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堂春的心里闷着火,最近也不想再去昭王那里找不痛快,干脆就拖到了寿诞这一天。
今年是昭王的四十整寿,贺寿之人数不胜数。王府中大摆宴席,唱礼声与宾客往来的道贺声就没停过。
迎客自有各位管事,今日的客人里也不会有长嬴,燕堂春百无聊赖的地把自己藏在角落,没成想还是被挖了出来。
听到自己的名字,燕堂春抬起头,见到了李勤。
“酬之,”燕堂春换了个动作坐,“怎么来了我这边?坐。”
李勤跪坐在她身边,笑问道:“许久没见你了,近来一切可好?”
“也就这样,你呢?听说被罚俸了?”
这招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李勤自愧弗如。
他无奈地说:“你用一块真假未知的同心玉从工部闹到户部,昭王府闵氏都被牵连,现在闵府三小姐还在刑部狱里,陛下不知道该收拾谁,只好就去问责最开始的户部。”
“这哪儿是我闹的,我就看了个账罢了,你不是也在场吗?”燕堂春笑了笑,“你有怨气去找长嬴发。”
“我不去。”李勤说,“怨气倒没多少,左右是闵尚书背锅,我顶多算是被殃及的池鱼。只是你以后还是多小心吧,连长嬴殿下都不愿意直接开罪闵家呢,你去触什么霉头呢?何苦真是。”
燕堂春理所应当地解释说:“长嬴有所求,我又没有。”
也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李勤叹了口气,说:“我不是说教你,就是有些担心,如今京中无非长公主与陛下、闵氏、以昭王为首的异姓王三派,你与昭王不亲近,一下子得罪了闵氏,担心你举步维艰。”
燕堂春摆摆手:“小事长嬴挡,大事我该死就死,绝不挣扎。”
“唉,你又不是甘心引颈就戮的人,何必这样说自己。不提了,说些旁的。”李勤在桌上抓了个橘子来剥,“你同心玉追查的怎么样了?”
燕堂春心道还能怎么样,另一块同心玉从一开始就没丢。
她早八百年就不查了。
“我是说那块真的。”李勤眼带笑意,“此物有两块,我问原本就留在库房里没拿出来给工部的那块。”
看来李勤知道长嬴做的事情。
燕堂春直截了当地说:“在我手里。”
李勤道:“最近安阙城因为假玉频出闹得风波不小,若是再有块真玉冒出来,那真够头疼的。堂春,你今日惹的事端已经不小,先收敛几天吧。”
燕堂春想起待会儿还要给昭王送礼,心事重重地应了声。
昭王其人,四分的本领却有六分恃才傲物,当年被下军权,也曾想着投先帝所好地讨回来,然而先帝是一个六分才华却百分傲气的人,始终厌恶昭王——这份厌恶里,兴许也有一份当年燕皇后的原因。
昭王人至中年,不得重用,闵道忠或许不把他当什么对手,然而朝中人却不得不掂量异姓王背后代表的东西。
当年高祖乱世起兵建国,封四位打天下的将领为四个异姓王,五代不降爵世袭。时至今日,四个异姓王爵位尚在,不可小觑。
唱礼声渐渐隐没在人群的寒暄交谈中,燕堂春对李勤轻轻一点头,带着长嬴的贺寿礼走到昭王面前。
她照旧穿着圆领袍,今日是湖蓝色——她最喜欢这身,因为长嬴有一件一样的。
昭王皱眉朝她看过来,沉声问:“做什么?”
“父亲,”燕堂春呈上贺寿礼单,表明缘由后,补了句,“更愿升平添喜事,大家祷祝殷勤[1]。堂春在此代崇嘉长公主祝愿父亲寿如椿松,岁岁安康。”
唱礼的人知趣地另人将燕堂春提前送到的礼品呈上,昭王意兴阑珊,随手打开了最首的盒子,见是一幅字。
燕堂春手指一攥。
当着众人的面验礼,是昭王对长嬴的不尊重。
但还好,他是傲慢的。
燕堂春的手指又缓缓松开。
昭王认出来这是谁的字,稍有兴味,继续打开卷轴,却忽然听到啪嗒一声,卷着的字里有东西掉出来,摔在盒内。
昭王垂眼看去,看清这是什么后,神色陡然变了。
上好木质的盒中,赫然是一块通体温润而有光泽的玉躺在里面。
最近朝中因为它闹得风波频起,甚至昭王府里都因闵氏算计而流出去一块假的——昭王因此事发作了不少人,怎么会不知道这就是同心玉!
长嬴送的礼物里,怎么会有同心玉?
