几块凸起的砖头,有些人会从这里翻到上面拿外卖。郑千玉的动作很快,几秒之中就坐到墙头上,薛霖不敢太大声,怕他被发现了,而夏鹊看上去好像比他还淡定一些。
薛霖跑到墙下,郑千玉在上面只有一个影子,看不清表情了。薛霖问他要去干什么,郑千玉回答道:“我想去见林静松,明天回来。”
他说完这句话,就从墙上跃下去,影子消失了,只从墙外传来落地的声音。
在画室的日子里,郑千玉一直全心全意地对待画画这件事,他耐心、自持且画得漂亮,像对这样的苦修也甘之如饴。郑千玉甚至让薛霖觉得集训生活没有那么辛苦了,画画是一件只要拿起画笔就会感到快乐的事情。
薛霖从来——从来没有想过郑千玉会做这种事情。全心全意地画画,变为全心全意地去见某个人。他说明天才回来?那恐怕那个人在的地方很远吧!
只剩下他和夏鹊两个人了。他们面面相觑,薛霖还处在震惊之中,不敢相信郑千玉真的做出了这种事情,夏鹊比他更快接受了,她朝他微笑,说:“走吧。”
薛霖的大脑宕机了。
在只剩他们两个人的夜色之中,薛霖好像受到郑千玉这种冲动、无畏的影响,30秒之后,他朝夏鹊表白了。
他的语气带着颤抖、惶恐,依然把“表白失败”和“羞愧而死”绑定在一起。
夏鹊最后回答他:“我们可以试试。”
薛霖听到这句话,感觉自己腿都软了。
于是一试好多年。
半年前,他们在出国前领了证。夏鹊之前做了一段时间策展,准备继续深造,薛霖拿到一家动画公司的offer,他们来到洛杉矶开启新生活。
几度想将这个消息告诉郑千玉,又害怕再次打扰他。薛霖确实因为郑千玉的举动才鼓起勇气表白,或许他那一天翻墙只是临时起意,命运是一场巨大的蝴蝶效应。
在集训的日子结束之后,薛霖和夏鹊开始交往,一起上了大学。阴差阳错的,竟然再也没有和郑千玉见面,几次约见都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而耽搁,只维持着线上的联系。他和集训时偷偷翻墙去看的那个人还在一起,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郑千玉没回来的那个晚上,薛霖非常担心,怕他出什么问题回不来,还是夏鹊安慰他。好在郑千玉第二天中午回来了,他立刻继续沉浸式画画,愉快地苦修着。
薛霖和夏鹊没见过林静松,后来在展览见到郑千玉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不太确定他是否是郑千玉去见的那个人。
对郑千玉的遭遇所感到的痛楚则难以言表,无处流露。他们太清楚画画对郑千玉来说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自己是否处在他想要忘怀的记忆之中,也难以想象郑千玉的心境。
直到郑千玉发了朋友圈才发出消息,再次见到郑千玉,他略去了盲杖,看起来就像他们曾经想象过的郑千玉未来的样子。
郑千玉的手指已戴上婚戒。
他毫无龃龉地和他们聊起往事,以“你们还记不记得……”开头,以“想不到……”结束。分享他们那一届集训学生的去向,也议论那群不学无术只会搞噱头的男生的八卦,以及薛霖和夏鹊半年前已经领证的事情。
郑千玉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随后说:“恭喜你们。”
薛霖早就看到他的戒指,问郑千玉:“你是不是也结婚了?”
郑千玉摩挲戒指,顿了一下,微笑道:“还不算——就是定下来了。”
薛霖:“是不是那个……”
他永远嘴比脑子快,夏鹊坐在一旁用胳膊碰他,提醒他不要乱说话。
郑千玉已经心领神会,他点点头,说:“是他。”
薛霖险些要为这样的浪漫落泪。学艺这么多年,乱七八糟的关系和事情实在是见了一箩筐,能谈很久的恋爱,最后走向结婚的,也只有他们了。况且,他的恋爱谈得比他和夏鹊都要久。
“我现在正在接触一个新的治疗项目。”郑千玉和他们道,“现在还在前期阶段,这次治疗成功和失败的可能性都有。”
他的语速并不快,像在念一个故事,即使无法左右故事的结局,他也会全心全意地体会结局到来前的每个章节,并不为这个结局而定义这个故事。
“在这之前,夏鹊,你有没有兴趣和我合作,做一场展览?”
郑千玉说。
“讲一个关于‘失明’的故事。”
第83章 Chapter83 “跟紧我。”……
如何用黑暗去讲述一个故事?
郑千玉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
艺术最主要的载体都依赖视觉, 所以在失明的这段日子里,郑千玉放弃了艺术,也几乎等于放弃了自己的一切。
他当然知道如何最大化的利用降临在自己生命里的每一件事。从拿起画笔以来, 郑千玉创作过很多东西,他早早就失去有血缘的亲情,也能从真正爱自己的人身上重新体会。
郑千玉创作过的主题有亲情,爱情和自然。尽管他很年轻,所画的东西也不尽然深远成熟,但郑千玉曾经真挚深刻地爱着他笔下的一切,这种感情, 直到他的世界陷入黑暗之后,也从未停止。
郑千玉也曾想过在失明之后继续他的艺术事业,他并非无路可走, 不过是再次利用这种无光的人生来创作,以前能看见的时候也是到处采风写生,这有何不同?
