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各位。”沈予栖一边走上前,一边说,“不早了,都回去吧。今晚打车费报销。”
一片欢呼声中,众人纷纷起身收拾东西。
“我现在觉得自己强得可怕。”常曦整理着笔记,感叹道。
“可不是么,”张荷附和,“高中我的理科老师要是季老师,我至于会考差点没合格吗?”
季微辞也将手上的资料整理好,叠放在会议桌上时下意识垂眼,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
他这次很小心,没有让墨水再沾上手。
可他的手好像还记得那不属于自己的触感和温度,仿佛依然被紧贴、包裹。
“走吧。”沈予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季微辞被烫到似的挪开目光,曲指蹭了蹭耳朵,没回头,迈腿往外走。
大家一起走出去,沈予栖走在最后,关上会议室的灯和门。
“沈律,你当时是怎么想到让研究所做检测的?研究所,听起来好神秘的。”常曦心血来潮问。
“是啊,沈律说把样本寄给华东生命科学研究院,我都吓到了。我们行止面子这么大的吗?”有人跟着说。
沈予栖看着前面的季微辞的步伐慢下来,似乎不那么仓皇了,才快走几步到他身边。
“因为季老师是我的人脉。”他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大概半臂的距离,笑着说。
“啊,”张荷说,“所以你们之前就认识!”
“我们是高中同学。”沈予栖说。
大家一同往电梯间走,此起彼伏、声调各异的“啊”在楼道里带起一片回声。
“原来是这样……”常曦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
“同班同学吗?”又有人问。
“高一同班,文理分科之后就不同班了。”沈予栖说,又笑了声,“季老师是我们市那一年的理科状元。”
又是一片惊叹声在空旷的电梯间回响。
季微辞一直安静地站在沈予栖身边,没有加入话题,然而此时却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看了沈予栖一眼。
“怎么了?”沈予栖敏锐地察觉到了,微微低下头,轻声问。
季微辞摇摇头。
沈予栖感觉他有话要说,但周围人太多,没有立即追问。
电梯到一楼,没开车的一批人先下了电梯。
“女生打车记得把车牌号截图发在群里,”沈予栖叮嘱,又平地惊雷,“你们有水群的吧。”
话音刚落,电梯里电梯外的所有人又不约而同地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脑子里再次齐齐浮现黑体加粗描红边的大字——
有内鬼,终止交易!
电梯门缓缓合上,电梯外传来尴尬的声音:“哈哈……好的,沈律再见,季老师再见……”
地下停车场,看着匆忙告别后落荒而逃的几个人,沈予栖哼笑一声:“口无遮拦。”
上了车,开出有些昏暗的停车场,到灯火璀璨的大路上,沈予栖才问道:“刚才想说什么?”
季微辞沉默了一会儿,眼睛透过玻璃去看前车的尾灯,说:“高三,你没有参加高考就出国了。”
他的声音轻缓平稳,指尖却无意识地抵着安全带:“出国前你问过我,要不要因为你喜欢的人留在国内。”
沈予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悄然收紧,连呼吸都停住了。
正好遇上红灯,车停下来。
季微辞转头,看着沈予栖:“那个人,你现在还喜欢吗?”
停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沈予栖一时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隐隐失望,他没敢回望过去,目视着前方,侧脸和脖颈紧绷的线条慢慢放松下来。
直到红灯变为绿灯,前面的车逐渐动起来,他才回望过去一眼,声音轻却笃定: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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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予栖父母的教育理念相当开放,对孩子几乎百分百尊重。他们既能为他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和资料,也会给他充分的自主选择的权力。
高中时他们想让沈予栖去读私立的国际高中,沈予栖不愿意,也便作罢,放任他去了淞陵一中。
所以即便高中毕业后送沈予栖出国在他们家是早已默认的结果,然而高三时,他们还是和沈予栖进行了一次谈话,确认他未来的规划。
出国的各种材料文书早已准备齐全,沈予栖从未因什么原因动摇过自己设定好的人生规划,然而这一次他犹豫了。
陆怀昭看出儿子的犹豫,有些意外。这孩子从小到大都很有主意,尤其面对大事时格外聪明果断,很少见他如此举棋不定。
再成熟有主见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孩子,能遇上的事情就那么些。知子莫若母,她也跟着沉默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沈予栖也不意外被看穿,坦然承认:“没谈恋爱,但是喜欢上了一个人。”
