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旁边的盲杖,陈嘉树提着眼镜腿,绕过桌子,往她这儿走。
沙发一陷,陈嘉树坐在她身旁,将眼镜递给她,耐心地跟她讲:“现在用它也只能勉勉强强看字,放大的倍数越大,我看字越累,一行字可能得分好几段。”
覃乔拿住它,还挺有分量的,镜腿上有还有两个调节按钮。
研究片刻,觉得挺有意思,她戴上去,对面那墙书架倏地到了她眼前。
她吓一跳,慌忙取下眼镜,往茶几上一放,随后眼眶就湿了。
“这样.....不是很累吗?”
“嗯.....有时候看完一页财报像爬珠穆朗玛峰。”陈嘉树煞有介事地点头。
覃乔快速眨两下眼睫,这时,发现他的领带有点松,心里烦乱,想找些事情做,于是直接上手给他重新打领带。
陈嘉树始料未及,身体快紧绷僵硬成‘珠穆朗玛峰’。
素白细长的手指在粉色中就流转,偶尔她的指骨会蹭到他的下颌,微微凉意,刺激着他的神经。
往上一推,饱满的温莎结完成。
覃乔说:“好了。”
*
董事会九点开始
覃乔被安排到长桌最后一张位置上,董事们都没接到今天有媒体旁听的通知,面面相觑。
陈嘉树解释了几句,会议正式开场。陈嘉树左侧站着那位王特助,不时俯身贴在陈嘉树耳边,将ppt上报表中的数据低声读给他听。
覃乔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下几笔,再抬头时,投影幕布上出现b市涂家镇建厂收益率预测表。
张特助照着报表读完,直起身。陈嘉树看向众人:“我给大家算笔账。”
他从固定成本,含厂房、设备、土地确权费算起……不做停顿的用三分钟口算完,得出八千八百九十万。
然后再算人工社保成本,他又看向左手边第一张位置上的涂家镇招商引资孙主任:“报表上预估二千名工人,社保按最低基数算,人均月缴1200元,年支2000x1200x12=2880万,五年就是2880x5=14400万,也就是1.44亿元。”
但h市明年起社保基数要上调12%,按2000人计算,每月人均社保支出会增加1200x12%=144元,因此每月多支出的总额为2000x144=28.8万;五年累计多支出的金额就是28.8x12x5=1728万,这部分‘动态成本’,表格里没做复利测算。”
会议室里空调打得低,孙主任噼里啪啦按计算器,还总是按错,后脖被冷风吹得发凉,额头上却是冒出细密的汗珠。
几位董事瞅着这位主任,功课没做到位,手忙脚乱的样子,都觉得有些好笑。
有人是过目不忘,而陈嘉树的本领则是过耳不忘,关键这口算能力比计算器还快还准,从没出错过。
待孙主任摁完计算器,陈嘉树接着说:“根据误差传递选择,每个数据留10%弹性,叠加起来就是30%的偏差,孙主任这份报表还得麻烦您拿回去重新核算。”
财务部总监翻了翻下属交上来的报表,也漏算了‘动态成本’,他合上文件,双手交叠,镇定地转脸盯着陈嘉树看。
覃乔就在这位财务总监斜对面,总监的微表情被她收入眼底,她佯装喉咙不舒服,掩唇憋笑。
那位招商主任又做了几句解释,陈嘉树依旧态度温和,很有耐心地听他讲完。
只是这位主任最终并未扭转局面。
陈嘉树抬眼:“我的意见是暂缓涂家镇项目,等对方补齐正式土地批文、配套厂签完有约束力的合同后,再重新评估。现在,我们举手表决吧。”
“同意暂缓项目的,请举手。”
话音方落,朱奥第一个举手,紧接着,财务总监、法务总监、各位董事……最后举手的是陈嘉树。
王特助再次俯身告知陈嘉树结果:“举手的有15位,弃权1位。”
陈嘉树扫视众人,说:“既然表决通过,那就按暂缓方案执行。”他一顿,“我们继续下一项议题。”
招商主任拉开椅子,悄无声息的黯然退出去。
……
原来,这就是陈嘉树的工作日常,他看不清报表但可以带着助视眼镜慢慢看;看不见ppt上的各类数据,但会让助理读出上面的核心数据,自己在作分析和整理。
曾经清傲的男人,连司机都不愿意聘请,渐渐会‘依靠’别人,但这不是无能的表现,反而是种工作智慧。就像有人用听书代替用眼读书,本质上是工具和方式的调整,而非能力的缺失。
覃乔埋头写下自己的耳闻目睹。
“上次东亭厂区那事,大家有没有上网看,网友现在评价我们是“直播公司”。陈董这出让网友帮忙找茬、查案,好啦,现在咱们官微评论区天天有人‘破案’,前天还有人分析总厂的食堂菜价虚高......”朱奥旁边的徐董事做着夸张的手势说。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轻笑。
陈嘉树等他们笑完,在椅子上扭身,手中的钢笔,一指背后幕布上的曲线图:“诸位,我眼睛不好,麻烦帮确认一下,财务部这份股价走势图,是否显示公开信息一周后,反弹23%?”
