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午休时间,图书馆。
季微辞还坐在窗边那个位置,他没有做题,拿了一本书安静看着,似乎与那次离开前没有什么分别。
沈予栖无声走进来,也去书架取出自己要看的书,他这次没有远远坐着,而是动作极轻地拉开季微辞旁边的椅子。
季微辞没有抬头,目光仍凝在书页上。
正巧今日这层楼只有他们两人,一时间图书馆安静得落针可闻,只余二人交错的书页翻动声。
并排坐着的时候其实很难看清对方,沈予栖只时不时用一点点微弱的余光确认对方的存在,那颗高悬许久的心才重重落回肚子里。
季微辞当然是注意到了沈予栖的到来,但先前他们已有一段时间同在图书馆自习的默契,彼此对对方的出现早有预感,所以并不是每次都会特地打招呼。
他在回校的第一天就得知学校里已传遍他父母因事故去世的消息,因此收获许多问候。哪些安慰是真心,哪些询问带着目的,他不是没有分辨的能力。
所有的“听说”都被他挡在冷淡的眼神之外,他既无意去追究消息传播的始作俑者,又给不出看热闹的人想要的伤心欲绝或是痛哭流涕一类的反应,不喜欢被太多人关心和关注,更不需要他人用怜悯来填补他的沉默。
但在看到沈予栖靠近时,季微辞也有一秒闪过一些念头。
他会问吗?会怎么问?关于他的父母,关于事故,或是一些安慰的话语。
他们不算是很熟悉的人,但又好像存在某种难言的默契,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维持着一个容易被打破的平衡。
让他意外的是,沈予栖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和他错开半个节拍翻页,像从前的很多个午后。
不知为何,季微辞感到一阵轻松的畅然。
于是他收回思绪,继续看书。
中途季微辞起身去饮水机接过一次水,他不喜欢折书页或是倒扣书,所以一般会记住页码后将书合上再离开。
回来时,季微辞便看到桌上那原本被规整合起的书稍稍隆起了一点。
那本书是朱利安·格拉克的《边境》,只是他随手从书架上拿的一本。
他坐回位置上,轻轻将书从隆出空隙的那一页翻开。
一颗糖躺在书页之间,那是一颗水果糖,浅绿色的糖纸,似乎是青苹果味。
糖块停留的这一页,文字清晰地映入眼睛里——
“人终将在无声处跨过一条河,那河水不知名,也不容回头。”
季微辞怔住片刻,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也不知是在看糖还是在看文字,半晌才拿起糖握在手心里。
糖在掌心渐渐有了些温度,淡淡的青苹果香从指缝间弥散,落在鼻尖、胸口,薄而轻,却似乎有温热的暖流。
他拆开糖纸,将糖放进嘴里,甜味带着果香在唇齿间散开。
沈予栖还在看书,神色淡淡,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可这个空间里分明只有他们两个人。
像是这世上本来就该有人在你沉默的时候,为你留下一点什么,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
季微辞想起小时候,他在某天晚上发了高烧,凌晨三点,他独自从床上爬起,翻出急救箱,仔细查阅说明书后找出退烧药吃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烧退了,好像那场难受从未发生过。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人的一生就是如此,冷静、理智、任何事都要独自应对,无需依赖谁,也不能依赖谁。
可这颗糖太轻了,轻到似乎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却又刚好压在了他最柔软脆弱的一处。
他低头翻书,一向记忆超群的他却忘记了自己刚才记下的页码,此时不知该从何读起。
-
日子总是忙碌又匆忙地过着,再大的事也会被繁重的学业和流逝的时间冲散。
不知是有谁介入了,学校里对季微辞的讨论很快平息。
季微辞和沈予栖又回到原来的轨迹里,分别活动在西楼和东楼,偶尔在图书馆碰面。
有人私下讨论,季微辞似乎完全没受什么影响,正常学习、生活,和从前没有半分差别,每次考试照样高第二名几十分,竞赛也频频拿奖。
敬佩他的韧性或是惊叹他的淡定,也有不和谐的声音,但那不会是主流。
沈予栖却觉得,季微辞还是绷得有些紧。他会在做题时出神,哪怕是很短暂的;有时中午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又很快惊醒。
