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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40

    第36章


    在宴州度过安稳的第一天, 翌日清晨宝诺独自出门,拿着地图找到通元镖局。她在附近蹲守两日,并未发现章挥的行踪, 身为镖局的东家,此人似乎并不住在这里。


    宝诺在隔壁茶楼闲坐, 向掌柜询问宴州物价,随口问到镖局的保费, 掌柜说:“看你的目的地在哪儿,若是北境倒不算昂贵, 可若是南朝,通元镖局不一定会接这趟镖。”


    宝诺佯装好奇:“为何?他们仇恨南朝人不成?”


    掌柜的似笑非笑:“那群镖师大多是从南朝逃亡的罪犯,怕官府通缉, 自然不敢回去。”


    宝诺道:“这么岂非把银子往外推?不应该呀。”


    掌柜不屑道:“人家背靠九华门, 根本不缺生意,东家几个月不露面, 照样赚得盆满钵满。”


    宝诺嗑瓜子:“哟, 这么说来我可不敢登门。”


    约莫做邻里久了,难免有摩擦,相互看不顺眼,茶馆掌柜找准机会就劝:“姑娘, 你可得仔细考虑清楚,宴州的镖局不止这一家,当心店大欺客。况且你年纪轻轻的,更要提高警惕,这通元镖局的少东家是出了名的风流公子哥,成日流连花丛,骚哄哄的, 你小心被他盯上!”


    “少东家?”情报里提到章挥有个义子,难道就是这家伙?宝诺不解,按照章挥那般狠辣的秉性,怎么会收一个浪荡货做义子?不像他的处世风格呀。


    当晚回到聚宝阁,她直接向谢随野开口询问。


    “哥哥认识通元镖局的东家么?”


    谢随野爱搭不理:“我以为你这两日早出晚归,风风火火,定是情报详尽,怎么还需要问我?”


    宝诺看他两眼,猜测他不爽的原因,旋即笑了笑,放软声音:“鞭长莫及,惊鸿司也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总有差错和疏漏嘛。”


    谢随野把玩手中的玉石,不吃这套。


    宝诺起身离开桌子,谢随野以为她要走,下一刻双肩覆上两只柔软的手,她力道不小,按得恰到好处。


    “哥哥这两日在忙什么,累不累?”


    谢随野嗤笑:“你几时学会这招?”


    “不舒服吗?”


    “只能说还行,别给我挠痒了。”


    宝诺挨着他坐到旁边,拿起一把嵌着宝石的小锉刀,捞过他的手,给他修理指甲。


    谢随野垂眸瞥着。


    “你说,章挥那种人,狠毒险恶,必定只信任自己,为何收一个义子放在身边,还任由他花天酒地胡作非为?”


    没有听见回应,宝诺抬起头,疑惑地仰望他。


    谢随野略微出神,夜凉如水,她的手指有些冷,像早春的露水浸润他的皮肤。昏黄烛火摇曳,刚刚洗过的头发垂落膝盖,幽香暗浮,她这么看着他,像伏在膝上可怜的小兽。


    谢随野不由自主伸出手,抚摸她的下巴。


    “对外宣称义子,其实是他的亲生儿子。”


    什么?!


    宝诺心下愕然,好你个谢随野,连这种隐蔽之事都知道,她还没说张挥就是通元镖局的蒲察元挥呢!


    虽然惊讶,宝诺却没有表现出来,因为不想打断他的失神。


    “他竟然有儿子?怎么连宁纵都不知晓此事?”


    谢随野把她的脸稍稍往右撇,仿佛检查自己的宝贝古董一般,端详打量。


    “早年他被仇家追杀,逃亡途中为了保命,把妻儿丢出马车,自己跑了。”


    宝诺屏住呼吸,她提起宁纵,哥哥竟毫无意外,也不问他是谁,难不成对她此行的任务也一清二楚?


    “章挥可真是个禽兽,做的每件事都符合他这个人。”


    谢随野又把她的脸往左边撇,指腹轻轻磨蹭:“他妻子摔下马车当场碰死了,儿子活下来,被仇家卖进窑子,受了不少罪。”


    宝诺抓住他乱蹭的手:“哥哥知道的这么详细?”


    谢随野的目光落在她唇上:“在宴州城,我的情报比惊鸿司管用。”


    宝诺依旧好奇:“他们父子后来如何相认的?”


    蜡烛突然啪嗒一响,火光晃颤,胸膛里的小火苗也烧了起来。


    谢随野又不由自主把手覆到她脸上,这次整个掌心都贴着她的下颌和侧脸,轻揉慢抚,修长的手指插.入鬓角黑发,上去又回来,摸到她尖尖的下巴。


    “他儿子有些能耐,混迹欢场,哄了一个员外替他赎身,之后买凶杀死员外,把他家洗劫一空,逃往宴州。”


    宝诺脸颊好痒,被他摸得浑身发软,心脏扑通狂跳。


    “原、原来父子俩心有灵犀……”她怎么突然说话不对劲了?


    谢随野双眸沉寂,犹如永夜。他索性把人抱到腿上坐着,一手搂腰,从后腰摸到肩胛骨,一手抬起她的下巴,视线流连反复。


    “还想知道什么?”


    宝诺陡然间不敢出声。


    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老虎、大猫,可吓人了。


    “讨好卖乖不是你的强项,做得太刻意,又太蹩脚,才到这种程度就进行不下去了?”


    蹩脚?不是强项?那他怎么全说出来,半分抵御都没有?


    宝诺屁股发烫,也不知是自己臀部烫还是他腿烫,总之又麻又热,她想起身,扭了两下,谢随野霎时皱眉,胸膛深深起伏。


    是不是硌着他不舒服?


    “让我下去。”


    他漆黑的瞳孔翻涌巨浪,声音是冷的,揽在后背的胳膊绷紧:“利用完就丢掉,这是惊鸿司教的人情世故吗?你这么现实,下次别指望我帮忙。”


    他在说什么啊,宝诺都快烫死了。


    “哥哥,家人之间何必斤斤计较?”她扯起一个假笑:“什么利用、帮忙,你用这种说辞,真让我伤心。”


    还跟他演呢?


    谢随野觉得有意思,嘴角扬起,饶有兴致打量:“徐昭小姐,谁是你哥哥,别攀亲戚。”


    “……”


    宝诺无言以对,此人胡搅蛮缠颠三倒四的功夫实在出类拔萃。


    “别闹了。”她嗓子好哑,这下不止臀部,连喉咙也烧起来,再这样下去还得了?


    谢随野完全享受她此刻的窘迫,愈发得寸进尺,把脸凑过去:“谁闹?你躲什么。”


    岂有此理……他简直坏透了。


    宝诺深呼吸,顶着双颊两坨绯红,做出严肃认真的表情,压着嗓子沉声道:“你想怎么样?我要去睡了。”


    谢随野瞧她片刻,视线再次落到唇上。


    宝诺不由暗暗吞咽唾沫。


    他说:“把你那天晚上做的事,再做一遍。”


    宝诺攥紧手指,心脏跳得仿佛随时会昏厥。


    天知道吧,他每说一个字都像猫爪在她心口轻轻挠一下,不偏不倚,正好挠的是最酥最麻的地方。


    可他要提起那晚,宝诺就不高兴了。


    “什么事?我不记得。”她冷冷回答。


    谢随野直勾勾盯着她,身上的热气几乎把人融化。


    “不记得啊?”他笑笑:“那我来?”


    宝诺蹭地站起身,如同惊弓之鸟。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你妹妹?这是兄长该有的样子吗?”


    谢随野一时并未开口,只是仰头看着她,嘴边的笑意没有消散,眼睛眯起来,慢条斯理起唇:“妹妹什么样,兄长又该什么样?我也没见哪家的妹妹趁睡觉时亲她哥哥的嘴。”


    他说出来了?


    竟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宝诺头皮发麻,想撞墙。


    极度的混乱之后心潮诡异般恢复平静,她理直气壮又无所畏惧:“亲就亲了,我看你享受得很,装什么?”


    不等他开口,宝诺立刻又说:“哦,你怕蜚语流言?我也怕得很,往后还是保持分寸为好,如这般深夜共处一室的情况应当避讳,你说对吧?”


    谢随野未曾反驳半字,他一点儿都不恼,就那么看着她,仿佛洞悉一切,掌握一切,不疾不徐。


    真讨厌。


    宝诺扭头就走。


    *


    次日,她照常去镖局附近盯梢,章挥不露面,她便跟踪他的儿子章雨伯。


    说来可笑,章挥来到宴州改名蒲察元挥,却叫他儿子继续以章姓示人,到底还是摆脱不了做爹的权威诱惑与认祖归宗的香火观念。这个章雨伯更奇特,小时候他爹抛妻弃子独自跑路,他娘因此惨死,而他自己被丢弃后惨遭仇家报复,备受摧残,到头来竟然还要认这个爹,真是父慈子孝。


    宝诺忽然想起谢随野的爹。


    那个比毒蛇还黏湿恶心的变态渣滓,如今是死是活?


