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分界线
他俩都是习惯早起的人,除非头天晚上喝了酒或者精力消耗过度,否则基本到点就自动睁眼。
搬过来这半个多月,霍北晚上睡觉喜欢给宋岑如拍背,力度节奏轻缓,其实跟摸差不多,就为了揉开那一身淤痕,效果特催眠。
于是这就导致马上要去外地做项目的宋岑如后知后觉发现,未来十几天的睡眠质量可能又得下降,那分离焦虑症隐隐就有种卷土重来的趋势。
出发当天,他俩天黑着就起了,霍老板得亲自开车送他到学校集合点才放心。
“请吧少爷,上车。”霍北拽开车门,站的恭恭敬敬。
宋岑如刚放完背包行李箱,一脚迈进副驾驶坐下,另一条长腿还在外头支着,轻轻踹了霍北一下,“过什么戏瘾呢。”
霍北随口一说:“少爷和他的贴身秘书。”
就是忍不住犯贫耍贱,在宋岑如跟前什么骚词儿都能往外蹦。
“霍秘书今天心情很好啊。”宋岑如说。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霍北说,“你特么一走俩礼拜我这叫苦中作乐。”
现在还早,天都没亮透。宋岑如脸侧被车内灯打上一层柔暖的滤镜,他没说话,只是望着对方,目光里藏着同样的情绪。
不想分开。
即使只是最寻常的一场送别。
这阵温融融又湿漉漉的风吹进霍北心底,他没忍住伸手揉了把少爷的脑袋。
宋岑如坐在副驾上,那条大长腿还没收回去,他踩着马丁靴在地上跺了两下,想抖鞋面的浮灰,把鞋带给抖散了。
“谁系的啊,这破手艺。”霍北说着,蹲下身给那鞋带重新打结。
“右边,你说呢。”宋岑如说。
出门前某人抽了个风,莫名其妙就要比谁系鞋带系的好看还瓷实,一人一只脚。右边这个散了的就霍北系的,还信誓旦旦说走五公里都不带松的,这特么五百米都不到。
霍北低着头笑了下,“这回系个好的。”
其实就舍不得么,被以前的事儿弄怕了,在一起的时候还没觉着,一到这种要分开的场合就特黏糊,想方设法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
京城六点多还不是特别堵,车开到学校集合点的时候时间卡得刚好,有来的早的几个同学在那儿站着,手里拿俩包子啃。
祝芙远远瞧见这辆大G,一直拿眼睛瞟着,果然车里下来的是熟人。
“宋宋!这儿呢,咱们组在这边。”她抬手招呼,“霍老板早啊。”
“早。”霍北抬了个眼,绕到车后取行李。
“居然是霍哥送,我以为你打车过来呢。”祝芙凑到宋岑如旁边,晃晃小拇指上勾着的纸袋,“吃早饭了么,我这儿有多的。”
宋岑如笑了笑,“吃了,谢谢。”
霍北拖着箱子过来,把包递给宋岑如,那拉链也不知怎么被蹭开个口,就接过来这一下,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眼尖的一下就看见了,就昨儿晚上那个被夹在沙发缝里的那个收纳包。
祝芙刚要弯腰,宋岑如已经把它捡起来,收进了背包。
霍北没吭声,看着少爷拉上拉链,攥住包带挎上右肩,又接过行李箱,问祝芙这个小组长还有多少人没来。
其实表现得挺自然的,但他还是捕捉到那一丝丝微妙的不对劲。
少爷好像在紧张,紧张什么呢?
那收纳包不大,除了证件类的东西确实也装不下什么。可他觉着要再问一遍肯定也得不到什么答案,还容易显得自己特疑神疑鬼,啧。
祝芙看了眼手机,“群里说快到了。”
刚说完,路口就有两辆车开过来,打头那个停稳后下来一人,冲宋岑如这边招了招手,是赵临繁。
霍北循声看去,愣了愣,这特么不是上回百团大战跟他搭话问告白能不能成功那哥们儿吗?
“行了,人齐差不多可以出发啦,大家装行李吧。”祝芙核对完人头,指挥着往路边走,大伙儿纷纷跟着动起来,该搬的搬,按之前分好的小组陆续上车。
这参加项目的队伍乍一看浩浩荡荡的,光学生就二十多个,站在原地没挪窝的就他俩。
这次是真要出发了。
大部队都挤在前头,宋岑如悄悄捏了下霍北的手,小声说了句“到了给你发消息”,身体往一个方向侧了侧。
“等等。”霍北突然拉住他,“你跟那人一辆车?”
“嗯。”宋岑如说,“研二学长,好像姓赵,怎么了?”
