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长嬴看燕堂春在安阙城待着没什么正事办,就交付给她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债,还被人借此狠狠敲去一笔。
不过长嬴本来也没想着她能查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来,没想到燕堂春还真顺着这块玉揪出不少蛛丝马迹。
这笔债是个烂账,和一块玉有关系。
“它有名字,叫‘同心玉’,是当年万邦来朝时,西北的故赫部落向皇考献上的,寓意‘万邦同心,盛世太平’。皇考将其赠予母亲,母亲又将其给了我。”
“啊,故赫部……”一道女声应和着,“我和它打过仗。前两年的时候,故赫部有个厉害的女君,不过后来隐退了。”
屏风之隔的两面,一边是徐仪在清算账目,算盘劈里啪啦得的声音此起彼伏;另一边长嬴与燕堂春挨着坐在一块儿,燕堂春捧着热茶和长嬴说话。
长嬴点点头,说:“同心玉原本是一对儿,前些天你要去其中之一,另一块就是落在了这笔要追的债里,是我想找回来的东西。”
燕堂春轻啜茶水——被烫得一个哆嗦,她皱眉摇着杯盏晃热气,一边说:“这些天我追着户部那群老东西跑,真是被烦得够呛,他们不像是能投在你名下的人。你的东西怎么会落到他们的这笔烂帐里?”
“说来话长。”长嬴笑了笑,把自己面前那盏温茶换给燕堂春。
燕堂春了解她这个表姐,甭管心里是缓是急,反正脸上看不出悲喜来,遇到什么能利用的东西才肯纡尊降贵地挂上装出来的和善——比如近些年她对闵家人看起来是越来越好了。
此时她表姐的这个笑已经是真情流露,虽说不算太浓,但也是个心情放松的意思。
于是燕堂春啧了声,从善如流地接过茶,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来。
长嬴娓娓道来。
这要从天齐皇帝——长嬴公主那造孽的亲爹——开始说起。
大概在十几年前,天齐皇帝刚打完天下没多久时,开始追求长生之道,此后大楚国力急转直下,国库空虚也就是三两年的功夫。最困难的那会儿,地方上旱年接着涝年,瘟疫连着起义,户部的空账隔三岔五地就要被拿出来吵一架。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官吏内部为了表明自己的清贫如洗和高风亮节,遂皆鄙弃真金白银,时兴起了以物易物。
到最后风气愈盛。有时候连章程都能免掉,只留下能代表自身的“清贫之物”为证便是。
当时的长嬴本来只是旁观此风气,最后却还是不得不跟着下了场——那段时间她与工部一同处理明州水坝坍塌导致的流匪叛乱一事,总有互通往来的时候,那块同心玉就是这样被从公主府库房中取出来交到工部,后来又不知流向何处。
“生吃了多少石头疙瘩才能想出这种蠢主意来,”燕堂春先是嘲讽了句,才又问道,“后来呢?后来这个风气是怎么止住的?”
“没止住。”长嬴平静地说,“我从明州回来后,发现此势牵连众多、骨血难分,早已不可强逆,只好先想法子补上户部的缺口,把过往欠下的所谓‘清贫之物’返回各人手中,明文规定易物的要求,这才算是把乱局收了个潦草的场。”
燕堂春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呢?”
“但我没拿到我的东西。”长嬴眯起眼说,“当日公主府交付给工书周静的十余物件均被记在‘丢失’的簿上。我派人去查,也只追回三两件,其中那块同心玉彻底没了消息。再后来皇考驾崩、阿洛登基我被推在风口浪尖上,此事便被搁置下来。”
燕堂春捋出一条线来:“陛下登基后,你为了避嫌便不再与六部往来,这笔烂账才被转交到我身上?”
长嬴:“给你打发打发时间。”
“是够耗时间的,”燕堂春放下空杯,说,“我找李勤看了这些年的账目流动,你那批东西最开始是交接工部奏疏时留下的凭证,后来工部拿这‘凭证’去户部调度,账目里记录的同心玉最后一次出现……就是有关户部当年批给明州的那批银子。”
长嬴摸了摸下巴:“工部就差把腰包掏干净了,他们不敢留这笔钱。唔,你查了户部?”
燕堂春冷笑了声:“我哪儿敢呢,户部尚书是闵丞相的亲弟弟,我前脚敢查,后脚就得被盯上。我就连看个账都得要李勤打掩护。”
被人盯上确实不是什么好事,长嬴不怕人盯,却知道燕堂春未必能应付。长嬴思索道:“我派人去查吧,此事你不必再挂心,万事当心。”
“哎,这可不行。”燕堂春摁住长嬴的手,似笑非笑道,“交给我的差事既然还没砸,又怎么能再给旁人?”
长嬴低眸朝她看去,两个心照不宣地对视片刻,燕堂春笑意盈盈:“我接着给你说我查的东西。”
长嬴抽出手:“你说。”
“你让我说我就说?”燕堂春切了声,抱胸道,“你还没和我说为什么那天我们会在路上遇到闵恣呢?你那马车真那么容易坏吗?”
长嬴:“你……”
“不必,我不想听。”燕堂春打断道,“你我点到为止,此事我不再过问。陛下是你执意要从洛阳接回来的,言台是你执意要建立的,这些事情都与我无关。表姐,你的权欲是你自己的事。”
长嬴多少年来没体验过说话被人打断的感觉了,她无奈地掐了掐鼻根,对上燕堂春澄净的双眼,只好收回话语。
算是默认这句“点到为止”。
燕堂春走后,长嬴又独自坐了会儿,才出声叫住正要出门的徐仪。
“舅舅这几天对堂春怎么样?”
