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同志长期坚守科研一线,始终以严谨求实的科学态度投身国家重点项目,兢兢业业、无私奉献,为相关领域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
因任务等级相关事项涉密,具体情况暂不便公开。敬请谅解。经上级批准举行内部追悼仪式,仪式不对外公开,相关亲属代表将出席。特此讣告。”
上次和父母见面是两年前、还是三年前?季微辞也有些记不清了,哪怕是他,对于许久不翻动的记忆也会因搁置而变得模糊。
直到班主任将他喊出教室,他才时隔多年得知父母的最新消息。
死讯。
班主任关切地看着他,语气温和:“外面会有人接你,已经请好了假,这两天安心处理家里的事。”季微辞沉默着,表情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班主任态度有几分小心翼翼,看他表现得平静,以为一时无法接受或是还没反应过来,似乎是怕刺激到他,也不敢过多的安慰,只干巴巴说了声“节哀”。
季微辞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回教室收拾东西。
班主任无声叹了口气,再天才也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一朝失去双亲,要怎么熬过去?
然而季微辞却并未如老师预想的一般表现出痛苦或是悲伤,他冷静地收拾完东西之后便下楼,在雨幕中走向来接他的车。
那是一辆通体黑色的商务车,低调又神秘,里面的人降下车窗,即便是在大雨中也一丝不苟地反复确认季微辞的身份,无误后才让他坐上车。
季微辞知道这是父母所在单位的车,前几年他们还会回来时也是坐着这样的车,车里守着人,走到哪就跟到哪。他不多问、不乱看,平静地配合着。
上车后,司机位上的人态度缓和了不少,温和地告诉他车上哪里有干毛巾、毯子和矿泉水。
季微辞礼貌道完谢,才用干毛巾慢慢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和顺着流到脖颈上的雨水。
司机从车内后视镜看向后座,看了一眼又一眼:“你没什么想问的吗?”他最终还是开口道。
季微辞沉默半晌,说:“如果能告诉我的话。”
司机闻言便知道这是个极聪明有分寸的孩子,冷静、理智、聪慧,和他的父母很像。他突然后悔起自己说出的话,因为这是个愚蠢的问题——的确什么都不能说。
作为孩子,连父母具体的死因都无法得知。
“你父母……他们是英雄。”他最后只是说。
“嗯。”季微辞垂下眼,仔细地将用过的毛巾展开整理好,又叠成块状,“我知道。”
在一路沉默中,车开到机场,最终的目的地在西北。
季微辞也是才知道,他们工作的地方原来那么远,远在地图的另一边,远在有时差的、几千公里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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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厅内花香与沉香混杂。
这是一场内部的追悼仪式,人并不是很多,大多都是季衡知和褚清的同事或领导。
季微辞谁也不认识,唯二认识的两个——黑白照片正挂在大厅正中央。
来者的神情或肃穆或哀痛,每个人都在两张并列着的遗像前驻足,庄严地献上鲜花。
柔和的灯光映照在两张照片上,不似季微辞印象里的严肃刻板,那眼神是专注、沉静的,像是在对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季微辞站在前排,他穿一身黑色衬衫,每颗扣子都一丝不苟地扣着,领口挺直,袖管工整。
他没有哭,甚至没有表现出类似悲伤的神色,只是微垂着头,静静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送完一轮花,众人陆续落座,有位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者走上前,开始念悼词。
季微辞安静听着,听着那些他并不知晓的父母的生平,他们的成就、他们的荣耀、他们的坚持和贡献。
众人听得动情,频频拭泪。
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比季微辞更了解季衡知和褚清,似乎每个人表现出的遗憾、悲伤、痛苦,都比他更深刻。
他坐在在他们之间,甚至显得有些冷血,像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季微辞不是天生就这么冷血的。
他六岁那年,褚清和季衡知离开家,那之后的十年,他们投身于科研项目,通讯受限、行踪保密,每年只能见一两次面,每回见面亦是匆匆分别。
