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沈清棠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焉焉地从床上爬起,腿软无力,险些从床上栽下。
姬昭禾眼疾手快地将人揽回去,“慢点。”
沈兔子哀怨般的瞥了姬昭禾一眼,慢吞吞地穿着衣裳。跟妻主待久了之后,自己也开始赖床起来,要不是今天扶九来喊,他差点起不来。
吃过早膳后,姬昭禾和沈清棠送沈司空等人出府。
沈司空和沈父跟在沈清棠左右,缓步而行,说着体己话。
沈思语不自觉地看向三殿下,昨晚吃饭间,她就注意到三殿下时不时的给自家弟弟布菜,抛开身份不谈,平常百姓中,自古也是男子为妻主布菜,女子再宠爱非常,也不会这般做的。
三殿下与自家弟弟却都习以为常,丝毫未觉不妥。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终于信了母亲那句“表面功夫做的极好”,明贬暗褒之意了。
昨晚一门心思都扑在弟弟身上,沈思语今日才注意到府中大小庭院处都种着海棠树,在这萧瑟的初冬里,即使叶子都掉落的差不多了,可那充满生机的红彤彤的海棠果仍长势喜人,没有被风雪压落。
她第一次生出,幸好是三殿下的想法。
沈家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已不适合继续扩大势力,往后几代,必须收敛锋芒,韬光养晦,才能使其长盛不衰。
想到这,沈思语脚步微顿。
府邸中央最大的那颗海棠树下,多出了一个秋千──分明昨日经过时,还没有此物。
由于她停住脚步,身后的几人也跟着停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昨夜还下着小雪,直到今日丑时渐停,这秋千崭新无比,没有落上一丝雪痕,想必是下人见雪停后,一大早搭上去的,三殿下说的“改日”竟如此之快。
沈父看到那秋千,微微愣神,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
他本以为棠儿是因许久未见,与他更为亲昵了些,却不想,是经三殿下的细心呵护,才变回了儿时模样。
送走了母父和姐姐,沈清棠迫不及待地跑回海棠树下。
江德明在身后小跑着喊:“小主君,您慢点!地上的雪还未清理完,当心脚滑——”
姬昭禾懒洋洋地在后面走着,目光一直落在那浅绿色的身影上,不曾离开。
“妻主,快来——”
沈清棠眼睛透亮,坐在秋千上晃了几下又停住,朝姬昭禾摆手。
浅绿色斗篷在初雪中犹如新春的绿芽,为冷却许久的府邸添了几分生机。
“妻主是什么时候让人搭上的?我怎么不知道。”沈清棠仰脸问。
姬昭禾站立在他身侧,回避了这个话题,握上绳索去推。
昨夜两人折腾到丑时,待沈清棠昏睡过去后,她披上寝衣去喝茶,见外面雪已停,忽而想到了饭桌上的沉默,随即让下人去搭上这秋千。
只是一个小小秋千而已,又不需要她亲自搭,几句话的功夫还是有的。
想到此,姬昭禾问:“昨晚你说不介意,不介意什么?”
“啊,”沈清棠踮脚停下秋千,讪讪地摸了摸鼻尖,“小时候贪玩,不想听教书先生讲那些冗长乏味的男戒,一直赖在秋千上不走,父亲知道后非常生气,就命人将秋千撤了。”
也不能说撤,应该说被砍断了。
姬昭禾:“那我命人买回来的策论,怎么不见你看?”
回京都后,就甚少见沈清棠再看书了。
除了跟着她外出游玩,就是被她锁在怀中睡懒觉,偶尔闲暇,也只盯着她发呆,什么也不干。
沈清棠理所当然道:“因为有妻主在啊。”
“看策论也并非因为喜欢,只是逆反心理作祟,父亲越不让看,我就偏要看。后来有了妻主,我便不想再看了。”
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他知道越多,懂得越多,心底的不甘心也就越大,会想为什么男子不能参与科举,为什么男子一生只能困于宅院中,依附着女人过日子。
姬昭禾:“怎么,跟我待久了就不想学习了?”
沈清棠摇头,他此刻也无法描述刚喜欢上妻主时内心的挣扎。
他分明厌恶男戒中的种种规束,但一遇到有关姬昭禾的事,那些东西就会冒出来,无声地鞭策着自己。
他贪恋妻主的怀抱,只想做她的附属品,又放不下所学的策论,指责自己不该如此沉沦。
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后来,他也忘了是在哪一刻做出抉择的,是听到一生一世誓言的震惊时?是妻主带着宠溺的眼神朝他轻笑的悸动时?是在雨幕下执伞,妻主突然抱起他怕他衣摆落上泥泞时?还是秋猎时妻主转手将那只罕见雪狐给自己做成毛领时?
太多太多了。
三殿下的种种好,只有他知道,这让他内心充满无限满足。
他开始每天钻研妻主的表情,动作,神态,迷恋般的爱上妻主的所有,渴望无时无刻都待在妻主身边,仅仅离开一炷香的时间,都会感到深深的恐惧和不安。
他溺在妻主的爱里,不肯出来,即使因此窒息而死也甘之如饴。
冬至夜,天寒地冻,宫灯次第亮起,层层叠叠的殿宇在暮色与风雪的交互间显得愈发森严,宫道上的雪被铲至两侧城墙边,一排排金顶轿辇有序地进入宫殿。
殿内,垂地锦幔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地龙烧得格外旺。后宫能参加冬至家宴的只有凤君和贵君,以及皇女和皇子。
人还没到全,几位皇子卸了往日的礼数,聚在一处闲谈。
四皇子姬景溪跟五皇子姬景恩坐在一处,见姬景恩不像往日间嚣张跋扈,向他炫耀着母皇送去的种种饰物,不禁开口:“弟弟今日怎的如此沉默?”
姬景恩靠坐在椅背上,把玩着手里的玉佩,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四皇子与五皇子仅相差数日出生。当年四皇子甫一降生,五皇子便接踵而至,致使本该落在四皇子身上的恩宠尽数转移。四皇子生父因此郁郁寡欢,对自幼便不得圣心的姬景溪更是格外嫌弃。
姬景溪当然知道姬景恩为何这般,故意撩拨罢了。小时候他便格外看不起一直跟在姬昭禾身后的姬景恩,明明生父地位如此之高,还想再去攀附三皇女,后来他发现姬景恩喜欢上姬昭禾,心中更是翻涌起难以言喻的恶心。
哪有弟弟喜欢上姐姐的?何况还是那个草包皇姐。
可无论三皇姐如何放肆不着调,身为皇女,又是嫡系血脉,总能得到一些常人无法企及的特权,让他内心愤恨不已。
姬景溪唇角噙着一丝讥诮:“今日家宴,三皇姐定会带着主君一同赴宴,皆时你当如何?”
姬景恩不欲上钩,他已经惹得姬昭禾不快,岂会再次不顾脸面地上去招惹,即使自己下贱,也断不会拖贵君下水的。
姬景恩瞥了姬景溪一眼,讽刺道:“四哥这般刨根问底,莫非你也喜欢上三皇姐了?想从我这儿探听主意不成?”
姬景溪脸色骤沉,他怎么可能喜欢上那个草包皇姐!他冷哼一声:“为兄不过是见五弟失魂落魄,分外可怜,才多问一句。既如此不识抬举,那我便不再多言。”
姬昭禾下马车时,不免在内心吐槽,这
大冷天的非要让人出来受冻,来参加这冬至家宴,说是家宴,但里面的家人她自己都还未认全。
待她推开沉甸甸的锦幔,一股混杂的暖香扑面而来,身体瞬间回暖。正眼扫去,偌大的殿内灯火通明,几乎座无虚席,只留主位右下首的那张空案上没人。
姬昭禾丝毫不觉惊慌,步履从容地朝那张空案走去。
“母皇安,父君安。”她的声音带着惯有的随意,又透着几分亲昵,姿态松弛得像是寻常人家的问候。
姬钰并未指责她晚到一事,微微颔首,一旁的凤君带着温和的笑,轻轻点点头,目光在她身后的沈清棠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说来玥儿成婚已快有一年了,清棠这孩子,肚子怎么还没动静?
宫侍上前为两人卸下沾满雪粒,厚重无比的斗篷。姬昭禾微微侧身,示意沈清棠先坐。
这举动被众人看在眼里,皆是一愣。
随着一声悠长的传报,一排排宫侍如流水般涌入,手中托着玉盘金盏,有序地开始布菜。
来之前姬昭禾就已在府内吃过,因此也没急着动筷,而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在座的众人。
她抬眼望去,除了自己,母皇和太女,余下的席位里,清一色的男子。
五位身着皇子常服的年轻男子,容貌俊秀,端庄矜持地坐于席上,垂眸盯着布菜的宫侍。
姬昭禾在姬景恩的身上停留了几秒,随即移开。
不是说要把他赶紧嫁出去的吗?怎么还在这儿?
其余几人她都不认识,姬昭禾略扫一眼便收回目光,正襟端坐。
甫一定神,直直撞进对面那双含笑的眼眸,姬昭懿歪着头,唇瓣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宠溺非常。
若不是知道这人是自己亲姐,她都要怀疑自己绑上了万人迷设定了。
第32章 冬至男人心,海底针
沈清棠落座后,轻轻朝对面的太女及其主君薛羽安点头。
薛羽安笑得清甜可人,眼睛弯成月牙状,露出浅浅的小酒窝:“弟弟今日这身实在好看,衬得人跟明珠似的,看得我眼睛都不肯移开呢。”
沈清棠今日着一袭浅黄,衣袂处云纹浮动,金缕银线点缀其间,平添了几分明艳,又卸去了几分清冷,与三殿下今日所穿格外相配。
明眼人看去,都不禁在心底叹道三皇女宠爱非常,将小主君养的极好。
沈清棠耳根悄然泛起一丝红晕,“哥哥莫要调侃我了。”
姬昭禾收回视线后,与姬昭懿撞上,尴尬地朝她笑了笑,不经意地看向她身边的薛羽安。
薛羽安长了一张娃娃脸,看起来给外好捏,笑起来时还会露出浅浅的酒窝,衬得人更加可爱。
比起清冷倨傲的颜礼,这样可爱的小郎君确实跟姬昭懿挺搭。
“皇姐怎么一直看我?”姬昭懿落在她身上的时间太长,由最开始的满眼含笑到慢慢冷淡,跨度太大,姬昭禾有些遭不住,问。
姬昭懿淡淡道:“看你还要盯着羽安看多久。”
说罢,在场的几人全都将视线移到了三殿下身上,沈清棠羽睫轻颤,面上不显神色,只是那本扬起的唇角压低了些。
啊,被抓包了。
姬昭禾下意识看向首位,见母皇父君等人没注意到下方,才讪讪地拿起筷子,“皇姐的夫郎太过好看,本殿一时看呆了,皇姐莫要生气。”
她说得极其正常,显然不觉得看自己皇姐的夫郎有何不妥。
姬昭懿倪了一眼沈清棠的神色,心底暗笑,不经意间添了把火:“说来也是,皇妹与孤眼光极为相似,此前殿里纳来的侍君,皆是乖巧可爱,惹人怜惜。”
姬昭禾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云水也是可爱那挂的。原主与自己的审美完全重合,其实她一直不太明白道长当初说的意思,既然是魂归固体,那么原主记忆好歹给她点吧。
她兀自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对身旁人的神色更是浑然未觉,自然也没注意到,在华服广袖的遮掩下,一双手死死紧攥,那修剪的极为圆润的指甲,早已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数道触目惊心的月牙深痕,若不是指甲过钝,恐怕要掐出血来。
下面的太女和三皇女闲聊着,上方的三人也未闲着。
凤君嗓音轻柔,在薛羽安和沈清棠两人身上来回打转,“陛下,您说这两人,肚子怎都没个动静呢?”
