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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5

    第41章


    蒲察元挥从九华门见过薛隐山回来, 夜色深沉,通元镖局静若棺木。


    “东家。”护卫寸步不离地跟随他进门,直至送到内宅。


    “行了, 你们休息去吧。”蒲察元挥疲惫地摆摆手。


    “是。”


    夜凉如水,他站在廊下眺望四周, 这间镖局是他毕生心血,当年结交宁记茶行东家宁望笙, 钻研他的喜好,用一副假面与之结为异姓兄弟, 数年来谨小慎微,装得何其辛苦。他以茶行做掩护躲避仇家的追杀,宁望笙视他为手足, 宁夫人好善乐施, 亦容易相处,宁家的善意, 说是恩情也不为过。


    然而对于章挥, 非但不记恩,反倒觉得他们伪善,一种充满优越的施舍,富贵闲人彰显道德的方式罢了。若他是东家, 照样能成为十里八乡歌颂的大善人。


    宁记的财富滋养着章挥的贪婪,他不甘心只做个旁观者,他也想当老爷,大手一挥施舍底下人,听他们感激涕零巴结讨好。


    于是在躲避岐王魔爪的关键时刻,章挥毫不犹豫便出卖了自己的结义兄弟,将他害得家破人亡, 还拿着他半副身家逃之夭夭。


    来到宴州,章挥的人生才真正开始,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镖局,大宅子,锦衣华服,体面和尊重,还有别人艳羡的目光。


    这一切来之不易,没有谁可以毁坏。


    蒲察元挥眯起双眼,想到什么,转身往儿子房间去。


    章雨伯刚用完创伤药,他后肩被宝诺削掉一块肉,痛得厉害。


    “雨伯。”蒲察元挥抬脚进屋,随口问道:“大夫看过,伤没事吧?”


    “爹。”


    他说:“皮外伤养养就好。明日的发言你准备得如何,我教给你的话都记熟了吗?可别忘了。”


    章雨伯屏息片刻,慢慢穿好衣衫:“爹放心,儿子定不让您失望。”


    蒲察元挥“嗯”一声:“绑匪关押你的仓库,改日让林镖头再去一趟,找找看有什么线索。”


    章雨伯去拿茶罐沏茶,顺便将剧毒药粉抖下去:“那个女绑匪擅用雁翎刀,不知哪门哪派。”


    “也可能是惊鸿司游影,他们的佩刀都是雁翎刀。”


    章雨伯一边沏茶一边用绑匪信息转移父亲的注意力,使他放松警惕。


    “这么说,南朝的人找过来了?”


    蒲察元挥拧眉道:“宁家灭门,即便官府追查也只能查到水寇头上,怎会派游影来宴州寻我?”


    章雨伯见杯中药粉完全融化,端着茶杯走到桌前:“难道宁家还有人活着?”


    蒲察元挥的脸色愈发紧绷:“不可能,就算有生还者,凭什么请得动惊鸿司越境追查?南朝一年那么多案子,惊鸿司很闲吗?”


    章雨伯弯腰递上茶水:“是啊,也许咱们都想多了,可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绑匪,掀不起什么风浪。爹喝茶润润嗓子吧。”


    蒲察元挥扫了眼,接过茶盏,捻起盖子吹开浮在面上的茶叶。


    章雨伯屏住呼吸,手指死死掐入掌心。


    蒲察元挥正往嘴边送,突然发现哪里不对劲,方才雨伯的眼神好像有些怪异。


    他立马转头检视,章雨伯正一瞬不瞬盯死茶杯,发现他瞥过来,眸子一转,四目相对,不由慌了慌,随即垂下眼帘,表情自然而然。


    如此微妙而隐晦差异,几乎难以察觉,但蒲察元挥生性多疑,一点点细微末节的古怪都能精准捕捉,引起他的警惕。


    不好,茶里有毒。


    他瞬间做出判断,眉头蹙起,随即将杯子放下。


    章雨伯心下一凛,知道要坏事。


    “既然你准备妥当,我就不打扰了。”蒲察元挥起身想走。


    “父亲。”章雨伯伸手按住他的肩,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瞳孔因过度的紧张而凸出眼眶:“喝完茶再走。”


    蒲察元挥脸颊抽动,逐渐扭曲:“你想做什么?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


    章雨伯屏住呼吸,只那一句:“喝茶。”


    蒲察元挥猛地打翻茶碗:“混账东西,没用的废物!累我名声便罢了,居然还敢对我下毒!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和你娘一样蠢,一样该死!”


    章雨伯抄起桌上的剪刀猛地刺向他胸膛:“该死的是你,狗杂碎!我遭的罪全都是你害的!给我去死!”


    “天狐天豹!”


    蒲察元挥的外衫被刺破,露出里面的金丝软甲,刀枪不入,顶住了那一剪子。


    护卫听见呼唤当即破窗而入,不待迟疑,一剑刺穿了章雨伯的后背。


    蒲察元挥曾经吩咐过,只要危及他的性命,无论是谁,即刻弄死,义子也一样。


    “噗通”一声,章雨伯手握剪刀摔倒在地,胸膛鲜血直流,狰狞的眼睛瞪住他爹,死不瞑目。


    “东家,没事吧?”


    蒲察元挥大口喘气,扫了眼地上的尸体,摇摇头,仿佛还不能相信,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对他下毒手。


    “灵堂不必撤了,传令下去,接着治丧。”


    这一切都怪那个女劫匪,好好的日子全被她毁了。


    蒲察元挥跌坐圆凳,眸底愈发阴沉。


    *


    通元镖局少东家暴毙的消息传到聚宝阁,宝诺大失所望。


    原本指望章雨伯弑父,谁知竟被反杀。


    镖局对外宣称他受绑匪折磨,回家后丧失神志自残而亡,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托词。


    宝诺双手相扣,撑住额头,闭上眼睛思索对策。


    这个章挥未免太难杀,连最亲近的儿子都办不到。


    硬碰硬肯定不行,需得利用其他势力迂回。


    章挥既然逃离南朝来到宴州,为何不投靠八部盟或永乐宗,却选择依附由南朝扶持的九华门?


    宝诺出发前收到秦臻的提醒,朝廷虽然对九华门提供钱财和兵器的支持,用以平衡八部盟和永乐宗的势力,但其不可控性极其危险,断不可视为同盟。


    秦臻也说,若走到死路,万不得已时,可以向九华门表明身份,他们不会轻易和朝廷作对,至少能保她活命。


    由此可见,九华门虽不可控,却也有所忌惮。而章挥的意图嘛……他曾与岐王勾连,若岐王篡位成功,九华门自然恭贺新君,那时章挥说不定还能返回南朝,讨一个功臣的名头。


    他想得倒好。


    宝诺随即有了对策,她要揭穿蒲察元挥的真面目,再找九华门谈判,告知他们岐王谋逆之事朝廷已有部署,逆贼覆灭在即,蒲察元挥这个同党也不能逃脱。


    九华门虽无义务帮忙诛杀逆贼,但蒲察元挥依附在其门下,坐视不管的后果等同于倾向岐王,只要摆到明面上来,他们必定会表明态度。


    想清楚一切,宝诺立刻行动,让哑巴再去浮尘酒肆,将蒲察元挥在南朝干的勾当宣扬出去,越快越好。


    “诶、诶。”哑巴拿着银钱和她写的书信,兴致勃勃出门做任务。


    宝诺一个人守着聚宝阁,掏出谢随野给她的旗花火号端详,突然担心自己和哥哥的这层关系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毕竟她是南朝游影,马上又要与九华门共谋,而哥哥是永乐宗的堂主,这算不算通敌?万一被永乐宗的人知晓,会不会大做文章对付哥哥?


    宝诺攥拳抵住额头,心下后悔,进入宴州城就应该和哥哥保持距离,独自行动才对,当时怎么昏头了呢?她居然一直住在聚宝阁,如此掉以轻心,脑子是被什么迷惑了吗?


    更可怕的是,哑巴早上出门,直到傍晚都没有回来。


    宝诺预感不妙,带上腰刀和旗火,稍做易容,亲身前往浮尘酒肆。


    *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市井之中人烟稠密,宝诺身处陌生街巷,头一次感到孤立无援。


    往常隐在暗处保护她的暗枭也不见踪影,谢随野说宗门有事,想必暗枭也一并回了永乐宗。


    浮尘酒肆不太好找,即便拿着谢随野给的地图也走了不少弯路,等她终于看见悬挂的酒幌,晚霞已经落尽。


    酒肆灯火亮起,坐在窗边的胡商向她投来端详的目光。


    宝诺握紧腰刀走入店内,伙计迎上来,见是个生面孔,笑问:“姑娘,春点开不开?”


    江湖暗语,意思是问她懂不懂黑话。


    宝诺:“借个亮子。”打听情报。


    伙计殷勤地引她到小桌前落座,接着便有另一个跑堂的上来递酒牌。


    “客官想打听哪一路的消息?”


    宝诺反问:“你们这里谈生意安全吗,我仇家多,若交易到一半突然被人抓走,岂非人财两空?”


    伙计笑道:“店内不允许动武,您说的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


    “店内不允许,出了这个门就危险了,可以这么理解吧?”


    “呵呵。”


    宝诺扫一眼酒牌,掏出银子,问:“早上那个哑巴是不是抓走了?”


    伙计将银两放入漆盘:“是,有埋伏,刚出门他就被抓了。”


    宝诺皱眉,宴州城不止这一处传播消息的地方,蒲察元挥如何找到的?


    “是通元镖局的人吗?”


    伙计不语。


    宝诺又掏出一锭银子。


    “不知是谁的人,只看见他们往东边去了。”


    东边。宝诺摊开地图查看,果然是通元镖局的方向。这下遭了。他们抓到哑巴,会不会顺藤摸瓜找到聚宝阁?可是过去大半日的时间,直到宝诺出门,聚宝阁安然无恙,可见哑巴没有被认出来,或者说他没有招供。


    谢随野才刚走,他手下的人就出了事故,宝诺自觉难辞其咎,当即决定夜探通元镖局。


    走出浮尘酒肆,压低斗笠,宝诺埋头往东边去。


    被窥探的感觉突然又来了。


    “是她……是她!”


