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腊梅?”
孟悬黎心下诧异,竟在此处撞见了孟岫玉的贴身丫鬟腊梅。
腊梅撩开帘子,神色惶急,趋步上前,低声道:“见过……”
孟悬黎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多礼。陆观阙端坐在一旁,面色沉静如冬日寒水,不见波澜。
“奴婢……奴婢有事求告二姑娘……”腊梅面有难色,唇齿嗫嚅,话在喉间辗转,竟是说不出半句整话。
孟悬黎心想她必有顾忌,遂轻扯陆观阙衣袖,凑近他耳畔低语:“这腊梅虽是孟岫玉身边的人,昔日曾于我有恩,今日寻来,想必事出紧急。烦请世子爷暂避片刻,可以么?”
“嗯。”陆观阙颔首,掌心轻抚她的肩,示意明了,旋即起身离开。
须臾,里间只剩两人相对。
窗外春光正盛,透过雕花窗子,暖融融的,却仍裹挟着未消退的冬日寒意。
孟悬黎默然片刻,方平静开口:“现下,总能说了罢?”
腊梅慌忙跪下,声音压得极低:“前几月,何家的四小姐频繁过府。每回她走后,潘夫人必对大姑娘冷言讥讽。大姑娘性子要强,言语不肯相让,每每争执起来,姑爷夹在中间,不胜其烦,总让大姑娘多忍让些。”
“大姑娘那刚烈性子,二姑娘您素日也是知道的,如何忍得下去?”
孟悬黎听到这儿,语气转冷:“腊梅,我同你家大姑娘的情分,你是最清楚的。今日你这番言语,意欲何为?”
孟悬黎实在不愿见孟岫玉。旧日相见,孟岫玉那刀子般的唇舌,句句削心。虽未真正动手,可那言语,终是伤了孟悬黎的心。
腊梅摇头,膝行几步,紧紧攥住孟悬黎的双手,眼中泪光浮动,哽咽道:“大姑娘近日心悸不安,昨夜又起了高烧,烫得吓人。奴婢见她神思恍惚,形容憔悴,实在没法子了,这才斗胆寻来。”
“求二姑娘……去开解开解大姑娘罢,别再让她一味赌气了。”
言毕,孟悬黎怔住,万没料到孟岫玉竟落得如此境地。
她心下叹息,逼迫自己不去管这些闲事:“我能开解她什么?我如今这境地,亦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有谁来开解过我呢?”
“老爷年事已高,奴婢是不敢叨扰他老人家的,还请二姑娘……”腊梅的泪珠滚烫,滴落在孟悬黎的手背。
孟悬黎沉默一惊,终是无奈道:“罢了,罢了。”
“腊梅,你且先回去,给她带些对症的药。过几日,若我得空,便去潘府寻她说几句话。”
“是!”腊梅喜极而泣,连连躬身行礼,“谢二姑娘!您也千万保重身子,奴婢……”
“去吧。”孟悬黎截住她的话头,不愿再听下去。
待腊梅退出,孟悬黎长叹一声。她恼恨自己,每每听闻别人哭泣哀告,心肠便软了下来。
陆观阙眉头紧锁,掀帘复入,步履徐缓,行至孟悬黎身边。
他略作停顿,俯身贴近她的耳畔,声音低沉:“你眼睛未好,去寻她做甚?”
孟悬黎顿了一顿:“我原是不想去的。可她这般光景,于自身,于腹中孩子,皆无益处。”
“况且,我在国公府住了有两三个月了,这期间,我哪里都没去过。此番找她说两句话,就当散心了。”
“她……”陆观阙语塞,忽而话锋突转,语气不容置喙,“她中秋宴的事,难道你忘了?”
他专断:“不许去。”
陆观阙若好言相劝,孟悬黎可能便作罢了。偏偏他如此专横,反而激起了她的逆意。孟悬黎仰首,声音坚定道:“我没忘。”
“只此一回。”
陆观阙见她如此执拗,只得退让:“那……那我随你同去。”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
“阿黎……”陆观阙似败下阵来,声音里透着无力,“非要如此么?”
孟悬黎向后靠了靠,甚是不解:“世子爷,你为何总是跟着我?”
此话一出,陆观阙骤然俯身,单指抬起她下颔,温热气息拂过她面颊。
他凝睇那微微张合的红唇,恨不能一口咬下,沁出石榴汁水,看她日后还敢不敢说出这等话。
转瞬之间,陆观阙似乎想起什么,猛地背过身去,声音沉闷道:“嗯,是我多事。这便唤大夫进来。”
“不是……”孟悬黎怔愣,懊恼方才口快,“我不是那个意思……”
话音未落,只听得陆观阙袍角翻飞,人疾步离去,脚步声也消失在了门外。
*
自那日后,陆观阙已有七八日未曾踏足澄居。孟悬黎开始还忧心他气恼,后来听德叔说他身子渐好,常出入宫禁,便也不再探问。
这日清晨,潮湿氤氲,阴雨绵绵。孟悬黎躺在床榻上,睁开眼,看见帐幔上的流苏微微拂动,恍若梦中的芦苇荡,影影绰绰。
孟悬黎忽觉有异,抬手抚了抚面颊,惊觉眼前所见并非梦境……
她难以置信地坐起身,盯着自己的纤纤十指,反复端详数次,方敢确信——
她的眼睛,复明了。
沉璧知道孟悬黎醒后必喝一盏茶,捧茶入内时,只见孟悬黎坐于床榻上,怔怔望着指尖,小声发笑。
沉璧咽了咽,忧心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若没睡好,不如再睡会儿?”
