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工厂

    工厂的临时宿舍内,六七名工人聚集在一起,围坐在一张木板搭成的长桌旁。


    天热,屋里浮着一层燥气。


    工人们都是刚从车间下工,劣质的蓝色工作服湿透着,脸上的汗水干透形成盐渍,手上还抓着擦汗的毛巾。


    有个工人突然咳嗽起来,本来只是轻轻咳两声,却不知怎么咳起来就收不住,咳得越来越重,整张脸憋得通红。


    “老张你这咳嗽的毛病咋还没好?”旁边的人连忙给他将喝水的杯子拿过来。


    “上次那个律师带我去医院查,查出来什么呼吸道感染,医生说没那么容易好。”老张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摆摆手,“我也快习惯了。”


    “我这也是,胸闷,喘不上来气!以前在车间干一整天都不累,现在干一两个小时就不行了,还头晕。”另一名工人也说。


    老张沉默地喝了两口水,忽然开口道:“你们说那些律师说的是真的吗?我们身体坏了,没力气、咳嗽、身上起疹子,都是因为这工厂排了不干净的东西。”


    “那还能有假!我以前在别的厂子干了三年,身上从来没起过这种疹子。来这里不到半年,身体各种毛病就都出来了。”


    “但他们要告工厂,工厂上面是大公司,公司那么大,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高的楼房……这能告赢吗?”


    “如果告输了,我们是不是也没法干了?”有人说。


    他们都是近期出现明显身体不适的工人。


    最开始得知工厂排污让他们生病的消息时,他们是愤怒的。


    像他们这样的人,农村出来到大城市打工,没学历、没人脉,唯一能物尽其用的就是这副身体、这把力气。


    身体要是不行了,他们以后的日子只会更苦。


    那时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下定决心想要个说法。


    然而此刻,他们的脸上却写满了紧张和忐忑。


    最近,工厂明里暗里给他们施压,暗示这场官司不可能打赢。


    主管放话说让律师尽管拿废水去检测,看能测出个什么来;回头又苦口婆心地劝慰他们不要被利用,干吃力不讨好的事。


    和蜗居在这小小宿舍里的车间工人们相比,昌启化工实在是一个庞然大物。大到他们拼了命都无法看到高楼大厦的尽头,大到他们害怕因此在偌大的城市失去容身之所。


    时间过得越久,他们越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讨回一个公道。


    屋内一时间沉寂下来。


    这时,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了空气中弥散着的沉默。


    老张起身去开门,门外的是先前带他们去医院做检查的律师常曦,他认得。只是她旁边还站了个身量挺拔、气质不凡的陌生男人。


    沈予栖没穿西装,只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子挽起到手肘处,没打领带也没带手表,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佩饰。


    “张先生您好。”常曦往前跨一小步,率先介绍身边的人,“这是我们行止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沈律,今天过来和大家聊一些案子的细节。”


    今天工人们本就和行止的律师约好了见面,所以他们才在下工后聚在一间屋子里。


    常曦是昌启排污案的负责人,也是工人们的代理律师,老张对她比较熟悉,听她说话才放开捏紧的衣角,神色轻松了些。


    工人们将二人迎进去,宿舍本就十分窄小,此时更是拥挤,他们有人站着,有人坐着,都有几分局促。


    沈予栖没有任何打量环境的行为,进来后便直切主题,让常曦给大家分发资料。


    老张想让他们坐下,但屋里只有他们平常坐的那种矮小又不牢固的塑料板凳,也不好意思让客人坐。


    沈予栖察觉到众人的紧张不安,顺着老张目光看向那几张空着的塑料凳子,十分自然地过去坐了下来。


    这矮小的塑料凳子对沈予栖的身高来说确实有些勉强,一双长腿无奈曲着,有些无处安放。可他却浑然不在意,姿态松弛又放松。


    “工厂排放物的检测结果出来了。”沈予栖见常曦已经发完资料才开口,他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昌启的排放物确实有问题。”


    说完看一眼常曦,常曦立马会意,展示手上的检测报告给大家看,通俗易懂地解释起来:“问题出在工厂使用的一种添加剂上,这种添加剂本身是无毒的,但在高温高压的环境下会裂变成一种有毒的物质。”


    “你们大部分人都是操作反应釜,或者处理残渣废液的吧?”常曦说,“你们应该有在工作中闻到刺鼻的味道,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吸入的有害气体。”


    老张咳嗽两声,嗓音有些沙哑:“我就是专门负责操作反应釜的。”


    “我之前问过主管,那个味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主管说这是正常的。”旁边的工人吸了吸鼻子,他撸起袖子,露出胳膊,衣服下的皮肤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疹,看起来触目惊心。


    常曦有些不忍地别过眼,接着道:“你们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近距离吸入了大量有害气体,身上的皮疹,头痛、胸闷,掉头发和咳嗽,都是由它引起的。更可怕的是,它还可能会致癌。”


