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措辞:“他们平常不太爱谈家事,偶尔提起一次,也是因为聊到了孩子的教育问题。他们坦诚地说,他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父母。”
“褚清说,他们从一开始便有意识地切断孩子对他们的依赖感,阻止孩子对他们产生爱。”陆怀烨低声道,“不是狠心,而是觉得他们的工作特殊,‘离开’和‘消失’才是常态,如果孩子对他们的感情太深,那么每一次的离别都会变成刻骨的伤害。”
陆怀昭和沈维砚听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教育理念。
“那他们……怎么跟孩子相处呢?父母和孩子之间天然就有切不断的联结啊。”陆怀昭喃喃道。
陆怀烨本是随口一提,见姐姐姐夫和侄子似乎都对这件事感兴趣,便斟酌着尺度,继续说下去。
“他们不会主动表达亲昵,也很少夸奖,更没有陪伴。他们觉得这些温情是会让人上瘾的东西,既然给不了完整的,就干脆一刀切。”陆怀烨停顿片刻,似在回忆那些话,接着说,“对他们来说,爱不是给予,而是剥离,是为了让他更好地活下去。”
“你们说有没有道理?我是个粗人,理解不了这些聪明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如果让我和我女儿像陌生人一样相处……我做不到。”
“但是季工和褚工的人品和贡献那是真没得说。”他说到这里,声音变低,隐隐有些哽咽,“他们……是真正的英雄。”
“这孩子也是可怜。”陆怀昭叹了口气,“现在父母也没了,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
沈予栖紧绷的身体已经有些麻木了,他的指尖收得很紧,像是要把某种悄无声息的疼拢在掌心。
有一瞬间,他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整个意识在听到季微辞那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残忍的经历后,便自动剥离了身体,只剩一句空壳,机械地运作,然而又在片刻后狠狠砸回躯体,连同着五脏六腑一起疼起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听懂季微辞拒绝告白者的话。
那不是回避,也不是冷漠,而是一种在长久的压抑中,缓慢形成的、近乎于本能的自我保护。
他是从未被允许靠近爱的孩子,是在沉默和理性中被一层层构建起来的“非情感体”。他的世界是一座接收不到任何讯息的孤岛,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风险训练。
沈予栖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半晌说不出话。
他心疼,心疼得要命。这疼痛是一种将人连根抽空般的难受。
沈予栖想回到过去,随便哪一个夜晚,只要能够触碰他。他要把这个世界吝啬给予他的拥抱、所有他应得却未曾拥有的温暖,都一寸寸还给他。
可他不能。他做不到时光倒流。
他只好一动不动地坐着,被无形的悲伤钉在原地。
陆怀昭注意到了沈予栖的异常,凑过去低声问:“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沈予栖张了张嘴,想说句“没事”,却没能顺利发出声音。他只好垂下眼,掩住情绪,轻轻摇了摇头。
陆怀昭愈发觉得不对劲。
先前她看出沈予栖最近状态不好,只以为是感情受挫,然而以她对儿子心性的了解,她相信他完全具备自我调节的能力,所以她不多过问。
可看现在这幅样子怎么像是受了天大的打击?
“待会儿跟妈妈聊聊?”陆怀昭轻声道。
沈予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
吃完午饭,一家三口送走了陆怀烨。
陆怀昭和沈予栖一起走进书房。
沈维砚下意识跟在后面,看书房门即将关上,连忙用手挡住:“你们俩有什么小秘密还要背着我谈?”
“说你坏话。”陆怀昭微笑,毫不犹豫地拍上了门。
无视中年男性家庭成员无能狂怒的拍门声,陆怀昭率先开口,有些小心翼翼:“是因为感情上的事吗?”
