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堂春蹲在公主府门前,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时,闻声回首。
与掀帘望来的长嬴对视。
目光相触的瞬间,燕堂春招手一笑,长嬴漠然地放下帘子。
“哎,表姐。”燕堂春站起身,“收了我的东西,那就听我说句话呗。”
长嬴复又掀开帘盯着她,燕堂春笑着说:“不然把我送的东西还回来。”
片刻后,马车载着燕堂春驶出府门。
“昭王私兵大多被安置在西坊,皆被禁军管控着,今日不会有机会掀起风波。兵力不足,他再急切的心也只能按捺。”
其实长嬴不太想理人,但思及此人顽劣行径,还是对燕堂春说,“收一收你大义灭亲的心吧,再等等。”
燕堂春问:“表姐,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世俗的枷锁无法再限制你我。”长嬴冷静地说,“这一天不会太远。”
燕堂春摇了摇头,道:“世俗的枷锁永远限制着我们,没有能够砍断锁链的那一天。表姐,不只是和昭王,你我之间也是同样。”
这话暗示意味太明显,长嬴抬着下巴瞥她一眼,这回真没理她。
但燕堂春这回打定主意要破冰,当然不把沉默当回事。
她伸出手抓住长赢的衣袖,不言不语地左右摇了摇,一双眼就那么盯着长赢。
大概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能在这样的目光下不为所动吧。长嬴虽自认冷心冷情,却无法对燕堂春不动凡心。
长嬴叹了口气,实在无话可说。
“表姐,理理我。”燕堂春小声说,“我不说这个了。”
“你还小,堂春。”长嬴无奈地说,“没经历更多的事,才会把感情都挂在爱恨上。可实际上你对我的这种不明晰的‘爱’是不合时宜的。而你对昭王的恨……我没有资格劝你不恨,也很愿意帮你一把,但不能是现在。”
长嬴道:“要么有万全之法能够摘出你,要么等有一天我能保住你,否则我不会同意你以身涉险。”
燕堂春说:“你傲慢又冷漠……我觉得你口中的那一天好远啊,我怎么也等不到……况且我早就厌倦了等待。”
“那你想做什么?”
燕堂春笑了下:“我什么都不能做。昭王贵为亲王,除非谋反,否则等闲罪名不能将其斩杀。今日表姐绝了他谋反的路,那么我也就不能再添柴加火。表姐,我与你一样,倘若不能赶尽杀绝,我宁可不动手。”
燕堂春吸了口气,说:“对不起,是我冲动了。”
长嬴莫名一怔。
燕堂春这句道歉究竟是不是真心尚且不得而知,长嬴却没想到燕堂春能低头。
这么多年了,长嬴很清楚燕堂春的倔强,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绝不是知难而退的性子。
长嬴都做好了平复一下心情就做长篇大论的准备,也早已命人盯住了客栈与西坊,却没想到燕堂春在三两句话间就把她自己给说服了。
长嬴一席谆谆教诲尚未出口,只好又咽了回去。
“你原本想说什么?”燕堂春说,“想接着劝告我?我不是非要往南墙撞个头破血流的傻子。表姐,今日我是来向你求和的。”
长嬴按住捏着自己袖子的手,轻轻碰了碰,很快又收回。
她声音很低地说:“今日跟我进宫,可以在宴上交几个朋友。”
姑且算是答应了燕堂春的求和。
燕堂春展颜一笑:“好。”
两人关于昭王的争执就又一次翻了篇。
群贤宴设在青祺宫,面南,宫中有高台名为“揽星”,居其上,可俯瞰整个安阙皇宫。
闵太后收回远眺的目光,扶拦回首,鬓发间的点翠与珍珠明艳生光,唇色朱红,却压不下容色半分。
小跑上来的宫人小心翼翼地抬眼瞄了眼闵太后,很快又被其灼灼容色逼得低下头去,喏喏道:“太后,崇嘉长公主已至景华宫,将往青祺宫来。”
闵太后垂眸扶鬓,示意宫人近前来,淡淡问道:“崇嘉可带了旁人?”
“只有昭王府的县主,还有她身边那个姓徐的女官。”
“徐仪?一个官奴罢了。”闵太后喜怒不辨地哼笑一声,“还有其他的吗?”
“这……好似另有二三车夫护院在宫门等着,其余旁人……没有了。”
闵太后略惊讶地挑眉,又问:“丞相可有带话入宫?”