笑的那几人噤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奥说:“确实23%”
“股价反弹是好事,关乎到诸位的分红,”陈嘉树转回来,“比起网友玩梗,我更在意这些真金白银的代价。”
放下钢笔,他的视线再度从这些人身上转过去,语气认真几分:“说正事,上季度,我们在高端家电领域的市占率下滑了5%,而友商的新品发布会后,他们的销量比增长12%......”
一长段市场未来战略分析和指示,陈嘉树讲了近十分钟,他语速不快,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逻辑紧密,口中很少出现“那么”,“然后”这种停顿下来的思考词。
说完,陈嘉树目光指到徐董事:“徐总既然对舆论风向这么敏锐,那不如分析一下,为什么友商每次新品上市,热搜词条都是‘这功能真好’,而我们却是“食堂菜价太黑。?”
徐董事被问的失语,陈嘉树视线收回来,微微后仰,靠着椅背:“徐总需要时间考虑,时间宝贵,我们说下一项。”
会议结束后,覃乔跟着陈嘉树去了食堂。职工食堂里单独隔出一块约三十平的区域,是管理层的用餐处;再往里,还有间不足二十平的小间,便是高层的简餐厅。
里面放着七张长桌,六张都坐满了人。陈嘉树没进来时,众人正吃得酣畅,竹制筷子磕碰着陶瓷餐盘,发出轻微的“叩叩叩”声响。
“陈董。”有人看到了陈嘉树,抬起头来打招呼。
一声接着一声,粗糙些的大老爷们,含着饭都不忘跟着喊。
覃乔和陈嘉树刚落座,朱奥出现在门口,他在一叠声“朱总”中,径直走到他们这张桌子,与陈嘉树同坐一张长凳。
“这里变化很大是吗?”
朱奥看着覃乔问。
覃乔嗯了下点头:“变化很大。”
乔树集团成立在七年前,还是这栋总部大楼,升级后以高级灰与纯净白为主色调,更具现代化,简洁大气。
服务员端着托盘送来昨日系统预定好的商务套餐。覃乔也有一份,是陈嘉树昨晚让助理帮他预定的。
番茄炖牛腩、松仁马兰头、菌菇炒芦笋还有一小碗带好几种菇的清汤。
“佳悦呢?”覃乔随口一问。
朱奥答:“去日本出差了。”
“去日本了。”陈嘉树也说。
两人话赶话撞到一块。
她的脸往左偏了半寸,顶上陈嘉树灼灼的视线。
“吃饭吧。”覃乔淡淡地道。
于是,她拿起陶瓷餐盘上的筷子,却在瞥见陈嘉树用得不锈钢餐盘时候,眼神顿住。
筷子插入左上角番茄牛腩这道菜中,微微拨弄了下,像是在用感觉区分哪块是番茄哪块是肉。
而后陈嘉树夹住一块带汤汁的牛肉,放在米放上,头颅埋得很低,就着米饭扒了一大口。
胸口那里抑制不住那阵细细密密的刺痛,覃乔垂首,浓密的眼睫上下眨动,随便夹了点菜,往嘴里送。
如果不是为了工作,真不想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太闷了……就像往脸上盖了一张打湿的纸,窒息引发的钝痛越来越重。
覃乔甚是后悔找陈嘉树拍纪录片这个决定。
这边吃完饭,先回了一趟办公室。覃乔出去打电话,而陈嘉树坐在电脑前,写了封邮件发给国外的大客户。
两人同一时间结束,覃乔推门进来,陈嘉树站在她面前。
“我想去找你呢。”陈嘉树笑笑说。
男人的领带已经去掉了,衬衫领扣解开了一颗,露出的脖颈恰到好处的优越,带着紧实的骨感,喉结微凸,他的脖颈线真的很迷人,至少覃乔看来是这样的。
这里的每一寸,她的吻都曾落过。
被自己这心思吓到,覃乔的睫毛颤了颤,飞快地转开了视线,却又被对面那栋大楼幕墙上,反射出的太阳光刺到眼睛,她闭了下眼,不得不再转回去面对陈嘉树。
“出发了吗?”