当一个人遭遇自己生命之中最残忍的痛苦时, 他是无法将其作为一种艺术素材进行创作的。当一个人失去至亲时,无论如何也无法冷静地审视失去的瞬间, 再细细咀嚼回味这失去的痛苦。对于失去视力、再无法拿起画笔的郑千玉来说,亦是如此。
等到郑千玉可以正视它的时候,已经离郑千玉最后一次拿起画笔的时候很久了。
郑千玉最后一次画画是在自己的家里,他的视野已经缩得很窄, 眼前的画布像映在一面遥远而渺小的镜子里,就连镜中的景象也模糊不堪。
郑千玉已经完全无法调色,因为视觉上的扭曲,每一次落笔都不在他预料的地方。他的手非常抖,像倒退成一个婴孩, 抓着笔在洁白的画布上无序地涂抹着。
在他残存的视力之中,那已经称不上是一幅“画作”,而是一团凌乱的颜色,没有美感可言。郑千玉崇拜克里姆特,这位维也纳分离派的开创者,说他掌握了色彩的魔法也不为过。郑千玉迷恋他那绚烂、华丽的用色,更爱他每幅画作都满溢而出的感情,这里面都饱含着无声的心绪。
郑千玉总是想着,如果他能画得和克里姆特一样就好了。不仅仅是技法上的醇熟和出彩,而是像他一样能将满腔感情付诸笔尖,让看到的人也能体会到作者强烈的心,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他也能做到的话——
郑千玉最后一次放下画笔。爸爸妈妈正在楼下匆匆打包行李,郑辛拎着郑千玉的行李箱进入他的房间,叫着他的名字,想要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要带的行李。
一个小时后,他们要启程去另一座城市诊断他的眼睛,寻求治疗的方法。
郑千玉的希望其实已经早早熄灭,他预感到失败。
郑辛进门看见他在画画,一下子噤了声。他不知道郑千玉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画画,也不知道郑千玉还能画一些什么。
当他走近时,看清郑千玉面前的画布,上面没有奇迹,只有一些难辩其形的色块。尽管如此,郑千玉还是很小心柔和地对待颜料和画布,并没有因为近乎失去视力而用画笔发泄。
因此,在郑辛仔仔细细地看了几秒之后,他仍然能看出郑千玉画了什么——他画了一条蜿蜒的河,河的尽头是一整片森林。
郑千玉涂抹完最后一步,低头摸索了一会儿,才将笔放进洗笔筒之中。因为视力实在太差,他的手和衣服都沾了颜色,那些颜色浑浊、浓重,混合在一起,仿佛昭示着郑千玉已失去驾驭它们的魔法。
“要走了吗?”
郑千玉问郑辛。
郑辛还愣着,不知道要怎么对郑千玉在此时此刻画画这件事发表看法。因为这实在是一个极度悲哀的举动。
他只好回答郑千玉的问题:“嗯,马上要走了,爸妈在楼下等你。”
郑千玉顿了几秒,最后道:“哥哥,等它晾干之后,帮我收起来吧。”
收到杂物间之中,和他从小到大的画作都放在一起。
郑千玉的最后一点视力是在画完这幅画不久后消失的,仿佛就是等着他画完这最后一笔。在某一天醒来之后,郑千玉的视野里再也没有那个原本已经微乎其微的通道。在他所不知道的睡梦中的某一刻起,他看不见任何了。
如此越过时间,越过生与死,越过悲哀与苦痛,想起自己画最后一幅画时的心情,竟然不是怨恨,愤怒,无力和伤怀。拿着画笔时,郑千玉竟然仍感到心的平静,灵魂也自然而然被抚慰,因为他生来就为这件事感到快乐,郑千玉从第一次画画到最后一次画画都那样清楚,画画对他来说如此重要。它永远都不会伤害郑千玉,只有失去这件事本身会让郑千玉难过。
郑千玉即使成为一个盲人,也是一个想要画画的盲人。
再次支起画板,他跨过近四年的时间。
这张画当然不是他和夏鹊所筹备的展览的主体,但它是郑千玉所想表达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郑千玉既看不见颜料也看不见画布,他需要有一个人帮助他从头开始。他仔仔细细地和林静松全盘托出他的想法,从整个展览的主题、构思和装置,观众的动线,以及他所设想的人们的想法和感觉。
然后,郑千玉要在完全失明的状态下画一幅画。
想要一种什么样的颜色,郑千玉记得颜料的名字,说出来后让林静松帮他打开沾到画笔上。没有视力,郑千玉无法调色,只能用最基础简单的颜色来完成它。起型已经没有意义,画画的方式脱离实际,只有盲眼的郑千玉会这样画了。
而落笔的位置,画出来的轮廓是否符合郑千玉所表述的想法,由林静松来转达。他并不干涉和纠正细节上的混沌的杂乱,只帮助郑千玉大致在他想要的位置上。郑千玉的要求并不高,和他在学生时代截然相反,只要能够完成,就是胜利。
这样的过程下来,郑千玉和林静松应该算是共创者。
画画是一件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情,郑千玉画了很久很久。从初夏到盛夏,他们将画架立在阳台到客厅斜照的一道光影外。当林静松工作时,郑千玉则配音,或和夏鹊见面沟通展览事宜,他们联系到一些对这个展览感兴趣的艺术家,加入协作。
这是一场无盈利的展览,郑千玉投入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他本来打算死后留给家人与爱人的一笔存款。林静松补全了其他费用,他有非常正当的理由,因为他的名字最后也会印在参展的艺术家中间。
所有门票的收益最后都会捐赠至视障公益项目。
在堪堪进入秋季时,这场展览在西好莱坞的一家画廊开幕。这一天郑千玉没有和林静松一起来,他前一晚和一起参展的艺术家聚在一起,完成了这场展览最后的调整。
第二天,郑千玉在入口等着林静松。
林静松对展览的内容只知道那幅他和郑千玉一起完成的画。至于它挂在哪里,以什么形式展出,郑千玉现在还对他保密。
这段时间他们聚少离多,郑千玉的任务很繁重,要和所有艺术家沟通,也要尽可能向夏鹊传递他的想法,加深展览每个部分的联系和配合。而因为没有视力,他并不是最终验收和见证这一切的人。
不过郑千玉并没有告诉林静松他有这样的任务,他只是很正式地邀请林静松来,看看郑千玉终于完成这件事情。他以前总盼望自己能出画集、巡展,这样的光辉人生一直画在郑千玉的未来蓝图之中。
就算是现在,郑千玉也并不觉得着想法可笑,命运曾震动他的意志,但不曾更改他所走的道路。
他轻轻牵起林静松的手,对他说:“跟紧我。”
入口垂着黑色的幕布,林静松跟着他,一起进入。
一片黑暗。
极黑,没有一丝光芒。
