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惊鸿司的动向被人盯上并不奇怪, 可谁会那么好心出手解围呢?
搅乱甄家的方法也和她如出一辙,利用甄北扬的男宠转移矛盾,又能让许统领与甄氏生出嫌隙, 一石二鸟,怎么不算知音?
宝诺远远跟着宣蕊来到纵横交错的小巷, 青石板街,粉墙黛瓦, 每到拐角处便加快步伐,没有发现其他人跟踪。
宝诺心跳如雷。
这时宣蕊转过一处房屋, 忽然紧张地开口:“我得尽快离开平安州。”
宝诺紧贴墙壁停住步伐,没有探出头去窥视。
“吩咐的事情我都办完了,你不会食言吧?”
对方依旧不吭声, 但似乎递上什么东西, 宣蕊倒吸一口气:“我即刻收拾东西,城外马车可安排妥了?”
宝诺悄无声息地挪啊挪, 心下琢磨, 是立刻现身抓现行,还是偷偷跟踪,看那人究竟是何来头?
不能迟疑,宝诺听见宣蕊开门进了院子, 她转进那条小巷,发现一个中等身量的男人疾步离去,他衣着寻常,头戴斗笠,仿佛再普通不过的百姓,混在人堆里看不出任何异样。
宝诺克制脚步声,死死盯住他的背影, 迅速跟上去。
然后她把人跟丢了。
“……”
这是她第二次跟踪失败,上一次是去年除夕夜。
宣蕊也闪得飞快,逃命似的消失踪迹。
虽然线索丢失,但能躲过游影的追踪,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傍晚,宝诺回客栈吃饭,谢司芙奇怪地盯着她打量,笑说:“以前十天半月不见人影,现在倒舍得回家。”
谢倾说:“大哥在就是不一样。”
他俩当着谢知易的面调侃,宝诺倒没觉得别扭,反而用探究的眼神看着他,甚至带着几分揣摩。
哥哥由着她看。
“惊鸿司今日又出名了。”饭桌上随意闲聊,谢司芙笑说:“大家都以为许统领的千金要和惊鸿司干架,谁知雷声大雨点小,没干起来呀。”
谢倾挑眉轻叹:“你这种人怎么老盼着出事?真闹大了还不是老四遭殃。”
“我看我们老四挺稳的,能顶得住,趁年轻多历练嘛。”
席间聊着,宝诺发现哥哥忽然闭上眼睛垂下头,眉宇紧蹙,似乎不太舒服。片刻过后他抬起脸,略显恍惚,扫视周遭及众人,哑声询问:“你们在说什么?”
二姐三哥和伍仁叔只略愣了愣,随即告知:“今日平安州的趣闻,大街小巷都在传,甄府三少奶奶为了替夫君报仇,带着数十家丁直逼惊鸿司,差点打起来呢。”
谢随野一边听他们细说详情,一边招呼伙计换一副干净的碗筷。
宝诺心里忽然觉得难受,身体内住着两个灵魂是什么感觉?不由自控地消失,意识清醒却丧失记忆,不知身在何处,一定很辛苦,也很迷茫吧。
“你看够了没?”谢随野忽然直勾勾盯过来,扬眉质问:“谢宝诺,我脸上有饭粒吗?”
谢司芙和谢倾面面相觑,伍仁叔怪道:“怎么了?”
宝诺耳根有些热,镇定道:“没有。我吃好了,先回屋休息。”
她起身离席,身后传来哥哥姐姐的声音,谢司芙要酒喝,谢倾阻拦:“做娘的怎么老想吃酒?也不怕熏着馒头?”
“我酒量好,有乳母在,馒头又不用我喂奶,喝两杯怎么了?”
“谢司芙你知不知羞?大庭广众把喂奶挂嘴边,你到底是不是女的?”
“只有女的才能喂奶,要不你去喂?”
“……”
宝诺没有回房休息,她来到东厢二楼,进了谢随野的屋子。
打开紫檀案上的匣子,接着又翻找书柜,想找到昨日他看的那封信。
谁会给他写信?他这三年究竟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
宝诺要知道关于哥哥的一切。
但他似乎尚未做好坦白的准备,也许时机不到,也许三言两语不能说请。
又或许,他在等着她主动摸索,主动走入他隐藏起来的世界。
案头上没有,书柜里也没有,宝诺转而去翻找他的床铺。
该不会阅后即焚吧?
何事需要如此隐秘警惕?
宝诺一无所获。
她随手将枕头放好,心事重重地转过身,赫然发现哥哥靠在门边,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
见鬼,她险些叫出声来。
“找什么呢?”谢随野饶有兴致端详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心虚:“要不要我帮你?”
宝诺脸颊发烫,但神色异常镇定:“自然是找我的生辰礼。”
两人不约而同走到圆桌前落座,炉子里的水都凉了,一个点炭烧火,一个打开茶叶罐。
“你的生辰都过去几天了,我记得我给了你两锭金子,不够花么?”
宝诺早就想好借口:“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我哥还没表示呢。”
谢随野嗤笑:“一个人身上薅两份礼,你算盘打得可真响。”
宝诺摸了摸鼻子,忽而貌似随意地询问:“宣蕊的退路都安排妥了吧?”
谢随野抬眸盯她:“谁?”
宝诺额角狂跳,却依旧做出自然而然的样子:“甄北扬的外室呀,多亏你及时找人收买他,否则今日可不好收场。”
谢随野瞧了她一会儿,稍稍歪下头,眯着眼,神情异常玩味,甚至暗含兴奋,像是伪装成过家家的狩猎游戏到了撕开真容的时刻,他的小猎物为了保命却跟他装起同盟。
宝诺被那过分生猛的目光盯得心乱如麻,连呼吸都飘忽缭乱,好像要被看穿,然后吃掉。
“你、你看什么?”
谢随野慢条斯理凑近,目光在她脸上徘徊:“套我话呢,嗯?”
宝诺喉咙滚动:“哦,哥哥和我聊了许多事情,你还不知道。”
“哦,是吗,谢知易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宝诺咬牙强撑:“当然是你们的小秘密,比如除夕夜送礼的人,还有你派来暗中看管我的人。”
谢随野那侵略性的笑意几乎无法抑制:“你是说,谢知易亲口跟你聊这些?”
“嗯。”宝诺硬着头皮演下去:“话已讲开,你就不必讳莫如深打哑谜了。”
“我怎么听不懂呢?”谢随野想把她吃掉:“不过既然你如此信誓旦旦,那我就问问谢知易,让他出来对峙。”
什、什么?
宝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见谢随野闭上眼睛低头酝酿片刻,再抬眸时,表情变得沉定,谢知易出现。
宝诺脑中轰然炸裂。
炉子里的水烧开了,他用帕子包住把柄,提起来沏茶。
“你把惊鸿司审问嫌犯那套用在我身上是吗,诺诺?”
宝诺瞳孔颤晃:“你、你知道方才我在做什么?”
谢知易略笑了笑,有些勉强:“嗯。”
宝诺震惊到头皮发麻,她一直以为他们的记忆是碎裂的,只能通过字条或者身边人的提醒才知道自己失忆期间发生了什么。
原来不是的吗??
谢知易见她张着嘴一副被雷劈的模样,解释道:“我们有时会在内部进行沟通。”
“内部?”
谢知易拉过她的手放在眉心,眼帘垂下,哑声低语:“就是这儿。”
宝诺手指发烫,他额头的温度透过皮肤熨帖着她。
“有时协调妥当,记忆可以共享,不必写在纸条上。”
宝诺不单手烫,全身都烫起来,尤其脸颊和耳根。
“我,我不太明白。”她用力咽一口唾沫。
谢知易蹭了蹭她的手,像只犯困的羔羊:“就是在意识中对话,通过对方的转述了解事情经过,但有失真的风险。有时则是被动感知,仿佛隔着明瓦灯罩,有画面,声音,触觉,但像碎裂的拼图,没有前因后果,令人十分迷茫。”
有时则毫无知觉,犹如沉睡休眠。
宝诺心惊肉跳:“哥哥……”
“你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我。”他说。
宝诺张嘴语塞,冷空气吸入胸膛,身上寒津津地。她自以为的了解只是谢知易愿意展现的一面,他在她这里总是体贴温柔的兄长,导致宝诺时常忽略他是个病人。
“这次回来,你好像……”
“像什么?”
讥诮的声音让宝诺一愣。
他突然抬起幽深的双眸,用凌厉而戏谑的目光盯着她。
宝诺下意识站起身,想往后退开,然而他还抓着她的手,在她撤退时用力往前拽了一把,宝诺瞬间扑过去,抵住他的肩膀站稳。
谢随野仰头看着她,一手扣住她的胳膊,一手揽住了她的腰。
“吓成这样,我很可怕吗?”
宝诺屏住呼吸,脑子里乱糟糟闹腾腾,他现在转变未免太过频繁了吧!!
“跑来我房间偷东西,还敢耍心计诈我,翅膀长硬了是吧?”
宝诺竟然脚软,堂堂游影大人怎会脚软?!难道长兄的权威刻进骨髓和血液,连她也逃脱不了吗?
“你……”宝诺想说你放开,可就连这三个字都变得难以启齿,她不知怎么回事,头昏脑胀,晕头转向。“放开”到底有什么好羞耻的,居然说不出口??
谢随野的表情和语气并不凶,可宝诺宁愿他凶,好过这种软刀子磨蹭,目光如藤蔓缠绕,反复游离于眉眼与嘴唇之间,荡秋千似的荡她。
“谁让你骗我。”她先发制人。
“骗你什么了?”
宝诺咬牙:“总之你有秘密瞒着我,既然不让我查,那就说出来呀。”
谢随野看了她好一会儿,松开揽着她后腰的手,冷笑了声:“我的秘密,只怕你听完吓得躲回惊鸿司,连家都不敢回。”
宝诺想了想,幽幽道:“是你自己不敢说吧。”
谢随野愈发漠然,瞬间竖起高高的围墙:“我的事不用你管。”
宝诺:“那你还抓着我的手做什么?”
谢随野皱眉,自己也没反应过来,登时松开她。
宝诺后退两步,慢条斯理端详,她享受这种攻守逆转的滋味:“我迟早能查出来。”
谢随野这会儿不想理她:“出去。”
她正要走,忽然被他叫住。
“以后别让谢知易给你洗衣裳。”冷冷地,略带埋怨的语气。
宝诺:“又没让你洗。”
他凶巴巴地瞪过去:“那也是我的手,你想什么呢?”
宝诺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你该不会洗过好几次吧?”