贵君轻声安慰:“孩子们都还小,不着急。”
三皇女这边确实还小,成婚还不到一年,可太女这里,已经成婚三年有余了!寻常人家男子,哪个不是成婚几月就有了身孕,怎么到他姬家这里凤君想到这儿,偷瞄了姬钰一眼。
姬钰对此无任何意见,这件事顺其自然便好。但凤君的视线犹如实质的落在自己身上,仿佛在说她们姬家能力不行似的。
“你看着办吧。”姬钰终于发话。
凤君心底正巧有了打算,启唇喊道,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和不容置疑的威仪:“羽安,清棠。”
“近日本宫得了几件新巧玩意儿,待会儿散了席,我们父子三人正好叙叙旧,说些体己话。”
沈清棠恍然回神,压下心头纷杂的思绪,与薛羽安一道起身,躬身行礼:“是,父君。”
姬昭禾意兴阑珊地托着腮,今晚又要晚回府了。
姬钰似乎看出了姬昭禾心里的小九九:“既如此,玥儿今晚就在宫中留宿吧。”
太女和薛羽安本就住在东宫,几位未出嫁的皇子也都在宫内,只三皇女一人在外开了府。
姬昭禾点了点头,用筷子挑拨着碗里的饺子。不愧是冬至宴,不同类型的饺子足足有十几碟。
她自小就不爱吃饺子,最近府里饭菜几乎顿顿都有,她一丁点都没碰过。
沈清棠执筷夹起其中一碟里的饺子,放入姬昭禾盘中,“妻主,尝尝看。”
那饺子玲珑剔透,皮薄得几乎能看见里面的陷。姬昭禾很给面子得夹起咬一小口,汤汁滑入口腔,入口鲜甜,竟出乎意料的好吃。
是鱼翅蟹黄陷。
“好吃吗?”仔细听那声音,透着微微哑意,姬昭禾侧过身瞧去,发现沈清棠眼尾有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像是被欺负了似的。
她不解,用指腹轻蹭其眼尾,“好吃,你的眼怎么了?”
“妻主……”沈清棠眼尾红晕愈重,声音低哑,手不自觉地攀上那华服宽袖,指尖顿了片刻又放下。
这里是皇宫,他万不得失了礼仪,可是……想到方才妻主的一言一行,他的心仿佛被狠狠攥紧,剧烈的绞痛让他无法喘息,产生一种濒死的惶恐。
他真的好害怕,害怕妻主喜欢上他人,害怕妻主面对自己这张脸,日渐腻味。
原来自己的容貌,并非妻主喜欢的……绝望几乎快要笼罩全身,沈清棠强迫自己不要想,不许想,妻主不喜欢这样敏感的自己。
是啊,连性格也不是妻主喜欢的……
沈清棠别过脸,离开那温热的指腹,摇摇头,一言未发。
他怕自己开口,会哭出来。
明明是自己的错,还要难为妻主担心。
姬昭禾懵了下,随后想了想,便没在理他。
只是寻常的冬至家宴,姬氏这一脉本就人丁稀少,共九位皇女皇子,除去已经出嫁的二皇子,到殿只有八人。唯二的两位皇女还一父同胞,因此这宴上格外平静祥和,丝毫没有姬昭禾想象的充满算计的宫斗。
散宴后,薛羽安和沈清棠被请到了凤君轿辇内,一道回其殿中。
姬昭禾则跟着姬昭懿去了东宫。
“男人心,海底针。皇姐你说我又没惹他,他干嘛用那种幽怨的眼神看我?”姬昭禾吐槽道。
姬昭懿胸腔微震,抿了抿唇,似乎在强忍笑意,她没做解释,只是轻轻拍了拍自家妹妹的肩。
姬昭禾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有时心思细腻到无人能及,有时又神经大条,让人无可奈何。
只苦了那沈小郎君,险些泪洒当场。
“你带回去的那个小侍君,脸好了没?”姬昭懿问。
那日姬昭禾的动静不小,她也有所耳闻。父君还发愁了好些日子,与贵君一起为五皇子挑选女娘,可惜现在朝堂波谲云诡,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只能作罢。
母皇还特意警告姬景恩,若再放肆,就将他送去寺庙度完此生。
姬钰一向说到做到,姬景恩因此收敛了不少。
姬昭禾摆弄着案上的饰品,“不知道,还没好的吧,那么深一道疤。”
她都交给沈清棠了,没再管过。
姬昭懿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你会亲手做药膏,为其祛疤呢。”她对自家妹妹这身医术好奇非常,还想借此让她再做一份,观摩一二。
姬昭禾摇摇头,宫中的祛疤膏也很好,没必要自己去动手。要是真想快速祛疤,只能做疤痕手术,显然在古代是不可能的。
“我把他送到灵音坊了。怎么不说说你?一直把那人放在我这儿不接回去,搞的本殿府邸是你的青楼一样。”姬昭禾微微不满。
姬昭懿虽没留宿过几次,但她看见那人都犯恶心。
“你就不嫌他脏,万一跟魏渺……”姬昭禾欲言又止。
姬昭懿淡笑,“他不敢。”
好吧──
要是她的话,可能连碰那人一下都嫌脏。
不愧是太女,能屈能伸。
“对了皇姐,你没怪我在宴上多看了薛羽安两眼吧?”
“自然不会。不过是个男人而已,怎么?要我将人送你府里再多看几眼?”
“啊——这就不必了。”也没必要开放成这样。
已经很晚了,两人没说几句,姬昭禾便回了自己殿内。虽然她在宫外开了府,但在宫里的殿内每日依旧有专人打扫,以备不时之需。
姬昭禾带着还未散尽的寒意,一头倒在榻上,抱着被褥,将脸埋进带着檀香的松软被褥里,累得不想动。
又是无效社交的一天。
此刻她终于感受到,在现代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要是能穿回去一会儿,她一定要删除那条“我不需要很多钱,我只要很多爱”这条充满浓厚的装逼意味的朋友圈。
这里的女皇,凤君和太女,是真的很爱原主,是那种你随意瞥她们一眼,就能察觉到她们的眼神中流淌的爱意。
所以在魏渺提出夺位的时候,她才会如此果断的拒绝。
她不想成为背叛者,不想当接受了她们的爱,却又在背后捅一刀的至亲。
就在这时,一双柔软的手探了过来,轻轻搭上她的太阳穴,指腹恰到好处的按压揉捻起来,手法极为熟练,精准的揉按着那处酸胀,使紧绷的神经瞬间卸了不少。
姬昭禾舒服的喟叹一声,闭着眼懒洋洋地趴在榻上享受着。
按了一会儿,姬昭禾又伸开双臂,“再帮我按按肩。”
那双手无声无息的移开,游走在她的肩膀上,力度由浅入深,格外老道。
沈清棠的手艺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好了?姬昭禾迷迷糊糊的想。
“殿下,这个力度可还行?”
第33章 寒潭他忽然没了推开这扇门的勇气。……
凤仪宫。
薛羽安眉头紧锁,一双纤手藏至宽袖中,十指不受控制地绞缠在一起,在心底打着腹稿。
沈清棠见状,投来关切的目光,“不舒服吗?”
薛羽安启唇轻叹,眼神中带着复杂和无奈,“你不懂。”
每日请安时,凤君总有意无意的说起女嗣一事。沈清棠不住在宫内,与凤君所见甚少,召他来凤仪宫叙旧说得通,可让他也跟来,估摸着还是为了女嗣一事。
顺带借自己敲打沈清棠罢了。
薛羽安不是没努力过,每天使尽浑身解数去勾姬昭懿,奈何每次那事过后,姬昭懿总会看着他喝避女汤,谨慎非常,说不想在这个时段上多出一个软肋,这理由让他也无可奈何。
两边都得罪不起,薛羽安有苦难言。
凤君换完衣裳,行至首位,让宫侍将那装着“新巧玩意儿”的锦盒放至两人桌上。
“打开看看。”凤君唇角轻扬,示意道。
在两人打开的间隙,凤君介绍着:“这是前段时日本宫去万福寺求来的多女多子符,只需散在府中各处,便会有效。”
沈清棠和薛羽安依言打开,将那厚厚一沓的“多女多子符”拿出,齐齐开口:“谢父君——”
凤君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薛羽安乖巧可爱,沈清棠清冷温柔,皆是正君之典范,更重要的是,太女和三皇女对此二人也格外满意。
皇家姻亲,多半都身不由己,难得有两厢情愿的。
“羽安,你与太女成婚三年有余,怎得肚子还没动静?改日本宫让太医去给你瞧瞧身子,调养些时日。”
果然还是来了。
薛羽安心中哽塞,苦思暗想半天也没想出像样的理由,只得乖顺的应声道好。
凤君见他像往日般,对此事反应淡淡,只好逼上一把:“若过几月还没动静,本宫就不得不考虑为太女再纳几位侧君了。”
依循祖制宗法,皇女正君入府后一年内,不得纳娶侧君。其一在固本培元,正君入府,根基未稳,一年之期使皇女与正君培养感情,掌府中中馈,确立威信。
其二则在于嫡庶伦常,以此保障嫡长女地位,若过早纳侧,恐有庶女先于嫡女降临,有家宅不宁之隐患。嫡长女身份贵重,其血统与序位不得有丝毫淆乱。
其三则在于制衡朝堂,皇女正君,定为家门显赫的重臣之子,一年专宠,实为皇家向岳家示以倚重之意,以此稳固朝堂势力。
因此一年之限,不仅在于闺阁之规,更是国政之延伸。
薛羽安母族本就不再深入朝堂,虽世代名门,薛太傅又身为太女帝师,但对于现今的太女来说,并无用处,这三年不为太女纳侧君,已是很给薛太傅面子了。若是薛羽安迟迟无女,这长女之位,给他人也未尝不可。
薛羽安撑着笑,极其勉强地应了声:“谨听父君教诲。”
凤君到底是心软,见他这样,也分外不忍,只得苦口公心的劝道:“羽安,本宫知你是个好孩子,可女嗣一事,事关重大,关系国之根本,若是被那些侍君捷足先登,该如何是好?”