他比从前更习惯收敛情绪,更抗拒与人建立联系,更拒人于千里之外。
沈予栖按捺住叫嚣着想靠近的心,如果让自己的冲动与渴望得到满足的方式,是破坏季微辞好不容易构建起的堡垒,那他宁愿退回原地。
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去关注他,在意他的一举一动。
这些天,季微辞不再在图书馆待到晚自习结束,总是在天黑前离开。
沈予栖注意到这一点。鬼使神差的,某天傍晚,他在季微辞走出图书馆后也很快收好东西,悄然跟在季微辞的身后。
淞陵有“水城”的美称,全城有四成都是水域,哪怕在普通的居民区,水网也星罗棋布。
季微辞来到学校附近的一条堤坝旁,这是淞陵最常见的那种河堤,修建在人行道边,和某座古桥遥遥相望。
河岸边微风轻拂,草丛里水珠顺着微垂的叶片滚落。
季微辞顺着河堤往下走,坐在堤下的台阶上。他低头望着河水,目光没什么焦点,像在想些什么,又或是在发呆。
他脖颈微微低垂着,肩膀那么薄,几乎有些不堪一击,似乎稍用力就会被折断,可他又总是那样坚韧地撑,不肯歪斜半分。
河边的风似乎格外温柔,带着掠过活水独有的湿润感,轻轻拂在脸上,似有人轻而珍重地触摸过颊侧。
他在河边发了一会儿呆,什么都没想。
天色逐渐变化,今日的夕阳不那么热烈,落日坠在天边,像一颗硕大的咸蛋黄,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掉落在古桥上,浅浅的澄黄天幕一路晕染到水天相接处,说不出的缠眷。
身后忽而传来两声狗叫,季微辞循声看过去。
只见一只毛色纯净、眼睛清亮的边牧正大步朝这边奔来,尖耳被风吹成了飞机耳,又时不时灵敏地抖动两下,机灵极了。
季微辞眼看着它轻盈地绕开柳树,穿过灌木,跃下河堤,准确来到了自己面前。
他错愕地看着面前的小狗,一时有些懵。
小狗原本雪白的爪子在地上踩出一点泥泞,小家伙正伸着舌头仰头看他,尾巴欢快地摇着。
“你怎么在这里,找不到你的主人了吗?”季微辞摸摸小狗的头,语气温和。
小狗好似真听懂了,先是摇摇头,又不停点着下巴,试图让面前的人类注意到它的脖子。
它脖子上的项圈下绑着一个小布口袋。
这位名叫季微辞的人类很聪明,很快理解了它的意思,便抬起手捏了捏那口袋,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真的有东西。
“给我的吗?”季微辞耐心地问,“我可以拿出来吗?”
小狗“汪汪”两声,摇着尾巴表示赞同。
季微辞用手指摩挲了一阵,找到口袋的开口,拿出了里面的东西——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他将纸条拆开,里面写着一行字:
“虾和蚌同时考了一百分,老师问虾,你抄谁的?虾说:我抄蚌的!”
字迹大气飘逸,内容却幼稚无比。
季微辞:“……”
他一时沉默,半晌后捏着那张纸条倏然笑出了声,像突然松开一根紧绷着的弦。
小狗见他笑了,在原地欢快转了两圈,又去咬他的袖子。
“还有什么?”
季微辞任由小狗在自己身上折腾,看出小家伙还有别的意图,敏锐地发现小狗穿着的胸背上也有两个口袋。
他心念一动,伸手去摸,果然又摸出一张纸条。
“愚公临死前对儿子说‘移山’‘移山’,儿子说‘亮晶晶’。”
“……”即便已经懂了纸条主人的路数,看到这个冷笑话的季微辞还是沉默了半秒。
这次不用小狗卖力提醒,他已经自觉摸上了另一边的口袋。
果然是第三张纸条。
这次不是冷笑话了,而是简单的一句话——
“陌生人类,小狗不允许你今天不开心。”
季微辞发了会儿愣,将这薄薄的纸条从左到右看一遍,又将三张纸条都摊开在手心里,抬起头环顾四周。
会是谁?
是认识的人,还是陌生人?
然而整条河堤旁的人行道安安静静,连一个过路人都没有。
季微辞将三张纸条珍重地在手中展平,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小心翼翼夹进书里。
而后又想了想,从笔记本中撕下空白的一页,一边回忆着,一边慢慢折了只兔子。
兔子的折法是很小的时候跟妈妈学的,那时候父母工作虽忙,家里也会有一些亲子时间。也是在那时,季微辞学会了很多折纸的小技法,即便后来再没使用过。
记忆有些模糊,季微辞折错了几次才慢慢摸索出正确的折法,跌跌撞撞地折完了这一只兔子。
他又找出笔,在被裁下来的草稿纸边角料上认真写下一句话:
“小兔子说:谢谢小狗,也谢谢你。”
写完仔细叠成一个小方块,和那只纸兔子一起放进小狗脖子前的口袋里。
河面与天际相接处,夕阳缓缓落下最后一抹余晖,那缕蜜色的暖光,好似全部掉进谁的眼睛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