他们下午要去新区的总厂。
陈嘉树说:“现在出发。”
两人一块出门,早就候在外头的司机和助理,赶紧跟上他们。
地下室内,覃乔和陈嘉树沉默僵持了一两分钟,只因她坚持要坐副驾驶,不然自己开车,陈嘉树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由于副驾的位置被占了,叶特助只好自己开另一辆车跟在后面。
总厂那里天气有些阴沉。明明在一个大市内,却是两种天气,黑压压的乌云挡住太阳,一点缝隙都不露,看样子像是要下雨。
叶特助看了眼天空,在侧眸看陈董和那位女性朋友,两人的关系似乎比看上去更复杂,上午在集团门口还有说有笑,下午有种风雨欲来的异样。
工厂的几位总经理和厂长,堆着笑脸站在行政办公楼前迎接陈嘉树。这事说来也是稀奇,陈嘉树每次来,也没有大张旗鼓,但这些人就是会收到小道消息。
陈嘉树说:“我随便走走,你们不用跟着。”
三人行至装配车间门口,停在那里。
覃乔顺着陈嘉树的视线看过去,眼皮微微一动。
只听他缓缓地说:“那年过年前三天,工人都回去了,有个单子年后马上要发柜子,我们请了一大帮叔叔阿姨,可人数还是不够,你啊也不告诉我,就来帮我干活组装,之后还帮着发货装柜。”
覃乔实在不想听忆往昔,这些话语就像卡在口腔里的鱼刺,远远不致命,可是只要咽一下口水就会引发疼痛。
男人眼角溢出笑,目色含着光,只是眼神有些遥远,仿佛陷进了回忆之中。
覃乔不耐地转开眼:“别说了。”
可余光还是不小心捕捉到,陈嘉树垂眼后浓密的睫下瞳孔里掠过的那一丝错愕、受伤的光。
指尖狠狠掐了下掌心,那里的痛让她清醒,这次连余光一并收走。
之后,他们走进车间。里面开着水空调,空气微凉,上千平方米的空间敞亮干净,灰色的环氧地坪在白炽灯下洁净得能映出光来。
八条流水线,工人们坐在线前,沉默着、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手里的活。
工人只在他们进来时,抬了抬眼皮,都对这位常来的盲人老板,不足为奇。
覃乔跑上前些,拿出手机,举起倒退着拍摄,结果“咔哒”一声,她的鞋跟卡进了水沟护板,
呼叫未出口,重心已失去,整个人向后仰倒。
屁股重重砸在地上的瞬间,臀骨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像是骨头都裂了。
周围顿时静了下。
距离最近的阿姨“呀”地低呼朝她伸手。
其余人也都面带惊色地直起身,叶特助一个箭步冲来,蹲在覃乔的面前:“覃记者,你还好吗?”
“乔乔!”
这道急切发紧又清晰的声音,咂醒了覃乔。
视线抬高,她看到陈嘉树踉跄而来,盲杖敲得慌乱,全然没了刚才在董事会上的冷静的掌控力。
叶特助扶她起身时,覃乔嘶了口气,随后扬声回应陈嘉树:“我没事!”
“哐当”一声,盲杖砸落在地。
陈嘉树微微偏身锁定方向,几步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双肩,跟着躬身,手顺着她胳膊往下滑,再往上走,睁大的双眼很用力的想将她看清楚:“哪里受伤了?”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额头上,滚烫,在簌簌的议论声中,蔓延。
他没控制手上的力道有些许重,覃乔不但臀部痛,现在连手臂也跟着痛。
但反而促使她清醒。
还未来得及挣扎,身子一下腾空,她被陈嘉树打横抱起。
馥郁熟悉的男性气息让覃乔心跳掉了一拍,身子还不由得战栗了一下。
只是周遭那一道道关心、诧异、探究的目光,像一把把冷刀子,割开她的皮肤。
电光火石间,覃乔竟在想:他们一定在猜想她和陈嘉树是什么关系?