“没什么。”霍北说。
他还不至于在这种事儿上无理取闹,顶多心里有点毛躁。
清晨寒气重,霍北又替他往上拽了拽外套拉链,想着又有半拉月见不着面,轻轻叹了口气,“去吧,注意安全。”
不远处闹哄哄的,所有项目参与者都挤成一堆,都没睡醒,意识迷糊着呢,全在忙着找组员、装行李。
宋岑如像在估时间似的朝那边扫了一眼,在霍北说完那句话之后没立刻走。或者说本来能走,被这么一拽又迈不开腿,黏住了。
也不能说宋岑如这人娇气,他家庭环境就老变来变去,没个着落,一颗心永远浮在海上,风里飘摇。
又因为交错过,分离过,思念过,所以特别矫情的抵抗不住对这个人的留恋。
暗淡天色已经开始逐渐转亮,宋岑如的眼眸装进一缕清晨的光。他望着人,面容沉静,目光却摇摇欲坠,几乎是没什么音量的说了声“霍北”。
“”霍北紧攥着他的手,喉结一滚,当真就能立马把后面所有行程推了,跟他说我陪你去。
“不用,再给我五秒。”宋岑如笑了笑。
要出发的车队已经排成一列,引擎和人声嗡嗡的,在蒙亮静谧的校园里显得格外嘈杂,都还是年轻气盛的学生,一边发着早起的牢骚一边又止不住对集体外出的兴奋。
很迅速地,霍北扫过周身环境,一把拽着人躲到半米外一棵大树的后面。
没等宋岑如完全反应过来,唇瓣已经落下温热的触感,霍北托着他的脸颊,吻住了心底摇摇晃晃的春风。
其实这棵树也只是刚长出嫩芽,不茂盛,也不算壮硕,将将容纳两人的身影。
天边渐渐开始出现熹微霞色,宋岑如听见不远处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在这个吻即将离开的时候,他攥住霍北的衣襟,在呼唤声和越发雀跃的晨光里,延长这点偷来的温存
车程大概有四个多小时,他们清晨出发,路况顺利的话刚好能赶在午饭前到达。
除了司机的和监督司机防止眼皮打架的,大部分人上车应该就睡了,毕竟成年人的作息一般都不规律。
赵临繁往副驾驶瞟了眼,说:“你睡吧,我昨儿晚上补觉了。”
宋岑如从手机屏幕里抬头,“没事,不困。”
“我忘了,你工作不少,平时肯定也习惯早起。”赵临繁掏出一盒口香糖,抛过去,“来一个?提神醒脑。”
宋岑如接了,“谢谢。”
其实他俩相互都不熟,但年轻人么,交际没那么死板,尤其宋岑如在学校基本就是一提到这个名字哪怕没见过也会说知道的这么一个存在。
赵临繁确实很欣赏他,可惜宋岑如对之前的小交集毫无印象,对方问,他就答,出于礼貌,也能避免对方犯困。
“今天跟你一块儿来那个跟你关系挺好啊,上次百团大战我也看见他了。”赵临繁说。
“嗯,住一起。”宋岑如道。
“怪不得。”赵临繁说,“我室友就没这么仗义,让带个饭都要死要活的。”
宋岑如笑笑,不咸不淡回了两句。
等到目的地,差不多刚好是中午,一行人下车休整。宋岑如给霍北发了条消息,两边都安下心,开始踏踏实实各自干活儿。
他们这项目吧,简单,但是累,得带一堆青少年么。
前一周基本都在给他们介绍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后一周就是去工坊亲自上手体验各种活动,他们按专业分组进行辅导。
字画修复这项就是赵临繁跟宋岑如一起,他觉得对方其实挺好相处的,还帮不少忙,就态度莫名有点殷勤。
小宋同志脑子多灵光,一下就反应过来出发前霍北的欲言又止,猜出来这里头有点儿故事。
就是每天实在太忙,顶多睡前五分钟才能抽空给霍北打个视频,所以一直等到这项目快结束的时候才有了时间。
这天下午,大伙儿在工坊里跟那帮高中生合影,相互送礼物什么的,完事儿项目小组还准备等明天回京再聚个餐。
宋岑如就趁着时候想问问情况,结果刚摸出手机它就开始震。
他瞟到来电显示,心绪蓦地沉了沉
“那什么宴会的菜都中看不中用,你一会儿要喝酒就多吃点儿垫垫,省得闹出病。”陆平扒了口饭,抬眼问,“岑如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啊,不是又跟人吵架了吧?”
