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梅姐,这里……真有自由市场?”
眼看路越走越偏,路面变成了泥巴路,两边出现不少废弃厂房和倒塌的墙体,林晓心里不禁发慌起来。
“快到了。”孙玉梅压低声音,指向远处的一个桥洞:“就在桥洞后边。”
黑市更多被老百姓们称为“自由市场”,为了躲避投机倒把办公室的清查,地点经常是随着稽查而流动。
要想知道第二天在哪交易,只能通过口口相传才能得知。
此时天才蒙蒙亮,正是雾气最浓的时候,稍微离得远点连人脸都看不清楚。
“走快点,去晚就没啦。”孙玉梅加快脚步。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把草帽往下压了压挡住双眼。
钻过桥洞就出现了片稍微宽阔点的草地,许多人就像是在这片草地上闲逛似的走来走去,两人刚靠近就瞬间能感觉到数道警惕目光投来。
“把篮子上的布揭开。”孙玉梅有经验,提前让林晓把包谷菌全放在篮子里。
这个动作类似于宣布,告诉大家她们也是来交易的人,警惕眼神相继散去。
“你注意看大家提的篮子或是手上拿的票,要是有想换的就上去问……”孙玉梅的目光早在人群中搜索着,话说一半就找到了要换的东西:“记得一定要小声,要是瞧见别人跑,你就跟着跑!”
“好。”林晓说。
孙玉梅迫不及待地往蹲在坡地边的人走去,那人没有到处溜达,而是在地面铺了块布,上面摆满各种票。
林晓收回眼神。
“同志。”经过身边的中年人忽然停到身边,故意捏紧的嗓子尖细刺耳:“这是鲜的秋包谷菌?”
“是。”
男人用围巾包住了脸,猜不出年纪更看不清长相。
第一次来的林晓准备显然不充分,光戴了顶草帽,只需微微抬头对方就看清楚了她的长相。
林晓能明显感觉到对方呼吸顿了顿,随即开口:“有多少?”
“三斤左右。”
“两尺棉布票换不换。”
“不换!”
林晓利落转身就走,完全没有跟男人讨价还价的打算。
出发前孙玉梅就说三斤鲜包谷菌至少能换五尺到八尺布票,那男人明显是看她年轻故意压价。
男人轻咳两声,竟然追了上来。
“三尺布换不换,你这菌子是新鲜的不耐放,价格肯定不能和干菌子比……”
男人的喋喋不休林晓没搭理,目光只是在其他人手里搜寻着。
“同志,我能看看你的秋包谷菌吗?”
忽然,一道清朗而沉稳的男中音停在了林晓面前,这声音既有年轻人的清透,又沉淀了一丝淡然。
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晰。
林晓点点头,抬头看去同时把篮子递了过去。
追过来的男人低声啐骂了声,不情不愿地钻进人群,很快又拦住了另一个人。
男人微微低头,捡起一朵羊肚菌凑到鼻尖闻了闻。
他也没有做任何装扮,脸部轮廓如刀削般硬朗,下颚线紧绷,一看就是果决而有毅力的性格。
“同志想怎么换?”
男人抬眸,黑沉沉的眸子看了过来,微不可闻地一顿很快便又恢复平静。
“你想换什么?”林晓问。
男人的嘴唇微抿,简短思考后沉声提出:“我第一次来自由市场,这里是个什么行情我也不清楚……一斤白糖如何?”
“可以。”林晓立即回道。
“我……”男人表情有些难为,大手在上衣口袋里摸索了片刻:“去那边?我得把东西腾出来才能装包谷菌。”
男人就提了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白糖应该就装在里边。
“我背篓里还有好东西,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男人不仅长得帅做事也挺公道,与其跟那些骗着一个算一个的“老油条”交易,还不如问问他。
“行,我兜里还有票。”男人忽然展颜一笑,眼角漾开几道浅浅纹路,瞬间冲淡了刚才的严肃。
可惜林晓此时没空欣赏,一颗心都思考着等会儿怎么从空间往外拿东西。
两人穿过人群停在了桥洞另一边的大青石上。
林晓把背篓放下来,手伸入搭着布斤的背篓里,随便往里扔了两条鲫鱼和两罐烧椒酱。
“同志,这是白糖。”男人从公文包里拽出布袋子递给林晓:“你掂一掂。”
“只多不少。”林晓接过来就说。
男人够厚道,袋子里的白糖表面带着些磨砂般的质感,呈现出细碎光芒,一看就是品质比较好的白糖。
“够就成。”
接下来男人好似真准备把公文包里的东西都清出来装包谷菌,林晓抬了抬手:“篮子一起送你吧。”
男人语调放松,声音变得温和许多:“这是两毛钱,当我买篮子的钱。”
林晓笑盈盈地借过钱,把篮子递了过去。
“我背篓里还有鱼和烧椒酱,同志要看看吗?”