按理说侍君陪侍后需服避女汤,但这长女之位人人觊觎,难免会被有心之人逃了这一遭,诞下皇嗣。
薛羽安笑容不及眼底,他怎会不知其中道理。
有心无力罢了。
对于沈清棠,凤君只拣了些游玩见闻,府中琐事这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对于最要紧的女嗣一事,轻巧滑过,未曾提及半分。
有薛羽安这活生生的例子,哪还用多加催促的浪费口舌,以沈清棠这孩子的玲珑心思,想必也该知道该怎么做。
从凤仪宫出来,两人皆神色复杂,心中压着快沉甸甸的石头,让人难以喘息。
沈清棠略显愧意,想到进宫时问候薛羽安的话语,说:“棠儿不懂事,不知哥哥在忧愁此事,闹了笑话。”
薛羽安轻轻摇头,“不过是不知实情罢了。”
“那哥哥打算如何做?”太女和薛羽安感情和睦,并无嫌隙,却仍未怀上女嗣,想必是日日像他般喝着避女汤。
薛羽安想过偷偷换了药方,但妻主的性格
若未经姬昭懿允许私自怀上女嗣,恐怕会被妻主流掉,自己也会因此失宠。
姬昭懿的心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每次企图深入进去,就会被那刺骨的寒意包围,骇人的窒息感涌至喉间,稍不留意间就会粉身碎骨。
相伴多年,他至今仍未知晓,那日妻主为何将凤尾金镯赠予他,而非钱太尉之子。
明明在前几日,两人还待在一处,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
若是选了钱太尉之子,对妻主,对朝堂,都是极好的,钱舟也不会因此跳河自尽
薛羽安望向漫天飞雪,挤压了许久的浊气,终是化作一声沉甸甸的,带着白雾的长叹。白雾散去那刻,他扬起唇角,露出那熟悉的酒窝,朝沈清棠笑道:“没办法,听天由命吧。”
这正君身份,本就不该属于他,与妻主相伴的这些时日,更是他此前不敢想象的。这镜花雪月,终究会破,以后守着那些美好回忆过完此生,倒也不错。
薛羽安如此凄切的模样,令沈清棠心里也跟着难受,当年太女选正君时,他年龄不到,没有参选,但钱太尉之子在太女大婚时失足落水之事他也有所耳闻,沈清棠不敢妄自揣测此三人的关系,也不知眼下该从何安慰薛羽安。
“薛哥哥”他干巴巴地喊了声。
雪花飞舞间,那双眼睛明亮剔透,笑得分外灿烂,“你无需担心我,还是想想你那边怎么办吧。”
三皇女表面懒散,背地里恐怕跟太女一样,极具城府。
只是这位沈小郎君还未察觉到罢了。
踏出宫门,漫天扯絮般的大雪迎面落在身上,打湿了那鹅黄色斗篷,脚下积雪深至脚踝。
“主子,天寒地冻,快上轿吧。”
行至三殿下殿宇,沈清棠下了轿,抖了抖斗篷,细小的冰晶洋洋洒洒的散落在地,殿内透着昏黄的烛光,他唇角微勾,伸出手,指尖将要触碰上那冰冷门环,却蓦地顿住。
一道熟悉的声音,夹杂着少年的轻笑声,透过门板穿进耳膜。
沈清棠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不到片刻,裸露在空中的手已被冻的通红,刺骨的风呼啸而过,扬起那鹅黄色斗篷,寒意自脚底窜起,沿着僵直的脊梁骨冲上头顶。
耳畔呼啸声骤然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门内那清晰可辨的熟悉音调,透着温柔的懒意,一瞬间将他打入万丈冰窖。
他忽然没了推开这扇门的勇气。
“殿下,这个力度可还行?”
这声音嗲味极重,显然不是沈清棠能发出,姬昭禾抬起头,胳膊肘撑起上半身,扫了一眼,视线堪堪只能触到那线条流畅的锁骨,再往下是极为清瘦的身子。
身前人一袭白衣,一副宫侍打扮,却又不像普通宫侍。
“你是何人?”
姬昭禾卸了力,又躺了下去。
少年微微一怔,重新将手搭上姬昭禾的肩,力道不轻不重的揉捏着,“殿下,奴是云墨。”
仅隔一年不到,殿下就认不出他了。
云墨苦笑,从前殿下最爱让他行至身旁,以便随时按摩,对他的手法也极为熟悉,甚至比起那些榻上连名字都叫不出的侍君,殿下反倒更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
姬昭禾思索片刻,问:“之前在本殿这里伺候过?”
“是。殿下从前还极爱将奴带在身侧,怎几月未见,倒是把奴给忘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些撒娇般的埋怨。
“啊──”这样啊。
姬昭禾怕露出破绽,随意编了句:“最近记性不大好。”
她这话极尽敷衍,好在云墨信了。
姬昭禾突然想到什么,说道:“既然你一直跟在本殿身侧,那本殿考考你对本殿了解多深,从本殿的衣食住行偏好方面,皆讲一讲。”
江德明她不方便问,但这一小小侍君,还是很容易掌控的。
云墨想了想,谨慎开口:“殿下,若奴说的有不对之处,还望殿下……”
姬昭禾:“没事,将平日侍奉所见所闻细细禀告即可。”
不想还好,一想就会发现,他也忘的差不多了。
“殿下衣物上尤爱浅淡素雅之色,偏好织金刺绣,祥云,牡丹等样式。吃食上,偏好辛辣浓郁之味,极为嗜甜,不喜寡淡清汤,菜式摆盘需精美雅致,色香味形缺一不可。殿下喜精巧物件……”
他说的一一与姬昭禾喜好对上,姬昭禾越听越麻木,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件事。
“那房中呢?”这总不会一样吧?她在现代还没开过荤呢!
云墨脸微红,手中力道也松散了几分,“殿下……房中喜欢用鞭,蜡等物,”想到这儿,他的身子忍不住抖瑟了下,许久未见三殿下,被喜意冲昏了头脑,被将三殿下这事忘的一干二净。
“本殿下手极重?”
云墨摇摇头,没敢说实话,“自然不重,都是殿下的情趣罢了,奴们虽表现的害怕,但心里还是喜欢的紧呢。”
原来如此。
她就说嘛,她可没这种爱好。
第34章 静湖她真是受够了沈清棠这个样子
“雪天路滑,都端牢些,看着点儿路——”
扶九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转身去看。江德明身后跟着一群宫侍,手里皆端着暖盒。
他眼睛亮起,踏下宫阶,小跑到江德明身旁,语气急迫:“江公公,求您去劝劝我家主子,他已经在外面站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了,迟迟不肯进去。”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听他说完,两人也到了殿门前,江德明点点头,抬眼望去,只能见那笔直的身影立在门前,鹅黄色的斗篷已被大雪倾覆成白,乌黑的发上全是雪粒,都快要变成雪地里的雕塑了。
“小主君,您怎么在这儿候着不进去?外面多冷。”江德明刚去御膳房安排几碟小食,三殿下晚饭在府内吃得过早,来到宫中也没动过几次筷,他怕三殿下夜间饿醒。
沈清棠僵硬地摇摇头,声音嘶哑:“……屋内有人,跟殿下谈事。”
“哎呦我的小主君,这夜间哪会有人来找殿下?即使真在谈事,您进去听见也是不当紧的。”江德明连忙俯下身,去拍他斗篷上落的积雪。积雪拍散,见那斗篷已被浸湿,江德明摇摇头,这显然是在门外等了不止一炷香的时间。
扶九在江德明的示意下去推开殿门,推开的瞬间,屋内暖意扑面而来,那冻地发紫地手指终于回暖了些,扶九连忙去扶沈清棠,小心翼翼地去看他的神情。
殿内的声音他听不太清,只知道里面有位男子跟三殿下聊着什么,扶九中间也劝过自家主子进去,可沈清棠缄默不语,垂眸不知是何表情,身子跟定住了般,一动不动。
姬昭禾本在榻上听云墨讲宫中琐事,听到动静后连忙起身,“父君也真是的,把你留那么久,我都快睡着了。”
她说着,穿过屏风,蓦地顿住了脚。
扶九和江德明侍在左右,扶着沈清棠进门,那清瘦的身子像是被厚斗篷压垮了般,竟摇摇欲坠地想要栽倒在地,脸色苍白无比,整个人如枯萎的花,没了一丝生机。
“这是怎么了?”姬昭禾内心脑补了无数宫斗情节,“父君罚你了?”
见小主君不吭声,江德明连忙解释:“主君见您在屋内与人谈话,怕扰了您,在殿外站了许久。”
江德明扫了一圈殿内,目光落在跪在地衣上的云墨,终于明了。
怕不是殿下在殿内与侍君干了什么,被小主君听去了。
殿内与殿外冰火两重天,姬昭禾只穿了件布料极薄的寝衣,沈清棠视线聚拢,昏热的脑袋略显沉重地垂着,只觉心脏钝痛。
“殿下”他哑着声,泪水不受控制的顺着眼角蜿蜒下落,那双手想触碰又不敢触碰,怕身上的寒气过到妻主身上。
待扶九卸下厚重斗篷,姬昭禾俯身向前,将人打横抱起,“若是见我在主殿与人谈话,怎么不去偏殿候着?”
简直是,自找苦吃。
姬昭禾心底微微叹气,怀里的身子绵软无力,她估摸着沈清棠发了高烧。
沈清棠喉间像鱼刺卡着般,不上不下地,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偏头将脸埋在姬昭禾胸前,默默流泪。
“又怎么了?”姬昭禾语气颇为无奈,在宴上时就这幅模样,回来后还是这样。
不料这话一出,怀里身子抖动的幅度更大了,哭腔隐约从怀中飘出。
江德明极具眼色的带人离开主殿,将空间留给两人。
身子被轻柔的放到床上,沈清棠依旧揽着姬昭禾的脖子,不肯撒手,垂着的眼也不愿看她。
姬昭禾强硬地分开了脖子上的手,瞥了眼自己胸前的一滩湿迹。
“不想说的话,我就走了。”
“妻主!”沈清棠急忙起身,顾不得晕乎乎的脑袋,去拉准备离开的姬昭禾的手。
姬昭禾有些不耐,“你受了什么委屈大可直说,本殿自当为你做主,如果是我惹你不高兴了我道歉,你总是不说,总要我猜是怎么回事?难道让我每天将时间浪费在猜你心思上?”
她音量微微抬高,比平日大了几分,沈清棠被吼地身子跟着缩了下,脑子一团浆糊,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掉着
,干涩的喉咙里难以发出一丝音调。
他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要先息怒妻主的怒火,向妻主解释,解释自己不是故意去惹妻主生气,解释
可此刻,嘴里的话硬是憋回了肚子里,甚至一度忘了自己到底要解释什么。
只会喃喃重复着:“妻主。”
姬昭禾耐心耗尽,不费一丝力气地甩开搭在手心里冰凉的小手,转身离开。
去往偏殿的路上,她侧身吩咐道:“请太医过来看下主君。”
她真是受够了沈清棠这个样子。
殿内一片死寂。
沈清棠呆呆地望向妻主果断离开的背影,眼中似乎有重影掠过。
他死死抑制着险些露出的哭腔,唇瓣被咬出血,铁锈味蔓延至口腔,却浑然未觉。
他也不想这样的
他分明想做的温柔大度些,坦然面对妻主宠幸他人。
可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殿外时,竟一度想冲进殿内,让那男子滚出去。
想去质问妻主,许他的一生一世,怎么不算数了?
可他又害怕,害怕看到如此疯癫的自己,妻主更加厌烦。
妻主本就不喜他的脸,他的性格,恐怕只有乖顺这一点,能讨得女人唯一怜惜,若是连这都没了,他不敢去想,自己该如何面对妻主厌恶的神情。
妻主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除了身.体上的片刻欢.愉,他什么都给不了。
沈清棠整个人被绝望笼罩,身子缩成一团,四肢仿佛被抽去筋骨,软绵无力,体内被无形的烈焰灼烧着,思绪混沌间,他迷迷糊糊听到江德明的声音:
“于太医,您快点儿,小主君快撑不住了!”
偏殿。
姬昭禾连喝三杯凉茶下肚,才勉强压下火。
云墨跪侍在前,为其倒满空盏,“殿下,需要奴向主君解释一二吗?”
姬昭禾摆摆手,沈清棠这闷声憋气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她总归要治上一治。
江德明脚步冲冲地赶来,“太医已经把过脉,小主君刚刚喝了药,现下已经睡了过去。”
姬昭禾点点头,“给我看一眼药方。”
江德明从怀里拿出,他就说殿下还是心疼小主君的,要不然怎么会这个时辰了还不睡下,一直在偏殿等着消息。
他倪了云墨一眼,“你先退下吧。”
云墨:“是。”
这云墨又是谁人吩咐,安排在殿下房内的?分明那日他已将所有侍君送入凤君宫里了。
江德明:“殿下,小主君或许是误会了您与云墨,待他醒来解释一二即可。”
姬昭禾神色淡淡,语气没有一丝起伏:“是本殿太过娇宠主君了吗?怎得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来劝本殿去解释?”
“别说是误会了本殿和云墨如何,即使是主君站在殿内,看本殿与他人翻云覆雨,又有何不妥?”
