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她怔怔然脱口而出:“苏鹤……?”
对方却飞快地偏过头,避开了她探询的目光。
孟悬黎心下一沉,垂眸敛去眼底波澜。
她忆起初识苏鹤时,便留意到他眼睑下方那颗小小的,宛若泪滴的痣。此刻,她悄然再次确认,眼前之人面白如玉,光洁无瑕,寻不到丝毫旧迹。
她认错人了。
苏鹤早已殒命于许州那场滔天大火之中,尸骨无存,岂能复生?
正恍惚,对方错愕的声音响起:“苏鹤?姑娘说的是谁?”
孟悬黎如梦初醒,唇边浮起歉意的浅笑:“对不住,一时恍惚,认错了人。”
“公子怎会在此清幽之地?”
长生观不同于他处,层峦叠翠,即便雨天,也氤氲着几分生机。但因此地命案频发,所以人迹罕至。
“近来运道不佳,故来此寻些清净,或可调衡风水。”白衣男子语气温和。
“原来如此。”
孟悬黎微笑应道,眸光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流转:“观郎君气度,倒像是悬壶济世之人?
“姑娘好眼力。”苏子胥特意加重了语气,拱手作礼,“在下苏子胥,本籍钱塘。双亲早逝,如今客居东都,在仁济堂略尽绵薄之力,忝为坐诊大夫。”
孟悬黎思忖道:“看来我并未猜错。苏大夫请坐。”
苏子胥含笑落座,拂了拂衣袖:“姑娘问了我许多,却还未告知芳名?”
“我……”孟悬黎略一迟疑,唇角微弯,“小女李萱,家住城东。今日来此,是为家中夫君祈福祝祷。”
苏子胥听闻“夫君”二字,搭在膝上的手一颤,口中低念:“李萱……”
他抬眼,目光带着审视:“姑娘已然婚配?瞧着倒不大像。”
“是。”孟悬黎笑意温婉,“许是生得面嫩些。”
“不知尊夫,所患何疾?”
孟悬黎轻咬下唇,眉宇间适时笼上轻愁,哀叹道:“五年前一场高热之后,便得了心疾。寻医问药多年,身子总不见大好。近来天寒,更是雪上加霜。故此,我才来这观中,求神佛菩萨垂怜,佑他几分平安。”
“心疾?”苏子胥眼神微动,追问道,“他发病之时,可有特异之状?”
孟悬黎樱唇微张,却哑然无声。
她哪里知晓世子爷发病是何等光景?
此番不过是想借机向这位苏大夫讨教一二,或许能寻个救命的法子罢了。
病急乱投医,莫过于此。
“姑娘?”苏子胥见她语塞,目光更深。
“他……病发时,甚是骇人。”孟悬黎硬着头皮编织,“时而悲泣不止,时而闭口不言,动辄雷霆之怒,还会……”
还会如何?她脑中一片空白,窘迫得指尖发凉。
苏子胥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适时打断:“看来尊夫这病症,倒是时常发作。”
孟悬黎尴尬一笑:“先生可否指点些寻常应对之法?若夫君再有不测,我也能略尽心力。”
苏子胥眼底幽光一闪,旋即恢复平静:“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如姑娘这般自请入彀的,苏某倒是头回遇见。”
孟悬黎眸中一亮,以为他应允:“若夫君能得痊愈,李萱必当重谢先生。”
“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苏子胥目光投向亭外雨幕,“苏某近来琐事缠身,分身乏术。”
“那位……可是姑娘的婢女?”
孟悬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旋即回神,向匆匆赶来的丹若递了个眼色,随即起身,对着苏子胥盈盈一礼:“今日多有叨扰,苏大夫见谅。”
苏子胥亦起身还礼:“有缘自会再见。”
言罢,孟悬黎不再停留,随丹若步入迷蒙雨帘,身影渐远。
苏子胥收回目光,缓缓摊开紧握的左手。掌心之上,赫然密布着交错纵横的深红疤痕,宛如情丝缠绕,又似烈火灼烧后留下的烙印。
*
时维十一月,霜露寒重。
这日午后,孟悬黎出门往五芳斋买玫瑰酥饼。归途之中,忽闻街边有人议论仁济堂,想起长生观偶遇,心念一动,便命马车稍候,独自走了进去。
“堂中大夫可在?”孟悬黎环顾清寂药堂,未见人影。
机灵的小药徒忙迎上前:“苏大夫在后院炮制药材,姑娘若不弃,请在里间稍候片刻?”
“有劳。”
窗隙透入的凉风,引得孟悬黎一个轻嚏。她正欲取帕,便听一道倦意声自身后响起:“怎么,李姑娘……染了风寒?”