    隔壁医铺黑灯瞎火,二楼窗子猛地推开,有半截上身探出,陌生男子指着她高声急呼。


    怎么回事?宝诺加快步伐,这时一把锋利的长剑搭上她肩头,可谓悄无声息,来人功夫极高。


    二楼的男子忙不迭跑下来,掀开她头上的斗笠,弯腰仔细查看她的脸。


    “没错,就是她!”


    宝诺呼吸停滞,不是没想过蒲察元挥会派人蹲守酒肆,所以她出发前用简易的工具把腮帮子和鼻子做了些许调整,这是游影的基本素质。但即便有人蹲守,章雨伯已死,谁又会认识她?除非哑巴叛变。


    然而宝诺看着眼前激动的青年才想起自己的疏漏,她忘了,那日在潇潇馆,看清她长相的除了章雨伯,还有他身边一个狐朋狗友。


    “好啊,总算被我逮住了!我要替雨伯报仇!”


    蹲守的人除了青年,只有两个使剑的高手,他们混迹人烟里,隐藏能力极强。


    “徐昭小姐,跟我们回镖局吧。”高手没有理会青年的叫嚣,只是卸了宝诺的刀,将她双手反绑:“我们东家恭候多时了。”


    她被押上马车,不一会儿就到了通元镖局。


    正厅外偌大的院落灯火通明,宝诺进去便看见乌泱泱一堆人立在廊下,哑巴被揍得鼻青脸肿,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蒲察元挥面色阴沉地坐在圈椅里,他身旁是一位仪表威严的中年男子,姿态气定神闲。


    “人抓着了,就是这个小贼害死令郎?”


    “还得多谢薛掌门出面,查到了浮尘酒肆,否则抓不住这两条小鱼,我儿白白丧命。”


    宝诺听着对话便知那中年男子是九华门的掌门薛隐山!


    “举手之劳罢了,元挥兄不必客气。”


    薛隐山其实抱着看戏的心态,参与这件惊动宴州城的丑闻。章雨伯死不死倒不打紧,从他的前史爆出那一刻,通元镖局自该断了联姻的念头,不用挑明,大家心照不宣。


    薛隐山本就不想和蒲察元挥结亲,他瞧不上章雨伯,他的义女应当有更好的安排。


    但顺手帮一把,揪出始作俑者,卖通元镖局一个人情,他还是很乐意的。毕竟宴州这种地方,谁的地盘越大,实力越强,根基自然越稳,放着一头肥牛不拉拢,若是被其他两股势力撬走,可就得不偿失了。


    蒲察元挥阴冷的目光盯住宝诺:“你的同伙呢?应该还有一个小喽啰,他是谁,人躲哪儿去了?”


    宝诺也盯着他,发现他手上佩戴的扳指,约莫就是宁记茶行的传家宝,他灭了人家满门,居然还敢戴这枚扳指,是当成勋章和战利品炫耀战果?真够歹毒的。


    “薛掌门,我乃南朝惊鸿司游影,奉命前来缉拿你身边那个逆贼,请替我松绑,容我细细道来。”


    看戏的薛隐山猛地怔住,始料未及,表情差点转不过来:“什么?你是惊鸿司的人?”


    蒲察元挥脸颊抽动,果然,果然是南朝来抓他的!!


    “蒲察元挥原名章挥,三年前在平安州卖主求荣,害死茶商宁记一家,逃至宴州改头换面,章雨伯乃是他亲生儿子,并非义子。”


    薛隐山坐直腰背,不动声色转头打量,见蒲察元挥面容僵硬,咬肌紧绷,眼中杀意腾腾,尽是被拆穿之后的愤恨。


    “元挥兄,这……”薛隐山不想撕破脸,给他递台阶。


    蒲察元挥白了宝诺一眼:“满口胡言,仅凭你这贱人一面之词便想编造故事颠倒是非吗?”


    薛隐山清清嗓子:“你说你是官家游影,有何凭证?”


    “我有腰牌。”宝诺道:“若薛掌门还不信,只管找联络人求证。”


    九华门与南朝保持密切的交往,求证并不难,但惊鸿司与使臣之间属于两个体系,核实需要时间。


    “腰牌?”薛隐山给了手下一个眼色。


    “不要碰我。”宝诺气势凛然:“腰牌贴身收着,我自己拿。”


    薛隐山若有所思,点头应允。


    捆绑双手的麻绳解开,宝诺扭动手腕,从怀里掏出小巧精致的腰牌,递了过去。


    蒲察元挥脸都白了,坐立难安。


    薛隐山查验完,笑了笑:“元挥兄,这究竟怎么回事啊?”


    “薛掌门见谅,我只是一个小角色,过去种种,无非为岐王效力罢了。”


    “原来你是岐王的人?”


    宝诺蹙眉,薛隐山那态度分明想和稀泥,两头不得罪,等着局势变换再做打算!


    “薛掌门,岐王谋逆,覆灭就在眼前,章挥乃逆贼爪牙,你可不要袒护!”


    薛隐山瞥着她,略笑笑,仿佛自己十分无辜:“藩王谋逆那么大的事,怎么我没有听见半点风声?”


    蒲察元挥趁机道:“惊鸿司表面对付我,实则对付岐王,不如将她除掉,以绝后患,岐王殿下必当感念薛掌门的人情。”


    薛隐山惯会扮猪吃老虎装傻:“那怎么行?她毕竟是朝廷派来的,岂可随意处置?”


    蒲察元挥眯起眼睛:“她只有一人,谁会跑回南朝告密?不如交给我处置,此事与你无关,与九华门更无半分瓜葛,即便将来惊鸿司要查,怎么也查不到您这里。”


    薛隐山装模作样推辞:“这,这不好吧?”


    “掌门切不可妇人之仁,她想把您卷入南朝内乱,其心可诛!交给我,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九华门依旧独善其身!”


    薛隐山重重叹一口气,扶住额头:“唉,实在是太复杂了,不如改日再议。”


    他说着起身准备告辞,意思再明显不过,等同于把宝诺丢给镖局,任其自生自灭了。


    蒲察元挥露出得逞之色,立于廊下拱手恭送薛隐山,视线转向宝诺,不掩阴冷凶残,嘴边勾起冷笑。


    趴在地上的哑巴听见他们的谈话,明白凶多吉少,想起身保护宝诺,却被镖师踩住脑袋,死死按在地上。


    兴许见她一界女流,手上又没了武器,仿佛任由宰割的羔羊,周遭所有人松懈下来,等着看东家怎么给少东家报仇。


    “小贱人,给雨伯陪葬吧!”章雨伯的狐朋狗友跳出来咒骂。


    蒲察元挥:“我儿遭受的折磨,我要百倍千倍让你偿还。”


    这是拿她表演慈父本色呢。


    宝诺摸向后腰,取出旗花火号,用火折子快速点燃引信,朝向夜空。


    方才还死死挣扎的哑巴见她发射信号,松一口气,不再费劲挣扎。


    “咻”一声巨响,火药推动箭矢穿云而上,瞬间划亮夜空。


    众人仰头望去。


    宝诺原想趁此时机夺回雁翎刀,杀出一线生机,谁知却被眼前的场景震住。


    漆黑天穹之下烟火迸发,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惊现夜空,以傲游之姿俯瞰众生,久久不散。


    宝诺呆住,她以为只是一支普通的穿云箭,怎么动静如此之大,信号火焰如此考究?!


    刚踏出镖局大门的薛隐山急匆匆返回,脸色发沉:“凤凰令!你究竟是什么人?!”


    宝诺低头看看手中的旗火,心下嘀咕,凤凰令……是什么东西?


    蒲察元挥的脸快变成猪肝色:“薛掌门,我就说她还有同党!这是发信号求救呢!我倒要看看能叫来几个小毛贼!”


    薛隐山置若罔闻,只顾着盯住宝诺:“凤凰令只有永乐宗宗主可用,怎么会到了你手上?!”


    宝诺愕然抬头,呼吸逐渐停滞。


    第42章


    蒲察元挥站得远, 不知他们在说什么,生怕薛隐山反悔,于是立即吩咐护卫:“天狐天豹, 砍下她的头祭奠少东家!”


    “是!”


    长剑出鞘,“噌”地一下, 尖锐冰冷的摩擦声撕裂空气,寒光刺眼, 宝诺被按住肩膀双膝跪地,另一护卫提剑逼近, 她抖出袖中暗器,尖锥从下往上,将身后那人的手腕穿透, 肩膀得以解脱, 她逃出桎梏跑开。提剑的护卫见兄弟被她暗伤,愕然大怒, 当即挥舞长剑猛地朝她砍去。


    那势头对准天灵盖, 是想把她劈成两半的意思。


    宝诺手中只有一根锥子,无法抵挡利剑的进攻,想跑,镖师们拔刀围了上来。


    “动手!”蒲察元挥催促。


    宝诺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却听“铛”地脆响, 有什么东西从面前射了过去,凌厉迅捷,锋锐无比。


    周遭围聚的镖师不由发出惊呼,下意识往后退开,慌忙眺望四周。


    宝诺睁开眼,看见断裂的长剑和掉落地面的飞刀。


    “百炼堂接令,前来支援。”


    一个二十出头的妖冶男子蹲在墙上, 几缕红毛格外扎眼,他笑呵呵打量众人,接着潇洒地跳了下来,随即一群血气方刚的小子蜂拥而至,有的翻墙,有的破门,如入无人之境,嚣张至极。


    “百炼堂……”蒲察元挥惊怒:“我与永乐宗井水不犯河水,你们擅闯我通元镖局做甚?!”


    薛隐山脸色沉沉,立刻吩咐弟子发送信号召集人手。


    为首那个红毛男子见状忍不住发出讪笑,略微颔首:“薛掌门,久仰。”


    “你是百炼堂新任的堂主?”