林静松在这一秒明白郑千玉为什么要说跟紧他,在这样黑的环境,几乎寸步难行,迈出去一步,踏上地面都要小心翼翼,方向已经消失,所有的一切都像黑洞。
然而这黑暗很快有变化。林静松听到一种奇特的声音,是火柴正在摩擦的声音,一下、两下,点火柴的人手有些笨拙,终于在最后一下点燃火柴。
黑暗有变化了,场景中泛起一种朦胧的光,非常微弱,照不清任何东西,但总算不是全然黑暗。
林静松被郑千玉牵着手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这种光的颜色很特别,像红色,偶尔是橙红色,紫红色,灰色,它们的共同点就是都相当微弱。
“‘失明’不是真正的黑暗。”郑千玉在这光线里轻轻解说到,“只是各种颜色的光线被挡住了。”
林静松知道,因为郑千玉不止一次说过他知道此时此刻日光的颜色。
这种朦胧的光线一直持续着,而在长长的、几乎不能更昏暗的走廊之中,两侧墙壁依次亮起壁挂灯,照起挂在墙上的一幅一幅画。
林静松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车声、人声、风声,蝉鸣、鸟鸣和树叶的声音。这些声音做得无比逼真,没有经过任何艺术的加工,使人身临其境——这是目盲的听觉。
它们并不重叠,但无序地响起,音量巨大,在黑暗的世界之中一直回响,有时显得突兀,有时又显得单调,填补着永恒的黑暗与寂静。
直到他们走到第一幅画前,声音切换成浪潮的声音。
那是一副画着海岸线的画,孤零零地挂在灯下,配合一直涌动的浪潮声音,仿佛黑暗之中重复的呓语。
“在看不见的时间里,记忆就会变得重复——且重要。”
郑千玉轻轻地告诉他。
第84章 Chapter84 “我感到很幸福。……
当林静松仔细看那幅描绘海岸线的油画, 他发现这幅画的笔触其实很稚嫩,但用色很出彩,深蓝的海水和泛起的白色泡沫, 可以让人体会到夏天的气息。
画的下方贴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标注了一个年份。
“这是我画完的第一幅油画,13岁的时候。”郑千玉虽然看不见,但对展览的每幅画都很熟悉。
郑千玉13岁的时候,林静松还不认识他。
林静松不禁想象他13岁的样子,一个缩小版的郑千玉,背上画板可以把整个人都挡住。
“虽然我记不清自己画过的每幅画, 但是第一幅画总不会忘记的。海面很适合初学者来画。”郑千玉有怀念的语气,“画完之后,我就决定一辈子都要画画了。”
他的头轻轻靠林静松肩膀, 像正和他注视着这幅画一样。这条走廊盛着他在看不见时,反复回忆的东西。
再往前走,前方是在一盏盏灯下静立的画, 光线仍然昏暗朦胧,他们像在迷蒙的海雾之中跋涉, 而每一幅灯光下的画,都像一个个站台。
后面的画林静松开始熟悉,他在第四幅画时认识郑千玉,那正是郑千玉在教室里画的。
上面是一场窗外的倾盆大雨, 被雨水浇打的树叶有一种亮而轻盈的绿色,这使它在暴雨之中并不显得孱弱,而像正在享受。雨水越过窗台,在上面溅起水雾。这幅画呈现了一种旺盛的生命力。
这是林静松从大雨中抢夺下来的画,是他没有让它淋湿。太过巧合的是, 因为那是一个多雨季节,郑千玉也画了一场大雨,像一个他会与林静松发生交集的预言。
下面依旧贴着年份,那是他们十五岁的时候。
“这是我们认识的时候,很谢谢你没有让它淋湿。”郑千玉在黑暗中道,“那个时候你就远比你所想的要温柔,只是你一直不愿意承认。”
林静松:“当时我认为自我评价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现在他可以坦诚面对一切。
郑千玉和他继续往前走,离开了十五岁相识的大雨,他像感到有趣一样轻快地笑,道:“冷酷得很可爱。”
林静松感到被偏爱,只有郑千玉会觉得这样的自己还算好。
从十五岁一年开始,郑千玉保存下来的画变多了。这几年他不断地上课、练习,进步飞快,几乎每一幅画都能看到巨大的进步。郑千玉不断地尝试新的画法,希望在这些尝试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在这段时间里,他经历了恋爱、集训、高考和大学。
集训的画是一个屹立在大雪之中的教室,外面是雪夜,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积成厚厚的雪地。除了这间空教室,周围什么都没有,显得孤零零的。但教室里亮着光,几乎可以让林静松想象到他在里面画画的场景。
那是一个极冷的冬天,不过并没有下雪,郑千玉曾经突然回来见林静松,那是林静松永生难忘的夜晚。像生活会随机应验一个人的思念,从此动摇他对命运这件事的印象。
另外一幅画是粉调的夕阳,那是一种比现实更绚丽、梦幻的颜色,郑千玉用了非常多色彩来描绘它,粉色、粉紫色、紫色,过渡到从天空顶部洇下的深蓝夜幕,这是一场美到不真实的日落。它并非郑千玉亲眼所见的场景,而是那一天,郑千玉真正拥有的心情。
他和林静松在一起了,林静松吻了他。是郑千玉人生第一次的吻。
他将这种心情,这样的记忆付诸颜色和笔触,郑千玉并不画真实的吻,深深触过他灵魂的东西,郑千玉采用一种更含蓄的表达。
观看这幅画的人,仅仅是欣赏风景也好,忆起自己看过相似的夕阳也好,亦或想到一种同样的爱的体验也好,都是正确的解读。只是,林静松的答案对于作者本人是特别的。
不用郑千玉告诉,林静松也知道郑千玉这幅画描绘着什么。这很奇妙,林静松以前对隐喻几乎不敏感,联想的能力也较为匮乏,这种立刻就能读懂一幅画的感受,好像郑千玉站在他身旁,让渡给他魔法。
“你突然亲我,吓了我一跳。”
郑千玉没有解释很多,说出来是没头没尾的话,但他知道林静松正处于和他一样的回忆之中。
这是眼睛看不见也能确认的事情。
“我没有想太多,而且你已经说了喜欢我。”林静松顿了顿,“当然,你的语义也可能是别的喜欢,同学、朋友……但我不想要这种。”
郑千玉的语气有些无奈:“你亲我的时候可没有一点犹豫。”
林静松:“我觉得——无论你对我是哪种喜欢,我都要变成我想要的那种。”
他不太掩饰自己阴暗的想法,或许不认为这是一种阴暗,只当是本能,因为郑千玉对林静松的阴暗有无限包容。
“好在我对你一直是‘那种喜欢’。”
郑千玉握握他的手,大方承认。
又越过几幅画,从这里开始,是郑千玉人生之中画得最好的时候。他画画的方式和方向已经趋于稳定,不断地汲取着生命的体验。即使这段时间有经济困难和生活压力,也没有磨损郑千玉笔下画面之中那种饱满的鲜活,他运用色彩变得更加自如,画笔像他手中的魔法杖,郑千玉只要轻轻扬手,便可施展色彩的魔法。
