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风波

    好事成双,满城春色如许时,燕堂春帮长嬴追的债也有了着落。


    前些天长嬴看燕堂春在安阙城待着没什么正事办,就交付给她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债,还被人借此狠狠敲去一笔。


    不过长嬴本来也没想着她能查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来,没想到燕堂春还真顺着这块玉揪出不少蛛丝马迹。


    这笔债是个烂账,和一块玉有关系。


    “它有名字,叫‘同心玉’,是当年万邦来朝时,西北的故赫部落向皇考献上的,寓意‘万邦同心,盛世太平’。皇考将其赠予母亲,母亲又将其给了我。”


    “啊,故赫部……”一道女声应和着,“我和它打过仗。前两年的时候,故赫部有个厉害的女君,不过后来隐退了。”


    屏风之隔的两面,一边是徐仪在清算账目,算盘劈里啪啦得的声音此起彼伏;另一边长嬴与燕堂春挨着坐在一块儿,燕堂春捧着热茶和长嬴说话。


    长嬴点点头,说:“同心玉原本是一对儿,前些天你要去其中之一,另一块就是落在了这笔要追的债里,是我想找回来的东西。”


    燕堂春轻啜茶水——被烫得一个哆嗦,她皱眉摇着杯盏晃热气,一边说:“这些天我追着户部那群老东西跑,真是被烦得够呛,他们不像是能投在你名下的人。你的东西怎么会落到他们的这笔烂帐里?”


    “说来话长。”长嬴笑了笑,把自己面前那盏温茶换给燕堂春。


    燕堂春了解她这个表姐,甭管心里是缓是急,反正脸上看不出悲喜来,遇到什么能利用的东西才肯纡尊降贵地挂上装出来的和善——比如近些年她对闵家人看起来是越来越好了。


    此时她表姐的这个笑已经是真情流露,虽说不算太浓,但也是个心情放松的意思。


    于是燕堂春啧了声,从善如流地接过茶,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来。


    长嬴娓娓道来。


    这要从天齐皇帝——长嬴公主那造孽的亲爹——开始说起。


    大概在十几年前,天齐皇帝刚打完天下没多久时,开始追求长生之道,此后大楚国力急转直下,国库空虚也就是三两年的功夫。最困难的那会儿,地方上旱年接着涝年,瘟疫连着起义,户部的空账隔三岔五地就要被拿出来吵一架。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官吏内部为了表明自己的清贫如洗和高风亮节,遂皆鄙弃真金白银,时兴起了以物易物。


    到最后风气愈盛。有时候连章程都能免掉,只留下能代表自身的“清贫之物”为证便是。


    当时的长嬴本来只是旁观此风气,最后却还是不得不跟着下了场——那段时间她与工部一同处理明州水坝坍塌导致的流匪叛乱一事,总有互通往来的时候,那块同心玉就是这样被从公主府库房中取出来交到工部,后来又不知流向何处。


    “生吃了多少石头疙瘩才能想出这种蠢主意来,”燕堂春先是嘲讽了句,才又问道,“后来呢?后来这个风气是怎么止住的?”


    “没止住。”长嬴平静地说,“我从明州回来后,发现此势牵连众多、骨血难分,早已不可强逆,只好先想法子补上户部的缺口,把过往欠下的所谓‘清贫之物’返回各人手中,明文规定易物的要求,这才算是把乱局收了个潦草的场。”


    燕堂春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呢?”


    “但我没拿到我的东西。”长嬴眯起眼说,“当日公主府交付给工书周静的十余物件均被记在‘丢失’的簿上。我派人去查,也只追回三两件,其中那块同心玉彻底没了消息。再后来皇考驾崩、阿洛登基我被推在风口浪尖上,此事便被搁置下来。”


    燕堂春捋出一条线来:“陛下登基后,你为了避嫌便不再与六部往来,这笔烂账才被转交到我身上?”


