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她耳边擦过, 吹动新剪的发尾。那一刀切的黑发在风中几乎纹丝不动,冷静,笔直, 像是一道无形的防线。
郑晓天站在一旁, 手插在口袋里,没有插话, 他知道那道防线,是她这两年用遍体鳞伤换回来的, 谁也轻易触不到。
电话那头,夏仲明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依旧直接、毫无情绪缓冲:“你什么时候回家?我需要和你好好谈一谈。”
她的视线落在雪地上, 一条还未被踩乱的脚印,从脚边一直延伸到远处,她低声道:“我知道了, 下午过去。”说完收起手机,神色明显有些紧绷。
电话挂断,夏知遥将手机塞进口袋, 站在原地,看着远处被雪覆盖的街道出神。
郑晓天靠在一旁的栏杆上,目光扫过她, 忽然开口, 语气带着惯常的漫不经心:“合着你那时候跑出去, 都没跟你爸说?”
“嗯。”她答得干脆, 没有丝毫掩饰。
“就一句话都没留?”他眯了下眼, 声音不大,却透着几分不可思议,“辞职呢?也没说?”
夏知遥转过头, 眼神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像是看穿了那点装出来的惊讶:“你什么事都跟你爸说吗?”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凉意,“你一天晚上换一个的睡,也跟他说?”
郑晓天被噎了一下,原本挂在嘴角的笑僵了半秒。随后他低低笑了笑,耸耸肩,干脆认了:“这些事我不说他也知道,倒不是我多透明,他一直有人盯着我。”
说到这儿,他的语气微顿,眼神往一旁飘了飘,像是不愿在此刻深谈:“但我跟你不一样,我家那摊事……说复杂也复杂,说清楚也不过几句话。”
他顿了顿,唇角勾出一个带苦味的笑:“算了,以后我慢慢跟你说。”
夏知遥听着,神色微微一敛。她隐约知道一些郑家的豪门轶事,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话太锋利了。
“抱歉。”她低声道,语气难得柔下来,“我刚才说话太冲了。”
郑晓天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不是被冒犯的恼意,而是一种很淡的、能理解的疲惫。
他歪着头看了她一眼,故作轻松:“行吧,你这句道歉我记下了,回头多请我几顿饭,就当精神损失费。”
她抬眼看他,眨了眨眼,眼底浮出一点笑意:“咖啡不算。”
“咖啡算个屁。”郑晓天笑骂一声,“我现在心灵受创,得用小酒修复。”
他话锋一转,笑着摆手,语气轻佻里掺了几分真心:“不过啊,我也替你爸感慨一句——那么能干一个闺女,说跑就跑,说不干就不干,换谁不疯?”
他的视线在她侧脸上停了几秒,笑意慢慢敛去,语调压低:“不过你爸现在打电话来,说明还是在乎的。”
“是啊。”夏知遥望着街口,轻轻吐出一句,“在乎的前提,是我还有他看重的价值。”语气平稳得近乎冷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清楚不过的逻辑,而不是在谈自己的父亲。
她向前跨了一步,脚尖踩进雪地,留下一道清晰的印痕。
“人都是一样的,”她说得刺耳,“习惯以利益衡量一切之后,就很难再承认感情的部分。”
说着,她忽然笑了一下,唇角轻扬,笑意里没什么温度:“他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
郑晓天没有反驳,只是将双手插进口袋,低低笑了一声:“那就当他是个甲方爸爸不就行了?报需求、对KPI、谈回报,你最擅长的那一套。”
夏知遥听着,轻轻叹了口气,像笑又像不是:“要是真的能当他是个甲方就好了。”
她顿了顿,又慢慢补上一句:“甲方你还能提条件,亲爹只会告诉你,你必须赢。”
夏知遥站在那栋熟悉又疏离的门前时,风将她刚染回深棕色的短发吹得有些凌乱,发丝贴在唇边,她下意识抬手拂开,指尖冰凉。
夏仲明站在门口,白衬衫笔挺,外罩深蓝羊绒,袖口利落地卷起一指宽,活像财经杂志封面走下来的那个人。不同的是,此刻他没有镜头前的职业微笑,眉心紧蹙,眼底压着一股不加掩饰的火气。
“爸。”她低声唤。
他没应,侧身让开一步,转身径直走向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好好跟我说说?”他终于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辞职的事,我是从沈总那儿知道的;你跑去纽约,是你妈从周越他妈妈那边听来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有呵斥,甚至没有一句重话,字句却像镀了冰边,从骨缝里往外透寒。
夏知遥在玄关停了两秒,放下包,缓缓走到他对面。她斟酌着措辞,嗓子有些发紧:“我只是……想休息一段时间。”
父亲没接话。他摘下鼻梁上的金边眼镜,搁在茶几上,镜片在暖黄灯下折出一道锋利的光,随后他往沙发背里靠,十指交握,目光正对她的脸,不动怒,也不退让。
这份沉默,比任何责骂都令人窒息。
“你是不是以为,”他语速不疾不徐,带着多年讲台训练出的清晰与节奏,“染个头,交封辞呈,绕世界一圈,再回来讲两句‘我独立了’,就能说明你长大了?”
他看着她,眼神镇定,接连抛出一步紧逼一步的推演式问句,理性与情绪一起挤压过来,将她逼向临界点。
暖气的低鸣、皮沙发细微的摩擦声、茶几上玻璃杯轻碰的脆响,一时间都被放大,她站着,背脊下意识地绷直,仿佛只要稍一松动,就会被他的逻辑连根拔起。
“夏知遥。”他叫她的全名,语气淡淡,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强制力,像是多年来习惯居于讲台与权力中心所形成的惯性,“做人,不是靠一时的情绪来判断方向,要靠逻辑,靠判断。从小,我就教过你这一点。”
“你可以选择离职,可以离开那个位置。”他的声音不急不缓,“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突然消失、断联、放弃项目,你以为只是你一个人的事?”
那一瞬,夏知遥站得笔直,却仿佛脚下正被一股冰凉的水漫上来,寒意顺着骨骼往上爬。
他转头看她,眼神锋利,“你是我夏仲明的女儿,你一出事,别人看的不是你,是我。你不告而别,别人质疑的是我的家教。”
他说得依旧平稳,像是在高级研讨课上剖析案例,一步步拆解所谓“社会结构的因果链”:“你觉得你这几年成长了很多?好,那我问你——你有没有责任意识?”
“有没有想过,你在办公室签下每一个字、在项目上放弃每一次决策时,你肩上承担着什么?你对社会结构的理解、对家庭角色的担当、对行业信任的维护……你哪怕思考过一点?”
夏知遥很清楚,这是一场精英父亲式的“思想规训”,不靠怒斥,不靠威逼,而是用“知识、秩序、伦理”的外壳将人层层包裹,在“为你好”的叙事里,逐一推翻你的所有选择。
但她依旧站直,没有退。
夏仲明语气未变,却话锋一转,像是掀开了压在某个角落许久的盖子:“还有一件事。”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犹豫,实际上更像蓄意铺垫,“你那些事……我也略有耳闻。”
“年轻时犯点错、玩玩也不是不能理解,可你都三十多了,知遥,还要继续陷在这种事里?”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审视着自己一个一惯优秀的女儿,“你别告诉我,你到现在还不知道章路远的事。”
“他是谁,他身后还有什么,你心里想必也十分清楚吧?”他的语调像是在陈述一个公式,冷静、精准、不容置疑,“这种关系,早该断了。”
夏知遥的脸色在那一瞬沉了下去,只是眼神里,那种刻意压抑的平静,忽然碎裂出细小的裂纹。
她开口,声音却低得发冷:“你觉得我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父亲挑眉,没回应。
她猛地看向他,眼里闪着一种几乎带着恨意的明亮,语调一下子抬高,不再克制:“我这不是……在替你赎罪吗?”
“爸爸出轨,女儿就和有妇之夫纠缠不清。”她声音颤抖却坚定,“你当年背叛婚姻、放弃家庭,扔下我妈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女儿有一天也变成跟你一样?”她说完这句,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半,站在那里,背脊僵直。
父亲没立刻回话,眉头深深皱起,像是终于从那层道德优越感中被拽下来,却还在竭力维持着表面的沉着。
“你妈她一直情绪就有问题,”父亲的声音依旧沉稳,像在课堂上解释一个早已成型的结论,“知遥,你要知道,婚姻从来就不是必须理性的……”
“别说了!”夏知遥的声音陡然拔高,“别把所有事都推到她头上!”她向前一步,眼神锐利得几乎能割裂空气,“她情绪不稳定,是因为你把她逼疯的!”
父亲的眉心皱得更深,像是在克制情绪,却又不肯退让半步,而她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十几年压抑与羞耻,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唯一一个可以透出口气的裂缝。
“你以为我消失两个月,是在任性?是在逃避?”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吼叫,“我只是……终于不想再替你的完美人设收拾残局了。”
她低下头,长睫垂落,将眼底的湿意暂时藏住。嗓音轻得几乎要被暖气声吞没,却字字带锋,“这么多年,我都在当一个‘够体面’的夏知遥,好让别人称赞你的时候,能顺带说一句,你女儿真出色。”
说到这里,她缓缓抬起头,眼底的明亮与决绝几乎刺得人无法直视:“你天天跟我说责任感,那你的责任感呢?谁来对我的痛苦负责?”
这一刻,她的防线彻底崩塌,像是一只终于挣断锁链的野兽,委屈与愤怒,汇聚成一场无声却猛烈的风暴,带着多年的寒意与怨火,将她最后的克制一寸寸撕裂。
她转身时动作太猛,膝盖“砰”地撞在茶几角,疼痛瞬间攀上神经,杯中还冒着热气的茶被撞翻,滚烫的水沿着桌面溢下,啪地砸碎在地,瓷片四散飞溅,发出刺耳的破裂声。
然后,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仿佛被从体内抽空了全部力气,她的四肢开始发软,眼前的灯光像被什么揉皱的水波,逐渐模糊变形。
她试图去扶茶几的边缘,却什么也没握住,那一瞬,她脸色一白,整个人向后倒去,身体无声坠落,撞在坚硬地板上那一瞬,整个世界随着灯光的闪烁渐渐塌陷、沉入黑暗。
光亮消失之前,她最后听到的,是那句从未听他说过的语调,慌张、破碎、几乎要哽咽地叫着她的名字。
“知遥……”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病房里很安静,静得连点滴低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夏知遥醒来的时候,视线模糊地扫过头顶的白色天花板,一瞬间,有些恍惚。
“诶,醒了?”熟悉的声音从床边传来,带着一贯吊儿郎当的调调,却比平时低了许多,像是刻意压着的,怕吵到她。
她微微侧头,看见郑晓天正坐在床边,一条腿翘在另一条上,看见她醒了,神色中划过一丝藏不住的轻松。
她刚要开口,嗓子干得像沙纸,一丝声音都挤不出来,就被他抢先一步打断。
“你说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他说着,语气像是在数落,又像是在掩饰某种担忧,“医生说你这几天本来就该多睡睡,时差没倒完,人又不吃饭,低血糖加营养不良,一激动就……啪,断电。”
“你以为你铁打的?”
夏知遥勉强勾了勾唇角,嗓音沙哑得像是从喉咙最深处刮出来:“我爸送我来的?”
“那可不嘛。”郑晓天耸了耸肩,语气终于松弛些,“正好我给你打电话,你爸接了,我就过来了,你爸守了你一下午,我看他手都在抖,就跟他说我看着你。”
她没说话,只是盯着头顶的灯光发呆,睫毛在苍白脸颊下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片刻后,她低声开口,仍旧克制:“他怕的不是我出事,是我出事之后会影响他的名声。”
郑晓天没接话,换了个姿势,一只手撑着下巴,一边看着窗外天光,像是随口又像有意说道:“其实他跟我聊了不少。”
夏知遥微微转头,眼中掠过一丝疑惑。
“我跟他说了你来我们公司做项目的事,怎么搭团队、怎么拉融资、怎么做风控,全说了。你知道他怎么回的吗?”
郑晓天笑了一下,语气轻巧得像不经意的调侃:“他说‘做得比我想象中周全。’”
“你爸那种人,能夸人一句,是很了不得的事。”郑晓天扬了扬眉,“我真觉得你该听听他当时的语气,难得没带那种站在讲台上的味道。”
她看着他,神情里浮起一丝淡淡的错愕与复杂,从小到大,她活在父亲制定的逻辑秩序中,那个标准模板里,她永远是“聪明但情绪不稳定”“努力却不够自律”的那一类。
她没想过,这次破格的离开、突如其来的崩溃,反而换来一句真正意义上的认可。
郑晓天看着她眼神微变,像是心里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轻轻笑了笑:“他不是真的不懂你,你也别把他说的每一句都当刀子,也别总觉得你必须一个人扛完一切。”
他话说得轻,却藏着一份不动声色的站队和温柔。
夏知遥没有回话,只是望着他,几秒后,她突然开口:“手机给我。”
郑晓天挑眉,将手机拿在手里晃了晃,却没有递过来:“你猜我刚才干嘛了?”
她看他那副笑里藏事的模样,顿时心里一紧:“你又干了什么?”
“章路远给你打电话来着。”他故作轻描淡写,“打一个我不接,又打,我就接了。”
“你说了什么?”她眉头皱起。
“我说你在我旁边睡着了。”他说着咧嘴一笑,狡黠得像个做了坏事的小孩,“我也没撒谎啊,你确实是在我旁边,病床上睡着的,你别骂我啊。”
夏知遥看着他,好半天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哑:“骂你干嘛,我还得感谢你呢。你这么一说,他大概能消停一段时间了。”
“我也以为他会说点什么,结果他沉默了几秒,挂了。”
“行了,手机给我吧。”
第32章 Chapter 32 没人再轻视这个……
郑晓天这才不情不愿地把手机递过来, 像是怕被她看穿什么。
夏知遥接过,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不一会儿, 那条熟悉的联系人消息跳了出来, 冰冷而醒目地悬在对话框顶端。
【知遥,你和郑晓天一起工作我很满意。他在业务上的确有能力, 我也希望你能好好配合他。】
她盯着那行字,眼神微微一动, “满意”这个词,在父亲的字典里几乎等同于最高等级的认可。而这一次,这个评价落在了郑晓天身上。
她往下滑。
【但有一件事, 我必须提醒你,郑晓天的个人风评一直不好。你和他最好不要有太多私人牵扯。】
【他过去那些事,尤其是关于男女关系的争议, 你应该明白。不要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麻烦中。】
字句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没有一丁点拐弯抹角,结构清晰, 先是肯定,再是提醒,随后立界限, 最后带上一层不动声色的威慑。逻辑严密, 感情却淡得像一张冷色调的数据图。
可她很清楚, 这样的措辞背后, 其实藏着一种惯常而别扭的关心, 他从来不会说“担心你”,只会说“别出事”。
她看了很久,“你猜我爸说什么?”她抬起头, 望向坐在床边的郑晓天。
他单手撑着下巴,像是早就等着这一问,懒洋洋地笑:“在肯定我工作能力的同时,顺便批判了一下我的个人作风问题?”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你还真有自知之明。”
郑晓天接过手机,眼角带着惯常的讽意,自顾自补了一句:“工作再努力,谈吐再体面,都抵不过一句,风评不好。”
话音刚落,他笑得一派吊儿郎当:“郑晓天嘛,男女通吃,来者不拒,逮谁睡谁……”这话说得毫无心理负担,像是他自己就是笑话的源头,也是讲笑话的局外人。
他说得云淡风轻,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弧度,那是一种半真半假的伪装,也像一种明知会被误解,却懒得解释的从容。
夏知遥看着他笑得自在,唇角也微微勾起,只是那笑意里,藏着不动声色的锋芒:“你倒是挺坦然。”
郑晓天耸耸肩,一副认命的样子:“都怪我这张脸,太帅了没办法。你说我这种人,遇见帅哥美女,总不能让人家伤心吧?那也太没人性了。”
“真有人性,你也不会逮谁睡谁。”她冷冷回了一句,却没再深究。
他见她的语气松下来,顺势收了几分笑意,目光落到她的脸上,似不经意,又像刻意绕着某个心结探问:“不过说真的……这段结束之后,你没发展什么新目标?”
夏知遥没有立刻作答,视线飘向窗外,阳光透过半开的百叶窗,切出一道细长的白线,静静铺在病房的地板上。
“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的语气很平淡,却在不易察觉的地方,藏了一丝警觉。
郑晓天没有急着开口,只是看着她,像是在等一个他并不确定会得到的答案。
他低头摆弄着手机,像是在权衡要不要说出口,最终还是收住了那点念头,唇角一抹不甚在意的笑,把语调调回轻松的调门:“好奇呗。你总不能一直空窗吧,我这边看着都替你心疼。”
她没接话,微微侧过脸,闭上了眼。
就在那一瞬间,郑晓天的脑海里,忽然回响起章路远那通电话,“她说她跟别的男人上床,就是你?”
