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都还没证明自己,这人怎么就相信了?
——会不会太容易相信人了?
叶惜人愣住,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古怪,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人,虽说是赫赫有名的将军,但毕竟此刻被困在牢里,只着染血的白色中衣,地牢里最是冷冽,衣衫单薄,倒显得人有几分脆弱、苍白,不似传言中凶神恶煞。
唉,毕竟还是年轻,容易相信人。
叶惜人心道。
严丹青看着她写脸上的心思,眉眼柔和下来,嘴角微微上扬,所有的困惑与不解,都在叶惜人出现在他面前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原来……如此。
烛火跳动中,他望着叶惜人乌灵灵的眼睛,缓声解释:
“我没见过叶大人,但大人做户部尚书也有好些年,我自小在边关长大,后来又带领严家军打仗,没少与户部、兵部打交道,我知晓叶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大人是好人,我能活到现在,朝中一定有不少人在努力,叶大人会替我顶罪,怕是主战派被赤盏兰策逼到绝境,穷途末路。”
“你们不够了解赤盏兰策,此人心狠手辣,擅于在生死之间博胜算,他曾言这一生只有一个心愿,让北燕占据中原大地,吞没大梁,他绝没有一丝和谈的可能!”
严丹青身体动了动,铁链哗啦响动。
叶惜人方才注意到他被一根根铁链束缚着,怕他跑掉,两只脚上、腰上、手腕上、脖颈上全都缚着铁链,困得死死的。
而铁链与皮肉接触的地方,血肉模糊,一旦动起来,就有鲜血溢出。
叶惜人有些难受。
不管严小将军做了什么,去岁救大梁于危难当中,征战沙场,又是满门忠烈之后,都不该遭受这样的痛苦。
严丹青看懂她的眼神,笑着摇摇头,就好似没察觉到疼痛般,继续:
“叶大人一旦认罪,按照圣上黑白分明的性子,满门抄斩极有可能,而叶大人替我顶罪,必是让朝中许多人没能达成心愿,愤怒的他们不会让你们好过,过不了今日,叶家就会被斩首示众,以此警告其他人莫要看不清局势,阻拦和谈。
“叶大人是好官,你们叶家人牵扯其中更是无辜,抱歉,是我连累了你们。”
他看向叶惜人,昏暗的烛光中,一双眼睛明亮,里面有歉意,也有说不清的复杂感慨,倒影着烛火,像是跳动的火焰,令人心惊。
——他竟然全都猜准了!
叶惜人心头一跳。
刚还觉得此人年轻,又在这些分析当中看清他的聪慧,原以为要费很多心思才能取信他,现在看来,全都不必。
叶惜人深吸一口气,逐渐恢复冷静,摇摇头,声音轻轻:“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你不能死,你若死了,头颅送往淮安渠,严家军必乱,国将亡。”
——那是已知的结局。
“你不能死,但我也想活。”她身体往前,一字一句,“所以,我来找你。”
-
朝堂
叶沛跪在地上,神情凝重,掷地有声:
“……臣已经查明,那批送往严家军的军粮确有问题,严小将军实非逆党,圣上万不可斩杀此等忠烈之人!严小将军一死,严家军必乱,届时北燕铁蹄轻易就能踏破淮安渠,攻入南都。”
参知政事张元谋当即冷笑反驳:“叶大人真是杞人忧天,那北燕太子还在南都,今日就是两国和谈之日,现在着急为一个逆党说情是何意?”
“是呀,若是耽误和谈,惹得北燕人生气,又该如何?”
“怕什么?!北燕有骑兵,我们大梁也有严家军,只要放忠勇侯去淮安渠,夺回北都,指日可待。”
“呵,那严丹青乃谋逆之人,让他回到淮安渠,恐怕北燕人还没打过来,严家军已经打进了南都,谋朝篡位!”
……
双方争吵起来,寸步不让。
主战派人少,但个个都悍不畏死,吵起架来很是凶悍,声音不输主和派。
上首皇帝皱眉,揉了揉眉心,看向叶沛:“叶尚书,你可有证据?”
叶沛一顿,继续:“证据明日便到,只等一日,一切黑白就都分明了。”
“明日?今日就要和谈,早已是两国商量好的日子,北燕使团已经入宫,此刻就在乾元殿休息,你现在想要改到明日?真是不怕那北燕太子翻脸。”
“北燕不是想和谈吗?等一日都不行?”
又吵了起来。
另一个参知政事刘多喜笑眯眯:
“兰策殿下看起来脾气好,极好说话,但大家别忘了,我们大梁是怎么一败涂地,又是被谁撵到南都来的?那位殿下可未必好说话。”
叶沛眼神一沉,这朝中官员大多成了主和派,眼下三月三……是所有人都不藏着了。
-
皇城司,诏狱。
叶惜人望着他,一脸严肃,“圣上震怒是因为你行逆党之事,我爹说其中有隐情,明日证据才会送到南都来,你有其他办法或是证据,帮你提前脱罪吗?”