“未曾。”
孟悬黎转身浅笑,目光落在来人略显苍白的脸上:“倒是先生您……瞧着倒有几分风寒侵扰之相。”
她这段时日苦读医典,凡遇疑难便强记于心,此刻竟派上了用场。
未入堂前,她本不抱希望再见这位“大忙人”,未料此番相遇,既意外顺利,又少了初识时的生疏拘谨。
苏子胥脚步微顿,缓缓侧首:“愿闻其详。”
“先生面色恍白,神光稍敛,行止间亦见几分滞重……”她尚未说完,便被苏子胥含笑打断。
“李姑娘是自学的?进境倒是不慢。”
孟悬黎谦然一笑:“在先生面前,不过班门弄斧罢了。”
“姑娘此来,想必还是为了尊夫吧?”苏子胥转身,行至案前,话锋一转,“姑娘既有兴致,不如先替苏某诊个脉?某也好看看姑娘,究竟学了几成。”
孟悬黎微怔,旋即莞尔:“好。”
她依言落座,取过迎枕置于案上。
苏子胥依言将手腕搁于其上。孟悬黎伸出纤指,隔着一方素帕,轻轻搭上他腕间青络。粉润指尖与淡青脉络相映,恰似春桃缀于新叶。
“脉象浮紧有力……先生身上,是否还隐有疼痛?”
“嗯。”
苏子胥方抬眸,便见孟悬黎倾身靠近,凝神端详他的面容,沉吟道:“先生双颊隐透淡绯,唇色却显苍白……”
“如何?”
“当是近日劳碌过甚,不慎为风邪所侵。”孟悬黎凭记忆推断,“先生,我说得可对?”
“对。”
苏子胥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垂首,意味不明地低语:“姑娘的夫君,近日可有什么症状?”
孟悬黎眉心微蹙。
她哪里知晓世子爷近况?当初既用了假身份,此刻也只能将这谎话圆下去。
她起身,面上维持着温婉笑意:“按着医书所载方子,日日为他煎服,算来也有七八日了,却仍不见起色,也不知是何缘故。”
苏子胥眼睫微不可察地一颤,清了清嗓子,有意问道:“精神可还好?”
孟悬黎走回椅边,缓缓落座:“精神倒比先前略好些,只是身子骨依旧如故。”
苏子胥抬眸,目光深深落在她脸上,唇角微扬:“眼看天色欲雨,待会儿我为姑娘开个方子,你带回去煎与尊夫服下。”
“若日后有转机,可再来找我。”
孟悬黎惊喜应下。
辞别之际,见苏子胥送至门口,孟悬黎忙道:“先生留步,我自行回去便好。”
“雨湿路滑,李姑娘小心脚下。”苏子胥嘱咐道。
孟悬黎想起他方才病容,关切道:“先生今日既感风寒,不如早些闭门歇息,也好将养。”
苏子胥闻言微怔,轻轻颔首:“李姑娘先回吧。”
言罢,孟悬黎撑开伞,纤影没入迷离雨幕之中。
仁济堂前,落英霏霏,雨点纷乱如麻,好似亡国前夕的萧索破败。
苏子胥抬眼,凝视着她故作寻常,行至街角,悄然登上一辆华盖马车,直至那车驾彻底消失在雨巷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
“先生,您要的药材都备齐了。”小药徒捧来包裹。
苏子胥定了定神,只道:“你先回吧。”
“是。”
待小药徒离去,苏子胥望着街上匆匆避雨的行人,漠然转身入堂。
他徐徐阖上堂门,门扉合拢的刹那,他面上那点温润尽褪,只余一片惨白,神情犹如困守孤城的亡国遗君,眼底燃烧着愤懑与不甘,欲杀出重围,夺回那早已倾覆的故国山河。
*
夜半更深,国公府书房烛火通明。
“观阙,你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皇帝萧琮得知孟家嫡长女丑闻,本以为可借此了结这桩婚约。未料他这外甥手段雷霆,直接换了新娘,更紧闭府门,对外宣称病重静养。
若非他乔装改扮,今夜只怕连这国公府的门槛都迈不进。
陆观阙搁下紫毫,抬眸,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跳跃:“时机未至,恕臣……尚不能向陛下明言。”
“你母亲当年惨死许州,你父亲因此心灰意冷,远遁长安修道不问世事。这偌大国公府,就剩你一人”萧琮语带焦灼,“朕怎能不忧心?”
“陛下宽心。”陆观阙语声平淡无波,“臣自会珍重自己。”
萧琮长叹一声。
他深知陆观阙秉性,心思深沉如海,想做的事从不宣之于口,纵是大罗金仙也难窥其一二。
良久,萧琮终是忍不住问道:“观阙,朕记得你素日不喜你祖母强定的这桩婚事。如今怎么执意要娶,还换了人?”
陆观阙起身,行至烛台旁。
跳动的火光将他侧颜映得明暗不定,更添几分莫测。他声音低沉,似在陈述,又似在承诺:“待得日后,陛下自会知晓。”
萧琮追问之语尚未出口,书房门被猛地推开。
德叔跌撞而入,满面惊惶,汗珠滚落:“……参……参见陛下!世子爷!”
陆观阙眉峰骤聚,侧首望去:“德叔,何事惊慌?”
德叔目光扫过座上的萧琮,喉头滚动,竟嗫嚅着不敢言。
“说!”
陆观阙声音陡然转厉,一步已抢至德叔面前,全然不顾皇帝惊愕的目光。
“是悬黎姑娘……”德叔声音发颤,小心翼翼地觑着陆观阙瞬间冰冷的脸色,“方才,被人……掳走了!”
轰!
陆观阙眼眸的温润顷刻消失,化作两道凝了杀意的利刃,迅疾飞进黑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