    祭祀时二姐三哥说,他们的仇终于报了,和谁的仇?怎么报的?


    谢随野当初逃离永乐宗和宴州,千里迢迢远赴平安州落脚,为什么后来又主动回去?他究竟在谋划什么?


    宝诺想着想着险些走神。


    章雨伯的马车停在潇潇馆前,放眼望去,这条长街乃是宴州最为声色犬马的销金窟,秦楼楚馆风尘地,白日宣淫歌舞笙箫,多么颓废迷离。


    宝诺打量那座奢华的潇潇馆,想继续跟进去,不料却被伙计拦在门外。


    “不招待女客。”


    她以为宴州城开放,能随意进出烟花巷柳,原来想当然了。


    不过她已做好对付章雨伯的计划,用他逼迫章挥现身,算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了。


    次日,宝诺换上男装出门,特意画粗眉粘假胡子,举手投足也做足男子的姿态,伪装得当。


    然后她下楼,在谢随野疑惑又愣怔的目光中摇着折扇离开。


    章雨伯今日去乐坊听曲儿,在二楼雅厢里吞云吐雾。近来兴起一种水烟,波斯商人从他们老家带来,用金银、玉石和陶瓷打造的水烟壶,章雨伯用的这只足有半人高。


    小厮朝碗里放置炭火,没一会儿水壶内咕噜咕噜冒泡,通过丝绸包裹的皮革软管缓缓吸食加热过的烟料,浓郁芬芳的烟雾充满整个房间。


    “真舒坦……”炕桌旁的蓝衣青年眯着眼睛吐气:“叫几个姑娘进来一块儿吸,更舒坦。”


    章雨伯却反应冷淡:“没意思。”


    “你近来怎么了?连花月楼都不去了?整日来这儿听曲抽水烟,莫非挨了你家老头子的教训?”


    “他才不管我。”章雨伯不屑一顾:“每天吃山珍海味也会腻,女人嘛,说到底千篇一律,没多大差别。”


    蓝衣青年笑道:“这种事还能腻?你该不会纵欲过度,用坏了吧?”


    章雨伯哼道:“我夜御三女的时候,你还在偷看春.宫.图解闷呢。”


    这章雨伯当初做小倌,被迫服侍男客,长年累月下来,身心摧残扭曲,如今做了镖局的少东家,有钱有势,便将自己所受的屈辱加倍发泄在娼.妓优伶身上。


    花月楼与寻常青楼不同,他们从各地买来少男少女,专门为有特殊癖好的顾客提供服务,其中大部分人都会遭受虐待折磨,大大满足了章雨伯这类病态残忍的恩客,倌人们只有成为尸体才能离开花月楼。


    “你家老爷子不是让你接近棠玉浮?进展如何?”


    章雨伯吐出浓郁的烟雾:“人家是掌门千金,矜持贵重,又不出来玩,我上哪儿接近去?”


    “什么千金,不就是薛掌门收的义女?咋那么高贵呢?约出来玩儿不行?”


    章雨伯冷笑:“我爹巴结姓薛的,指望我拿下他的女儿,促成两家姻亲,可人家也不傻,九华门的头儿,哪里瞧得上区区一个镖局。”


    两人百无聊赖地抽着水烟,商量晚上去赌场消磨。楼下大堂热闹,今日乐坊新来的舞伎正在翩然起舞,几个吃醉酒的男子起哄,让她边跳边脱。


    章雨伯听见动静总算来了兴致,晕晕乎乎走出雅间,靠在栏杆看戏。


    舞伎与老板签订契约,只卖艺不卖身,谁知初次登台便遇见地痞流氓,吓得花容失色。


    “我做舞者,乃是正正经经的舞者,你们想看那些下作的东西,请往别处去!”


    “哟,装什么清高呀,都是供人取乐,偏你别具一格高人一等啊?”


    舞伎冷着脸转过头,希望这间乐坊的老伙计能出来帮她说话,谁知伴奏的乐师置若罔闻,摆明了不想趟浑水。


    章雨伯最爱看人被糟践的戏码,尤其当众糟践,有趣得很。


    “宽衣!宽衣!”


    舞伎被这场面惊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你跑什么?”起哄最凶的大胡子上去朝她逼近。


    舞伎咬紧嘴唇几乎要哭出来。


    “人家不愿意,你听不懂人话么?”


    眼看就要逼至绝路,突然有个小白脸上台,摇着折扇似笑非笑地挑衅。


    “你谁啊?”


    宝诺利落地收起扇子,上下打量一番:“自然是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的英勇侠客。”


    “哈哈哈哈!”大胡子放声嘲讽:“就凭你这小白脸,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你碾碎!”


    周遭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男子,宝诺气定神闲:“既然大家爱看人脱衣裳,我也不能扫兴不是?也罢,索性让你们看个够。”


    第37章


    谢随野把账本和算盘放在一旁, 端起精致的瓷盏,抿了口茶商送的北苑贡茶,然后看着跟前的暗枭, 淡淡开口:“你说什么?”


    “……”暗枭自然听懂这不是询问,于是垂手不敢回答。


    哑巴立在边上挠头。


    谢随野双腿交叠, 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扫过账本,翻了翻, 慢条斯理道:“四姑娘扮成男子混入乐坊,替一个舞伎出头, 把闹事的男人全身剥光,让他丢尽颜面,然后满场追着四姑娘砍?”


    暗枭这下才开口:“是, 姑娘的折扇里有暗器, 那大胡子以为她要跟自己比武,还叫嚣说让她几招, 谁知衣裳被割裂, 赤条条一览无余,一地碎布,穿也穿不回去……”


    谢随野闭上眼睛揉捏眉心,暗枭又不敢作声了。


    “然后呢?”


    “大胡子和他两个朋友在乐坊追杀四姑娘, 章雨伯看得起劲,拍手加好,这时四姑娘跃上二楼栏杆,和他撞个正着,簪子也掉了,头发散下来甩到他脸上,他当时看呆了, 眼睛直勾勾盯着四姑娘……”


    谢随野下眼睑抽搐:“她居然会来这套?”惊鸿司吃饱了撑的?教她色诱?


    暗枭:“宗主,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随野没有听见,脑中不断想象宝诺在乐坊折腾的模样,早上惊鸿一瞥,她打扮得像个俏郎君,乌黑头发用小银冠束起,像玄色的绸缎。


    散下来时必定如银河倾泻而下。


    姓章的何德何能,居然敢碰她的头发。


    暗枭自个儿晾在原地,小心打量,犹豫着要不要重复一遍。此时却见哑巴朝他比划手语,意思是:直接说,别讲废话。


    “……”暗枭轻轻干咳一声:“宗主,属下奉命保护四姑娘,虽谨慎小心,但她好像有所察觉,已经猜到有人跟踪。奇怪的是,明明发现我的存在,四姑娘却没什么动作,任由我继续跟着……”


    谢随野拿起算盘不耐地晃两下,翡翠算珠清脆作响:“她是游影,警惕性很强,既然没什么动作,你隐在暗处就是,一般情况她自己能处理,真有解决不了的危险你再出手。”


    “是。”


    暗枭前脚刚走,没过一会儿宝诺就哼着小曲儿回来了。


    谢随野见她披头散发,嘴上那撇假胡子也掉了,神清气爽的样子,看来她的计划进行得颇为顺利。


    谢随野白了两眼,问:“高兴成这样,你的鱼上钩了?”


    宝诺倒茶解渴:“刚下钩,不过快了。”


    “章雨伯那种脏东西,你也不嫌晦气。”


    宝诺无所谓的态度:“那是我的任务,有什么晦不晦气的?”


    谢随野不屑一顾:“我竟不知惊鸿司的任务还得出卖色相,游影连这种活儿都干吗?”


    宝诺瞧他那阴阳怪气的样子,略微想了想,挑眉说:“这叫技多不压身,色相也是工具,只要能助我成事,牺牲一下无伤大雅。”


    谢随野眯起双眼:“真是令人刮目相看,那就祝你马到成功。”


    宝诺笑笑:“承你吉言。”


    翌日。


    吃过早饭,宝诺招呼哑巴,一边嘀嘀咕咕一边用手比划,给他交代了活儿干,哑巴应下,当即出去准备。


    谢随野冷不丁瞧着,她今日倒没扮成男人,普普通通的模样,不知心里又憋什么坏。


    没一会儿宝诺凑到柜台前,问他拿银子。


    谢随野扯起嘴角:“惊鸿司没给你批公费?”


    “批了,但是不够用。”宝诺说:“我一会儿出去置办行头,估计得花好些钱。”


    谢随野打量她:“置办什么行头?”


    “成衣啊,绣花鞋啊,胭脂水粉,还有首饰,女人的东西很贵的,我手里那点儿盘费肯定不够。”


    他嗤笑一声:“你这个游影当的,还得倒贴?”说着垂眼停顿片刻,问:“打扮那么漂亮做什么?”