“没有,外地弄项目去了,明天回。”霍北说。
陆平俩眼珠子透精光,审视这句到底是真是假,眼里又明显揣了一兜话没说。
“您有话就讲,别憋的半夜睡不着再跟蚊子絮叨。”霍北撂了筷子,抽纸擦嘴。
“惊蛰都没到哪儿来的蚊子。”陆平啐他一句,也放下碗筷,“你俩,别想糊弄我这个老太太,有的事儿不说我也能看出来。”
霍北正准备起身的动作一顿,心突然提到嗓子眼儿,“看出什么了?”
陆平从鼻孔里喘出气,觑视道:“你实话告诉我,宋岑如是不是为了咱们才跟家里闹成那样儿?”
“差不多是。”
霍北目光平移过去,就没敢轻易猜她这话的定义,小心措辞道,“怎么了,您也觉着咱不该掺和在一块儿?”
要按第一反应,她肯定说是。
打一开始他们跟那8号院就不在一个水平等级,不是一路人,从胡同的名字就能瞧出来,“罗圈”跟“元宝”哪儿特么搭尬了。哪怕你不在乎,也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不对等出现各种矛盾。
以前她虽喜欢这孩子,却没办法,只是邻居么。所以当初宋岑如搬走的时候,尽管不舍,也始终觉得要讲分寸。
但现在不这么认为了。
她一直记得,这孩子救过她的命。
那天宋岑如真是头一个反应过来打120,又跑去胡同口把担架弄进来。医生说要再耽搁一会儿,就是吃了速效救心丸也得归西。
还有去年那事,是霍北救宋岑如一命,可紧接就碰上京郊油罐车爆炸,血库严重紧缺,当时那么多人在,偏就他俩型号适配。
陆平觉着可能这就叫缘分。
缘分就是拦不住的,是互相欠着,隔着再远都能越缠越紧。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法说该还是不该,只能顺其自然。”
霍北拿眼睛瞟着,就分析老太太这脑筋到底是往哪边走的,但以她原本说一不二的暴脾气,能讲出这话就是就代表思想有余地。
他状似随意地说:“嗯,现在不就挺自然的,您想提醒我什么。”
陆平深深看他一眼。
有些事真不好说,不是那么回事儿。
她其实真想过宋岑如要是个姑娘就好了。
多优秀一孩子,长得好又有本事,接人待物真诚稳当,还特别能跟这小王八蛋处在一块儿。
霍北也算她一手带大,看着吊儿郎当其实特有主见,就这性格服过谁啊?好像也就那孩子能让他把话听进去,知道要把自己的人生当回事儿。
再说平时吧,虽然霍北跟李东东那几个感情也好,可也不会像跟宋岑如似的黏成那样,而且也只有跟他才亲热成能同住一个屋檐。
就连上回俩人吵架,瞧着也不像真闹翻可人家是个男孩儿啊
陆平没敢再往下琢磨。
什么思想,对人孩子就不尊重。
她摆手道:“提醒你别跟上回似的跟人乱闹。虽然咱不能插手他跟家里的情况,但你有能力就多照顾照顾人。”
霍北抿着嘴,知道老太太是真喜欢宋岑如。但这种喜欢,能扛得住他俩这段关系的冲击么。
思忖半晌,他最后只说了句:“嗯。知道了。”
吃过这顿饭,霍北开车去了丽晶饭店。
今晚有场商宴要参加,所以陆平才让他多吃点儿,怕喝酒给胃喝伤了。
其实就多虑,越是这种场合大家越要装得人模狗样,再说现在今山堂和格利斯宣布合作后越发声名远扬,没人敢弄这位年纪轻轻手握大把商业情报的新贵。
现场来的嘉宾一半生一半熟,属于拓展人脉的交流会。霍北在里头待了快俩小时,应付完好几波人又去了趟洗手间,出来迎面撞上一个熟人——顾漾。
京城就这么大,还都做生意,不在这里碰到还能再哪碰到?
虽然他俩关系有些尴尬,但肯定不至于招呼都不打。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顾漾是替他哥来的,就不爱参加这满场假笑的劳什子晚宴,正烦着呢,顺势就说:“要不出去透个风?”