    “在下大头。”


    薛隐山眯眼端详:“永乐宗改朝换代,各个堂口重新分配,听闻你们宗主提拔了不少新面孔,只是没想到这么年轻。”


    红毛挑眉笑道:“宗主英明,深谋远虑,知道有些人老了冥顽不化,占着茅坑不拉屎,于宗门无益,还得让年轻一辈上位才是正理。”


    薛隐山白了他一眼。


    蒲察元挥依旧没搞清楚状况,他根本没把惊鸿司游影和永乐宗联系起来,只当这群人是为了薛隐山而来。


    “愣着干什么,先把这个女劫匪砍了,莫要耽误正事!”


    护卫丢下断剑,随手夺过镖师的佩刀,二话不说便执行命令。


    这回倒没有飞镖阻拦,却是一条金线长鞭突如其来,绕住那护卫的脖子,将他腾空拽起,重重地砸向墙角。


    蒲察元挥大惊失色。


    “欢喜堂接令。”


    一位高大魁梧的女子走进镖局,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收起长鞭,来到宝诺跟前,单膝跪地,颔首示意。


    宝诺垂眼看了看怀里的凤凰令,明白她是对这旗花行礼,并非自己。


    红毛笑道:“殷阿姐,你来晚了。”


    蒲察元挥这才意识不妙,赶忙跑到薛隐山身旁:“游影怎会和永乐宗勾结?薛掌门,不对劲啊,这里头恐怕有大阴谋,莫非朝廷想对付九华门?!”


    薛隐山倒很镇定:“不必惊慌,我的人马正在路上,压制两个堂口不在话下。”


    蒲察元挥刚刚安下心,永乐宗的妖魔鬼怪竟然悉数登场,把通元镖局围个水泄不通。


    薛隐山额头渗出冷汗,身后的下属向他汇报:“金鳞堂屠观音,苍龙堂暴君,弥沙堂老旦,女贞堂穷奇……”


    永乐宗九大堂主,一下来了六位,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倾巢而出。


    镖局外整条长街都被堵住。


    红毛大头问:“那三个老东西呢?”


    屠观音拨弄拂尘:“被宗主叫回去商议大典事宜。”


    说话间,目光不由投向宝诺。


    红毛和暴君走近,饶有兴致地绕着她转圈打量。长眉入鬓,杏眼明亮,小巧端正的鼻子,抿起的嘴唇显得有些倔强,是个漂亮姑娘,但奇怪的是,眉眼神态竟与宗主有三分相像。


    “凤凰令,还是彩凤。”


    这二人挤眉弄眼,心照不宣地笑出声。


    宝诺蹙眉:“有什么好笑的?”


    红毛兴致勃勃:“你可知你手中的凤凰令乃本门圣物,只有宗主能用,不过宗主的火号为金凤,意喻至高无上的九雏之首,而宗主夫人则为彩凤,烟火有五种颜色,犹如身披五彩羽毛,象征百鸟朝凤。”


    夜空模糊图影正在消散,宝诺仰头望了眼。


    穷奇两手抄在袖子里,疑惑地嘀咕:“宗主何时成亲了?”


    红毛挤眉弄眼:“不一定成亲才能给人家用嘛,你懂的。”


    “我不懂,坊间传闻宗主和棠玉浮不清不楚,这个女子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诶,传闻不可信,搞不好就是九华门自己编造的,我只认凤凰令。”


    “……”


    宝诺被接二连三的意外状况轰炸,脑中纷杂混乱。


    薛隐山脸都绿了,他今天过来原本只是卖个人情给蒲察元挥,顺便看看热闹,就算女绑匪透露游影身份,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大麻烦,神不知鬼不觉处理干净就是。


    谁知她居然放出凤凰令,招来永乐宗六个堂口的牛鬼蛇神!


    同一时间,同一方位,两大门派相继发出最高级别信号,这是足以震动全城的奇闻,很可能昭示着内乱,宴州恐要变天。


    “掌门。”大弟子低声耳语:“咱们的增援到了,正在外面和永乐宗的人对峙,一触即发。”


    薛隐山猛地抬手:“万不可轻举妄动。”


    两派要是打起来,死伤惨重得不偿失,更怕八部盟坐收渔翁之利,趁机把他们按死。


    “诸位。”薛隐山心下迅速衡量利弊,很快做出息事宁人的决定:“九华门与永乐宗相安无事多年,你们新任宗主继位,我早已备下贺礼,到时亲自前去恭贺。今日想来有所误会,竟引发这么大的动静,属实意外,各位稍安勿躁,切莫伤了和气。”


    薛隐山虽然瞧不上这些角色,但是明白年轻气盛的道理,看他们一个个张牙舞爪奇形怪状,显然冲动易怒,不计后果,这种人最能坏事。


    殷阿姐是老资历,说话最有分量:“手持凤凰令者,便是我永乐宗的主上,你们方才几次三番想对她下杀手,所为何故?”


    薛隐山什么身份,岂能向他们解释?于是背着手不动声色,他的大弟子见状上前交涉:“我等并不知晓这位姑娘的身份,她与镖局有些恩怨,九华门不过居中调停罢了。”


    几位堂主不约而同望向宝诺,红毛调笑道:“夫人,我们受你调遣,你说,想怎么着?”


    宝诺深吸一口气,倒是大大方方接受,没有扭捏推诿的意思:“先把哑巴放了。”


    蒲察元挥面色铁青,攥紧拳头死盯住她。


    薛隐山转过头,用冰冷的目光发出警告和命令。


    蒲察元挥咬牙:“行,放了。”


    鼻青脸肿的哑巴一瘸一拐跑向永乐宗的阵营。


    宝诺还没完,锁定蒲察元挥:“我要他的命。”


    薛隐山立刻制止:“徐昭小姐,你绑架章雨伯,又害得他丧命,人家父亲想报仇亦在情理之中,归根究底祸源在你,如今你安然无恙,蒲察家已经死了一个,还想再弄死一个,不合适吧?”


    通元镖局依附九华门,若是让他们随意处置蒲察元挥,等同于宣告九华门怕了永乐宗,薛隐山这个掌门还有何威信可言?事关整个门派的体面,绝不能在此时让步。


    宝诺自然也清楚这里头的利害关系。


    红毛大头把玩兵器,却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我们夫人要他死,他今晚必须人头落地。”


    薛隐山沉下脸:“我看谁敢。”


    九华门弟子拔刀掩护在前,蓄势待发。


    几个堂主再次把目光投向宝诺,这些人精并非真的等着听她号令,而是观察她的反应,看看这位手持凤凰令的小姑娘究竟几斤几两,会不会脑子发热恃宠生娇,真把他们当马前卒使唤。


    宝诺不用走出这扇门也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形,她的任务虽要紧,却不能用宴州百姓的安稳做代价,一旦两派厮杀,必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既然薛帮主维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宝诺拿回自己的雁翎刀:“不过我这条命你们今晚也拿不走。”


    薛隐山笑起来:“和气生财,没有必要弄得这么剑拔弩张,大家日后还要见面,以和为贵的好。”


    蒲察元挥想破脑袋也没弄明白永乐宗为何跑出来保她。


    “这个女人是南朝惊鸿司游影,你们可别被她骗了!”


    红毛和暴君一听,喜上眉梢,愈发玩味地打量她:“原来是游影啊?放心,我定会禀明宗主,让宗主好好审问她。”


    蒲察元挥气得浑身发抖。


    “走,护送夫人回永乐宗!”


    大门乌泱泱的人群撤退,并牵来马匹。


    红毛笑盈盈朝薛隐山挥手,蒲察元挥被保住性命,其他人可没有。


    “咻——咻!”


    两枚飞刀扎穿护卫的脖子,瞬间断气。


    蒲察元挥恐惧万状,几乎瘫倒在地。


    宝诺利落地骑上马,离开镖局。宽敞的道路被永乐宗弟子围得拥挤不堪,遥遥望去竟是鸦青色一片,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无数双眼睛在看她。


    宝诺暗做深呼吸,尽量视若无睹。


    红毛骑马跟上,饶有兴致地告诉她:“明日天亮,整个宴州都会传遍,一个妙龄女子手持凤凰令,调集永乐宗六大堂口与九华门对峙,几乎引发动乱。唉,我们宗主把那么大的权力送给你玩儿,真不知会被外界编排成什么样。”


    宝诺难掩尴尬之色,不由得反驳:“我没有玩儿,性命攸关,我以为那只是普通的穿云箭。”


    “啊?我派圣物,宗主就当成穿云箭给你吗?没嘱咐别的?”红毛下巴快惊掉。


    怎么越解释越不对劲?宝诺不再接话,扭头往人堆里张望。


    “你找什么?”


    “哑巴去哪儿了?”


    红毛扬眉:“你放心,有兄弟们照顾,他没事。”


    走出这条拥挤长街,六位堂主吩咐手下各自返回堂口,只留少数人马随行,他们还要回宗门向宗主禀报今晚的变故。


    可谁知数以万计的弟子正在兴头上,高举兵器和火把,振臂欢呼:“永乐宗!永乐宗!永乐宗!”


    众堂主交换眼神,明白他们今夜倾巢出动,那股血气和兴奋尚未得到释放,不肯就此退场。


    红毛同样意犹未尽:“难得大家相聚,险些就和九华门干起来,真带劲儿。”


    殷阿姐道:“既然如此,便一同回宗门,反正继位大典在即,好久没热闹了。”


    红毛冲宝诺挤眉弄眼调侃:“小小镖局敢动宗主夫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得让整个宴州城知道,我等为宗主效忠,只需一声令下,莫敢不从。”


    宝诺嘴唇微动:“叫我徐昭就行了。”不要夫人夫人地喊。


    殷阿姐道:“永乐宗弟子受宗主恩惠,若能为他尽忠,做什么都甘愿。”


    声势浩大的队伍犹如黑云压境,穿街而过,摇晃的火把似银河流动,初春之夜依旧寒凉,狂躁澎湃的杀戮之欲却是热火朝天。


    宝诺沉默地骑着马,众星捧月,仿佛走在权力之巅,又像身后这群人邀功的战利品。


    红毛最是好奇,一路问题不断:“你和宗主怎么认识的?你们什么关系呀?他知道你是惊鸿司游影吗?”