    宝诺理直气壮:“自然是为了钓鱼。”


    谢随野冷着脸别过头:“没钱,自个儿看着办。”


    宝诺眨巴眼睛扫视周围:“那么多古董,你说没钱?”


    “有价无市,卖不出去,自然没钱。”他不耐道:“你挡着光了,旁边待着去,别妨碍我算账。”


    宝诺觉得他莫名其妙:“不给就不给。”


    女人买东西有的是办法。


    宝诺掂量钱袋,胸有成竹地上街去。


    中午回来,她饭也不吃,马不停蹄地回屋梳妆打扮,兴致异常高涨。


    谢随野食之无味,眉头拧成川字,攥着筷子拄在桌上,一下一下地叩,烦得很。


    宝诺终于收拾妥当,拎着裙摆下楼,步摇叮铃作响,粉裙似云彩飘来,黑发如瀑。她甚少打扮得如此妖娆娇俏,柳叶细眉,嘴唇用胭脂点缀,面容姣好,像极了初春早开的海棠花。


    谢随野看着她走过来。


    衣裳首饰都不是什么好料子,与优雅矜贵毫不沾边,但胜在款式新颖,令人眼前一亮的肤浅美丽,难得如此招摇。


    谢随野这下完全相信惊鸿司的训练,他们连不同男人偏好什么样的衣着打扮都研究透彻,章雨伯喜欢艳俗,宝诺那点儿银子恰好派上用场。


    谢随野一向以为自己品位高雅,不会青睐花枝招展的庸脂俗粉,可他视线一直盯着宝诺,根本挪不开眼。


    宝诺娉娉婷婷地走过来,经过他身旁,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


    这妮子穿成这样跑到大街上,是要做甚?


    谢随野心下恼火,想到别的男人也能看见她这身装扮,霎时烦躁透顶。


    他烦得想把桌子给掀了。


    下午哑巴从外边回来,乐呵呵向他禀报:宗主,四姑娘交代我的事情都办妥了。


    谢随野冷冷扫过去:“她交代你什么?”


    哑巴比划:四姑娘让我找几个打手假装追杀她,故意给章雨伯看见,她好向他求助。


    “呵,”谢随野冷哼:“把自己当成猎物送上门,确实是个好主意。”


    毕竟男人都想做英雄,即便是章雨伯那种阴沟里的耗子也不例外,救美的幻想能大大满足他们自恋般的拯救欲。


    “还有呢?”谢随野对她这个简陋又直接的计划充满鄙夷。


    哑巴继续回禀:四姑娘说,她的目的是入住通元镖局,等章雨伯上钩,之后的事情不必我们插手,她从今晚开始就不回聚宝阁了。


    什么?!


    “她要住进通元镖局?”谢随野难以置信:“谁给她吃的熊心豹子胆,羊入虎口,真当自己是猎手?”


    哑巴挠头:我觉得这个计划很周全,很完美呀。


    谢随野气得额角筋脉暴跳:“你倒真听她的话。”


    哑巴不明所以,心想不是您让我听她差遣么?


    谢随野抱着胳膊走来走去,问:“她去哪儿埋伏章雨伯?”


    哑巴:潇潇馆后巷。


    接连两日偶遇,惊鸿一瞥,何止章雨伯,是个男人都会栽到她手上。


    谢随野胸口沉闷,混沌的浊气在里头交织翻涌,令他无法保持冷静,脑中不断浮现幻想的场景和画面,简直不堪入目,混账至极!


    他再也待不住,大步往外走。


    *


    傍晚时分,章雨伯从潇潇馆出来,一身水烟味,神色颓靡。


    没劲,没劲透了。


    公子哥醉生梦死的日子过久了也腻味,需要的新鲜感和刺激多于常人十倍不止,什么都玩过,什么都没意思。


    “少东家。”小厮牵马车走近:“咱接着去哪儿?回镖局么?”


    “镖局闷的要死。”章雨伯正要上马,忽然几声呵斥传来,恶声恶气朝他逼近。


    “别跑!给我站住!”


    章雨伯眯眼张望,却见一抹粉色的身影从人群中现身,匆匆忙忙撞开他的肩,擦身而过,往巷子里逃去。


    有点眼熟,章雨伯不由自主跟上前,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分开搜索,很快不见踪影。


    那个粉衣女子也不知去向。


    “见鬼。”章雨伯拍拍袖子退出后巷,小厮不明所以跟过来:“少东家,您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他烦道:“走。”


    马车还停在潇潇馆外,章雨伯掀开轿帘上车,霎时顿住。


    宝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躲在他的车里,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竖起手指抵在唇边,一副祈求的姿态。


    章雨伯霎时想起她就是昨天那个女扮男装大闹潇潇馆的妙人儿。


    “死丫头跑哪儿去了?接着找!”


    宝诺听见这几声怒吼愈发害怕,双手合十,拜托他不要声张。


    章雨伯嘴角都快压不住,坐进车里,示意小厮上路。


    “不必慌张,他们不敢搜我的车。”


    宝诺眨眨眼:“多谢。”


    路上行了会儿,小厮问:“少东家,咱们去花月楼还是娇藏院?”


    章雨伯脸色微变,沉声道:“回镖局。管好你的嘴。”


    宝诺说:“公子在前边把我放下就是,不敢叨扰。”


    章雨伯做出慷慨的架势:“举手之劳而已,谈何叨扰?姑娘为何被那些人追捕?可有难处?”


    宝诺轻叹:“我从家里逃出来,以为江湖上行侠仗义是为正道,谁知每遇不平事只有我一人出手,旁人皆看热闹,事不关己,冷漠相待,唉,真令我失望。”


    章雨伯的目光粘在她身上端详:“原来如此,姑娘侠义心肠,不似寻常脂粉,倒是叫我十分钦佩。”


    “公子说笑了,今日若非你仗义相助,我可逃不过魔掌。”


    章雨伯飘飘欲仙,尝惯了肉.欲横流的交易,像吃腻的肥肉那般反胃,他还没试过话本里描述的风花雪月,才子佳人般的邂逅,不是一上来就脱衣服,倒也有趣。


    “姑娘若想摆脱地痞流氓的纠缠,不如到我们镖局暂避一段时日,一来有个安稳的落脚处,二来……”


    他词穷,没想出第二个理由,宝诺在这时开口:“你我萍水相逢,怎好意思再三麻烦?”


    “不麻烦。”章雨伯觉得自己回答太快有失身份,不由清咳一声:“昨日便见你在潇潇馆为舞伎出头,所以今日再见实属有缘,我也是第一次邀朋友上门做客,父亲家风甚严,我自幼受到的教育便是义字当头,你不要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踏入我家门槛。”


    呵呵,是吗。


    宝诺做出谦逊的表情,低头默然。


    章雨伯又问她名字。


    “徐昭,徐徐图之,昭然若揭,不算什么好名字。”


    “谁说的,也可以是昭如日月的意思嘛。”章雨伯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成语。


    眼看通元镖局就要到了,宝诺问:“我这么贸然借住,令尊会不高兴吧?他、他凶吗?”


    章雨伯闻言笑道:“他不在家,你放心,有我做主,没人会为难你。”


    宝诺低头羞赧:“多谢公子。”


    正当此时马儿突然发出惊呼,小厮慌忙勒紧缰绳,呵道:“你做什么?!知道马车里坐的是谁,胆敢如此无礼?!”


    话音未落,小厮的惨叫传来,车厢一阵晃动,章雨伯皱眉,撩开帘子:“吵什么吵?!”


    一只大掌揪住他的领口将他猛地拽下马车。


    宝诺心下一惊,她认得那只手,即便没戴红宝石戒指她也认得。


    “哎哟!你找死!连老子都敢惹!”


    “打的就是你。”


    谢随野的声音。


    宝诺心乱如麻,呼吸急促,不知他突然跑来作甚,脑中一片混乱。


    轿帘突然被掀起,谢随野冷冷瞪过去:“愣着干什么?”


    宝诺刚想说话,他倾身而入,扣住她的手腕把人带走。


    跳下马车,只见小厮昏倒在地,章雨伯连滚带爬跑向镖局搬救兵:“来人!你们少东家被人打了!快给我把那贼子抓住!!”