他画装饰画,结合商业和自我,画作业,画自己的作品,当时已开始准备自己的画集,每一幅都经过长久的构思。郑千玉的才华几乎溢成实体,他时常受老师夸赞,卖出去的装饰画也有顾客欣赏,就连画集也和出版社洽谈过,这一年,郑千玉的生活吹的几乎都是东风。
郑千玉和林静松去山中采风,画一些高大而静默的树;没能去成的风筝节,他画了海边闪亮的烟花,此时耳边有阵阵烟花绽放的声音响起。
最后,他画一个男人的肖像,这是一路以来的第一幅肖像。
画中的人侧着四分之三的脸,眼睛看向画外,背景是一层一层幽深的绿色。
当郑千玉向林静松要这幅画时,林静松对于郑千玉画自己的肖像挂在画廊里有些抵触。他很珍惜这幅画,它被他保存得很崭新,这让林静松感到不舍。
郑千玉说他会好好保护它的,它很重要。除了初学画画时的练习,郑千玉很少画肖像,这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一幅。
也是他在步入失明初期之前,最后画的一幅画。
郑千玉将它挂在这场展览第一阶段的结尾,用它来告别郑千玉光辉的、充满希望和深深体会过爱与幸福的少年时代。
再继续往前走,光线变了,渐渐消失,直至回归到最初的黑暗。那些声音也全都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的、无序的钢琴声,很轻微,若隐若现,不成曲调。
前方,第二阶段的画一同亮起。
林静松看到那些画,数量很多,但这些画林静松都没有见过。那是他和郑千玉分开以后的时间。
“在失明之前,那其实是我画得最多的时候。”
他不再画自然的风光,也无法再调轻盈明亮的颜色,更无法像以前一样顾及画面的每个细节,像他所习惯的那样,不厌其烦地调整,直至臻于完美。
郑千玉开始画一些奇幻的,甚至恐怖的画面。画一个在枯树林中徘徊的游魂,地狱的火烧穿土地,日与月高高悬挂在夜空,各有一只眼睛。
比起第一阶段,他们掠过这些画的速度稍快,因为这些画令人难以驻足停留再细细欣赏,郑千玉失去了以前的颜色,因为他眼中的颜色并不符合真实,于是只好用最极端、浓重的颜色,笔触也几乎狂乱,给予观看者一种具体的绝望。
继续向前走,他的用色又渐渐萎缩了,笔画也开始变得无力,画面只剩下单调的、看不太出意义的几笔。
这是一个画家逐渐走向失明的全过程。郑千玉仔细地将这样的时间与自己解剖,摆放在这里。
“我想,即使这样去画画,握着画笔的时候,我也几乎忘记难过。”
郑千玉道。
“我害怕的是‘失去’本身。”
林静松握紧他的手,像想要抓住这个时期的郑千玉,给予他一些温度。
郑千玉在完全失明前的最后一幅画,他画画的能力已经倒退成一个第一次拿起画笔的婴孩,亦或可以说,衰落得像个迟暮的老人,再也拿不住画笔。
他画了一条河,蜿蜒进森林之中,看不见尽头。
“最后,我还是想起你。”
郑千玉轻轻说。
“我想再最后见你一面,但我知道我不能真的见你。所以,我只好妄想。
“这是我在完全失明前画的最后一幅画,林静松,你知道吗?
“在这种时刻,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想到你的存在,想到我曾经拥有你。
“——这让我感到很幸福,也几乎让我忘记了眼前的一切。
“这就是我一直想让你知道的事情。”
第85章 Chapter85 我们真的好像在结……
在这个展览的第三阶段, 也就是终幕,那是最后一道立在黑暗之中的墙面。
朦胧的光线已经全部消失了,声音也消失, 若隐若现的音符也静止。两个人的脚步声在寂静之中显得细微,直到停驻在这面高高的长墙之前。
在他们面前是16幅画组成的一件作品,以2X8的形式排列,由16张画组成更大的画面,每一幅画都有单独的主题,组合在一起,是一段完整的旅程。
这组画的笔触和风格和展览的第一阶段、第二阶段都不尽相同, 稚嫩得像儿童,又以一种孩童绝无仅有的耐心用基础的颜色铺满每个角落。
上面画了一个形体非常简单的黑色小人,在它诞生便开始用脚步丈量世界。当他开始旅程的时候, 正好是日出,于是他沿着蜿蜒的河流一路向前走,走进了森林, 越过了山丘,抵达了海岸。
当他面对汹涌的浪潮时, 时间似乎已来到正午,太阳高悬在天空之中,这是最明亮的时刻。因为身处光明,他不畏惧这几乎能将他吞没的海浪, 他造了一艘船,开始向海洋进发。
在海上冒险的时候,太阳开始西斜,进入黄昏。他获得了一场永生难忘的日落,太阳落向海平面时, 就像落在他身边一样。海水被映得一片橙红,风平浪静,整个画面呈现了一种温暖、安详的色调。
当太阳完全离去时,夜幕降临了。
小人起初以为这只是一次平常的日夜更替,他坐着小船,在黑暗中继续向前。
然而,太阳没有如他期望中那样再次升起。
他在黑暗之中漂流了很久很久,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最后遭遇了一场巨大的暴风雨。在暴雨之中,狂风卷起海面,天地颠倒,将这艘渺小的船卷到了海洋更深处。小人失去了他的船,掉入海中,最后被冲到岸上。
等他醒来时,太阳依旧消失,此时画面尽数用黑色涂抹,表示失去太阳之后,天地无光,所有的一切陷入黑暗的景象。白色的线条勾勒出小人和他依靠声音与触觉走过的路,他摸索着,继续寻找着太阳的踪迹。
他巡着任何自己听到的声音来追寻太阳的下落,抚摸过每一个球体,拍一拍,晃一晃,又拿起来闻一闻,仔细地分辨这些球体是否为太阳。
小人找了很久、很久,当那近乎永恒的黑暗降临时,时间也失去了意义,他无从得知自己在黑暗之中跋涉了多久,也不曾收获任何太阳的踪影。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寻找是否有意义,在这途中,他有很多次想过要放弃,并曾经付诸实践,但他失败了。
等到他终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精神与力气,再无法向前一步时,他也终于相信——太阳不会再回来了。太阳已经将他抛弃,去照耀其他的世界,而没有太阳,他再也无法启程,只能在黑暗的世界之中一直徘徊。小人的天性是自由,而这样的生活对他来说近乎是囚笼。
最后,他摸索着爬上高高的悬崖,想要一跃而下,彻底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跳下去了。