    宝诺没有搭话,她此刻心乱如麻,只想尽快见到哥哥,搞清楚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永乐宗总部位于宴州西区的永乐山,环境清幽,戒备森严,巍峨气派的房舍伫立山腰,半隐于茂盛的花树之间,能俯瞰宴州夜景。


    宝诺跟随六位堂主来到明亮的厅堂,止步台阶下,一个玄衣男子早早等候在侧。


    “秉申?”


    他是宗主的左右手和心腹,很少出来迎客,大伙儿见着他有些意外。


    “宗主知道外面发生的事了?”


    秉申中等个头,为人沉稳,说话不疾不徐:“是,三位长老方才急忙求见宗主,正在里面说话。”


    红毛转头对着宝诺大笑:“你的凤凰令把三个老东西都吓着了!”


    宝诺心脏跳得很重,抿唇不语。


    “那我们先进去吧。”殷阿姐说。


    红毛哀叹:“又得听死老头端架子讲废话。”


    屠观音提醒:“回到宗门注意你的嘴,不要对长老无礼。”


    红毛不以为然。


    这时秉申却忽然转向宝诺:“四姑娘。”


    她抬头。


    其他人一愣。


    “宗主吩咐,等你到了,先送往寝殿休息,他忙完会马上过去见你。”


    这声音有点熟悉,宝诺拧眉仔细端详他的脸,突然一个激灵:“你是那年除夕送年礼的人?”


    众堂主目瞪口呆,什么叫“宗主忙完会立马过去见你”?宗主用得着立马去见谁?


    “秉申,你特意候在这儿,不是等我们啊?”红毛张着嘴来回打量:“四姑娘?你们以前认识?”


    “诸位请入厅堂。”秉申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抬手示意:“姑娘请。”


    “……”


    宝诺在灼烧般的盯视下难免尴尬,但稍纵即逝。


    她不是爱出风头的性子,今晚显然过分引人注目,但事情来了她也不怕,受着就是。


    第43章


    这一路心里盘算着, 总算理清一点点线索。哥哥离家三年,杳无音讯,连家书都不敢写, 派人送东西还得神神秘秘,想必是担心多宝客栈被盯上, 招致祸患。三年过去,不知他经历了什么样的波折坐上永乐宗宗主之位, 既然敢把凤凰令这么招摇的东西交给她,看来隐患已除, 现在很安全。


    秉申在前边带路,来到一处幽静奢华的宅院。


    “宗主的内宅没有婢女服侍,四姑娘想要什么尽管告诉我。”


    宝诺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该不会要在这里住下吧?


    “哥哥什么时候来?”等不及想见他。


    秉申不紧不慢:“九位堂主聚齐, 应该要应付好一阵。”


    宝诺缓缓叹一口气。


    这时秉申又说:“姑娘如果着急, 我这就去催。”


    “啊,不必。”宝诺有自知之明, 眼下她的名声已经很夸张了, 不能再闹出动静:“我想休息会儿,你忙自己的事吧。”


    “好。”


    偌大的卧房剩下她一人,宝诺到处看看,灯烛点得多, 亮堂堂的,屋内既有华丽奢侈的金器、名贵木料、古董装饰,又有清雅内敛的陈设摆件,巧妙而和谐地融合相衬,跟家里哥哥的房间一样,别具新意,属于两个灵魂的喜好和审美。


    宝诺四处看过, 这时两名弟子提着食盒进来,往桌上摆满精致小菜。


    “姑娘请慢用。”


    很是周到,她确实饿了。


    桌上全是她平日爱吃的菜肴,还有米酒。


    上一顿饭还是中午随便垫吧的俩烧饼。宝诺肚子咕咕叫,坐下吃饱喝足,窗外夜色更浓,风吹进来,身上有些发凉。


    弟子又进来收拾桌子,默不作声,干活儿动作利落,没有偷瞄她,也没有因为好奇胡乱攀谈。看来哥哥这里规矩十分严谨。


    宝诺走到窗前吹风,屋后竟有一棵芙蓉树,和多宝客栈后巷那棵很像。夜风带来蔷薇花和草植的香气,本想吹风醒神,谁知竟然愈发困顿。


    宝诺不由打个哈欠,将灯烛灭掉两盏,接着躺到窗边的罗汉榻上,闭上眼睛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木窗开着,一阵疾风将蔷薇花瓣扫进来,落了满身。


    宝诺将醒未醒,思绪朦胧间觉察有人靠近,她想睁眼看清楚,不料下一刻那抹影子倾身覆来,把她的嘴唇含住。


    粗重的呼吸搅乱她的心跳,困倦一扫而空,宝诺想推开他说话,可是没有被允许。


    谢随野像是快要渴死那般攫取她嘴里的空气和津液,根本不管轻重。


    宝诺闷哼出声,一阵兵荒马乱,被亲得七荤八素,不知自己的舌头怎么被卷到他口中,唇舌相缠时,她浑身绷紧,反应异常强烈。


    “哥……”


    好容易吐出一个字,谢随野听见,更加丧心病狂,好似要把她拆吞入腹,抵死深吻。


    宝诺只觉得嘴唇都麻痹了,他才松开。


    乱七八糟,下巴沾满口水。


    宝诺不解地望着他,哥哥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对她这么迫切?之前第一次亲她的时候生着气都没这样。


    “吓着了?”谢随野眼帘低垂,双眸深不见底,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宝诺没说话。


    他掏出帕子帮她擦干净嘴边的唾液。


    前几天住在聚宝阁,他一副疏懒的样子,成日披头散发,衣裳也不好好穿,跟个骚包似的。这会儿倒人模人样,发冠上的宝石熠熠生辉,庄重华贵的黑袍衬着暗红里衣,烛光下他出众的轮廓更显清俊,尤其沾上欲望,真是摄人心魄。


    宝诺的喉咙不由自主滚了下。


    谢随野立刻发现,笑了声,捞起她的手指又亲了亲。


    “你的脸快红成猴屁股了。”


    宝诺瞪他一眼,抽回自己的手,撑坐起身:“日理万机的宗主阁下,你忙完了?”


    谢随野的视线黏在她身上,一会儿碰碰她的下巴,一会儿摸摸她的手,根本闲不下来。


    “几位堂主把今晚的事都和我说了。”他宽大的手掌托住她的侧脸:“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


    “衣服上的血哪儿来的?”


    “章挥的护卫,我把他胳膊扎穿了。”


    “你这么厉害?”


    “嗯。”


    谢随野觉得她此刻这副呆呆回答的样子甚为可爱。


    “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宝诺深吸一口气,微微叹道:“我想洗澡,换身干净衣裳,然后睡个好觉。”


    他应了声,牵她去浴房沐浴。


    这里用的胰子也和家里的气味一样。


    宝诺宽衣解带,将沾着血污的脏衣服和靴子丢掉,坐进浴桶里泡着。


    立在一旁的黄花梨三足灯台氤氲昏黄光线,烛火微微摇曳,苏绣屏风花纹繁复,有人进来,将几件贴身穿的衣衫搭在屏风上。


    宝诺看了看,抹胸,亵裤,寝衣,都是金陵云锦,做贴身料子十分舒适。


    “给你放这儿,四姑娘还有什么吩咐?”谢随野问。


    宝诺:“这是谁的?”


    “什么?”


    “为什么会有女子的衣衫?”


    谢随野笑出声:“自然是给你准备的。”


    宝诺哑然语塞,掬水抚过肩膀,眨眨眼:“可以算作你蓄谋已久的证据吗?”


    他默了片刻:“我要说算,你会怎么看待我?阴险?可怕?”


    宝诺没想到他会这么想:“没有,只是觉得意外。”


    谢随野话锋突转:“要不要我帮你洗澡?”


    “?”宝诺愣一下反应过来:“不要。”


    “不是说累了,你还有力气么?”


    “我有,不劳你费心。”


    他笑起来,宝诺脸有点烫。


    屏风后头的人离开了。


    等她沐浴完,夜色已经很深,隐约听见蛐蛐在叫。宝诺穿好寝衣从浴房出来,张望四周,正在回忆该从哪个方向走,谢随野出现,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低声笑问:“瞧什么呢,迷路的小花猫。”


    宝诺闻到他身上的皂角香气:“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怕你跑丢了,被别人捡了去,可不得看紧点。”


    这叫什么话?宝诺没来由心猿意马,耳朵都烫了。


    谢随野慢条斯理抱她回屋,两人一同倒入宽敞的床榻。


    “章挥……”


    她刚一开口,哥哥的眼睛瞬间暗下。


    “你倒尽责,时刻忘不了任务。”


    宝诺抿嘴不语。


    他拿她没办法:“放心,永乐宗和九华门有生意可做,章挥活不了多久。”


    既然他这么说,宝诺自然安心:“那我拭目以待。”


    说着打个哈欠,将锦被拉起,盖住胸口。


    这么准备睡了?谢随野慢慢凑近她耳边警告:“以后不许在床上提扫兴的人。”


    低哑的嗓音像爪子勾着她的魂儿,宝诺半边身子都麻了,肩膀瑟缩起来,忙给他盖被子:“快睡吧。”


    谢随野显然毫无睡意,单手支额,目光锁在她身上,看不够,怎么都看不够。


    宝诺懒得理会,别开脸,自个儿找周公去。


    一室幽暗,纱帐微微飘动,茉莉皂角的香气在帐中萦绕。


    谢随野埋下去亲吻她温暖的颈脖。


    宝诺胸膛起伏:“我困了。”


    “嗯。”他并没有停下。


    “哥哥。”宝诺心跳如雷。


    然后他的大掌就按住了她乱跳的心。


    宝诺猛地扣住他的手腕。


    只要愿意,她可以强势地制止、拒绝,立刻打住这一切。


    可她半分力气都没有。


    看似抓住了哥哥的手,却什么都没法阻止。因为她根本不想阻止。


    她喜欢哥哥这么对她。


    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很舒服,很喜欢,再多一些,每一寸皮肤都想被他揉碎……


    除了那里。


    宝诺没做好准备,惊得曲起双腿,膝盖猛地砸到一起,死死闭拢。


    他的手好烫。


    “不可以碰吗?”谢随野嗓子已经哑得不像话:“那我给你碰,好不好?”


