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集团不仅是国内百强企业,更是省内纺织行业的龙头。最近,其引入的机械手臂替代部分人工生产的举措,在网上掀起了不小的讨论热潮,相关话题频频登上行业热搜。
只是今早派去送邀请函的组员回来告诉她,集团前台一听说省台要拍纪录片就把她给请了出去。
通过身边的资源,覃乔查到这位老董今天在市郊的某高档私人会所。
她决定亲自去会会凌氏集团这位董事长。
盘山公路如玉带缠绕山间,车子在上面一圈圈缓慢爬行。快到顶峰时,一座连接两岸的吊桥映入眼帘,悬在袅袅烟云里,宛如从水墨画中拓印下来般活灵活现。
从这座吊桥上开过去,就到了这家私人会所。
白墙黑瓦,四四方方,俨然一座小型四合院,藏在遮天蔽日的密林深处。覃乔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据说想进这种地方验资五千万是基本,另外还有各种条条框框。
手机有信息发来。
顾栩:[我和温董联系过了,你报他的的名字,他们会让你进去。]
近二十年新闻媒体人,顾栩有很广阔的人脉,基本上国内叫得出名字的老董,他都有一些私交。
顾栩第二条信息发来:[你要见得这位凌董,听说脾气挺古怪的,他本人最讨厌被采访。国内现状,实业巨头很多都看不上新闻工作者,觉得我们只会瞎写。]
覃乔下车,只在门口被拦了一下,之后便被放行,她东转西转顺利地找到凌董所在的天字号房间。
茶室内,紫砂壶嘴吐着白汽,茶雾在案几上方萦回,一缕缕勾连缠绕。龙井的清苦醇厚在湿润的空气里浮沉。
黑胡桃木长桌一里一外坐着两个男人,里头的那位满头银发,眼角有很深的皱纹;外面的男人样貌英俊,年轻,气场虽不及里面那位,也未被压分毫。
两人身侧各站着一位身段高挑,容貌靓丽的女服务员,时不时弯下身,为他们添茶。
顿了顿,凌董掸掉雪茄上的烟灰,接着说:“去年我们和贵司合作的恒温电热毯表现非常亮眼,直接让我们公司营收涨了三成,这成绩在董事会上得到了高度赞赏。”
他细细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满目欣赏:“我很少夸人,陈董事长年轻有为,希望后续能在更多产品线上展开合作。”
“凌董过誉了,恒温电热毯能取得这样的市场反响,关键得益于贵厂对生产质量的严格把控。”陈嘉树两指间同样夹了一根已烧去半截的雪茄,星火忽明忽暗。
说话间有人敲门。
凌董看过去,雕花门上出现一道纤长曼妙的身影:“来了位记者。”
温董提前和他打过招呼,说是省台的记者想给他拍纪录片。
陈嘉树将雪茄放在手边的烟灰缸上,拿住盲杖便要起身,凌董伸手轻按在他的手背:“不必,一些杂事,不打紧。”
陈嘉树坐回去,没再管那根雪茄,他本就抽不惯,只是凌董盛情难却。
“进来吧。”
闻声,覃乔推门进入,再转身,握住门环,轻轻将门阖上。
“省台记者覃乔?”凌董起身问话时,覃乔的视线正越过外面那个男人的左肩。
余光里,男人的肩膀颤了颤。
心跳莫名咯噔一下,覃乔只觉得此人很是眼熟,可由于要回答凌董的问题,她只能直视凌董:“凌董,久仰,我是省台《企业家》栏目组负责人覃乔。”
凌董双手负在背后,绕过茶案,手一抬,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左手边有两张黑胡桃木圈椅,覃乔走过去坐靠门口这张,凌董则坐另一张,他架起腿,穿着老北京布鞋的脚尖朝上。
服务员过来沏茶,半侧身,刚好挡住凌董的视线。
覃乔趁隙偷偷瞥向那道深蓝色背影,肩线优越,脖颈修长,这件常规西装被他穿出名模气质。
被他发现了,男人微微侧脸,高挺的鼻梁一入视线,覃乔的呼吸顷刻滞住。
——陈嘉树
茶水烧开在茶壶中“咕噜噜”的滚动,茶气结团往天花板上走。服务员俯身拿起茶壶,为陈嘉树杯中添茶汤。
强压下心中震荡,覃乔及时别开眼。
而她手边的茶盏也已注了七成热茶,茶汤轻晃出很浅的纹路。
服务员安静退后。
“听说你想找我拍纪录片?”凌董问。
覃乔立刻弯起端庄的职业笑容,对上凌董询问的眼神。这位老董事长眼皮耷拉着,褶皱里积着经年累月的威仪。
“是,凌董,因为您的故事,就是中国实体经济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见证......”