    “走。”


    谢随野拉着宝诺往巷子里跑。


    “男的抓住打死!女的给我带回来!!”章雨伯的喊叫声渐远。


    夕阳余晖落尽,宴州城华灯初上,遥远的夜空挂着繁星点点。


    宝诺气喘吁吁,她的粉色衣衫翩然翻飞,头上的步摇晃着晃着掉了下去,来不及捡,谢随野头也不回地带着她跑,两人好似一对亡命鸳鸯。


    “我的首饰掉了!”宝诺发出抗议。


    “便宜货配不上你。”他丢出这么一句。


    宝诺不知该接什么话,腹诽此人不按套路出牌,但心里又觉得美。


    穿过人烟稠密的大街,紧追不舍的镖师丢失目标,站在原地张望,随后往各个路口排查。


    谢随野和宝诺来到一间房屋的背面,他们爬墙翻进二楼小走廊,躲进墙壁的阴影里,直到几名镖师从巷子跑过。


    宝诺胸膛起伏喘得厉害,这会儿才有空跟他算账:“你干嘛坏我好事?我的鱼都上钩了。”


    谢随野松开她的手,冷冷瞥两眼:“等你进了通元镖局,谁是鱼可不一定。不识好歹的东西,浪费我的力气,真是多余管你。”


    “……”


    第38章


    小楼屋内的灯忽然点亮, 这家的主人回来,瞧影子是个女人,她还不知道外面廊下藏着两个亡命鸳鸯。


    宝诺自觉闭嘴噤声, 放轻呼吸。


    楼下前院有人叩门,女子推开窗, 淡淡说了句:“上来吧,门没锁。”


    声音有些低沉, 听上去并非少女,也不娇气。


    没一会儿客人上楼, 稀松平常地打了声招呼:“杏娘,刚从外边回来?”


    “嗯,出局吃酒, 没耽误你时间吧?”


    “不耽误, 一炷香时间够了。”


    “你母亲今日六十大寿,府上大摆宴席, 你这么出来好么?”


    “不碍事, 吃过饭,女眷看戏去了,我出来透透气。”


    杏娘淡淡应了声,宝诺听那语气, 以为他俩要吃茶下棋,谁知下一句便将她惊得犹如五雷轰顶。


    “衣裳脱了,乖乖坐到椅子上,臭老狗。”


    男子的嗓音也变得虚弱而兴奋,方才还平和的态度霎时卑微至极:“是,老狗听命。”


    宝诺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皮发麻, 忍不住往窗缝里看,呼吸不由自主停滞。


    只见屋内灯光昏黄,影影绰绰,中年男子脱下衣衫,轻车熟路,自己用麻绳把自己捆在椅子上。而那个叫杏娘的女子挽起衣袖,手中拿着马鞭,用无比轻蔑的眼神打量男子,仿佛在看一只低贱的畜生。


    “杏娘,我……”


    话音未落,皮鞭刷一下抽打在他胸膛,女子冷斥道:“贱骨头,我允许你开口了吗?叫我什么?”


    男子骤然吃痛,脸上露出无比畅快的满足之色,抖着嘴唇叹息:“对不起,主人……”


    杏娘的鞭刑没有因此停下,反倒变本加厉。


    “我是主人,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您的狗,最忠诚的狗。”


    “狗怎么不会叫?快叫给我听。”


    “汪、汪汪!”


    宝诺耳根涨红,难以置信,方才彬彬有礼的男女忽然玩起这种把戏,淫靡下流的话语不断从两人口中吐出,每个字都是惊世骇俗。


    一只大掌悄无声息捂住了她的眼睛。


    宝诺险些忘记谢随野还在,他也看见了。


    这下岂非更尴尬?她盯得那么投入,是不是太不矜持了?


    正当此时,屋内传来男人持续痛苦的呻吟,宝诺立马拉下覆盖双眼的手,忙不迭凑到窗缝细瞧,原来他们开始玩滴蜡,杏娘一脚踩着他的膝盖,手里的蜡烛倾斜,游走在他身体各处。男人扬起脖子放声哀嚎,兴奋到浑身肌肉紧绷,不住地颤栗。


    “爽吗?”杏娘冷嗤:“看你这副下贱的蠢样,你爹娘知道吗?你夫人孩子知道吗?堂堂一个当家老爷,跑来我这儿做狗,你说你贱不贱?”


    男人已然爽到丧失理智:“我是天下最贱的烂货,我愿意趴在您脚边亲吻您的脚趾……”


    “别脏了我的脚。”


    杏娘说完这句,扔了蜡烛,脱衣骑到他身上。


    宝诺双颊烫得快出血,挪开视线,转头去吹夜晚的冷风。


    谢随野发出很轻的笑声,从头顶传来:“怎么不继续偷看了?”


    宝诺赶忙抬手捂住他的嘴,用眼神示意他安静,这要是被里边的人发现,那还得了。


    谢随野挑眉讥讽。


    屋内的动静越来越大,每一个动作都能清晰地听见,不用眼睛看也能明白他们每一步有多激烈。


    宝诺心乱如麻,这感觉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想离开这个是非地,抬腿欲下楼,却发现自己双腿发软,没有力气。


    一定是先前跑了太远的路,累的。


    “紧张什么?”谢随野取笑她:“以为你见多识广多大能耐,这就不行了?”


    说完他便轻巧利落地跳了下去。


    “来。”谢随野张开双臂。


    宝诺抿唇想了想,坐到朱红栏杆上,双腿挪到外边,相信他,自己没用劲儿,深吸一口气跳下去。


    桃夭仙子从天而降。


    谢随野被砸个结实,也抱个满怀。


    他的胳膊修长有力,抱这么个大活人也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劲。


    “你还真跳?”谢随野垂眸笑看着她,颇为调侃:“不怕我失手,或者故意把你丢下?”


    宝诺:“你舍得么?”


    谢随野一愣,目色幽暗几分。


    “我要下去。”


    “腿不软了?”他有些不舍地松开她,转而牵起她的手:“不是游影么,既然查过官员宿妓的案子,应该见惯不怪了吧,怎么看见人家行房事激动成这样?”


    “我哪有激动?!”宝诺当即否认,撇撇嘴:“什么叫见惯不怪,我也没见过这种特殊的癖好,稍微有点好奇罢了。”


    “施虐的时候你看得最起劲。”谢随野轻嗤:“不学好。”


    宝诺努嘴不语。


    两人从暗巷转出去,长街灯火如昼,镖师仍在四处搜索,谢随野说:“你这身衣裳太显眼了,他们追来时应该只看清衣裳。”


    宝诺便将这夸张的大袖袍给脱了,里头是鹅黄长衫,没那么扎眼。


    “他们来了。”谢随野拉着宝诺窜入旁边最热闹的赌坊。


    人头攒动,水烟雾气弥漫,围坐赌桌边的男女瞳孔充斥着血色,纸醉金迷,伴随庄家摇晃骰盅,他们像嗜血的野兽,狂躁兴奋,欢呼大叫。


    宝诺目不暇接,尚未来得及反应,她被谢随野带到一张大方桌前落座。


    这张牌桌的位子所剩无几,所以宝诺是坐在了他腿上,被他虚揽怀间。


    “干什么?”宝诺攥拳抵住他肩头:“这种时候玩牌?”


    谢随野不以为然:“否则你继续出去捉迷藏?”


    说话间,阴魂不散的镖师找到赌坊来,挨桌搜寻。


    “追那么紧,真是堪比训练有素的烈犬。”她眯眼嘀咕。


    “专心点儿。”谢随野拍拍她的后腰。


    宝诺回过神,原来已经开始洗牌了。她便自觉将骨牌砌起来。


    庄家掷骰,闲家取牌,一次拿到四张骨牌,组成前道、后道两组,与庄家比大小。


    宝诺不会推牌九,接下来都交给谢随野。


    气势汹汹的镖师眼看就要转到这桌,宝诺搂住哥哥的脖子,亲昵地偎到他身上。


    那些镖师以为她被劫持,自然不会怀疑举止亲密的男女。


    “刚坐下就困了?”谢随野稍稍低头,脸颊贴近,略微蹭了蹭,嗓音低沉:“靠着我眯会儿吧。”


    宝诺被他说得果真打了个哈欠。


    谢随野视线放回牌桌,面对周遭赌徒,目光漠然,不带一丝活气。


    镖师在赌坊游荡,引起打手的注意,上前与之交涉,把他们赶了出去。


    宝诺放松下来,四周烟草缭绕,只有哥哥身上是干净的,很好闻。宝诺为了坐得更舒服些,腰肢也放软,胳膊圈着他的腰,侧脸抵住胸膛蹭蹭,竟有些昏昏欲睡。


    她想起小时候除夕守岁,多宝客栈一大家子围坐榻上,窗外白雪纷飞,炉子里炭火烧得旺盛,瓶中腊梅馥郁芬芳。伍仁叔和哥哥姐姐们打牌,那时宝诺困了,就在旁边打瞌睡,家人的说话声忽轻忽重,一直持续,像窗外不绝的风雪。她窝在锦被里,心里无比安稳。


    “哥哥。”宝诺迷迷糊糊唤了声,依恋突如其来,不由将他抱紧。


    谢随野没说话,腾出一只手轻拍她的背。


    要死了,宝诺根本无法抵挡这样的亲昵,作为家人那部分的信任和依赖,区别于所有感情,与生俱来的牵扯勾连,亦是此生最温情之所在,是宝诺无法克服的软肋。


    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担心,即便在赌坊睡觉也可以高枕无忧。


    宝诺打了个盹儿,揉揉眼睛坐起身,发现桌前堆着一叠银票和沉甸甸的金锭银锭,她霎时神思清明,猛地回头问:“你赢的?”