    宝诺不知该如何应对,脑中一团浆糊。


    她听见细微而持续的声响,像雨滴从屋檐砸落,潮湿黏腻,似要将人拉入深不见底的泥潭,浑身不对劲,嗓子却干得厉害,不住地吐气。


    谢随野忽而轻笑:“哼哼唧唧的,想说什么?”


    她不知道,什么都不想说,就是想哼唧,忍也忍不住。


    “这会儿不害怕了?”


    宝诺已然神魂颠倒,仿佛飘在云间:“我怕什么……”


    谢随野说:“万一谢知易这时突然醒过来,你打算如何面对?”


    宝诺瞬间头皮发麻,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地尖叫一声,手脚并用,打鬼似的拼命把他推开。


    “等等、慢着……”谢随野险些掉下床去,使坏得逞,嘴角勾着笑:“那么怕他啊?脸都吓白了。”


    宝诺霎时怒火中烧,抓起枕头捶他,用了吃奶的力气下死手,气得不轻。


    谢随野愈发来劲,顶着拳打脚踢凑过去,狠狠往她嘴上亲一口。


    “造反了,目无兄长,你要翻天是吗?”


    说完不等她反应,又狠亲了两口。


    宝诺冷冷瞪住他。


    生气的样子最是好玩儿,谢随野笑说:“放心,他最近不太想见你,你有时间慢慢想清楚,怎么跟他交代。”


    宝诺头昏脑胀,放好枕头,栽倒下去翻身背对,不再理睬他。


    没一会儿谢随野也躺下,贴到她身后,把人圈在怀里,吻了吻后颈。


    “睡吧宝儿……什么都不用担心,哥哥在这里。”


    万籁俱寂,宝诺昏昏沉沉坠入梦乡。


    *


    这一觉睡到次日中午才醒,天光大亮,身边枕头空着,床上只有她一个人。


    宝诺起身撩开纱帐,发现床边摆着天青色曳地长裙,领缘袖缘处有缠枝西番莲暗纹提花,裁剪恰如其分,穿上正好符合她的身形。鞋子更是特制的赤金缂丝云履鞋,鞋面两侧为凤凰于飞纹样,凤眼用红宝石点缀,内衬是柔软的湖绸,恰到好处地垫高一只,这样两条腿一样长,放松下来走路也不会跛。


    卧房里备好了洗漱用的东西,一应俱全,宝诺梳洗完出门,秉申带着几个弟子过来。


    “我哥呢?”


    “宗主在会客。”秉申说:“已经晌午了,姑娘先用饭吧。”


    宝诺:“我想等他一起吃。”


    “可是宗主吩咐,不用等他,那边不知还要应付多久呢。”


    宝诺蹙眉叹气,心下嘀咕,怎么忙成这样?


    “那就放到外边,空气好。”


    寝殿外有一方池塘,嫩绿的荷叶露出卷曲的叶尖,水中养了好些鲤鱼,花色各异,成群结队游荡,好似斑斓的晚霞飘过。


    宝诺刚动筷子,倒是有人哼着小曲儿过来了。


    红毛大头把腰间玉佩甩着玩儿,笑呵呵跑到她面前:“中午过来想蹭一顿饭,巧了,这么多菜,四五个人都够吃的。”


    宝诺自然不相信他只是为了吃饭而来:“外面很乱吗?”


    “全城轰动,你说呢?”红毛挑眉,忍不住地想打量她,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看:“徐昭不是你的真名吧,四姑娘?我知道南朝游影颇擅伪装,不过想瞒过宗主却不可能,你们肯定不是什么露水情缘。”


    这词儿也太难听了,宝诺眉头微蹙。


    红毛赶紧撇清关系:“外头传的,我只是转述。”


    宝诺不想了解那些风月流言,却问:“今日来的客人该不会就为了问这些无聊的事吧?”


    “凤凰令出山,怎么能说是无聊的小事呢?”红毛道:“不过正厅来了好些人,有的确实为了打听昨夜之事,有的则是来给宗主拜晚年。”


    宝诺张嘴愣怔:“春分都过了,还拜年?”


    “可不是么,宗主年前突然离开宴州,底下那些人都没来得及给他拜年呢。”


    宝诺咬住筷子:“怎么听上去像个大家长似的……”


    红毛冲她挑眉笑道:“错了,比大家长还权威,他是永乐宗历代以来最众望所归的宗主,若是以你们南朝的规矩,都该给他立生祠。”


    宝诺以为自己听错,睁大眼睛懵了片刻:“啊?”


    红毛的表情不像开玩笑,隐隐透着一股骄傲和景仰:“不懂了吧?我们宗主那是从小堂主做起,多年来为宗门奔走,经营产业,土地租赁、商铺、酒楼、赌场、医馆、兵器……还有放贷,十年间永乐宗的田产、金库和势力范围扩大了十倍不止。脑子好使嘛,以前那些老顽固就知道勾心斗角撕来杀去,谁管底下人死活?如今弟兄们不必刀尖舔血,吃得饱饭,谁不想跟着他过好日子?”


    宝诺若有所思点头:“他赚钱确实天赋异禀。”


    红毛笑说:“诶,外头盛传宗主金屋藏娇,你懂的吧?”


    怎么老讲一些难听的词儿?


    “还有呢?”


    “还有说他被南朝女子迷惑,是不是快公布婚讯了。”红毛挠挠鼻尖:“不过最离谱的传言说宗主弄得大张旗鼓,是为了做给棠玉浮看,故意刺激她来着。”


    宝诺:“棠玉浮是谁?”


    第44章


    “你不知道?前任宗主棠策的女儿, 棠策死后被薛隐山救下,收为义女,那可是宴州第一美人, 不可方物。”


    宝诺反应很淡:“我没听过。”


    红毛托腮笑道:“宗主和她的故事比话本小说还精彩,青梅竹马突遭变故, 爱之不得恨之不能,这里头的揪心啊、隐忍啊, 可谓荡气回肠……”


    宝诺抬眸打量他,默然片刻, 忽然问:“你平日是不是很爱看传奇话本?”


    红毛眨眨眼,立刻打住畅想,正了正背脊:“怎么可能, 我可是个大男人, 那些闺阁女儿喜欢的东西我干嘛偷看?”


    “这样啊。”宝诺自顾吃饭:“我小时候挺爱看的,长大以后才觉得过于曲折浮夸, 不过是给平淡无趣的生活打发时间罢了。”


    红毛道:“并非我意淫, 宗主和棠玉浮的流言在宴州传了几年,众所周知的地步,诶,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 毕竟宗主把凤凰令给你驱使……可你也知道,坊间市井最爱痴男怨女的戏码,他们非说你是那个、那个……”


    宝诺明白他的意思,约莫就是什么替代品、棋子之类的:“无聊,随便说去吧。”


    红毛有点意外,嘴角慢慢笑开:“你倒沉得住气,佩服, 我果然没看错。”


    “你没看错什么?”谢随野的声音传来。


    毛红转头看见他的身影,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宗主。”


    宝诺抬眸端详,他今日竟也穿着天青色长袍,同样的西番莲暗纹,和她好似一对双生子。


    谢随野的视线一直落在宝诺身上,走近了,用手碰碰她的脸,问:“饭菜合胃口吗?”


    “还行。”


    谢随野挑眉:“厨子是北境人,做南朝菜系估计没那么地道。”


    其实已经很地道了,只是宝诺兴致不高。


    红毛笑说:“这位大厨是宗主从酒楼挖来的,我馋得很,恨不得每天住山上。”


    谢随野道:“你吃好了吧?”


    “哈?”红毛没反应过来:“我还没开动呢。”


    “去后厨让他们给你另做一餐。”


    “……”


    等红毛识趣地离开,谢随野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那么开心。”


    宝诺难以置信:“我有很开心的样子吗?”


    “大头话多,你倒有耐心听他瞎扯。”


    “也不都是瞎扯,他讲了一些有趣的消息。”


    “是吗?”


    宝诺垂眸思忖,慢慢放下筷子:“哥哥昨晚说的话还算数吗?”


    “哪句?”


    “我想问什么,你都告诉我。”


    他早有准备:“算数,问吧。”


    宝诺稍微犹豫了片刻:“十年前你和二姐三哥从宴州逃至南朝,昭颜姨母死于当时,你们逃亡后隐姓埋名,是因为永乐宗内斗吗?”


    谢随野目色沉沉,“嗯”了一声。


    宝诺问:“那你爹呢?”


    “死了。”


    “几时死的?”


    谢随野转眸看她,勾起嘴角:“年前。”


    宝诺眉间紧蹙,不太明白:“这么说这些年你一直没有和他断了联络?为什么?”


    谢随野道:“为了查真相,养精蓄锐,然后亲手杀了他,给我娘,给谢司芙和谢倾的爹娘报仇。”


    宝诺愣在当下,怔怔地望着他。


    “怎么了,不是想听么,何故这副表情?”他的戏谑夹带些微嘲讽:“没想到我会弑父是吗?”


    宝诺确实没想到:“你从来不提你爹,我也猜到昭颜姨母之死可能与他有关……”可是到了手刃生父的境地,那就不止有关那么简单了。


    “厉濯楠,他叫厉濯楠,对吗?”宝诺从伍仁叔那里听过。


    谢随野:“嗯,也是永乐宗上一任宗主。”


    宝诺反应过来,永乐宗的传统,所有成员对外皆以名号代替真名,一来彰显自身,二来隐藏过去,三来保护家人。其实不止永乐宗,许多帮派和游侠都会用名号行走江湖,隐去真实姓名。


    她进入惊鸿司后,只要有机会便打探永乐宗的情况,想从情报档案中挖出与哥哥相关的信息,当时只知永乐宗宗主为濯枝雨,什么都没查到。


    “原来濯枝雨就是厉濯楠。”宝诺忙问:“难道十年前永乐宗的内乱是他搞的鬼?”


    谢随野慢慢斟酒,神色看不出异样:“他觊觎宗主之位已久,处心积虑谋划,在宗门大会之日引发暴乱。当时永乐宗内部分为两股最大的势力,宗主棠策与其夫人繁黛。”


    宝诺听得入迷:“你是说夫妻二人各自为营?”