“我吃饱了撑的?”谢随野直接起身将她推出门:“以后不许来我屋里翻东西,要是再被我发现……”
“就扒了我的皮?”宝诺回身扬扬眉梢,在他发作前溜之大吉。
*
甄北扬的男宠当街挑衅甄少奶奶,通过无数张嘴在茶余饭后议论,传得沸沸扬扬。
宝诺得到消息,许少鸳已经搬离甄府回了娘家,并且要和甄北扬和离。甄孝文亲自向许统领赔罪,竭尽全力试图挽回局面。
“听说了吗,甄北扬拖着伤腿去许家门前跪着,已经跪了两天两夜,昏过去三次。”
柳夏觉得可笑,用这种成事不足的草包,可见甄氏人才凋零,无以为继。
宝诺往油泼面里加了些醋和辣子,搅拌搅拌,芳香四溢。
“甄北扬唯一的用处就是这门亲事,倘若无法挽回,他立刻成为弃子,再无翻身之日。”
柳夏挑眉:“口口声声要做大事,却连情欲都管不住,你说这人好不好笑?”
华灯初上,面馆外灯火如昼,人群熙攘。
宝诺不时眺望四周,被暗中窥探的感觉又来了,她不知那人隐藏在何处,得用什么方法逼其现身才行。
“许久没活动筋骨,小虫子自己送上门。”柳夏忽然提醒:“东南方向,陈记糖水铺。”
宝诺讶然,以为她发现了监视的人,当即朝目标望去,却见四个鬼鬼祟祟的家伙隔着窗子偷看她们。
柳夏大口吃面,额头点点细汗:“一会儿找个暗巷解决?”
宝诺倒是慢条斯理:“生面孔,你觉得谁派来的?”
“得罪的人不少,但近来闹得最凶的只有某位英明神武的草包。”
宝诺赞同:“腿受了烙刑,媳妇没了,前途也没了,想报仇也在情理之中。”
柳夏率先吃完,用帕子擦擦额头的汗:“本想今晚看花灯,偏要败我兴致。”
“时辰尚早,干完活儿再看也不迟。”
柳夏拿起桌边的佩刀:“走吧。”
宝诺想了想:“你先走,我们分开行动。”
柳夏叹一口气:“唉,大好的元宵节呀。”她迈开腿往清净的地方去,其中两名杀手立即跟上。
宝诺估计是甄家为岐王豢养的死士,专门进行暗杀活动。
惊鸿司也搞暗杀,但不会做得如此蹩脚。可见甄孝文招揽的盗贼流寇不中用,难成气候。
“老板,结账。”
付完钱,宝诺走入繁华长街,随便瞧瞧看看,然后越走越偏,直到拐入一条幽暗的冷巷。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这就按捺不住要动手了。
宝诺仔细辨认,除了两个脚步凌乱的杀手,还有另一个隐藏极好的暗枭,距离较远,入巷之后他悄然跃上屋顶,宝诺听见瓦片被踩的细微动静。
这就对了。
杀手掏出短刀逼近:“这位姑娘,问个路。”
宝诺回头的瞬间,杀手眼疾手快,先朝她脸上丢去一把粉末状的迷药,谨防与她过招。
宝诺尚未拔出雁翎刀,晕头转向,慌忙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好几步,扑通一下猛地栽倒。
杀手亦很谨慎,一个举刀盯死她,另一个赶忙用脚踢开她手中的刀。
“幸亏带了药粉,这娘们儿看着不好对付。”
“快点办完事交差,以免节外生枝。”
“嗯,我来割喉,你切手指回去复命。”
趁着天黑四下幽僻,正是杀人的好时机,两人持刀而上,蹲到宝诺身前,比划比划,对准她的颈脖就要下手。
忽然“砰”地两声,黑瓦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中凶手脑壳,力道大得将他们直接开瓢,抱头往一旁摔倒。
“谁?!”
戴着斗笠的黑影从屋顶跳下,朝他们慢慢走近。
二人心生恐惧又咬牙切齿,连忙爬起来,挥舞利刃向他刺去。
只听“砰砰”两声闷响,杀手还没看清他如何踢腿便遭到重创失去了知觉。
黑影随即来到宝诺跟前,想检查她是否受伤。
这时宝诺突然睁眼,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并将方才用来刺破手指阻碍迷药麻痹神经的银针扎向他的肩井穴,让他暂时不能动弹。
黑影没料到她是装晕,惊了一下,但反应极快,上步转身,以左脚为轴,身体猛地向右后方旋转,带动手臂如鞭子般甩出,迫使对方无法承受扭力而松开,同时破坏其重心。
银针落地,宝诺迅速抓起佩刀起身指着他,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小药瓶,单手推开盖子,然后放置鼻下深吸了几口。
黑影觉得有意思:“惊鸿司的防范果然细致。”
辛辣刺鼻的气味瞬间让意识清明,宝诺一瞬不瞬地盯紧:“你到底是什么人?”
黑影脚步慢慢往后,一寸一寸隐没于幽暗。
“休想走!”宝诺提刀而上。
那人跃上屋顶,像只黑豹于夜雾中逃逸,宝诺顺着方向在巷子中追逐,他占据优势,把她往死巷带。
宝诺借助跑步的冲力,踏着墙壁翻上房顶,穷追不舍。
“哗啦啦”,瓦片砸落,引来屋主谩骂:“闹贼了,谁养的野猫,又来我家作乱!”
黑影跳下街道,宝诺也随之跳下去,不料闯入主街,灯火稠密,行人接踵并肩,黑影似乎也摘下斗笠混进人群,宝诺喘着粗气四下搜索,再次丢失目标。
“大爷的。”
她满头热汗,懊恼对方狡猾,这次抓不住,下回再用苦肉计也没用了。
好好的元宵佳节就此被毁。
宝诺胸膛酝酿着恼怒,返回冷僻暗巷,两个杀手还在昏迷,宝诺放出焰筒,附近的游影接到信号立马赶来,将刺客带回大牢。
跟踪柳夏的二人也抓住了,不过只有一个活口,另一个被她当场捅死。
“说吧,谁派你们来的?”柳夏准备刑具。
“惊鸿司作恶多端,我等为民除害罢了!”
柳夏嗤笑:“我瞧你们眼熟,像在州府衙门的通缉令上见过,刘耀荣,李贵全,张果二,是吧?”
三人瞬间噤声。
“偷蒙拐骗,奸杀掳掠的强盗,也好意思说我们作恶多端,滑稽啊,甄家就是这么蛊惑你们的?”
“什么甄家?听不懂!”
“还装?”柳夏示意狱卒干活:“给他们松松筋骨,脑子清醒些,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是。”
可怖的惨叫充斥着阴暗的牢房,惊鸿司之外是喜庆热闹的元宵夜,万家灯火,烟花璀璨。
“誓死效忠圣主!誓死不做叛徒!”
“你们这点儿小伎俩吓不到我!!”
“惊鸿司的末日快到了,今日之耻,将来必定百倍千倍讨回来!!”
柳夏眉头紧锁,告诉宝诺:“他们对甄家倒很忠诚,受尽皮肉之苦也不松口,骨头挺硬。”
不硬怎么做死士呢。
宝诺冷眼看着:“既然是通缉犯,并非从小接受训练,甄孝文控制他们的手段无非许之以重利,恩威并施,我倒不认为利益关系能带来多大的忠诚。”
这会儿喊口号喊得越大声,越是证明内心需要壮胆。
柳夏看着来气:“那你说怎么办?他们皮糙肉厚,扛打。”
宝诺面无表情,双眸之下冷冽的寒意不断浮动,她起身拿过一把斧头,同时吩咐手下:“把饕餮带来。”
饕餮是惊鸿司豢养的烈犬,来自北部边境,体型大,几乎有半人高,肌肉发达,性格凶猛,战斗力与攻击性极为强悍。
难得她亲自动手,柳夏抱着胳膊观刑。平日里看似随和好说话的游影,一朝翻脸,会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来啊,臭娘们,有本事弄死我!只要老子不死,他日必将你扒皮抽筋……”
宝诺将地上那具尸体挪个位置好让他们看个仔细,接着扬起斧头,一下、两下、三下。
血汁子飞溅,尸体被她拦腰砍成两段。
饕餮进入牢房。
宝诺踢了一脚,把上半截踢给它。
狱卒松开绳子,饕餮闻着味道走了过去。
柳夏有点想吐。
“审这么久,犯人也饿了。”宝诺道:“饕餮爱吃牛骨,搅拌搅拌,一起吃吧。”
“是。”
狱卒当着三名刺客的面将下半截尸体剁烂,掺入牛骨和牛肉汤,饕餮闻到熟悉的香味,立刻抛下死肉,转而走向铁锅。
刺客忍不住开始呕吐。
狱卒将锅中混合的肉酱尽数泼向三人。
“啊——”
饕餮来到刑架前,鼻子凑近闻了闻,沾着血丝的长舌头舔上他的大腿。
“啊——”
第32章
刺客当场失禁, 放声哭嚎:“别过来!别过来!”
“闭嘴!怂包!一条死狗把你吓成这样,不中用的废物!”
“主人不会放过你,圣主千岁, 我愿意为他肝脑涂地……”
宝诺嘴角抽搐:“你口中的圣主是甄孝文?可这次刺杀的任务是甄北扬指使的吧,你们确定甄孝文知道么?”
柳夏眯眼:“一群蠢货, 别跟他们废话了,老四。”
宝诺:“我现在给你们一次机会, 先招供者可免于一死,最后开口的那位留下来陪饕餮进食, 你们自己看着办。”
在诡异的静默中,有人摇摇欲坠,宝诺决定推他一把, 忽然冷不丁鼓掌:“聪明人就是果断。”
他们霎时以为有叛徒暗示招供。
“我招!!”刚才被吓到失禁的刺客生怕自己落后, 忙不迭喊:“是甄北扬指使的!我们都是甄府训练的死士!”
“张果二!你个没用的烂货!”
宝诺立即挥手示意狱卒:“把他带走,单独审问。”
“是。”
张果二被拖走, 剩下两名刺客, 其中一人冷冷发笑:“屈打成招,谁会信你们的口供?”
宝诺提醒:“没时间了,等张果二吐干净,你们可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我、我也招……”
“很好, 带走。”
“叛徒!小人!圣主不会放过你们,呵呵,忠诚的勇士刀枪不入,我无所畏惧!!”
