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有病

    “你这几年辛苦,四处奔走我都看在眼里,此次多带些人手,遇事莫总想着单打独斗。”


    女人声音轻缓,如流水淙淙掠过心头,抚平不安。


    祝久垂首再拜,“得长公主托付,臣必不辱命,今日事已毕,臣先行告退。”


    姜容婵起身,指尖搭在皇帝左肩,刚巧碰着栩栩如生的绣金飞龙脑袋,轻摁下去,再微微摇头。


    他若跟着,祝久离宫路上都不得安生。


    皇帝垂下眼睫,浅淡的唇紧抿,抬手反握纤细手腕,掌心薄茧格外明显,磨得她有些痒。


    “阿姐是因我方才欲插手高阳内务恼怒?这才不肯我在侧。”


    “陛下若在,祝久怕是惶恐,”姜容婵想起皇帝质问盈余的事,补了一句,“等我回来,再同陛下解释近两年为何不曾动铜山。”


    姜云翊慢慢松开手,颔首:“我等你。”


    宫道长而幽深,风嘶鸣一声灌进衣领,姜容婵走得急,脖颈空荡荡没个回护,应是冻得哆嗦下。


    祝久摘下颀长脖颈上的锦帛,露出鼓起的喉结,与妖媚外表万分违和。


    他将锦帛递来,“殿下若不嫌弃,姑且拿它御寒。”


    姜容婵将帛带绕几圈,苦笑:“你猜到我想问什么了?”


    “也是,你素来消息灵通,想必早知长安情形。”


    “恕臣直言,殿下当年既决心了断,就该直接回高阳,而非在皇陵边拖着,如今欲招驸马,又何苦进宫住一遭?”


    祝久嗓子被火燎过,很是嘶哑,咬字却干脆利落,不是指责胜似指责。


    “你也觉得,我心软是错非对。”


    祝久摇头,“兄弟姊妹之间,有余情是常理,非人力所能控制。”


    他不知想起什么,目光飘忽去极远的地方,“殿下,你不能既想抛下长安,又舍不得陛下。”


    姜容婵嘴唇苍白,心底最隐秘处被戳中。


    长安有天子,她不欲久留,但故人亦居长安。


    她舍不得故人。


    倘若龙椅上的帝王,能将年少稚嫩的姜云翊剥离出来,让她带回高阳就好了。


    姜容婵声音缥缈,“我不怕你笑我身为封国之主感情用事,他不像皇帝时,我总想起他少时乖巧模样,忘了这些年……”


    悖逆他的人,或惨烈或悄无声息消失不见。


    “殿下,”祝久缄默良久,“对手足感情用事,虽铁石心肠或不能免,但臣想问一句,这份情是姐弟之情么?”


    “自然。”


    姜容婵说完,慢慢琢磨这稀奇的疑问,眼睛猛地睁大。


    荒唐!祝久怎会往旁的地方想?


    “依臣看,陛下未必是。”


    轻飘飘一句话,如炸雷丢在耳畔。


    姜容婵呼吸急促,抬手指着祝久,半晌挤出话:“这是未央宫,你可知污蔑天子是何罪过?”


    “臣只是不愿隐瞒殿下。”


    眼前人太笃定,姜容婵眼前阵阵发白,“你可有证据?”


    “并无,陛下乃天子,心思莫测,岂会令微臣拿到把柄。”


    昨夜急雨,宫道旁留下个水坑,美人踱步至一旁俯身,顾影自怜般盯着倒映的艳丽眉目。


    他朱唇轻启,极为唾弃似的冷笑,“男人动那种龌龊心思,臣一眼便能看出来。”


    姜容婵闭上眼,“我不信。”


    祝久素来厌恶陛下,自然将他处处往坏想,姜云翊自幼受大儒教导,浸于诗书礼乐十余年。


    纵使践祚后清洗朝堂时太酷烈,可总归轻徭薄赋,待近臣温和,隐约可见当年模样。


    年幼的太子信誓旦旦:“阿姐,我当为尧舜那般圣明天子。”


    尧舜岂会行有悖人伦之事,哪怕茹毛饮血的北漠胡人,也不会与姊妹淫乐。


    姜容婵心口跳得飞快,四肢百骸重暖和起来,明知无法说服祝久这犟驴,却仍无力道:“不会的,你想错了。”


    “臣亦希望自己猜错。”


    祝久没继续坚持己见,而是深叹口气,转身离去。


    他远去后,锦帛却仍绕在姜容婵脖颈,一圈圈缠着,如同方才诡异至极的话,莫名勒得喉咙发紧。


    甚而回昭阳殿的路上,姜容婵也难以遏制地反复想起祝久所言。


    殿内暖香甜腻,她重又坐在皇帝身边,抬眸安静打量他眉眼。


    眼眸无半点色欲,幽静瞳仁犹如寒潭清澈,瞧不出一丝龌龊。


    “阿姐,我脸上可是有东西?”


    少年嗓音清越,身子往后倚着矮几,招手示意宫人:“阿姐不说,我便要叫他们取铜镜来了。”


    “陛下脸上并无浊物,是我看岔了眼。”


    姜容婵脸颊发烫,连忙喝口茶掩饰古怪神情,真是糊涂了,竟被几句疯话搅乱心神,怎能把眼前帝王想成禽兽。


    “那便好。”


    皇帝眸光似笑非笑,探究地在她耳根与脸颊流连,亲手给她又倒了盏茶,“阿姐方才同祝夫人说了什么,竟这般口渴?”