    “是,繁黛夫人性子强势,她的胞弟乃宴州有名的剑客,她与棠策在宗门内呈双主之势,威望颇高。”谢随野说:“厉濯楠便利用他们天然对立的关系,找到了突破口。”


    宝诺思忖道:“夫妻一体,想挑拨也没那么容易吧?”


    “有心的话,只需几张搬弄是非的嘴就能办到。厉濯楠擅长伪装,人人当他是老好人,易相处,好说话,呵。”谢随野冷笑。


    宝诺屏住呼吸:“他如何挑拨离间的?”


    “用了一招下作的手段,暗中散播我娘和棠策私通,让繁黛逐渐与棠策离心。”


    “什么?!”


    谢随野陷入回忆:“那天宗门大会,推选下任宗主,当时谣言已经传了一段时日,两派势力早已剑拔弩张蠢蠢欲动。繁黛想自己做宗主,棠策其实愿意保举她,但底下的人不肯放权。双方争论激烈之时,点破了众所周知的流言,繁黛的胞弟要棠策和我娘出来说话,给个交代。”


    宝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厉濯楠精心谋划,不仅编织谎言,还制造二人背地私会的假象,让他们无从自证清白。


    “我娘和棠策极力否认,繁黛尚且顾念夫妻之情,想等推选大会结束再处理此事,可就在这时厉濯楠站了出来。”


    谢随野的表情露出难以抑制的恶心。


    “他哭哭啼啼一副窝囊样,莫名其妙向我娘道歉,说他不够体贴周全,才引得她胡思乱想走了岔路。那番话几乎坐实所谓的奸情,厉濯楠甚至伪造了调情的书信和定情物,也就是在这时,我娘才看清他的真面目。”


    宝诺缓缓深吸一口气,胸膛有些压抑。


    可想而知,永乐宗爆发的内乱堪比灭顶之灾。


    “繁黛虽然强势,我娘在宗门内十数年亦有交好的挚友,伍仁叔,谢司芙谢倾两家,还有堂口内部受过她恩惠的弟子都相信她的人品。当时永乐山杀得昏天黑地,我娘便让伍仁叔将我们三个孩子送走,远离宴州,以免遭到毒手。”


    宝诺问:“你们知道始作俑者就是厉濯楠吗?”


    谢随野摇头:“当时不知他背后做了那么多动作,但他跳出来指证我娘便已经说明很多问题了。”


    棠策、繁黛、昭颜姨母,还有谢司芙和谢倾的父母皆死在那场乱斗中,永乐宗七零八落,逃亡的逃亡,苟活的苟活,有的人隐姓埋名,在往后的日子里与谢随野取得联络,或潜伏平安州保护多宝客栈的安全,或返回宗门以待启用。


    厉濯楠坐收渔利,在长老的扶持下登上了永乐宗宗主之位。


    宝诺垂眸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这三年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回平安州?”


    谢随野无谓地笑笑:“厉濯楠在查我,他不知道伍仁叔、谢倾和谢司芙还活着。我跟他演戏那么久,总不能功亏一篑,这三年不过就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顺便收网夺权罢了。”


    说得如此轻巧,仿佛只是生命中不值一提的一段经历。宝诺了解哥哥,他向来对诉苦不屑一顾,因而越是轻描淡写,其中可想象的余地越是让人不安。


    宝诺起身坐到他腿上,把他搂进自己怀里。


    “怎么了,心疼我?”


    “嗯。”


    闻言谢随野笑意散去,闭上眼睛用力箍住她的腰,脸颊埋进她的颈窝,深深呼吸。


    宝诺手掌在背后轻抚。


    过了一会儿,她问:“昭颜姨母身上的污水洗干净了吗?”


    谢随野低低地应了声:“厉濯楠当众认下他的阴谋,将真相原原本本吐个一干二净。”


    能让这种伪善凶残的毒蛇主动说出真相,哥哥必定费了很大的周折,难度可想而知。


    “人到了绝路为求保命,连自己都想不到会不堪成什么模样。”谢随野回忆那个场景:“他哭得像条虫子,跟我装悔过,以为至少能留住一条命。”


    宝诺胸膛沉沉起伏。


    “我杀了他祭酒,以慰母亲在天之灵。”谢随野说:“若放在南朝,弑父乃十恶不赦的大罪,应该会遭天谴吧。”


    宝诺:“你没把他慢慢折磨死,已经够孝顺的了。”


    谢随野抬起脸,幽黑的瞳孔微微晃动,呼吸愈渐急促:“别替我说好话,你不知道我心里揣着多少残忍肮脏的秘密,你根本不了解我。”


    宝诺不以为然:“谁没有秘密,你不要以为自己很特别。”


    他发出轻轻的哼笑。


    宝诺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对外的名号是什么?永乐宗的人不都有花名吗?”


    “宗主的名号由长老商议,授剑仪式之后宣布。”


    宝诺眯起眼睛:“我是问你做堂主的时候叫什么?”


    谢随野挑眉:“你猜猜。”


    宝诺回想情报资料,忽然一个名字跳出脑海。


    “……财神爷?”


    谢随野大笑:“果然和我血脉相连,心有灵犀。”


    “真叫财神爷?”宝诺咋舌,这名头未免也太直白了。


    谢随野见她露出嫌弃的表情,抬手用力掐她的脸:“还有什么想问的?”


    宝诺坐回旁边的位子,好像是有件事还没弄清楚,但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估计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事。


    “吃饭,然后陪我睡午觉。”她说。


    *


    于此同时,九华门内宅,薛隐山刚刚吃过午饭,压抑的氛围被一张请柬打破。


    “师父,永乐宗的帖子。”


    薛隐山略有些惊讶,拿过一看,随即喜笑颜开:“邀我参加后天的继位典仪,看来凤凰令一事并未让永乐宗与我九华门交恶。”


    大弟子说:“师父,蒲察元挥非常焦虑,他想离开宴州出去一段时间。”


    薛隐山沉下脸:“让他稍安勿躁,就在九华门住下,外边危险。”


    “他总吵着想见您。”


    “我哪里得空,你应付着就是。”薛隐山的心思早就飘走:“对了,我记得去年得了一柄和田玉剑,温润无锋,作为贺礼再好不过,而且那位新宗主擅长使剑,对吧?”


    他说着瞥向一旁噤若寒蝉的棠筠和棠玉浮姑侄俩。


    棠筠扯起嘴角笑说:“是啊,知易从小学剑,他的剑术在年轻一代中可谓出类拔萃,玉浮和他一起长大,最清楚不过了。”


    说着用胳膊怼了怼侄女。


    棠玉浮没作声。


    薛隐山没给她面子,嗤一声:“说得跟你家亲戚似的。”


    棠筠攥紧了手指,尴尬过后堆起笑意:“哎哟,好歹也算看着他长大,不是亲戚也是半个长辈嘛。”


    薛隐山不予理会。大弟子道:“那我这就去库房准备。”


    “等等,我还是亲自检查一下那把剑有没有磕碰,别闹笑话才好。”他起身离席,随意抬手指道:“你们也做好准备,后天随我一同赴会,毕竟是永乐宗的旧人,恭贺新任宗主亦在情理之中。”


    “好。”


    棠筠看着薛隐山离开,脸上的笑意霎时垮下。


    “你都听见了,作何感想啊。”


    棠玉浮面色懵懂,不明白姑妈的意思。


    棠筠冷叹道:“永乐宗的千金落到寄人篱下的境地,整日看你义父脸色,不觉得憋屈吗?”


    棠玉浮那双美丽的眼睛总是透出天真的光:“义父对我们挺客气的。”


    棠筠不耐地摇头:“薛隐山收留我们,做的什么打算,你不会不清楚吧?你是永乐宗宗主之女啊,这重身份是你最大的价值,他养你十年,就等着有朝一日靠你笼络永乐宗呢。”


    棠玉浮提醒:“宗主已经换两任了。”


    棠筠只觉得她脑子愚钝不灵光,白白浪费了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蛋。


    棠玉浮见姑妈脸色不好,也不敢吱声,虽说是世上唯一的亲人,应当相依为命,但她内心却十分怕她。


    小时候不是这样的。棠玉浮在万千宠爱下长大,父母视若掌上明珠,她不爱习武,不擅刺绣,没关系,什么都可以不学。棠策和繁黛只要她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富贵闲人,不必受外边乌烟瘴气的熏染,永远天真烂漫。


    那时候棠筠也很疼她。


    可惜变故突如其来,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手无缚鸡之力的姑侄二人无力抵挡,永乐宗内部还有一股隐藏的势力想把棠氏赶尽杀绝,她们只能往外逃。


    薛隐山算捡了个漏,保住她俩的性命,同时捏在手中当做筹码。


    自那以后姑妈的性子也变了,她做了薛隐山的情人,一边讨好周旋,一边筹谋策划,不断向侄女灌输野心,盼着她有朝一日夺回永乐宗,重振旗鼓,扬眉吐气。


    可棠玉浮并没有这样的志气。以前不知道父母之死有奸人作祟,等知道的时候仇人就已经死了。


    她是被爱灌养出来的娇花,生不出尔虞我诈的心计。


    不过她也明白姑妈的处境,毕竟从前在永乐宗,姑妈也是横着走的人物,如今却成了薛隐山无名无分的情人,自然是有落差。


    薛隐山的发妻早逝,留下两个儿子,十几岁便打发去堂口历练,棠筠对他们没有半分感情,每次都勉强打起精神笑脸应对,做一些表面功夫。


    谁都不是傻子,真情假意怎会看不出来?那两位薛公子对她也只是敷衍,十年来竟没有培养出一点情分。


    如此恶性循环,棠筠愈发觉得自己委曲求全,名义上打理着内宅,实际不过是服侍薛隐山的婢女,多么卑微不堪。


    她摆脱这一切的指望便落在了侄女身上。


    “厉随野回宴州多久了,你去见过他吗?”


    棠玉浮抬起愣怔的眼睛:“见他做什么?”