江德明一噎,确实是这个理,殿下地位显赫,身为一个女人,放下身段去向主君解释,太有悖常理了。
他真是被最近殿下的行为蒙了头脑,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江德明:“奴说错话了,殿下莫要生气。”
姬昭禾盯着案上那杯凉茶,陡然生出一种无力感。
她对沈清棠,真的是……无可奈何。
沈家还有用处,万不能因为她,倒戈阵营,改朝换代。
姬昭禾起身,胸口处的湿润已经被暖气烘干,却无声地提示着她,沈清棠的至关重要。
古代一场风寒,足以要了人的命。
沈清棠还不能死。
她赤脚回到主殿,殿内只点着一盏烛灯,映照在那张脆弱白皙的脸上,精致的面庞上少了几分生气,像极了没有灵魂的娃娃。
这人生着病,也格外好看。
扶九跪趴在床边,烛光被黑影笼罩,他陡然惊起,险些喊出声。
姬昭禾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
她动作轻缓地坐至床边,用手背去探那额间温度,药方她已看过,寻常的风寒药而已,吃过药后额头还这般热,还需物理降温。
殿内本就烧着地龙,还给人盖着厚被,生怕不把人热死。
姬昭禾掀开被褥,推至最里处,握上那烫热的手,按压上合谷穴。
沈清棠本就睡得不安稳,身体如火炉般灼烧着,濒死感蔓延全身。
他恍恍惚惚的想,自己死后,妻主就能娶到心仪的男子了吧?
身上的千斤重被无形移去,沈清棠迷蒙间见到那熟悉的身影,差点以为自己烧出了幻觉。
又或是死前的幻想。
“妻主……”他开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自己这是死了吗?
妻主怎么会来看他?
见人醒了,姬昭禾朝殿外喊道:“备冰水来──”
沈清棠张着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她俯身探下去,耳朵贴近柔软唇边。
那声音极为微弱,透着暗哑,格外费力的说出那三个字:
“对不起。”
第35章 静湖(2)到底是个下贱的奴,怎能比……
夜间沈清棠又烧了起来,姬昭禾让人轮流用冰水浸湿毛巾,敷至他的额头,脸颊,脖后。
敷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沈清棠的温度终于降了下去。
姬昭禾松了口气,见人已好转,吩咐宫侍轮流照看着,自己则回到偏殿,转瞬睡下。
第二日,姬钰和凤君听闻沈清棠染了风寒,命人送来了几株人参,让她们在宫中多养些时日。
姬昭禾念及宫中眼目众多,行动不便,带人回了府。
“殿下怎得不下来?”马车行至府门,沈清棠已着人领回院中,三殿下却迟迟不下车。
“转道去红袖阁。”
江德明愣了下,红袖阁是京都最大的青楼,里面汇聚着各色各样的倌儿,以前殿下常去,可自从主君入府后,就再没去过。
眼下主君还在病中……
他不敢多言,只是让马妇掉头时,看了眼府门。
冬日里的红袖阁格外冷情,堂下只零落散坐着几位客人,花公意兴阑珊地支着下颌,指尖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几粒碎银,目光虚虚投向看台中央——几个衣着单薄的倌儿正卖力旋舞。
不远处有几个倌儿在嬉笑打骂,衣带扯得松松垮垮,看得他噌出一肚子火,刚要张口开骂——
门帘轻响,凛冽寒风吹过,只见一位身披鹅黄斗篷的贵人缓缓迈入门槛,发间金枝玉叶的饰品上沾染了些雪粒,引得周围侍从赶忙拿出帕子轻轻拭去,唯恐贵人着了凉。
三皇女许久未来红袖阁,甫一进门,就被一群倌儿围至中央,连江德明都被挤了出去。
他擦了擦鬓角不存在的汗,被这些倌儿的热情吓到。
“殿下——”
“殿下怎得今日才来,奴等您等的花都快谢了。”
“殿下——奴好想您。”
“殿下,奴新学了首曲,弹给您听。”
“殿下——”
“都给我退下!”花公肃声退散倌儿,步子极为摇曳地走到三皇女身边,“今日是什么风,竟把三殿下给吹来了?”
天知道他有多想三皇女!三皇女出手阔绰,每次来至少要点上三四个倌儿,运气好些的倌儿,还会被三皇女买下,领回宫中。
那天价的赎身钱,恐怕只有三皇女给的起,也愿意给了。
寻常富商,即使再有钱,也不会花费到为倌儿赎身上的。
花公身上的浓厚脂香飘到鼻尖,熏得姬昭禾鼻子痒,她微不可察地侧了侧头,“老规矩。”
——虽然她不知道老规矩是什么,但不妨碍她说出口。
花公领着人来到雅间,一路上说个不停。
他嗓音尖细,听得姬昭禾直揉耳朵。
“他们这些精头儿,一个个守身如玉,都等着您来呢!”
“殿下可要喝些什么?奴马上命人去沏。”
“哎呦——奴差点忘了,”花公一拍脑门,对着一旁小倌吩咐,“去
喊柳玉主,就说殿下来了。”随即又暧昧地看向三殿下。
“柳叶苦苦等了您好久,期间有贵客想要为他赎身,他死活不肯,偏要待在这儿等您来。”
柳叶?柳玉主?是花魁的意思吗?
姬昭禾闲步跟着,到了雅间后,侍从在门外守着,花公带人离去,房间内只剩下姬昭禾和江德明。
“殿下今日怎么想起来红袖阁了?”江德明有些疑惑。
姬昭禾懒散地靠在椅背上,阖上眼,眼底淡淡青色,“躲个清静。”
最近她看见沈清棠,心底就不由得感到烦躁。
她承认刚开始看着时时刻刻都要黏在身旁的小夫郎时,心底是愉悦满足的,但随着时间推移,她又觉得这人一直跟在身边,自己几乎没了独处时间,变得烦躁起来。
她知道这是自己的问题,上了大学后,与高中朋友相隔两地,一开始觉得在手机上互相分享日常很开心,到了后面,自己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再加上一堆比赛考试赶在一起,面对朋友的消息,开始变得置之不理,隔一段时间再回复,到了后面,两个人的聊天变成了互相倒苦水,她也逐渐开始厌烦这种相处方式。
厌烦明明说了自己在忙,为什么还是要不停地向她发消息。手机上无数个群聊闪着红点,艾特来艾特去,手中积攒着无数个要处理的事情,于是在一众消息里,她选择了切断最亲近的人。
“小主君心里定是不想这样的,可人的内心,难免有所偏移,主君如此爱慕殿下,嫉妒是常有的事。殿下莫要为此烦心,就如往日面对侍君争宠,隔岸观火即可。”江德明劝道。
从前殿下侍君众多,争宠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还拙劣地在姬昭禾面前说着他人坏话,对此殿下从未上心过,只管让他们互相斗。
姬昭禾能听懂江德明话中之意,可沈清棠……
“他要是真像那些侍君争宠倒还好,可偏偏,”姬昭禾微叹,“可偏偏他喜欢独自怄气,明明心里难过的要死,还假装若无其事,一声不吭。”
沈清棠这种性格,真的不会长乳腺结节和甲状腺结节吗?
不过要是有,也没办法查到,这里又不能做彩超,估计只有熬出大病才能知道。
“殿下,奴来了。”一道清冷的嗓音倏然响起,拾回了女人的视线。只见来人一身青衫广袖,乌黑发丝披散在肩侧,微敞的衣襟下,露出半掩半现的锁骨,腰间细绦勾勒着不堪一握的纤腰,更重要的是,这人无论长相打扮──
都与沈清棠有七分相似。
姬昭禾心道不会那么巧吧,这分明是山寨版沈清棠。
难不成原主喜欢沈清棠已久,特意在青楼寻一个冒牌货,来睹目思人?若当初自己没穿进来,春宴那天,原主怕不是已经……
这个猜测令她心底微微不适,虽说用的是一副身子,但若原主当真宠幸了沈清棠,以自己的性格,定不会再碰其分毫。
还好自己那个时间点穿进来了……
“只你一人?”按照“老规矩”来说,至少要有四五个七八个吧?
柳叶身子一僵,跪至女人身旁,柔声道:“殿下今日,不是来看奴的吗?”
他说就说,可偏偏那双眸子瞬间被泪盛满,隐隐露出委屈之相。
姬昭禾:“……”
本就是为了躲清静,结果又来一个,还是山寨版的。
三殿下定是被沈清棠那贱人勾了魂,面对他时才这般冷漠!
柳叶看着面前无动于衷的女人,无声地掩下眼底的妒意。
三殿下已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踏足此地了
当初自他流落此地,三殿下便得了趣,频频光顾,甚至为讨他欢心,送各种新奇玩意来,更难得的是,三殿下对他极尽温柔,知他不愿,从不强求半分,但那时他郁郁寡欢,恨不得一头撞死,也不愿做这卖笑的活。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甜言蜜语里,他慢慢沦陷,决心交付真心之时,三殿下当场许诺为他赎身。这种话平日里他们这些倌儿定是不信的,那赎身钱足够在郊外买一座宅子,哪会有傻子肯花这冤枉钱?
可听那花公说,三殿下在此地赎过好多倌儿,都带回了宫,锦衣玉食好生滋润,他心里才腾升起一片希望,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却不料,自那之后,三殿下再未来过,人间蒸发似的。
他也曾想过偷跑进宫去找三殿下,可回忆起偷跑后被抓到的那些倌儿,心里忐忑无比,终是没能走出那扇门。
一月后,三殿下与沈司空之子大婚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的心瞬间跌入谷底,耳边尽是花公尖细的嘲讽声:“都说了让你好好把握住机会,偏要装着副清高样,不知道给谁看呢!”
“现在好了,三殿下与沈司空之子大婚,那可是权衡朝野的沈司空啊!听闻其子有绝世样貌,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自小有名师培养,琴棋书画,操持家务样样都是顶尖的,三殿下有了此等绝色,怎会再来这烟花之地,为你赎身?”
“虽说你身为玉主,样貌也不差劲,但到底是个下贱的奴,怎能比得上清白人家的郎君?”
“我还听闻,三殿下成婚前,可是遣散了所有侍君!哪个女人能做到这番行径?定是对那即将入门的小夫郎喜欢的紧!”
是啊,三殿下如此喜欢新婚夫郎,竟有三百多天为曾看过他,那么今日前来,又是所为何事呢?
是拿他当做无聊时的消遣吗?还是家里那位惹殿下不高兴了,才忽然想到他?
想及此,柳叶强压泪意,问道:“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姬昭禾有些无语,怎么都在问她今天为什么来这儿?
没事就不能来了?
早知道去茶馆清静去了,本来还想听个曲看个舞,顺带按摩一下,结果只喊来一个,还是原主的老相好,真是没劲。
姬昭禾不想再多浪费口舌,顺着他的话说:“来看你,过来给我按按肩。”
昨晚看了沈清棠太久,脖子肩都僵硬无比,起床时险些闪到。
她怀疑自己真得了肩周炎。
老天奶,怎么穿成皇女还会得这种卑微打工人才会有的病!
什么时候才能过上真正意义上的混吃等死?!
第36章 破冰“既然那么想死,那就由他吧。”……
“咳咳——”
“主子,您怎么又出来了?当心着凉。”沈清棠只穿了件寝衣下床,扶九连忙放下汤药,扶着他回到床边。
“殿下呢?”醒来后没见到妻主,令他格外不安。
回府路上,他依稀记得自己依偎在妻主怀中,那熟悉的檀香温软包裹着他,格外安神。马车停稳后,他被一路搀扶至主屋,陷入松软被褥间,混沌的思绪稍稍回笼,妻主似乎并未跟在后方。
他的那句道歉,不知妻主听见了没。听见后,又是何反应?是否还在生气?