陆怀昭便了然,这是在暗恋呢。又觉得挺稀奇,自己的孩子自己了解,沈予栖修养好,看似温和、遇人三分笑,然而骨子里却心高气傲得很,心眼多、性子还倔。
没想到这小子一朝情窦初开,玩儿的却是暗恋。
“人生的路很长,你此刻的决定无论是什么,都并不一定会阻碍你得到想要的结果。”陆怀昭没有多说,也没有用所谓“过来人”的身份教育他,只是浅浅提点这么一句。
“那你再考虑考虑,国内的好学校也很多,不出去也没什么。”她说着,起身拉开书房门,又回头眨眨眼道,“不过妈妈支持你表白。看在你前十八年都没有早恋的份上。”
沈予栖:“……”
然而在沈予栖还没有下定决心表白的时候,他却先撞见了其他人给季微辞表白。
斑驳树影下,季微辞面前站着一个小个子扎马尾辫的女孩儿。
这是前往图书馆的必经之道,沈予栖从教学楼过来,恰好看见这一幕。
他脑子一下空了,下意识隐在不远处的立柱后,小心地往外看,撑着墙面的手心渗出冷汗。
女孩儿背对着他,看不清面容,说话的声音清脆,不大,却恰好能让他听得清清楚楚。
“季微辞,我喜欢你!”他听到这个女孩干脆又笃定地说。
季微辞沉默着,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令人不适的神情,只是平静地听。
“为什么会喜欢我?”他似乎是真心感到困惑,那双眼睛那么清澈,如此坦率。
“从高二开始我就喜欢你,你很好,优秀、耀眼,一看到你我就忍不住开心。”女孩说着说着笑起来,她的理由真挚而单纯,“我想这应该就是喜欢吧。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成为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季微辞站在梧桐树下,头顶的枝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摇晃间洒下斑驳树影,点点光斑落在他的脸,静谧而温暖。
而他却像一块永远无法融化的坚冰,又像一池八风不动的死水,那么平静。
“我没那么好,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懂‘喜欢’是什么,也不会有任何‘亲密’的关系。”他说,“我不讨厌你,只是我没办法回应你的这份期待。不是对你,而是对所有人。”
季微辞声音轻缓平稳,像一台高智能的机器,冷静而合理地叙述设定好的语句。
沈予栖隐回立柱后面,没再往外看。他后背贴着冰冷的墙面,只感觉手臂和脖颈不知为何一阵一阵地发麻,胸口闷闷的疼。
那些话明明不是对他说的,他却也切实体会到了痛。
一句“不是对你,而是对所有人”,就让他所有的靠近、克制和期待戛然而止。
他结结实实地耳鸣了一阵才恢复听力。
许久没有声音传过来,沈予栖转身去看,树下已经空无一人。
-
沈予栖这两天的反常,陆怀昭自然能察觉到。
忍了几天后,她终于在某个周末截住了天还没亮就要出门晨跑的儿子。
“表白被拒绝了?”陆怀昭试探着问。
沈予栖沉默地摇摇头。
陆怀昭见他不想说,也不多问,推着他的背将人赶回卧室:“今天别出去了,上午你舅舅要过来,都好多年没见了。”
沈予栖一时间都没想起舅舅是谁,半晌才回忆起最后一次和对方见面似乎是小学的时候。
但他只是想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不是一定要出门,便顺从着回了屋。
等天亮后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舅舅,才得知对方原来这么多年一直在部队服役,因为是保密级别比较高的队伍,所以回家的机会少。
“你现在是彻底退下来了?”沈维砚刚从外地出差回来,正好拿着合作商送的茶叶来招待客人。
“是啊,年纪大了,牵挂也多了。”陆怀烨喝了口茶,感叹道,“这些年太亏待老婆孩子,现在退下来也能一起好好过日子。”
他的妻女都是从军生活在大院里的,但即便如此,一家三口也鲜少团聚。
“我女儿5岁生日的时候,我提前了大半年打申请回家。那天晚上她看到我拿着蛋糕出现,竟然问了我一句‘叔叔你是谁’。”陆怀烨脸上是笑着的,眼中却流动着悲伤的情绪。
过去多年,他似乎还对这一幕记忆犹新。
“我当时在门口站了很久,连‘我是爸爸’这句话都说不出口。她那么小,哪里懂什么军事机密、任务执行。”他说,“那天晚上我在她的床边站了很久,直到天亮,又回了连队。”
陆怀昭端着一碟切好的水果放在桌上,温声安慰:“都过去了。”
“是啊,现在有的是时间弥补。”沈维砚也说。
“看你们把予栖教得这么好,我也羡慕啊。”陆怀烨不想把气氛搞得太沉重,便自然而然的拿小辈转话题,“上次见他才那么一点大,现在都比我高了。”
沈予栖陪坐在旁边,没怎么插话,但一直安静听着,见话题扯到自己才从容道:“咱家的基因好,有这么厉害的舅舅和无所不能的我妈,我也不能差么。”
“啧,”沈维砚状似不满实则玩笑道,“合着我一个人是外人呗!”
几来几去,陆怀烨瞬间眉开眼笑,最后那点郁气也散得干干净净。
陆怀昭满意地分别拍了拍儿子和老公的手背。
“予栖现在读大学还是高中?”陆怀烨接着问。
“高三。”沈予栖答。
“那是关键时期啊。”陆怀烨说,想起什么似的,语气又沉了些,“前段时间牺牲了两个科学家,你们听说了吗?他们的孩子也是今年高三。”
“这孩子……不容易。”他深深叹了口气。
沈予栖整个人瞬间绷紧了,目光锁定陆怀烨的方向,压抑着呼吸,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您说的……是季衡知和褚清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