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胡亥

    徐福原本是很有信心的。


    ——大约是中国人骨子里自带的考试基因,他无师自通,在动笔前先把卷面题目浏览了一遍,做到心中大致有数,分配做题时间。


    嗯,数算,基本不会,最后再编编。


    工器造物的话,从前出门在外,他会给自己编草鞋和草帽……管他算不算先写上。


    除了两项弱科,剩下的可都是他的强项:外语和地理,他自信别说三百方士团里选拔,只怕满朝廷都无人比他强!


    徐福也不是打小就端上了咸阳城的饭碗,在侍奉始皇帝之前,他人生经历非常丰富。


    在东边,做过齐国田氏(田氏在齐国集王室和贵族于一体)的门客,还从田氏游说了些赞助经费出东海,见到了东夷岛上沧海君。


    在西边,与天下最大的戎商乌氏倮关系不错,曾跟着他们的商队贩卖中原的布帛丝绸过去,换北戎各族的优良牛马回来高价倒卖给各国。


    在北边,燕赵之地多慷慨激昂之士,游侠说客众多,他自然也是去过的,非常轻易混了两年门客,因有些无趣才离开了。


    ……


    原本,徐福平生最自傲的一件事就是,天下处处有他的饭碗。


    然而,他生在战国末期。


    原本的列国,在始皇帝这里变成了猎国。


    徐福回首半生,一无所有——连乌氏倮都在早几年对秦国纳头就拜,表示以后只做秦国的生意,又额外贡献了许多战马,得了始皇帝一个虚封官职,可入咸阳面圣。


    于是,徐福也认命了,来到了原本令他打怵的,法家当道的秦国。


    而他能端以上这些人的饭碗,自然也得会说人家的话,写人家的字。


    见李斯李廷尉出的‘外语题’里,只有山东六国的文字,徐福还觉得不大畅快:匈奴和月氏的话他也会一些呢,虽然主要是‘多少钱’‘加点钱’‘铁铜禁卖’‘马匹多多的’这种生意经。


    但不妨碍徐福在自己的作文里大写特写:精通戎狄各部语言,凡往来间对答如流,戎人闻之敬而仰止,戎王皆奉予为上宾!


    正绞尽脑汁再为自己润色些,抬头就对上了小公主的眼神。


    起初徐福也还好,但小公主站在他身边良久,起先还露出几分赞赏喜色,后来变为沉思,再后来竟然叹了口气走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公主真的有神通,能看出他稍加润色之处吗?


    其实姜乐只是在发散思维:看了徐福的履历,先是觉得惊喜,徐福竟然去过西域!如今已经有了玉石之路(妇好墓中便有新疆和田玉),那继续开辟丝绸之路,有许多作物岂不是能早些过来……


    姜乐再看下去:怪不得向陛下兜售东海三仙山呢,原来他之前就去过海外。但沧海君是谁,是辽东半岛上的盘踞势力?还是箕子朝鲜?徐福真是脚步遍天下啊,难道姓徐的人,都爱旅游探险?


    最后目光落在徐福的名字上,唉,每年过年妈妈都会买徐福记酥心糖,虽然她长大后不太爱吃了,但现在一口吃不到反而很想念。


    于是略带伤感地叹口气走开。


    留下徐福:汗流浃背了。


    姜乐也没走远,就被一个方士吸引了。


    这位也正在写作文。姜乐瞥到他的内容,立刻来了兴致。


    他手边有一张写了不少字,但又划了几笔不要了的竹简。


    隐约能看出来原本写的是:通招魂之术,可使蒙冤阴灵于布帛上现出血字;擅驱邪魅鬼祟,手指可生出异色仙火……


    现在写的是:家传数代可辨识各色矿石。擅煅烧石灰石(碱性物质+姜黄可以变红像显出血字);擅炼制粗硫磺为精制硫华、擅于沼泽荒野寻冷火粉(硫、磷加樟脑粘在手指头上,易燃,且樟脑挥发不伤手)……


    许多方士是骗人久了,把自己也骗进去了,比如写‘擅长炼丹药,可令人体如金石不朽’这种丹药派。


    但有的是知道自己在骗人——方才小公主在徐福身边良久,叹口气离开,给方士刘井吓得实在不敢再装神弄鬼。


    实话实说吧,只盼这点辨别炼制矿石的能为有官署看得上……去考工室当个矿工也好啊!