“殿下殿下有事,出去了。”扶九不敢看沈清棠的眼,支支吾吾道。
主子被扶进府后,凤君给的多女多子符被落在车上,他急忙回去拿,准备回府时,无意间听见了三殿下那句“转道去红袖阁”。
主子都这个模样了,三殿下竟还有心思跑出去寻欢作乐!他气的眼泪直掉,却无可奈何。
相处多年,沈清棠知扶九有事瞒他,只哑着嗓子,耐心重复:“殿下去哪儿了?”
“殿下,殿下没回府,直接去了红袖阁。”扶九扑通跪下,语气里满是自责。
沈清棠呼吸一滞,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透着迷惘,似乎是觉得自己听错了,恍惚片刻,才终于意识到扶九在说
什么。
他强撑着身子,将扶九拉起,“殿下想去哪里,是她的自由。”
“都怪奴,奴要是上去拦上一拦,殿下或许就不会去了。”扶九擦着泪,说。
“殿下哪是你能拦的住的。咳——咳咳——”
沈清棠突然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音沙哑撕裂,单薄的肩胛如折断的蝶翼般在薄衫下耸动。他的手无力搭在床边,唇角轻微牵动了下,像是在无声的嘲弄。
扶九连忙将汤药端过来,手指触着温度,碗边还热着,他松了口气,“主子,赶紧趁热喝药。”
沈清棠垂着眸子,将药一饮而尽,似乎是终于撑不下去了,肘抵着床,缓慢躺了下去。烛光跳跃,映照在那张惨白的脸上,犹如一尊没有生机的,脆弱的玉像,即将在烛火摇曳的影子里无声碎裂。
他闭上眼,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掉落,“派人去红袖阁,给殿下说……主君不肯喝药,一定要见到她才喝。”
柳叶或许是看出三皇女心情不佳,为其揉肩捶背时也不敢发出丁点儿声响,屋子里弥漫着难言的寂静。
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姬昭禾抬手,示意他停下,“这手法是跟着谁学的?”
柳叶按摩的手法几乎与云墨完全一致,像是有特定的步骤般,还带着一种熟悉的感觉。
柳叶来到姬昭禾身前,缓慢跪下,涂满脂粉的脸轻蹭女人的衣服下摆,“红袖阁的师父教的,这里的倌儿皆会。”
来红袖阁的客人大多是达官显贵,对于这揉肩捶背也有独特的一道见解,若是手法生疏毫无章法,弄疼了客人,也会遭打的。
姬昭禾想了想,问江德明:“昨晚云墨是你安排在殿里的?”她记得原主这些侍君,除了云水外,全送至了凤君宫里。
“殿下,我哪敢啊!”江德明皱着脸,否认道。
他可是坚定地站在主君阵营!
自从小主君入府后,阖府上下都悄然多出了几分暖意来,最难得的是,殿下常年阴郁的神情,也消融了几分,对待下人也不再严苛,他心里着实感激。
不仅如此,小主君掌管府中中馈后,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处处妥帖周全。这些事殿下从未管过,自然不知,但常年跟着殿下的老人们都为此连连赞叹。
到底是名门里出来的郎君,跟那些殿下带回来的杂七杂八货完全不同。
姬昭禾手指搭在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秀眉微蹙。
云墨估计是原主从红袖阁里赎回来的,既然不是江德明安排的,这人也不可能穿过层层守卫,进入她的殿宇,想必背后另有其人。
希望她不是在阴谋论吧,很难想象会有人把主意打在自己这个废物身上,脑子被驴踢了吗?
“殿下,”柳叶环紧姬昭禾的右腿,身子柔若无骨地贴上去,眉目流转间秋波柔递。
姬昭禾微叹,这个漏网之鱼的老相好也要赶紧解决掉。
她的手毫不留情地扳上他的下颌,微微抬高,强迫着人离自己更近些,“之前本殿许诺过你什么?”
既然是老相好,柳叶还为了她宁愿待在这风尘地,也不愿被人赎身,定是原主许诺过什么,不用她问也知道,定是赎身一事。但是保险起见,还是问一问吧。
柳叶攥紧那黄袍衣摆,眸中忐忑不安,“殿下许诺奴,为奴赎身……殿下是忘了吗?”
“奴等了您好久,日日倚在窗边,等待着殿下来。”说完,竟是又哭了起来。
姬昭禾两眼一黑,这张脸一哭,就更不像沈清棠了,尤其是那脂粉快要晕染开,略显滑稽。
“闭嘴。”姬昭禾不耐道。
她松开手,接过江德明递来的帕子,擦拭着手指上沾染的脂粉,侧头安排:“待会给他赎身……”
“砰砰──”短促而突兀的叩门声骤然响起。
姬昭禾头也未抬,淡声道:“进来。”
一名身着王府服饰的侍从应声推门而入,步履匆匆却不忘行礼,快步来到姬昭禾身侧,看到柳叶时略一迟疑,俯身凑近,压低了嗓音禀报:“主君不肯喝药,底下人劝了半晌,主君说他只有见到殿下才肯喝。”
侍从虽压低了嗓音,但在这空旷的环境下仍格外清晰,江德明身形微僵。
殿下最讨厌别人威胁她,主君这是往殿下逆鳞上凑啊!
果不其然,只听三殿下从齿缝间缓缓碾出几个字,声音寒彻骨髓:
“既然那么想死,那就由他吧。”
语毕,案上的摆件被尽数扫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三殿下拂袖起身,珠帘骤响间,只余下满堂死寂。
柳叶悚然垂首,惊惶的大气不敢出,面对女人的离去,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出口,只留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好像不再期待进王府了。
是夜,雪下得极大,整座王府仿若被裹入一片死寂中,沉甸甸地寒意在殿宇间无声弥漫,夹杂着无形的威压,直压得人喘不过气。
廊下檐前当值的侍从们皆低垂着头,呼吸放得极轻,唯恐撞上三殿下那双阴郁狠厉的眸子。
江德明跟在殿下身后,在心底为小主君祈祷着。
他此前一直觉得殿下跟换了个人似的,今天这一遭,才发现是自己想错了,殿下还是那个殿下,只不过比以前会装了些。
门被直直推开,昏黄的烛灯下,映侧着女人满是寒意的身影,像是从地狱间夺命的鬼神,扶九猛地一惊,来不及喊起沈清棠,便被青雀请了下去。
门被重重关上,姬昭禾卸下斗篷,行至床边。桌上的汤药已空,只余碗底的一圈褐色残渣。
那张脆弱的脸被烛光映照地几乎透明,眉头紧紧皱起,似乎陷入了梦魇。
明明在气头上,看见沈清棠这个样子,姬昭禾忽而泄了气。
她一个大女人,何必为一个小男人置气?还是因为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
黏人就黏人吧,也不可能离了。私心来讲,沈清棠确实是正君的最佳人选,也不会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今天因为一时气急动怒,被外人知道,指不定又被传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传进沈司空耳中,又是个事。
她利索地脱掉外衣,翻身上床,将人搂入怀里,被廉价的浓郁脂香浸染太久,猛一闻到小夫郎身上淡淡的海棠清香和微苦的药香,臂弯忍不住梏紧了些。
到底是野花不如家花香,姬昭禾感叹道。
沈清棠是在夜间被热醒的,他睁开眼,感知到熟悉温热的身体,喉间发紧,眼底积蓄的雾气瞬间凝结成珠,顺着眼尾悄无声息地滑落,洇入姬昭禾衣襟的锦纹里。
他指尖轻颤,下意识去攥桎梏在腰间的手臂,如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浮木,挤压了许久的委屈与惶恐尽数崩塌,肩头细微地抽动着,泄着无声汹涌的泪水。
过了良久,沈清棠闭上眼,深深埋进那安心的怀抱中,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揉进女人的骨血里。
胸前的衣料上一片湿意,紧贴着皮肤,难受地姬昭禾伸手去抓,却抓了一手头发,意识到是什么时,她闭着眼,不愿睁开,手沿着曲线一路往下,握住身前人的后颈,往后带去,强迫着胸前那颗脑袋离自己远些,然后掀了掀衣领,扯开些缝透气。
没一会儿,那颗脑袋又伸了过来,死命地往怀里钻。
眼皮沉重无比,姬昭禾艰难地睁开一丝缝隙,视野混沌不清,迟钝地扫向身前的人。
那张清秀的小脸离得极近,泪水蓄满眼眶,正无声地落着泪,洇湿了苍白的脸颊。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深处,带着献祭般虔诚的迷恋,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自己是他整个世界的支撑点。
真要命。
姬昭禾意识渐渐清醒,声音暗哑:“我都回来了,还哭什么哭?”
第37章 破冰(2)永远只是当下的助兴词……
“我都回来了,还哭什么哭?”
沈清棠一怔,慌忙咬住下唇,极力止住泪意,肩膀却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着
,喉咙里发出细碎急促的抽噎声,由于憋得太狠,不受控制地打起嗝来。
“嗝呜呜”他难堪地闭上眼,泪水疯狂涌出,整个人恨不得蜷缩一团,狼狈又无助。
沈清棠拼命想扼制住自己失控的情绪,想要在姬昭禾面前维持住一丝体面,单薄的肩胛骨却剧烈起伏着,哽咽声愈加强烈。
姬昭禾掩下眸底晦暗,指腹轻蹭着沈清棠冰凉的脸,无声地注视着他拼命扼制泪水却无法最后彻底崩溃的表情,像只受伤的小兽在自己怀里蜷缩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美丽。
这样的沈清棠竟比床上还要动人几分,让人凭空生出一种凌.虐.欲。
“你是要把自己憋死,让沈氏因此与皇室不共戴天吗?”姬昭禾轻声道。
沈清棠疯狂摇头,似乎没想到姬昭禾会这样说,哭腔浓厚:“不是的……不是的妻主,棠儿即使死也不会连累您的。”
“我……我死前会写信给母亲,告诉她我是自愿的。”他接着道。
姬昭禾:“……”
沈清棠好像哭坏了脑子。
姬昭禾一手撑起脑袋,懒懒斜他一眼,“那你写吧。”
话音刚落,那身子就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要往外去。
姬昭禾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动作,没有阻拦。
沈清棠一边哽咽,一边撑起身子下床,白嫩的脚踏上柔软的地衣,连鞋都没顾得及穿,踉跄地往书案去。
慌乱间,他拿出一卷宣纸,颤抖着将其铺开,随后拿起一只未开封的新笔,来不及润笔开锋,就将那干燥硬挺的笔毫摁进墨池里。
沈清棠紧咬着下唇,试图放缓呼吸,握稳那支笔,可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还间断地打着嗝,致使笔下的字毫无美感,宣纸上间杂着几团墨点。
可他此刻顾不上那么多,匆匆写满了整张纸,起身拿给妻主看。
还未来得及上床,他身子再撑不住,“扑通”一下跪倒在床边,“妻主……您看这样写……嗝……可不可以?”
“可以的话我再誊抄一遍,不可以的话我再改。”他语气里透着几分小心翼翼,心里忐忑不安,害怕上面扭曲的字体和几团墨点影响美观。
姬昭禾盯着那张纸,没有吭声。
气氛骤然静了下去,只剩下沈清棠时不时地哭嗝声。
是哪里写错了吗?沈清棠仔细观察着姬昭禾的表情,手指不停地扣着衣服。
说实话,姬昭禾内心有些震撼。
小夫郎太爱她了怎么办?