    “交代几句高阳的事,”姜容婵向后挪几步,“陛下,高阳当初十户九兵随先王征战,纵使几十年太平无忧,仍人丁稀少,若采矿必影响农耕。”


    铜山千年万年都在那,可耕种若错过时机,整年颗粒无收。


    “原来如此。”姜云翊颔首,“铜山我已赐下,用不用全听阿姐决定,只要别被下头的蠹虫贪了就好。”


    “高阳旧臣死的死,致仕的致仕,填上去的官吏皆为朝廷任命,两方角力反倒各自小心翼翼。”姜容婵笑意极淡,“我对独揽高阳无甚兴趣,能圆先王遗愿便好。”


    她偏过头,状似随意:“陛下,少傅称病数日,恐怕耽搁先前差事。”


    皇帝闻言,眼睫垂下遮掩神情,手指复又转着那枚扳指,良久轻笑。


    “阿姐怀疑他被迫称病,委婉劝我网开一面?”


    姜云翊语气幽幽,“我在阿姐心中,已然气量狭窄至此。”


    “陛下言过了,”姜容婵绷紧脸,“少傅既无过错,何需求陛下饶恕?”


    “他没有错?”


    皇帝声音古怪,“他漏夜带你入山见李希圣,倘若是我,绝不会叫你向别人屈尊降贵,什么大儒学者,合该求着见你才对。”


    他语中轻蔑掺着恼恨,面容却仍旧关切,唇角勾起,伸手攥住她织金袖口,轻轻磨挲上头凤鸟,柔声细语:“岂有凤凰低头的道理?”


    “是我要深夜入山。”


    姜容婵没想过皇帝这般直白,“与少傅无关。”


    她每说一个字,少年脸色越是难看,淡至极处反倒笑了起来,一字一顿:“阿姐很看重少傅,这般替他说话。”


    “在东宫时,我因属官莽撞连累你落水,迁怒于他,你也未曾疾言厉色。”他心里酸水翻涌,又没资格发怒,“玄祈害你遇魏王余孽,你怎的反倒回护他。”


    姜容婵愕然,她疾言厉色么?


    皇帝简直是无理取闹,比泼皮耍赖的小孩子还不如。


    她嘴唇微动,半晌叹息:“魏王余孽流窜,非少傅所能控制,陛下何必将此事扣在他头上?”


    话音兜头落下,姜云翊好似被泼了盆冷水,面上血色褪尽,手撑着案几,愣是挤出笑,淡淡云雾似的,姜容婵呵口气便能吹散。


    “陛下说过,允我自己择驸马,倘若连同我夜游都风险重重,动辄担上害长公主遇险的罪名,往后恐怕无人愿尚公主。”


    姜容婵也不欲搬出这理由,可皇帝一口咬定少傅差点害惨她,委实没法子。


    她刻意回避另一缘由,祝久的话到底是根刺,扎进心底一时半会拔不出,只好向皇帝强调原先承诺。


    君王一言九鼎,皇帝也该思量些。


    “阿姐想得周到,”皇帝胸口剧烈起伏,忽然低头咳了几声,再抬眸便平静许多,“魏王余孽未清岂会与文臣有关,随意归罪是我不对。”


    他眼角抽搐一瞬,喃喃重复:“我的错。”


    我的错、我的错……错在身为天子怎会贱到这个地步,窝窝囊囊答应姜容婵嫁人。


    比前朝皇帝割地给北漠还没骨气。


    姜云翊闭眼,天子不如布衣黔首,寻常人家的男子,也不会放纵未过门的妻子出去物色男人。


    他们没有婚约,但夫妻之间不就那么回事,约好生死与共,长长久久,姜容婵都答允过。


    既然如此,阿姐本就该做他的皇后。


    理所当然的事,他为何不敢同阿姐坦白?


    皇帝言语妥协,可整个人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手背青筋分明,气息急促得骇人,像病得喘不过气。


    姜容婵听钟媪说过,怒急攻心时像被摁住口鼻,浑身发麻,得躺倒慢慢小口喘息。


    她下意识关切地问:“陛下是否要唤太医?”


    少年僵着不动,乌黑眼睫颤了下。


    姜容婵抬手,想摸一下他额头是否发烫,耳畔却倏然响起那句提醒,胳膊立马缩回来,动作太大,险些拂落茶盏。


    “当”一声脆响,秘色瓷盏被天青衣袖带落,刚好洒在姜容婵衣摆,茶水早已冷透,浸湿的布料紧贴肌肤,冰得她蹙眉。


    始作俑者却双臂绕着她腰肢,口中唤着“阿姐”,求死不能后想开了般,笑吟吟道:“我有一事询问阿姐。”


    他肆无忌惮,脸埋在她颈窝,每个字都像湿黏的蛇,往姜容婵耳中钻。


    “听闻楚地有传说,伏羲女娲既是兄妹,又是夫妻——”


    她心口比方才的茶水还凉,赶在皇帝说出无可挽回的话前,打断他。


    “曾有人提议让我做太子妃,父皇大怒,说你我唤同一人为父,岂能行此悖伦事?”


    姜容婵嗓音软而坚定,钝刀子割肉般,缓声道:“陛下朝事繁重,情志不舒,这才说梦话,让太医开几服汤药调养就好。”


    良久,姜云翊喉中溢出冷笑。


    阿姐说他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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