在极速的下坠之中,他没有迎来想象中的粉身碎骨。他被悬崖下一片茂密的森林接住了,因此没有死去。
繁茂的枝叶密密地交叉,织在一起,像一张不是十分柔软、但非常安全的床将小人的身体包裹。他躺了很久,才又重新爬起来。
这座森林使小人感到很熟悉,他左顾右盼,一边慢慢地走,一边到处嗅嗅。虽然周围仍旧一片黑暗,随着时间流逝,他再次确定,这座森林就是他在启程之初穿过的那片森林,在他穿过森林之前,正好是太阳升起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跑了起来。
按理来说,在黑暗之中奔跑,他一定会摔倒。但森林好像在给他指引,在他奔跑的方向中,既没有任何横亘的树根来绊倒他,也没有交叉的树枝阻挡它。在他要停下来歇一口气的时候,只要他一伸手,便可以扶住高大的树干;当天空下雨时,他可以蜷缩到温暖的树洞之中,等待雨停。
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这片森林比他第一次穿过时要更加茂盛高大。因为在他第一次到来的时候,这里有很多枯树,森林封闭了自己,所以没有任何阳光可以照进来。
那个时候,小人刚从日出的地方来到这里,他看到这里昏暗、寂静,于是拍遍了每一棵树干,告诉它们,太阳并不可怕,要不要放下成见,尝试一下。
他并不知道森林是否理解了他的话,但从现在森林的茂盛看来,它应该尝试了一些新的方法,将自己从封闭之中解放了出来。
这种想法让他又有了一些希望——太阳曾照耀这里,它或许不会永远离去。
森林的意志一直在帮助他找到出口,直到最后,他来到出口前的最后一步。
这是倒数第二个画面,小人站在黑暗的末端,白色的、弯弯扭扭的笔画勾勒出他的身体,他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踏出了最后一步。
最后一幅画大概是小人在故事的结局所看到的景象,那是一张空白的画面,或许它代表着光明,或许代表着一个开放性的终章。
当郑千玉向林静松阐述这16幅画的所有主题和小人所经历的全部故事脉络时,林静松对结局有一些小的异议。
在他逻辑严谨、缺少幻想且实事求是的人生之中,他对尚未到来的事情不会下过早的定论。但这一次,他希望郑千玉在最后一幅画为主角画下一个好的结局。
郑千玉最终还是保留了这张空白的画面。
“对不起,没有像你期望的那样,画上最好的结局。”
他的声音含着一些笑意。在终幕之前,他们仍旧牵手,林静松牵得很紧,郑千玉也给予回应。
“我想表达的是——无论结局是什么样子,我都答应你。
“我会留下来。”
林静松有叹息一般的气息。
郑千玉答应他会留下来了。
他相信郑千玉,这是郑千玉给出的最重的承诺了。
他带着郑千玉后退几步,深深地凝视这16幅画组成的画面。因为郑千玉没有视力,所以他用了尽可能大的画幅,以便最大程度容纳他在黑暗中作画所产生的误差。
在寻找太阳的篇章之中,郑千玉曾仔细地用黑色的颜料将每个画幅都涂满,然后由林静松查漏补缺,填上被他所忽略的空白。
由于画幅太大,在郑千玉难以找到笔落之处时,林静松会站在他身边,为他描述当前的整个画面,并轻轻带起他的手,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落下。林静松学习了油画——虽然学习的时间并不算很长,但他总算是可以胜任这件事情。
画画的日子里,郑千玉休息的时间很少。在林静松不在时,他会先自己涂抹背景的颜色——林静松用3D打印在他的颜料管上都附上凸起的标识,以便郑千玉拿取,虽然他本人更愿意亲自帮郑千玉辨认颜料。
郑千玉作画时很认真,心情非常平静。画笔和颜料无论在何时对他来说都是安抚玩具,只要拿起便不会想放下。
现在,他完成的这16张画挂在他的展览之中,它们因为大而显得壮观,他所画的故事充满隐喻,呼应了展览前面部分的篇章。而亲手画下这个故事的作者,是唯一没有亲眼见过它的人。
对此,郑千玉不感到难过遗憾,只觉得期待。
林静松在最后的画前静立了很久,他终于不是那个在展览里发呆的人,问郑千玉一些很直白的问题,并艰难地理解郑千玉的解释。
在这16幅画组成的画幅的右下角,贴着作者的名字,用英文和中文写着郑千玉、林静松。
郑千玉怎么会把他也变成一个艺术家?在林静松以前人生的任何阶段都不可能相信这件事。
郑千玉从未失去颠覆命运的能力,林静松心想。
下一批观众已经进场,隐隐约约传来声响,有火柴燃起的声音,海浪的声音,风声,烟花的声音。
他们离开了展览的结尾,林静松带着郑千玉,走向出口。
当他们穿过帘子,林静松还未从昏暗的环境中适应外面的光线,一阵欢呼与掌声响了起来。
外面站了几个人,有林静松认识的薛霖和夏鹊,还有肤色各异的人,发型都些许夸张,两个爆炸头,两个脏辫,还有头发五颜六色的人。
郑千玉很放松地和他们打招呼,并和林静松介绍,这是这次展览合作的艺术家们,音效、音乐、灯光和布局都是他们做的。这是郑千玉第一次办画展,在他这种特殊情况下,没有夏鹊薛霖和这些艺术家们,他几乎不可能实现这样的愿景。
介绍完他们,郑千玉也向他们介绍了林静松。
他说林静松是他的未婚夫。
他们又受到了极其热烈的恭喜,林静松在这个称呼的冲击下造成的些许恍惚下,不自觉地露出一些微笑,仿佛一个青涩的丈夫。
郑千玉极其受这些新朋友的欢迎,几乎每个人都要和他拥抱,热情得连林静松都要一起拥抱,林静松很及时地刹住了车,不失礼貌地和他们点头致意。
这种欢快的氛围一直感染着郑千玉,让他的面庞明亮得像个天使。他们在after party喝了一点酒,郑千玉有些醉意,不自觉地使撒娇的性子,最后一段路让林静松背他去车里。
他抱着林静松的脖子,轻轻地笑,附在他耳边说:
“刚刚我感觉……
“我们真的好像在结婚哦。”
第86章 Chapter86 林静松已经是他的……
“不过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太多。”
郑千玉趴在林静松的背上, 他的体温透过衣服的布料传过来,手臂环过他的脖子,双手垂在身前, 松松地用食指勾住另外一根手指。
他的声音低低的,有些含糊,因为他其实已经不太清醒。
“爸爸、妈妈、哥哥……”郑千玉的思维跳跃,开始数要邀请观礼的人,应当尽量克制在一个林静松能接受的人数。
郑千玉对于自己真正结婚的状态有些迷蒙——他其实非常想在自己的婚礼上看到林静松的样子,他总不能拒绝穿正装吧?