宫人摇头道无,闵太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扬着下巴说:“他不言不语,我可就不由他了。摆驾,去青祺宫。”
而此时的青祺宫内尽是欢畅声。
进大殿后最先入眼的是太学的学生,皆着青衫,有富贵者最多佩金玉,并不夺目。
他们十余人凑在一处,指点朝政。稚嫩言论虽不算有理有据,却胜在赤忱,年岁更大一些的官员们听着他们的慷慨激昂,只侧目而视。
官员们在大殿更靠里的席上,他们交杯换盏,舞长袖、善笑言。家中二三事可以谈,市井小民风也可以观,时而抚掌而笑。
当然,不是所有官宦都有这两截长袖,自然也有棒槌风格的。他们也有事做,便是抓人来论学。
今日设宴,不问出身门第,不以钗裙将人拒之席外,席上白身不是忠孝义勇之辈,便是才不出世之客。
如当年长公主下明州平叛时拼死而战、事后退居老家种田的勇士;如落草为寇却只仗义劫富济贫、后被朝廷招安的扶河匪首——现在正在陈州任微职,乃是闵丞相点名请入宴的……等等数人,皆是朝廷宽容胸襟所容纳下的“名士”。
而因诗词而名声大噪的宋青就在其中。
他执纸笔在席上四处穿梭,以诗论友,连素日交好的李勤都顾不上了,连着搭话十余人,连袖子上都沾了一团文气的墨。被人指出污渍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捧着新得的诗又去下一席,忙得不可开交,偏乐此不疲。
写诗也饮酒,酒与笔墨齐下,等走过一圈,虽宴未正式开场,宋青却已然半醉。
他边走边看自己今日写出的与听到的诗,一张又一张地翻开,越看越兴奋,连脸都激动得通红。
直到写诗的纸被翻过一遍,他来到了最偏的一席。
席后跪坐着的是个年轻姑娘,冲他一笑,说:“我不会写诗。”
群贤宴号称不拘一格,其中有一点就是不设固定席位,连陛下太后来了都是随便坐。学生三两成群,官宦并肩分坐。
因而,坐在角落的人必然不是因身份低微,而是因为不参与交谈。
宋青一愣,没想到自己走过了头,招惹了人家,忙拱手道失礼。想了想,又觉得来都来了,便问:“在下宋青,字东天,乃户部一微末小吏,因写诗而来。敢问姑娘因何而来?”
那姑娘拱手回礼,温文尔雅地说:“在下周止盈,因帮工部跑过几趟腿而被举荐而来,凑个热闹罢了。”
周止盈?
怎么这么耳熟?
周止盈……啊!
宋青一愣,而后狂喜道:“我听过你的名字!周止盈,你的名字如雷贯耳啊!你的祖母秦老夫人乃是天齐皇帝亲封的‘书绝’,我还瞻仰过老夫人的手书!你的父亲乃是工部尚书周静,而你——你生母早逝,自幼长于周尚书膝下,耳濡目染,爱木甚于爱人,当年青祺宫与揽星台的修建便有你的功劳!今日我竟然冲撞周姑娘了,失礼失礼……”
周止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他对自己身世如数家珍,不由失笑,无奈道:“宋美诗谬赞,我不过是承先人之举,在这些木头上续一截狗尾罢了。”
宋青激动地上前两步,道:“当年、当年我在安阙城听说你的名字时,还不知道你的模样。今日得见,大幸!敬姑娘一杯!”
周止盈抬杯,温声道:“素不饮酒,以茶待之,敬宋美诗。”
宋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的手都是颤抖的。周止盈还奇怪他为何如此不合常理地兴奋,便听宋青哆嗦着解释道:“我……我真是失礼,姑娘莫怪。我出身低微,又不知礼数、不通人情,最初来安阙城时,没少犯太岁触霉头,撞得头破血流。”
他赤诚道:“是令尊……周尚书善举,教我许多事,又将我引荐给闵丞相,在下才成了闵氏门生,有了立足之地。我承蒙令尊大恩,无以为报,又仰慕你们父女声,这才……”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才忘形了。”
宋青举杯,又是一饮而尽,而后再次道:“姑娘勿怪。”
周止盈了然颔首,道无妨。
但她实在不是个善于交谈的人,尤其是对着一个棒槌。只好为宋青指了指自己父亲所坐的席位,将其引走了。
宋青走后,周止盈松了口气,用手帕擦了擦额上冷汗,低眸看自己的手心,手心上全是因忍疼而掐出的指甲印子。
周止盈叹了口气。
她重伤未愈,也不知闵恣在长公主的庇护下能否安好。
正想到此处,她却听周围一片突然的喧哗,周止盈循声望去,见原本半掩的殿门豁然大开,有宫人细声通报:
陛下与崇嘉长公主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