    谢随野挑挑眉,仿佛对他来讲只是小菜一碟。


    宝诺高兴,赶忙掏出钱袋子,装得满满当当。


    “出息。”谢随野调侃,忍不住捏她柔软的耳垂:“时辰不早了,回吧。”


    “嗯。”乌烟瘴气的地方,再多待一刻都要窒息。


    两人离开赌坊,夜风拂面,宝诺深呼吸,闻到风里有蔷薇花的幽香。


    镖师大概已经放弃这片区域,空手回去复命了。


    “总算甩掉那群跟屁虫,可以清净片刻。”说到这里宝诺觉察不对劲,即刻反应过来,拧眉道:“不对,我的任务被你搅黄,下次再接近章雨伯他必定警觉,你坏我好事意欲何为,说。”


    谢随野不加掩饰的轻蔑呼之欲出:“好事?怎么,你和他在马车上很聊得来?”


    宝诺一听那语气就知道他不爽:“还行,假客套罢了。”


    “还行?”他嗤道:“看来我不该打扰你们相处,那么一段路你就对他另眼相看了。”


    “……”宝诺怀疑他耳背,只听见“还行”两个字,后半句直接给忽略。


    谢随野绷着脸迈开长腿往前走,宝诺也不开腔搭理。


    转过街角,路边店家飘来甜酒香,宝诺立马扯住他的袖子,眼睛发亮:“有夜宵吃,哥哥。”


    听见“哥哥”俩字,他停下脚步。


    宝诺连哄带拽:“走嘛,尝尝宴州的酒酿,我饿了。”


    谢随野黑着一张脸陪她在街边小摊落座。


    “忙活大半日,水都没得喝。”她端起米酒猛地喝下大半碗,又让老板直接端一锅上来。


    灯火如昼,远处夜空烟花绽放,绚烂而稍纵即逝。


    “怎么有人放烟花?”宝诺问:“今天有什么节庆吗?”


    谢随野思忖片刻:“春分吧。”


    她眨巴眼睛好奇道:“宴州也过南朝的节气?”


    “此处是九华门的地盘,自然要过的。”


    宝诺琢磨:“那么八部盟的地盘遵从北境的习俗?”


    “不一定,混着来的。”


    宝诺想想觉得奇特,不由摇头一笑。


    这时脚边忽然碰着什么东西,她垂头打量,惊喜地轻呼出声:“呀,小狗。”


    一只肉乎乎的小黄狗,约莫两三个月大,尾巴摇得飞快,前爪按住她的绣花鞋。


    谢随野皱起眉头。


    宝诺把它拎起来放在腿上:“好可爱呀。”


    店家忙道:“哎哟,别弄脏了你的衣裳,它很调皮的。”


    “不碍事。”反正这身衣裳今晚过后也不会再要了。宝诺把它举到谢随野面前:“你看。”


    “拿走。”他正眼都懒得瞧。


    宝诺轻哼一声,自顾跟小狗玩耍:“他不识货,我们不跟他计较哈。”


    她拿桌上的酥肉喂狗:“这么能吃,以后得长多大呀?”


    “这是箭毛犬,长不了多大。”


    咦?宝诺发现他搭话,心想有戏,于是又把小狗抱起来展示:“它好乖,软乎乎的,还很亲人。”


    谢随野“嗯”了声。


    宝诺笑说:“那你摸摸呀。”


    谢随野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宝诺回过神,气笑了:“你这人怎么这样?”


    他挑眉莞尔。


    “那边在卖糖炒栗子。”宝诺回头指着不远处的小摊贩:“哥哥,你去买,好不好?”


    谢随野:“你使唤我啊?”


    她从钱袋里掏出碎银:“去嘛,你最好了。”


    “说两句好听话就想让我跑腿,有那么便宜的事吗?”


    宝诺诚恳道:“那我给你斟茶倒水,捏肩捶腿,行吗?”


    他似笑非笑白她一眼,起身去买炒栗子。


    小狗吃完酥肉,宝诺放它回去找主人。


    “姑娘怎么自己出来喝酒?”


    一个摇头晃脑的浪荡子凑了过来,笑盈盈打量她:“我请客,陪你喝两杯,怎么样?”


    宝诺说:“我在等我哥。”


    男子以为她找借口推辞,想用不存在的哥哥吓唬自己,心下不屑,愈发得寸进尺,直接坐到旁边:“是吗?你哥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宝诺淡淡瞥着他。


    男子笑道:“路边的米酒有什么好的,才几文钱一碗,我带你去喝真正的名酒,保管让你大开眼界。”


    他伸手想拉宝诺的胳膊,还没碰着,突然被一脚踹翻在地,肩膀疼得仿佛脱臼。


    谢随野犹如黑云压境般走来,居高临下,面色冷峻,用看尸体的眼神俯视他。


    男子面容扭曲,挣扎着爬起身,想理论,岂料发现对方异常高大,那气势压得人胆颤,一时竟不敢上前。


    “你想带我妹妹去哪儿?”


    “没、没有。”男子冷汗淋淋:“误会,误会。”


    谢随野把他坐过的板凳踢开,老板见状赶紧拿过另一张板凳,用抹布擦干净,怕他们干起架来影响生意,于是急忙打圆场:“春分可是好时节,大家喝碗甜酿消消气。”


    男子逃之夭夭,跑个没影。


    谢随野把装着糖炒栗子的纸袋丢在桌上,面无表情落座,不再说话。


    他看起来非常非常不高兴。


    宝诺也沉默,剥开栗子尝了两颗,有些食之无味。


    “哥哥在生气吗?”她问。


    谢随野不语。


    “为什么生气?”宝诺又问。


    他转过头,用审视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一遍:“你今天格外引人注目。”


    从何时起她已经出落得成水中芙蕖,不断引起各种男人的注意,那些奇形怪状的癞蛤蟆也配肖想,别说近身接触,即便多看她两眼,谢随野都想把他们眼珠子生挖下来喂狗。


    “可能今天打扮过。”宝诺讪讪一笑:“你觉得我和平时相差很大吗?”


    “比平时更让人讨厌。”他说。


    宝诺愣了愣,随即嗤笑一声:“是吗?”


    谢随野端碗喝米酒,脸色十分阴沉。


    “从小你就讨厌我,恨不得把我赶出家门。”宝诺挑眉轻飘飘地:“可我有些问题搞不明白,想请教哥哥。”


    “说吧。”


    “既然讨厌我,为何每年给我准备生辰礼物?”


    “有吗?”


    “别的不确定,但是给踏雪配的那副马鞍一定是你送的。”


    谢随野轻笑:“自作多情。”


    宝诺没有被吓退:“哥哥还记得青梧仙姑吗?”


    “谁?”


    “三年前我问过,你没有正面回答,如今又把人忘了?”宝诺隐含嘲讽:“你为了套话,接连好些天请人家做法事,闹得人尽皆知,都以为你留恋仙姑香闺,连家里人都误解你的动机,牺牲可不小。”


    谢随野这才明白她在说什么:“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你不是想把我送走吗,既然打听到我娘的去向,何不光明正大联络她,反倒害怕走漏风声,小心翼翼?”


    谢随野蹙眉:“是想把你送走,可惜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什么叫合适的机会?我现在都长大了。”


    谢随野盯着她,狩猎一样的目光:“是啊,翅膀长硬,现在敢跟我叫板了。”


    这是重点吗?宝诺看着他。


    “别转移话题,哥哥既然说讨厌我,为何不趁机把我送走?”


    “迫于谢知易的淫威,受他威胁,没办法。”


    宝诺:“今天呢?你莫名其妙跑来破坏我的任务,刚才又把搭讪的男子打跑,他不过跟我说了两句话,你用得着出手那么重吗?”


    谢随野沉下脸,眼睑发颤:“不、过、跟、你、说、两、句、话。你嫌我多管闲事,妨碍你和蛇虫鼠蚁交朋友?”


    “你管我和什么脏东西交朋友?我进通元镖局羊入虎口应该正合你意,不对吗?浪荡公子哥找我喝酒你又生什么气,难道不该欢天喜地把我送到别人手里?”


    谢随野胸膛起伏,幽深的瞳孔如同晦暗不明的天色,极力忍耐狂风暴雨的宣泄。


    他竟不知她如此咄咄逼人。


    把他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


    那张嘴怎么那么能说呢?


    在气他这一点上,真是天赋异禀。


    不愧是他的妹妹。


    “你赢了。”谢随野忍到极致之后笑出声。


    宝诺不解,什么意思?