霍北抬了下眉,怎么个意思?他可不觉得自己能跟对方一派和气的久待。
顾漾干脆直说:“有事儿找你。”
霍北点头应了。
丽晶饭店挺大的,出了宴会厅还有不少供人谈话的会客室,不过他们去的是露台,虽然现在天还冷着,但人少。
其实对方开口说有事的时候霍北就猜到了,如果为“公”,顾晟就能直接找他,所以只会是私事。
这两人唯一的私事交集就是宋岑如。
他们站在露台一侧,这里安静得很,晚上起了风,把酒劲都吹散。
顾漾望着远处某个方向,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
“他学校有事儿。”霍北说。
今晚这宴会,按理说瑞云肯定会出席,但现在继承人已经离家,与其派个高层来惹人怀疑不如直接回拒。
顾漾不知道宋岑如跟家里闹过一场,可他清楚对方以前从不缺席任何一场代表瑞云的业务,即使霍北什么都没说,他似乎也能摸到一点答案。
“我本来以为今天他也在,不过没关系,找你也一样。”顾漾拍了拍口袋,没找着东西似的,抬头问,“有烟么。”
霍北:“戒了。”
“……”顾漾笑了下,“也行吧。”
他转过身,眼前是一片昏黄灯火,是全然不同于申城的夜色。
顾漾眼底映着光点,缓缓开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有点奇怪,但没别的意思,就是给自己一个交代,顺便也算给你提个醒。”
霍北倚着栏杆,轻扬了扬下巴。
“我挺嫉妒你的。”顾漾说。
霍北蹙了下眉,没头没尾来一句这个,这哥们儿喝多了吧?
确实喝多了,不过头脑很清醒,顾漾没理会霍北,继续道:“因为那通电话。”
“接触过宋岑如的人都知道他特别有分寸,边界线永远清晰,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所以我很惊讶他会有个能帮忙接电话的朋友。但当时我没想放弃,觉得还有机会,直到后来被他第二次亲口拒绝”
“就不嫉妒了?”霍北问。
他眉眼长得凌厉,野性,目光对着别人的时候永远都透着锋刃。
顾漾就被视线盯的后脑发麻,很艰难地说:“是。我突然明白一些事。”
“高中上学那会儿,所有人都觉得我俩关系最好,一起打过球赛,登过台,我是他室友,也是唯一一个知道他有焦虑症的朋友。就这种隐秘,曾经让我特别高兴,我以为我是最靠近他分界线的存在。”
“他家给的任务很重,还有学校的各种活动要做,只有晚自习前的课间才有时间松口气,然后每次都会坐在操场的看台放空。那个视角的夜景的确很不错,但我后来才知道他没在看风景。”
顾漾笃定道:“他在看北边,京城。”
“……”霍北眼睫颤了颤,喉间有些发干。
顾漾说话的声音似乎也在抖,用力吞了一下:“可惜当时我没那么敏锐,还因为他追求者太多被激得坐不住,我猜他也是那时候才开窍。”他笑了笑,“早知道我就不跟他告白了。”
“说不说结果都一样。”霍北几乎没思考就甩出一句话。白日做梦,轮得到你么。
他很想冲进那几年时光,把顾漾这小子一脚踹出去,也很想把时间往回倒,无论如何也要给宋岑如留个信号,哪怕那会儿还没能力摸到瑞云的门槛,至少让人知道他也在想念对方。
顾漾被酒精熏红了眼睛,他一抹脸,“是,都一样。怪宋岑如把你藏得太好。”
“就那个手把件,以前就从不离身的带着,那会儿说是朋友送的,上次同学聚会我才知道是你。”
顾漾叹了很深一口气,“他的分界线里是你,一直都只有你。”
霍北没说话。
明明是该高兴的事儿,却让人笑不出来。
北方初春的风呼呼作响,毫不温柔,能卷起沙砾往人脸上抽,这就把霍北的脸抽僵,脑子抽木掉。
很多东西宋岑如不说,是觉得没必要给他增加负担,也习惯了把不愉快的事儿都往回咽。
宋岑如离开京城的第一年就用了药。
宋岑如跟他重逢后的第一面说想吃饺子。
宋岑如发现自己喜欢他,比他发现自己喜欢宋岑如更早。
就是很怕孤单的一个人,孤单的走,孤单的喜欢,孤单的扛着所有压力回京城。
因为惶恐,羞耻,怕期待落空,怕这件事过于荒唐、没个结果,所以宋岑如去植物园的时候,哪怕撞见他也不敢出声。
是这样吗?
只有这些、只有这样吗?
霍北情商不低,神经却很粗糙的,更别提他在感情上偶尔迟钝又混乱的反射弧。
即使能从宋岑如坦白过的回忆里拼凑出一些情绪碎屑,也远不及对方在漫长岁月里感受到的万分之一。
“还有个东西。”顾漾说着,在兜里掏了个收纳包出来。
霍北怔了下,跟宋岑如那个一样,真就是学校发的,还印着LOGO呢。
“上周校友大群发了消息,有人清理出很多活动的旧照片。宋岑如不在群里,所以寄给我了。”顾漾从包里抽出一张拍立得相纸,递出去,“他十七岁参加校庆致辞的照片,给你了。”
“……”突然就茫然了,生怯了。霍北伸手去接的时候指尖好像在发烫,没敢仔细看,宁愿把视线停留在收纳包上。
顾漾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别误会啊,这包所有申外的学生都有。宋岑如以前也总拿这个装学生证和卡”
说到这,他突然话锋一转:“……你之前一直都待在京城?”