纸上字迹凌乱不堪,笔画间满是颤抖的停顿和拖曳的痕迹,透着一股决绝,语序混乱。
──主君沈氏秉性善妒,阻拦妻主纳侍,致使妻主子嗣稀薄。复承妻主厚泽,愧疚万分,百死莫赎,遂自尽。此系私意,与她人无关。伏望妻主珍重。
姬昭禾从头到尾看了两三遍,后又复杂地看向眼前想要自尽的小夫郎。
这件事,好像越来越偏了?
姬昭禾理清思路,问:“为什么要自尽?”她只是阴阳两句,让他别把自己憋死,怎么变成要他自尽了?
沈清棠乖乖回答:“妻主说……嗝……不能憋死,连累妻主。”
姬昭禾:“……那你就不要憋着啊。”
沈清棠眨巴了下眼,委屈道:“可是……妻主不喜欢看到我哭,棠儿只好,憋着。”
姬昭禾:“……”
姬昭禾:“那你为什么哭?”
沈清棠神色迷茫,像是忘了自己因何伤心,想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说:“因为妻主……去了红袖阁。”
姬昭禾沿着他的话,接着问:“那我为何要去红袖阁?”
沈清棠心脏钝痛,“因为棠儿惹恼了妻主,妻主生气,不愿见到棠儿。”
还挺有自知之明,姬昭禾:“那你可知我为何生气?”
沈清棠身子微僵,“宫宴上,棠儿因妻主多看了,薛羽安两眼,暗生妒忌……嗝……回到殿时,听见殿下与侍君聊天,心有不满,不肯进殿,把自己,冻风寒。”
“还有呢?”
还有什么?沈清棠张了张嘴,茫然无措地看着姬昭禾。
“怎么还是没想明白?”姬昭禾眸中透着淡淡失望,一副不欲再说的架势。
沈清棠急中生智:“还有还有我没给妻主纳侍君?”
姬昭禾摇摇头:“不是。”
“还有……我,我是故意让人说,只有见到妻主才肯喝药。”沈清棠声音减弱,逐渐变得心虚起来。
他这幅不打自招的样子惹得姬昭禾差点没绷住表情,险些笑出声来。
不过账要一笔一笔算,姬昭禾依旧摇着头:“不是。”
不是这些事,还能是什么?沈清棠只觉得脑袋一团糊,险些再次崩溃。
“还有”沈清棠实在想不出来了,开始像背书一样,细数自己荒诞的“罪状”。
“这段时日棠儿吃得太多了,长了几斤肉,不好看了”
“有一次早上,棠儿趁妻主还没醒,偷偷亲了妻主。”
“棠儿不该私藏妻主用过的手帕,私底下偷偷去闻”
“在床榻上,棠儿说不想再要了,不是真的”
“还有”
姬昭禾见他越说越离谱,连忙打断:“你平日里的机灵劲儿去哪了?吃进肚子里了?”
“没吃进肚子,棠儿以后少吃点……棠儿真不知道,妻主不是说嗝有事要说出来才能解决,妻主不说,棠儿怎会知道自己错在哪?”那泪盈盈的双眼透着几分迷惘,白嫩的脸颊被泪水洗过,显得脆弱又精致,看得姬昭禾喉咙发紧。
沈清棠待在自己身边久了,竟也学会倒打一耙的本领了。
“是,”姬昭禾开口,“我是说有事要说出来才能解决,你记得那么清楚,为什么到自己身上却闷声不吭,当个哑巴?”
“我”沈清棠嗫嚅着,“我若总是无端吃醋,妻主会更加厌我。”
“棠儿也不想这样的”
他绕进了死胡同里,闷声憋气假装大度会遭妻主厌烦,频繁吃醋妒忌也会遭妻主厌烦,总之,怎样都不对。
姬昭禾淡淡道:“这是最后一次,没有下次。”
沈清棠点点头,眼睛里闪出一丝亮光:“妻主原谅我啦?”
姬昭禾故作勉强地“嗯”了声。
身子被陡然抱紧,柔软的身躯撞进怀中,姬昭禾猝不及防,发出一声闷哼,沈清棠散乱的发丝滑过脸颊,带着微弱的清香和痒意。
姬昭禾还未回神,唇上便落下温软的触感。
一下,两下,三下
起先带着轻柔的试探,而后越吻越重,越吻越长久,温热的气息交融着,厮磨辗转。
吻毕,沈清棠喘着气,“妻主身上有别人的气息,不好闻。”
姬昭禾狐疑地凑到自己颈侧闻了闻,什么都没闻见。
沈清棠眨着眼,这次的教训刻骨铭心,他索性大着胆去问:“妻主之前许我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还算数吗?”
姬昭禾一噎,沉默了半晌。
沈清棠眸底闪过细碎的泪光,像是猜出了答案,接着道:“妻主不用回答,棠儿说着玩的。”
“那些倌儿伺.候的妻主舒服吗?妻主教教我,好不好?棠儿很聪明,学得很快。”
“棠儿不怕疼的。”
姬昭禾说不出自己心底是何滋味,只觉得有些刺痛,密密麻麻的。
理不清这道不明的思绪,她索性弃至一旁不想,忽地一笑,回到往日散漫的神情,唇角弧度越来越大,“好啊,那我可要好好跟你算算,把我骗回府的事了。”
“妻主不是说不怪棠儿了……嘶,妻主轻点,我疼。”
“不是说
不怕疼吗?娇气包。”
“可是真的很疼”
窗外狂风呼啸而过,雪愈加大了些,将那海棠枝头压弯了腰,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平息。
屋内昏黄的烛灯下,姬昭禾撑着脑袋,眼底满是餍足,凝视着面前熟睡的面庞。
沈清棠的身子格外热,或许是还发着烧的缘故,姬昭禾本想怜香惜玉,不欲过度运动,但那细长的腿.偏要勾.着她不肯移开。
好在一番运动过后,沈清棠的体温降了不少。
想到他问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又开始头痛起来。
明明可以像之前一样随口作诺敷衍,可她却迟迟没有开口。
人体内的多巴胺和苯乙an醇顶多能维持两年,消失后就会变得厌倦和淡漠,将无法维持这段感情。就像她的父母,曾经是医学界人人称赞的模范夫妻,从校园走到婚纱,其爱情故事在医学界广为流传,最后还是走到了两看生厌的地步。
人体构造如此,没有人能做到永远爱另一个人。
人们随口承诺的永远,不过是当下的助兴词。
姬昭禾勾起沈清棠的发丝,轻叹了口气。
越来越不想骗他了。
第38章 风变“所以……这些话,都是骗我的?……
冬至过后,天地逐渐松动,檐前垂悬的冰棱悄然消融,水滴一搭没一搭地滴落,砸在雪泥混杂的地面上。
坊间人群也渐渐多了起来。
“近日那个传闻,听说了没?”
“什么什么?”
“就是有关”
“是真的吗?那位贵人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
“还能有假?里面的人拼死逃了出来,在宫门哭诉呢!听说身上满是淤青,大冷天的只穿了件里衣。”
“现在还在哪儿?”
“宫里来人将他领了进去,现在不知是何情形。”
“若是那位出事,只剩下三”
“嘘——”
景仁殿。
下了朝,朝廷命官纷纷涌出殿,唯恐多留一秒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
霎时间殿内恢复死一般的寂静,只留龙椅上的姬钰和下方的太女姬昭懿。
“这灵音坊,当真是你办的?”冕旒前方的十二白玉旒遮挡住了姬钰的面容,只能听见她透着寒意极具威压的声音。
姬昭懿面无表情地垂着头,知道无法将自己从此事摘出去,大方承认:“确为孩儿所办,其初衷是收留孤儿寡男,不曾想竟发生了这事。”
姬钰淡淡道:“那就好好查清此事,给世人和文武百官一个交代。”
姬昭懿:“是。”
太女党皆等在殿外,讨论此事,姬昭懿刚踏出殿,众人就纷纷围了上去。
“殿下,陛下怎么说?”一位跟随多年的老者上前询问。
姬昭懿理了理衣摆,神色淡漠:“命孤查明此事。”
众人皆松了口气,陛下没有责罚之意,也未让太女避嫌,而是命其亲自查明,那就是无碍。
有人大着胆猜测:“此事会不会是三殿下”还未等那人说完,太女冷冽的眼神就已扫视了过来,说话的人身体微僵,讪讪闭上了嘴。
“孤此前说过,孤的妹妹,绝不会害孤。”
三殿下跟太女一父同胞感情深厚,这事大家心知肚明,可身在皇家,感情再深厚又如何?在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太女还是太过年轻。
姬昭懿敛下眸中阴翳,说:“此事无需各位操心,孤自有安排。”
她着实没想到,那人竟会愚蠢到这种地步。
“主君,殿下下了朝,直接去往三殿下那里了。”宫侍低声俯在薛羽安耳边道。
薛羽安手中动作一顿,放下绣针,垂眸看着手里还未绣完的荷花鸳鸯图,喃喃道:“第七次了”
“可曾打探到那人样貌?”
宫侍摇摇头:“那人住在府中深处,奴多次派人去守着,都未见其出过府门。”
见薛羽安神情落寞,贴身宫侍提议道:“主君,我们可以借着看望沈氏之名,打探此事。”
薛羽安迟疑:“可是”
若与妻主碰上,少不了一些麻烦。
“正巧沈氏染了风寒,主君前去探视,情理相合。”
薛羽安:“那便备马车吧,取些精细滋补之物带上。”
“是。”
屋内的摆件尽数掉落,整个屋子凌乱不堪,颜礼跌坐在地,拼命想向后挪动,但脖颈间的手却不容置疑地桎梏着他,令他动弹不得。
“此事是你在背后安排的?”姬昭懿眼神中没有一丝情绪,看向颜礼的眼神像看一滩死物。
“不是,不是的殿下!”颜礼摇着头,冷汗浸透了他的额发,他心跳如鼓,脖颈间不容忽视的窒息感使呼吸变得短促凌乱。
他猛地伸出双手,想要去扒掉脖颈上那只铁钳般的手,然而,任凭他如何死命地掰扯,那只手仍纹丝不动地牢牢扼至着。
良久,直至颜礼呼吸越来越微弱,险些窒息,姬昭懿才猛然松开,像是觉得脏了手,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拭着自己的手指,喉间发出愉悦的轻呵声,她瞥了眼地上的人,“那你说究竟是何人,能深入灵音坊内部,将那人打残,指使着他去宫门前闹?”
“又是何人有这般大的本领,能躲过孤的眼线,散播谣言?”
颜礼大口喘息着,想要克制住内心的慌乱,身子却应激般地抖个不停,他眼神涣散地左右乱瞟,不敢直视那令他恐惧的源头。
姬昭懿语气残忍,“他们知道自己的救世主,是这等下贱的东西吗?”
这句话如巨石落入平静湖面,砸出巨大涟漪,打破了颜礼表面的乖象。
颜礼嘴角扯出一丝嘲讽,越是亲近之人,越知道刀该往何处捅。
他声声泣血:“下贱的东西?在殿下眼里,我竟是这般……”
自幼时起,母亲钱太尉的身份,就令他引以为傲,她的母亲有赫赫战功,凭的是实打实的本事。跟那些仰仗祖上余荫,内里腐朽不堪的世家大族完全不同。
而他,作为钱太尉唯一的儿子,自诩与旁人不同,养出了一身倨傲的性子,在京中世家子弟围绕着女人谈天阔地时,他从来是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认为世间无人能配得上自己。
除了太女。
看到他执迷不悟的样子,姬昭懿颇为无语,“你怕不是忘了,自你决心投湖那刻,你便不是钱太尉之子,而是一个无从轻重,人人皆可上去踩两下的蝼蚁。”
“你曾经瞧不上的薛羽安,如今是太女正君,以后更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凤君。”
门外传来细微的“嚓啦”声,像是靴子踩进雪泥的脚步声。
颜礼眸子里满是不解,脊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哽咽着:“殿下不是说,薛羽安只是权宜之计,若将来登位,凤君之位只会是我的吗?”