刹那间,昭王心里闪过很多猜测。
无意?怎么可能。栽赃陷害?那怎么会用这样低劣的手段。
可……若是她故意的呢?
心绪翻转间,昭王意识到一件事,长嬴为什么不会用低劣的手段呢?奏效的未必都高明,而栽赃是最简单的一种。
“她欲冤我!”
昭王眯起眼。
那这块玉……是真是假?
如今却不是深究的时候了。
众宾客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燕堂春恍若未察,迷茫地说:“父亲,这幅字乃是秦老夫人之作,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昭王合上盒子,不悦道:“不过是一幅字,能有什么不对?多事女,退下吧!”
燕堂春微哂,不再管他,转身朝李勤走过去。
李勤见她归来,才问:“你做了什么?”
“无妨,近来雨水不绝,我给柴火除湿罢了。”燕堂春笑了笑,举起酒杯对李勤道,“前段时间你受无妄之灾,我向你赔礼,别往心里去。”
而后一饮而尽,饮完这一杯,女使要为她接着倒,被李勤挥手代替拒绝了。
李勤回了一杯酒,道:“你我交情,不必见外,一杯就够了,多饮伤身。”
燕堂春从善如流地把酒杯放下,紧接着宴席正式开始,有舞者鱼贯而入。
燕堂春环顾四周,忽然目光定在一个方向,对李勤道:“你那朋友也来了。”
李勤顺着燕堂春的目光看过去:“啊,是宋兄。他是闵家的门生,估计是代闵家来的吧。”
二者所看的人正是宋青——那位有“宋美诗”之名的户部的棒槌小官,字冬天。
“没想到你这样的笑面狐狸还会交到这样的朋友。”燕堂春道。
李勤笑了笑:“东天虽口无遮拦,却怀着颗为国为民的心,是个值得深交的人。”
燕堂春耸耸肩,见宋青在席那边站了起来。
李勤一愣:“东天这是要做什么?”
宋青身体力行地向众人展示了一番才华——他洋洋洒洒一篇美文,表达了自己代替闵丞相贺寿的心情,然后当场作诗一首,写得辞藻精简、韵味悠长。
与这番阵仗一对比,方才那些贺寿词都只是如毛毛雨一般洒洒水罢了。
李勤感慨道:“宋兄未必无才,只可惜如今闵家当道,长公主虽有心提拔群贤,却因女儿身而受限,实在力所不殆。我出身宗室尚且不足,何况东天呢。唉。”
燕堂春塞了口饭,没说话。
说话间,宋青已退回席上,四周尽是惊艳的叫好声。
李勤也跟着赞叹几句,而后对燕堂春道:“今日一首贺寿诗惊艳四座,今年的群贤宴,想必是会有东天的一席之地了。他所盼数载,终于有了希望。”
“什么群贤宴?”
“是今年夏天要在宫中举行的一场宴会,有长公主与太后提议,宴请天下群贤,不拘一格,是为陛下聚才能。”李勤解释道,“除重臣外,长公主又提议增加各地有名孝悌忠信之人,不论男女,尽招入宴。”
燕堂春一怔,而后道:“这是好事。”
“的确是好事,因而高兴。”李勤笑着举杯,“再敬群贤。”
群贤在哪儿不知道,反正燕堂春知道不在寿宴上,但她还是举杯,与李勤碰了一下。
果酒很可口,喝些也无妨。
这一天散后,燕堂春不想生事,带着仅剩的钱跑去客栈打算住一晚。
昭王无意理她,心事重重地回到书房后,驱散侍从,再次打开了那个装着同心玉的木盒。
他取出那块玉,在掌中摩挲,片刻后,失神地把它放了回去。
有关同心玉,有一件不为人知的小事。
当年番邦故赫部兵败,向大楚献上礼物无数,其中就有被成为故赫珍宝的檀香玉,将之取名为“同心”。
同心玉一被天齐看到,就得了他的喜爱,天齐皇帝便将它赠予当时最喜爱的燕皇后,也就是昭王的妹妹。
当时燕御尔拿到同心玉时,年幼到长嬴和燕堂春也在场。燕堂春顽劣,不小心将玉磕了一角。
此事不算大,反而昭王印象更深的是长嬴为不让天齐皇帝生气,主动说是自己磕了玉。
昭王能够摸到,盒中的玉分明有一道裂痕,虽不明显,却刚好契合当年的瑕疵。
这是一块真玉,而且一定是从长嬴手里流出来的。
她欲冤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闵氏当朝,就算长嬴为那小子谋划,也不该最先剑指王府。除非……除非她知道了什么。
昭王沉着脸思索良久,最终,唤侍从进来,吩咐侍从去闵府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