霍北嗯了声,“差不多吧,怎么了?”
顾漾低头笑笑,把包揣回去,“没事,没什么。”
“”霍北眉心微微皱着,分明就是有什么。
市井里混出来的霍老板,跟各种人都打过交道,能觉察不到刚才顾漾话里的微妙停顿么。
他把照片收进西装内兜,用锐利的目光端详对方,“照片的事,我替他谢谢你,但你刚才好像还有话说。”
顾漾憋着口气:“没了。”
霍北眉宇轻压,你特么以为我看不出来是不是?
“没了,真没了。”顾漾连连摆手,“下次你俩有空再一块儿来我工作室玩吧。先走了。”
顾漾走的很干脆,甚至有点局促,感觉再晚半秒对方真能把他架起来拷问审讯。
其实如果今晚没遇见霍北,他就直接把照片还给宋岑如,然后走人。
那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
有些人虽然命运坎坷了些,但在一些地方格外幸运,能拥有羡慕不来的东西。
所以么,几乎没被命运亏待过的顾漾就是有点不甘心的,还不能让人“报复”一下了?
【作者有话说】
谁说我们小顾不是爱情保安[抱拳]
下章秘密就来了
但我觉得应该很好猜啊
第67章 目的地
正是万物生发的时候,新旧交替,冰雪消融。寒水渗进泥土,再争先恐后冒出新茬。比起把一切都尘封的冬,春日里的窸窣躁动让人更加难耐。
霍北就挺难受,很多发生过,却沉淀于寂寥岁月里的秘密从土壤里钻出来,把心脏戳出一个个细小的洞。
酸胀、酥痒、连神经末梢都带着热麻麻的疼痛。
代驾技术不错,四平八稳的,后座的霍老板瞧着也不像喝多,却仍靠在坐背上一言不发。
那张相片被他轻捏在指间,也不知是不是拍的时候胶卷就没弄好,画面边缘漏光,一块模糊的,火焰似的痕迹盖住人像,把五官都变得朦胧。
其实很好看。又很陌生。
太瘦削了。十七岁的宋岑如手骨阴影深如沟壑,面颊都有些凹进去,明明从前还有婴儿肥呢。画面里,他身姿挺立站在演讲台上扶着桌沿,眼睛低垂,应该是在念稿。
这会儿应该是学业最重的时候,一边处理瑞云,一边备战高考。
而同年的霍北,正满京城跑生意,拒绝陈鹏,认识了周澈,算是事业转折点。虽然忙,但中途偶尔也会停留。
比如有时候睡不着他就爬上8号院外那颗老树,坐着,望着那扇窗扔树叶,想象宋岑如气鼓鼓的开窗骂他。
可惜开春后那院子被地产商转手卖给一家工作室,他就一直再没去过元宝胡同。
紧邻护城河的角楼,他们在这看过日落。风景么就那样,可后来人不在了,才发现原来那天的夕阳很好看。
还有那辆川崎摩托,刚买的时候经常半夜一个人出去兜风,比电瓶车刺激百倍,可后背空荡荡的,耳边再也没出现过说他开太快的抱怨。
霍北想宋岑如了。
这阵子都在处理今山堂和格利斯的合作,生意场里风声渐大。
业界对他的评价,大都用“突飞猛进”这样的形容,也有人起底他的身世,绕不开贪财贱义的标签。就连去年瑞云那场慈善拍卖,也有人私下嚼舌根说是乘云行泥,脏了人家招牌。
但云里的人偏就一头扎进地里,净身出户的事儿都干了。
如果有新闻报道,宋岑如大概会成为媒体笔下令人唏嘘的叛逆纨绔。
可当年的这个男孩,就像不断给自己扎着催熟针的一棵树。没人在意这树身上有多少洞,自个儿也只能装着看不见。
霍北自愧、心疼、觉着自己好多地方使不上劲儿。所以有些事还真得谢谢顾漾,至少那两年能让宋岑如觉得身边还有人在意,能多说些话。
除了最后那句突如其来的转折。
那小子绝对还知道什么
宋岑如为期半月的文化项目结束,一行人急忙忙开车上路,午饭没吃就出发,说是晚上有大暴雨,免得到时候路不好走出麻烦。
某人前夜给他发了十几条消息,问什么时候到京、晚饭想吃什么、没被骚扰吧?