    长嬴:“给你打发打发时间。”


    “是够耗时间的,”燕堂春放下空杯,说,“我找李勤看了这些年的账目流动,你那批东西最开始是交接工部奏疏时留下的凭证,后来工部拿这‘凭证’去户部调度,账目里记录的同心玉最后一次出现……就是有关户部当年批给明州的那批银子。”


    长嬴摸了摸下巴:“工部就差把腰包掏干净了,他们不敢留这笔钱。唔,你查了户部?”


    燕堂春冷笑了声:“我哪儿敢呢,户部尚书是闵丞相的亲弟弟,我前脚敢查,后脚就得被盯上。我就连看个账都得要李勤打掩护。”


    被人盯上确实不是什么好事,长嬴不怕人盯,却知道燕堂春未必能应付。长嬴思索道:“我派人去查吧,此事你不必再挂心,万事当心。”


    “哎,这可不行。”燕堂春摁住长嬴的手,似笑非笑道,“交给我的差事既然还没砸,又怎么能再给旁人?”


    长嬴低眸朝她看去,两个心照不宣地对视片刻,燕堂春笑意盈盈:“我接着给你说我查的东西。”


    长嬴抽出手:“你说。”


    “你让我说我就说?”燕堂春切了声,抱胸道,“你还没和我说为什么那天我们会在路上遇到闵恣呢?你那马车真那么容易坏吗?”


    长嬴:“你……”


    “不必,我不想听。”燕堂春打断道,“你我点到为止,此事我不再过问。陛下是你执意要从洛阳接回来的,言台是你执意要建立的,这些事情都与我无关。表姐,你的权欲是你自己的事。”


    长嬴多少年来没体验过说话被人打断的感觉了,她无奈地掐了掐鼻根,对上燕堂春澄净的双眼,只好收回话语。


    算是默认这句“点到为止”。


    燕堂春走后,长嬴又独自坐了会儿,才出声叫住正要出门的徐仪。


    “舅舅这几天对堂春怎么样?”


    徐仪挑眉,答道:“王府里传出的消息说昭王这几天忙着与兵部的人联系,应该没顾上为难县主。”


    “多看着些,不要再闹出当年的事。”长嬴淡淡道,“陛下与太后可有接触?”


    “只听说陛下去给太后请过几次安。”


    长嬴略一颔首。


    “提起陛下,倒还有一桩事,”徐仪原本要走,想起什么,复又退回来,思索道,“也到了春耕的时候,按照往年惯例,陛下须得亲自耕种,以示劝课农桑之意。但今年陛下方才登基没多久,礼部未必肯循旧例。”


    长嬴:“六部虽被言台分权,闵道忠却实打实地得了言台的好处,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再生事端,等过几天他们在朝上提的时候知会一声就行。”


    徐仪称是,而后捧着算盘出门去了。


    屏风后又只剩了长赢。


    长嬴盯着剩下的半杯水微微出神。


    皇考驾崩得仓促。


    他的半生英名还没来得及毁尽,对宏图霸业的渴望还没来得及消解,就被猝不及防复发的旧疾逼到绝路,于是天齐皇帝最终也没能实现与天齐寿,生命就在这个冬天戛然而止。


    长嬴的计划也全都乱了套。


    燕妃早在几年前就与天齐皇帝决裂,自请封宫;当日皇考驾崩后,朝中沸反盈天,群狼虎视眈眈,长嬴别无他法,只能从洛阳接回来那个名义上的弟弟。


    三岁看老,李洛不是个天生有出息的孩子。寻常子弟生于皇室,加以教导,或成中庸之君。


    但李洛不行。


    生逢其时的不该是他。


    长嬴垂下眼,拾起燕堂春剩的半杯水,沾在唇边饮了。


    人投身于世间,野心这个东西,或多或少地都有些。她生于皇室,见识过太多欲望与权力,并不觉得这就是可耻的。


    为之牺牲一些东西,也不是可耻的。


    但堂春不一样。


    长嬴心想,堂春表妹是不一样的。


    她是不可被遗弃的那一部分。


    这天之后,燕堂春一连几天都没来长嬴眼前晃悠,徐仪还念叨了几回。有一回长嬴从宫里回来后正碰上她出门,随口问了句去做什么,就见燕堂春连句说话时间都没有,摆摆手就上马跑了。