被酒精浸泡过的意识像混沌的云,郑千玉忽略了“结婚”最本质、最关键的东西, 他们要如何宣誓,选择一种共度余生的方式——也许这对郑千玉来说已经不成问题了。他甩了甩自己的头,还轻轻撞到林静松的耳朵, 林静松的手托着他的身体,因此没能阻止郑千玉。
在林静松清醒的视角下,郑千玉的婚礼宾客名单还完全没念完, 很快就跳跃到下一句。他凑近林静松的耳朵,像做贼一样, 耳语几乎像一个温暖的吻:“林静松,你会穿西装吗?”
说话的声音这么小,郑千玉好像认为在意这件事非常羞耻。但林静松是不一样的,他不会批评郑千玉有私心, 因为他很喜欢郑千玉,会实现他的一切心愿。
“会的。”
林静松答道。夏夜的风掠过他们的发梢和脸庞,这里的夏天不算太热,郑千玉很喜欢,他的精神比去年的夏天要好许多, 谈恋爱时也变得非常甜蜜,主动拥抱和亲吻过林静松很多次。
听到林静松的回答,郑千玉立刻就变得非常高兴,晕晕乎乎地用脸颊贴林静松,又提出要求:“那你要穿三件套,就是里面有马甲的那种。”
怕林静松不太清楚什么是三件套,他还特意解释了一下。
林静松从来就不怎么喝酒,也会时刻监督郑千玉,以防他过度饮酒。
但喝过一点酒的郑千玉很可爱,很黏人,展现出更多依赖,这让林静松很受用。郑千玉的话会比平时更多,等他第二天醒来,就会忘掉大半。
不过,林静松依然会很认真地回答他的每个问题。
“好的,我会穿。”
于是郑千玉趴在他肩上窸窸窣窣地笑起来,他想亲林静松,因为喝多了,摇摇晃晃地亲在他的耳朵上。
接下来,林静松也就婚礼和合法的婚姻关系提出他的一些预想。然而,郑千玉竟然就这样趴在他背上睡着了,等林静松把他放进车里,花了一些时间松开他抱着自己的手臂。
在车上睡了一路,回到家郑千玉醒了,非常主动地把林静松按在沙发上脱他的衣服,手掌在他腹部肌肉上摸来摸去,然后又倒在林静松的胸前。
“好哦,我们去领结婚证。”
郑千玉埋进林静松的怀里,原来他睡着之前不是没听见他的话,睡醒之后也没有忘记。
“明天就去。”
他看不见的眼睛缓慢地开合了几下,侧脸映着落地灯温暖的光,这一刻褪去醉意,像下定决心,无比认真。
林静松环抱郑千玉,深深凝视他。当郑千玉完全属于他的这一刻终于到来,这代表着接下来所有他们都还在呼吸的时间,郑千玉不会再离开他,无论是以何种形式。
他发现在这一刻来临时,那些不安和恐惧才真正消散,郑千玉给予他的感情体验太跌宕,过于惊心动魄,这让林静松愈发想要抓紧他,有时不择手段,有时失去分寸。而因为他爱着郑千玉,实在不舍得让他感到疼痛,于是有时踌躇不安,有时独自苦涩。
感情是一种自发行为,林静松未能捋清这种矛盾的心绪,直到此时此刻,郑千玉让他高悬不落的心瞬间松了下来。林静松想要深深地呼吸,用最紧的拥抱,以及最难忘的亲吻来标记此刻——他终于从“失去郑千玉”这件事情之中解脱。
“明天?”
他要再确认一次。
“明天。”
郑千玉点点头。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天旋地转,林静松压了下来,吻住郑千玉。他极尽掠夺至郑千玉的最深处,林静松几乎像只野兽,让郑千玉有些痛,也让他的感觉更加汹涌。
郑千玉也用力环抱他,敞开自己。他喜欢自己和林静松的身体没有阻碍,喜欢到近乎病态。这样迎来的顶点是一种要将大脑和意识都吞没的灭顶快感,不知道极致的满足和幸福是否总伴随近似悲伤的感受,郑千玉哭了出来。
林静松吻掉了他的眼泪,又把郑千玉搅得一塌糊涂了。
郑千玉闭上眼睛,这种时候他心里对林静松的描绘总是最为清晰,因为皮肤最大程度地接触,他的温度和气息也近在咫尺。郑千玉的全部,无一不深深与林静松产生连接。
此时他说不出太多话,因为这种感受太过纯粹,语言暂时失去了作用。
“我是在做梦吗?”
郑千玉感到强烈的不真实,他看不见,害怕这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愿景。
“不是。”
林静松退了出去,很温柔地吻他的面颊。郑千玉抬起手摸摸他的脸,两双眼睛离得那样近,像真实地看见彼此。
郑千玉慢慢地眨眼睛,是猫感到很满足、安全的样子。在林静松吻他唇时又闭上双眼,好似回到初吻。
他睡着的时间不过晚上十点,郑千玉为这个展览忙了很久,甚至又瘦了一点。郑千玉自己不知道,只有很了解他身体的林静松会察觉到,皱眉头,监督他一日三餐。酒精开始挥发后,郑千玉困倦得像昏迷一样地睡着了。
林静松打开电脑,进入申请网站,预约了明天的时间。
但愿郑千玉醒来不会忘记这件事。
第二天郑千玉醒得很早,把林静松推醒,有些懊恼地说他没有衣服穿。
郑千玉为领证穿什么衣服而犯难,终于来到这一天,因为他答应得太快,没有充分准备。但他总算没有忘记自己喝醉时答应的事情。
他缩进被窝里,窸窸窣窣地爬到林静松的身上。两个人叠在一起,听到林静松有些快的心跳声,问:“你是不是很紧张?”