宝诺懒得理他,转身去往审讯房。
*
夜深,暗枭简单汇报完,戴着斗笠离开多宝客栈, 直奔许家府邸。
许季安平日住在军营不常回府,许少鸳带着自己的丫鬟婆子从甄家回来,整座宅子才有了些活气。
甄北扬依旧跪在石阶下,想用这种方法让妻子回心转意。也不知谁告诉他,女人心软,只要死乞白赖软磨硬泡,假以时日必能哄好。
除此之外他的脑子估摸着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三爷,眼下没人瞧着,您歇歇吧,小的给你揉揉膝盖。”
甄北扬一屁股瘫坐在地,瞪了眼许家大门,身上布满冷汗:“不忠不义的女人,狼心狗肺,我平日待她那些好处全忘光了,竟敢这么对我……”
仲微赶忙劝道:“老爷的命令,不能不听啊,要说罪魁祸首都怪惊鸿司,若非那两个游影对您严刑拷打,少奶奶也不会跑去兴师问罪,自然碰不到宣蕊……”
提起这些人甄北扬愈发恼火:“再派人出去找,把宣蕊给我找到,活剥了他!”
“哎哟,不怪您生气,戏子就是戏子,没心肝的下九流,把您害到这个地步……好端端的他干嘛跑到少奶奶面前哭丧,肯定受惊鸿司指使,故意跟您对着干!”
“惊鸿司。”甄北扬咬牙切齿:“哼,派出去的死士今夜该动手了,那两个游影,谢宝诺,柳夏,不是很嚣张吗,我让她们活不过明天。”
仲微小声说:“两个坏女人轻轻松松就死了,三爷您还是慈悲。”
许季安置办的宅子远离闹市,地处偏僻,入夜后行人寥寥,清冷幽静,左右望去一片漆黑。
主仆二人顾着发牢骚,月光下一个黑影慢慢靠近,将他们笼罩。
看着地上多出的影子,两人愕然回头:“谁?!”
黑影一脚将仲微踹晕过去。
“你、你是何人!”甄北扬惊恐万状,不断地往后缩。
黑影的脸被斗笠遮挡,像从地狱深处爬上人间的厉鬼。
“救命……”甄北扬想跑,扑腾着爬起身,下一刻却被黑影踩中大腿,尚未痊愈的烫伤瞬间痛入骨髓。
“啊!!!”
黑影拔出横刀,未发一言,对准他的大腿根削了下去。
*
子时已过,平安州的元宵夜欢饮达旦,烟火此起彼伏。
东厢二楼的窗子推开,谢随野歪在窗前吹冷风。
繁星漫天,后巷悄然无声,宝诺此刻在做什么呢?
抓到刺客带回惊鸿司审问,她曾说她很少亲自动刑,通常交给狱卒处理,但这次险些要了她的命,她还能置身事外吗?
很少动刑,不代表没有动过。
谢随野闭上眼睛,想象出她在牢房审讯的模样,一个冷漠沉稳的残酷游影,沾满血的双手挥动暴烈的刑具,冷静而专注,削骨剥皮,危险到极致的美丽,由她制造出的伤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杰作。
嫌犯应该跪下向她道谢。
等刑讯结束,她会洗干净双手回家。
回到客栈,变回大家眼中温柔亲和的四姑娘,爱吃爱笑,与所有人打成一片,仿佛市井中再普通不过的邻家小妹。
这反差让谢随野心潮澎湃,滚烫的火焰在胸膛灼烧。
然后他听见阿贵的笑声:“四姑娘回来啦?”
谢随野睁开眼,宝诺走进后院,仰头对上他的视线。
“轰”地一下,心中的烟火铺天漫地,银河坠落般从天幕冲着他倾泻而下,酣畅而盛大,仿佛要将人溺毙其中,寂静长夜因此撕裂,天地不再存在,只有他们的灵魂在共颤。
谢随野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明明只是如此平静的对视,他所知所感却抵达从未有过的激烈,死去又活来。
宝诺不知道他的想法,面无表情别开脸,上楼回房。
*
夜凉如水,宝诺泡在浴桶里,周身虚软无力,犹如死海浮荡,一点知觉都没有。
方才都做了些什么?
分尸,剁碎人肉喂狗。
手臂和胸膛全是血,明明换了身衣裳才回来,怎么还是觉得有股洗不掉的腥味?
死人的血是粘稠的暗红色,像伍仁叔在初夏做的梅子酱。
剁碎的人肉和猪肉没多大差别,搅在牛骨汤里,又腥又香。
宝诺想吐。
可比起碎尸,她更厌恶的是自己。
拖着斧头手起刀落的一刻,脑中的弦好似崩断,一下比一下彻底。极端的暴力让她有些神志不清,仿佛看见童年,那些被继母虐待的场景闪烁浮现。她心里瞬间塞满仇恨,无法克制的戾气让她不断扬起斧头,像在用这种方法拯救小时候无法反抗的宝诺。
若非如此,她怎会想要加入惊鸿司?
一个受过长期暴.力虐.待的孩子,怎么可能对暴力没有向往?
要么重复过去受虐的命运,要么自己成为施暴的人,只有少数幸运者能摆脱阴影走向一个璀璨的未来。
宝诺刚刚及笄,阴影便悄无声息找上了门,当时她还不清楚那是什么。
直到真正接触暴力。
她居然觉得痛快。
从那天起,再也不能欺骗自己做游影只是为了自力更生,只是为了其他狗屁正义的理由。
她无数次想带着雁翎刀回到过去,从继母手下救出自己。
一种扭曲的补偿,通过做游影,通通得到发泄。
“大家想保护你,希望你在天真无邪中长大,不要沾染那些残忍的脏东西,你没有被血腥玷污过,你是干净的,我们这些年是在守着你过日子,明白吗?”
谢知易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多宝客栈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天真无邪的四姑娘。
倘若发现她阴暗扭曲的那一面,会很失望吧?
哥哥还会当她是只干净的小兔子那么喜欢她吗?
宝诺滑入浴桶,屏住呼吸把脸沉进水里。
不会的。
大家凭什么喜欢一个残忍、肮脏,被血腥玷污双手的人?
宝诺忽然看不见自己丁点儿好处。
埋在心底没有愈合的创口,被爹娘厌弃的阴影再度袭来,让她有些自我厌恶。
可是多宝客栈分明给了她很多很多的爱,不该如此才对。
宝诺陷入茫然与无助,像漂浮于汪洋大海的一叶扁舟,找不到可以停靠的岸,海潮汹涌,随时会将她掀翻,沉入深海。
……
翌日清晨,惊鸿司衙门。
两名刺客均已招供,皆系甄北扬所派,暗杀宝诺与柳夏泄愤。甄孝文秘密训练死士,为岐王暗杀政敌,散播谣言,监控平安州官员,供状中具已写明。
“怎么着,抓人去?”柳夏问。
“不急,等秦大人回来再说。”宝诺答。
柳夏扶额:“你还真沉得住气,甄北扬想要我们的命,证据确凿,我的耐心快耗尽了。”
宝诺:“凭他和几个蹩脚的死士,要不了你的命。”
正说着,手下急忙从外边进来禀报:“甄北扬昨夜在许家门外被人砍去左腿,陷入昏迷,甄老爷报了官,知州大人请许小姐去衙门问话,两家闹得不可开交。”
“什么?!”柳夏皱紧眉头,随即又笑出声:“甄北扬左腿被砍断?这是哪位义士的善举?”
她转头发现宝诺愣怔不语,凝神思忖,不由怀疑:“老四,难道你……”
“我哪有那功夫。”
“也对啊,昨夜累得半死,谁会绕大半座城去行凶?难不成真是许少鸳派人干的?在自家门口?”
宝诺沉默。其实她心中已有答案,差一层窗户纸,就是捅不破。
*
谢随野和谢知易讳莫如深的态度令人丧气,那些语焉不详的瞬间,点到即止,故意勾引她的好奇,宝诺愈渐压制不了心底的焦躁与愤怒。
作为最亲密的人,他未免隐藏太多。
当晚宝诺没有回客栈,之后的两三天都没有回去。
她以为这样能让自己平静下来,谁知孤独像在心口掏了个黑黢黢的洞,空着,寂寞在里面疯长。可她不明白为何会寂寞。
第七天,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毫无消减的迹象,宝诺再也无法忍耐,趁着休沐,她骑马回多宝客栈。
午后清闲,阿贵趴在桌上打瞌睡,谢司芙坐在柜台后专心核对账本,大堂只剩一桌吃酒的客人,铜炉里的炭火啪嗒作响。
宝诺往后院去,伍仁叔正歪在檐下吃酒,已经吃得半醉。
“四儿,你回来啦。”
“叔,我哥呢?”
“他不在家,早上出门了。”
这么不巧?宝诺按耐胸膛焦灼烦闷之感,坐到伍仁叔身旁,给自个儿也来了一杯。
“怎么不高兴?有人欺负你?”
宝诺摇头:“我如今是游影,谁能欺负得了我?哦,除了谢随野。”
伍仁叔闻言失笑,砸吧一口黄酒:“我看得出来,你这个丫头,表面不吭声,其实心思可重了。大掌柜走三年,心里气他呢,是吧?”
“他什么都不告诉我,这三年去了哪里,做些什么勾当,通通隐瞒,难道还让我体谅么?”
伍仁叔清了清嗓子:“好在人已经回来,别跟他计较了。”
宝诺很淡地笑了笑,戳穿他的敷衍:“你也不和我说实话,二姐三哥更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知道你们有秘密,有苦衷,算了,不提也罢。”
伍仁叔挠挠头,正要开口,谁知被她掐断话头:“别说是为了我好,我是这个家的一员,该有知情和选择的权力。”
“嗝。”伍仁叔打个酒嗝,往后歪靠在软塌上:“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何必揭旧伤呢?大家都想做普通人,忘记从前的恩怨,这些年不挺好的吗?你就是小孩子心性,什么都要刨根问底。”
宝诺猝不及防开口:“他爹在哪儿,还活着吗?”
伍仁叔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宝诺却很淡定:“你们从来不提这个人。”
“提他作甚?”伍仁叔慌忙望向大堂方向:“这话可不兴在你哥哥姐姐面前说啊,不止大哥,二姐三哥都不能提,听见没有?”
宝诺瞧他如临大敌的模样,便知自己切中了关键,继续随意地闲话家常,旁敲侧击。
“谢随野小时候调皮么?昭颜姨母很疼爱他吧?”
伍仁叔叹了口气:“是啊,他母亲是很善良的女人,随和,仗义,不止是我,你二姐三哥的父母都受过她的恩惠。”
宝诺见他露出伤感之色,顺着话题聊下去:“我记得你说谢随野自幼苦练兵器,昭颜姨母舍得让他吃苦吗?”
“自然舍不得,可她又是极贤良的妻子,对夫君言听计从。唉,这便是她唯一的短处了。”
“哥哥的父亲很严厉么?”