姬昭懿选正君的前日,许诺过定会选他。结果那日不知为何突生变故,选了薛羽安。
后来姬昭懿向他解释,选薛羽安是不得已而为之,太女党势力过大,若再有钱太尉这一臂力,陛下会有所忌惮。
他将信将疑,姬昭懿又许诺他,待自己登位,那凤君之位,定是他的。
可当亲眼看着心爱之人与他人成亲,他还是失了理智,发了疯地找到姬昭懿,去质问她。
太女登位,要熬到何事?分明是在骗他!
姬昭懿当时是何表情,他现在都记忆犹新──穿着大喜红服的姬昭懿甩开他的手,冷声呵斥,让他莫要在此时胡闹。
后来自己为了威胁姬昭懿,跳下了湖,而后被东宫暗卫所救,睡了三天三夜。
醒来后便听姬昭懿说,因他的不理智和冲动,钱舟这个身份,再也不能用了。
接着便是一顿甜言蜜语,自己被送往江南。
面前之人一言不发的样子深深刺痛了颜礼,他渐渐绝望:“所以……这些话,都是骗我的?”
“若你现在想要恢复身份,可是抄家灭族的欺君之罪。”姬昭懿淡淡提醒。
钱太尉当时因丧子费了皇城多少人力财力,若被陛下知道钱舟还活着,假死脱身,再有灵音坊一事,定是诛九族的死罪。
钱舟是可以说自己
被好心人所救,忘了记忆,可是陛下会信吗?即使相信,有太女党的人添油加醋,这事也只会朝坏的方向发展。
颜礼发出悲哀的嘶吼声:“那殿下当初为何要救我?为何要花费心思为我编造那么大的谎言?若非心中有我,为何要这般做?!”
“仅仅是为了占我的身吗?还是母亲在朝堂上惹了殿下不开心,殿下才这番逗弄我?”
姬昭懿冷漠道:“若不是因钱太尉,孤绝不会派人救你。”
她没说为何要编织谎言戏弄颜礼,而是将话转到了正题上,“孤本以为你虽脑子愚笨,但好在秉性良善,才允了你建立灵音坊,却不曾想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颜礼崩溃地嘶吼着:“我都说了不是我!殿下仅因我为坊主而怀疑我,未免太浅显了些!”
他这般理直气壮,跟几年前简直一模一样,丝毫未改。
“你是觉得孤像你这般不长脑子吗?”姬昭懿扶额轻叹,“那我问你,为何在魏王府私见魏王?是在屋子里与魏王苟合,还是在与其筹谋着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三殿下告诉你的?”颜礼被戳了痛处,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我找魏王都是为了殿下!我是在劝她归顺殿下!成为殿下的助力!”
颜礼丝毫未觉自己的话有多么离谱,因为记恨姬昭禾把私会魏王这事告诉姬昭懿,竟开始泼脏水起来:
“这件事不是我做的!是是三殿下!定是三殿下为了夺位才指使人去的,那灵音坊中,也有她的人!”
话音刚落,一道金光裹挟着裂帛般的脆响,狠狠落在他身上。
剧痛来得过于猛烈,颜礼还没来得及喊叫,喉头就涌上了浓重的腥甜,所有的话语都被卡至喉咙里,只剩下灭顶的痛感。
空气凝滞半晌,颜礼不可置信地看向姬昭懿。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悠悠的声音:“皇姐,可别把人打残了。”
只见姬昭禾盘着腿大刺刺地坐在门槛前冰凉的地面上,身子倚在门框边,嘴里叼着话梅片,光明正大地听墙角。
“殿下,地上凉,快快起身!奴让人拿了暖蒲团垫地。”江德明操心地说道。
“不用了,”姬昭禾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朝里间喊了声,“皇姐,我走啦——”
戏也看得差不多了,沈清棠和薛羽安应该也聊完了。
第39章 旧事生活平淡无味,八卦拯救人类。……
“哥哥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棠儿知道定会如实相告。”两人已聊了有半个时辰,薛羽安的心思明显不在话题上,沈清棠索性直接点明。
“这……”他如此直白地说出,倒让薛羽安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沈清棠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挂满了担忧与真诚,丝毫未被外面的流言所影响,倒显得他心思深沉了。
若太女倒台,三殿下就是下一任储君。
沈清棠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哥哥放心,我并非是不设心防,而是妻主曾同我说过,她与太女殿下极为亲厚,无需设防。”
“若我帮了哥哥,也算是帮了太女殿下。”
“可是……”薛羽安有些犹豫,他当然知道这两位姐妹关系有多好,“我想问的,是私事。”
沈清棠一愣,他本以为薛羽安要问灵音坊之事。
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说灵音坊并非是为了收留可怜的无家可归男子,而是太女为私利所创,搜刮了各处民男,以此满足自己的癖.好,更令民众公愤的是,这些男子会被送至各大官员府上供贵人享乐,一时间人心惶惶。
颜礼身为坊主,又与魏王私会过,这件事的幕后之人并不难猜。
但颜礼与魏王之事只有他和妻主知道,此事的幕后之人,于旁人眼中,仍隐藏在迷雾中,需耗费些时日才能查到。
沈清棠:“哥哥不妨先问,棠儿才能知道该不该答。”
薛羽安话到嘴边转了几圈,终是问了出来:“太女殿下多次出入三殿下府邸,留宿频繁,”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尾音里带着一丝迟疑,“总不至于是姊妹情深,夜夜促膝长谈吧?”
他这话问得极为小心,或许是怕隔墙有耳。
沈清棠抿了抿唇,眸中带了几分不忍,这种事告诉薛羽安也无妨,薛羽安既然能问出,那必然是早已知道此事,“太女殿下,的确未曾与妻主促膝长谈。”
这个结果早在薛羽安意料之内,因此他并无过多伤心之态,而是问:“弟弟可曾见过,那人长什么模样?”
沈清棠不懂他为何在乎的是那人模样,而不是从哪来的,想了想,还是答道:“那人气质倨傲,面容清俊,举手投足间礼仪周全,不像是寻常人家的男子。”
薛羽安呼吸一滞,心里的怀疑又多上了几分。
“太女殿下……此刻跟那人在一处?”
沈清棠点点头。
薛羽安垂头,手指不自主地摩挲着手腕上的凤尾金镯。
钱舟还活着吗?还是……殿下找了位与钱舟极为相似之人。
这么多年了,殿下仍念念不忘,薛羽安苦笑。
沈清棠看向窗外,若他没猜错,妻主定是去听墙角了。
若是他那时也跟着去,说不定此刻还能说个一二,但薛羽安来得着实不凑巧,跟太女一前一后到。
姬昭禾到屋里时,只见两人均皱着眉头,一筹莫展的样子。
“怎么了?”她在两人对面坐下,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薛羽安微微颔首,沈清棠则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将此事告知妻主。
思索片刻,他还是起身来到姬昭禾身边,凑到她耳边轻声说。
姬昭禾侧目听着,时不时朝薛羽安方向瞥了眼。
待沈清棠说完,姬昭禾放下茶盏,“那好办啊,我们直接去颜礼那屋。”
自己都在门口光明正大地听了,再带几个人又何妨。
又不是什么机密,在座的都是自己人。
就是届时场面定会热闹非凡,三个人之间的恨海情天,想想就刺激。
生活平淡无味,八卦拯救人类。
“妻主,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无需向太女殿下打声招呼吗?”去的路上,沈清棠悄悄问道。
刚才在屋里,姬昭禾让沈清棠简单向薛羽安解释了下颜礼跟灵音坊的关系以及坊间谣言的来龙去脉。
姬昭禾转头,目光落到薛羽安那张脸上,“不需要。”正好人凑一起,让她捋清剧情。
三人到时,屋里已没了声音,姬昭禾径直推开了门,带领两人进屋。
薛羽安见到屋内惨状后,脚步减缓。
姬昭懿坐在桌旁,低垂着眼睑,眸底似深不见底的寒潭,沉得令人发怵,她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桌面,一条裹满金纹的牛皮鞭置于手旁,透着几分危险的气息。
几步之遥的墙角阴影里,一名男子蜷缩成一团,衣衫早已变成褴褛的布条,一条条深红发紫的鞭痕触目惊心,起伏的呼吸间,如濒死的鱼在泥地里挣扎着。
那张脸熟悉又陌生,褪去了少年时的孤傲,只余下一片纵横交错的泪痕,头发凌乱不堪地贴在脖颈间,满身狼藉。若非薛羽安对钱舟记忆深刻,恐怕难以将他认出。
他俯身向姬昭懿行礼,期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其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未开口,才松了口气,大着胆地朝阴影处走去,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盖到颜礼身上。
墙角蜷缩的人沉默着,双眼放空毫无焦点地望向前方,曾经清亮的眸子被蒙了层灰,只剩下被彻底碾碎后的虚影。
颜礼忽地开口:“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
姬昭禾觉得这话有些熟悉,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薛羽安一怔,“得意?”
“钱舟,见到你,我很高兴。”
他终于不会在午夜梦醒,看到身边的太女,想起大婚时钱舟的死了。
那时得知钱舟死去的消息时,他只觉浑身冰凉,
宁愿死的人是他。
这个身份本就是太女施舍,若反令心意相通的两人相隔两地,甚至要以死明志,那他宁可不要──他不想做横亘两人之间的第三者。
“高兴?”颜礼发出微弱的嗤笑,“是啊,你应该高兴,终于有机会向我炫耀,最后赢的人是你了。”
薛羽安微微不解,只是说:“我只是没想到你是灵音坊坊主,之前我听闻过灵音坊的善举,还称赞到此坊主定是为心有大义之人。”
颜礼:“我不需要你在这里惺惺作态。”
薛羽安沉默片刻,继续道:“经此事过,你可想过那些男子以后的处境,他们是否会名声净毁?钱舟,你建立它时,想过最后要利用他们吗?”
“这件事不仅撼动不了一丝妻主的位置,还会失了妻主的心,我实在不解你做这事的意义在哪里。”
“妻主。”颜礼喃喃道,“你不要在我面前这般虚情假意,那明明是我的妻主!是你抢了我的妻主——”
“若不是你,我怎会沦落至此?!”
薛羽安脚步不由得向后退去,有些害怕他现在这幅歇斯底里的模样。
当初是太女选了他,也未说明缘由,两人又一副怨侣分开的景象,现下钱舟却说自己抢了他的妻主,但那时钱舟的身份当太女正君再合适不过,何来抢之说?薛羽安摸不清头脑,脑袋险些炸开。
姬昭禾终于知道刚才那句话熟悉在哪了,原来是小说里恶毒反派的经典台词。只不过现在市场流行颜礼这种恶毒反派当主角,薛羽安这种小白花类型显然不符合主流。
虽然她此刻跟薛羽安一样摸不清头脑,但不妨碍她磕生磕死,太女这条线的复杂程度,都能再单开一本书了。
桌旁静坐的姬昭懿终于起身,淡声道:“你们先下去。”
啊,看不了后续精彩内容了,姬昭禾微微遗憾。
薛羽安临走前,复而担忧地看了一眼颜礼,无奈退下。
直到屋内闲杂人等皆已离去,姬昭懿才缓慢开口:“当年秋猎,孤掉下山崖,那晩洞穴中人,当真是你吗?”