林静松坦诚地回答:“是的。”
郑千玉侧过脸,用耳朵贴他胸口,说:“是因为害怕吗?”
林静松很长的手指扣住他的,说:“害怕你有反悔的可能,还有就是不真实,从昨天晚上开始。”
“那我们立刻就去。”郑千玉答道。
他被林静松抱起来,惊叫了一下,被子滑了下去。抱到床下走了几步,郑千玉手忙脚乱地稳住,和林静松说要先去选衣服。
最后选了去年和林静松一起买的一件衬衫,一条合身的浅蓝牛仔裤,舒适不失正式。让林静松帮他稍微吹了头发,这已经不是林静松第一次做,郑千玉相信他做得不算坏,因为这么重要的日子,不把郑千玉弄得漂漂亮亮,郑千玉真的会生气。
郑千玉允许林静松在领证的日子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因为这并非婚礼,或许让林静松以最放松的样子度过比较好。不过,林静松最后还是穿了衬衫和西裤,戴了手表,没有打领带——郑千玉仔细摸摸后得知他全貌。
领证暂时没有告知任何人,让郑千玉有种学生做坏事的感觉。整个过程简单而宁静,到地方之后,郑千玉才知道林静松早就在网上申请过marriage license,申请过后,要在60天内完成仪式。
林静松如此相信郑千玉会在60天内答应这件事,郑千玉再一次感到这个人所有的不动声色都是早有预谋。不过,结婚这件事确实是他先提起。
仪式在法官和牧师的见证下举行,誓词和郑千玉想象的差不多,说完之后,再次为对方戴上戒指。郑千玉握着林静松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点过去,这次很认真地对着他的无名指穿过去,为林静松戴好之后,他的脸上露出微笑。
如果时间可以被紧紧抓住不逝去,林静松强烈地感觉到他想要留住这一刻。他在此时开始理解这世界上所有把爱人的照片设为桌面的人,在会议上不小心投屏到公共屏幕而傻笑,在街上微笑着接电话的人,以及最最细微的那种情景——人类在某一秒因想起什么而抽离,失神。
林静松想,他应该会在未来很多次走神时想起郑千玉答应要永远和他在一起的样子。
他们亲吻对方,在有人见证的场合下亲吻郑千玉的感觉很奇妙,让林静松紧张。郑千玉适应得比他更好,他样貌如此漂亮,和仪式现场所装饰的洁白的花十分适配,一起构成林静松最郑重、宝贵的记忆。
仪式结束得很快,法官恭喜他们,牧师也祝福他们。他们在结婚证明上签了字,郑千玉用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一周后可取回这张结婚证明。
牵着手走出去,郑千玉感受到很好的阳光。微弱的感光让他视野里有少许的暖红色。
林静松已经是他的丈夫了。
郑千玉觉得好新奇,又有些陌生,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种身份的转变,他接到一个电话,两个人停在原地。
在这通电话的过程中,郑千玉只应了两声,最后说了谢谢,再见,挂了电话。
随即,他道:“林静松,下周可以正式开始治疗了。”
久久的沉默,今天是周一,离下周还有6天。
郑千玉想了想,看不见的眼睛盯着前方,最后道:
“林静松,在这之前——你带我跳一次伞,好不好?”
第87章 Chapter87 “我想过要这样忘……
“在实验室的时候, 我碰见Lucas,他告诉我,你以前经常跳伞——超过500次?”
郑千玉将软而温暖的手放在林静松的掌心上, 挂完电话之后,他的手臂有轻微的震颤,林静松感受得到。
郑千玉的表情是平静的。他的心无法百分百地剔除惶恐和不安,但这件事不再决定他的生死,他答应过林静松。
“林静松,我记得你不喜欢高空的。”
郑千玉的语气含有一些悲伤的意味。
林静松牵住他,带着他往前走。夏日末端的风已经微微散了暑气, 一阵小小的旋风卷起地上的树叶,贴着他们的步伐飞了过去。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林静松说道,没有过多解释, 或许是不愿再咀嚼那种情绪。他握郑千玉的手更紧,看他的侧脸,郑千玉长长的睫毛在光与风的背景之中闪烁, 宁静地流露出心绪。
林静松抿了抿嘴唇,他在很多次的高空恐惧中想象这样的画面, 直到他习惯坠向云层时心空的体会,也没能习惯郑千玉不在他身边的现实。
郑千玉微笑时会稍稍眯起眼睛,下眼睑鼓鼓的,他十分清楚这样林静松很难拒绝他, 他的声音轻轻的:
“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松开林静松的手,往前走了几步。郑千玉没有带盲杖——也许他很快就不再需要了,他的眼睛可能会治好,新一代的视障手环也正在开发,这次可以完全替代盲杖。
医疗和科技不会停下脚步, 等待郑千玉的不是无光的未来,而是正在一点点揭开幕布的,故事的新篇章。
如果郑千玉的生命如一年前的自己所认为的那样,一定需要一场坠落,他想,那就和林静松一起跃向云层吧,这会成为他的第一次,也是他和林静松的最后一次。郑千玉从此接受命运原原本本的面貌,无论前方等待他的是光明,还是黑暗。
“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感觉。”郑千玉道。
三天后,林静松带郑千玉来到跳伞基地。这里很辽阔,没有多余树木和建筑,郑千玉听到清晰的风声,没有障碍地在空地上穿行。
林静松有跳伞D级证书,还有教练证,但他从来没有带别人跳伞。他以前的教练过来和他打招呼,没想到还会再次见到林静松,因为林静松上次已经说过那是他最后一次跳伞。
大部分人都不会一生追求极限运动,但跳伞爱好者很少定义自己的最后一跳,大都随着时间流逝,生活的其他事情让他们渐渐舍去这样的高空飞翔。
林静松带着一个人回来,他是一个盲人。
两人的手上都戴着婚戒,林静松对他轻声细语,说话很专注地低头看对方的眼睛,即便这样的对视并无实际的意义。
他帮郑千玉穿装备,仔细地检查每一个扣子。林静松今天穿了合身的运动服,戴了手套,他绕到郑千玉的身后,又回到身前,检查,帮他准备好一切。
盲人是可以跳伞的。林静松全程操控一切,只是郑千玉没有视野,但他并不在意这件事。
他在意的是什么呢?