电话那端的声音冷到极致,像是被冰封的暗涌,带着克制到极点的炸裂感。
而他,只沉默了一秒,便挂断了电话,没有解释,没有辩解。
如果沉默能换来她的清净,他宁愿一直做那个“最不绅士的朋友”。
他收起手机,靠回椅背,目光越过她落在窗外。冬日的阳光淡淡洒进来,像一层薄薄的金箔贴在空气上。
“总之,”他半真半假地说,“你什么时候有新目标了,记得提前告诉我,哥哥替你掌掌眼。”
夏知遥没有睁眼,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一刻,她的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激,不是因为那句玩笑,而是因为某种无声的守护,从始至终都被他小心地藏在了轻佻背后。
输液袋里的药液所剩无几,细细的针管里,最后几滴药水沿着塑料管滑落。
郑晓天正坐在一旁刷着手机,余光瞥到吊瓶快空了,忙招手叫来护士:“护士姐姐,我们这边快结束了,帮忙拔一下针呗。”
护士熟练地走过来,轻轻抽出针头,夏知遥低头,用棉球按着手背,指尖按压的地方微微泛红,皮肤被冰凉的空气沁得发凉。
她正要放下棉球,门口突然传来轻轻的一声开门声。
夏知遥的妈妈方晴站在那儿。
她的五官依旧明丽,骨相清俊,眉眼间天生带着读书人的清雅气度,只是那份从容已被生活的风霜和疲惫侵蚀得不再完整,眉间刻着深深的纹路。
米色羊绒大衣衬得她的气质愈发沉静,领口的丝巾松松垂着,几缕发丝在冬日的寒风里微微凌乱,却不显狼狈,反而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
她的视线先落在女儿按着针眼的手背上,微微停顿,随后,又移向一旁的郑晓天,目光平静中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打量。
“妈。”夏知遥开口。
郑晓天几乎是立刻站起来,整个人像被调到“礼貌模式”:“阿姨您好,我是知遥的同学,郑晓天。”他的笑带着分寸感,姿态收敛,没有平日那股吊儿郎当,反倒多了几分乖巧的客气。
方晴走过去,先看了看女儿的脸色,又看了看她手背上的针眼,确定没肿起来,这才把视线转向郑晓天,语气里带着长辈的客气:“晓天是吧,谢谢你特地来医院陪她。”
郑晓天笑着摆摆手:“应该的。”
方晴在女儿床边坐下,原本压着的情绪开始一点点溢出来,既有担心,又有责备,语速比平时快了半分。
“你怎么总是这么不让人省心?”
“工作也好,生活也好,能不能多考虑一下身体?我知道你忙,可你不能总这样撑着……”
“你也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能把女儿气得进医院?”
“你看你瘦的,反正现在也回来了,跟我回家住几天,我给你多做点好吃的。”
她说着说着,眉间那道深纹愈发明显,像是连带着这些年的辛劳和积郁都被翻了出来。
夏知遥看着母亲,神情却意外平静,她伸手握住方晴的手,低声安慰:“妈,我没事,输完液就好。你才是,别太操心,也注意休息。”
她的语气稳得像在劝一个情绪过激的病人,而不是一个女儿在回应母亲的担忧。
郑晓天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这对母女之间,夏知遥的姿态更像个男人,像是替代了父亲的位置,承担起安抚与支撑的角色。
那份沉稳,不像是临时撑起来的,而更像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她早已习惯在家里承担安抚和支撑的角色,把自己的情绪往后放,先照顾好别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并不缺一个“依靠”,因为她早就学会了自己站在那个位置上。
方晴的情绪渐渐缓下来,松开了女儿的手,叹了口气:“那行,你今天就别折腾了,等会儿跟我回家休息。”
夏知遥抬眼看了看她,语气很平淡:“我还得回家收拾东西。”
“那我跟你回去拿。”方晴顺势接道,说着侧头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郑晓天,目光中带着长辈特有的打量,带着一种从容的审视。
郑晓天会意,放下手里的手机,笑得自然:“我送你们吧,夏知遥你不着急入职呢,不差这一两天的,你先把身体养好,其他事慢慢来。”
方晴也笑了,一笑便让人看出,她年轻时必定是个极出众的美人,眉眼舒展时,自带温柔的光泽。
“那晓天既然不忙,中午就跟我们回家一块吃饭吧。”她语气温和,带着主人家的爽快热情,“你爱吃什么菜,阿姨给你做。”
郑晓天微微一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来自长辈这样真诚而自然的热情与关心了。
他很快收敛神色,唇角带笑:“阿姨做什么都好,主要是给知遥补补。”
话音刚落,夏知遥抬眼,语气淡淡地补刀:“他什么都吃,跟猪一样。”
方晴轻轻皱了下眉:“知遥,怎么说话呢?”
郑晓天摆摆手,笑得很自在:“没事的,阿姨,我们都这么熟了,她就这脾气。”
几天后的早上,天行方略的例会准时开始。
会议室设在顶层,三面落地窗将冬末晨光尽数引入,玻璃外是城市高楼的剪影与被阳光镀亮的远山轮廓,楼下车流如织,一切仿佛都笼罩在一层清醒而克制的金色雾气中。
室内却静得几乎凝滞,只有资料翻动的轻响、PPT切换的“啪嗒”声在空气里浮动。
几个中层偶尔对视,眼神里带着隐约的审视,毕竟是个空降的合伙人,履历虽漂亮,却不知道能不能服众。
郑晓天站在前方,随意地笑:“介绍一下,新任合伙人,夏知遥。之前在合益做副总监。”说到这,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像是暗暗观察,却没多解释,只顺手切到下一页,“以后负责整合事务和战略推进线。”
夏知遥起身,身着剪裁锋利的蓝格纹西装,白衬衫一丝不苟,齐肩发别在耳后,露出干净的下颌线。
她的目光平视,声音不高,却干脆利落:“我是夏知遥,各位好。今天的议题我已经提前看过,有几点想补充。”
她翻开资料,手指在页面上停了片刻,直接点出汇报里一处被忽略的数据偏差,并顺势提出可执行的修正方案。语气不带质疑,却句句击中关键。
直到会议过半,一项季度预算被草草带过,讲解者刚开口几句,她便淡声插入:“这组税率参数取值偏高,按最新政策应作修订,否则预测利润会出现偏差。”
语调不重,却像一枚细针,精准落在要害。她只指了指PPT右下角那串被忽视的微型字体,像是随手一扫,就能看穿公式背后的逻辑漏洞。
那名分析师一愣,下意识翻报告,神色从茫然到慌乱,低声道:“……我回头再重新算一遍。”
桌边几人交换了眼色,有人挺直了背,有人飞快在笔记本上划下重点,会桌另一端,原本低头看文件的人也抬起了头,先前的审视在不知不觉间收敛了几分。
郑晓天没说话,只扬了扬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心底默默记下:没让我失望。
她合上手中的笔,姿态端直,阳光沿着玻璃桌面缓缓爬升,气氛已悄然改变,从初见的试探,到正眼以待。
会议继续,直到散场,没人再轻视这个“空降”的新上司。
夏知遥没有与任何人寒暄,只收拾好资料,干净利落地起身离席。她的步伐稳而不急,像是对会议室里的空气多停一秒都是浪费。
她推开角楼的办公室门,三面环窗,视野开阔得像一张摊开的地图。
此刻,阳光正烈,穿透落地窗洒进来,把整面玻璃幕墙打亮,反射得人睁不开眼。脚下的城市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兽,高楼林立如森林,车流是密密的血脉,带着滚烫的脉搏。
她靠在窗边翻看资料,目光却越过纸页,定在远方那片浅蓝泛白的天色上。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她刚应声,门就被推开一条缝,是郑晓天,手里拎着两杯咖啡,西装外套挂在手臂上,神情一贯漫不经心:“没换风格啊,还是上法庭的装扮。”
“你不是说,重要场合,穿得像个总监比较好?”她淡淡看他一眼,声音冷静。
他走近,把咖啡放在她桌角,半开玩笑:“看来我们对‘总监’的理解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她没理,只低头抿了口咖啡,郑晓天靠在桌边,继续打量她:“不过,这样的确像要打仗。”
她抬眼,语气锋利:“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这句话不重,却在门口刚送完文件、正打算悄悄走掉的郑晓天助理耳边炸开,对方下意识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少了最初的轻视,多了几分正视。
郑晓天微微一愣,嘴角的笑淡了下去,眼神里浮起某种不动声色的理解。
夏知遥缓缓坐回椅子,望向窗外金属色的城市光影,低声道:“我不确定……是回来做事的,还是回来还债的。”
郑晓天沉默几秒,忽然轻轻一笑:“那你先做嘛,做一点,再慢慢想。”
她指尖一松,将咖啡轻放在桌上,顿了一下,语气陡然一转,重新回到她一贯的利落与效率:“说正事吧,我需要一个靠谱的助理。”
郑晓天挑了下眉:“公司里的你随便挑,要不要我那个?熟练得很,文武双全。”
夏知遥看他一眼,眼神淡淡的,却精准击中:“你那个还是算了吧。谁不知道那是你爸精挑细选送来的,集助理、保镖、监视器于一身。”
郑晓天“啧”了一声,摊手做无辜状:“你别这么说,我其实挺怕他的。”
“我想找个新人。”她的语气变得安静而坚定,“聪明点,愿意学,最好是女孩。性格干净点,不用会太多,执行力强,我会自己带。”
他认真看着她,目光沉了几秒,终于点点头,收起笑意,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喂,老孟,来一下夏总办公室。”
不到五分钟,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紧接着推开,进来的是位利落干练的女性,约三十出头,短发利剪,她没化妆,但皮肤状态极好,眉眼之间一股不容人废话的凌厉感。
“每次都叫老孟,我以为我今年60了。”她开门见山地说,语气冷淡,目光落在郑晓天身上。
郑晓天嬉皮笑脸地抬手投降:“好好好,孟总监,孟老师,孟姐,您辛苦。”
她压根懒得理他,转头看向夏知遥:“郑总说您要招一个新人助理?”
“是。”夏知遥点头,语气干净清晰,“能力可以培养,人要聪明、肯学、没有职场老油条那一套,最好是女生。”
孟舟点点头,没有任何多余废话,干脆道:“那我走一个全流程定制招聘,岗位描述我来写,简历筛选我亲自盯,明天下午前给你送第一轮名单。”
说完正事,孟舟低头翻出随身文件夹,随手翻着简历清单,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漫不经心的提醒:“不过话说回来,郑总,别轻易对小姑娘出手。”
第33章 Chapter 33 沉舟侧畔千帆过……
郑晓天正端起咖啡, 还没喝一口,就被呛了一下:“……你这话,哪跟哪儿呢?”
夏知遥连眼皮都没抬, 只淡淡接了句:“他这点分寸还是有的。你看他在公司, 对谁下过手?”
孟舟闻言,嘴角轻轻一动, 像忍住了什么,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淡:“说得也对。”
郑晓天看着两人一搭一唱, 苦笑着举了举手:“等会儿,我怎么突然成了你们的联合批斗对象?”
孟舟“啪”地合上文件夹,起身时神色自若, 语调平稳得像在宣读一条常规流程:“你一直是。只是平时没人有空提醒你而已。”
话音落地,她已迈向门口,连头都没回。
短暂的沉默后, 夏知遥忽然抬眼,眼神清冷,语气却漫不经心:“你不会是……想对人家下手, 结果被拒绝了吧?”
郑晓天愣了愣,手里的咖啡停在半空:“……哪儿能啊。我向来惜才如命,怎么可能对自己HR总监下手?这是爱护员工, 克己复礼。”
他说得一本正经, 仿佛真在陈述企业核心价值观, 脸上却挂着那副惯有的、无赖又带几分天真的笑。
夏知遥没接话, 只低头抿了一口咖啡, 放下杯子后才开口,语气冷静而分明:“我不是在批判你。”
她看向他,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只是你这个习惯, 确实该改了。”
“现在还不算什么,可一家公司越大,盯着的人就越多。哪怕只是个情绪不明的眼神,一个姿态上的暧昧,都可能被放大解读,你不在意,可别人会拿来当攻击你的点。”
“从公关角度说,是隐患,从战略角度说,是漏洞。”
郑晓天“嘿”地一声轻笑,端着杯子倚在椅背上,语气带着几分玩笑:“我就知道,招你是对的。第一天上岗就给我上了一堂风险管理课。”
夏知遥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要是连听劝都不会,那你招我也确实白招了。”
郑晓天抬手做了个夸张的投降手势:“听了,夏总训话如春风化雨,受教了。”
他起身走到她办公桌边,把手里的咖啡杯轻轻碰了碰她那杯,带着朋友间的调侃意味:“来,为公司未来的清白与可持续发展,干一杯。”
夏知遥神色没变,但眼神微微缓和,举杯与他轻轻一碰:“我负责持续,你负责别误事。”
郑晓天一口喝干,落杯时罕见地收了笑:“我负责给你提供稳定的战场。”
夏知遥的助理,很快到位了,是孟凡亲自挑的人。
一个985应届毕业生,数学专业出身,没有耀眼的项目背景,也没有煽情的自我陈述,履历干净得近乎单薄,却透着一种让人一眼安心的清爽。
女孩叫林千帆,短发利落,穿着简单素净,坐姿笔直,她说话分寸恰好,回答问题不多不少,刚好卡在“聪明”与“不过度表现”之间的那个临界点。
夏知遥看着她,沉默了几秒,才淡声抛出三个问题:
“你为什么选择来这里?”
“你觉得执行力和判断力,哪个更重要?”
“你对自己未来两年的期待是什么?”
林千帆不急着答,先是略微垂眸思索,才抬眼开口,语速不快,字字清晰,没有迎合,也没有刻意炫耀的自信。
夏知遥听完,只轻轻点了下头,转向孟凡:“就她。”
她的判断,从不需要第二轮,她没说的是,女孩那双单眼皮,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眉眼安静得,像极了周越。
林千帆第一天上岗,就跟着她进出各类会议,没有多话,只是安静旁听、记录、整理资料。
回到办公室便将一天的重点信息条理清晰地汇总出来:哪一组人意见相左、谁语气最重、谁在暗示、谁在推诿,全都标注得分毫不差。
不到一周,原本堆满角落的旧项目、未读合同、历史纠纷文件,被她在深夜逐一归类,全部重新归档建目录,甚至连资料柜的标签颜色和编号都统一更新过。
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现:这个刚来的女孩,不一般。
听说这一切之后,郑晓天亲自跑来围观,手里还晃着他每日必备的咖啡。
“我说,夏知遥,你到底哪找的?”他一边靠在门框上打量办公室,一边摇晃着杯子,语气里满是打趣,“小千帆这么厉害,是你有丝分裂出来的吗?”
夏知遥连头都没抬,继续看着手里的财务报表:“要是真能丝分裂,我早分出两百个来,替你收拾你那堆两年没动的项目。”
郑晓天被噎了一下,嘴角一抽,笑得有点心虚:“哎,我那些项目,那是战略储备,不急。”
夏知遥这才抬起头,手中钢笔轻轻一顿,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就像在评估一块滞销的库存资产:“储备到发霉那种?”
“那叫沉淀。”他厚着脸皮,振振有词。
林千帆刚好从打印间回来,手里抱着一叠文件。听见这段对话,忍不住微微笑了下,脚步也轻了点。
她才来几天,办公室气场压得她连呼吸都不敢太响,但她已经隐约明白了一个真相,夏总看着冷,其实是最讲效率、最识人。
而郑总看着浪,却是从来不会轻易敞开圈子让谁靠近。
她将文件放下,语气清楚:“这是您刚才批注的版本,我已经让法务对照修改,重新整理了一份电子版,传您邮箱了。”
夏知遥点头,眼神略过一丝满意,淡声道:“下周一开会前,把相关会议纪要都准备好,PPT也预排一份给我。”
“好的。”林千帆答得干脆,没多话,也没拖沓。
等她走出办公室,郑晓天挑了下眉:“哟,新人挺上道。”
夏知遥淡淡看了他一眼:“你别动歪心思。”
他一脸委屈:“我尊重人才,再说了,这姑娘名字起的是真好,沉舟侧畔千帆过,你这个病树也得抬头看前方的万木春了。”
“夏知遥连头都没抬,签字的笔一顿,淡淡开口:“你才病树。”然后语气一转,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我是前度刘郎今又来。”
郑晓天噎了一下,旋即“啧”了一声,笑出声来:“行啊,夏知遥,你还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他抬起眼,语气半真半假地感叹了一句:“你要是能有刘禹锡那心态和豪情壮志,我也佩服你。”
夏知遥很快进入了角色,每天一袭剪裁利落的西装,步履沉稳,目光不浮。她说话极少废词,每一句都像压缩过的代码,精准、高效,毫不拖泥带水。
那份气场不是外露的锋芒,而是藏在字句之间的逻辑压强,让人不敢随意插话。她的沉默胜过多数人的发言,而她开口的瞬间,往往已将问题切至核心。
一份厚重复杂的商业报告,她总能在最短时间内提炼出关键脉络,表达清晰,步步推进,既不给人喘息的余地,也不留情绪的缝隙。
哪怕是临时调整的预算数字,她也能毫不慌乱地接手,几套可行替代方案瞬间成形。语速稳定,判断清晰,手起笔落之间,将问题拆解得干净利落,甚至带着某种凌厉的优雅。
整个公司,就像被她以一种几乎听不见声响的方式,悄然推进了一个全新的档次。
她从不大张旗鼓地“改制”,也不热衷搞什么“开场演讲”或“文化宣导”。她做事的方式,和她这个人一样:冷静、直接、结果导向,从不浪费情绪。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通过私人渠道、旧部资源和海外联系人,陆续引进了三个中型客户、两个拟上市项目。
更令人惊讶的是,其中一个几近谈崩的并购案,在她介入后两周重启谈判,五天签下意向框架,十天后正式进入排期。
就连郑晓天都忍不住调侃:“你是不是藏了个甲方朋友圈?”