这个就回:很快、要小组聚餐、什么骚扰?
“岑如,这儿宽敞。”赵临繁十分体贴的选了个位子。
赵师哥。骚扰算不上,也不是坏人,顶多自我感觉良好有些过头。
宋岑如点头致谢,腿却没动,等所有人差不多坐定才过去。大伙儿等不及吃饭,就没先回学校放东西,行李靠墙放一溜,愣是占满了。
他径直走到最后一个空位,直接把包挂椅子背后,正对窗户,跟赵师哥隔了俩人。
很明显的信号了,再读不懂就是真傻。
众人坐齐,开始点单,一帮年轻人吃了半月的工坊盒饭,现在馋疯了,拿着项目余款可劲儿嚯嚯。反正接下来没课,什么酒啊菜啊,敞开肚子造呗。
等东西上齐,情绪越发热络,各自发着这半月的牢骚。文博行业,多数就为一份热爱,没指着以后能有多光明的前景。情况好的进博物院、拍卖行,要么就私人工作室,主要还是吃手艺。
聊着聊着,就开起玩笑来。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想跟小何、宋岑如交换人生,最差不过是回去继承家产。
有人皱了皱眉,觉得这话不太合适。
“难,我怕砸手上了。”宋岑如笑着,轻轻揭了过去。
都是同学,喝高兴了就揶揄几句,其实没什么恶意。
有人见状便调节气氛,他端着杯子和大伙儿一碰,喉结连续滚动,酒液悉数进了喉咙。
着酒还是挺猛的,烧心,宋岑如面不改色的给自己续上。
“你心情不好啊?”赵临繁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人换了位置,坐在宋岑如旁边。
宋岑如摇了下头,“这酒好喝。”
“我瞧你这状态,酒量是真不错啊。”赵临繁讶异道,举杯和他磕了下,“我干,你随意。”
宋岑如没说话,还是一饮而尽。
心情好不好他不知道。
就是有些不知所措。
昨天那通电话是华叔打的。
从老宅离开那天,宋岑如把药落下了,就在他房间的床头柜里。
华叔那时在电话里问:“什么时候的事儿啊?”声音还有点抖。
“我爸出事那年。”宋岑如说。
对面沉默良久。
其实华叔已经问过李医生,把药的作用了解七七八八。至于一些病因,就是不问宋岑如也能想得明白。
从京城离开到回来,中途六年就是宋岑如吃药吃得最凶的时候。医生建议的很多办法都尝试过,除了惊恐发作时靠认东西缓解,其他作用都不是特别大。
那通电话,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沉沉重重的叹声回荡在听筒里。
后来华叔又记起什么,问:“上回,你打电话找医生安排手术那次,是不是也出事了?”
宋岑如没说话,但沉默已经是答案了。
为什么不和家里说啊?这话华叔就没能问出来。
他们家少爷,是最懂事,最心软,也是最善解人意的,善到索性默不吭声的承受所有。那家里那么多人,难道没人知道他的恐慌么,都知道。可有谁真正当回事了?
包括他。他也是个心知肚明却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华叔又说:“宋夫人出国看你爸去了,公司也封锁了消息。就是你叔婶他们有些麻烦,都闹两三回了,想重新分割资产股份。”
“老爷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你也知道,来回来去不满意的就那些”
华叔打这通电话,没别的意思,就想问问宋岑如的情况。
临了还藏了句话:继承人缺失,那些人只会变本加厉的针对宋文景和谢珏。
但这话就算不说,宋岑如也明白。
不回家,所有痛苦都要父母来担。回家,延续家族荣耀,做你该做的事,见你该见的人。
好像这两条路就注定要背道而驰。
下雨了。
宋岑如从恍惚中抽神,又喝了一杯。
过了惊蛰,春寒猛烈地砸向大地,水滴斜斜地打着窗户,连玻璃都在震响,晃如也有自己的情绪。
他撑着脑袋,目光就落在淋淋漓漓大街上,思绪被雨声弄乱。
春雨。又是一岁。
搬到京城好像差不多也是这会儿,有八年了?
他和霍北认识八年了。
餐桌气氛逐渐高涨,不知道喝过几轮,每个人脸上透出两坨红,那酒量差的往厕所都跑了好几趟。
还有精力在线的,开始招呼大家玩游戏。一哥们儿连赢好几把,举手欢呼,啪地就弄倒一个酒瓶,全撒人姑娘裤子上了。
“我靠,对不起对不起!”男生说着忙抽纸巾,几下就没了,“谁还有纸啊?”
“隔壁桌。”
“我去问服务员拿。”
“我有。”宋岑如转身,从挂在椅子上的包里掏出来两包,递过去。
“真行啊你,下雨还没淋湿呢,你先给人衣服弄脏了。”有女生吐槽两句,“外面下这么大,一会儿怎么回啊?”