    姜乐已经看上了:不错,化学人才,将来肯定有用!


    *


    这一日大考收卷后,方士们暂时也走不得,竹简被收走送去各专业官署过目,供其挑选,他们只能坐在原地等待着自己的调岗。


    有些本事傍身的各有各的去处。


    只会动嘴滥竽充数的也有岗位热切等待接收人口——发配骊山修皇陵。


    也算是应了他们之前那些忠心表白:‘愿以我等微薄之身,为陛下长生久视之道略填沟壑之劳,来日同披仙荣!’


    这不,如愿以偿填沟去了。


    **


    帝如天上北斗星,人人仰望。


    凡有举动,很快就传遍皇城。


    消息也随着仲冬的北风吹入公子胡亥的耳朵里。


    “什么?阿父还带她去官署见方士们?”胡亥眉头紧蹙,回禀此事的小寺人很害怕自己被拿来出气。


    胡亥心烦的很:从这个幼妹出生起,他就很不喜欢。当然,他不只针对姜乐,而是对所有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公主公子抱有一样的敌意,对比他年纪还小的更厌恶些。


    他不觉得这些年节下才见一两面的人是什么亲人,血缘相近又如何?他们只是会跟自己争夺君父宠爱,抢自己资源的潜在敌人。


    ——作为幼子,胡亥心中很清楚,他的定位跟备受看重的长兄扶苏和长姐九野都不同,是那种承欢膝下让陛下享受天伦之乐的角色。


    阿父也一贯对他宽待些。


    可这一月来,陛下对他都没有什么额外恩赏与召见。


    胡亥是从来不会怪自己的人,自然是都怪这个幼妹,蹦出些古怪的养鸡养鸭招式来,竟真让阿父以为她是什么仙童,夺了他的宠爱!


    最要紧的是,她比自己年纪还小不少呢!他如今十一岁,再过两年他根本就不算孩子了,撒娇这套越来越不能用了。


    但偏生,从小服侍他的寺人,还在旁边劝他跟这个妹妹搞好关系。


    祭祖的消息一出,公主公子们都很在意:这种祭祖之行,谁能跟着自然是荣耀之事;最怕的是,陛下带了旁的兄弟姐妹,但把自己忘了,那就很丢人了。


    ——眼见的姜乐如今在始皇帝跟前炙手可热,自然想让她帮着说几句话。


    胡亥觉得没必要,陛下不会不带他。


    *


    六英宫。


    衷笑眯眯地看着小公主将诸位公子、公主的拜简在案上一字排开。


    之前,姜乐这边的人际往来都是他代劳,亦或是有他在旁边守着。


    这次,衷准备让小公主独自待客:宫里长大的孩子,总得比旁人懂事早些。他不能时时陪着公主,得让她从小事历练起。


    衷也不忘仔细叮嘱道:“如果有人向公主打听御前的事,是他们失了分寸,陛下不喜;但如果公主顶不住旁人的央求,或是被套了话去,向别人透露消息,那就是公主的过失了。”


    在这宫里,脸皮薄性子软的人,是很危险的。


    姜乐认真点头,已经决定了待客宗旨:热情、礼貌,一问三不知!


    敷衍场面也是一种学问,尤其是面对不喜厌恶,甚至是噩梦中的人。


    比如,其中姜乐最不想见到的公子胡亥,那就是连热情礼貌都省了。


    *


    起初胡亥还不想去六英宫,直到过了十来天,陛下也没下明旨让他去西巡,也难免有些沉不住气。


    胡亥咬牙咬到牙根都酸了,才在寺人不停递台阶的情形下道:“也罢,那我去走一趟,也见见她到底有什么能为!”


    每回见到公子胡亥,姜乐心里就蹦出了四个字:面甜心毒。


    一个能哄住始皇帝的人,或许是个恶人,或许在执政上很差劲,但他面上一定是会装的,反正他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不在始皇帝面前,只要装好那一点儿就够了。


    他在始皇帝前面表现很好,是个满眼都是君父的孺慕之子,还会适时的撒娇亲近。


    在姜乐看来,胡亥此人简直就是荀子‘性本恶论’的坚实证据。


    在发现衷不陪在姜乐身边后,他打量姜乐的目光,就不再是那种矫饰的热情关怀,而是审视中闪烁着有些藏不住的恶意。


    脸上倒还是挂着笑,若姜乐是个孩子还真未必察觉得出来。


    就她?