她只是淡淡回答:“我只是知道他们在哪,什么时候需要什么。”
相比于“拉项目”,她更像是在用战略视角重新构建公司的业务矩阵,她将原本松散混杂的客户资源重新分类,依据行业稳定性、现金流周期与风控难度,搭建出一套全新的优先级排序系统。
她亲自筛掉了几个利润低、耗人高的老客户,将资源集中押注在可持续的中长期项目上。
一时间,公司上下人人绷紧了弦,文案、法务、项目团队连夜加班,会议节奏密集,流程飞转。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冷血无情、眼里只有数据时,她却在一次客户对接中,出人意料地松了手。
项目方是一家来自西南的初创团队,主营环保建材,融资规模不大,但创始团队背景单薄,数据粗糙、财务模型经不起推敲,一看就是没请专业顾问。
夏知遥翻着资料,眉头皱了整整五分钟。会议桌另一侧的项目代表语速很快,试图用热情掩饰紧张,但她一句插话也没有,只是静静听着,眼神冷静到几乎没有情绪波动。
几分钟后,她轻声开口:“这个项目我看过了,商业模型不够成熟,市场预期过于理想化,收入端没数据支撑,支出端几乎没有控制线。”
创始人张了张嘴,额头冒出汗来,旁边的助理试图圆场,却也无从下嘴。会场一时间陷入尴尬的沉默。
郑晓天看了她一眼,本想开口打个圆场,刚动了动嘴,夏知遥却忽然顿了一下。
她盯着那份粗糙的融资计划表,目光落在一行细字上,片刻后,她缓缓开口:“你们有个专利是做旧楼改造用的低能耗复合材料?”
创始人立刻点头:“对,这是我们团队核心技术,早期是为了我爷爷住的老房子做的样本,后面和重庆那边几家老旧小区对接过两轮测试……”
话音未落,夏知遥合上文件,语气依旧平静:“我知道这个。”
她抬眸,眼神罕见地柔和了一点,像是在回忆:“之前在美国有个朋友的博士项目,也做这类材料技术。我看过早期文献,你们这批材料,在湿冷气候里的适配性很特殊。”
众人都有些讶异,顿了一下,低声补了句:“……我外婆以前也住那种房子。”
没人再说话。
第34章 Chapter 34 终于将白天所有……
几秒后, 她语气归于冷静:“这个项目,不适合走常规融资路径,税务和产权归属是硬伤, 但可以帮你们做个资源优化。我这边推荐个团队, 先把方案梳一遍再谈。”
那一刻,没人敢把这场对接定义为“拒绝”, 她没有接项目,却没有彻底关上那道门,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把它留了下来。
回办公室的路上,林千帆坐在副驾, 车窗半开,风从城市街道穿过,带着些许初秋的干燥味道。
夏知遥专注开着车, 眼神沉稳,沉默了一段时间,林千帆终于忍不住开口:“夏总……您以前接触过这种类型的项目吗?”
夏知遥看了她一眼, 视线迅速收回,语气淡淡:“不算。”
林千帆顿了顿,小声补了一句:“那为什么……愿意帮他们?”
“有些人拿不出漂亮的数据, 不是他们不行。”她平静地开口, 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起伏, “是他们太早。”
车内陷入片刻静默, 只听得见风吹动车窗的声响和轮胎在柏油路面摩擦的低鸣。
“有时候, 不是非得投,而是……”她缓缓补了一句,“给他们一个能再走远一点的机会。”
林千帆侧头看她, 眼神里有些迟疑,又像是酝酿许久的念头终于落地:“夏总,我发现……你那些冷脸,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吧。”像是终于揭开了一个困扰她许久的谜底,而答案比她想象的温柔得多。
夏知遥没有回应,只是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顿了顿,犹豫该不该接这个话题。几秒后,她轻轻“嗯”了一声,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认。
林千帆抱着笔记本,偏头盯着前方路面,嘴角带着一点藏不住的笑意:“你其实……很会察言观色。”
红绿灯停下,夏知遥转头看她一眼,眼神平静,却透出一点难得的松弛,“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她的声音低了些,“看着那些前辈,做事冷静,说话干脆,走路都带风。那时候我真羡慕。”
林千帆轻声道:“后来你自己也成了别人羡慕的前辈。”
夏知遥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前方车流缓缓启动,眼神沉静,仿佛穿过了这条熟悉的主干道,也穿过了她一路走来的风雨,片刻后,她开口,语气清清淡淡,却带着一点极深的疲意:“可等自己真成了前辈,才发现这个世界,不过是个草台班子。”
阳光透过车顶缝隙洒在她西装领口上,光影交错,给她原本干净的轮廓染上一层近乎残酷的明亮。
“规则常常是临时拼凑的,人心也从来不是稳定的变量。你以为人家有章可循,其实是能熬就熬,能混就混。”
她顿了一下,换了条车道,语气仍旧不疾不徐:“能站在台上的,不一定懂戏;能活下来的,也不一定比别人干净。”
林千帆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笔记本,像是犹豫了一路,终于在红灯即将变绿前,低声问了一句:“那你……有后悔的事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有些懊恼,怕冒犯,又怕多余,语气不自觉地放得极轻,像一片小心翼翼飘落的叶子。
可那一瞬间,夏知遥却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她没有立刻回答,眼神失了焦,穿过前方车窗,像是望见了另一座城市、另一段时间。
那个夜晚,她依旧记得,他抱着她,手臂环得极紧,床头灯昏黄,光落在他眼里,那双眼亮得惊人,亮得像能看穿一切防备。
他轻轻地,在她耳边低声说话,嗓音带着一点沙哑,又小心翼翼,那时的她,其实早就决定离开,可就在那样的夜里,在那样的他怀里,她还是忍不住回头,还是亲吻了他,像所有决绝都会被悔意追上的夜晚。
而现在,光影已变,街道更新,连季节的温度都不同了,他不在这,而她,却还在反复路过那些夜晚,像一场永远不肯落幕的戏梦。
林千帆没有等到回答,她悄悄侧过头看她,却发现夏知遥的目光轻轻落在前方的道路上,整个人安静得近乎沉入车厢的黑影里。
那是一种极其安静的失神,红灯跳转成绿,车缓缓驶出。
半晌,夏知遥终于开口,缓缓坠入夜色里:“有啊。”
她笑了一下,那笑无声无色,没有情绪,也没有解释,只是很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很多。”
林千帆张了张嘴,却没问出口,她后悔的是谁,是事,还是自己。
她隐约意识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也许连夏知遥自己也未必说得清。
夏知遥似乎天生就属于职场,站在会议桌前,她一身黑色西装,神情沉着。
她冷静剖析市场趋势,精准勾勒产业模型,素手在白板上勾勒出简练又充满锋芒的棋局,落子无声。
她说话的节奏干脆利落,几乎像经过精密演算的数据流。哪怕是重新安排一场会议、协调一次调研行程,她都能在几分钟内理清错综细节,排布得天衣无缝。
白天的她,像是公司神经系统中最核心的中枢,有条不紊,高效冷静,甚至连眨眼都带着计算过的克制。没有人敢忽视她的存在,她像一束穿透所有黑暗的光,照得所有人无处遁形。
但越是完美,就越容易让人忘记,她也是血肉之躯。
一到夜晚,一切悄然换了面目,回到家门口,夏知遥却没有立刻走进去。她站在玄关处,她仿佛在听,听那种从天花板、地板、墙角处缓慢扩散开的寂静,一点一点吞噬整间屋子的声音。
她动作缓慢地脱下外套,搭在玄关边的衣架上,然后弯身脱下高跟鞋,脚尖落地的声音被她刻意压得极轻,她不愿承认屋里这份空荡与沉寂,本就属于她自己。
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像一场重复千次的仪式,无悲无喜,却藏着难以言说的疲惫。
窗外,城市灯火斑斓,光影在高楼之间流转翻涌,霓虹如瀑,而她,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任那光透过落地窗无声地映上她的面庞,勾勒出一圈清冷的轮廓。
那些热闹与繁华,看起来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却又仿佛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
她像是被遗落在某个没有出口的洞穴里,不退也无处可逃,不前亦无法追赶。
她有时候会在落地窗前站很久,一幢幢高楼的灯一点点熄灭,直到只剩远处几盏孤独的路灯还亮着。
她站在那里,内心却不知为何忽然泛起一个极轻、极短的念头,如果此刻,她纵身跃下,会被谁看见?新闻会怎么写?
“女性高管突发坠楼事故”?还是“某公司高层疑似情绪失控”?
她甚至冷静地想象着,自己倒在冰冷地面上的模样,高跟鞋会不会脱落在几米之外?那一天,是否也像今晚一样无风无雨,悄无声息?
这些念头总是来得悄无声息,她不确定这算不算真正的求死意图,或仅仅是身心俱疲后的逃逸冲动,一种将生命轻轻推向边缘时的冷感想象,就一杯太满的水缓缓倾出,只是想,终于能轻一点了。
无数个加班夜后,在办公室的掌声与期待中一笑置之,而回到这间空荡的公寓时,却只能与墙角的影子对视,与沙发上没喝完的半杯水一起沉默。
完美的人设,铁打的效率,精密的日程……这些都无法填满夜晚的缝隙。
她以为自己能撑住所有压力,但到了深夜,她才知道,真正折磨人的从来不是失败,而是无人知晓的成功背后,那片不敢倒下、也无处靠近的孤岛。
凌晨四点多,她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仿佛是谁把她从深梦中拽了出来,她坐起身,呼吸紊乱,后背也潮湿冰凉。
她闭着眼,梦境的残影还在脑海里翻涌。
是纽约的夜晚,那间熟悉的卧室,窗外飘着淡雪,他的手臂搭在她身上,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含混的困意,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别走,就这样躺一会儿,好不好?”
梦境温柔得像谎言,轻得几乎让人信以为真。
她坐在床边,缓缓睁开眼,望着空荡的房间,只觉得心里里空了一块,仿佛那个梦,用尽了一生的温情,可醒来之后,周围只剩冰冷的空气。
她盯着天花板的暗影发呆,像个得了战争PTSD的士兵,身上没有明显伤口,却早已遍体鳞伤,骨血枯竭,只剩下呼吸还维持着“活着”的假象。
她整个人蜷成一团,像是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可心里那股压抑太久的情绪仍在翻涌,不肯停歇。
她翻身坐起,手微微颤抖着拿回手机,盯着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反复点开,又反复退出,页面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她试着输入什么,又一字一句删掉。
【在吗。】
【我好像……真的很想你。】
她盯着那两行字良久,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屏幕的微光将她脸上的迟疑与脆弱照得分毫毕现。
但她终究还是没按下去,她怕,怕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怕他连看都不会看,怕自己连被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好像有人在她心头割开一道缝,然后缓慢探入手掌,一点点把残存的希望剥离、抽空。
她将那些输入的字默默删掉,屏幕归于一片空白,她沉默地锁上屏幕,手机“啪”地一声扣在床头柜上。
那一刻,她的眼泪终于失控地涌出来,终于将白天所有伪装出的强大、利落、理智,全都一瞬间卸下。
她常常蜷缩在床的一角,像一具还残存着体温的尸体,僵冷、孤独,却又固执地渴望哪怕一点点温暖的痕迹。
她的灵魂仿佛早已从身体中悄然抽离,飘游在这座城市沉默的夜色中,穿过霓虹与街道,轻轻路过那些他们曾一同走过的角落,最终飘回这间安静得令人窒息的空房,落在那张冰冷空荡的床上,与失眠、泪水和孤独为伴,直到天光渐白。
天刚蒙蒙亮,闹钟就响了。
夏知遥睁开眼,眼白布着细红血丝,却没有任何表情。她像是习惯了这样清晨的疲惫,沉默地起身,走进浴室,冷水拍在脸上时,那种彻骨的清醒反倒令她心安。
镜子里的她气色略差,眼下浮着淡淡青影。但她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像是在告诉自己:情绪不属于白天。
二十分钟后,她已经梳洗完毕,重新换上成套的西装,她站在玄关处,穿好高跟鞋的动作一如既往流畅,拉开门那一刻,整个人仿佛被切换成另一个系统。
电梯镜面里,她面无表情,背脊挺得笔直,仿佛昨晚那个蜷缩在床角、几近崩溃的女人从未存在过。
九点前,她照例出现在办公室,林千帆早已等在那里,一如既往地将会议材料按顺序摆好。她轻声问候:“夏总,早。”
半小时后,会议室,郑晓天走进来时还带着笑意,一边打着领带一边说:“今天谁提早进场谁最有发言权,我看这风气挺好。”
她没抬头,只淡淡开口:“那你准备好听发言了吗?”
郑晓天咧嘴一笑:“听你说话,我随时准备好接受审判。”
会议开始,她语速很快,节奏明确,将每个项目推进的节点、时间表、责任人统统理得清清楚楚。
她边讲边在电子白板上勾勒结构图,逻辑一如既往地紧密清晰,几乎不给任何人插话的余地。
哪怕是有人提出疑问,她也总能迅速回应,精准拆解问题本质,没人看得出,她嗓音略有些哑,是凌晨哭过后的后遗症。
只有林千帆在一旁,偶尔抬头,似乎察觉了她眼神深处那一瞬极短的空落。但她没问,只默默记下她今天换了框架眼镜和更红的唇膏,那通常是昨晚上睡得极差的迹象。
会议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最后收尾时,夏知遥将手中文件合上,淡淡说了一句:“这周之内完成所有节点推进,否则下周一我们就得讨论问责。”
第35章 Chapter 35 而他呢?他却还……
人群散去后, 郑晓天最后一个离开,他走到她桌边,低头看了她一眼, 语气随意却有几分认真:“你今天……比平时还要锋利一点。”
夏知遥淡淡道:“那是因为我没睡够。”
郑晓天盯着她看了两秒, 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那今天早点下班。”
她没应声,只垂眸翻开另一份文件, 仿佛这句话从未发生过,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 她却忽然开口:“郑晓天。”
他回头:“嗯?”
她头也没抬,只轻声道:“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人活得太清醒了, 反而活得太累?”她缓缓抬头,眼神淡淡的,仿佛只是无意间说出一句没什么意义的陈述。
郑晓天怔住:“你又受什么刺激了?”
“累了就歇一歇。”他说, “但别把自己逼到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
她盯着他,许久,没再说话, 然后她低下头,把那句话连同这一刻短暂的脆弱,重新藏进了翻动的纸页之间。
窗外阳光正盛, 街道上车流如织, 远处高楼的玻璃反射着刺目的白光。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 纽约的夜色正悄然坠落。
周越在家里的沙发上, 电视正放着不知道什么节目, 将眼底那层掩不住的疲惫衬得更加清晰。他靠在椅背上,肩膀微微塌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量压住。
窗外,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纽约的冬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他抬手摘下眼镜,修长的指节缓慢按压着眉心,呼吸带着细微的倦意。
雪花轻轻贴在落地窗上,化作冷白的薄雾。他透过那层隔绝寒意的玻璃望出去,城市的霓虹灯在雪雾中忽远忽近,像一盏盏漂浮的灯塔,又像漂泊无依的信号。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雪落得很急,天地间一片白,他和夏知遥在雪地里接吻,呼吸都是冷的,唇却是热的。
她的手指冰凉,呼吸却炙热得像风中的火。他记得她发梢沾着雪,唇间带着酒精的味道,记得她靠近时茉莉花混合着其他花香和麝香味道的香水味。
他们在昏黄的街灯下接吻,雪悄然落下,而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刻,他是如何无望又炽烈地想要她。
那并不是单纯的欲望,而是一种几乎能将人撕裂的思念与依赖,从那个夜晚开始,就在他心里劈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缝,像暗流一样,至今仍困住他。
他曾以为时间和距离能将一切磨平,可如今,又是一个雪夜,又是一个他独自加班的冬天,记忆像雪一样无声落下,覆满眼前的世界,轻而不显,却足以将他彻底淹没。
他又开始焦虑了,指尖轻轻颤抖,胃部紧绷,心跳骤然提速,在血管里无序蔓延。他闭上眼,喉咙微微发紧,呼吸都变得浅短而艰难。
过去几个月,他听了路知微的劝,按时去做心理治疗。医生说,他是典型的“情绪外化型焦虑”,失控的情绪总要借由工作、性或行动去宣泄,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重新抓回那一点点掌控感。
医生也说,他一直在逃避。可状态的确好了一些:至少,他已经能在一个夜晚里睡满四五个小时,至少,当突如其来的情绪猛然袭来时,他能忍住不打电话、不冲动,不让自己彻底失控。
然而今晚,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几乎将他所有的努力一瞬击碎。
白色的世界像记忆的倒影,把他推回到那个回不去的夜晚,周越摘下眼镜又戴上,手指捏着镜框微微发颤,靠在沙发里,胸口发紧,像被困在无边的雪原中央,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风声,找不到出口。
就在这时,手机在桌面上震了一下,屏幕亮起的瞬间,周越下意识扶了下眼镜,发件人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姜其然。
【哥,我哥大的 offer 来了。】
后面发来一个截图,熟悉的学校和录取信,和他当年的一模一样。
他靠在椅背里,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脸上,衬得那张本就清瘦的轮廓更加寡淡。
他看着那行字很久,像是在看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恭喜啦。】
他慢慢敲下这几个字,他以为自己会高兴,毕竟弟弟能来纽约,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可那股情绪里,却混着莫名的酸涩与松动。
他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体面的理由,可以离开了。
一个足够对外解释的理由,“我弟弟来纽约读书,我的阶段性任务差不多结束了。”
一句滴水不漏的话,可以覆盖那些真正让他想走的原因:孤独、爱无所依、一次次梦醒后的悔意与失措。
那些年里,他总告诉自己,要留下来,至少撑到有个合适的时机,而现在,时机来了。
他靠在椅背上,眼神空落落地盯着天花板,手里拿着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很久,才点开那个一直舍不得删、却迟迟不敢触碰的页面。
夏知遥的朋友圈。
她没有拉黑,也没有屏蔽,偏偏这样最致命,她什么都没做,却把他完全挡在生活之外。
最新一条,是入职天行方略的公告:【新起点,感谢过去。】
配图是天行的会议室,他盯着那行字,嘴角弯起一个几乎没有温度的笑。
手指往下滑,三个月前的转发,是行业报告;再往下,是一场会议的实录,照片里,她站在讲台上,光落在她的侧脸,轮廓分明,神情从容,像隔着玻璃看不出半分波澜的海面。
然后,就没有了。
没有生活碎片,没有情绪波动,没有任何可以被揣测的情感线索。
她把生活收得太好,像删掉了一切与脆弱有关的文件,只留下一个理智、成功、无懈可击的版本。
那就像是一份公关稿,明目张胆地对所有曾靠近过她的人,尤其是他——宣告:“你早就无足轻重。”
周越盯着那张照片,眉心一点点拧紧。别人看到的是她的自信与镇定,而他清楚,那只是她最熟练的伪装。
他见过她崩溃的样子,在暴雪的夜里,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套,眼眶通红、语无伦次地闹着。
在最不设防的时候,颤抖着叫他的名字,胡乱亲他的脸颊,像抓着最后一根绳。
可现在,她仿佛从未有过那些时刻。她轻描淡写地翻过一页,把那场情绪风暴和他一并抹去。
他忽然想知道,她每天几点下班?住在哪?会不会失眠?是不是还会忍不住吃甜的?