孟悬黎以手掩唇,眨了眨双眸,雀跃道:“沉璧,你今日穿得是绿裳!”
“啊?”沉璧愣住,忙放下茶盏,奔至床沿,惊讶细看,“姑娘的眼睛……好了?”
孟悬黎莞尔一笑,重重点头。
沉璧顾不得其他,俯身紧紧抱住她,鼻尖一酸:“老天爷,姑娘这眼睛可算是好了!若再不好,只怕要下江南去寻苏大夫了。”
孟悬黎被她逗笑,忽又想起一事,问道:“马车可准备妥当了?”
“早已齐备。”沉璧回神,吸了吸鼻子,“可姑娘眼疾方愈,便要出门?不如歇息几日再去?”
“你看。”孟悬黎用力眨了眨眸子,“就今日去。”
“今日潘夫人和四公子出门祈福,正好方便去潘府。”
沉璧“嗯”了一声,正欲起身,却被孟悬黎拉住手腕:“眼疾痊愈之事,先别告诉世子爷。待今晚,我亲自告诉他。”
沉璧垂眸,含糊应下。
*
孟岫玉坐在暖炕上,正在给孩子缝制虎头帽,炕桌上的丝线纵横,如悬丝傀儡,似乎在牵引什么。
隔着屏风,孟岫玉瞧见孟悬黎身影,心下一震,将针线活计搁置一旁,只定定凝视着她。
“你来作甚?”孟岫玉语气不善,僵坐炕上,“你的眼睛……竟好了?”
孟悬黎细观其面容,竭力想要找出一些生病的余韵,可她怎么找,孟岫玉依旧是原来的孟岫玉。
“怎么?长姐这般不待见我?”孟悬黎笑了笑,拂袖落座。
“哪里?我只是觉得,妹妹冒雨也要来潘府,必是有事求我。”孟岫玉冷笑,白了她一眼,“既来了,直说便是。”
孟悬黎摇头,目光落在炕桌上那团丝线与虎头帽,眼神沉静下来:“你身边的腊梅,前几日在药铺找上我,央我来开解你。说实话,我本不愿来,但念着姊妹情分,骨肉血亲,终究还是来了。”
孟悬黎见她形如石像,佁然不动,继续道:“潘夫人待长姐,观之并无善意。姐夫待长姐,亦不复当初。今日若不是趁他二人出门祈福,只怕我连潘府的门也进不来。”
“此等情形,我一个外人都看得分明,更何况长姐自己呢?”
“呵!”孟岫玉霍然起身,双臂僵直垂在身侧,强作镇定道,“孟悬黎,你在此胡言乱语说些什么?潘家上下,谁敢不敬我?潘郎待我更是情深意重,强过那病秧子百倍!”
“你速速走吧,我不想见你。”
孟悬黎闻此也不恼,只幽幽望着她背影:“胡言乱语?”
她轻轻一叹:“长姐,莫再与自己置气了,到头来伤害的,终究是你自身,和你腹中骨肉。”
“待天晴日朗,多出外走动,整日幽闭在这方寸院落,会闷出病的。”
孟悬黎起身,缓步向外:“该说的,我已说完。听与不听,全在长姐。你既欢喜嫁进潘家,那便往前看吧,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别太为难自己了。”
“父亲那边被我瞒下了,日后,我也不会再登门。你自己多保重。”
孟悬黎离去后,孟岫玉独坐炕沿,兀自出神。本来手里还捏着一方素帕,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滑落无踪。她垂首,心底竟泛起了一丝悔意?
孟岫玉用力摇头,将这念头甩开。
她才不会后悔。
绝不。
孟悬黎刚回去,就派人往宫中递话于陆观阙,言有事相告。陆观阙早知是何事,以宫务冗杂为由,不肯早归。
孟悬黎闻之,索性掩窗闭门,自斟自饮,在澄居畅快用晚膳。
天完全黑了,窗外雨声未歇。因白日外出,孟悬黎欲沐浴解乏。她闭上眼睛,浸在温热汤水之中,热气幽幽,倒是惬意。
正披衣之际,孟悬黎眼风扫过地面,忽见一黑影无声移动,悄然迫近,如索命幽魂。
她喉头一紧,仓促裹紧外衫,赤足急转,双眸死死盯着那扇屏风。
暗影之中,那影子似乎凭空消散。
孟悬黎只道眼花,下一瞬,双腕却猝然被铁箍般的手攥住,身子踉跄后仰,直直撞入了一个男子的怀抱。
那人将她桎梏在怀中,力道蛮横,几乎嵌入骨血。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肩,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
整个情形,宛若在黑夜行走,不小心踩到了地面上的恶蛇。
孟悬黎欲挣扎,颈后肌肤却蓦然一凉……
蛇信子擦过,烙下一个滚烫,酥麻的吻。
霎时,孟悬黎瞳仁骤缩,浑身僵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