拖延时间恐怕已经不行,但只要今日就拿到有用证据,为严丹青洗清部分罪证,无论是他的危局还是叶家的危局,都能立刻化解。
当然,前提是……他真的无辜。
叶惜人对此心中惴惴。
严丹青回视她,没说办法与证据,反而说起军粮,“新岁开年,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对北燕骑兵的影响更甚,我想要趁机发动大战,一举击溃北燕军,朝廷这时候送来新的粮草,至关重要。”
叶惜人心头一紧,绷紧神经,看来就是叶沛口中的问题军粮了!
“那批军粮有问题,根本不是粮食,而是一批河沙。”严丹青肯定了叶惜人的猜测,令人倒吸一口冷气。
“那时军中缺粮,北燕虎视眈眈,为不动摇军心,我不敢声张,便暗地里请求圣上调查,并再次向朝廷请粮,杳无音信。”
严丹青盯着叶惜人眼睛,微微出神:
“连着送出三封请粮信后,我便收到圣上让我陈情的旨意,于是,我又接连写了三封陈情书,八百里加急送往南都,但是,我后来才知晓,圣上一封都没见到。”
最后一句话,严丹青说得平静,却令人越发心惊,叶惜人捂着胸口,心脏好似都要跳了出来,整个人心神动荡不安。
八百里加急必会被直接送到御前,是谁藏着了,又是谁有能力藏着?!
“蒋相。”严丹青缓缓吐出这个名字,眉头紧锁,“我怀疑是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蒋游。”
叶惜人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手上一松,灯笼滑落到了一旁,火光不安跳动。
-
朝堂
站在所有官员最前面的人突然开口:
“圣上,昨日臣见了北燕太子兰策殿下,他说此次和谈北燕实为诚心,三月青黄不接,他们的人和马都不想久留,想尽快回草原,只要今日和谈顺利,签下和谈书,北燕立刻撤军,他可以为质子,等北都交割结束后,方才离开南都。”
众人一震。
就连皇帝梁越都下意思看向说话之人,他年岁比叶沛大一些,微微发白的头发与胡须都昭示着他的年纪,但一双精神矍铄的眼睛又无比犀利清醒。
此人正是大梁宰相,蒋游。
“果真?”梁越坐直身体。
蒋游点点头:“那赤盏兰策在北燕地位极高,又是北燕王最宠爱的儿子,无冕之王,有‘圣子’之称,对北燕至关重要,他愿意为质子,已说明北燕诚意。”
说完,他又看向叶沛,眼神冷了下来,“我大梁如今内忧外患,不堪重负,你们眼中只有征战,全是为留一个英勇之名的一己之私,可还看得见大梁如今危局、战乱中流离失所的百姓?
“为阻止和谈,竟然提出军粮有问题拖延时间,空口白牙,有证据吗?叶沛,这段时间闹得足够了,到此为止吧。”
最后一句,警告十足。
叶沛看向他,厉声质问:“蒋相,你一力主张和谈,真不怕后悔吗?若是害我大梁,毁朝廷根基,死后有什么脸面见列祖列宗?!”
蒋游听着质问,目光看向前方,眼神平静,“我知道你们在背地里骂我什么,但我也知道,我没错,青史自会为我正名。”
朝廷之上,一时极致安静。
上首,皇帝梁越张了张嘴,似乎有了决断。
叶沛一咬牙,余光看向身后。
白成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出列跪下——
“臣大理寺白成光,具本参劾户部尚书叶沛,那送往严家军的军粮确有问题,叶尚书信誓旦旦,只因那军粮之事乃他所为。
“叶沛贪污军费,致使送往淮安渠军粮有假,严小将军严丹青所谓屠杀官吏、坑杀流民之罪,皆与假军粮有关,户部账本为叶沛所做假账,一查便知,臣已寻得另一账本,可为佐证!”
话音落地,朝中霎时一静。
“白大人,你与叶沛向来交好,怎么……”张参政不可置信。
白成光满脸愤愤,拔高声音:“正是因为交好,所以才能意外得知他所行之事,臣实在不愿与这样的人为伍!”
蒋游猛地回过头,死死盯着叶沛,眼神冰冷。
叶沛余光与他相对,随后收回视线,目不斜视,一副委屈的模样匍匐在地,喊道:
“臣冤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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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诏狱。
“蒋游比我更得圣心,空口白牙,圣上不会信我,必须要证据,而就算找到证据,真能送到御前吗?”严丹青声音平静,说起这些困难竟丝毫没有情绪。
这种平静更似绝望,主战派挣扎了许久,而真正的主战之人其实是严丹青,他挣扎了更久,可用尽办法最终都没有作用,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叶惜人整个人都像是泄了气,颓废地坐在地上,喃喃:“那还有什么办法?这是最后一次机会,难道又要眼睁睁看着叶家满门抄斩吗?”
她辛苦来到诏狱,见到这位严小将军,竟然想不到一点办法?
绝望蔓延,叶惜人眼中有了湿意。
这时严丹青身体往前,抬眸望着她,压低声音:“那就请叶姑娘帮我一个忙,或许还有转机。”
“什么?”叶惜人坐直身体,眼中燃起希望。
严丹青一字一句:“杀了赤盏兰策!”
叶惜人:“???”
——你是不是有点太看得起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