会不会在某个夜晚,也像他现在这样,盯着一条对话框,指尖悬着,删掉、重写、再删掉?
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她从他的生活里剥离得干干净净,没有回头,也没有解释,只留他一个人,在原地试着拼凑她留下的影子。
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此刻,他清楚得残忍,他还恨她,恨她的冷静,恨她的利落,恨她转身时的干脆与不留余地。
恨她把所有的情绪都甩给他一个人收场,那些通宵的失眠,焦虑症发作时的窒息,坐在地板上反复喘不过气的深夜,全是他一个人撑过的。她从未回头。
而他呢?最可怕的是,他恨她,却也爱她。
爱她的孤傲,爱她说“我没事”时眼眶通红还在逞强的样子,爱她所有脆弱里暗藏的倔强。爱得连恨都带着疼。
这种爱让他感到羞耻,却无法自救。
他想靠近她,想确认她是真的好,还是只是装得很好。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一丝可能,被她记得,被她惦记,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知道,她可能不再需要他了。
可他就是想见她一面,哪怕是被拒绝,也好过这样日复一日地,被困在一个无法结束的等待里。
屏幕忽然震动了一下,是日程提醒弹了出来——晚上七点半,和郑曜天的饭局。
今晚,他要见的人是郑曜天,正源观澜的掌舵人,国内顶级富豪榜上的常客,手里掌控着横跨金融、能源、地产的庞大版图。
郑曜天是那种坐在谈判桌上,话不多却句句落在要害的人,行事利落到近乎冷酷。
这顿饭,是早就排在他日程上的,表面上和项目无关,只是郑耀天以私人名义约他出来坐坐。
周越心里清楚,正源观澜那样层级的公司,不会无缘无故在工作以外与人寒暄。私人饭局,只是更方便谈一些不写在合同里的事。
车子驶进曼哈顿上东区,停在一幢外表低调的私人会所,平时只对核心圈层和特定家族开放。
推门进包间时,桌上已经摆好了前菜,热气在瓷盘间轻轻升腾。
郑耀天微微一笑:“今天特意请了个会做北京菜的师傅,听说你在纽约呆久了,肯定想念家乡味儿。”
周越落座,目光掠过桌面,酱爆鸭片、葱烧海参、宫保鸡丁、干炸丸子,旁边还有一只色泽酱红的烤鸭,配着薄饼、葱丝和甜面酱,角落里摆着一碗羊蝎子汤,热气氤氲,带着醇厚的香味。
“这阵仗,可真够讲究的。”他笑了笑。
他们边吃边聊,从纽约金融圈的动向聊到国内几个新起的投资热点,谈资在轻松和试探之间游走。
“能喝点酒吗?”郑耀天忽然抬眼,语气随意。
“当然可以。”周越放下筷子,神情不动声色。
助理送来一瓶沉甸甸的飞天茅台,“在这边喝到这个,可不容易。”他拧开瓶盖,酱香瞬间溢满整个包间。
周越接过酒杯,指尖在杯壁轻轻摩挲,淡淡笑道:“那就多谢郑总的厚意了。”
酒杯在半空轻轻一碰,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茅台入喉,带着熟悉的辣意和绵长的回甘,周越微微眯了眯眼。
郑耀天像是闲聊般:“其实原来在北京也很少吃烤鸭,到了这边,会不会想这一口了?”
周越接过,低头咬了一口,嘴角弯了弯:“可不是吗,在纽约哪能吃到这么正的味。”
“想家吗?”郑耀天语气淡淡,却像顺手丢出来的一颗石子,落在酒水与话题之间。
周越抬眸,笑意不减:“偶尔吧。”
烤鸭的油脂在灯下泛着金光,薄饼里卷着热气,蘸碟里的甜面酱香气浓烈。
郑耀天笑道:“之前听你提过,有回国的打算。那要不要考虑,干脆来我这儿试试?”
周越抬眼,目光里带着一瞬的探究,还没开口,郑耀天已经自顾自地续上:“我这人性子直,不爱那些弯弯绕绕的,现在国内的发展,不比华尔街差,甚至机会更多。而且你家人也都在国内,省得你一个人在外面漂。”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不瞒你,你父亲我也认识,之前在一些场合有过交集。他也给过我不少提点。”
周越缓缓放下筷子,指尖轻轻摩挲着杯身,低笑了声:“郑总这是谬赞了。”
“是欣赏。”郑耀天举杯,眼神却没有完全笑开,“你这样的背景和手腕,放在纽约是好,放回国内也未必输。”
周越抿了一口酒,他没顺着话接下去,只是微微颔首,把这个话题留在了半空,灯光笼罩着桌面,菜香与酒意像一张无形的网,在安静的对话里,慢慢收拢。
周越把筷子搁下,顺手扬了扬手机:“刚才我弟弟给我发消息,”他语气淡淡的,嘴角却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刚被哥大的金工录了。”
郑耀天斜了他一眼,看着那笑意,周越便接着说:“我妈那边的弟弟。”
郑耀天点点头,神情若有所思:“我之前只知道,你父亲那边就一个女儿。”
“嗯,”周越慢慢转着手里的酒杯,酒液在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我妈一直希望我能带带我弟弟,她觉得,我走过的路,弟弟再走会顺一些。”
郑耀天轻笑一声,没急着接话,只是顺势替他满上酒:“那可得恭喜一下你弟弟。”
周越也没拒绝,举杯与他碰了碰。
郑耀天端着酒杯,微微一笑:“我懂的,我也有个弟弟。”
他语气里带着一点无奈的调侃,“我爸以前操不完的心,现在轮到我来操心了,弟弟的事,大到公司传承,小到朋友聚会,他都能让我插一脚。”
说着,他抬手随意地晃了晃杯中的酒,眼神却像是穿过眼前的灯光,落在某个更远的地方,“有时候觉得,做哥哥的命运就是这样,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在前面帮人挡一挡风雨。”
周越握着酒杯,灯下的光映在他侧脸上,眉眼依旧沉稳,却在某个细微的瞬间,像是被什么触到了。
他低头抿了一口酒,喉结微微滚动,才淡淡开口:“是啊,有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站在前面。”
说完又笑了笑,那笑意带着点自嘲,“不过……有些风雨,真不一定挡得住。”
郑耀天挑了挑眉,似乎听出了他话里的另一层意味,却没去追问:“那就先吃吧,挡不住的事,喝完这杯酒再说。”
两人碰杯的清脆声在安静的包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郑耀天放下筷子,半靠在椅背上,语气不紧不慢:“你回国的话,其实能做的事很多。你这几年在华尔街的履历,足够你直接进任何一家头部机构,拿最好的条件。”
他顿了顿,像是随手拈来一般,又添了一句:“但那样也就是个职业经理人,帮别人打工。机会、平台、资源,都受人掣肘。”
周越没接话,只是轻轻旋着杯中的酒。
“我这边不一样。”郑耀天笑了笑,语气却很笃定,“国内现在资本市场的活跃度不比你那边差,甚至在很多领域机会更多。你要是不嫌弃,我这边有几个方向,你都能放手去做。”
“一是投资并购,把你那套在纽约用得炉火纯青的手法搬过来,直接主导项目;二是资本运作,我可以给你单独的资金池,你自己挑标的,收益咱们分成;三是管理合伙人,带团队,直接参与决策。”
他说到这里,慢悠悠补了一句:“当然,你要是有别的想法,也可以提,我不是只留这一条路给你走。”
“我不是劝你马上拍板,”郑耀天补了一句,“只是想让你知道,有时候选项多了,人就能走得更稳。”
周越抬眼望向他,眼神深处一瞬间的光闪过去,又很快被按了下去,唇角微微一勾:“听起来,你已经替我想好路了。”
“是啊,”郑耀天不避讳地笑,“只是这条路,得你自己愿意走。”
周越低低地笑了一声,没急着回应,“听上去很诱人。”他淡声道。
母亲的期望、父亲的安排、他在纽约习惯的节奏、以及眼前这份几乎可以随意施展拳脚的机会,这些念头在周越心底交织、彼此拉扯。
忽然,他像是被某个细节触动,脑海里浮现出夏知遥的朋友圈,他忍不住去想,如果她回国,会是什么样子。
在国内更熟悉的语境里,她会如鱼得水吧,穿着西装,开口就能把全场的节奏握在手里。那样的她,会不会离自己更近一些,还是……更遥远。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却不露情绪:“我得想想。”
郑耀天并没有察觉,只看见他沉默了几秒,才像是若无其事地开口:“条件诱人是一方面,另一面是你能完全掌控的空间。周越,你要的不是平台,是舞台。”
周越抬起眼,看着对方,眼底的光忽明忽暗,像是在衡量未来,也像是在想象某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我知道你可能也比较矛盾。”郑耀天并不逼迫,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举杯与他轻轻一碰,“我不需要你现在做决定。但有一点,等你真想好了,别让我等太久。”
周越笑了笑,没应声,只抬手与他碰杯,酒香在唇齿间慢慢散开,像是将这一刻的分寸与试探暂时封存起来。
第36章 Chapter 36 你在纽约……是……
入职天行方略的这一年多里, 夏知遥几乎从未真正停下脚步。她像精密机械中运转无误的齿轮,冷静、克制、高效得近乎苛刻,仿佛天生为战而生。
她话不多, 却总能在最短时间内厘清局势、定下节奏, 将项目推进到滴水不漏,从前期的行业研究、财务建模、尽调访谈, 到后期的战略优化、资本运作方案落地,她几乎每一个环节都亲自盯过。
短短一年多, 这家最初被视作“不可能跑起来”的创业草图,硬是闯进了原本由国际巨头垄断的高端咨询领域。
“天行方略”这个名字,开始频频出现在行业期刊的深度报道里, 资本简报的重点推荐中,以及那些以往只有顶级咨询公司才有资格踏入的公开路演嘉宾名单上。
他们承接的客户名单里,不乏市值百亿级的上市公司、跨国巨头的中国区分部, 还有正筹备IPO的科技新贵,在普通咨询公司眼里,这些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
在一次新能源企业并购案的中期会上, 夏知遥当场将对方提交的三份不同版本的估值模型拆解对比,指出关键参数被高估的区间,连对方的CFO都沉默了几秒才开口承认。项目结束后, 那位CEO在访谈中评价她, “冷静得像机器。”
甚至连几家老牌咨询巨头的月度分析报告中, 也多了一条特别备注, 对这家新公司的持续关注, 并警示其在新兴行业的渗透速度。
她身边的老板郑晓天,出身显赫,学历体面, 姿态不低,却一度被轻描淡写地归为“豪门二代玩票”的范畴。
天行方略刚起步那会儿,许多人都以为他只是偶尔露个面的金主代表,是投资人派来刷履历的名义负责人。
可半年过去,现实狠狠打了他们的脸,这个“玩票”的人,在资本端的出手精准而稳健,每一次在项目关键节点的注资、并购谈判、风险对冲,都恰如其分地完成了补位。
他不声张,却步步为营,风评也悄然从“靠关系的富二代”转向了“有眼光”“稳得住”“真正懂管理”。
而在天行方略的核心战场,策略部的会议室里,大屏上的PPT跳转到下一页,投影机轻微的嗡鸣与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而专注的预演气息。
会议桌上摊开的资料,几乎每一页都夹着各色交错的批注。
夏知遥站在前方,她的声音一出口,就让原本还在低声讨论的会议室瞬间安静:“这一页的逻辑顺序不够清晰。风险评估应该紧随数据预测之后,流程不顺,结论就无法自洽。”
她轻顿一拍,语气不急不缓:“咱们,重做。”
说话时,她已经走近投影幕前,指尖稳稳落在草案某一段落上。语调依旧平静,却像刀锋划过纸面,锋利到让人不敢忽视。
“还有这里,‘机会’这个词,不足以支撑决策。我们不是在卖梦想,也不是在堆叠空洞的愿景。”她停顿片刻,抬眼扫过一圈人,声音清冷坚定,“我们谈的是依据,是能够落地、能承担后果的确定性。”
她的逻辑思维如剖解术般精准,每一个策略节点都必须环环相扣、闭环成链;每一份提案里多余的字句,她都能一眼揪出,毫不犹豫地划掉。她对模糊没有耐心,对侥幸更是零容忍。
可正因如此,夏知遥在团队中几乎拥有一种近乎绝对的信服力,她说的“重做”,从不是自上而下的压制命令,而是一种自我要求的宣言。
晚上十点的办公室,落地窗外是霓虹与车流,她带着大家一起熬夜,撸起袖子钻进数据与文案堆里,;午间短暂的间隙,她会顺手给全组订咖啡,夜深时点一轮夜宵,边翻资料边跟团队核对每一处细节。
她不说“我带你们”,她只是和他们并肩作战,用行动告诉每一个人:你们不是孤军奋战。
她不是惯于安抚情绪的温情型领导者,却让人莫名安心。冷静、克制,却在最关键的时刻,能让人甘心把后背交给她,在这个复杂而喧嚣的行业中,一寸寸劈出了属于自己的锋芒。
“她打仗,我养兵。”这是郑晓天在一次公司聚餐上说的,语气半真半假,带着他一贯的吊儿郎当与戏谑。
可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举着酒杯,目光却没看向任何人,只落在对面那个仍低头修改方案的女人身上。
夏知遥坐在最角落,灯光落不到的地方,她的影子与桌沿交叠在一起,神情被半掩着,只能看见她手中笔尖不停标记的动作,聚餐的喧闹、碰杯的脆响、隔壁桌的笑声,似乎都与她无关。
事实上,夏知遥虽然看起来冷,冷得近乎疏离,但真正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极懂人情世故。
她能在客户发火时用一句简短的逻辑回击化解尴尬,也能在团队内部的暗涌还没成形时提前踩灭;她说话带锋,却从不伤人。她有一种骨子里的分寸感,不以讨好为手段,却让人愿意信服。
而郑晓天,这个外表风趣潇洒、人见人爱的“少爷”,在外人眼中总是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可熟悉他的人都清楚,他的边界感极强,习惯掌控全局,不喜欢被质疑,也不轻易让人走进真正的防线。
他能在酒桌上与投资人谈笑风生,也能在会议上用一句话拍板定案;但在夏知遥面前,他却罕见地收起锋芒,甚至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替她挡下了不少不必要的风险。
有一次客户在会后提出临时加价的苛刻条件,他在后台直接拨了董事长的电话,把要求压了回去,让夏知遥第二天依然可以在谈判桌上保持冷静的节奏。
他们像并肩作战的双将,一个斩开前路,一个稳住后方。天行方略的客户名单,从海外能源巨头、新锐消费品牌,到制造业转型龙头,甚至跨境金融并购案,都被他们逐一拿下。
每一个客户都是重量级,每一份方案都逻辑严密、策略可落地,交付当日的PPT足以成为商学院课堂的范例,复盘文档甚至被同行私下流传学习。
曾经被调侃为“试验田”的小公司,如今已成业内关注的坐标,他们没有铺天盖地的公关噱头,却以锋芒毕露的姿态,在最挑剔的市场赢得了最冷静的掌声。
夏知遥通宵加完班,独自坐在办公室角落,一整夜过去了,四周静得连翻纸的声音都显得突兀。
突然,门“哐”地被推开,郑晓天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两杯热气氤氲的咖啡,眉梢一挑,视线扫过她桌上散乱的文件,语气吊儿郎当:“看你这副鬼样子,要不是我聪明,还以为你得了绝症呢。”
夏知遥被他的声音惊了一下,抬头笑了笑:“瞎说什么呢?我挺好的啊。你这是又当送外卖的了?”
“是吗?”郑晓天走进来,将咖啡杯放到她面前,香气在空气中氤氲开来。他看着她的脸,神色淡淡的:“还是因为章路远那傻逼事难受?……他又找你了?”
夏知遥摇摇头:“那倒没有,自从你那一通电话,他就没再找我。”
郑晓天在她对面坐下,姿态依旧懒散,胳膊搭着椅背,笑容吊儿郎当:“爱而不得,这不是常事吗?谁还没个白月光啊?有的人拿得起,有的人放不下,剩下的……看得开呗。”
他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哪有那么多双向奔赴,大多数人不都是有缘无分,擦肩而过,最后还得任命好好过日子。”
话说得轻,却透着真,他一向不信童话,也不爱自我感动,可此刻的语气,竟染上几分难得的诚恳。
夏知遥听完,轻轻“哼”了一声,抬眼瞥他,眼里带着一丝讥讽:“所以你就游戏人间?”