“何止严厉,呵呵。”伍仁叔酒劲上来,粗声粗气冷哼:“厉濯楠就不是个人,极擅伪装,把昭颜也给骗了。”
“怎么说?”宝诺屏住呼吸。
“平日在大家面前他装得像个慈父,随野五岁起便时不时跟他去云崖闭关,短则十天,长则月余,这种时候厉濯楠撕下假面,用极端的法子逼迫随野习武,不许他落后于宗门内其他的孩子。有一回冬天,昭颜身怀有孕,让我去云崖给他们父子送衣裳,谁知却看见随野光着半身站在雪地里扎马步,冻得嘴唇发紫,身上还有鞭痕!”
宝诺不由攥紧双手,眉头紧蹙:“好歹毒的爹。”
伍仁叔也气得面色绯红,醉意上了头:“我当即上去质问厉濯楠,他倒是巧舌如簧,一堆苦口婆心望子成龙的大道理等着我,说得那叫一个恳切,我被他骗得团团转。”
“你告诉姨母了吗?”
伍仁叔无比懊悔:“她当时怀着孩子,我哪敢说这个刺激她……后来她给随野洗澡,发现身上的伤,找厉濯楠对峙,夫妻二人发生争执,昭颜激动之下小产了……”
宝诺捂住额头,胸膛闷得发慌:“后来呢?”
“厉濯楠那张嘴,又把她哄好了呀。”伍仁叔猛地灌酒:“他保证不再对随野施暴,又做回慈祥的爹。”
“果真?”
“是啊,毕竟昭颜会检查孩子身上有没有伤。等到此事过去,厉濯楠又带着随野下山历练,倒是没打他,而是教他杀人。”
宝诺五官皱起,简直匪夷所思:“他才五六岁。”
“好孩子,你大哥如今没有变成魔头,已经算他的造化。我记得他八岁那年,我去市集买了一只小土狗,当做生辰礼物送给他,他欢喜得不得了。”
“小狗?”宝诺愣怔:“他不是讨厌小猫小狗吗?”
伍仁叔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叹出,摆手道:“他喜欢的呀,爱不释手,睡觉都把小狗放在被窝里,整日形影不离。”
宝诺张嘴屏住呼吸,额头渗出细汗。
“可是厉濯楠很讨厌,认为他玩物丧志,不思进取,还敢为了一只宠物跟他顶嘴。”
宝诺额角突突直跳。
“然后他、他把随野的小狗杀掉,做成肉汤哄他吃下,吃完再得意洋洋告知他实情,问他味道如何。”
宝诺脑中的神经烧烫崩裂:“什么……”
伍仁叔摇头叹道:“从这件事情之后,知易出现了。”
“……”
疯了,当真疯了,这是人干得出来的事??
宝诺额头那根筋痛得厉害,手发抖,想砍人:“你和昭颜姨母为什么没有保护他?你们在做什么?”
“我,我们都不知道,厉濯楠只有在单独和他相处时才会露出真面目。”伍仁叔满脸愧疚。
“哥哥自己也不说吗?”
“他小的时候哪敢啊,唯恐厉濯楠把他娘给杀了,所以什么都不说,直到知易出现,像是变了个人,随野会跟厉濯楠顶撞,知易不会,他懂事极了,从不让长辈操心。”
宝诺整个头晕目眩,透不过气,脑瓜子嗡嗡直鸣。她从未想过,哥哥的病是这么来的,竟然是这么来的。
……
掌灯时分,谢随野从外面回到客栈,径直上楼回屋,周身带着酒气,意兴阑珊。
宝诺好些天没露面,大概被他的狠辣手段吓着了吧,她很聪明,能猜到甄北扬的断腿和他有关,可是又很笨,刨根问底,以为自己能承受得住真相。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看来已经超出她接受的范围了。
真是个胆小鬼。
谢随野掀起毡帘,屋里亮着灯,宝诺正歪在贵妃塌上翻书。
他一愣。
“哥哥回来了。”她眼睛也没抬,穿着银红衣裳,腰间搭着他的狐皮大氅,铜炉里炭火烧得通红,她的脸也是红的。
谢随野不语,走到桌前坐下,抬手扶住昏沉的头。
宝诺闻到浓浓的酒气,夹杂清新缱绻的脂粉香,宝诺转头瞥过去。
“你从哪儿回来的?”
他闭眼轻按额角:“游二哥府上。”
宝诺淡淡道:“有云梦楼的姑娘作陪么?”
“他请了花魁出局吃酒,不知是哪个楼的。”谢随野睁开眼,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
宝诺面无表情:“去年底查官员宿娼,云梦楼正时兴一种香料,好像叫软苏香。”
“是吗。”
“离得多近啊,你身上都沾着气味。”
谢随野一怔不怔地盯住她,酒意消失大半,他思忖着,随手拿过一只茶碗,指腹绕着边缘缓缓画圈。
“中间隔着两三个人,不算近。”
宝诺默不作声收回视线,把书竖起来看。
实则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谢随野的视线没有从她脸上挪走,片刻也没有。
“好些天不见,今日怎么舍得回家?”他似笑非笑道:“又来我屋里找什么?”
宝诺平静地反问:“甄北扬断了条腿,你知道吗?”
谢随野目色微敛,略有些讥讽:“这么关心他?原来又是为了查案才回家。可惜我没那么闲,姓甄的断不断腿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干系。”
宝诺忍耐片刻坐起身,瞥他两眼:“你觉得谁会下这种狠手?”
“不知道,仇家吧。”
“我还以为是你派人干的。”宝诺就这么说了出来。
谢随野看着她,默然半晌,问:“你希望是我吗?”
“知州衙门正在追查此事,我不希望那个人被查到。”
“为什么?”
宝诺别开脸,眉目间隐含萧索之意:“因为他替我分担了罪孽,做了我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谢随野歪下脑袋端详,似有疑惑和愕然:“罪孽?从何说起?”
宝诺避开他的视线,起身来到桌前摆弄茶壶,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渴,但想离他近些。
“前几天审讯刺客,我把其中一人分尸喂了狗。”宝诺心下厌恶:“作为游影,职责所在,我倒没什么负担,只是想到家里人,二姐三哥、伍仁叔,还有……其他人。倘若他们知道会怎么看待我?还当我是纯洁可亲的小妹吗?”
她下巴微抬,嘴唇往上抿住,像只骄傲倔强的猫。
谢随野眼神暗了暗:“这些天你就在纠结这个?”
“我没纠结。”
嘴巴真硬。
还傻站着,为什么不找个位子坐下慢慢说呢?比如他的腿就是很好的软垫。
谢随野压下将她拽到怀里的冲动,身子歪下去,头枕着胳膊,懒散地趴在桌边,然后语出惊人:“伍仁叔杀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盐还多,谢司芙和谢倾自幼在宗门长大,见惯了腥风血雨,你当他们是纸做的呢。”
宝诺愣住。
谢随野轻叹:“兔子进了狼窝,居然担心自己两颗门牙把狼吓着,真是稀奇。”——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
第33章
宝诺耳朵烫起来:“你的意思是, 大家都在装正常人过日子吗?”
他摸着瓷杯上的纹路,挑眉道:“这世上有几个正常人啊,出去问问, 谁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谁没有不能言说的阴影, 只是面上装装正常罢了。”
宝诺顺势问出口:“这么说你也有阴影?是什么?”
谢随野瞥过去,莞尔一笑:“藏在暗处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拿出来给人看。”
“我也不能看吗?”
他默了片刻, 单手支额,盯着她端详:“看完了, 然后呢?”
宝诺屏住呼吸:“什么然后?”
谢随野轻哼:“你说你,一时好奇就擅闯人家的私宅,也不提前掂量后果, 或许进去就不能轻易离开呢?考虑清楚代价了吗?”
宝诺不语。
谢随野随手一摆:“瞧, 怕了吧。”
宝诺放轻呼吸:“伍仁叔告诉我,你不喜欢小猫小狗, 是因为你爹的缘故。”
谢随野看着她。
“你从来不提小时候的经历, 也是因为那个人对你不好吗?”
谢随野并未表现出什么异样,反倒云淡风轻:“几百年前的事,早就过去了,提它作甚?我可不是沉溺于往事自伤自怜的人。”说完饶有兴致打量她的神色:“怎么, 你心疼啊?”
“我是心疼我哥。”
闻言他笑笑,不以为然:“有什么差别?”
宝诺语塞,不甘心,转身朝他走近,几乎隔着半臂的距离,居高临下凝视他。
谢随野等着她发作,出言反击。
这个妹妹最喜欢跟他斗嘴, 分毫不让。
“以后有花魁陪侍的局都别去了。”宝诺忽然轻声低语,目色柔软。
谢随野愣住,想了想,笑说:“你见谁家妹妹管哥哥这么严?”
宝诺弯下腰朝他凑近,停在肩膀上方,脸颊略微转向颈脖处,缓慢而深深地嗅了一口。
“软苏香,不好闻。”她评价。
谢随野攥紧的手指突然松开,一把揽住她的腰,猛地捞人入臂弯,让她坐到自己腿上。
带着粗重的呼吸,他迫不及待朝她贴近,宝诺别开脸往后躲,他追过去,宽大的手掌从腰摸到后背,使劲把人往自己身上按。
“哥哥。”宝诺攥拳抵住他的肩。
谢随野额头那根青筋仿佛要爆裂一般,跳得发痛。
只要再近一步就能亲到她,咬住她的唇,吮吸里面的小舌头,把津液吞进自己肚子……只有这样,喉咙里的渴,心房里的痒,其他地方的欲,才有可能得到缓解。
她像是他丢失的另外一半魂魄,需要嵌入、融合,直至成为一体才算完整。
可她喊“哥哥”。
什么意思?
是在透过他呼唤另一个人,还是提醒他罪孽的界限?
他何罪之有?
不过是对妹妹产生肮脏的邪念,想要把她拆吞入腹,想让她接纳自己的全部,缠绕共生,堕落于深渊,日日夜夜厮守。
每一次邪念出现,就像从他血肉长出荆棘,刺破皮肤,狰狞地蔓延。
难道他不是人,不会痛吗?
“谢宝诺,你故意的。”
宝诺已然有些迷糊,身体碰着他的地方都在融化,化成水,然后烧得滚烫。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话。”她要掌控,要主导,要他低头臣服。
谢随野眉宇紧锁,捞起她的手放在唇边,深深嗅着她掌心书墨的气味。
“我也不喜欢软苏香,腻得很。”他嗓子发哑,下巴蹭她的手:“游二哥置办新宅,叫我们过去吃席,要早知他请了什么花魁,我肯定不去。以后都不去,行么?”