    还想开口,他没再给她这个机会。


    一个炙热的、掠夺般的吻落了下来。


    “唔……”宝诺有些猝不及防,心脏猛地蹦到嗓子眼,脑中天旋地转。


    气息交缠,空气仿佛都被抢走,她想撤退,后脑勺却被他按住,没有逃离的余地。


    原来哥哥的嘴唇也这么软,这么烫。


    宝诺攥紧了手,肩膀不由自主缩起来。


    谢随野喉结滚动,慢慢松开她,垂眸瞧着,哑声轻哼:“我嫉妒,醋意大发,不想你和别的男人单独相处,这个答案满意吗?”


    第39章


    两人距离太近, 宝诺只觉得他的呼吸一下一下洒在她唇间,痒痒的,酥酥麻麻。


    谢随野说完不等她回应, 低下头去,再次将她的唇含住, 吮吸片刻,然后松开。


    老板僵硬地立在摊后, 低头搅拌锅里的丸子,假装自己不存在。


    没听错的话, 那两位客人应该是兄妹。


    既是兄妹,他们怎会当街亲嘴……


    老板犹如五雷轰顶,饶是宴州城民风开放, 他也没见过明目张胆乱.伦的兄妹。


    生得如此标志, 怎么能做出这般丧心病狂之事?


    老板忍不住偷瞄几眼,看着看着愈发赏心悦目, 好像纲常伦理也不那么重要了。说不定是情哥哥、情妹妹, 称呼罢了。


    宝诺发现老板闪躲的目光,大概猜到他在想什么。


    再喝一口米酒,舔舔唇,把谢随野的味道一起吞了下去。


    然后她脸颊烧得发烫。


    “吃饱喝足, 该走了。”谢随野若无其事结账起身。


    宝诺头脑发昏,一时不知如何面对,呆呆“哦”了声。


    他牵住她的手,星夜下漫步,一起回家。


    “弄丢的癞蛤蟆,明天赔给你。”他说。


    宝诺没听懂:“什么?”


    “通元镖局那位青年才俊。”谢随野嘲讽:“人给你绑了,接下来的事情你自个儿处理, 行么,游影大人?”


    宝诺摸摸鼻子哦一声:“行,我有安排。”


    谢随野转头打量她:“脸怎么这么红?”


    “刚喝了酒,热。”


    “是吗?手心都出汗了。”他摊开手掌,接着换个姿势,与她十指交错。


    宝诺呼吸更沉,酥麻感从相扣的掌心朝着四肢百骸蔓延,身体每一寸皮肤都变得异常敏感。


    好热。


    从喧闹的长街走入巷子,灯火也暗下,影子在身后拉长。


    “宴州城喜欢蔷薇吗?”宝诺指着一户人家墙头盛开的粉花,衬着黑瓦白墙,门扉青苔,整条巷子香气袭人。


    谢随野没有做声。


    宝诺上前摘了一朵,深嗅一口,回头冲他笑说:“好香啊。”


    哥哥压低眉眼,神色不明。


    “怎么了?”


    宝诺上前端详,他眉头紧锁,胸膛微微起伏,接着抬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在后院养过花。”宝诺捻着手中的蔷薇转动,双眼亮晶晶地:“可惜种一盆死一盆,严重打击我的士气,三哥还给我起外号,叫什么花苗寡妇,忒难听,后来我就再也不养花了。”


    哥哥仍旧沉默不语,只是盯着两人十指交错的手,再看她带笑的眉眼,尽是藏不住的羞赧娇俏,根本就是少女怀春,面对着心上人的模样。


    谢知易停下脚步,唤她:“诺诺。”


    宝诺的笑意瞬间僵硬。


    不夸张地说,连呼吸都没了。


    “……”她眼底闪过一丝惊慌,随即抽出自己的手,克制着胸膛内轰炸般的动荡,扯起嘴角:“哥?”


    谢知易在她抽出手的瞬间僵在原地。


    不可置信。


    天崩地裂。


    宝诺躲避他的目光,赶忙没话找话:“你,你知道这是哪儿吗?我来宴州出任务,你也刚好有事……哦,我们刚才吃宵夜来着,今天被一群镖师围追堵截,我们俩东躲西藏,可累坏了……”


    谢知易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阴沉至极。


    她心虚找补的反应无异于火上浇油。


    需要那么害怕吗?


    根本没想到他会醒来是吧。


    又或者说,她顾着跟谢随野谈情说爱,已经完全忘记还有谢知易的存在了。


    他们亲近到什么地步,居然开始抗拒他的存在。


    谢知易不想把她往坏处想,不愿恶意揣测,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强烈的背叛感让他几乎无法自持。


    宝诺这时先镇定下来,过去拉他:“走吧,先回家再说。”


    可谢知易却猛地甩开她的手,厌恶被触碰似的,排斥感极强。


    宝诺被吓到了,眼睛慌乱眨两下,抿嘴不语,半晌后自顾垂头往前走。


    谢知易看看自己发抖的手,心口刀搅般生疼。


    月上中天,脚下的影子跑到前边,漆黑模糊,正如她此刻混沌茫然的心境。


    不知不觉间,另外一个影子跟了上来,默然走在身后。


    无言以对。


    宝诺忽然感到力不从心,不知该怎么向谢知易解释,她还没有准备好同时面对两个如此强势的灵魂,每当试图主导都会被带跑,失去掌控,反遭影响。


    何况她确实怕他。


    谢知易从不对宝诺发火,甚至不说一句重话,正因如此,当他真的动怒,真的沉下脸,用冷漠的目光看她,宝诺从心底感到恐惧。


    那是一种来自兄长的权威,血脉天然的压制,难以克服。


    谢随野表面的刻薄凶悍可以震住年幼的宝诺,却震不住现在的她。


    可谢知易一个眼神她就怂得不敢吭气。


    怎么长大后形势全然逆转了?


    还有就是伤心。他居然甩开她的手。


    但哥哥也伤心的吧。


    想到这里宝诺屏住呼吸停下脚步,犹豫要不要再跟他谈谈。


    “发什么呆?”


    身后的人上前轻拍她的后脑勺,接着拉住了她的手。


    宝诺微怔,抬头望去,见他眉色张扬,笑意氤氲眼底,凌厉的轮廓也显出几分柔软,愈发清俊倜傥。


    谢随野冲她挑眉一笑。


    宝诺也分不清自己是庆幸还是失落,算了,等办完正事再找机会跟谢知易谈心吧。


    这晚辗转反侧,直到天色微明才入睡,宝诺很少做梦,今夜却是乱七八糟,哥哥在她梦中捣乱,两副灵魂同时出现,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靠在她左右两侧,像在逼她做出选择。


    宝诺醒来头昏脑胀,心头空荡荡,还有点疼。


    太阳高照,已是正午时分,聚宝阁来了几波客人,哑巴一一接待,也不知他如何跟人交流,总之交易顺利,双方都很满意,哑巴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


    谢随野不在,宝诺自个儿吃完午饭,上楼换了身轻便的装束,这时听见他招呼哑巴的声音,问:“四姑娘呢?”


    宝诺立刻跑下楼,谢随野已然站在院子里等她。


    “昨晚睡得好吗,徐昭小姐。”


    宝诺放缓奔向他的步伐:“还行。”


    谢随野弯下腰来打量:“眼底乌黑,精神恹恹,什么事让你忧心?做噩梦了吗?”


    宝诺不由长吁一声:“惦记我的任务。”


    他随意笑笑:“这点小事不值得你失眠,走吧,跟我去个地方。”


    “做什么?”


    “癞蛤蟆抓到了,带你去看看。”


    “章雨伯?怎么抓的?”


    谢随野抱着胳膊:“昨天被我打了一顿,你又被抢走,他气得够呛,今日跑去烟花巷柳发泄怒火,我的人偷摸进去把他敲晕,从二楼丢进后巷,神不知鬼不觉给绑了。”


    宝诺扯起嘴角:“这么简单顺利?”


    “对你来说可能没那么简单,还得费尽心思色诱。”


    “……”


    宝诺想揍他。


    “人关哪儿了?”


    “自然是一个秘密的地方。”


    宝诺跟他出门,骑马来到一座几近废弃的四合院,人烟寥寥,荒草遍地。


    “这是谁的房舍?”


    “以前存放兵器的一间库房,闲置很久了。”


    谢随野带她进入东厢,屋子背光,阴沉沉的,角落瘫着一个人影,双手反绑,死蛇般动弹不得。


    章雨伯其实早就醒了,身上没有力气,像是被下了药,还被打过,到处都疼。


    他使劲回忆,清晨一早直奔花月楼,把姑娘折腾得昏过去,他正穿衣裳,忽然发现墙上冒出一道影子,刚要回头就被敲晕过去。


    是什么人害他?把他绑架到此地意欲何为?谁那么大胆,敢绑通元镖局的少东家?


    这时房门“嘎吱”作响,诡异得像一声叹息,他先看见谢随野进来,不由瞪大眼:“是你?”