    棠筠深深叹一口气,语重心长的神态:“方才你义父为何生气,你不明白吗?他一直希望九华门与永乐宗联姻,你和厉随野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只要嫁给他就能名正言顺回永乐宗,这个道理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是说过,但……


    “我和厉随野从小都不怎么说话,他性子乖戾,阴晴不定的,我很少和他们一起玩儿的呀。”


    棠筠笑道:“是不是朋友无所谓,做夫妻又不需要玩得来。你可别在义父面前乱讲话,他对你和厉随野的交情深信不疑,整个宴州城都知道你们之间有故事。”


    棠玉浮秀眉蹙起:“这是怎么传起来的,太奇怪了。”


    棠筠轻哼:“自然是姑妈在为你筹谋。”


    “啊?!是你放出去的消息?!”


    “小声点儿。”棠筠向屋外扫去,院中无人,她挑眉自得道:“若非如此怎能彰显你很重要?薛隐山养了你十年,必须让他看见你的价值,咱们才有立足之地。”


    棠玉浮尚未反应过来,姑妈又命令道:“你好好装扮一番,明日去永乐宗见厉随野。”


    “可,”棠玉浮惊到:“可是全城皆知,昨夜手持凤凰令调遣六大堂主的女子……”


    棠筠当即打断:“正因如此你才要主动!厉随野身边从来没有女人,那个南朝游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不奇怪吗?你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他那么傲慢自大,当然不会主动,释放凤凰令便是有意激你呢,看不明白吗?”


    棠玉浮咋舌:“不会吧?”


    “他都为你弑父了,你怎么还像个木头似的?”棠筠又笑起来,揽住侄女的肩:“我们玉浮美若仙娥,是宴州第一美人儿,谁见了不迷糊?厉随野待你与旁人不同,越是冷着你,表明他越是在意你。听姑妈的,只要你主动去哄哄他,那凤凰令便是你的囊中之物,他双手捧给你还来不及。”


    是这样的吗?


    棠玉浮觉得好像不是这样……


    棠筠没有给她思索的空闲,这就揽着她回房挑选衣裳首饰,势要将这美人胚子送出去,否则她们姑侄就快没有立足之地了。


    第45章


    是夜, 永乐山清凉如水,宝诺与哥哥散步消食,不知不觉走到视野最为开阔的观云台。


    山下城郭灯火如虹, 点点闪闪,此地的人们惯会消遣, 通宵达旦地宴饮、歌舞、耍牌,天亮才知疲倦。


    “你说, 二姐他们这会儿在做什么呢?”宝诺倚着汉白玉栏杆,把被风吹起的发丝别到耳后。


    谢随野垂眸瞧着她:“忙里偷闲, 逗孩子玩儿吧。”


    “馒头。”宝诺眨眨眼睛嘀咕:“我有点想他了。”


    谢随野掐住她的下巴,把脸转过来:“在我面前还想别的人?”


    宝诺愕然:“你怎么这么霸道?小外甥不能想吗?”


    “不能。”


    “……”


    他嫌低头脖子酸,抱她坐到栏杆上, 这样几乎与他平视。


    “有没有想过回去之后怎么办?”谢随野用手背缓缓蹭她的脸。


    宝诺有点痒, 肩膀瑟缩:“你是怎么想的?”


    他轻笑了一声:“我可不像某些胆小鬼,听见人家说‘乱.伦’两个字就吓得逃之夭夭。”


    宝诺不记得自己有逃跑的举动。


    但她确实有些抵触这个词, 因为实在过于挑战天理道德, 刺激得一塌糊涂。


    “你又不是我亲哥。”宝诺瞥向一旁。


    “也对。”谢随野理所当然:“叫声表哥来听听。”


    “……叫不出口。”


    他莞尔贴近,用额头轻轻撞她的额头:“我看你很想让我做你亲哥,是吧?”


    宝诺整个后背都酥麻了,耳朵烫得厉害:“别胡说。”


    谢随野饶有兴致地观察她发窘的样子:“不然你和我留在这里, 别再回南朝。”


    “啊?”宝诺愣住。


    谢随野转头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远处眺望:“永乐宗的地盘够你折腾的,有挑战也不会无聊,宗门之内你都能发号施令。”


    宝诺哑然无语,不懂他为何突然这样讲:“永乐宗的地盘有哪些?一会儿我回去看看地图。”


    “用不着查地图。”谢随野道:“放眼望去目之所及,都可以是你的。”


    宝诺屏息片刻,咧嘴笑笑:“哇, 这么壮观啊……不过我还是喜欢做我的游影。”


    谢随野屈指敲她脑袋:“笑得真丑。”


    “……”


    气氛陡然安静,凉风吹着,暗香扑鼻。


    谢随野又看她,轻声道:“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做什么?”


    “一件很要紧的事。”他说:“这次回宴州最主要的原因。”


    宝诺思忖道:“你回来不是为了正式继位吗?”


    谢随野白她一眼:“走过场的仪式没那么重要。”


    宝诺愈发好奇:“那是什么,快告诉我呀。”


    “想知道?”他满脸正经:“待会儿一起洗澡,我就告诉你。”


    “……”宝诺气笑了:“你怎么老是想跟我洗澡。”


    “你说呢?”


    她再次语塞,被噎得没话回击。


    谢随野见她脸红就舒服,忍不住去亲她的嘴:“宝儿。”


    酥麻混沌的感觉上来,四肢百骸被雷电击中般,直让人想打颤。


    “哥哥。”


    “嗯。”


    “我快掉下去了。”


    “抱住我的脖子。”


    抱住也不稳妥,谢随野越亲越亢奋,要把她吃掉似的。


    占有欲是埋伏在心底的野兽,只需稍微打开一条缝隙,它会以饿鬼扑食的架势朝猎物进攻。


    即便吓到她也不管了。


    反正这是在宴州,如果她退缩,想离开他,或是终止这段关系,那正好,他就有充足的理由用强硬的手段把她留在这里了。


    宝诺不知哥哥心中所想,虽然还不习惯如此激烈的亲吻,可她很喜欢,想和他亲近,也享受他的掠夺。


    这时谢随野突然如梦初醒般睁开眼,松开她,似乎对自己失控的举止有些懊恼,拧眉别过头去,试图清醒一二。


    宝诺玩兴大发,捏他柔软的耳骨和耳垂。


    “嘶。”他有点痒。


    宝诺笑起来:“笨蛋。”


    谢随野又把目光放回她身上,默然瞧了好半晌,额头抵过去:“你什么都不知道。”


    羊入虎口还傻乐,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纵容他得寸进尺,早晚会后悔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宝诺却轻轻搂住了他,说:“很孤独对不对?”


    谢随野愣住。


    宝诺用额头蹭他的鬓角:“我一直陪着哥哥,好不好?”


    他干涩的喉咙滚了两下:“好。”


    宝诺捧起他的脸,温柔又认真地看着他,眉眼带笑。


    谢随野耳朵红了:“看够了吗?该回去了。”


    宝诺晃晃腿:“脚累,不想走。”


    他挑起眉梢轻嗤:“你如今愈发会使唤我了。”


    这么说着,背过身去,把她背了起来。


    两人闲逛着回到内院。


    夜里早早歇下,宝诺老老实实躺在自己的位子,有些困了,谢随野坐在那头,帮她推拿小腿和脚。


    宝诺玩了会儿纱帐,打个哈欠转头瞧他。


    寝衣半敞,漆黑长发垂落腰间,英俊的五官在昏黄灯光下显出几分柔软,令人赏心悦目。


    觉察到她的目光,谢随野勾起嘴角,眉眼仿佛沾染了春水,暗自荡漾。


    宝诺有点顶不住那双眼睛,微微倒吸一口气,挪开了视线。


    不一会儿她就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在哥哥的怀里醒来,他抱她的姿势手脚并用,像要将她全方位包围,难怪昨夜做梦,梦见被藤蔓给缠住。


    宝诺记得他说的重要的事,赶忙把他叫醒,只等吃完早饭就出发。


    “不急。”谢随野低沉的嗓音拖长,带几分哑:“去早了见不到人,他脾气很怪的。”


    谁啊?谁脾气怪?


    说话说一半可太讨厌了……


    *


    被姑母要求盛装打扮的玉浮小姐从内宅出来,衣香鬓影,晚霞般的颜色,金玉步摇微微晃动,发出泠泠的清音。


    门房见着她全然呆住,眼睛直勾勾地失了魂儿。


    棠筠仿佛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送她坐上马车,不忘叮嘱:“记住我教你的,放心去吧,不用害怕。”


    棠玉浮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是,我知道了。”


    等她独自坐到车轿里,攥住手指,心脏因为紧张而扑通乱跳。


    棠筠告诉她说,年轻貌美是最大的筹码,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都会为她的美丽折腰。聪明的女人应当学会利用自身优势,千万别被情爱这种东西骗了。


    棠玉浮当时问:“万一他不理我呢?”


    棠筠笑说:“厉随野性子是傲,那你就顺着他呀,放下没用的自尊,让他明白你的诚意。昔日的宗主千金低头顺从,没有哪个男人能顶得住这份刺激。记着,你这张美丽的脸蛋,这副柔软的身子,抵得过千军万马。”


    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


    可棠玉浮不知自己为何别扭。


    诚如姑妈所说,她的价值就是姣好的皮囊,待价而沽。除此以外她也不晓得自己还能干什么。


    如果能回永乐宗自然是好,她自幼在宗门长大,那里毕竟是她曾经的家。


    想到这里,棠玉浮打起精神,总算有了些动力。


    或许姑妈是对的。倘若事情顺利,她们姑侄二人都有了依靠,不必再寄人篱下看人的脸色。况且她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很清楚的,毕竟从小就是美人胚子,长大后每次出门都会引发一些小事故,比如有人因为看她而掉进河里,还有为了和她搭讪而大打出手,数不胜数。


    姑妈说厉随野弑父的举动是在向她表达心意,这层血海深仇由他亲手了结,他们之间的阻碍才算真正消除,否则何必下此狠手,那毕竟是他的生父。


    他邀请薛隐山参加宗门大典也是隐晦地释放信号,两派之间刚刚发生摩擦,险些引发动乱,他为何还要安抚薛隐山?


