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淙戴上腕表,倚在梳妆台前思索了一会儿。
时间越久,施浮年心里越慌,生怕从他那张没个把门的嘴里听到一些丧尽天良的话。
“我条件有点多。”谢淙对她笑。
施浮年的手指微微蜷缩,“有什么?”
“你都能做到?”
“你说说看。”
“这就没意思了吧?”谢淙把毛衣的袖口挽起来,“对我这么警惕,担心我坑蒙拐骗?”
施浮年被他刺激到,咬牙切齿地说:“我都能做到,你说吧。”
这时,谢季安过来敲门喊他们下楼吃饭,谢淙往门外走,“让我考虑一下。”
施浮年拦住,呛他一句,“这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谢淙转过身,“第一,不能夹枪带棒地对我说话。”
她的眼睛忍不住往上瞟,又听他道:“第二,不能冲我翻白眼。”
施浮年垂眸拿起手机,一分钟后,谢淙的银行卡收到了转账。
他被气笑了,“做不到?还是不想亏欠我?”
施浮年装聋作哑,开门下楼。
吃早餐的时候,易青兰问起回施家的事情,“我前段时间收了一块特别好的玉,等明天给你妈妈拿着。”
施浮年说:“不用了,妈。”
谢家帮了她们家那么多,她不好意思再收礼。
都说女儿像妈,可施浮年与付如华却是大相径庭,见女儿和女婿从车上下来时两手空空,付如华没忍住露出一副刻薄样子。
她把施浮年拉到一边,掐着施浮年腕上的白玉镯问:“回丈母娘家,谢家人也不知道送点礼?”
施浮年让她小声一点,谢淙就站在她们斜前方,可付如华依旧不饶人,“我凭什么小声一点?谢淙不是管着公司吗?他不有的是钱吗?也没看他给你爸爸买点什么东西。”
施浮年听烦了,甩开她的手去帮谢淙搬东西,付如华一见到谢淙提出一箱上好的茶叶,顿时敛去了那股尖酸劲儿,喜笑颜开,“人来了就行,还送礼做什么?咱们都是一家人。”
嘴里说着体面话,但接过茶叶的动作却是利落。
家里的阿姨帮着把其他礼品搬进去,付如华招呼他们进家,“快回家吧,你爸爸和哥哥在客厅等着呢。”
说完,又仔细盯着易青兰送给她的帝王绿佛公,满面春风地走进小洋楼。
谢淙跟着往里迈了几步,发现身边人落在后面,回头看她。
纤瘦单薄的身体被卡其色连衣裙裹挟,寒风吹打,像一只即将被折断的枝桠。
谢淙朝她走过去,微微弯腰,去探究她低垂的脸上的表情,“怎么不走?”
施浮年抿一下唇,缓缓开口,“不好意思。”
谢淙知道她为的什么道歉,付如华那几句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不过谢淙懒得去计较。
结婚前,谢淙见到施健昌和付如华的第一面就看出他们是什么德行。
不过他不在乎,他是和施浮年结婚,又不是要跟她爸妈过一辈子。
看着她不知是冻红还是羞愧而红的耳朵,谢淙说:“外面冷,回家吧。”
施浮年垂下睫毛,有些心灰意冷,她从小就知道,面前这栋华丽洋房不是她的家,她也不是他们女儿,只是换取利益的工具。
尽管婚房别墅的房产证上写着她的名字,可施浮年依旧觉得她的家只有市中心那间二百平的大平层。
谢淙不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只能连哄带骗,“来的路上我把钱转回了你账户,你现在欠我个人情,答应我件事。”
施浮年玻璃般的双眼倒映着皑皑白雪,当他靠近,又被他的清隽的身影填满,“什么事?”
“多笑一下,不然你家人会以为我欺负你。”
施浮年胸间发苦,他们才不会在意她过得好与不好。
谢淙的手指忽然放在她脸颊上,将她的唇角往上推,“笑够半小时,你可以要求我一件事。”
苦味被他的话语冲淡,施浮年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笑,碎冰在眼眶里化开,“什么都可以吗?”