林静松小心地带他坐上直升机,剧烈的风吹着他们的头发,在为郑千玉戴上面罩前,他先轻吻了他的额头。
直升机开始离开地面,大地渐渐远了,身体向一个方向倾去。郑千玉的身体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无名指上的戒圈相叠。
升上高空所带来的轻微眩晕和郑千玉给予他的清醒相抵,林静松将他抱到自己身上,用装备紧紧相连。他们站在边缘处,风呼啸而来。
这风的触感与以往的任何一种都不同。掠过他们在山中共同注视的树梢的风,并肩坐在夜游巴士上扑面而来的风,以及在郑千玉所认为的生命终点时,几乎要冰冻他双眼的风。当他的双脚腾空时,云层之上的风自下而上地刮擦他的皮肤,如此跃下,也许会粉身碎骨。
以这样的方式,郑千玉在生之中体会死。
“郑千玉。”
林静松在风中唤他,声音既远又近。风声太大,语言显得渺小,在高空跃下的前一秒,眼前的景象一定无比壮阔,使人灵魂震颤。
在郑千玉的世界里,只有高空的风和林静松。
“我想过要这样忘记你。”
林静松对他说,他的话被风掩住,只有郑千玉能听到,说出口后变成两个人的秘密。
“我没做到。”
此刻跃下。
狂风更加呼啸,一种强烈的失重席卷过他们的身体。郑千玉在几个瞬间之中忘记呼吸,不知是因为他们已经身处高空,还是因为林静松的话。
按照林静松所教的那样,郑千玉尽力将头靠在林静松的肩膀上。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在云层之上,天地都远去,在这一秒,全世界好像只剩下彼此。
郑千玉学着在狂风之中呼吸,光线璀璨,照耀着他的视野,眼前并非全然的黑。郑千玉想,还好他此时从高空跃下的理由不是因为软弱,逃避,或是漆黑的人生。
他差一点点就要那样做。
还好林静松没能忘记他,还好,林静松爱他。
郑千玉想象着,这是一条以重力运作的时光隧道。他们跃向的是十五岁第一次的四目相对。郑千玉和朋友们走在校园里,林静松孤零零的,他们偶然对视,林静松很快挪开眼神。擦肩而过时,郑千玉心里嘀咕,这是谁?从来没有在学校里见过他。
夏天里,同一棵树的树荫落在他们的肩膀上。
十七岁时第一次接吻,郑千玉毫无防备,差点咬林静松的舌头,他气息慌张,尚未理解接吻的全部含义。他对恋爱的理解很朦胧,从没想过一句“我很喜欢你”会换来一个吻,恋爱不是从牵手开始吗?
十八岁的尾巴,一起去同一座城市上学。两个人的东西装在大的行李箱中,落地在机场,郑千玉坐在箱子上让林静松推。他仰头呼吸新城市的空气,这里的天空很大,让郑千玉觉得有些眩晕,他将头靠在林静松身上,心里道,如果林静松以后能这样陪他去更多地方就好了。
二十岁,郑千玉的家庭发生变故,林静松想让他依靠自己。那时郑千玉没能说出口的是,他不想在爱之中完全失去自己,郑千玉就是郑千玉,他不想依附任何而活。这一年他画画、赚钱,不曾在林静松面前低落,他用底气做一个完美的爱人,并为此骄傲。
郑千玉给林静松画了一幅肖像。他暗暗地决定,从今以后不会给别人画肖像,要让林静松变成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人,等郑千玉出名后,这幅唯一的肖像画会价值连城,有价无市。
这想法实在青涩到惊世骇俗。
二十一岁,郑千玉的眼睛渐渐模糊,就医确诊,很快和林静松分了手。郑千玉活到此时,从不怀疑自己的人生将会闪耀,有所作为,从不否认自己的骄傲,人生像一场恶意虐人的游戏,给他那么多金光闪闪的选项,却给他这样的结局。
二十二岁,完全失明。
二十四岁,郑千玉尝试自杀,没有成功。
二十五岁,再次遇到林静松。他的声音从自己第一次使用的软件里传出来,让郑千玉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郑千玉很认真地叫林静松的新名字,想象他的变化,他脸上的表情,他说话时注视自己的眼睛。
郑千玉想过再次离开,他正在走向一个无人知晓的结局,对自己来说是解脱,对林静松来说是地狱。
但是他太贪心了,不可抑制地留恋林静松的一切,在生命的倒计时里,明日复明日地推迟分开的时间,直到万劫不复,把自己变成世界上最糟糕、最残忍的人。
如果后来的一切都只是死前妄想,幸存之后的时间被浓缩成急速下降到生命终点前的几秒之中——郑千玉会感激命运留有最后一点垂怜。
可是他的身体这样轻轻飘在空中。林静松打开了降落伞,下降的速度变慢了,张开手臂时仿佛获得翅膀,偶然间有飞翔的能力。
“我们要着陆了。”林静松告诉他。
郑千玉有些恍惚,茫然间被林静松抱紧,他的双腿向前,林静松抱着他,滑行着着陆到草坪上。像一辆小型的飞机,有轻微的撞击感,降落伞被他们甩在身后,发出猎猎的声音。
郑千玉的心跳很快,几乎疯狂地撞击着胸腔,他大口地呼吸着,像经历了一场濒死。
他过呼吸了,林静松很快解开装备,将宽大的手掌覆在他的口鼻上,另一只手环绕他的腰,让郑千玉的身体靠在他的怀里。
“千玉。”因为呼吸困难,林静松的声音听起来很远。他混淆了时间,某一刻他分不清过去和现在。
郑千玉终于害怕自己是真的死去。
“慢一点,我在这里。”
林静松的手盖着他的脸,重新教他呼吸,用自己的节奏带着他,慢一些地吸气,呼气。
郑千玉的身体发着抖,手放在地上,抓着草地和一些泥土,指尖泛白。
林静松引导他做最简单的事,在五六次缓慢、平静的呼吸之后,郑千玉的颤抖终于缓解下来,跟上林静松的节奏,将自己从极其剧烈的想象中解放出来。
他啜泣了一下,终于回归现实。郑千玉深深地向前弯下腰去,感到身体深处有东西重新开始灼烧,太热太烫,他一时难以适应,因为以前的郑千玉是活得那么用力的一个人。
“千玉。”
林静松告诉他。
“你做得很好。”
他脱下手套,用手指很轻地擦去他滚烫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