    昨日劫持他的马车,抢走他的艳遇,今日索性绑架……章雨伯眉梢直跳,怀疑他嫉妒自己纸碎金迷的生活,必定暗中窥探许久,谋划许久,才做出这种恶事。


    “你快把我放了,否则没有好下场……”


    他的威胁尚未说完,宝诺从谢随野身后走来,章雨伯霎时钉在原地,眼珠子仿佛爆裂般瞪着她。


    “你……”


    此女不似昨日那般艳俗装扮,手里握一把精致的雁翎刀,举止神态也完全变了样。


    宝诺抱着胳膊打量,淡淡开口:“就这么绑着,人跑了怎么办?”


    谢随野略歪了歪脑袋,闲散地拨弄手上的宝石戒指:“给他吞了药,四肢肌肉泄力,即便松开绳子他也爬不出这道门。”


    “你们是什么人?”章雨伯立马想到仙人跳,也猜到前两日的偶遇乃是故意为之,这对狗男女必定想敲诈钱财,却不知为何突然从色诱改为绑架。


    “我乃通元镖局少东家,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算计到我头上?呵呵,刚来宴州不久吧,打错算盘找错人了,我家背靠九华门,收拾你们两个小角色不过碾死两只蚂蚁,想动我,先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


    狠话放完,对方却没有丝毫反应,甚至可以说无动于衷。


    也是,既然敢绑架,想来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吓到的鼠辈,章雨伯改变策略,以利相诱:“你们绑我无非为了钱财,我家有的是钱,这个好说,要多少,我写一张条子,只管去镖局取。”


    宝诺终于有了动作,抽出腰刀,将他随身携带的玉佩挑起,抛入空中,轻巧接住。


    章雨伯轻笑:“这种成色的玉,我家库房有的是,徐小姐要是聪明人就不该这么对我,做我房里一个侍妾可比做劫匪强,眼界太低了,何苦来哉?”


    宝诺打量玉佩,谢随野慢悠悠上前,对着章雨伯胯.下狠踩一脚,他顿时痛得张牙舞爪冷汗直冒。


    “独生子遭绑票,章挥该现身了吧。”宝诺略带嫌恶地收起玉佩。


    “那得看看他还剩多少人性了。”谢随野回。


    章雨伯听见二人说出父亲本名,心下大骇,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你、你们想对付我爹?”


    宝诺居高临下瞥着他:“章挥在南朝坏事做尽,背信弃义,卖友求荣,以为逃来宴州就没事了?”


    听见这话,章雨伯霎时坠落冰窟。


    谢随野将这间仓库的钥匙交给宝诺,出门时又将一只旗花火号递给她。


    “这是信号筒?”比惊鸿司用的那种穿云箭精致许多。


    谢随野道:“倘若遇到危险,一个人应付不来,你便发送信号,我这里好歹有几个人手,届时看见信号自会前去相助。”


    宝诺笑起来:“是哦,差点忘了,哥哥好歹是个小堂主。”


    “你自己当心,章挥狡诈,没那么容易上当。”


    “嗯,我知道。”


    *


    蒲察元挥气势汹汹回到镖局,稳坐厅堂,看着玉佩和勒索信,脸色无比阴沉。


    “谁送的?”


    镖头回道:“傍晚一个乞丐路过,丢在门口。”


    “人呢?”


    “放走了,疯疯癫癫的叫花子,受人指使前来送信罢了。”


    蒲察元挥看着威胁的字条,让他明日未时带五百两黄金去城外北坡赎人,且只能孤身赴会,不许带随从和护卫。


    “东家,五百两黄金不是小数目,咱库房可能没有那么多现银。”


    蒲察元挥仿佛没有听见,眉头紧锁,倒是在想别的事。


    “伺候雨伯的小厮呢?”


    “石头,快过来!”


    小厮垂手大步上前。


    蒲察元挥冷眼看着他,询问这两日章雨伯的动向,遇见什么人什么事,以及今早被绑的细节。


    小厮头也不敢抬,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事无巨细。


    眼看东家脸色越来越难看,镖头道:“少东家是被人盯上了,那名女子十分可疑。”


    蒲察元挥冷哼一声:“五百两黄金,真敢要,区区一个女子,哪儿来这么大胆?”


    嘴上没说,他对章雨伯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逆子算是厌烦透顶,成日寻花问柳便罢了,镖局里的事务帮不上忙,让他去讨好薛掌门的千金,他连人家面都见不着,简直是个废物。


    可惜蒲察元挥就只有这一个亲生儿子,早年逃亡途中伤了根本,他已无法再生养,章雨伯便是唯一的血脉,生性多疑的蒲察元挥没法相信外人,只能指望废物儿子开窍。


    这下倒好,一事无成,反而招惹祸端,连累老子。


    蒲察元挥倒不怕敲诈,可他担心对方另有图谋,别是南朝那边来的索命鬼。


    思来想去,他吩咐镖头和管家:“准备一只木箱,一辆马车,明日我倒要亲自看看,绑架我儿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第40章


    宝诺给的交易地点在城外北坡, 距离城隍庙不足二里,视野开阔,午后未时天光正好, 来往踏春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还能看见远处耕作的农户。


    蒲察元挥命人早早埋伏在附近, 保护他的安全。未时他独自驾车现身,伫立北坡等候半晌, 交易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看来对方十分警觉,他把沉甸甸的木箱从马车抬下来, 金子就在面前,触手可得,竟然不为所动。


    如此可见, 要么绑匪心思缜密, 早有戒备,要么就不是为钱财而来。


    蒲察元挥预感不妙, 赶忙驾车返回镖局,


    “东家,我们在北坡没有发现可疑之人,绑匪或许根本没来。”


    蒲察元挥思索半晌,攥拳捶了下桌子:“不好, 她必定比你们去得更早,发现有埋伏,自然不会现身。”


    “啊,那少东家……”


    蒲察元挥看着木箱里的破铜烂铁,心下烦闷:“再等等,还有机会。”


    交易失败,他的好儿子恐怕要遭罪了, 蒲察元挥心知肚明。


    *


    如他所料,宝诺正在仓库对章雨伯动刑。


    “你要做什么?别杀我、我有很多钱,我给你钱!”


    “你爹不老实,看来他对你也就那样,并非真心想赎人。”


    章雨伯的衣裳被刀撕裂,他身上坑坑洼洼,有陈年疮口留下的疤痕,还有新鲜溃烂的皮肉,显然是染了脏病。


    宝诺看得想吐,忍着恶心找到他后肩的刺青,二话不说用刀削下来。


    “啊!!!”


    章雨伯痛得几近昏厥,整张脸扭曲变形,眼泪鼻涕口水四溢。


    宝诺用他的衣裳碎布包裹皮肉,也不管他死活,抬腿就走。


    *


    翌日清晨,蒲察元挥抖着眼皮看着那块血淋淋的“章”字刺青,腥臭味扑鼻,他想吐。


    “东家,绑匪如此挑衅,实在可恨!”


    字条上说,再给他一次机会,独自前往北坡交易,否则便将章雨伯在南朝为娼之事抖落出来,让整个宴州城都知晓。


    镖头瞥见这句话也不敢细问,在他看来东家对这个义子算是仁至义尽,又非亲生,何必倾家荡产掏心挖肺?那章雨伯的为人大家有目共睹,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哼哼,好啊,好得很。”蒲察元挥气得手抖,他为了自身安全决计不会孤身赴会,倘若不去,章雨伯的前尘旧事被揭发出来,便是断了与薛掌门联姻的可能,这个绑匪真是歹毒,断他后路,可恨至极。


    “没人能威胁我。”蒲察元挥咬牙切齿:“不知死活的东西,跟我比狠,你还嫩了点儿。”


    他不仅不去交易,还要送给绑匪一个天大的惊喜。


    *


    “通元镖局的少东家莫名其妙死了,你说奇怪吧?”


    宝诺坐在茶馆二楼窗前,老板滔滔不绝,说不清兴奋还是害怕:“镖局一夜之间办起丧事,大张旗鼓,闹得人尽皆知,比办喜事都热闹!”


    人还没死,棺材都给他备好了。


    宝诺看着四处悬挂素帷的镖局,门前那对偌大的灯笼也换成白的,贴上黑色“奠”字,纸扎运往府内,哀乐不断,镖师们身穿缟素,哭得惊天动地。


    章挥啊章挥,不愧是你,此举等于向绑匪挑衅,他宁愿当做儿子死了也不肯被人牵着鼻子走,想拿捏他,此生无门。


    宝诺抚摸茶盏,心下琢磨,她得改变计划,慢慢跟这个老贼周旋才行。


    当晚回到聚宝阁,宝诺找哑巴打听宴州城无中生有的渠道。


    哑巴听不懂。


    宝诺说:“就是给人造谣,散播小道消息,捕风捉影,没事找事的那群人,怎么联络?”