看她终于舍得露出个笑,谢淙放下手,“嗯。”
施浮年想了一下,“给我点时间,我要好好考虑。”
谢淙很坦荡,“可以。”
客厅里坐着不少人,施琢因看妹妹妹夫走近,站起来迎接,“回来了啊,刚刚还念叨着你们怎么没到家,再晚一点我就准备去接你们了。”
又端起茶壶给谢淙斟一杯普洱,“路上冷吧?来,喝杯茶。”
谢淙笑道:“车里有暖气。”
施浮年盯着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蓝冰花茶杯,准备拿过茶壶给自己倒杯茶暖手,不料谢淙被抢了先。
施浮年有些惊讶,愣着半晌没接,谢淙直接将巴掌大小的杯具放在她手心。
施琢因看到这一幕,心底一惊,没想到两个人的关系居然没他猜测得那么糟糕。
既然如此,一切就好办了。
施琢因推一下鼻梁上的银框眼镜,开始和谢淙聊公司里的事情。
施家从八十年代起就做服装外贸,施浮年爷爷那一辈把公司干大,到了父亲施健昌手中却日渐没落,如今施琢因接手公司,一堆烂摊子棘手的很。
“……最近市场行情不好,我那批货都卖不出去。”施琢因叹口气,又忍不住抬起一双精明眼睛观察谢淙的表情。
谢淙依旧是笑得云淡风轻,“那就多做市场调研,把侧重点放在解决客户增长上。”
施浮年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别总想着投机取巧,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施琢因也不傻,见他不给自己这个当哥的面子,一时有些生气,但不敢对着谢淙发脾气,只能借着口渴的幌子走进厨房。
站在冰箱前的付如华正和施健昌研究自己脖子上那块佛公,见施琢因满脸通红地走进来,连忙问道:“琢因,你怎么了?”
施琢因冷笑一声,“施浮年可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好老公,自己那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手上的镯子值几百万,我这个当哥哥的让他们家帮我点忙都不愿意。”
施健昌皱了皱眉,“怎么这么不像话?等着,我去和她谈谈,让谢淙帮你周旋一下公司那点事情。”
他转身走到沙发前,让施浮年跟着他去书房。
门一关,施健昌的怒声紧接着落下,“你让谢淙帮帮你哥哥又能怎么样?谢淙缺那点钱?”
施浮年冷眼看着他,“结婚的时候他给了你们那么多钱,现在还好意思找他要?”彩礼她没捞到一分,全都落在了施健昌手里。
施健昌气得把杯子一扔,青瓷碎了满地,“他也算半个施家的人!家人之间互相帮助还犯法不成?”
她用鞋尖踢开碎片,“家人?你现在愿意认我当女儿了?”
施健昌指着她,破口大骂,“你还有没有点良心?我和你妈把你拉扯这么大,你……”
“自高中起的餐费全部由我出,学费靠奶奶和我自己勤工俭学,出国留学的钱也是奶奶卖嫁妆凑的,你们给过我什么?有钱的时候舍不得给我一分,没钱的时候又把我当成换取利益的工具,你的良心又在哪儿?”
施健昌捂住自己的胸口,冷汗直冒,“你给我滚出去!”
施浮年不留情面地摔上门。
谢淙看着施浮年冷着脸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又听她说:“今天他们向你提的任何要求都不要答应。”
他还是笑,“不答应多得罪人。”
“你就说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谢淙挑眉,“他们会怪你吧?”
“不缺这一次。”施浮年低下眉眼,长翘的睫毛微微颤动。
谢淙的表情有一瞬僵住,多看了她一眼。
施浮年没觉得有什么,她过惯了这种生活。
她问:“你要上楼吗?”
谢淙跟着施浮年进了她的卧室。
他之前来过几次施家,但进她房间还是第一次。
卧室空间不大,摆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还有一个衣柜。
不过左手边的整面墙被打成了书橱,里面的书类型繁杂,有古典诗歌,也有外国文学。
许多书脊已经被磨损,谢淙拿下来翻了翻,看到每隔几行就会有娟秀的铅笔字在一旁批注。
他拖一把椅子坐在她书桌前,指着桌子上那一叠教辅资料问:“能看吗?”
施浮年正在回宁絮的消息,随意扫他一眼,说可以。
谢淙拿一本高中物理资料,一掀开就是开普勒三大定律。
看着她认真仔细的笔记,谢淙想起大学时经常在馄饨店碰到她,施浮年安静地坐在角落里,边戴耳机听bbc边吃馄饨。
谢淙把这件事跟她讲,又说:“如果不是后来在粥记碰到你,我一直以为你每天都吃馄饨,你就那么喜欢馄饨?”