“天地良心!”郑晓天举起右手,一脸冤枉,“你加班我跟着熬,孰轻孰重我还能不拎清?”
夏知遥低头抿了一口咖啡,苦味在舌尖铺开,温热却抵不过心底那一丝悄然泛起的凉意。
“夏总啊,”郑晓天微微一笑,“你又不是救世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不是说好了吗?重新开始。”
他说到这里,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鼓了很久的勇气,语气放缓:“我其实……有个问题,从你回来的第一天起,就想问了。”
他侧过头,目光不再浮于表面,带着一种久违的认真:“你在纽约……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顿了顿,他补了一句,声音更轻,却字字落地:“后来呢?怎么又一个人回来?”
夏知遥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偏头看向窗外,半开的百叶窗被风轻轻拨动,缝隙间透进来一束朦胧的街灯光。
她确实遇到过一个人,在风雪之夜,他紧紧拉住她,用尽全力把她从深渊里拽出来,他的怀抱带着寒气,却让她第一次动了“留在原地”的心思。
那一刻,她甚至认真想过,要不要为了他放弃所有计划,停下脚步。
可最终,她还是回来了。
而她也赌输了,他没有追过来,没有解释,没有质问。
她不知道的是,周越也站在原地停了很久,他怕她不理自己,怕连最后一点体面都被耗尽,又有一股莫名的火气,觉得她既然选择离开,就不该再回头。
于是,他把所有想追过去的冲动,都硬生生压成了一句“算了”。
那份沉默,对她来说像终结,对他而言,却是压抑与倔强交织出的另一种失去。
郑晓天看着她,没再追问,唇角微抿,像是把那份探究收进了心底,正要换个话题,缓一缓空气里的沉重,却不合时宜地,肚子“咕噜”一声响了出来。
夏知遥先笑出了声,那笑里有一丝久违的轻快。郑晓天也忍不住摇头笑了,伸了个懒腰,从这场无声的情绪拉锯中抽身:“走吧,吃早饭去。”
他站起身,拿起外套,语气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调子:“吃完咱还得去战场拼命,下午项目收尾,各回各家睡大觉。”
项目会议终于落下帷幕的那一刻,屏幕上最后一页PPT缓缓淡出,投影灯灭掉,室内只剩下一圈柔白的顶灯光。
夏知遥仰靠在椅背上,指尖还搭在笔记本的封面上,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
整整三小时的高强度攻防,她从头到尾没有走神半秒,语速稳准,将策略、财务模型、并购条款逐一拆解、层层递进,每一次翻页都像是按在节拍上的重鼓,把节奏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身旁的郑晓天也难得正经了一回,收起了平时的玩世不恭。
面对客户时,他金句频出、言辞锋利,手里的笔在会议记录上不紧不慢地转着;在她抛出关键方案时,他恰到好处地补上数据支撑;在她指出潜在风险时,他又能顺势将其转化成“市场窗口”的机会,语调平稳、逻辑缜密,攻守之间无缝衔接。
会议桌对面的客户原本带着试探与疑虑入场,目光里时刻衡量着得失。
可随着一轮轮问答和攻防推进,他们的眉头逐渐松开,翻看手中文档的动作也缓了下来。到最后阶段,不仅频频点头,还主动在几处关键条款上让步。
握手、合影、最后确认落笔,一整套流程利落收尾,带着某种属于胜局的笃定与从容。
天行方略,又赢了一局。
两人并肩走出会议室,阳光从落地窗斜斜洒进走廊,照得人微微眯起眼。
“我宣布,”郑晓天松了松领带,像鏖战了整夜的将军,“本人要回家瘫到明天早上。”
“随你。”夏知遥声音不高,但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你可别半路又说什么有酒局速来救命。”
“我发誓。”他举起右手,模样浮夸,“今夜,我属于床和被子。”
电梯门刚打开,他正要拿钥匙开车,口袋里的另一只手机却在这时震动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屏幕上弹出熟悉的名字。
【郑曜天】
“我哥。”他低声说了句,冲夏知遥做了个“我接个电话”的手势,然后转身走到一旁。
电话接通后,郑曜天的声音一如既往简练:“听说你们刚拿下T集团的案子?”
郑晓天一愣:“这么快你就知道了?”
“朋友在对面集团,刚传过来消息,说你们今天表现得像两枚被激活的战斧导弹。”
郑晓天笑了一声,声音里透着点得意:“这个新称呼我喜欢,以后叫我战斧弟弟。”
“晚上有空吗,有个新项目想当面聊。”郑曜天语气温和,“这次是国外一家人工智能初创,准备在亚洲设分部,投资方是老熟人。”
郑晓天眼神微亮:“需要我们对接?”
“你和夏知遥一起。”郑曜天顿了顿,语气转为笃定,“我信得过你们。”
“你定地方,我把人带到。”挂断电话后,郑晓天收起手机,回头看向夏知遥,笑容意味不明:“你运气不错,刚想放假,我哥就点名要你加班。”
“什么项目?”夏知遥挑眉,眼底的一丝疲惫瞬间被斗志代替。
“海外人工智能公司入亚,融资估值高得离谱。”他看了她一眼,语气轻快,“郑曜天亲自点将,说要我们俩来谈。”
他说着抬手看了眼腕表,“我跟他约了六点半吃饭谈项目。”
他顿了顿,冲她眨了下眼:“咱俩还有整整五个小时可以回家睡觉。
“位置发我,六点准时到。”她抱起自己的包,“在这之前你要是打扰我睡觉咱俩就绝交。”
“我发誓。”郑晓天竖起三根手指,“除了地震、火灾、或者我哥临时改时间,我绝不给你打电话。”
夏知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将文件夹在手臂里,转身朝电梯口走去。
电梯“叮”一声打开,金属门板映出两人并肩的身影。会议后的沉默似乎还停留在空气里,却又被这狭小空间里的呼吸声慢慢稀释。
走出写字楼时,阳光正从城市的钢铁缝隙间倾泻下来,在人行道上铺了一片静谧而明亮的金色光斑。
街边的树叶在秋末的热风里轻轻摇晃,带着些许干燥的香气,仿佛下一阵风就会把季节推向冬天。
郑晓天伸了个懒腰,深吸了一口气,仰头迎着阳光晒了一秒,忍不住发出一声夸张的、带着释然的叹息:“啊……活着的感觉真好。”
“你才刚活过来啊。”夏知遥语气淡淡,却带着一点不动声色的调侃。
“说得对。”他耸耸肩,眉眼间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吊儿郎当,“赶紧回家洗个澡睡一觉,不然今晚我怕等不到我哥那张死人脸出现,就先昏过去了。”
她没接话,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容不像在会议桌上那样锋利,是很淡很静的,像从疲惫中轻轻泄出的温度。
她打开车门坐进去,阳光透过挡风玻璃,在她睫毛上映出一道微光,柔和而安静。此刻的她,不再是刚才那个步步为营的策略总监,而只是一个疲惫到极致、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人。
郑晓天转身上了自己的车,临关门前还不忘回头喊一句:“记得定闹钟啊,五小时后开战!”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地下停车场,像两支退场的军队,在这个阳光尚好的午后,沿着各自的路线,暂时归于沉默。
街景缓缓后退,光影斑驳,他们在这座城市的钢筋丛林中各自奔赴短暂的五小时喘息。
第37章 Chapter37 自从自己当了老板……
郑晓天选的, 是一家古香古色的私房菜馆。
理由冠冕堂皇,说他哥一向附庸风雅,怕自己一身铜臭味扰了雅兴, 其实也是为了找个够安静的地方。
夏知遥到得稍早, 换了身浅蓝色衬衫,衣摆利落地束进高腰灰色长裤里, 线条简洁,气质干净而干练。
她站在露台边, 静静望着远处一整片轻轻摇曳的竹林,神色里带着难得的松弛。
风一过,便发出层层叠叠的沙沙声, 竹影之后,是一汪绕着假山蜿蜒的小溪,石桥低低跨在水上, 石板缝里长着细密青苔。
落日的金辉在涟漪上铺开,一阵清风吹来,带着湿润的竹叶清香, 拨动她鬓边的碎发。发丝与竹影在阳光下微微摇曳,仿佛融在同一幅画里。
没过多久,郑曜天也到了。
他从远处走来, 身形颀长挺拔, 一套休闲西装在他身上被撑出笔挺的线条, 举手投足间, 身价与气场都被不动声色地落定。
头发略长, 用发蜡整齐地向后梳起,露出轮廓分明的额头与眉眼,五官深刻而冷峻, 第一眼的稳重,到细看时的压迫感,每一分都恰到好处。
他身上没有多余的情绪波动,也不见半点不该外溢的人情味,与郑晓天的豪门世家与市井闲气交织的松弛感不同,郑曜天的气质是另一种纯粹的克制,那种从小被系统训练出的上层家族继承人气度,沉得住气,也下得了手。
他走近时,脚步极轻,仿佛连地面回声都被刻意收敛,只是抬眼的一瞬,便让人明白,这并非一个容易交浅言深的人。
“是知遥吧?”他微微一笑,语气得体中带着几分亲近。
“小郑总,晚上好。”她点头回礼。
“哎,别这么生分。”他摆摆手,笑意渐深,眉眼间的距离感瞬间收敛,“也叫我一声哥就行。和晓天认识那么久,他倒好,一直藏着掖着,今天才让我见到你。待会儿他来了,得罚他一杯。”
夏知遥眨了下眼,笑着唤了一声:“哥。”信手拈来,却恰到好处地化解了初见的生分。
她稍稍顿了顿,唇角勾起一点玩笑的弧度,半真半假地补上一句:“我是我们那辈里的老大,从小就盼着能有个哥哥,今天这声‘哥’算是圆梦了。”
郑曜天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似乎真被她逗乐了:“那我可得好好履行这个哥哥的职责。待会儿想吃什么,尽管点,哥请客。”
她低头笑了笑,落座时的动作依旧从容,每一句话、每一个反应都轻松,却不随意;亲切,但从不越界。
郑曜天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几秒,眼底掠过一丝不动声色的欣赏。
这些年,他在商场沉浮,见过无数职场女性,大致分成两类:一类气场凌厉,姿态高傲,拒人千里之外;另一类温吞谨慎,察言观色极有分寸,却常把锋芒藏得太深,时间久了,连自己的棱角也一并磨没。
而夏知遥,显然不属于任何一种。
她的气质里有种罕见的平衡,懂得礼数,却绝不谄媚;锋芒清晰,却从不咄咄逼人。
她将距离感转化为气场,将克制伪装成沉稳,在尊重他人的同时,也牢牢守住属于自己的界限。
事实上,在她刚回国的那段时间,郑晓天就曾提到过她,语气意味深长,如今几个月的项目合作下来,果然如他所言,她一步步打出自己的节奏,沉稳、干练、不留情面。
这种人,不一定讨喜,却极其可靠。而郑曜天向来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那种,明白什么时候该锋利,什么时候该收刀的聪明人。
而夏知遥,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等郑晓天推门而入,迎面撞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他那位一向不苟言笑的哥哥,竟微微前倾着身子,神色罕见地柔和,与夏知遥低声交谈。
不知他们聊了些什么,气氛竟出奇地松弛,不像是初次见面,更像多年旧识的重逢,夏知遥唇角含笑,眼神明亮而专注。
郑曜天则凝神看着她,偶尔点头,话语间时不时透出几分认同与思索。
郑晓天站在门口,脚步不由停了半秒,他太清楚郑曜天的性子,那是被家族规训得近乎刻板的人,即便在应酬场合,也只是礼节性地寒暄,回应简短而精准,从不浪费一个表情,更别说像现在这样真心参与谈话。
而夏知遥,也不是轻易与人亲近的人,合作再顺利,她也会留出一段从容的距离,不让任何人随意踏入她的私人领地。
可眼前这两人……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他收回视线,换上惯常的笑,语气吊儿郎当:“我是不是来晚了?”
郑曜天抬眼看他,语调淡淡:“为了你组的局,结果你来得最晚。”
郑晓天一愣,连忙摆手:“哥,讲点人情味啊。我昨晚熬了个大夜,早上又去跟客户死磕,能来这儿已经是回光返照了。”
“少来这套。”郑曜天轻哼,把酒单推过去,“点菜,好好补补。看看你那黑眼圈,像熬了三天通宵。”
郑晓天招手唤来服务员,笑着说:“你俩别在我中间夹击,今天这顿我就当疗伤……等着啊,我要点得丰盛点,不然对不起我掉的这几根头发。”
夏知遥低低一笑,侧过脸去避开两兄弟的对话,指尖轻敲着茶盏,目光落在竹林深处,仿佛在不动声色地整理情绪。
没一会儿,菜一道道端上桌来,大黄鱼、膏蟹、佛跳墙的热气氤氲而起,还有猪肚鸡,木耳炒鸡蛋,羊肉萝卜汤。每一道都摆盘精致,细节讲究,连盘饰都透着几分“舍得下本”的派头。
郑晓天看着这一桌,忍不住感叹:“我倒要尝尝这标价1688牛肉,是不是从牛魔王身上割下来的,。”
夏知遥微微顿了下,随即笑出声来,语气轻巧又带着点调侃:“这价还不够晓天总在夜店开一瓶酒呢。”
话音刚落,郑晓天便斜了她一眼,嘴角一抽,装出一副深受冤屈的模样:“哎,那都是过去式了好吧。你以为我现在还敢乱花钱?”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摇着头感慨:“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自从自己当了老板,恨不得一块钱掰成两半花。是不是啊,哥?”
郑曜天低低一笑,并不立刻接话,只是端起茶盏慢慢转着杯沿。
他当然听得出,这话看似抱怨花钱辛苦,实则是给后面埋钩子,兄弟俩一唱一和,说到底,就是为了抛出那句不言自明的潜台词:创业不易,希望哥哥多关照,多投点钱,最好再带来几个能落地的项目。
一来一回,话说得云淡风轻,可台词的分量,却写得分明。
郑曜天垂着眸,他却没有立刻回应,他向来不急于表态,尤其是别人绕了几圈才拐到正题的事,他更习惯先看,看你到底有多急,能演多久,值不值得他搭台唱这出戏。
但他没有戳破,只似笑非笑地抬眼扫了郑晓天一眼:“那你得先把手里那几个项目好好做出来。光会说不行,投钱可不是慈善。”
郑晓天立刻换上一脸无辜:“我这不是在努力嘛。你问知遥,我们连着熬了几个通宵了,你弟弟我都快成甲方的狗了。”
郑曜天闻言,若有所思地看向夏知遥。那一眼不急不缓,像是在她神情里找什么,又像只是随意掠过。
“是吗?”他的语调温温的,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推拒的分量,“既然这么拼,那饭后,我们就把合作规划再细谈一轮。”
看似顺水推舟的一句,实则轻轻一按,就把场子不动声色地收回到他手里。
菜一上桌,对面那两人便埋头吃了起来,像是连寒暄的力气都省了。
夏知遥还算克制,动作不急不缓,可筷子几乎没停过,郑晓天就完全不讲究形象,吃得嘴角都是汤汁,夹菜时还不小心甩出一根小葱,落在洁白的桌布上,他自己毫无察觉,依旧低头苦干,像是要把一整天的饥饿都在这一餐里补回来。
郑曜天看着,唇角不由自主地翘了一下,沉默片刻,还是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与不易察觉的温度:“你俩是多久没好好吃顿饭了?”
“早上喝了点咖啡,中午回去直接倒床上了……”郑晓天嘴里还嚼着,含糊地说,“哥,你这顿算是续命了。”
“少贫嘴,多吃点。”郑曜天轻轻叹了口气,把靠近自己的一碟佛跳墙推到郑晓天面前,又不动声色地为夏知遥添了碗汤。
那动作很自然,却带着一种难以分辨的意味,对弟弟,是熟稔的照顾,而对她,则多了几分近乎本能的体贴。
他垂下眼掩去情绪,语尾却仍不自觉带出一丝柔和:“忙归忙,吃饭还是得按时。”
菜过了半程,郑曜天才放下筷子,语气一如他的人,干脆而直接:“我们收到通知,Nexora正式确认将亚太市场总部设在香港,计划在大陆设立战略办事处,目前正在寻找第一轮本地咨询合作团队。”
“Nexora?”夏知遥眉峰一挑,手下动作一顿,放下筷子。这个名字,她当然听过。
一家以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为核心的海外独角兽企业,背后投资方横跨硅谷四大基金,今年刚完成B轮融资,估值高得惊人,是业内公认最具想象力的科技标的之一。
“他们核心业务将在半年内落地亚洲。”郑曜天的指节轻叩桌面,声线沉稳有力,“目前已锁定三家机构进行初步评估,我推荐了你们。”
夏知遥心头一动,却没有立刻开口,只抬眼静静看他。
“Nexora有个附加要求。”他顿了顿,目光定在她身上,“他们不仅看方案质量,更强调团队要有‘落地执行能力’,不是只会写PPT。”
“意思是?”她微微倾身。
“这不只是一个策划案。”郑曜天缓缓道,“他们要你们全程参与,从战略办的设立、落地团队的组建,到项目孵化前期的推进。”
郑晓天“啧”了一声,带着几分调侃:“这是把顾问当合伙人用。”
“没错。”郑曜天抬眼,扫过他们两人,“如果你们不想做,可以退出。但一旦入局,就不是打一场仗,而是要打完整条战线。”
夏知遥指尖轻轻扣着桌面,眼神微垂,像是在消化信息。
这份机会的分量,她一清二楚,Nexora不仅是业内的风向标,更是任何一家咨询公司都梦寐以求的客户,一旦合作成功,不止是业绩数字的飞跃,更是能直接在行业里立一块金字招牌。
但她也同样明白,这种全程深度参与的项目,风险与回报并存。
战略办设立、落地团队组建、前期孵化……每一步都是消耗巨大的硬仗,任何一个环节出差错,都会让所有投入付诸东流。
她抬起眼,看向郑曜天。对方的神色沉稳,像是在等她表态,又像早已料到她会答应。
“条件和时间表,有书面材料吗?”她开口,语气平和,却不急着表明立场。
“我先发你电子版。”郑曜天的声音依旧沉稳,“具体的纸质文件,我的助理明天会送到你们公司。”
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手机,低头在屏幕上操作了几下,像是在将一份重量不轻的筹码稳稳推到她面前。
夏知遥接过信息,垂眸扫了一眼,便将手机扣在手边,不急着细看,也不给出任何多余反应。
郑晓天瞧着两人的互动,笑着打趣:“行啊,哥,你这一出手就是大单子,我是不是该提前准备庆功宴?”