宝诺心潮悠悠荡荡,像小石头投入其中砸出涟漪,一寸一寸浸湿。
她的肩膀缩了起来。
谢随野的目光巴望着她,露出千载难逢的示弱与迁就,宝诺快要不能呼吸,手指收紧,轻轻地“嗯”了声,喉咙滚动,不由得咽下唾沫。
他这副模样,分明想把自己送上门,问她要不要。
“然后呢?”他的气息全然将她包围。
楼梯处传来脚步声,由远至近,是谢倾,宝诺能分辨家里每个人的脚步声。
谢随野自然也听见了,但纹丝不动。
“三哥上来了。”宝诺霎时抽离,心惊肉跳,想从他腿上离开。
“怕什么。”谢随野眨眼间变了脸色,强势地搂过腰,目光冷下去,对她的躲避非常不悦:“这就要跑?”
宝诺心跳如雷,拿不准他的意图,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头皮一阵阵发麻,刺激到呼吸困难,但硬撑着没有惊慌逃离。
谢随野凌厉的眉眼稍微缓和,懒散靠过去,下巴枕着她的肩,不堪酒意的模样。
谢倾进屋时正看见这一幕,他的四妹坐在大哥腿上,大哥不仅搂她的腰,还依偎在她身上。小时候亲密便罢了,如今两人早已成年,腻成这样未免有些过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对痴缠的鸳鸯。
想到这儿,谢倾心底生出一阵别扭,怪异至极。
“大哥吃醉了?”
“嗯。”宝诺头昏脑胀。
谢倾脸色不太好看:“吃醉就歇着,老四,你先回自己屋。”
她“哦”一声,却不知该怎么起来,被缠得太紧了。
谢倾的眉头越拧越紧,胸膛内溢满混沌,是说不出的抵触。他视为亲人的兄长和妹妹不应该这样,他感到强烈的不适。
“老四。”谢倾沉声催促。
这时谢随野忽然睁开双眸瞥过去,身体醉酒乏力地靠着宝诺,眼神却锋锐无比,锁住谢倾,问:“你在命令谁?”
“我……”谢倾顿时语塞,无以言状的压迫感仿佛从天而降,无声无息将他笼罩。
趁此时机,宝诺轻轻推开哥哥,起身脱离他的怀抱。
谢随野还在冷瞥着谢倾,宝诺怕他真的生气,于是伸手抚摸他的下巴:“哥哥早些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就那么片刻,谢随野闭上眼睛享受被摸。
谢倾咬紧后槽牙,拼命强忍不适,他怀疑大哥现在根本不是谢随野,而是谢知易!否则怎么如此纵容她?!见鬼了。
*
翌日,晌午吃饭,难得一家子齐整,伍仁叔忙完后厨的事情,把零碎的杂务交给学徒,拎着酒过来抱馒头。
谢随野提醒:“别把孩子熏着。”
伍仁叔对馒头爱不释手:“我都准备戒酒了,一抱着娃娃,再好的酒都没那么香了。”
谢司芙抓紧时间吃饭:“您照顾他一天试试,保管想丢出去,比当牛做马还累。”
“你们几个小时候不都是我照顾的,有什么累,奶娃娃正是好玩的时候。”
谢倾心事重重,总忍不住想观察大哥和老四,昨夜辗转反侧,只要想到某种可能性,就像鱼刺卡在嗓子眼,难受极了。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话说回来,虽然大家名义上是谢氏姊妹,但实际并无血缘关系,大哥和老四更是众所周知的表兄妹,从古至今也没有不许表兄妹媾合的道理,表哥表妹做成一对儿,说出去合情合理,外人都会盛赞这桩美谈。
那么他到底在别扭什么?
因为打心眼里把彼此当做嫡亲的一家子,所以不允许有人打破默契和规则,破坏亲情的堡垒?
还是担心他们头脑不清醒,一时意乱情迷,而缺乏长远的计划,等到激情消散关系撕裂,再也不能做亲人,这个家都得毁掉?
谢倾头痛欲裂。
不行啊,他得守住这个家,守住多宝客栈,不能放任丑闻发生。
趁那二人还没有泥足深陷,需得及时悬崖勒马,唤醒他们薄弱的理智!
谢倾心潮澎湃,暗自吞下这个秘密,做好守护客栈的准备。
“你们听说南坡缎庄的秘闻吗?”
“啥?”谢司芙第一个反应,她最爱坊间故事。
谢倾不着痕迹瞥了眼宝诺,若无其事道:“那家小叔子和嫂嫂乱.伦,被抓个正着,闹了好几日呢。”
宝诺夹菜的手顿住,刺激的字眼钻进耳朵,她没来由心下一跳。
乱.伦。
什么东西?
三哥在这儿指桑骂槐,故意恶心谁呢?
宝诺眉头紧蹙,往谢随野那边扫了眼,发现他没什么反应,仿佛事不关己,只是压下的眉眼微微有些发沉。
“南坡缎庄,”谢司芙怪道:“那家的男人不早死了吗?听闻他家生意向来由夫人打理,怕不是族内枭小觊觎家产,有意给她泼脏水吧?”
谢倾觉得她搞错了重点:“抓奸在床你没听见吗?”
谢司芙思忖:“哎哟,这种事情谁说得清,只要别跑到大街上宽衣解带,官府都不管的事儿……”
谢倾沉下声正色道:“话不能这么说,没了纲理伦常还算个人吗?自古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做姊妹的只能有敬爱之心,岂可生出男女私情,那样与禽兽何异?”
宝诺额角突突直跳,一桌子美食味如嚼蜡,她放下筷子:“我回衙门了。”
“这两日不是休沐吗?”谢司芙疑惑地抬头望她。
宝诺闷头往外走:“抓了人犯,不放心,回去盯着。”
伍仁叔想拦没拦住:“这丫头何时变成劳碌命了?放假也不歇着,惊鸿司给她下迷药了么?”
谢倾却暗自欣慰,看来老四还有羞耻心,听懂他的弦外之音便落荒而逃,只要再加以规劝,定能重返正途。
这么想着,他把目光转向谢随野,自信满满,准备再向他敲打暗示。
“大哥以为呢?”谢倾砸吧酒,挑了挑眉。
谢随野搁下汤碗,直视过去:“人家郎才女貌你情我愿,乱不乱.伦的关你屁事?禽兽怎么了?做禽兽也好过某些道貌岸然满嘴天理的丑人,吃多了没事干,盯着别人裤.裆那点事儿嚼舌根,显得你高尚是吧?”
“……”
谢倾嘴角抽动,脸色又青又白。
谢司芙和伍仁叔对视,不明所以,这是谁又惹他了,发的哪门子脾气?
“大哥?”
谢随野瞥了谢倾一眼:“说什么长兄如父,要尊重敬爱,我可没这待遇,需要做表率的时候才把规矩搬出来,平日里一个两个都不听话。”他转向谢司芙:“私定终身经过大哥同意吗?你想生孩子就生了,男方是谁都没弄清楚,我想找人算账都找不到,可有责怪你半句?”
谢司芙抿嘴低下头不语。
谢随野转向谢倾:“你和有夫之妇偷偷私会,打量我不知道?”
伍仁叔咋舌:“啥?哪个有夫之妇?”
“福兴酒楼的老板娘,和谢倾在一起有些时日了。”
“荀幼娘?”谢司芙惊讶道:“她有丈夫孩子的呀,怎么,怎么竟然和老三背地勾搭上?”
谢倾头昏脑涨,屏住呼吸憋不出话。
谢随野懒得给正眼:“我何曾拿伦理纲常那套约束你们?外人要来指手画脚,我第一个轰出去,哪次不是这样坚定维护?”
伍仁叔清咳一声打圆场:“哎哟,他们也没说什么呀……”
谢随野瞥过去:“你拿客人试验新菜式,把人毒晕赔了不少银子,屡教不改,还敢出来替几个小的讲话?”
“……”
谢随野推开椅子起身走了。
谢司芙张嘴愣怔半晌,摸不着头脑:“干嘛莫名其妙把我们训一顿?谁招他了?”
伍仁叔抱着馒头也是一头雾水:“不对劲,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谢司芙转头发现谢倾眼睛鼻子泛红,居然被大哥几句话骂哭:“……不至于吧,你怎么了老三?”
谢随野很少教训谢倾,话里话外透出的失望令他颇受打击,顿时像做错事的小狗,难受极了。
“有啥好哭的。”伍仁叔安慰道:“他又没说不准你和荀幼娘来往,勾搭有夫之妇是不好听,但也不是死罪嘛。”
谢司芙轻叹:“大哥也该找媳妇了,咱们留意给他物色一个好的,有了媳妇,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他脾气应该能好些。”
伍仁叔:“行啊,派谁去张罗这事儿?”
谢司芙噎住:“我不敢。”
“我也不敢啊。”伍仁叔提议:“跟宝诺说一声,让她催催大掌柜。”
“对啊,老四敢,让她去。”
谢倾听见这俩一无所知的笨蛋出馊主意,欲言又止有口难言,憋得想吐血。
算了算了,人各有命,随他们造作去吧。
*
掌灯时分,宝诺回到自己租住的小院子,发现屋里亮着灯,院门虚掩,她心下一动,推门而入,檐下躺椅空荡荡,却没有看见预料中的人影。
随着光亮走入屋里,谢随野坐在书桌前伏案写着什么。
“回来了。”他头也没抬。
宝诺默然思忖片刻,过去放下佩刀,发现他在临古帖,行书笔法神采灵动,苍劲雄奇,不似谢知易那手端正疏朗的楷书。
都道字如其人,也不尽然,谢随野像是鬼斧神工的作品,非常人雕琢能成。
“你怎么在我屋子?”宝诺恍惚了会儿才想起质问他。
谢随野嗤笑:“你能到我屋里翻箱倒柜,我不能来?”
宝诺想起谢倾的话不大舒服,实在是过于难听。
她扭头去衣橱找换洗衣物。
谢随野搁下笔,对比字帖欣赏:“过来跟你说一声,我明早就走了,有些紧急的事情要办。”
宝诺拿衣裳的手微微顿了下,失落之后是强烈的怒火,在胸膛内疯狂燃烧,但她有忍耐的本领,心里烧得越热,脸上却越冷。
“是么,这次准备走几年?”