凌董不做打断,覃乔便接着讲下去,她的语调沉稳温润,不急不缓,每个字节都拿捏的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过于热切,也不会让人觉得疏离。
陈嘉树不由自主地偏头,看着这道淡黄色身影,她侧坐着认真注视着凌董,背脊挺拔。
语言的能量在覃乔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十五年前那场火灾之后他因心病,眼睛出了问题,消沉了很多天,是覃乔叩开他的门,送了他小零食,还送了他一只录有田南教授讲座的录音笔。
当他问为什么要帮他时,覃乔诚挚又带点俏皮的用“半个朋友”的说法,让他无法再拒绝她的好意。
她的身体微微动了下,陈嘉树立即回头,手指在桌沿摸索两下,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
“您从三十年前一家小五金店做起,经历过三次濒临破产,却始终坚持不裁员、不降薪,我们想让更多人知道,真正的财富不是账面上的数字,而是像您这样,用一针一线织就的实业精神。”
凌董抬抬手,意思不必说了。
“这些陈年旧事有什么好拍的?我们凌氏集团已是全省第一,不需要靠这些煽情故事来宣传。”
覃乔没有因凌董的打断而气馁,而是反应迅速地换个角度说道:“凌董,您误会了。现在很多年轻人以为创业就是写个ppt、拉个投资、然后等着上市套现。他们不知道真正的实业家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说完,覃乔扭身,从身侧的包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照片,双手呈上去。
泛黄的照片,熟悉的场景,还有那一张张熟悉的脸。
凌董怔了怔,接过这张老照片,指尖点在照片中那个头戴棉帽的男人脸上,忽地,鼻腔里滚出个笑:“这个小蒋,就是他带着十几个老员工来找我,说他们可以不要工资,但不能看着厂子倒闭。”
他捏着照片不再说话,拇指反复描摹那些泛黄的边角,久到他两个眼角那里泛起湿意。
就在覃乔以为成功在望时,凌董却抬眼望着她,话锋一转:“不过,覃记者,我们凌氏走到今天,靠得是实打实的工人凝聚力以及企业文化,而我们文化中便有这么一套准则,所有管理层都知道,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
他放下照片:“所以,抱歉,你还是另寻合作对象。”
撂下这句,凌董起身,三两步便到了窗前,负手而立。夕阳透过窗纸,淡淡的橙红斜斜切过他的半边身子。
这位老董拒绝之意明显,她再多说便是不识趣了,覃乔拿包起身:“那凌董,我就不打扰您了。”
覃乔挺直腰背,走得从容而镇定。
门一关,她加快步伐,一直到长廊下才大大的呼出一口气。
当然,不是说放弃而是回去调整策略。
三年前采访世界汽车配件巨头的总裁william,她可是三顾茅庐,知道他喜欢中国文化喜欢黄梅戏,她便从他的偏好切入,特意找老师学了一周,之后再文化节作为表演者吸引william的注意。
而之所以让她如此紧张不爽,是因为陈嘉树在里面,就好比如现任男友甩你时被前男友目睹,想死的心都有。
*
不速之客走后,凌董回到座位上,习惯性地吹开并没有的浮沫,啜了口茶。
茶盏放下,服务员继续为他添茶。
凌董靠回椅背上:“每年像这样邀请我们拍宣传片的记者,没有二十个也有十几个,你说我们做实业的,核心价值在于产品、技术、供应链,不是什么叫......什么粉丝经济,做这种宣传纯属浪费时间。”
他没注意到对面的男人因他有些不屑甚至嘲讽的语气,握着杯壁手指收紧,指腹压出白印。
但男人很快收力,嘴角噙一抹淡笑,接话:“与凌氏相比较,我们乔树可以说是‘抛头露面’,我们自乔树品牌创立开始每三年换一个明星代言,尤其今年那位唱跳歌手,半个季度销售量增长三成。”
“乔树有门面,当然需要推广。”
陈嘉树微微摇头,“不尽然,明星能带来流量,但真正的好故事能带来合作伙伴。只不过,我们乔树兼顾零售与制造需要两者顾及。”
“好故事?”凌董抬眸,被他勾起一丝兴趣,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
“前段时间我在某财经杂志上看到一段话深有感触:麦肯锡调研显示,70%的b2b决策者会因企业叙事中的技术细节而提升合作意愿,”(1)
陈嘉树停顿两秒,“比起明星效应,实业企业更需要建立产业链信任,这种信任正是企业的正面形象以及故事。”
凌董下意识地连连颔首。
“就拿德国的[zwickau]来说,小到一个工艺流程都全程记录,往往顶级企业更重视工业纪录片强化专业形象,这本质是另一种“宣传片”。如果可以和主流媒体合作,强化企业专业ip的打造,不失为一件好事。”
“粉丝经济适用于所有人,制造业同样也需培养自己“专业粉丝”。”
表达完自己的看法,陈嘉树谦逊道:“一点拙见,凌董见谅。”
凌董身子稍往前倾:“到底你们年轻人见的世面广,我们这些老人家跟不上时代了。”他枯槁的三指并拢,轻搓下巴,发出低低的“嘶”声,似在斟酌,片刻后道:“看来我得留这位记者详细聊聊。”
不早了,陈嘉树拿来旁边的盲杖,起身,微微欠身:“凌董感谢您的茶,集团还有些事需去处理,我先告辞了。”
*
另一头,覃乔刚坐上车就被顾栩一通电话喊住,说是得到温董回电,让她在跑一趟凌董那里。
凌董想和她详聊记录片的拍摄事宜。
覃乔甚是惊喜,纵使穿着高跟鞋依然连走带跑,生怕迟一步凌董会后悔。
拐过长廊,却险些与迎面而来的陈嘉树相撞,她急急刹住脚步。
最先注意到的是他嘴唇上还留有暗红色咬痕像溃疡。因为这是她的杰作,她自是一眼就看出,外人应该不会往这方面猜测。
刚想开口打声招呼,陈嘉树像是没认出她一般,淡漠地移开眼,径直绕过她。
身侧的助理紧跟住他。
两道脚步声渐渐远去,覃乔回头,长廊曲折,已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山里本就温度低,树荫下忽刮来一阵风,直面而来,凉气袭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