“先准备预案吧。”郑曜天淡淡看了他一眼,话锋却在无形中回到正事,“入局容易,站到最后的才算赢。”
餐桌上的气氛瞬间沉静下来,只余风从窗缝穿过,轻撩桌布一角,发出几声细微的响动。
“你觉得呢?”郑曜天开口,目光落在夏知遥身上。
她沉默了几秒,抬眸与他对视,语气不疾不徐:“我只问一句,这场仗,值得打吗?”
郑曜天望着她,忽然笑了笑,“当然。”
“那我们试试。”她接过话,语调依旧平稳,眼神却锋利起来,“地点是新加坡。”
“新加坡?”郑晓天挑眉,“不是说在国内设总部吗?”
“老总是中国人,但更倾向于新加坡。”郑曜天解释,语气不急不缓,“后续可能会在深圳设一个技术孵化前哨。政策到位,地方政府给了很优厚的条件。”
他顿了顿,又看向夏知遥:“还有一个原因,公司虽然是海外注册、基金控股,但创始人和核心骨干几乎都是中国人,B轮后决定回国做落地市场。”
郑晓天低头翻着资料,半自言自语:“这可不只是一般的谈判……成了,就是中资和外资之间的节点样本。”
“他们为什么不选老牌公司?”夏知遥忽然问。
“选了,也联系过。”郑曜天语气依旧平静,“但他们说那些机构太标准、太保守,不够敏捷。”
郑晓天“啧”了一声:“嘴挺毒。”
“但他们很清楚自己要什么。”郑曜天合上文件,指节在桌面轻敲,“所以我才说,如果你们接,就意味着不仅是顾问,而是要把这家公司从PPT上拉下来,落在地上,真实可行,一枪打中。”
夏知遥眉尖轻挑,语气淡定:“战术,不是愿景;现在,不是未来。”
“准确。”郑曜天点头,视线从她脸上滑过,又落在郑晓天身上,“准备一下吧,月底飞新加坡。”
“这么快?”郑晓天一愣,端在半空的水杯停住,“他们人已经在那边了?”
“创始团队一部分已在新加坡落地,一部分还在硅谷远程指挥。”郑曜天语气沉稳,“但核心执行全转回国内,他们要在这边完成融资闭环、团队招募和市场验证,尽快上线第一轮测试产品。”
“那我们得提前踩点。”夏知遥轻轻点了点杯壁,目光已沉入下一步的规划里。话音未落,她克制地打了个哈欠,仍没能完全掩住疲意。
郑晓天看了她一眼,语气带着点哥哥式的随意:“行了,谈完了你就先回家补觉吧。你这状态,看得我都替你困。”
他说着伸了个懒腰:“明儿也不着急来公司。”
夏知遥没再逞强,只是揉了揉眉心,语气轻松了几分:“睡觉也是战斗的一部分。我明天下午进组,咱们再细谈具体落地方案。”
她说完顿了顿,看向对面始终安静坐着的郑曜天,语气带着点客气的谢意:“这次机会……也谢谢哥。”
“都是自己人,”郑曜天看着她,淡淡一笑,话语温和却有分寸,“客气什么。”
他站起身:“明天我会让团队把相关资料打包发你们邮箱。初步意向框架等你们评估完,我们就安排正式碰面。”
夏知遥点点头,眼神恢复了清晰:“明白。”
第38章 Chapter 38 我从出生那天起……
夜色渐深, 天边的余光早已褪尽。
露台上的灯只亮了一盏,远处那片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极了深夜里某种不安分的低语。竹影婆娑, 斑驳映在两人脚下, 光与暗错落。
郑晓天懒懒地摇着杯子,看着酒液在灯下泛起一圈圈微光, 语气半是提议半是随口:“要不换个地方?这儿是安静,可安静得有点闷。”
对面, 郑曜天靠在椅背上,长腿随意交叠,指尖缓缓转着杯脚, 目光从窗外的夜色收回,像是权衡过才开口:“这里就挺好。”
他抬眼,唇角勾起一丝不动声色的笑意:“来瓶威士忌吧。”
话音刚落, 手指已经在手机上飞快敲了几下,不到两分钟,助理便推门进来, 怀里抱着一瓶深色木盒装的威士忌。
“前阵子去日本买的。”郑曜天随意介绍,声音不高,却透着一份漫不经心的得意, “今天喝点日本的吧。”
木盒被打开, 酒瓶稳稳立在桌面上, 暗琥珀色的酒液在灯下泛出温暖的光泽, 瓶口一开, 淡淡的雪莉香和橡木气息便缓缓散开。
郑曜天举杯示意,动作从容不迫:“兄弟,来。”
郑晓天靠在栏杆上, 手中酒杯摇得慢悠悠,姿态松散,仰头望着漆黑的天空,像是在寻找什么,也像只是随意看看。
郑曜天站在他旁边,良久,才出声:“父亲知道你今天拿下了T集团的案子。”
“嗯?”郑晓天懒洋洋地转头,眼神掠过一丝玩味,“所以呢?”
“他说你最近总算像个郑家人。”郑曜天语气平静,听不出褒贬,也没有太多情绪起伏。
郑晓天闻言笑了,嘴角勾起一丝带着酒意的自嘲:“我就知道,只要我不碰你的位置,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会满意。”
“晓天,别这么说父亲。”郑曜天终于转头看他,眉心轻蹙,语气带着惯常的克制。
“为什么不能这么说?”郑晓天轻声笑,声音里却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锋利,“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巴不得我一辈子吊儿郎当地活着,偶尔做个像样的项目,有点成绩,像条听话的狗,可以聪明,但是不能不守规矩,不能肖想你的位置。”
说着,他走到桌边,低头看着威士忌瓶子,“还剩三分之一。”他摇了摇瓶子,侧头问郑曜天,“喝完再走?”
郑曜天没有拒绝,只是微微点头,拿起杯子,两人之间没有碰杯的仪式,也没有寒暄的铺垫,只有酒液倒入杯中的声音,在夜里响得清晰而缓慢,像是一滴一滴把旧日沉进心底的东西重新唤起。
他们没有立刻说话,一个靠在栏杆上,一个坐在藤椅中,风从竹林那头穿过露台,掀起衣角,也像是掀起了一层尘封的情绪。
喝到无法再沉默下去了,郑晓天终于开了口。
“我从出生那天起就是带着原罪的。”他的声音有些哑,语气却格外平静,“所以有时候我会想啊,如果那天她不是死了,而是带着我真的离开了这个姓郑的地方,可能我现在在另一个城市,爱干嘛干嘛,没人知道我是谁。”
郑曜天没有立刻回应,他转头看着弟弟,望着那张永远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脸。
“是我妈用她的命,换来我进郑家的机会。”郑晓天的声音低沉却坚定,他的眼神落在竹林最深的地方。
郑曜天听着,指节下意识地收紧了一瞬,却没有打断。
“从那以后我干什么都拼命,”郑晓天说,“但在别人眼里,我始终不是郑家的正经孩子。”
他偏过头看向郑曜天,眼神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坦然的力道:“在你眼里,小时候我也是个不该出现的人,对不对?”
郑曜天没有逃避,也没有转开视线,他只是沉默了几秒,“我小时候……的确恨你。”他说,声音低到几乎要被风吹散,却清晰地落在郑晓天耳中。
这句话没有犹豫,也没有伪饰,是成年人的诚实,也是年少时终于被承认的那一份敌意。
郑晓天听完,笑了,带着一种温柔的看透。
“我知道的。”他说,“那天下着大雨,我在客厅练字,你妈冲着你嚷,他不是你弟弟,他是野种!然后一个炸雷,我扔了毛笔跑到院子里。”
他顿了一下,轻轻靠上栏杆,仰头看着黑夜中的天色,“那时候我太小了,还以为门口那条狗比我活得更名正言顺。”
郑曜天低垂着眼,指尖轻轻攥紧,像是在为那时的自己感到羞愧。
他低声道:“那不是你的错。”竹林沙沙作响,夜风从山下吹来,像是为这句迟来的体面与清醒轻轻落下一层帷幕。
郑曜天抬起头,语气沉稳,却不再带着哥哥的俯视,而是用一种等高的方式,把话讲给眼前的男人听:“我知道你一直想得到认可,也不止一次在我们所有人中间挣扎……但你不是谁的替代,也不是谁的阴影。”
他看着郑晓天,认真地、毫不回避地看着他,“你是你自己。”
那一刻,郑晓天没说话,眼神淡淡的,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转动手中的酒杯,低声开口:“……那你这句话,以后可别改口。”
郑曜天笑了一下,没回话,只是轻轻举起杯。
两人沉默着,碰了碰杯,这杯酒不敬父亲,不敬家族,只敬他们自己,敬那个在旧事的灰烬中踽踽独行、心火未熄的郑晓天,也敬那个在荣光中沉浮、在权势中清醒的郑曜天。
郑晓天没再回话,只是垂眸笑了笑,眼神依旧懒散,唇角那一丝笑意,却终于不再是空洞的了。
他举起那杯几乎见底的威士忌,指尖在杯壁上轻轻一转,琥珀色的残液晃出一道微弱的涟漪。他朝郑曜天举了举杯,声音带着几分醉意,却格外清晰:“哥,有件事,我一直想说。你要是不爱听,就当我喝多了。”
郑曜天“嗯”了一声,转头看他,眼神平静,却透着一丝暗藏的警觉。
郑晓天把杯子放在茶几上,玻璃碰撞木面的声音清脆而轻微。他坐直了些,眼神比往常多了几分罕见的认真,“你以后,千万别学爸。”
他说得很轻,语气却沉稳得像是压了整整一生的情绪,没有怨,没有怒,只有被时间沉淀出来的克制与清醒。
“你可以跟他一样成功,一样冷静,调度全局不动声色……但有一件事,千万别像他。”
郑曜天没有插话,只是看着他,目光像是被那句话定住。
“虽然我也不是个好东西,尤其在这事上,”他低笑一声,眼神飘向窗外,像是怕那句自嘲太刺人,“但你不一样,你结婚了。”
他顿了顿,嗓音慢慢压低,“我妈怎么走的,你知道……但那是上一辈的事了,跟你没关系。”
“所以你得,好好对嫂子。”说完,他垂下眼,逼着自己笑了笑。
“那些乱七八糟的基因……遗传给我一个人就够了。”
郑曜天听懂了,他当然听得懂。
他们都是父亲的影子,风流、冷漠、控制欲极强,习惯性缺席,也习惯性索取,不留痕迹地伤人,却始终自认为无过。
那是一套被精致礼仪包裹的利己逻辑,是他们从小活在其中、却始终难以挣脱的家庭枷锁。
郑晓天转过头看他,目光里忽然少了几分锋芒,多了点沉静的温度:“当然了,你要是真哪天管不住自己,那也行……但你得先跟嫂子说清楚,让她自己决定,还愿不愿意留下来陪你演这场戏。”
郑曜天没笑,目光微微一垂,嗓音低得像是被压在胸腔里:“我会记住。”
郑晓天点了点头,转身向前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般停下。回头时,灯光从他肩头落下来,打在那双眼睛里,把语气压得更轻,也更真切,“哥,其实你不坏。你别被我们那套所谓的家教困死了。”
郑曜天忽然转过头,像是随口问了一句:“那夏知遥呢?”语气很轻,轻得像是信手拨开的话题。
郑晓天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眉梢带着惯常的吊儿郎当,声音也跟着散漫起来:“她啊?你就别把她当女人看,当成男人就行。”
可郑曜天没有顺着被带偏,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弟弟,眼神沉稳、克制,没有半分责问,却带着一种极具穿透力的笃定,“你在说谎。”
郑晓天唇角那点玩笑似的笑意,慢慢褪去。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开口,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晚风卷走:“我已经辜负过一个,不该辜负的人。”
这句话说得很平静,没有情绪的起伏,像是某个夜深人静反复在心底念过千遍的告解,只是如今,终于找到一个出口。
“不能再多一个。”说完,他转身往前走了几步,脚步懒散,像是要甩开这场对话,也像是在躲避某种即将浮上心头的情绪。
可刚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郑曜天低沉的一句:“你不想试试?”
郑晓天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夜色沉沉地落在他肩上,背影沉默而落寞。半晌,只丢出两个字:“不想。”
语气淡得近乎冷漠,可越是淡,反倒越像一种被藏得太深、无法言说的退缩。
他背对着摆了摆手:“走了,哥,谢谢你的晚饭和酒。”
停了半秒,似乎嫌气氛太沉,他抬高声音,扯出一丝吊儿郎当的笑:“我继续下一场节目,长夜漫漫……”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补,“一个人可不好打发时间。”
语气里带着一贯的玩世不恭,像是在说他热衷于夜夜笙歌、换着花样乱搞。
可郑曜天知道,那背后藏着他不肯承认的脆弱,自童年起,夜色太静时,他总会被那些旧影子惊醒,所以宁可找人作陪,也不愿独自入睡。
郑曜天没有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弟弟的背影,那轮廓,在月色与灯影交错的余光中,竟有几分年轻时父亲的影子,带着天生的不驯、惯性的克制,还有一种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防备感。
郑曜天望着那个背影,声音低缓,仿佛是说给他,也像是说给那个曾经的自己:“晓天,其实你才是最像爸的人。”
第二天上午,郑晓天踩着点晃进公司,戴着墨镜,,手里还拎着一杯冰美式,脚步不急不缓,像是随时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歇口气。
夏知遥刚从会议室出来,一眼就看见他那副样子,额角的发微微乱着,眼尾带着没睡够的红痕,走路姿势都透着点昨晚没休息好的慵懒。
她抬眉,语气凉凉地开口:“看样子,你昨晚上又没干好事。”
郑晓天摘下墨镜,眼角还带着几分没睡醒的慵懒,笑得一脸无辜:“怎么,一见我就先定罪?”
夏知遥双手抱臂,目光从他乱了的发丝一路扫到他手里的冰美式,停顿半秒,慢条斯理地吐出两个字:“经验。
郑晓天被噎了一下,挑眉笑得更懒:“这是什么,不予申辩直接判刑?”
“你昨晚的脸色和今天的状态,”夏知遥抱着手臂往旁边一让,给他让出路,“基本等于现场取证。”
“哎……”郑晓天慢悠悠地从她身边走过,低声感叹,“这就是太熟的坏处,什么都瞒不住。”
郑晓天刚在椅子里坐定,还没来得及松领口,茶香就先飘了过来。
夏知遥不动声色地在他面前放下一杯热茶,茶水的热气氤氲着,把她手腕和指尖都染上一层薄雾:“好好对待你的胃吧,别总糟蹋。”
郑晓天低头看了眼茶,又看了她一眼,笑得像是要说什么,却被她接下来的话截住。
“说回正事,”夏知遥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单手撑着桌面,“Nexora那边,我已经拿到了最新的进度。”
她的眼神一下子收了起来自带锋利感,像是随手收起了那点关心,切换到全然理性的工作状态。
“他们的二轮融资提前了一个季度。”夏知遥翻开平板,点了几下,屏幕转过去给郑晓天看,“估值比我们预想的高了12%,融资规模也调大了。”
坐在她右手边的助理林千帆飞快地补充:“根据我们昨天的渠道消息,这次估值调整主要是内部评估上调,他们可能在和外部资本对冲风险。”
郑晓天眯了眯眼,手里转着茶杯:“这意思是,他们在赌市场会继续热。”
“赌得起,就说明底子够硬。”夏知遥语气平稳,却透着分析后的笃定,“不过我怀疑,这次提前是为了挡住另一拨的收购意向。”
郑晓天的助理蒋博言抬头:“我们也查到了一点,他们上周和国内那家新兴的睿策咨询有过一次闭门会,地点在上海总部。”
“看来消息是一致的。”夏知遥抬眸看向郑晓天,“睿策那边已经开始接触。”
郑晓天笑了笑,靠在椅背上,手指轻敲茶杯:“那不就更好玩吗?”
林千帆翻了翻文件夹,压低声音对夏知遥道:“如果睿策真的下手,Nexora的控制权很可能会被稀释,我们要是观望太久,就被动了。”
夏知遥点点头,把平板收回来,手指轻轻合上皮套:“所以我倾向于介入。”
蒋博言看了眼郑晓天,又看向夏知遥,像是想从两人的神情里读出更多信息。
郑晓天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热气氤氲着他的眉眼,半晌才道:“你已经有方案了吧?”