“不一定。”他挑眉给出一个混账至极的答案,然后朝她靠近。
宝诺冷笑了笑:“行,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谢随野堵住她的去路。
宝诺往旁边绕,他寸步不离地去堵。
“做什么?”她眉尖蹙起。
谢随野抱着胳膊端详,万分不解,怎会有人生气这般可爱,像只被惹烦了的小猫,随时会亮出尖爪给你来一巴掌。
“我是白忙活,冒着被谢倾阴阳怪气的风险过来,想让你和谢知易道别,谁知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宝诺别开脸:“不必了,我不想见他,也没工夫招待你,请吧。”
谢随野眯起眼睛:“我现在走了,你可别后悔。”
“不送。”她答得干脆,头也不回往浴房去。
没一会儿听见院门开合的声响,他果真走了。
宝诺洗完澡出来,灯还亮着,屋里空荡荡,书案上留着他刚才写的字,指腹摸过去,不由深吸一口气,缓缓叹出。
帖子只临了一半,闲来无事,宝诺拿起笔,将剩下的一半写完。
夜风还有些凉,但春天已经快到了。
*
谢随野不是和她开玩笑,第二天果真收拾行囊骑马离开平安州。
宝诺没有回去送行。
又过一日,秦臻回了衙门,宝诺向她禀报这些天平安州内各处的情况,尤其岐王府和甄家的动向。
“大人出公差顺利吗?”
秦臻抬手一指:“眼下有件要紧的事情需要去办,控制水寨的神秘人身份已经查明,他要和我们做一笔交易。”
宝诺闻言不由得直起背脊:“他是什么人?”
“宁记茶行的少东家宁纵。”
宝诺皱眉思索,忽地震惊道:“宁记,两年前被灭门的茶商?”
秦臻点头:“是啊,宁记在广和镇经营多年,突然变卖家产举家迁徙,又在江陵一带遭到水寇洗劫,全家被杀,没想到少东家幸免于难,不仅逃出生天,还改头换面用化名混入水寨,等到今日复仇。”
宝诺不解:“既然已经活捉了水寇头子姚稚,大仇得报,他还想做什么交易?”
“姚稚只是一颗棋子,害死宁氏一家的另有其人。”
“难道又是岐王?”惊鸿司暗中监视,岐王大肆招揽平安州的文人墨客和商贾士绅,宁记亦在其中。
秦臻用审视的目光看了宝诺片刻:“不错,宁氏不愿接受岐王笼络,表面周旋,拖延时间,背地安排后路举家逃离,原本做得非常隐秘,谁知出了个叛徒,提前向岐王告密,导致宁氏在逃跑路上被灭门。”
宝诺倒吸凉气:“姚稚落网,岐王覆灭指日可待,宁纵的仇人还剩那个叛徒?”
秦臻略笑了笑:“你分析得倒快。宁纵提出要求,他可以把水寨移交朝廷,但需要惊鸿司的情报找到宁氏叛徒,杀了他,并且取回宁家祖传的扳指作为凭证。”
四下无人,宝诺突然反应过来:“大人是要将此任务交给我?”
秦臻“嗯”了声:“那叛徒名叫章挥,乃宁纵父亲结交的异姓兄弟。宁氏灭门后他与水寇分赃,拿着银钱离开南朝,去了宴州。”
“宴州。”宝诺诧异:“夹在南朝与北境之间的那座乱城?”
“正是。惊鸿司在边境的探子已经查到章挥的踪迹,他改名蒲察元挥,用赃款在宴州开设镖局,混得风生水起。他为人十分谨慎,狡兔三窟,身边还雇佣了高手做护卫,想来做下亏心事,也怕遭报复。”
宝诺屏息片刻,问出心中疑惑:“宴州路途遥远,为何不派边境游影,或是从总部调人,反而舍近求远?”
秦臻瞥她:“边境的探子毕竟不是骨干,指挥使大人认为需用一个生面孔,这种功劳我自然要争取。”
啊,宝诺怎么忘了这一层。
“若有难处,我便另外换人。”
不等她说完,宝诺立即表态:“没有难处!多谢大人栽培!”
秦臻话不多说:“此次任务具体执行计划已有安排,你趁早出发,路上不要耽搁。”
“是,属下领命!”——
作者有话说:明天是雷雨天
第34章
惊蛰多雨, 快马加鞭,路上行了两日,泥泞不堪, 也不知是不是好兆头。
傍晚时分又是一场疾风骤雨,宝诺身上的蓑衣早已湿透。
天色逐渐昏黑, 她进入县城,找了两间客栈, 竟然都已客满,到第三家, 掌柜的同样出言婉拒,宝诺心下有些恼火,小小县城难道果真如此热闹, 抑或看她带刀赶路, 心生警惕而不想接待呢?
宝诺掏出一张银票拍在柜台上,毕竟开门做生意, 多加些银子, 谁会把钱推出去呢?
“天色晚了,掌柜的你再看看,或许还有空房?”
“这……”
掌柜垂眼瞥着银票,霎时陷入纠结。
宝诺赶路疲惫, 耐心耗尽,抬手将佩刀放在桌边,啪嗒一响。
“哟,这不是四姑娘么?”
正当她准备来硬的威胁老板,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宝诺惊讶地寻声仰头。
“两位认识?”掌柜的收起银票,嘴角上扬。
谢随野靠在二楼栏杆, 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没空房的话,我勉为其难和你挤挤?”
他比她早走两天,怎么会在这儿碰见呢?
掌柜的连忙张罗起来:“我让伙计拿干净的被褥铺盖……”
宝诺屈指叩两下桌面,摊开手。
掌柜的不明所以:“客官这是?”
宝诺看过去:“银票。”
“……”
凑合一间房还想收她的钱?
掌柜嘴角微抖,在她的淫威之下割肉般掏出银票奉上。
宝诺对客栈的经营再熟悉不过,茶水、被褥、汤浴都得另外计价:“我的账都算他的。”
听见这话,谢随野挑眉露出任由宰割的无奈神情。
上了二楼,经过厢房,宝诺刻意留心观察,确认里边空着,根本没有住客。
“瞧你像个渔婆。”谢随野打量她的装扮:“刚从河里爬上岸么?”
宝诺取下蓑衣随手递给店小二,顺便嘱咐:“好生照看我的马。”
“诶,知道。”
宝诺进屋,将行囊和腰刀搁在圆桌上,谢随野招呼店小二:“打洗澡水上来。”
宝诺微怔,问:“这家客栈没有浴房么?”
“没有,只能在屋内沐浴。”
她这才认认真真看他,半干的头发披散着,衣裳也不齐整,大概听见她的声音就出来了,也没整理。
伙计下楼忙活,屋内剩下他们二人,宝诺口渴,倒水吃茶,咕噜咕噜灌下去,胸膛起伏,长长地舒一口气。
谢随野托腮打量:“才两日不见,你追着我过来了?”
宝诺怪道:“谁追着你?我有公务。”
他满不在乎地“哦”了声:“这么巧?”
宝诺并不理会他的调侃,表情严肃地观察四周,颇为警惕。
谢随野纳闷:“你瞧什么呢?”
“哥哥,”宝诺放低声音:“这间客栈不对劲,你住了多久,没发现异样么?”
“下雨,滞留了两日。”他趁机解释,然后问:“哪里不对劲?”
“分明有空房,掌柜的为何不让我住店?”宝诺眉尖微蹙:“起初还以为他忌讳带刀的人,怕惹麻烦,后来一想不对,店里生意如此冷清,就算是阎罗王也得请进来薅他二两银子——嗯,二姐赚钱的原则。岂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而且我先前去的两家客栈都说客满,搞不好也有问题,太诡异了。”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缠绵不绝,屋内烛火昏暗,影子在墙上晃动,怪物一般。
宝诺自顾自地分析完,转眸瞥去,却见谢随野无动于衷地拨弄灯芯,似乎没有认真听她讲话。
“哥哥!”宝诺有点恼。
他回过神来看她,不以为然道:“想多了,我在这儿住着没有任何异常。”
宝诺不想理他,转而去将窗户关拢。
伙计带来干净被褥,铺在窗边的罗汉塌上,大浴桶也搬了进来,放置于花鸟折屏后,热水一桶一桶倒入。
出门在外不拘小节,宝诺转到屏风后宽衣解带,匆匆洗漱。
谢随野看着挂在折屏上的衣裳,拧眉好笑道:“我不用回避吗?”
影影绰绰,模糊的人影坐进浴桶,水声若隐若现。
没有听见回应,他被无视了,难以置信:“喂,谢宝诺。”
“随你便。”她心不在焉地敷衍。
屏风那头渐渐没了动静。
谢随野趴在桌边,侧脸压着胳膊,掀开刷过桐油的桑皮纸灯罩,把烛台挪近些。
幽暗中昏沉朦胧,犹如身处梦中。
他伸手逗弄摇曳的烛火,晃过来,抚过去。
宝诺看着墙上的影子发呆,雨水拍打窗户,嘈杂闷沉,叫人昏昏欲睡。沐浴完,穿好衣裳从屏风后面出来,发现谢随野正弯腰整理罗汉榻上的锦被。
宝诺心下略感欣慰,看来为人兄长还是有些自觉,知道把床让给妹妹。
“我先睡了。”
她自顾往架子床走,谁知谢随野从身后揪住她的后领,把人拽回来:“上哪儿去?你的位子在这里。”
“……”自作多情了?不是孔融让梨兄友妹恭的戏码?
谢随野倒入宽敞的大床,舒展四肢,十分怡然自得的模样。
宝诺低头看看狭窄的罗汉榻,算了,刚好够一人睡,不和他争。
长夜漫漫,泡完汤浴浑身疲乏,宝诺打个哈欠,很快就困了。沉进梦乡前她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猜测:难道这个小县城的客栈全被人包了,所以才放着空房不接客?要命啊,这种无聊又浮夸的举动很像某个人会做的事情……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让我走进这家旅店,和他偶遇?
可他从何得知我要出任务,还会经过此地?
神机妙算不成?
宝诺虽这么揣测,头脑却昏沉得厉害,思绪到此便再也想不动,转念陷入熟睡。
夜半雨水愈发喧哗,忽而一阵疾风吹开雕花木窗,“啪嗒”两声,瓢泼大雨砸进窗户,纷纷洒洒落在榻上。
宝诺半梦半醒,只觉得脸上凉丝丝,不一会儿沾湿,冷冽的雨滴砸落侧脸和额角,有点疼。
桌上的蜡烛也被狂风吹灭,一室漆黑,谢随野翻身下床大步走近,伸长胳膊关拢窗子,将凄风苦雨关在屋外。
棉被都湿了,他弯腰抱起宝诺,转身往大床去。
“哥,”宝诺迷迷糊糊:“你是不是……”
忽地一下电闪雷鸣,后边三个字被惊雷和雨声淹没。
谢随野垂眸看着她。
轰隆隆,蓝色闪电撕裂暗夜,在若明若暗之间,清醒与昏沉交缠,像在不为人知的幽秘之地做一场醒不来的梦。
床榻就在跟前,他发起呆,抱着她没有放下。
闪电掠过,瞬间照亮了宝诺的脸,沉静地靠着他的肩。
谢随野觉得她像生长在岩石缝隙中的小野花,骄阳底下迎风摇晃,即便遇见倾盆大雨,对她来说也是浇灌,而非摧残。她就在那里,没什么强硬的姿态,但是比岩石还要坚定。
宝诺在这时睁开眼,疑惑地打量,双腿晃了晃:“我要下去。”
谢随野凑近,额头撞她脑门,些微惩罚的意味,然后把人放到床榻。
宝诺吃痛,揉了两下,背过身去,往里边挪。
谢随野也躺了下来。
上次两人睡在一起,谢知易啃了她的脚脖子,也不知他晓不晓得。
宝诺想起方才睡前的猜测,不由在心里琢磨,这人到底背着她做了多少事情?