季微辞的生活起居都由保姆和阿姨照料,可她们只是拿钱上工,不会坐下来陪他吃一顿饭,也不会在他孤独害怕时哄他入睡。
而作为父母,季衡知和褚清不会拥抱他、牵他的手,他们鲜少同桌吃饭,更未曾一起过谁的生日,他们的相处方式像是一份冷静至极的实验记录,严肃、理智、有条理。
有人说,对于孤儿院里的孩子,不能总是拥抱他们,不能与他们过于亲昵。
因为无论是老师还是志愿者,终究都会离开,毫无保留的亲近会让孩子产生依赖,而一旦产生依赖和爱,离开和消失就会成为孩子一次又一次的痛苦来源。
或许季衡知和褚清就是如此,当他们站上那个位置便知道自己的离开会成为常态,他们不想让季微辞一次又一次承受获得又失去的痛苦。
于是他们这样冷眼旁观着孩子的成长。
季微辞会把与父母的每一次通话当做汇报,每一次短暂的相见视作例行检查,而这汇报与检查的内容通常是他是否独立,是否自律,是否足够理性。
在季衡知和褚清眼里,情绪是需要被管理的变量,依赖是必须排除的干扰项。
不得不说,他们的确把季微辞教得很好。
好到此刻他坐在人群中,就在父母的葬礼上,平静得像是一个局外人。
“孩子,节哀。”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季微辞闻声看过去,身后刚才那位念悼词的老人。
“你的母亲是我的学生。”
老人的面容看起来很严肃,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深深的沟壑,却没有消融他的精气神,然而此刻他的语气却如此慈和,像是对待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小辈。
“衡知和小清,他们做了很多不得已的选择。”
季微辞静静看着面前的老人,这无疑是一个很了解他父母的人,起码比他更了解。
十七岁的少年面容上已经有了成年人的样子,可身形却是独属于少年人的生涩清瘦,那有些绷紧的脊背和眼睛里一瞬间的闪烁还是暴露了他的无措。
老人也静静回视着这双黑沉沉的眼睛。这双眼睛属于少年,却又盛满了不符合少年人年岁的东西。
“褚清曾经和我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她对得起很多人——对得起衡知,对得起战友,对得起科研精神,对得起国家和人民。”
老人的声音沉沉的,有几分哑,像是老式留声机,缓慢而绵长,似乎在讲述什么很遥远的故事,“她说……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
“他们或许不是称职的父母。可如果没有他们……”老人顿了顿,苍老的声音竟有几分哽咽,“在场的很多人,都没有机会站在这里了。”
告别厅里人来人往,不断有人前来送花、悼念,也隐隐约约能听到些哭声。
只是那些哭声没有一道来自与死者有血缘关系的、最亲的人,若是他们在天有灵,会不会感到失望?
季微辞微垂下眼,颤动的眼睫再也遮掩不住心绪,轻轻划下一道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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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仪式在褚清和季衡知工作的地方举行,骨灰还是要给季微辞带回淞陵安葬。生前因理想和责任远走他乡,死后终于能魂归故里。
落叶归根,这片土地上的人向来如此。
季微辞独自处理好一切,他也习惯了一个人去面对任何事,更何况如今只能独自面对。他选择了一处僻静的陵园,没有任何仪式,也没有亲朋好友。
没有合葬,两人的墓紧挨在一起。
褚清的碑上刻着“无碑可述其功,无人可续其路”。
季衡知的碑上刻着“无问知者,但留深流”。
无碑可述其功,无人可续其路。无问知者,但留深流。
这天天气很好。淞陵连下了几天雨,如今云开雾散,晴空万里,天地万物都被冲刷了一遍,干净得轻盈。
“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花。”季微辞站在碑前,双手垂落在侧,说话的声音有些轻,“不过你们应该不在意这种小事。”
给褚清的是铃兰,给季衡知的是白菊。
他的眼神清明平静,一如既往。
对于季微辞来说,“父母离去”这件事是他从小到大一直在修习的功课,而他的学习能力向来很强。
“我会像以前一样生活。”他轻声说,似乎并不是要说给谁听,只是自言自语。
他站在那里,像站在一块冰面上。
从此以后,那两个总是在他的记忆里远远站着的模糊身影,那两道永远理性疏离的声音,连“见一面”或“说句话”这样稀少的奢侈,也再也不会有了。
今日有风,静静吹动碑前的花束,那白菊有几片花瓣不那么坚强,终究被风带到了半空,像一片片羽毛,即将化作飞鸟,翱翔天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