    长嬴哭笑不得,只好由着她往外疯。


    对于燕堂春这些天在忙活些什么,长嬴倒也不是全无了解。她耐心等了几天,果不其然在几天后听到了风声。


    李勤上门拜访。


    “姑奶奶安好。”


    李勤捏着扇子走进来,笑着向长嬴拱手。


    在场的女使都笑起来。


    李勤那一脉辈分小,他和长嬴同岁,却生生矮了两个辈分。若是旁人也就不套这个近乎,规规矩矩地称一声“殿下”也便罢了,他却与长嬴素来关系不错,一声姑奶奶么,玩笑似的,喊便喊了。


    长嬴有些担不起这个侄孙,无奈让人坐下。


    “过完年还没有拜会过殿下,”李勤笑着改了口,又问道,“听说县主搬来了公主府小住,怎么不见她?”


    长嬴示意女使为他奉茶,随口说:“出门去翻云覆雨了。”


    李勤闻言了然:“看来殿下已经听说了如今户部的风波。”


    见长嬴不语,李勤继续道:“我便是为此事拜访殿下的。”


    长嬴道:“堂春年轻,她心里虽有数,却难保不会有人暗中揣度,有意无意地便给她添麻烦。酬之,你经事多,劳烦多多看护她。”


    “自然,”李勤应道,“但我看县主确实心里主意不小。


    “前几日殿下使人嘱咐我给县主看看当年明州的账,我便猜殿下是要追查那笔失踪的物件。县主果然循到蛛丝马迹,生生翻了一片天。”


    李勤无奈地笑着摇头道,“自从户部落入闵氏之手,有些东西也便不容解释,我们这些办差的都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自保罢了。可是县主胆子大得很,拿着您和昭王的私印算是给户部搅了个底朝天。这些天您不主动过问朝政,其实如今户部贪污一事已经闹得不小,估计这两天就有人嗅到什么了。”


    此事在长嬴预料之中。


    “让都察院上奏,你们和堂春商量好,找闵氏讨个说法。”长嬴道。


    李勤奇道:“殿下是奔着户部去的?”


    长嬴但笑不语。


    “殿下若是想在此时开罪闵氏,恐怕会将陛下陷入两难境地。”李勤道,“如今言台毕竟还没有真的接手过什么实在东西来,陛下尚且仰仗闵氏。”


    “该给他们的好处不会少,但户部吞进去的东西必须吐出来。闵道忠心里也该清楚,陛下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长嬴眯起眼,露出个若有若无的笑来,“至于其它的,不必理会。”


    两人对视,片刻后,李勤起身应是。


    隔几日的朝会上,官员们就着几年前丢的这笔“清贫之物”吵翻了天。


    都察院弹劾户部私吞官银、暗度陈仓,户部反问都察院查验渠道,要反参他们一个逾矩之过,朝会上一时间乌烟瘴气。


    但皇帝李洛屁事不懂,只能无措地看着他们吵。


    吵来吵去,不是谁声音大谁就有理的,最后矛头还是对准了户部,毕竟最有嫌疑的就是他们。


    最后李洛只好采取言台意见,户部一批官员当场就被停职查办,就连宗室出身的李勤都受到责问。


    朝会结束时,李洛下旨,将户部调度六部银钱的决策权暂时移交给言台。


    其实当年也有不少人家丢失物品,但肯使用“清贫之物”来以物易物的人,莫不是以清廉标榜己身者,大部分是不肯惹户部一身腥臊的。


    也就是长嬴公主丢的东西才引起轩然大波。


    天衣六铢,非人工所制。


    做既然做不到天衣无缝,被翻出来也就是转眼间的事。


    被人抓住马脚,可就轻易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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