怎么能装得若无其事呢?
她有些懊恼,慢慢转过身,窗外雷电交加,屋内忽明忽暗,谢随野无动于衷地躺在身旁,没霸占地方,也没拿她搭腿垫脚,安分得诡异。
宝诺凑近,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侧脸。
没反应,还想再戳,忽然被抓个正着。
“别动我。”
谢随野丢开她不规矩的手,眼皮也没抬。
宝诺却来了兴致,愈发靠近,哑声问:“哥哥这次走得匆忙,要办什么事呢?”
谢随野异常冷静:“为何要告诉你?”
宝诺鬼使神差地凑到他面前,脑子根本来不及思考,对着他的嘴角亲了下去。
“我想知道,这样行么?”
轰隆隆,雷雨肆虐。
谢随野睁开眼,微微转过头,两人近在咫尺,气息相融,他双眸幽深,像月下的海潮将她卷起。
宝诺屏住呼吸,一动未动,等待他的回应。
谢随野开口,却问:“不怕别人骂我们乱.伦了?”
宝诺抿嘴收回目光,翻身挪到里侧,离他远远的,再也没发出动静。
所幸雨水瓢泼,惊雷与闪电此起彼伏,掩盖沉默之下心惊肉跳的气氛。
暴雨能冲刷一切,洗干净,随水流走,不着痕迹。
*
翌日天放晴,宝诺早早起床洗漱,穿好衣裳拿起佩刀,下楼吃饭。
整个客栈大堂只有一桌客人。
谢随野坐在她对面剥鸡蛋,抬眸瞥一眼,问:“昨夜睡得好吗?”
“还行。”
“那么大雨,又是打雷又是闪电,你居然觉得还行?”他若有所指:“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吗?”
宝诺专注啃馒头,夹咸鸭蛋,面无波澜地回:“不记得。”
谢随野挑眉看着她,几不可闻地嗤笑了声。
“你接下来去哪儿,也许我们俩顺路。”
宝诺:“和你的目的地一样,宴州。”
谢随野动作顿住,默然片刻:“这么笃定?猜的?”
还装呢?宝诺冷淡地瞥他一眼:“此次出任务我化名徐昭,通关度牒上也是这个姓名,你不要喊错了。”
谢随野却还在想她如何得知自己要去宴州这件事:“你可知宴州是个什么地方?”
“身为南朝人,多少知道。”
“说说看。”
宝诺很淡定:“世人称作遗失之地,无主之城,自南北分裂以来,宴州夹在其中,充当两国之间的屏障。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各方势力渗透,门派林立,内乱频发。虽如此,却也成为逍遥法外的绝佳环境,吸引了无数江湖边缘人,逃犯,走私商,掮客。南北两国停战这些年,宴州在夹缝中修养生息,听闻繁荣处堪比江南富庶之地。”
谢随野看着她:“还有呢?”
宝诺:“虽是无主之城,割据混乱,如今却有三个最大的门派鼎足而立,北境扶持的八部盟,南朝扶持的九华门,以及相对中立的永乐宗,三家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这样啊。”谢随野说:“听上去很复杂,也很危险,你可要小心。”
宝诺淡淡道:“这次任务势在必得,我没什么担忧。”
他笑:“果真如此自信?”
宝诺点头:“是呀,有你这个地头蛇在,还怕失手不成。”
“你说谁是地头蛇?”
“你呀。”宝诺抬眸:“你不是永乐宗的人吗?”
谢随野默了会儿,笑问:“什么?”
宝诺白了眼,自顾卷春饼:“自从进入惊鸿司,我便开始暗中调查你的背景,可惜当年我太年幼,只记得你和昭颜姨母从宴州来,却不知你们具体在哪个门派。不过惊鸿司的情报里记录了永乐宗的内斗,与你逃亡南朝的时间刚好吻合。这些年你不断来往于宴州和南朝,想必为永乐宗的复兴奔走,出了不少力气,对吧?”
谢随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眼睑微微抽动,本想给她一个惊喜,谁知她竟然早就开始挖他的老底。
“是又如何?还查到什么,我洗耳恭听。”
宝诺看他一眼,咬了口春饼,又喝一口粥,若无其事道:“哥哥不必紧张,我虽为朝廷做事,但你我是家人,我不会向上司揭发的。”
谢随野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稍微思索片刻,笑说:“多谢妹妹,我在宗门内不过区区小堂主,主要负责打理产业,扩大生意,是宗门的钱袋子,其他的事情我不参与,揭发我也没什么好处。”
宝诺瞥过去,嗤笑道:“你肯承认就行。”
这小妮子果然又在使诈,她所说的便是查到的全部,却做出尽在掌握的架势,套他话呢。
谢随野挑眉瞧她,不由自主露出审视与玩味。
宝诺无视他的目光,吃完饭便动身上路。
“喂,等我结账。”
她大步去马厩牵马:“没功夫等,你不要耽误我的行程。”
“……”
从平安州到南朝边境槐水城,骑马也要走上十日,谢随野在家里从来一副娇生惯养的挑剔德行,一路没少抱怨,嘴上嫌弃个没完。
“赶路也得吃好睡好,否则哪有力气骑马?”他在人家酒楼大放厥词:“你看看这是人吃的吗?好歹开门做生意,这种厨艺也拿得出手,真不知这家店怎么还没收铺。”
宝诺用警告的眼神瞪过去:“闭、嘴,你出门游玩来了?”
谢随野眯起双眸:“你说什么?”闭嘴?她居然敢对他下这种命令?胆子长肥了?
“赶紧吃完上路。”宝诺没心思跟他拌嘴:“不然大家各走各的,谁也别打扰谁。”
谢随野笑问:“我打扰你了么?”
废话。
宝诺不明白他哪儿来的闲情逸致,不是有要紧事等着办?
挑剔归挑剔,谢随野身体却很扛造,骑马颠簸一整天还精神抖擞。他也算看出来了,经过那个雷雨夜,宝诺忙不迭想撇下他,拉开距离,独自行动,奈何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
由南往北,越是靠近边境槐水城,气候愈发干燥,不似南方雨水缠绵,湿糟糟惹人心烦。
这日黄昏时分,他们在山里停下休息,放马儿去吃草喝水。
“今晚要在山里过夜了。”谢随野把披风取下来铺在地上:“即便人是铁打的,马也受不了,要休息。”
宝诺叉腰打量四周:“得找些柴草来生火,防止夜里有野兽靠近。”
“听说这附近常有黄鼠狼和野猪出没,黄鼠狼便罢了,野猪倒是可以烤来吃。”
宝诺见前边有一片绿植,掏出匕首过去挖根茎:“做什么美梦呢,还想吃野猪肉,这儿有芋头,烤着对付一顿吧。”
她刚挖了没几下,忽然被叫住:“哎呀,小姑娘,那是滴水观音,有毒的,不能碰!”
宝诺愣住,一个老婆婆拄着竹棍走近,她的背驼得厉害,偌大的背篓里装着春笋、韭菜、莲藕和豌豆苗。
“这不是芋头吗?”
“不是啊,叶子不一样,你面前那片都是滴水观音,又叫狼毒花,不要摸,快把手缩回来。”
宝诺呆呆地收起匕首。
谢随野悠然叹道:“老天保佑,幸亏没吃你的烤芋头,否则就要客死异乡了。”
第35章
宝诺撇撇嘴, 瞪他一眼。
老婆婆说:“太阳要落山了,你们两个娃娃从哪里来,怎么在这儿乱挖毒草?”
宝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只能在林子里将就一宿。”
“夜里很冷的,要是不嫌弃, 到我家歇脚吧。”老婆婆说。
宝诺与谢随野交换目光,他起身拍拍袍子:“难得遇见好心人,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着走上前,单手拎起婆婆的背篓:“这么重, 我帮你拎。”
“多谢,多谢。”
“我们还没谢你收留呢。”
谢随野抬下巴示意,宝诺便将两匹马儿牵过来, 跟着老婆婆回家。
“好孩子, 重不重?还是给我吧,我干农活习惯了。”
“不重, 很轻。”
老婆婆头发花白, 面容憔悴,但目光柔软:“我在山里几十年,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娃,你们不是槐水城的人吧?”
谢随野说:“我们要去宴州办事, 路过槐水城。”
老婆婆一听变了脸色:“可不兴去啊,宴州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那里全是不人不鬼的夜叉!千万不要去!”
宝诺道:“他算半个夜叉,不妨碍的。”
谢随野转头瞪她一眼。
不多时来到老婆婆的农舍,宝诺把马儿拴在篱笆外,顺便观察周遭环境,确认安全。
天色愈渐昏黑, 午后坡上有大片竹林,风过去沙沙摇曳。
老婆婆去灶房做饭,宝诺和谢随野挽袖子帮忙,简陋的锅灶烟火冷清,柴火堆凌乱,一股干草味。他在灶台后边烧火,宝诺觉得这场面很荒谬,牛高马大地往那歪歪扭扭的破板凳一坐,有种诡异的和谐。
“婆婆,你平日自己住吗?家人呢?”
“儿子儿媳被骗去宴州,十年音信全无,都不知是死是活,要是死了,梦里给我报个信啊,我得给他们烧纸烧香……”
宝诺不料会听见这个,微微愣怔:“怎么会被骗去宴州?”
老婆婆抹了把鼻涕:“家里穷啊,他们又生了两个娃娃,想把日子过好些,听同村的说宴州干活的机会多,挣得也多,我那老实的儿子就去了,说好每月回来一趟,结果消失半年,连封信都没有。儿媳妇去宴州寻他,又是一去不回……”
谢随野说:“十年前宴州城动荡,各个门派厮杀,南朝人怎么还往那儿跑?”
“乡亲介绍,估计放松警惕了,再说老百姓生活不易,以利相诱,很多人都愿意铤而走险。”宝诺转而问道:“你说还有两个娃娃?”
老婆婆哭起来:“是啊,我的孙女刚满十五岁,上个月被她哥哥卖给牙婆,也被带去宴州啦。”
宝诺拧眉:“还有这种哥哥?他人呢?”