是啊,他们是什么关系?
她挣动,陈嘉树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冷声下令:“帮我带路。”
捡起盲杖的叶特助立即上前,半扶着陈嘉树的右臂引方向。三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离开了这片混乱的视线。
他们进了厂医务室,女医生给她做了简单的身体检查,给出尾椎轻度挫伤的结论,也就是说不严重,养养就会好。
医务室的玻璃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七八位厂里的领导。
陈嘉树这般声势浩大抱着人闯进来,这帮人哪能不好奇究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一个个伸长脖子往里头瞧。
覃乔站在半掩的诊室门前,只觉得自己像被围观的猴子。
“乔乔......”陈嘉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随之他拄着盲杖走到她面前。
叶特助呢?
陈嘉树是听见她的脚步声判断出她已出来的吗?
正思索着,叶特助从外面进来,俄而,门口那群人散了。
“医生,覃女士受伤严重吗?”
似乎知道她不会老实回答,陈嘉树直接越过她,问刚才给她诊治的医生。
“陈董,覃女士只是软组织挫伤,养养就好。”那位医生边往外走边说。
这么一摔提前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两人挤在后排。覃乔被陈嘉树给骗了,他说让她躺后面舒服一些,哪曾想,他还跟着坐进来。
屁股痛,懒得与他争论,也就随他去了。
她扭着身子,整个上半身倚靠车门,望着窗外倒退的城市街景。
可男人却并不想放过她,非要挪过来,覃乔下意识地想逃,可是无路可去。
手臂被他轻柔的握住,他说:“过来,躺我身上,舒服些。”
“不用。”覃乔口气冷冷。
车内,陈嘉树那点残余的视力只剩微弱的感光。
若不是这逼仄空间里浮动着她略粗重的呼吸音,若不是那缕若有似无的香气像游丝般缠上鼻尖,那他会连她的存在都感知不到。
可她对他的抗拒也是明明白白。
好像是从食堂那时开始的,陈嘉树有一瞬甚至想过,是不是他吃饭的样子很丑陋,她‘害怕’了?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自己的日常。的确也有意在试探,这样的他,她还能接受吗?
陈嘉树心生后悔,不该操之过急地把自己的‘不堪’毫无缓冲地抛给她看。
独立进食是最基本的生存能力,别说她了,时至今日,他都做不到全不在意,这种念头偶尔冒出,就像一根细针时不时扎他一下。
覃乔忽然地一声痛吟,终结他的胡思乱想。
指骨骤然收紧,陈嘉树急问:“又疼了?送你去医院?”
“放手。”
她淡声说。
陈嘉树没听她的,仍是握着,只是手指力道渐渐放松。
他看不见所以更想抓住她。
陈嘉树:“小军,去医院。”
覃乔:“不去。”字字平静。
之后,这两人谁都不说话,只有交错的、忽起忽落,越来越紧绷的呼吸声。
小军是陈嘉树的司机自然听从他的,现在还在高架上,等下高架就去医院,小军在大脑里规划路线。
却也敏锐地察觉到一种危险的气息,他攥紧方向盘,大气都不敢出。
车子开下高架,汇入密集的车流,已经是十几分钟后,这时,陈嘉树压抑的声音响起:
“小军,给叶助打电话,停车。”他又说:“你送覃记者回去。”
算了,慢慢来。陈嘉树轻吐一口气,垂下这只手。
车窗关的紧,不知哪儿来的冷风。小军大概听出陈董的意思
——是让自己先把他放在路边,等叶助来了接他,而自己只要负责送覃记者回去就行。
后视镜中陈董已经坐到另一边,立体分明的五官隐匿在暗处,那双眸子如同沉了墨般漆黑。
小军快速瞥开眼,往窗外扫视,寻找附近能停车的地方,同时拨打叶特助的电话。
但随之,一道冰冷的女声让车内温度骤降:
“陈嘉树你发什么神经?”
小军身躯一凛,耳机里叶助一直在喂,而自己忘记了说话。
“你下车......我搭你的车,结果你把车让我,你自己下车?”
女人声音陡然拔高,语调尖锐:“陈嘉树!是我的伤还是你的伤?需要你来替我决定怎么坐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