    义父前往观礼,肯定会带她一块儿去的。


    姑妈说,厉随野想见她,想试探她对凤凰令的反应。


    棠玉浮虽然觉得不太对劲,可是心里也有了些隐隐的期待,万一果真如此呢?


    她揣着几分侥幸和忐忑,不断给自己鼓劲,预想待会儿见到厉随野,应该怎么和他说话,如果那位身份不明的女子突然向她发难该怎么办,一定得心平气和,忍耐下去就是……


    “小姐,永乐宗到了。”车夫提醒。


    婢女撩开轿帘扶她下车。


    永乐山有弟子把守,棠玉浮望着熟悉的匾额,心头思绪万千。


    她亲自上去交涉:“我是九华门棠玉浮,想见见你们宗主。”


    这几个弟子并不认识她,打量一番道:“待我进去通报。”


    “好吧。”


    物是人非,如今想回家都得一层层过关。


    棠玉浮低头轻叹,正当伤感之际,左边蜿蜒的山路传来马蹄踏踏的声响,由远及近,不多时,茂盛的紫叶黄栌后面闪出两道英姿勃发的人影。


    他们穿着相似的柔蓝衣衫,一个冷峻高傲不可逼视,一个轻盈翩然潇洒灵动,两匹马,两个妙人,疾风骤雨般惊鸿一瞥,随后扬长而去。


    守门的弟子单膝跪地,等人走远了才起身。


    棠玉浮屏住呼吸,喉咙干哑:“那是……”


    弟子满脸骄傲:“自然是我们宗主和四姑娘。”


    另一名弟子提醒:“不可多言。”


    “……”


    棠玉浮的心七上八下,脑中一片空白。


    这时传话的人回来了。


    “秉申师叔吩咐,外人不可擅入永乐宗,棠姑娘若无请柬还是请回吧。”


    棠玉浮漂亮的脸蛋整个涨红。


    “小姐,”贴身婢女亦很尴尬:“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回去吧。”


    婢女给她出主意:“要不在这儿等等?”


    “等什么?”


    “宗主还会回来,只要及时喊住他……”


    棠玉浮慌忙扫向旁边那几个弟子,怕被他们听见,赶紧把婢女拉走:“给我留些颜面吧,你别像姑妈那样逼我了。”


    *


    宝诺跟着谢随野骑马出城,一路往北,跑了十里地,但见一大片竹林,林中有一柴扉,鸡犬相闻,偌大的院子里有个药童正在喂鸡。


    宝诺牵马慢慢走过去,忍不住问:“现在该说了吧?”


    谢随野取下沉重的包裹拎在手上:“鱼从仙,宴州诡医,只看疑难杂症,我想让他给你治腿。”


    宝诺的表情十分诧异:“小时候不是看过很多名医,都没治好呀。”


    “鱼从仙可不是普通名医,他跟我夸下海口,只要你亲自去见他,一定能治好,否则他便自砸招牌,从此再不行医。”


    这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宝诺问:“你什么时候和他说定的?”


    谢随野:“几年前就想带他去平安州,可他发过誓,有生之年绝不踏入南朝半步。金银珠宝、威逼利诱对他通通不管用。只能你亲自来见了。”


    这么古怪?宝诺闻到传奇故事的气味,正想继续问下去,转眼却已经来到门前。


    谢随野叩门。


    围墙篱笆只有半人高,药童早看见他们了,听见敲门声才放下簸箕过去应门。


    “先生刚起,两位随我来吧。”


    林间小筑,修得倒很雅致,院子里种着一些奇花异草,宝诺没见过,叫不出名。


    谢随野:“你连芋头和滴水观音都分不清,这个就别看了。”


    “……”


    鱼从仙是个干巴巴的老头,顶着乱七八糟的干燥头发,穿得也是乱七八糟,一副宿醉的模样。


    “又是你啊?”他看见谢随野招招手:“跟我喝两杯。”


    “鱼先生,我把人带来了,你看看。”他将包裹放在桌上。


    鱼从仙眯眼端详:“谁啊?”


    宝诺端端正正站在那儿,仪态从容。


    “我妹妹,之前让你去平安州给她看腿,你死活不肯。”


    鱼从仙怪道:“这不很正常吗?能骑马,手里拿着腰刀,说明还会武功,比寻常人还康健呢。”


    谢随野有点没耐心:“让你医治,那么多话,是不是怕砸了招牌,不敢应对了?”


    鱼从仙:“你的激将法怎么那么没水准?钱呢,钱带了吗?”


    谢随野烦得很,打开包裹,将紫檀盒里的金子抖出来,哗啦啦作响。


    鱼从仙点头:“财神爷出手就是阔绰,爽快,不过我觉得还是有点少。”


    谢随野:“等你治好,另有重谢。”


    鱼从仙打起精神:“行,两位移步,随我来。”


    宝诺跟他走到诊间,坐在一张湘妃竹榻上。


    鞋袜脱掉,鱼从仙比对两条腿,又抓住她跛掉的左脚摸骨问诊。


    谢随野立在旁边面无表情盯了半晌,冷幽幽开口:“需要摸这么久吗?”


    鱼从仙莫名其妙抬眸瞥他两下:“我这双手能接骨续筋,拨乱反正,一会儿不仅要摸她的脚和腿,还要摸腰胯,你不想看就出去。”


    谢随野眯起双眼,找了把凳子落座,抱住胳膊冷冷看着他。


    宝诺没抱什么希望地问了句:“能治吗?”


    鱼从仙拧眉道:“有点难度,今日肯定没法根治,接下来连着七天你都得过来让我给你修骨,七日之后方见成效。”


    “七天?!”七天就能根治跛脚,这叫有难度?!


    鱼从仙却误解了她的惊讶:“怎么,自己的腿,几天时间都等不了吗?”


    宝诺:“不是不是……”


    谢随野见他开始掏出一堆可怕的医械,药囊针砭,刀剪钳钩锯,甚至还有烙铁:“这什么玩意儿?痛不痛的?”


    鱼从仙:“多少会痛,但是在可承受的范围,不会痛死过去。”


    他先用银针扎了几个穴位,再去药房抓药,命药童煎煮,熬出一桶药水,让宝诺的左腿泡进去,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再取下银针。


    宝诺按照指示趴在竹床上,这时鱼从仙开始一寸一寸给她修骨。


    “啊!!”每一下都是一次剧痛,就像抬桌子时不小心砸中脚趾那种痛感,虽不要命却十分折磨。


    谢随野眉头紧蹙:“你能不能轻点儿?”


    鱼从仙不理:“轻了没效果。你能不能别打扰医者治病?”


    谢随野脸色铁青,按捺杀人的冲动,蹲到竹床边,拉住宝诺的手:“很快就好了,痛的话咬住我。”


    她满头细汗,这一刻确实很想发泄暴力,但理智尚在,并未对他施暴。


    奇怪的是,痛苦持续久了,慢慢适应,她的承受能力得以提升,越往后越不怎么疼。


    可在谢随野眼中,她简直奄奄一息。汗湿的脸被他托在掌心,孱弱无力,头发丝贴在侧颈,呼吸越来越弱。


    “行了行了。”鱼从仙也是大汗淋漓:“今日到此为止,后面还有六天,你们可别忘了,如果失约,我概不负责。”


    “能走吗?”谢随野把她抱坐起身。


    鱼从仙说:“休息会儿即可正常下地走路,用不着那般小心翼翼。”


    宝诺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左腿仿佛不是自己的,骨头肌肉全部感受不到了。


    谢随野抱着她缓了许久,帮她把鞋袜穿好:“现在怎么样?”


    “我想站起来走走。”


    “嗯。”


    说来也怪,左腿分明酸得没力气,她一瘸一拐走到院子,知觉恢复迅速,她主动脱离哥哥的搀扶,踮起脚尖,跺跺脚跟,原地蹦跳几下。


    “不疼了。”


    她仰头眨着亮晶晶的眸子,惊喜地望着他。


    谢随野松一口气:“明天还来,能坚持住吗?”


    宝诺乐道:“当然能……不过明天是你的继位大典,我自己来就行了。”


    “不行。”他拒绝得相当利落:“我的好日子你怎能缺席?再说你的礼服都备好了,明日典仪过后再陪你治腿。”


    二人说着话,出门牵马,宝诺狐疑地打量他:“我的礼服?至少得做一两个月,怎么可能备好?”


    谢随野:“我回平安州前就嘱咐他们准备了。”


    宝诺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衫,对此事一直不理解:“你离家三年,我都长高了一截,为何衣裳这么合身?你远在宴州,还能隔空给我量身不成?”


    “不用量。”他说:“去年秉申去平安州,知道你长高了些。”


    宝诺哭笑不得,眯眼凑近:“原来哥哥处心积虑,早就把我盯上了。”


    谢随野垂眸看着:“怕了吗?”


    “嗯。”宝诺认真点头:“听闻北境的开国之君迷恋一位波斯女子,为其打造翡翠琉璃殿,殿内极尽奢华,一应物件皆用金银珠宝制成,可是波斯女子整日郁郁寡欢,并不高兴,还总想逃走。后来北境国君用她家乡的绿松石打造了一副美丽残忍的锁链,内侧磨成锋利的薄片,套住双脚,只要她想跑,脚腕就会被磨得鲜血淋漓。”


    谢随野目不转睛地望住她,耐心听完,并没有配合她开玩笑的意思,却问:“宝石锁链,你也想要吗?”


    宝诺心下一怔,她以为自己的调侃显而易见,可他怎么当真了?


    “当然不。”她赶忙憋出这么一句,被他盯得脸发烫:“那都是坊间传闻,必定有夸大之嫌,算不得数。”


    谢随野收起考量的目光:“又是金银珠宝,又是翡翠琉璃殿,做什么美梦呢,你值那么多钱吗?”


    他说着弯腰将她抱起,放到马鞍上。


    宝诺握住缰绳,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谢随野翻身上来,与她共乘一骑:“我带你,脚别使劲。”


    “我脚没事。”


    “没事就行。”他说:“回去试试礼服,明日可有得忙了。”——


    作者有话说:别着急,知易的主场在后面,他是做恨路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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