“成天在外边鬼混,拿着卖妹妹的钱不知去哪里逍遥了。”老人家命苦,无能为力:“我可怜的闻莺,可怜的乖乖,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我是不想活了,活着白遭罪啊……”
宝诺想了想,说:“我们这次去宴州,倘若有缘,说不定能帮你找到孙女。”
谢随野从灶台后抬眸看她。
“果真吗?”
“嗯,也许她自己正在想办法回家,人得活下去才有希望嘛。”
宝诺把婆婆劝出去,让她歇着,厨房那口锅油腻腻的,她看着没胃口,对谢随野说:“蒸几个馒头随便填填肚子。”
他没作声,先烧开水,把油腻的铁锅反复刷洗数次,干净了,竹制笼屉用来蒸米,他站在灶台前翻动锅铲,韭菜炒蛋,蒜蓉豌豆苗,春笋炒腊肉,还煮了莲藕汤。
宝诺目瞪口呆。
“你、你会做饭啊?”
“不然呢。”谢随野挑眉瞥她:“跟你似的,就知道吃?伍仁叔的厨艺你是半点没受熏陶。”
宝诺摸摸鼻子,尝了口豌豆苗,额,好咸。
“咽下去。”谢随野发出警告:“不许吐出来。”
她也没好意思吐:“味道还行,不像第一次下厨,你之前给别人做过吗?”
“别人?谁有那么大面子?”
宝诺没接话。
婆婆年纪大了饭量少,兄妹二人倒是胃口好,汤菜几乎全吃干净。
山里的夜晚静得出奇,难得赶路途中还能睡个好觉。
次日天刚亮,宝诺去井边打水洗漱,门外忽然闯入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子,老婆婆见着他便冲上前。
“丧天良的畜生,闻莺被你卖去哪儿了?快把她赎回来!”
男子不耐地推开她,往自己屋里走,想拿什么东西。
“还我闻莺!那是你亲妹妹啊,刘闻骁,你还是人吗?!”
“呵,饭都吃不上了还做什么人?她就这点价值,我给她找个好去处,让她能吃饱喝足,后半生无忧,她该谢谢我!”
老婆婆上去拽他,又被一把推开。
宝诺慢慢放下水桶,挽起袖子走过去。
那刘闻骁正要进屋,不料谢随野从里面出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人笼罩,他下巴微抬,眼神无比轻慢,像看一只肮脏的虫子。
刘闻骁不由自主连连后退。
“你、你是何人?来我家作甚?”
谢随野上下扫一眼,冷淡道:“就是你卖自己胞妹?”
刘闻骁虽不认识,但预感不妙,扭头想走,谁知被堵住去路。
宝诺慢条斯理抽出雁翎刀。
“你们想干什么!”
话音刚落,刘闻骁胸口挨了狠狠一脚,痛得钻心,他猛地摔到地上。
紧接着锋利的腰刀抵上了他的脸。
“闻莺被你卖给谁了,我数三声,三声过后卸你一只耳朵。”
刘闻骁大冒冷汗。
宝诺做游影,威胁起人来驾轻就熟,一拔刀,酷吏之气挡也挡不住。
还没等她数到二,刘闻骁吓得迫不及待招供。
“别、别!是于周氏那个坏婆娘买走闻莺,她和她男人四处物色少男少女,我们村还有个清秀的小子也被她挑走了……”
“于周氏,住哪儿?”
“他们两公婆平日住在宴州,花月楼后巷……你要有本事就去找啊,他们是花月楼的人,我可吃罪不起。”
无需再细问也知道花月楼是个什么地方,宝诺直起背,冷冷看着他,接着手起刀落,精准削去他的左耳。
“啊!!”
刘闻骁霎时疼痛钻心,瞪着掉落在地的血淋淋的耳朵,惊恐大喊,眼珠子都快爆裂一般。
老婆婆往后退了两步。
刘闻骁指着她:“你、你……”
宝诺拿起帕子擦刀刃上的血:“我说过三声之后会卸你一只耳朵,没食言吧?”
“……”
谢随野险些笑出声。
刘闻骁狼狈地爬起身,忙不迭逃走。
“闻莺,”老婆婆又开始哭:“我的乖孙女,苦命的孩子……”
宝诺和谢随野简单收拾一下出发上路,他们在桌上留了一锭银子,当做借宿的房钱。
“婆婆,你孙女肯定会回来的,放心。”
村子距离宴州只剩大半日的路程,出关后是大好的山川溪流,策马啸西风,恣意盎然。
谢随野转头去看宝诺,想起当年教她骑马,那会儿还是个娇气的小姑娘,如今手执黑鞭,穿行于山水间,真是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我从来不知道边境外风景如此壮丽。”
他们慢下来,谢随野问:“你果真要帮婆婆找她的孙女?花月楼并非普通风月场所,背景颇深。”
宝诺道:“我有任务在身,时间紧迫,管不了其他事。”
出乎意料的回答,谢随野哑然失笑,挑起浓黑的眉毛:“你骗老婆婆?”
宝诺:“不是骗,是给她一个幻想,你不觉得很多人靠幻想才能活下去么?”
谢随野:“我不关心别人。”默了片刻,又说:“但愿你不用依赖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我用过。”
“嗯?”
宝诺一本正经:“哥哥离家三年,我只要幻想你死了,心里就舒坦。”
谢随野放声大笑。
“驾!”
“比试比试,看谁先到宴州!”
“行啊,输的那个负责宴州的衣食住行,银子备好。”
“又惦记我的银子。”谢随野的披风在身后翻飞,他志在必得,姿态张扬无比,仿佛天高海阔任由他造作:“拿出你的本事,宝儿,我可不会谦让!”
宝诺策马扬鞭:“谁要你让?!”
马蹄踏过浅溪,水花四溅,初春草木复苏,日光下满山辛夷盛开,南雁北归,年轻的男女像肆意奔跑的梅花鹿那么自由自在。
傍晚,宴州到了。
宝诺牵着马慢慢悠悠进城,仔细观察四周,可谓目不暇接。
“果然堪比江南之繁华,某人乐不思蜀也算情有可原。”
听见这话谢随野挑眉,问:“谁啊?”
宝诺没有理会。
“两位从南朝来,风尘仆仆,可有落脚之处?”
忽然一个锦衣男子凑到他们面前,笑盈盈地,眼神隐含端详和精明:“不如我给二位介绍可靠的旅店?你们初来乍到,不知宴州的规矩,定要当心城内的客栈,有些地方进去就出不来了。”
谢随野正要打发,宝诺却先开口:“你打错算盘了,我们就是宴州人,有的是落脚处。”
男子没多话,悻悻地走开。
谢随野:“你居然会说宴州话?”
宝诺抬起下巴:“口音如何?”
“非常道地,可以拿出去唬人。”他不由好奇:“惊鸿司游影都会宴州话吗?”
“当然不是,每个人擅长的不一样。”所以秦臻才派她来嘛。
谢随野点点头:“果然厉害,这么说你的落脚地也早就安排妥了吧?”
宝诺:“没有,上司让我进入宴州以后见机行事。”
“……那你有何安排?天马上要黑了。”
宝诺自然而然:“去你的住处。”
谢随野眯眼:“方才赛马好像是我赢了。”
“赢不赢,输不输,你都得把我安置妥善啊。”
谢随野气笑:“凭什么?”
“凭我是你妹。”宝诺转身直勾勾盯着他:“怎么,你的地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
“激将法对我无用。”他说:“不过既然你那么想去我的宅子,岂有拒客之理?请吧,徐昭小姐。”
宝诺扯了扯嘴角。
宴州城很大,瓦肆林立,两人牵马溜达,谢随野带路,放缓步伐没有催促。
此地风土人情融合南北两朝特色,因其开放的特性而更显生猛张扬。街上随处可见西域美女和波斯商人,道观与佛寺同在一条街的首尾,游侠当众杀贼而不受约束。宝诺受到一波一波冲击,只见有的男子着女装,有的女子着男装,还有的裹着薄纱出来,姣好的身体呼之欲出,众人习以为常,并不认为伤风败俗。
妙哉妙哉。
经过一家瓷器铺子,宝诺看见他们用南朝的银锭交易,同时也用北境的铜钱找兑,货币并未统一。
“整个宴州都这么繁华吗?”她不由疑惑。
“当然不是。”谢随野说:“浮华与罪恶并蒂而生的地方,有的是刀尖舔血食不果腹的人。”
话音刚落,几个结伴抢钱的孩子在人群里窜来窜去,飞快跑过宝诺身旁。
“不知死活的小畜生!有爹生没爹养,看我抓住把你们皮扒了!”
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追在后边,一路破口大骂。
“倘若遇见乞讨的孩童可别心软。”谢随野说:“他们会使暗器,很可能贪心不足给你放血。”
宝诺大开眼界:“果然无法无天,难怪逃犯都爱往这儿跑。”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宝诺跟他来到一处较为安静的街巷,停在一间店铺前,牌匾上有“聚宝阁”三字。
谢随野进店,当即有人迎出来,见着他便面露惊喜,用手比划了几下,似乎是个哑巴。
“回来住几天,店里都好吗?”
“额、额。”哑巴乐呵呵点头。
谢随野招呼宝诺上前,告诉她说:“这是哑巴,不会说话但听得见声音,你有事就吩咐他。”
宝诺见他白白胖胖,个头跟自己差不多,笑起来有些傻气,不由怪道:“没有名字吗?”
直接喊人哑巴是不是有点失礼?
谢随野:“他的名字就叫哑巴。”
“……”
店里亮堂堂,到处放着陶瓷、书画和金银器,宝诺随手拿起一只青柚净瓶,看看底下的款识,愣了下,没算错的话,是三百年前的东西。
原来这是一间古董铺子。
宝诺慢慢放回原处。
哑巴安置好马儿,兴冲冲进来,对着谢随野比划:宗主,要不要我通知其他人……
还没比划完,谢随野眉尖微蹙,目色沉了沉,哑巴便立刻会意,垂下双臂。
宝诺倒是浑然不觉。
但谁知道呢,惊鸿司说不定还有手语训练,她这人又精,很懂韬光养晦伺机而动,一不小心就掀老底,可得悠着点儿。
“后面是干净的小院子,有几间空房,你看看喜欢哪间屋,自个儿挑吧。”
听他这样讲,宝诺便往后院去,宴州的房屋与平安州相差很大,院落更为开阔方正,青砖灰瓦,硬山式屋顶更显敦实稳重。
卧房都很干净,宝诺看完随口问哥哥:“你住哪里?”
他抱着胳膊靠在门边:“都行。”
宝诺便知这不是他的老巢,狡兔三窟,真是阴险狡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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