“什么鱼?”
看男人的表情似乎很感兴趣,林晓赶紧把布掀开,抓起条活蹦乱跳的鲫鱼:“这么大的鲫鱼,炖汤绝对有营养。”
鲫鱼尾巴泛红,每条至少有一斤半,确实属于非常少见的大鲫鱼。
“你打算怎么换?”
“一条三尺布票。”林晓说。
“可以,两条我都要了,另外……”男人鼻尖微动,似乎闻到了空气里特属于于烧椒酱的香味:“加上那两罐烧椒酱,一共七尺布票。”
“好。”林晓大喜。
本来烧椒酱是打算用来做买鱼送的搭头,没想到男人竟然肯出一尺布票来买。
看来这人工作应该不错……
林晓只是随便这么一想,手下动作没停,随便地扯了几根杂草穿过鱼鳃,又把烧椒酱递给男人。
一手鱼一手票,交易完双方就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林晓要回桥洞那边找孙玉梅,男人则爬上坡把鱼和篮子都挂在了自行车把手上。
对他们而言,这就是场能快点结束就快点结束的交易而已。
***
交通局家属院。
这是一片砖混结构的宿舍楼,空气里偶尔还能闻到汽油与轮胎胶皮的混合气味。
每栋楼都是三层高,楼与楼之间距离很近,院里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晾衣绳。
男人推着车不时歪头避开这些晾衣绳,而后停在家属院最里边一栋风格截然不同的红砖平房前。
房子前用红砖围了个半人高的围墙,站在外边就能看到屋里人正在干什么。
“妈,我回来了!”
“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不在家睡觉去哪了?”
红色木门被拉开,屋里走出个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个哈欠连天的小男孩,看年纪大概三四岁左右。
“小叔。”
小男孩奶声奶气地叫人,只是听着有气无力的。
孩子皮肤白得像初春新雪,甚至能看到额角淡青色的细小血管,细软头发也像他本人似的安安静静地贴在额前。
韩煜叹了口气,打开院门把自行车推进去。
“我给小北买了点包谷菌,我听单位的老同志说鲜包谷菌炖鸡能开胃,顺道还买了两条鲫鱼,也炖给小北吃。”
中年妇女表情一凛,赶紧看了看门外。
“进屋说!”
韩家是真正的两室一厅,面积约六十平。
客厅里人造革沙发围绕着个深色茶几,宽大的写字台靠窗而放。
韩煜的母亲叶文澜走到写字台边,关掉了此时正在播放戏曲节目的收音机,脸色难看。
“你是不是去‘自由市场’了?”
韩煜轻轻点头,放下篮子和鱼后双开双臂:“小叔抱?”
韩北扭头抱紧叶文澜的脖颈,害羞得埋进奶奶肩膀里。
“你说你胆儿可真肥。”叶文澜还是不放心,又拉开窗帘往外看了眼:“要是让人知道举报了你爸可怎么办!”
韩煜的父亲韩建军是清源县交通局副局长,不知道多少人都盯着这个位置,稍有不慎就得被人拉下去。
叶文澜担心的绝不多余,要只是个副局长位置还好说,就怕连累全家都被批斗……那可真是一家子都得完蛋。
“妈你放心,我故意饶了路才回。”韩煜一副嬉皮笑脸的摸样,摊开手就往沙发上靠:“咱们家属院里谁家没上自由市场换过东西?局长家前几天炖的王八汤难不成是自己去河里捞的?”
“就你话多。”叶文澜无奈地瞪了眼韩煜:“我看你在单位还敢不敢这么没皮没脸的跟领导说话。”
“家里和单位能一样吗!”韩煜挑眉轻笑,又冲韩北伸出手。
别说在单位,就是刚才在黑市韩煜给林晓的印象不也是老实沉稳,谁能想到在家里竟然是这副赖皮的模样。
“坐没个坐相,要是老韩在家又得骂你。”
“我爸呢?”
韩建军在家韩煜可不敢瘫着,老爷子沙包大的拳头揍人没轻没重,他们兄妹几人小时候没少挨打。
其中就属调皮的韩煜挨揍最多……
“你爸……”叶文澜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个地名来:“李家坝。”
李家坝是个镇名,同时也是全县最规模最大最有名的“自由市场”
韩建军其实也去了自由市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