施浮年没说话。
她算不上多钟爱那家馄饨,只是因为她的生活费全是靠奶奶和自己打工来支撑,加之馄饨价格便宜,她不想浪费金钱去试错,舍不得她的沉没成本,哪怕仅仅是一份简单的早餐。
盯着书橱,知道谢淙清楚她们家的那点破事,施浮年也没隐瞒,就像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又说:“在我出生前,他们一直以为会是个男孩,为他准备了这个书橱,生完后看我是女孩,施健昌其实想拆掉这间卧室,但付如华嫌拆房浪费钱,就留给我住了。”
“谁告诉你的?”
“施琢因。”
谢淙抬眼盯着她。
与施浮年结婚前,谢淙一直以为她和谢季安一样,都是被惯出来的傲气冲天,就算她不是出生于多富贵的家庭,但至少一直被家人娇养着。
武装成一朵锋利的玫瑰,实则是株没有根茎,无法贴紧地表土壤的空心花,灵魂轻飘飘地浮着。
到了晚上,付如华过来敲门,“修则一会来家里吃饭,你们也好久没见了,趁着这机会叙叙旧。”
施浮年转过身,打算和谢淙介绍一下自己那位发小,却听他道:“不用,我认识他,大学整天跟你身后的那个。”
施浮年总觉得这句话有些说不出的怪。
她走下楼,看到秦修则站在餐厅冲她笑,施浮年得体地点一下头。
秦修则声线温润,“好久不见,朝朝。”
施浮年客套一笑,“我以为你今年还会待在德国……”
“不会了,朝朝,我在燕庆买房子了。”秦修则凝视着她无名指上的婚戒,察觉到身侧有一束探究的目光,礼貌道:“你好,我是秦修则,朝朝的发小,我们认识二十年了。”
谢淙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
都一个大学同专业的,还是隔壁班,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装什么不认识?
他微微颔首,也装模做样地演戏,“你好,我是朝朝的老公。”
秦修则一僵,施浮年则是觉得五雷轰顶。
秦修则脸上的友善险些挂不住,说话声音也有一丝颤抖,“是吗?你们怎么没办婚礼?难怪我对你没印象。”
施浮年尴尬地低下头,可在秦修则眼里却像是遗憾失落,心中火气愈盛,可又被谢淙泼了一盆冷水,“这和你有关系?不过你要是想随礼,我和朝朝随时欢迎。”
付如华见三个人站着不入座,连忙招呼他们。
施浮年拉开一把椅子,转瞬间,左右两边的椅子均被占据。
这顿饭火药味很浓,秦修则是笑面虎,谢淙更嘴不饶人,两个人笑里藏刀,唇枪舌剑,施浮年坐在中间差点被误伤。
秦修则装作开玩笑的口吻,“如果不是我回国太晚,说不定和朝朝结婚的就是我。”
付如华说:“是啊,小时候还想给你们定娃娃亲来着。”
施浮年夹菜的动作一顿,皱眉。
在她结婚对象面前说这种话?这群人脖子上都顶了个猪头。
施浮年看谢淙放下筷子,猜他兴许要喷毒液,果不其然,谢淙冲着秦修则轻笑出声,“看来你挺想结婚,需要我给你介绍吗?”
秦修则嘴角的弧度彻底绷直,耷拉着一张脸没说话。
吃到最后,施琢因身体不适先上楼休息,付如华去厨房找东西,施健昌走到书房接电话,餐桌上只剩下各怀鬼胎的三个人。
秦修则抬手拿了只虾,仔细剥干净后放进施浮年面前的盘子里,“我记得你最爱吃虾,今天怎么没见你动筷子?小时候你总要让我帮你剥。”
施浮年盯着那只干净的虾,窘迫一笑。
当着自己丈夫的面吃其他男人剥的虾,她就算是脑子被驴踢了也做不出这件事。
施浮年轻轻抬眼,转头望向右边的谢淙,却发现他好像在一直在盯着她看,捕捉到她脸上还未消散的笑意时,谢淙瞳孔里的情绪是少见的冷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