徐仪挑眉,答道:“王府里传出的消息说昭王这几天忙着与兵部的人联系,应该没顾上为难县主。”
“多看着些,不要再闹出当年的事。”长嬴淡淡道,“陛下与太后可有接触?”
“只听说陛下去给太后请过几次安。”
长嬴略一颔首。
“提起陛下,倒还有一桩事,”徐仪原本要走,想起什么,复又退回来,思索道,“也到了春耕的时候,按照往年惯例,陛下须得亲自耕种,以示劝课农桑之意。但今年陛下方才登基没多久,礼部未必肯循旧例。”
长嬴:“六部虽被言台分权,闵道忠却实打实地得了言台的好处,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再生事端,等过几天他们在朝上提的时候知会一声就行。”
徐仪称是,而后捧着算盘出门去了。
屏风后又只剩了长赢。
长嬴盯着剩下的半杯水微微出神。
皇考驾崩得仓促。
他的半生英名还没来得及毁尽,对宏图霸业的渴望还没来得及消解,就被猝不及防复发的旧疾逼到绝路,于是天齐皇帝最终也没能实现与天齐寿,生命就在这个冬天戛然而止。
长嬴的计划也全都乱了套。
燕妃早在几年前就与天齐皇帝决裂,自请封宫;当日皇考驾崩后,朝中沸反盈天,群狼虎视眈眈,长嬴别无他法,只能从洛阳接回来那个名义上的弟弟。
三岁看老,李洛不是个天生有出息的孩子。寻常子弟生于皇室,加以教导,或成中庸之君。
但李洛不行。
生逢其时的不该是他。
长嬴垂下眼,拾起燕堂春剩的半杯水,沾在唇边饮了。
人投身于世间,野心这个东西,或多或少地都有些。她生于皇室,见识过太多欲望与权力,并不觉得这就是可耻的。
为之牺牲一些东西,也不是可耻的。
但堂春不一样。
长嬴心想,堂春表妹是不一样的。
她是不可被遗弃的那一部分。
这天之后,燕堂春一连几天都没来长嬴眼前晃悠,徐仪还念叨了几回。有一回长嬴从宫里回来后正碰上她出门,随口问了句去做什么,就见燕堂春连句说话时间都没有,摆摆手就上马跑了。
长嬴哭笑不得,只好由着她往外疯。
对于燕堂春这些天在忙活些什么,长嬴倒也不是全无了解。她耐心等了几天,果不其然在几天后听到了风声。
李勤上门拜访。
“姑奶奶安好。”
李勤捏着扇子走进来,笑着向长嬴拱手。
在场的女使都笑起来。
李勤那一脉辈分小,他和长嬴同岁,却生生矮了两个辈分。若是旁人也就不套这个近乎,规规矩矩地称一声“殿下”也便罢了,他却与长嬴素来关系不错,一声姑奶奶么,玩笑似的,喊便喊了。
长嬴有些担不起这个侄孙,无奈让人坐下。
“过完年还没有拜会过殿下,”李勤笑着改了口,又问道,“听说县主搬来了公主府小住,怎么不见她?”
长嬴示意女使为他奉茶,随口说:“出门去翻云覆雨了。”
李勤闻言了然:“看来殿下已经听说了如今户部的风波。”
见长嬴不语,李勤继续道:“我便是为此事拜访殿下的。”
长嬴道:“堂春年轻,她心里虽有数,却难保不会有人暗中揣度,有意无意地便给她添麻烦。酬之,你经事多,劳烦多多看护她。”
“自然,”李勤应道,“但我看县主确实心里主意不小。
“前几日殿下使人嘱咐我给县主看看当年明州的账,我便猜殿下是要追查那笔失踪的物件。县主果然循到蛛丝马迹,生生翻了一片天。”
李勤无奈地笑着摇头道,“自从户部落入闵氏之手,有些东西也便不容解释,我们这些办差的都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自保罢了。可是县主胆子大得很,拿着您和昭王的私印算是给户部搅了个底朝天。这些天您不主动过问朝政,其实如今户部贪污一事已经闹得不小,估计这两天就有人嗅到什么了。”
此事在长嬴预料之中。
“让都察院上奏,你们和堂春商量好,找闵氏讨个说法。”长嬴道。
李勤奇道:“殿下是奔着户部去的?”
长嬴但笑不语。
“殿下若是想在此时开罪闵氏,恐怕会将陛下陷入两难境地。”李勤道,“如今言台毕竟还没有真的接手过什么实在东西来,陛下尚且仰仗闵氏。”
“该给他们的好处不会少,但户部吞进去的东西必须吐出来。闵道忠心里也该清楚,陛下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长嬴眯起眼,露出个若有若无的笑来,“至于其它的,不必理会。”
两人对视,片刻后,李勤起身应是。
隔几日的朝会上,官员们就着几年前丢的这笔“清贫之物”吵翻了天。
都察院弹劾户部私吞官银、暗度陈仓,户部反问都察院查验渠道,要反参他们一个逾矩之过,朝会上一时间乌烟瘴气。
但皇帝李洛屁事不懂,只能无措地看着他们吵。
吵来吵去,不是谁声音大谁就有理的,最后矛头还是对准了户部,毕竟最有嫌疑的就是他们。
最后李洛只好采取言台意见,户部一批官员当场就被停职查办,就连宗室出身的李勤都受到责问。
朝会结束时,李洛下旨,将户部调度六部银钱的决策权暂时移交给言台。
其实当年也有不少人家丢失物品,但肯使用“清贫之物”来以物易物的人,莫不是以清廉标榜己身者,大部分是不肯惹户部一身腥臊的。
也就是长嬴公主丢的东西才引起轩然大波。
天衣六铢,非人工所制。
做既然做不到天衣无缝,被翻出来也就是转眼间的事。
被人抓住马脚,可就轻易跑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