“有,”夏知遥迎上他的目光,神色笃定,“介入,主动出价,先试探他们的底线。”
郑晓天把杯子轻轻放回杯垫,目光在桌上的文件和两位助理之间游移了一圈,似乎在权衡:“主动出价能抢先一步,但睿策跟进的话,我们就得打消耗战。”
蒋博言接口:“所以不宜久拖。拖得越久,他们跟睿策的接触越深,我们越难切进去。”
林千帆翻开随身带的资料,指着其中一页:“Nexora的核心团队下周会有一个空档期,如果能在这之前建立联系,我们就有机会先入为主。”
夏知遥点头,语气干脆:“那就尽快和Nexora接触,不能再等。让郑曜天赶紧搭台子,把见面的契机安排好。”
郑晓天抬眼看她:“你是打算马上动?”
“对。”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我们先把计划做好,然后直接去深圳。”
蒋博言立刻应声:“我去准备接触名单,顺便查查他们高管近期的动向。”
林千帆合上资料夹,补充道:“我这边会整理一份针对睿策应对的备选方案,以防他们同时行动。”
郑晓天看了两人一眼,最后又看向夏知遥,唇角带笑:“行,那就按你说的来。”
初秋的深圳,港口那头,集装箱吊臂仍在调度作业,铁皮碰撞声在雨幕中显得沉闷低缓。远处汽笛断续,混着天光压低的阴沉,拉出一段段模糊而悠长的旋律。
海风裹着雨意一路扑来,穿过南山与福田之间的新城肌理,打在玻璃幕墙构成的高楼外立面,雨水沿着窗面缓缓滑落,像一条条被拉长的水痕,把整片天际线揉进一层水墨般的灰蓝。
会议室设在香蜜湖金融中心附近的高层写字楼内,新区还在施工,大半片楼宇尚未封顶,脚手架像未完成的城市骨架,在远处高挂。
而窗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冷气开得极足,空气清透得像被滤过,谈判桌两侧人影对峙,面色不动如山,文件一摞摞摆在桌上,签字笔搁在边角,谁都没有再碰。
谈判已僵持到了第三天,从股权比例到知识产权,从底层算法到数据流向,双方你来我往,字字见锋,句句带试探。谁都笑着,谁都藏着。
Nexora这边派来的负责人赵煜铭,是创始团队中少有的本地人,普通话带着隐隐的粤语尾音,说起话来温和平静,像个大学讲师。
可偏偏他那种慢条斯理、语气不紧不慢的节奏,最容易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掉进他的语言陷阱。
“你们说得都没错。”赵煜铭翻着手里的合约,头也不抬地笑道,“但市场从来不是按理出牌的,不是吗,郑总?”
郑晓天翘着腿,靠坐在椅背上,手里转着一支签字笔,动作懒散。他扫了赵煜铭一眼,笑得不疾不徐:“理是死的,人是活的。真要按规矩来,咱俩现在恐怕也坐不到这儿喝茶。”
赵煜铭“呵”地一笑,啪地合上文件,说:“那不如晚上不谈理,咱们谈点实在的。我在香蜜湖那边订了间私房菜馆,老板是老朋友,酒也备好了。”
那家中餐馆在香蜜湖边上一处旧别墅里,外表看着不显眼,推门进去却别有洞天,满院子的桂花香混着夜风扑面而来。
刚入座,赵煜铭身边那位助理就吩咐上酒,一排茅台上桌,郑晓天看了一眼,笑着吹了声口哨:“不是我说,赵总,您这几瓶酒啊……可能还不够我们夏总一个人喝的。”
夏知遥正侧身与另一位谈判代表寒暄,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咸不淡:“你倒是挺会给我立人设。”
“实事求是。”郑晓天耸耸肩,语气轻快,“赵总您是不知道,在我们公司,最能喝的事夏总。”
赵煜铭一听,顿时来了兴致,整个人都坐直了些:“夏总原来这么能喝?我还以为你那种国内传统咨询出身的,不沾酒、讲PPT那一派。”
夏知遥笑了笑,并不急着否认,只是举起杯,轻轻转了转杯中清澈的茅台,语气淡然却字字有意:“古有金陵重逢饮茅台,为有嘉宾冒雪来。今天咱们是深圳初识饮茅台,为有嘉宾冒雨来。”
她举杯向赵煜铭轻轻一碰,唇角带着几分客气的笑:“这雨,一下就是三天,看来是等您很久了。”
赵煜铭愣了一瞬,随即笑开,眼睛都亮了几分:“哎哟,难得还有人记得这首诗。”
他举杯一饮而尽,带着些激动:“我就是贵州茅台镇出来的,十几岁才离开,一直对这酒有情结。你这一句诗,把我都勾回去了。”
夏知遥顺势轻轻一笑,酒未饮尽,话却已落在心口:“赵总能来,已是厚待。接下来这项目要真能落地,就不止是酒香穿镇这么简单了。”
赵煜铭笑着点头,眼神也柔和了几分:“你要早开这个头,今天这局谈起来可能更轻松点。”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把话题从数据模型聊到地方经济,从白酒的酒曲配比聊到新式发酵法,饭局气氛逐渐放松,像终于从刀锋上退下半步,换了副温吞的面具。
酒局结束得不晚,夏知遥和郑晓天互相搀扶着回到酒店,步子略显踉跄。
白日的喧嚣早已退去,整座城市仿佛被夜色层层包围,只剩低沉的海鸣与窗帘轻轻晃动的回响。
夏知遥一把扶住醉得站不稳的郑晓天,把他安稳地按在沙发上,他整个人靠在那里,额发微湿,衬衫有些凌乱。
她弯腰轻轻拍了拍郑晓天的肩膀:“坐会,等我一下。”说完,她转身走进洗手间。
她打开水龙头,清水哗然落下,她将双手伸进水中,一股凉意从指尖一路漫上手腕,像是要把今晚所有酒意与倦意一并洗净。
她反复搓洗着手心,却用力得仿佛在擦去那些应酬中残留的油腻与混乱,镜子里的她,抬起头,眉眼依旧清冷凌厉,可神情里却多了几分藏不住的倦意与空白。
当她走出洗手间时,房间已是一片昏暗,唯有窗边一束微弱的灯光透过薄纱帘,洒在郑晓天的身上,将他整个人切割成影与光的两半。
他正站在窗前,背影笔挺,指尖残烟一明一灭,烟雾在夜色里缓缓旋转,缭绕成模糊不清的剪影。
他的侧脸埋在暗影中,眉骨冷峻,神色晦暗,仿佛醉意未散,听见开门声,他缓缓转头,眼神从窗外收回,落在她身上。
夏知遥站在门口,神情清冷而克制,仿佛方才那些疲倦的情绪都已被水冲净,重新戴好了盔甲。
郑晓天的笑意淡得几乎没有温度,声音低哑:“别走,陪我待会儿。”
第39章 Chapter 39 刚才我亲你的……
说完, 他掐灭了烟,转身朝她走来。
夏知遥语气干脆,像是随手划出一道清晰的边界:“大哥, 我刚替你喝了那么多, 脑子都不转了,你现在拉着我说废话, 还有没有人性?”
郑晓天没有接话,他盯着她看了几秒, 眼神深沉得像夜里的海,没有多余的情绪,却又像藏了太多。
“就一会儿。”他低声说, 嗓音低得像风,“我不说话,你也不用说。”
她的冷漠像一面镜子, 干净、冰凉,却毫不留情地映出他此刻的狼狈与荒唐。
郑晓天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盯着她, 眼神像被什么点燃了一样。那抹酒意在瞳孔深处翻涌,却不再是醉意,山雨欲来风满楼, 试图冲破理智最后的防线。
他一步步逼近, 带着几分迟疑, 又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突然而果断。他一把揽住她的腰, 动作快得几乎来不及反应, 夏知遥刚张口想说什么,他俯身靠近,唇几乎贴着她耳边, 及那些藏在沉默背后的情绪。
三步,两步,两人的身影失控般跌倒在床沿,气息交缠,眼神交锋,郑晓天整个人覆上来,力道带着压迫,也带着急切的无措。
“夏知遥。”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唇角扬着一贯吊儿郎当的笑意,可那笑意底下的情绪却是藏不住的翻滚,他顿了一瞬,声音低哑,试探与赌气交错其间:“你想不想……”
“不想。”她打断他,声音干净利落,没有半点犹豫。
那一刻,冷静重新占据了她的全身,夏知遥望着他,,轻而稳地递出一句提醒:“郑晓天,我不是你逃避痛苦的出口。”
轻轻一敲,便敲在他心上那块早已千疮百孔的地方。
“你现在靠近我,不是因为你真的想跟我睡。”“而是你太累了,难受得快要窒息了,只想有人能把你从深水里拽上来。”
她声音微顿,唇角微动,眼神却没有闪躲。
“可我不是救生圈。”她缓缓地说,像在告诉他一件无可改变的事实,“我自己也在海底沉着呢。”
郑晓天的眼神骤然松动了一瞬,那种狼狈,因为她看穿了他,没有愤怒,也不带一丝怜悯,只有清醒到令人心疼的坦率。
她低声补了一句,如最后一枚钉子,缓慢而无声地敲入彼此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距离:“你不是不懂分寸,只是现在太难过了,想有人陪你疯一会儿。”
“可我,不能再疯了。”那是成年人的清醒,是在深海里浮沉太久之后,终于学会不再伸手求援的姿态。
可他仍不肯认输,眼底的执拗像是一团火,死死燃着,不肯熄,下一秒,他俯身吻住了她。
那个吻急促而凌乱,毫无预警,突如其来的风暴,扑面而来,乱了节奏,乱了呼吸,也乱了所有情绪的退路。
他的唇重重碾压着她的,带着酒意与喘息的热度,力道近乎粗暴,像是在用身体堵住语言,用本能抗拒理智,用力到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是欲望,还是绝望。
佛只要吻得够深,就能压住她的冷静,填补他心里那一块早已千疮百孔的空白,像是非要从她身上找回自己,哪怕只是一点点温度,一点点回应。
夏知遥的背紧贴着床沿,她的呼吸被迫紊乱,眉心轻蹙,却始终没有回应他分毫,仿佛那份冷静,是她最后的堡垒,也是唯一不肯松手的尊严。
郑晓天俯身逼得更近,近到他们的气息纠缠成一道潮湿而滚烫的漩涡,他盯着她一动不动的沉默,心头那点仅存的理智被拉扯到极限。
他以为她会推开自己,哪怕是愤怒,是反抗,是狠狠的一巴掌。可她什么都没有做。
那一刻,是他自己,先崩了。
他的额头缓缓抵住她的,气息灼热,带着夜里尚未散尽的酒意。他闭着眼,声线低哑得仿佛要被夜色吞没:“刚才我亲你的时候……你在想谁?”
夏知遥本来面无表情,像被冷水封住情绪。可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她猛然睁大眼睛,仿佛被什么锋利的记忆击中,整个人一僵。
一段藏在意识深处的画面骤然浮现,那是纽约的雪夜,周越一言不发地脱下外套披在她肩头,将她带回自己家。
她醉得神志模糊,眼神迷离,话语含混,而他就站在她面前,眉眼沉静,等一个许可。
那夜的亲吻,是她主动的,是她在崩溃边缘伸手抓住他的一点温度,是在混乱中唯一能握紧的救生绳。
没有躲闪,没有拉扯,没有现在这般近乎强迫的靠近,那是一种真正的沉沦。
她闭上眼,喉咙发紧,胸口轻颤,肩膀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最终,却一动不动。她怕睁眼。怕一睁眼,就会把那些压抑了太久的秘密全数倾倒而出。
她没回答,因为她知道,自己给不出答案。
郑晓天望着她紧闭的眼,他的手,原本还搭在她身侧的枕边,此刻悬在半空,终于缓缓垂落。
他坐直了身,手肘撑在膝盖上,背弯得像被什么压得透不过气,他低低笑了一声,那笑没了往日的吊儿郎当,带着疲惫、苦涩,和一点点自嘲,比今晚喝下的酒还要灼人。
“不是章路远,对吧?”他喃喃问道。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顺势滑坐在地板上,靠着床沿,头垂着,眼神黯淡。
夏知遥仍未言语,只是缓缓看他一眼,随后也在对面的沙发边坐下,两人隔着一小段空隙。
“你发什么疯呢?”她终于开口,带着一些疲惫和讽刺。
郑晓天没应,头仰着靠在床边,灯光斜斜地洒在他额角的发线上,映出一片狼狈不堪的剪影。
她冷笑一声,嗓音带上了久违的锐利:“是不是最近太忙,没时间出去鬼混?憋疯了?没处发泄,就想着拿我下手?”
郑晓天终于动了。他抬手掩住脸,手掌慢慢滑下,撑在额头,用力揉着太阳穴,像是想把脑子里那点混账冲动硬生生碾碎。
“……对不起。”他的声音沙哑又低沉,像是在喉咙深处磨出来的,“对不起啊……操,我是真他妈有病。”
夏知遥静静地站在原地,眼神像一潭死水,冷冷地凝着他。那目光里藏着一种极难言明的疲惫,就像一个人亲手点燃了漫山大火,却在燃尽一切之后,才发现自己也被困在了其中。
她依旧带着强撑的平静:“我去洗个脸。”
她颤抖着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瞬间涌出,溅在她的手上,她埋头冲洗,力道一遍比一遍大,仿佛要把皮肤深处的某种记忆硬生生搓掉。
外面的郑晓天站在原地,望着那扇门,眉头皱得死紧。他觉得时间太久了,心里那股不安一点点漫上来。他犹豫了一秒,最终还是推门而入。
门没有反锁,他刚踏进洗手间,目光不经意掠过浴缸。
他眼前一晃,脑子一片空白。
下一秒,他猝然转身,扑到马桶前,剧烈地呕吐起来,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冷汗一滴滴顺着鬓角滑落。他死死抓住马桶边缘,手背上青筋暴起。
夏知遥怔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顾不得自己刚刚的情绪,立刻蹲下来,
她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快速站起身接了杯温水,将水杯递到他唇边:“喝点水,漱漱口。”
郑晓天没有说话,只是机械地伸手接过水杯,指尖微微发抖,强忍着喉间残余的恶心,咽下一小口,然后缓慢地漱口,吐在马桶边的垃圾桶里。
夏知遥蹲在他身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脸色苍白、额头冒冷汗的模样,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点茅台不至于喝吐吧,”她语气轻缓,但难掩疑惑,“你酒量没这么差啊。”
她话音刚落,郑晓天才低低开口,声音沙哑中带着一丝尴尬:“我没事……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夏知遥轻叹了一口气,拿过他手里的水杯,放在一旁,“这下老实了吧?”她低声说,语气带着点调侃,又掺了些无奈
郑晓天没回她,只是抬手把脸埋进掌心,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各自洗了把脸,把那点不堪收拾的狼藉清理干净。
夏知遥将湿毛巾拧干,甩手丢进洗衣篮,转过身时,便看到郑晓天已经“满血复活”地坐回了客厅,靠着茶几瘫在地毯上,一副好像刚才那场吐得天翻地覆的混乱根本不存在的模样。
他一边揉着胃,一边语气轻飘飘地问:“哎,你不会只跟章路远睡过吧?”
话音未落,后脑勺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你这属于职场性骚扰,知道吗?”夏知遥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尾微挑,语气冰凉。
郑晓天却毫无怨气地笑了出来:“不一样,我这属于闺蜜之间的深度八卦。”
“呵。”她冷笑一声,随即懒洋洋地坐到沙发扶手上,单腿搭着,姿态随意却带着几分女王气场,“那你倒是说说,睡男的和睡女的,有什么不一样?”
她挑了挑眉,像一把看透人心的刀,语气玩味中透着毒辣:“你什么时候开始男女通吃地胡搞瞎搞了?”
郑晓天仰头看她,原本吊儿郎当的语气忽然沉了下来,竟然出奇地认真:“你真想听?”
夏知遥眨了下眼睛,没出声,只淡淡扫了他一眼,那目光分明是:“你敢说,我就敢听。”
他靠回沙发,长腿一伸,捧起茶杯抿了一口,像是在润嗓,又像是给自己争取几秒的缓冲。目光垂下,盯着杯中晃动的水面,声音意外地平静。
“确实不一样。”郑晓天靠着沙发,声音低下去,像是被某段回忆牵着,慢慢沉了进去。
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沙发,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你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吗?”
夏知遥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正想说什么。
他抬眼看了她一眼,了然的笑了一下:“不是现在这个郑夫人,是我亲妈。”
夏知遥从来不知道这件事,看着她惊讶的表情,郑晓天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她是在浴缸里割腕自杀的,整个浴缸全是血。”
“我那时候才三岁多,什么都不知道,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他说到这停了一下,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呼吸也跟着发紧:“我坐在浴缸外的小凳子上,拿着玩具小熊,一直在等她醒过来。”
“然后我在浴缸边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爸才带人来。”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看见浴缸就吐吧,之前订酒店都会特意说别定带浴缸的,这回是人家帮忙订的,不好意思说,其实白天拉上帘子就好了。”
屋子静得几乎能听见夜潮的微响,像是那一晚的冷水与血色,又重现于此。
夏知遥本想说什么来安慰他,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忽然意识到,这个整天吊儿郎当、嘻嘻哈哈的男人,原来在笑声底下,是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人生。
郑晓天沉默了几秒,仰头靠着沙发,像是终于把那段早该烂掉的记忆说出了口,可下一句,却又忽然换了调,“……但要说真从生理层面讲,其实没什么区别。”
他慢悠悠地开口,像是在刻意抽离情绪,“该进去的进去,该叫的也会叫,反应都差不多。”
“只不过……”他歪了歪头,嘴角慢慢翘起,笑容带着点不正经的味道,“看着一个平时拽得要命的男人,在你身下喘着气,求你慢点的时候……”
“那征服感,确实不太一样。”他说这话时,眼里亮着一点故意的坏,像是非得把场面搅浑才甘心。
夏知遥坐在沙发扶手上没动,闻言却缓缓偏过头看他一眼,表情冷淡,眼神却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毫不掩饰地写着:“你他妈还有救吗?”