那边讨论着,宋岑如兜里手机震了。
“地址来一个吧,少爷。”霍北掐着点儿打的电话,一顿饭俩小时怎么也够了。
宋岑如脑袋发热,眼皮打架,喝多就犯困的毛病,但记着霍北肩胛缝过针的地儿下雨会胀,“不用,我打车就行。”
“废什么话,地址,麻利儿的。”霍北很轻地说,“我想你俩礼拜了,晚一秒钟见不到人都是在给我上刑。”
宋岑如反应有些慢,他笑着,小气流颤巍巍送到霍北耳边。
“你是不是喝多了?”霍北一下紧张起来。
就是喝多了。
比以往任何一次酒局喝的都要多。
他也很想霍北。
想告诉他,我喜欢你,不会放开你。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岑如啊,一会儿咱一起叫个车?”赵临繁拍了拍他的肩。
宋岑如握着手机回身,一摆手。
“谁啊?那姓赵的是不是。”霍北皱起眉,“赶紧的地址发过来,这事儿没商量。”
挂断电话,他抄起车钥匙和雨伞就出门,二十分钟就到了。
车停在路边,隔着雨幕,玻璃,霍北看见宋岑如坐在窗边,和邻座的赵师哥有说有笑。
啧。
电话再次被拨通,霍北沉着嗓音,“出来。”
“嗯?你到了吗。”宋岑如朝窗外望,瞥见熟悉的黑色车影,他抬起胳膊,摆,“看见我挥手了么。”
霍北盯着那扇窗,唇边不自觉展出弧度。是真喝多了啊,少爷酒量不是挺好的么,这得是喝了多少。
他拿上雨伞,下车接人。
那边宋岑如也站起来,身型微晃,扶了下桌沿和众人告别。
醉了,也是累了。在工坊忙那两周被青春洋溢的青少年闹得脑袋疼,也因为那通电话状态一直不算太好。
跨出包房,走廊灌满湿润的风,行李箱滚轮在地毯压出辄痕,直直深深的要往心底的方向延伸。
那处就有个人撑伞走在雨里,往他的方向来,是熟悉的高大的轮廓。
雷电肆虐的夜晚,云深露重,空气泛出草木泥土的清苦香,把人心也熏出酸涩斑斓的气泡。
霍北已经收伞,踏进门,阔步上前才接过宋岑如手里的行李箱,包房里又冲出来一个人,叫住他们。
“东西落了。”赵临繁递出个物件,随即扫了眼霍北,又很快收回目光。
酒精把反射弧拉长,宋岑如分辨了一会儿,才看清是收纳包,迅速接过往兜里揣,“谢谢。”
估计就是刚才拿纸巾掉出来的。
“不客气,早点回去吧。”赵临繁一晃手,走了。
就这包,这破包!
霍北瞥了眼少爷那兜,有一瞬间想抽出来翻开看的冲动。
他琢磨好些日子了,结合着顾漾当时的语气神态,脑筋往另一个神奇的方向拐弯,觉着里头很大可能藏着什么情书。
毕竟这是个高中时期的旧物件,以少爷这性格,一定不是会随便对待他人心意的人。尤其还随身带着,不就是怕被他发现么。
霍北不动声色地注意着,果然,宋岑如把手也揣兜里了。
霍北默不作声,拖着箱子走到门口才说:“行啊你,跟人相处得挺开心啊。”
“嗯?”宋岑如鼻梁轻纵,“醋瓶倒了?”
“都倒半拉月了你才闻见呢。”霍北瞟着他,那眼里就是无奈和一丝丝委屈,他撑开伞,环住宋岑如的肩,“走吧祖宗。”
春寒料峭,北风呜呜吹,幸亏这伞够大,才没让人淋着雨。
两人上了车,空调送着小暖风,再加上酒精一蒸,宋岑如这眼皮就跟粘了胶似的。他是个不太容易上脸的体质,好像是头回喝到眼颊泛红,在熟悉的气味身边放松警惕,睡的无知无觉。
天色沉浓,达到目的地的时候,雨水还在噼里啪啦地砸个不停,好像把天地都压缩,把他们包裹在这小小一隅。
宋岑如感觉脸上被蹭了蹭。
“醒醒,”霍北轻声说,“到了宝贝儿,咱回家睡。”
其实刚才熄火后没舍得叫醒人,瞥见他皱眉才出声,估摸车里睡着不太舒坦。
确实不舒坦。
宋岑如做了个梦。梦见面目苍白的父母搂着宋溟如的尸体说他是杀人凶手,而路的另一端是霍北的背影在不断远去,几乎消失。
他心脏跳得很快,好像呼吸都是滚烫的,或许是惊恐发作,但不知道是不是酒精麻痹了神经,没有特别难受。
尤其睁眼后的第一幕还是霍北举着五根手指问他那是几。
“嗯?不会真醉到看不清了吧。”霍北晃了晃手掌,正要去摸他的额头,“还是不舒服?”