    阿父最疼爱的孩子是他才对。


    姜乐低头喝甜浆,有种被毒蛇盯上时,背后毛毛的感觉。


    而此时,胡亥的目光从审视变成了不快:他想等姜乐开口问他有什么事,他再将准备好的话一一说来。


    然而,姜乐根本不问。


    进门除了敷衍问了句好,旁的时候都是‘吨吨吨’。


    她宫里的甜浆,就这么好喝?


    胡亥甚至怀疑地端起陶盏喝了一口,随即皱眉放下:怎么还喇嗓子,简直像掺了沙子。


    既然姜乐不开口,胡亥就只得主动开口了。


    他来之前就打好了稿子,说了足足有一炉香的时间:从阿父喜欢手足和睦说起,再隐晦提到近来姜乐风头太过,许多兄弟面上不显,其实背地里都嫌着她,好在他在兄弟里人缘好,可以居中替说和,此次西巡就是很好的时机啊……


    总结起来,他的手腕无非两个:恐吓、利诱。


    对孩子来说,是很好用的手段。


    而姜乐,在这种聒噪的叽里呱啦声里,开始默背今天学的功课。


    胡亥说完都渴了。


    然而就见对面的妹妹沉默出神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回魂似的:“啊?”


    胡亥:……


    他压着火气:“怎么?你没听懂?哪句?”


    姜乐茫然四顾:“啊……”短短一个字和语气,就表达了她都没听(懂)。


    胡亥不信她一点儿不懂,拂袖而起,冷笑道:“看来妹妹并不敬爱兄长。”


    姜乐继续一个“啊?”字走天下。一脸你要不从头再说说的神情,反正她功课还没背熟。


    胡亥已经拂袖而起,没法一起再起,只能拂袖而去。


    姜乐连礼节性起身送客都免了,只冷淡低头,将胡亥用过的陶盏扔到渣斗里。


    她并不担心得罪胡亥,不可调和的矛盾,那就没必要调和了。


    衷虽然没在现场,但他在门口候着,隐约听到一二句,还见到了公子胡亥沉着脸走了。


    别说衷是个偏心的人——从前侍奉年幼陛下的时候,就只觉得公子政好,如今侍奉公主也是如此想——就算他平心而论,方才也都是公子胡亥哇啦哇啦,小公主一句话也没敢说呢。


    果然进门后,见公主垂首坐在案前,难得闷闷不乐,衷就来劝解:“公主不胡乱许诺,不为诸公子公主向陛下说情,不以陛下的宠爱自矜卖弄,陛下只有更喜欢的。”


    那谁的举动不喜欢呢,衷不说。


    他是仆从,绝不会主动说某公子不好,陛下问什么他只一板一眼回答见到的就是了。


    *


    始皇帝很快得知,次日就问起姜乐此事。


    姜乐微一犹豫——


    在茶一下‘阿父,我觉得胡亥阿兄好像不喜欢我,嘤。’还是实话实说自己不喜欢胡亥之间,她很快选择了后者。


    始皇帝原本是闲谈的态度问起孩子间的龃龉:别说小孩子好争闹,就算是朝上的臣子们,也常吵得乌眼鸡似的。


    但如今听姜乐说“见了胡亥阿兄,就觉得心里难受不欢喜”,他翻看竹简的手不由一顿。


    抬头对上女儿澄澈真诚的眼神。


    人与人之间不投缘很常见,但问题是,这话是姜乐说的:那胡亥究竟是不投人缘,还是不投仙缘?


    胡亥也算撞在始皇帝的晦气上——自连出两张银卡后,始皇帝回归了均值——又开始非非的,很安心。


    原本西巡祭祖,始皇帝是预备把所有身体状况允许的儿女都带上,让祖宗看看后嗣兴旺的。


    如今……那胡亥就算了吧。


    始皇帝已令官员提前出发,在秦各位先王灵位前供奉珍珠。待他西巡过去祭拜之时,以此结一下仙缘。


    ——自秦非子起至今,秦有三十五位先王,其中多有拓地强国的贤明君王。


    始皇帝:历代先王祖宗一定有运气好的吧。


    他至今只得过银色仙简,已然见其各有妙用,不免更向往传说中的金色仙简。


    为增加出金的可能性,胡亥就先不带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别妨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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