颜礼终于意识到,姬昭懿是带着答案来问的。
当年之事,姬昭懿早已查明。
三年前秋猎,太女中了合欢散,药效起作时,策马失控掉进山崖,当时陛下派所有禁军去搜寻,却一夜未得消息。
彼时,他正随阿姐在山崖下的村落行善施粥。待早间粥棚散去,他便信步踱至村外的小溪畔。
蓦地,他顿住了脚步——在溪流转弯处,藤萝与山石半掩着一处洞穴,洞内石台上竟静躺着一位女子。
她双眸紧闭,似沉在深梦之中,臂上,腿上的伤口被人用撕开的衣摆细心包扎过,似是怕女人睡不好,还为其身下垫着衣裳。
他下意识屏气敛息,目光落在女人身上的黄袍龙纹上,久久不能回神。
这个年纪,这幅打扮,只能是太女了。
太女为何会在这里?就在他深深困惑时,女人骤然睁开眸子,直直向他扫来。
那声音暗哑,透着无形的威压,“昨晚那人,是你?”
钱舟鬼迷心窍地,顺着她的话,点下头。
在他终于意识到不对,想要解释,生怕太女误以为自己是昨晚的陷害之人,又或是什么人之时,太女冰冷的眸子软了下去,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过来。”
于是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被拽入女人的怀中。
他耳尖渐红,抖着声试探道:“殿下?”
“嗯。”女人淡淡回应,“再等一会儿,很快就会有人找到我们了。”
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为了太女的救命恩人。
第40章 旧事(2)“或者是两个都喜欢?”……
“殿下是何时查到的?”颜礼声音嘶哑,好似费尽了所有力气,才问了出来。
姬昭懿缓缓蹲下身,眸子如鹰钩般直直地锁定着他,“回宫那天。”
回宫那天,也就是太女被禁军找到后的第二天,如此之早。
颜礼:“既然查到了那晚之人不是我,为何后来还要骗我?”他抬起那张失尽血色的脸,带着一丝蚀骨的绝望,深深地看着面前冷漠的女人。
“因为孤曾真心喜欢过你。”
答案一出,颜礼瞳孔深处最后一丝光亮应声而碎,只剩下一片悔恨。
姬昭懿无声地注视着他的表情,继续道:“孤给过你机会的。”
那天颜礼身上一身素净,行动自如,显然不是昨晚与她翻云覆雨之人,尤其是自己身下垫着的衣裳样式,格外熟悉,她心中早有猜测,回宫后让人去查,果真如此。
那晚之人是与她相伴多年的竹马,薛羽安。
可当时的颜礼如此青涩,在她身旁故作矜持的模样又实在好玩,姬昭懿便打算给他一个机会。
得到消息的那刻到选正君的前日,她问过颜礼很多次,那晚之人究竟是不是他,可颜礼皆一一应下,甚至为此编织了极其像样的慌。
颜礼是喜欢自己的,姬昭懿心里清楚,但这并不是自己可以被骗的理由。
太女正君若真给了这个可以为了自己私心去扯谎骗她的人,那后院将不得安宁。
可颜礼不懂姬昭懿一次一次地暗示,堂堂太女殿下,怎么可能因为有人救了自己,就喜欢上对方。
怎么可能因为占了一人的身,就给予这正君之位。
倘若真这样,岂不是人人都要设计着爬上她的榻?
颜礼:“殿下现在还喜欢我吗?”
他这话问得有些自欺欺人,明明方才姬昭懿已说过,是“曾喜欢过”,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再次确认。
姬昭懿身形微顿,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旋即毫无留恋地起身,踏出了房门。
背影消失后,房门被重重关上,只余下冰冷的锁链与门环相碰的声音。
“所以你当时为何救他,救完也不告诉钱太尉?”姬昭禾躺在小榻上,跷着二郎腿,疑惑道。
姬昭懿在案前正襟危坐,手里拿着笔不知在写些什么,“本想借此磨一磨他的心性,若他当时依旧是钱太尉之子,定会找各种机会去刁难薛羽安,企图报复一二。”
“啊——”姬昭禾懂了,“所以你真正喜欢的人,是薛羽安?”
姬昭懿手指顿了顿,斜了榻上的人一眼。
姬昭禾见她看过来,眼睛眨巴几下,好奇道:“还是喜欢颜礼?”
“或者是两个都喜欢?”
姬昭懿颇为无语,像是被说中了,开始反击起来:“孤瞧你最近闲得发慌,思索着要不要给你安排些事干。”
姬昭禾猛地从榻上坐起,“我哪里闲了?”她可是在促进剧情发展好吗?
要不是她,颜礼恐怕都不能跟魏渺见面谋划,要不是她,颜礼就不可能被带回京都,要不是她,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如此简单明了地查出背后之人是谁!
嗯……好像要不是她,根本不会有这件事?
原著里有这件事吗?她都快忘完了。
“皇姐,不要拿这种事转移话题好吗?”姬昭禾老神在在地盘着腿,朝姬昭懿说道。
姬昭懿放下笔,将方才书写的宣纸放置一旁,衣摆扫过案面,一张字迹混乱,墨痕深浅不一的纸张从边缘滑落出来。
她目光微凝,轻轻一抽,将其从纸堆里剥离出来,默不作声地扫视着上面的字。
姬昭禾还在榻上问个不停,“你同时喜欢两个人?忙得过来吗?要是两个人斗起来岂不是很麻烦?光吃饭睡觉处理政务就已占了那么多时间,还要管后院,岂不
是忙得跟陀螺一样?”
“忙得过来。”姬昭懿淡声道,她拿起刚才那张纸,朝姬昭禾晃了晃:“这是什么?”
“好吧,我可没那么多精力喜欢那么多人啊——就写着玩的。”姬昭禾从榻上下来,三两步冲过去,抢回了那张纸,“妻夫之前的小情趣,皇姐莫要偷看。”
姬昭懿:“你想让沈清棠自尽?”
姬昭禾讪笑:“没有啊,逗他玩的。”
姬昭懿转过身,抽出一张干净的白纸,“你若是不喜欢他,又顾忌沈司空,不必如此大费奏章地让他这样做。想纳侍就纳,想逛青楼就逛,不用思虑过多。”
“皇姐为我兜底?”姬昭禾调侃道。
姬昭懿习以为常地点点头,“自然。”
“其实,”姬昭禾想了想,“我还挺喜欢他的。”
“明明我喜欢的是那种可爱的小夫郎,沈清棠的长相跟可爱压根不沾边,但每次看到他的一言一行,一瞥一笑,我就会生出‘他真的好可爱’的感慨,江德明还为此吓了一大跳,以为我幻视了。”
“皇姐你说呢?反正我感觉目前挺喜欢他的。”
姬昭懿放下笔墨,被她吵得写不进去,索性也跟着聊起来:“孤曾经还以为对薛羽安只是姐弟之情,要说真喜欢,钱舟才算,可薛羽安这个人,平常觉得可有可无,真正分开了,才会觉得心口像缺了一物,难受得要死。”
真是没想到,姬昭懿喜欢清冷的,但娶了可爱的,而她喜欢可爱的,却娶了个清冷的。
这叫什么,你的审美跟最后喜欢上的人完全不符。
姬昭禾:“所以你最喜欢薛羽安喽。”
姬昭懿摇摇头:“薛羽安的性格,颜礼的相貌,其他侍君带来的新鲜感,孤都喜欢,为何非要争个高低?”
有道理,不愧是土著人,这思想,这觉悟,跟自己都不是一个level。
姬昭禾:“那颜礼惹了那么大祸,你该如何处置他?”
姬昭懿:“把他放到城外的院子里圈养着,若钱太尉有异常,他会是个很好的靶子。”
姬昭禾点点头,又有点疑惑,“钱太尉会为了一个儿子而改变主意吗?”
女尊社会都重女轻男,钱太尉怎么会在意儿子的生死。
姬昭懿:“钱太尉的正君早逝,留下一女一儿,续弦的几个一直都没怀上,所以只有这姐弟二人,自然看重非常。”
世家大族中无论女男,嫡系都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
“好吧,”姬昭禾接着问:“那灵音坊的事怎么解决?坊主是不是要换人?”
姬昭懿挑眉:“你想当?”
“不不不,问问而已。”姬昭禾连连摆手,她才不会没事给自己找事干呢。
姬昭懿:“让那个在宫门闹的人在朝堂上解释,是自己鬼迷心窍遭人挑拨才这样做,把那些大臣安抚好,再散播到百姓耳中,出来些灵音坊的人在茶楼宣扬些孤的美名,此事就此结束。”
“至于灵音坊坊主,过后再考虑。”
姬昭禾不可置信:“就这样?”
跟她看的权谋文好像不太一样?这放在小说里至少也要写个十几章吧?
姬昭懿:“不然呢?朝堂上有一半都是孤的人,坊间更不必说,想要什么美名尽管多派些人去传扬,灵音坊又是孤的,养他们那么久,是时候发挥点作用。”
姬昭禾试图抓住bug:“就不会有人问这件事是谁指使的,引出颜礼和魏渺吗?”
姬昭懿解释得口干舌燥,见自家妹妹还是没理解,颇为无奈:“那人承认自己受人指使,就会撞柱自尽。”
颜礼对他有恩,他不会叛主,更不会留着自己被严刑拷打逼问出幕后之人。
“至于魏渺,现在还不是时候。”
晚间,姬昭禾指尖轻点水面,试了试水温,正欲洗漱,忽闻“吱呀”一声,屋门被径直推开。
沈清棠端着一白瓷碗,缓慢地朝里间走来,见姬昭禾的动作,忙软声唤道:“妻主,先别洗漱,棠儿今日跟薛哥哥学了糖蒸酥酪,妻主快来尝尝。”
“酥酪?”是酸奶还是双皮奶?姬昭禾凑近去看。
碗中乳酪凝白细腻,看着像酸奶。
姬昭禾接过碗,执起小勺,轻轻舀了一点送入口中,冰渣混着焦糖脆壳在齿间裂开,清冽乳香中,一缕淡淡的酒香弥散开来。
“好吃么?”沈清棠一双杏眼睁得极圆,微微倾身向前,紧张地去看姬昭禾的表情。
他第一次做,还没来得及尝下味道。
“好吃。”姬昭禾抬起头,猝不及防地,一张放大的,写满期待的小脸直直怼到眼前。
她下意识伸手去捏近在咫尺的脸颊,将那嫩滑的脸蛋拉了又拉。
真可爱。
“唔……妻主,疼……”那双清澈的眸子瞬间蒙上一层水雾,湿漉漉地望着她,声音里带着点委屈的含糊。
姬昭禾手里的力道松了几分,指腹却依旧捏着不放,笑道:“你的脸好像双皮奶。”尤其过来的路上沾了寒气,此刻触手冰凉,又软又弹。
沈清棠被捏着脸,口齿不清地问:“双皮奶是什么?”
“双皮奶是”姬昭禾顿了下,双皮奶好像是清末才有的,架空世界的小说里,没有吗?
“就是一种跟你脸的触感一样的点心,又滑又嫩,甜甜的很好吃,有机会我做给你尝尝。”如果她还记得怎么做的话
沈清棠闻言,眸子里暖意弥散:“妻主只需告诉棠儿方子就好,何须亲自动手,哪有女子下厨的道理?”
“好吧。”姬昭禾暗松一口气,其实她压根不会做,就是嘴嗨而已。
等姬昭禾吃酥酪的间隙,沈清棠支着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好奇问:“妻主,颜礼是钱舟吗?就是钱太尉家的那个。”
姬昭禾抽空点点头,随口道:“你没猜出来?我还以为你早就猜出来了。”
沈清棠摇摇头:“太女选正君时我还小,对他们的事不甚了解,再加上我不怎么参加宫宴,未曾见过钱舟。”
姬昭禾:“没见过挺好的,容易被他带坏。平时你可以多跟薛羽安走动走动,不要整天闷在家里。”闷久了容易抑郁。
沈清棠微怔,抿了抿唇:“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