    坐在柜台那边的谢随野扶住了额头。


    宴州有个浮尘酒肆,三教九流汇集,每天有无数的情报和小道消息在那里进出,哑巴当即出门替她联络。


    一夜过去,章雨伯做小倌的旧事传得满城风雨,路过通元镖局的狗都要停下来瞄两眼。


    蒲察元挥颜面尽失,他没想到丧事都办了,绑匪竟然还要揭穿他的私隐。


    “谣言从哪里传出来的,给我查到底!”他百思不得其解,通元镖局的流言不是谁都敢散播的,那绑匪难道有天大的面子,能使唤宴州城的地头蛇?


    镖头为难道:“属下等能力有限,只查到流言并非来自九华门地界,无法追踪到底。”


    蒲察元挥眼皮发抖:“要你们有何用,区区一个女劫匪都对付不了。”


    镖头心想你自个儿不也束手无策,还怪别人?


    蒲察元挥预感不妙,既然通元镖局查不到,不如赶紧寻求九华门的庇佑,否则不知后面还有什么阴谋诡计等着他,总这么坐以待毙不是办法,得找机会主动出击才行。


    *


    章雨伯对外边沸沸扬扬的传闻一无所知。


    宝诺又来了,这次没对他用刑,却是削断麻绳,还带了水和烧饼给他充饥。


    章雨伯不知这个魔鬼打的什么算盘,对她又怕又恨。


    “慢慢吃,这不是上路饭,放心。”


    “……”


    宝诺用脚勾过一张板凳,闲散落座,胳膊搭着膝盖,一瞬不瞬地打量他。


    “你、你想怎么样?”


    宝诺摇头轻叹:“可怜啊,章挥当年抛妻弃子,为求自保竟然将你们母子踹下马车,这是人做得出来的?真是禽兽不如。”


    章雨伯忙不迭喝水啃烧饼,不接话茬。


    宝诺:“你被仇家卖入妓馆糟蹋,难道从没怨过你爹吗?”


    “怨?如今我是镖局的少东家,穿金戴银衣食无忧,我爹必定对当年之事心怀愧疚,才会这般纵容我,可见他心里有我。”


    宝诺冷笑:“那你娘呢?”


    “我娘?那个蠢女人,屁本事没有,就知道哭!若非她无能又碍事,我爹怎会把她踹下马车?她还死抱着我,连累我也摔了下去!”


    章雨伯对他母亲没有丝毫同情和怀念,反倒厌恶透顶。


    宝诺面色淡淡:“可惜你这个少东家算是做到头了。”


    “你什么意思?”


    “章挥那种人,有利用价值才会纵容你,可如今你没了任何价值,自然沦为弃子。”


    章雨伯急促喘息:“你做了什么?”


    宝诺挑眉:“别紧张,我不过就是把你的过往散播出去,让宴州城所有人知道,通元镖局的少东家是个男妓。”


    章雨伯突然大笑出声:“那又如何?我在乎名声?你尽管说啊,他们知道又能怎么样,顶多背后嚼舌根,难道还敢跑到我面前放屁?!英雄不问出处!我是蒲察元挥的义子,只要有钱有势,他们照样像狗一样舔上来,能耐我何?!”


    宝诺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你不要脸,你爹要啊。他宁愿你死了也不愿败坏名声,我割你刺青丢给他,他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你说你还有什么用?”


    章雨伯摇头:“不可能,我爹自有想法,他不可能放弃我,我是他唯一的血脉,唯一的儿子……”


    宝诺起身拍拍衣裳:“眼下你只有一条路,取代他,成为镖局的一把手。否则宴州城怕是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


    章雨伯发现她要走,不可置信道:“你去哪儿?你、你要放我?”


    “章挥不管你的死活,你对我来说也是个废物,留着没用,你请便吧。”


    说完她当真离开,不做停留,走得彻底。


    几日下来药效也过了,章雨伯身上有了些力气,赶忙逃出这个魔窟,一路跑到大街上,跌跌撞撞狂奔回家。


    *


    通元镖局的丧事依旧在办,蒲察元挥正在想法子洗刷流言,这时管家却惊慌大喊:“少东家回来了!!”


    “什么?”


    蒲察元挥难以置信,提着一口气大步出门,只见周遭围得水泄不通,看戏的路人指指点点,神色各异。


    “义父……”


    章雨伯半死不活地倒在路边,衣衫褴褛,比乞丐还要邋遢。


    蒲察元挥睁大双眼,额角突突直跳,根本没想到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会活着回来。该死的绑匪不是要撕票吗?怎么又不撕了?!


    那章雨伯涕泪纵横,抬手伸向父亲,以为自己死里逃生,父亲肯定高兴,谁知他眼中除了惊恐怀疑,就只有深深的嫌恶,藏也藏不住的嫌恶。


    能不嫌吗,章雨伯平日收拾得人模人样,表面看上去还像个俊俏的公子哥,如今原形毕露,身上溃烂的皮肤触目惊心,连五大三粗的镖师都不敢上前搀扶,害怕碰着他会传染。


    “爹……”


    蒲察元挥攥紧拳头,恨不得他原地消失才好。


    “抬进去!愣着干什么?!”


    镖师听见命令才上去捞人,左右两边搀扶着,把章雨伯拖回镖局。


    先前宝诺明着挑拨离间,章雨伯根本不相信,一门心思想回家,这会儿终于回来,却见满室缟素,院中灵堂搭起,他的牌位和棺材居然都做好了!!


    父亲是一点儿没想救他啊?


    “这些天你去哪儿了?怎么回来的?”


    蒲察元挥背着手,目色锋利,并无半分关切之意。


    章雨伯想喝口水,但是不敢耽误父亲问话。


    “儿子被歹徒绑架,关在一个废弃的仓库……”


    蒲察元挥抬手示意镖师和小厮全部退下,等到厅堂内只剩他们父子二人,他才问道:“绑匪是不是南朝来的?她可曾透露身份?”


    章雨伯眼里布满血丝,默然看他片刻:“儿子不知她的来历,只知她要钱。”


    “哼。”蒲察元挥冷笑:“若只求财,为何要我亲自出面,还不许带侍卫?”


    章雨伯不说话,转头看着院中的灵堂,心下不由冷笑。


    蒲察元挥来回踱步,思索如何处理这块烫手山芋。


    镖局因他名声扫地,留着这么个少东家必定沦为笑柄,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可若将他扫地出门,做得太绝,同样损伤体面。


    歹毒的死绑匪,给他出了这么阴毒的一招。


    蒲察元挥说:“你可知外头流言蜚语,唾沫星子快把镖局淹没了。”


    “都是儿子不好,给爹招惹祸端。”


    蒲察元挥点点头:“既然知道自己闯了祸,也该由你收拾烂摊子。”


    “是,全听爹的吩咐。”


    “外人都以为你是我收养的义子,既是义子,你之前做过什么,我这个义父自然蒙在鼓里。”蒲察元挥已想到断臂求生的法子:“明日你便出去向大家坦白,从前受人胁迫,逼不得已才做了小倌,而且此事瞒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觉得你像死去的儿子才收你为义子……演得逼真些,最好声泪俱下博取同情。”


    章雨伯没吭声。


    “饭时我再出来,表示对你既往不咎,这段时间你离开宴州,避避风头。”


    章雨伯心想:我果然成为弃子,要被赶出宴州了。


    蒲察元挥自顾提醒:“忏悔的戏份要做足,一定记住,你的过往与我无关,我完全被蒙在鼓里,这样镖局的名声还能挽回,明白吗?”


    章雨伯笑笑:“明白,放心吧,爹,儿子定会保全你,不负你的期望。”


    ……


    “筹码放回去,你确定他们父子一定会反目,互相残杀吗?”谢随野问。


    宝诺托腮:“章挥摆明了不受威胁,章雨伯留在手里也没用,不如放他回去添乱。倘若他脑子开窍,肯弑父求生,我自然乐见其成,如果他没胆子弑父,此处亦无他的容身之处。只要通元镖局内乱,我便想办法混进去,找机会取了章挥的狗命。”


    谢随野说:“他身边高手如云,你想近身杀他没那么容易。”


    宝诺轻叹:“我晓得呀,要能借刀杀人最好不过,就看章雨伯上不上道啦。”


    谢随野的目光像看一个顽童,溺爱又纵容,任她翻天覆地。


    “给你的火号随身带着吗?”


    “带着,怎么?”


    他道:“宗门有事,我得回去看看,这几日不在聚宝阁,你自己当心。”


    宝诺眨巴眼睛:“你要回永乐宗?”


    “嗯。”


    “会有危险吗?”


    谢随野:“自己的地盘,何来危险。”


    宝诺心下微叹,哥哥虽说是个小堂主,却不知那永乐宗内部有多险恶,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那你去吧,倘若遇到危险赶紧回来找我,我毕竟是惊鸿司游影,可以保护你的。”她说。


    谢随野盯着她,嘴角慢慢弯起,眉目带笑:“遵命,游影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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