    工人们闻言纷纷脸色大变.他们本以为只是短暂的身体上的不适,会小病但并不严重,却没想到还有致癌的风险,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他们的身体健康会彻底被摧毁。


    “最开始被发现的是废水处理设备的问题,而他们对于废水检测有恃无恐。”沈予栖接着说,“因为他们知道问题不在水里,在空气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种令人信服的沉静。


    他扫过每个人的脸,轻轻扬了扬手上的检测报告,“好在问题的关键,我们找到了。”


    这份报告在一开始就发到了每个人的手里。即便工人们看不懂其中繁复的数据和冗长的专有名词,但拿着这样一份直接的证据在手里,他们能安心。


    “我知道到这个阶段大家心中有顾虑,害怕输了官司以后日子更难过。”常曦说,语气又变得轻快,“我们刚打赢了另一起工地劳动纠纷案,对方和昌启一样,也是有权有势的大公司。这些人不是不可战胜的。”


    “所以请大家相信我们吧。”


    常曦拥有许多女律师通有的优点,善共情、会沟通,适合做一名领导者。


    “昌启化工用工人的健康换取利润,理应付出代价。”沈予栖没有在这个案件中喧宾夺主,只是在最后说,“我们会竭尽全力打赢这场官司。”


    狭窄的宿舍里,头顶的吊扇怎么也吹不散屋里的闷热,空气中的焦灼逐渐散去,工人们的脸上才慢慢浮现出期望的神色。


    -


    回律所的路上,常曦仍在车上看卷宗,她反复翻看那几页检测报告,像是在看什么价值连城的传世宝典。


    “真是多亏了这份报告。”她已经不知第多少次赞叹,“国家级的单位就是不一样,太靠谱了!要是普通的检测机构真不一定能测得这么细致。究竟是怎么搭上这个路子的?太有人脉了。”


    “是多亏了他。”沈予栖没正面回答。


    “他”和“它”,中文口语里也听不出差别,常曦只以为对方指的是报告。


    “能不能让清源那边弄个锦旗送过去?”常曦又说。


    沈予栖免不了想象出季微辞收到锦旗的样子。此时正好等红灯,他手指轻轻敲在方向盘上,在心里无声地笑。


    他的表情一如往常般沉稳,唇角却有一点可疑的上扬。


    常曦大惊,领导这是被她的玩笑逗笑了?没忍住去瞄驾驶位,却只能从那张脸上看出个大写的“帅”字,别的看不出些什么。


    “如果能请到做检测的人上庭作证就好了。”常曦说着又发愁,“但是人家这单位里的人请不来吧?”


    绿灯亮了,沈予栖轻踩油门。


    “如果真的去请季微辞,没准还真能请来。”他想。


    因为季微辞就是这样的人,他对于不在乎的人和事不会多看一眼,可一旦许下什么承诺,就一定会做到最好。


    然而他说出来的话却是:“证据链完整到这个份上,还打不赢,我们也别干了。”


    他不舍得季微辞去干不得不抛头露面的事,他知道季微辞不喜欢。


    回到律所,常曦和公益服务部的众人去做开庭准备。


    沈予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一眼时间,见是午间饭点,才给季微辞发去信息:“吃饭了吗?”


    季微辞应该是正好在看手机,难得回消息很快,他发来一张照片,是研究院食堂的午饭。


    沈予栖刚想打字说看起来还不错,那边又回过来一条消息。


    ——“没你做得好吃。”


    沈予栖微挑眉,禁不住笑了声,几乎能想到季微辞认真思考后说出这句话的样子,心软成了一滩水。不知是不是错觉,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更近了。


    从那天早上的一句“早安”开始。


    他拇指轻轻在季微辞的头像那处屏幕上擦了一下,犹豫几秒,还是试着打了个电话过去。


    季微辞很快接了。


    “今天去了一趟工厂,多亏你的检测报告。”为了证明这通电话的正当性,沈予栖先开口说正事。


    季微辞没有应这声谢。说过是回礼的,谢来谢去没完了。于是顺着说起正事:“这周六我要去临川那边的研究院开会。”


    临川就在华东周边,开车走高速两三个小时的路程,当天来回倒是可以,但肯定是赶不上一起吃饭了。


    “临川?”沈予栖确认般重复一遍,忽而笑起来,“这可真是巧了,我周五去临川,周六在那边见客户。”


    这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巧合。


    “你们几点结束?”沈予栖又问,“我见完客户把你捎回来。”


    季微辞也微愣,顿了顿如实答道:“晚上七点结束。”


    “那我七点到门口接你。”沈予栖立刻说。


    “一个人开车两三个小时太无趣了,”他的声音拖长了些,语气带上几分可怜,生怕电话那边的人不答应似的,“和我做个伴吧好不好,小季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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