郑晓天接住她的目光,反而笑得更放肆了:“你看看你,听到前面那一段,还挺心疼;听到这儿,是不是又想打人了?”
夏知遥啧了一声,懒得搭理他,过了几秒,她才抬头,语气仍旧淡淡的:“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我你有多惨,还是想为你乱搞找点情绪合理化?”
郑晓天反倒轻轻笑了,抬眼看她,眼里浮出点年少气盛的锋芒和那点不服输的倔强:“两者皆有。能不能算个及格理由?”
他靠回沙发,头仰着,目光落在天花板上,那一刻,他的神情终于有一丝松动,像是那个三岁多的孩子,还坐在浴缸前,一动不动地等着门被打开。
沉默了几秒,郑晓天终于低声补了一句,像是藏在心底最后的一根刺,终于被掀开来:“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会睡男人吗?”
“因为我有时候看着女人会害怕。”
“我怕她们有一天,也会像她一样,不声不响地死在浴缸里,那场面太吓人了,尤其是一头长发,漂在水里。”
那句话落下时,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安静,他语气里的温柔,那一种历经崩溃后的自我麻醉,藏着无可救药的疲惫,和对命运的清醒认命。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大多数结局,都不会是他所期盼的那种,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跳进去,是上瘾,也像是一种本能,就好像,如果不这么做,就再也没有人能真正碰到他。
他偏过头去,嘴角轻轻撇了一下,像是在嘲笑自己,语气却忽然慢了下来,不再嬉皮笑脸,也没有刻意的轻巧,反而多了一分少见的认真:“我的问题,回答完了。”
他抬眼看她,“该你了吧?”
夏知遥并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眼神平静如水,“不是。”她终于开口,语气平稳,“但我说了你也不认识。”
她走过去,站在茶几边,拿起那瓶早就凉透的矿泉水,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冰冷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将她情绪里一丁点多余的温度,彻底冲刷干净。
“你少操那些没用的心。”她抬眼看他,语气忽然变得锋利,“你那些有的没的,该收一收了。”
“这一票,”她顿了顿,字句缓慢落下,“我们必须拿下来。”
这话像是子弹上膛,清脆、冷静、毫不迟疑,像她骨子里一贯的冷静决绝,也给他们这场荒诞夜谈,划下了最后一道界线。
郑晓天怔了怔,抬头看她,灯光下,她的轮廓清晰冷峻,神情坚定。
他没再笑,也没再调侃,只是点点头,“我知道。”他说得很轻,却足够让人听见那句背后的郑重,“疯完了,就干活。你放心,我不掉链子。”
海面漆黑如墨,唯有月光像薄纱洒在海面上,波涛轻拍着礁石,碎银似的光点一闪一闪,在静夜里,如同无数即将熄灭的星辰。
郑晓天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眼神深了几分,许久,他才撑着地面慢慢站起身,嘴角扯出一个看不出意味的弧度。
“行吧,你早点睡,我走了。”他说得轻,声音低得几乎要被浪声淹没。
“你有病吧?”夏知遥忽然出声,语气冷静却带着一丝无语,“这是你房间。我走。你好好睡,明天下午还有会。”
郑晓天脚步一顿,转头看她,眼神里掠过一丝怔忡与难以言明的茫然,“……行,知道了。”
他低低应了一句,重新坐回原地,不再说话。
窗外海浪声一阵紧似一阵,月色倾泻如水,将地毯、墙壁、两人的影子,都浸染上一层寂静的苍白。
第二天早晨,郑晓天和夏知遥一前一后到了餐厅,两人状态几乎一致,眼下各自挂着一对显眼的黑眼圈。
昨夜那场情绪与沉默交缠的夜晚,像一道无法言说的疲惫,嵌进了他们的表情里。
“昨天谢谢你。”他忽然说,语气放轻了一些,“以后还能叫你出来喝酒吗?”
夏知遥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你喝多别再发疯就行。”
郑晓天听见她的回答,拍了下手:“我就说嘛,你还是好哥们。”
阳光越爬越高,餐厅里逐渐热闹起来,有客人起身离席,也有人刚走进来。但他们始终隔着那张桌子。
夏知遥吃完最后一口面包,放下刀叉的动作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她拿起餐巾,擦了擦唇角,没有再看郑晓天,只淡淡说了句:“走吧,还有文件没过。”
郑晓天看着她站起身,那道干练的背影在阳光下被拉得细长。他忽然意识到,这就是她擅长的,决绝而优雅地从任何混乱里脱身,不带留恋,不容软弱。
可他还是起身,跟了上去,没说一句多余的话,脚步声并排落在走廊的木地板上,节奏沉稳,他们是配合过无数次的搭档,却又各有各的步调。
走了几步,夏知遥忽然开口,却带着一贯的清醒和冷静:“你呢,确实长得还行,但不是我的菜。”
她侧了侧头,语气像是评价一份平庸的简历,毫无留恋地丢下一句:“我喜欢那种单眼皮、戴眼镜、看着斯文败类的。”
郑晓天一愣,脚步差点一顿,随即反应过来,语气里夹杂着半真半假的受伤:“我擦,双眼皮都不行?你这也太精准打击了吧。”
夏知遥没理他,继续往前走,语气淡淡:“我说的是看着斯文败类,不是真的人渣。”
“……我谢谢你啊。”郑晓天苦笑了一声,追上去两步,侧头看她,眼里带着点不服气的调侃,“那你现在是说我是真人渣?”
她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语气平静:“有点,你知道吗,你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像小区门口不太靠谱的健身教练。”
“……”郑晓天愣了半秒,随即失笑摇头:“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第40章 Chapter 40 弟弟什么时候……
阳光从高空斜斜泻下, 淡金与橘粉在远处的云端交融,洒在北卡罗来纳的土地上,色泽明亮而温柔。
周越飞抵罗利-达拉姆机场, 去教堂山接弟弟, 一下飞机,他拖着行李箱, 走过长长的廊桥,穿过闷热的人流和机场特有的空调冷风, 他一路向到达出口走去。
自动门缓缓开启,盛夏的尾声依旧带着一丝燥热,空气中混着热浪与初秋将近的干爽气息。
出口不远处, 那抹身影安静地站着,姿态随意,双手插在口袋里。
姜其然靠在车边, 穿着一件简单的白T恤和短裤,整个人在傍晚的光里显得干净又利落。
风从停车场掠过,把他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 夕阳从他背后勾出一圈微亮的光晕。他抬头看见周越,嘴角一咧,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哥。”
周越走上前, 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掌下是结实的肌肉线条, 不由笑了一声:“又壮实了啊, 健身练得不错。”
姜其然撇撇嘴, 自嘲似地笑了笑:“这地方本来就不适合中国人生存,教堂山除了学习就是健身,就那几个中餐馆, 我都吃遍了。”
他说着拉开车门,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点羡慕和向往:“还是纽约好,夜生活丰富,起码下课还能见见人。”
周越挑了挑眉,靠在副驾的车门上,带着笑意看他:“怎么着?这是打算去了纽约就开玩了,嗯?”
姜其然发动车子,方向盘在他手下转动得轻松而熟练,他笑得一脸无辜:“是不是妈又跟你说,让你盯着我了?”
说到这儿,他偏头看了过来,笑意从眼角漫出来,带着点年轻人的不怕事:“放心吧哥,我肯定好好读书,绝对不给你丢脸。”
晚上,教堂山的空气褪去了白天的燥热,夜色安静得连树叶的轻响都听得见。姜其然开着车,带着周越去了城里那家上海菜馆 Red Lotus。
他们要了几道家常菜,又加了瓶冰啤酒,等菜的间隙,姜其然支着胳膊,和周越聊起学校的事、社团的事,还顺便八卦了几句同学之间的趣事。
饭后,姜其然带着周越在学校附近转了几条街,街道两旁是低矮的红砖楼,窗台上挂着泛旧的白色纱帘,路灯昏黄,行人稀稀落落。
大多数店铺早早落了门,只剩虫鸣在夜色里起伏,把整条街衬得更静。
“还真是……挺村的哈。”周越打量四周,语气半是感慨半是调侃,“上回来还是两年前,我还以为现在能好点。”
姜其然闻言,白了他一眼:“哥,你知道你这句话有多欠吗?”
“怎么?”周越笑着看他。
“你从北京飞纽约,从一个国际一线大都市跳到另一个,根本不懂我们这些在大农村里熬四年人的苦。”
他说着抬手指了指前方,“这条街我第一年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别看白天挺热闹,晚上真没啥干的。想看个电影得提前查时间表,晚了就只能回宿舍搓火锅、写论文。”
周越轻咳一声:“这不是妈不想让你卷高考嘛。”
姜其然耸耸肩,语气倒挺随意:“这路是我自己选的,所以现在不是来找你了嘛——进城进城,改命改命。”
“那你不憋坏了?”周越侧头看他。
“也没,偶尔回国透透气。”姜其然顿了顿,又笑着补了一句,“不过也好,至少这地方安静,能让人静下心来想点事。”
周越听着,没有立刻接话,只是点了点头,眼神若有所思。
教堂山的夜空很干净,星空和银河看得很清楚,这是在大城市里很难看到的。
那种远离喧嚣的沉静气息,让他一时间也有点恍惚,仿佛回到了自己刚成年、还相信努力就能换来答案的那几年。
周越的步子放慢了些,目光不经意地飘向街对面,那是一家关了灯的咖啡馆,玻璃上还贴着促销海报,颜色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白。
他记得两年前来这儿时,曾在这里坐了一下午,电脑和文件摊满一桌,外面的雨一场接一场,直到姜其然打电话喊他去吃饭,他才回过神。
“静下心来想事啊……”他低低重复了一句。
姜其然没注意他这点情绪,还在兴致勃勃地带路,“前面拐过去有家酒吧,算是这里唯一能熬夜的地方。不过别抱太大期待,连调酒都是校友兼职调的,偶尔会踩雷。”
“行。”周越笑了一下,笑意不深,却跟着往那边走。
夜风从街口拂来,带着夏天特有的潮意,和不远处酒吧传出的微弱鼓点声,像是慢慢推着他往某个不确定的方向去。
酒吧在一栋翻新的老仓库里,门口立着一块手绘的木牌,上面写着今天的特价鸡尾酒名,粉笔字被夜风吹得有些模糊。
吧台不大,摆满了各色酒瓶,角落的舞台上有个留着胡子的黑人弹着吉他,声音慵懒沙哑,唱的是老歌。几张高脚桌零散地坐着人,都是熟客模样,彼此打着招呼。
姜其然像回到自己地盘似的,抬手跟吧台的女调酒师打了个响指:“Hey, Emily,老样子,两个。”
他回头看周越,周越只是“嗯”了一声,顺着他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周围的笑声、吉他声像隔了一层,他握着杯子,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琥珀色的酒液上,像是在透过它看什么更远的东西。
姜其然却已经兴致盎然地和隔壁桌搭起了话,不时笑出声,还帮周越点了一份下酒小吃,“哥,你得多出来走走,不然脑子容易锈。”
姜其然端着酒杯,靠在高脚椅上晃了晃,随口问:“哥,你来这趟,是不是也顺便看看我这‘小镇生活’?”
周越挑眉看他一眼,语气带笑:“小镇生活我倒是见识到了,你倒是说说,你这几年怎么着也没找个女朋友?”
姜其然被问得笑了笑,抬手碰了碰杯子:“刚来的时候忙着保证GPA,好不容易进了商学院,那竞争又更卷。刚开学的时候也遇到过有点意思的女同学,不过你也懂,后来课业、实习一忙,就慢慢淡了。”
他说到这,忽然眯起眼,换了个打趣的口吻,“对了,别光说我啊,你一个投行精英,长得还不赖,别跟我说没有美女投怀送抱。”
周越正低头抿酒,听到这话猛地被呛了一下,轻咳两声,把杯子放下,抬眼瞪了他一眼:“这话说得好像我夜夜笙歌一样。”
姜其然笑得一脸无辜:“哥,你不知道你自己在女的里面多吸引人吗?我们学校要是来一个你这样的,不知道多少女生追……”
周越没再接姜其然的话,只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冰凉的酒顺着喉咙下去,带出一点隐约的涩意。
吧台那边传来玻璃轻轻碰撞的声音,混着低沉的鼓点,像是在提醒他,某个灯光同样昏黄的夜晚,某张被笑意遮住锋利的脸。
他轻轻吸了口气,把杯口抵在唇边没再喝。那种被当作“弟弟”保护的感觉,曾经让他心里发热,却也让他更想用力证明自己不是。
姜其然没注意他的走神,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学校里的八卦,直到看到他盯着杯子发呆,才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哎,哥,你这是想到谁了?”
周越回神,唇角一勾,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小子话真多。”
回程那天,他们起了个大早,车一路往北,穿过弗吉尼亚和马里兰,沿着清晨的高速疾驰。
副驾上的弟弟靠在窗边打盹,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侧脸上,眉眼沉静,轮廓干净,像从少年过渡到青年的一张未完成的画。
周越握着方向盘,视线却不自觉飘向他。他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的画面。
那时候他上初中,姜其然还在念幼儿园,个子小小的,背着书包一边喊“哥,等等我”,一边气喘吁吁地在后头追。
有一年冬天,院子里结了冰,弟弟跑得太急,摔了个结结实实的跤,膝盖擦破皮,坐在雪地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蹲下身帮他掸雪,皱着眉说了一句:“你怎么这么笨啊?”
结果那小孩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委屈巴巴地回他一句:“我不是笨,我是想追上你。”
那时候他没太在意,只当是小孩的撒娇。但这句话却像被哪根细线悄悄拴住,一直缠到现在。
他总以为弟弟还像小时候一样,出了什么事总会仰头找他。但就在这一刻,坐在副驾上的这个人,安静沉稳,自带方向,不再需要谁回头等他。
而他呢?
他忽然意识到,弟弟已经长成了一个可以自己往前走的大人,而他,好像还困在某个谁也不知道的原地,像踏在冻结的湖面上,不敢太重,也不知该往哪里走。
他缓缓收回目光,手指轻轻转动方向盘,嘴角不自觉扬起一点点笑。那笑意带着温柔,却没能撑太久,就被心底一点酸意悄悄拂乱了。
开了三个多小时,他们在一处休息区停下。姜其然下车去买了两瓶水,回头喊了句:“哥,我开会儿吧。”
“行。”周越懒懒地应了一声,伸了个腰,顺手点了根烟。
他站在树荫下,低头抽烟的动作不紧不慢,火星在指间一明一灭,眉眼被烟雾半掩着,整个人带着一股不动声色的疲惫与散漫。
姜其然拧开瓶盖喝了口水,看着他吐出一口烟,忽然道:“哥,你这烟抽得有点勤啊。”
周越斜了他一眼,没答,只是把烟头夹在指间轻轻弹了弹。
“怎么?”姜其然笑着接话,“投行压力那么大吗?”
周越哼了一声,语气懒散又不甚在意:“你觉得呢?”
姜其然没再打探,只是走过来倚在车门边,歪着头打量他:“我记得你以前不怎么抽烟的。”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整天跟我们念叨熬夜会猝死,咖啡要限量,喝点可乐都嫌糖高。”
周越笑了笑:“那时候傻呗。”
“现在也没聪明多少啊。”姜其然眯起眼,语气带着半分揶揄半分认真,“你以为把情绪都藏在烟里,就真没人看得出来了?”
周越的手顿了一下,转头看他,眼里掠过一丝意外,那是一种被人意外戳中软肋的错愕。
姜其然却已经转身去拉开车门,边上车边笑:“行了,哥,上车吧,车上别睡觉啊,不然晚上又得失眠了。”
周越站在原地,看着他坐进驾驶位,调好座椅、系上安全带、发动引擎,动作一气呵成,竟有几分熟练的笃定。
他忽然有些恍惚,这个比他小8岁的弟弟,什么时候真的长大了,都可以看穿他了?
低头看了眼指间只剩一截的烟,他最后一口吸得很深,烟雾在喉间滚过的灼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随后,他将火星蹭灭,甩手将烟蒂丢进垃圾桶。
抬头时,姜其然正透过半开的车窗冲他笑,那笑里带着点了然的意味:“纽约还远着呢。”
车驶进纽约时,天已经擦黑,雨刚停没多久,街道上还积着薄薄一层水。
车灯从地面掠过,映出模糊的光斑与行人的倒影,空气潮湿而闷热,城市的喧嚣像是一瞬间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
周越单手握着方向盘,把车平稳地靠在街边停下。他转头看向副驾:“到了。”
姜其然点点头,解开安全带,眼神望向窗外那栋不高不新的公寓楼。
这是周越提前帮他租好的房子,学校附近的一居室,楼虽旧,却安静,走到哥大不过十来分钟。
钥匙早就交到手上,房东是他几年前留学时结识的老移民,性格干脆,办事利落,交接流程简洁得没有一句废话。
姜其然下车走到后备箱,利索地拉开盖子,把行李箱拖出来,回头时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兴奋,还有一种初生牛犊式的跃跃欲试。
周越站在雨后的街边,看着弟弟把行李一件件往楼里搬,忽然有些恍惚。
他想起自己当年初来乍到时,也是一个人提着箱子进来的,也是这样一个雨后天光未尽的傍晚,也是这样一条湿滑的街道。
只是那时的他,心里更像揣着一口闷着的火,不知道往哪去,也没几个人能依靠。
而现在,弟弟也来了。比起当年的自己,他看上去更稳妥,也更笃定。
周越抬头望向那扇已经亮起的窗,呼出一口气,像是把这些年胸口的沉闷,随着湿凉的空气,一点点散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