沈予栖不再隐瞒,直接了当道:“我喜欢的人叫季微辞,是男生。”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柔和下来,接着说:“他是很好的人,聪明、纯粹,他在哪儿,光就在哪。”
陆怀昭看着他,不必多说,她此刻已然明白儿子有多喜欢这个叫季微辞的孩子。
原本还想打趣几句缓和气氛,然而沈予栖的下一句话却让她骤然失声。
“他就是舅舅说的,季衡知和褚清的儿子。”
沈予栖说完,又长久地沉默下去。
“原来是这样……”陆怀昭喃喃。
沈予栖偏头看着窗外的树影,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讲起几天前在学校碰见的那一幕。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读懂他那时候的拒绝。”他缓慢地说,“我控制不了想要靠近他的心,可是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时一样深刻地明白,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很少陷入这样无能为力的情绪旋涡,“我才刚成年,连要不要出国留学都没有决定好,我想不顾一切追逐他,却害怕带给他的不是温暖,而是又一次的不确定。”
“我的喜欢是不合时宜的,对不对?”沈予栖看向母亲,少有的展现出属于孩子的无措。
陆怀昭静静听着,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温和地说:“好孩子,你很善良、很温柔、有同理心,妈妈为你感到骄傲。”
对于自己的孩子喜欢同性这件事,她从始至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她说,不像是母亲的教育,倒像是好友间的密谈,“感情没有什么‘不合时宜’。你现在会这样想,是因为你把这份感情看得很重。这没什么不好,说明你对待感情真挚、专注,不是一时兴起和玩玩而已。”
“但人生的路那么长,谁不是一边试、一边错、一边慢慢走对的?你才十八岁,人生的路刚刚开始,未来的你会变得更强大、更笃定、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到那时候再去爱人、去守护,都不晚。”
“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他。”陆怀昭的声音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那个叫季微辞的孩子,他有着那样的经历,却还是成长为了一个强大而优秀的人,你要相信他的坚韧。”
“而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不必急于付出,更不必急于证明。”
“你值得去喜欢,也值得被喜欢。”陆怀昭说。
沈予栖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
那天之后,沈予栖的心彻底静下来。
他开始重新整理校对申请出国的材料,简单冲刺复习过后,又考出一个更高的语言成绩。一边给学校递交申请,一边准备面试。
他重新忙碌起来,却不再频繁前往图书馆。
偶尔夜深人静时,沈予栖还是会想起在树影下平静地说出拒绝的季微辞。
然而他已经不再执着于“现在”。
他可以同样平静地告诉自己,他并不需要现在被回应,只需要坚定地走好自己的每一步,不迷失、不畏惧,或许未来的他会带来一个更温柔、更确定的答案。
久违的一个中午,沈予栖去图书馆借一本典藏的英文原版书,不算意外地遇见了季微辞。
有段时间未曾碰面,季微辞主动与他打招呼,两人自然而然地成为邻座。
图书馆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可以小声说话,不怕打扰到谁。
沈予栖一手搭在桌面,眼前被翻开的书页被阳光照射得微微泛黄。
季微辞坐在旁边,面前的书如同被尺子量过一般排列整齐。
“我要出国了。”沈予栖微微贴近,轻声道。
季微辞看过来,那眼睛很通透,他的声音也放得有些轻,也下意识将头往沈予栖的方向偏了偏,几乎是在耳语:“恭喜。”
沈予栖笑了笑,微垂下眼。
“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他斟酌着词句,缓缓道,“因为他,我有想过要留在国内。”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季微辞微不可察地拢了拢眉心,顿了顿才开口,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冷静:“喜欢本身并不是不理智的东西,但以此为前提去改变长期规划,有风险。”
沈予栖并不意外季微辞的回答,却还是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涉及未来的决定以当下的情绪作为依据,变量会很大。”季微辞的语言风格很鲜明,理智、严谨,像在解数学题。
“你并不确定对方是否愿意你因此留下,也不确定这份喜欢会留存多久。”他说着质疑的话,却没有任何怀疑的语气,反而像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理性推演。
沈予栖近乎自虐地听着。
“如果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先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季微辞接着回答前面的问题,突然很轻地笑了笑,“沈予栖,你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从不懂什么吹捧和客套,他这么说,是真的这么认为,简单的、笃定的。
沈予栖看着他认真、又带着几分浅淡笑意的眼睛,也笑起来。
这是八年前的某天,最平常的一个午后。
他们之间没有告别,却又有着最好的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