宋岑如伸出手,手指精准穿过霍北的指缝,抓住了。
霍北怔了怔。
紧接着,宋岑如的另一只手托住霍北的脖颈,偏头吻住他的喉结。
很突然,很炽热的一个亲吻。
可能梦境太真,让他的血液疯狂涌动起眷恋和渴望,拼命想抓住这个人。
就这一秒,宋岑如的理智大劈叉,手往人身下探。
着火似的,霍北破天荒的红了脸,“干嘛呢你。”一把攥住宋岑如企图作案的手,哑着嗓子,第二句才找回声线,“我气没消,你这办法不管用。”
宋岑如也是厉害,在这种状态下还能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赵临繁。
他撑着霍北的肩膀拉开距离,“我跟他说了。”
“说什么了。”
“我不喜欢他这样的。”
“”这话耳熟。
“我问了,他跟我说了在百团大战跟你搭话的事。”宋岑如嗓音清泠泠的,这会儿喝多了泛黏,听着特招人,“我说我喜欢你,喜欢很久很久了。”
霍北望着他,喉结又滚了下,“然后呢。”
“没然后,”宋岑如轻轻笑着,“难不成他还要哭一顿么。”
霍北还是看着他,莫名觉得,这顿酒好像有些浇愁的意味,少爷今晚直白的不正常。
在被诱惑冲昏头脑之前,他把宋岑如的手从肩上拿下来,轻轻揉着,“怎么了你,心情不好?”
“……”宋岑如把笑容收了回去,“嗯。”
醉酒的人要复述清楚情绪还是挺难的,但霍北听得很耐心。
说白就是华叔一通电话,宋岑如又轴了,跟自己干上了。
没想过回家,更不会放弃霍北,只是控制不住不断对父母产生愧疚心。这种感觉拉扯着他,好像就把他往另一头拽。
“改明儿我问范叔要个手铐,咱俩一拴,再把钥匙给熔了,你就是想回那边都不可能。”
霍北知道少爷心软,可他不是,他不在乎宋文景和谢珏受多少苦,急眼了也什么都干得出来。
为了转移人注意,他又提起昨天:“顾漾给了我个东西。”
说着,霍北拆下手机壳,把照片掏出来。
宋岑如瞥眼过去,顿时酒都醒了一半,差点蹦出个脏话来,伸手就要抢。
“欸你让我看看怎么了,就没见过你上高中的样儿。”霍北眼疾手快的把照片塞进裤兜,“再说我都看完了,白抢。”
宋岑如抿着嘴没说话。
他也没见过这照片,但知道自己那会儿什么样。丧、颓废的像个瘟神,不好看,少爷自尊心高着呢。
打小就这脾气,半天不言语就是在害臊,霍北这犯贱的劲儿也上来了:“我觉着这照片还是太小,不够欣赏,明天就去印张大的,贴床头或者直接做成壁纸你觉得成不成?我看咱家客厅就能贴”
“霍北!”宋岑如瞪着他,一把就抓住这人的裤子,扯。
“操……”霍北压住他的腕子,笑骂道,“你往哪儿伸手呢,特么再把我鸟儿扽废了。”
折腾几个来回,宋岑如这酒后战斗力直线下降,死活掏不着那兜。
然后啪地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他都没来得及回头,已经被霍北捡在手里。
他的收纳包。
宋岑如浑身血液一僵,这下是真醒了:“你别看!”
“晚了!”霍北翻开卡扣,里头夹着好几张硬纸似的东西,他心底直冒酸水,“我特么就知道是情书……行啊宋学神,到底有几个人跟你告过白啊。早发现你这鬼鬼祟祟的小动作,还想藏,对得起我么你。”
东西被抽出来,借着车窗外的灯光差不多能辨出模样。
霍北蓦然一愣。
宋岑如闭了闭眼,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还好这车里昏天黑地的看不清,他伸手去够,顶灯却突然被打开。
霍北看清了。
不是情书,也没装证件。
是机票。十二张机票-
你之前一直待在京城吗?-
差不多吧,怎么了?
一些被忽略的、甚至有些遥远的记忆碎屑像潮水般涌来……刺激得眼眶阵阵发酸,霍北死死盯着机票上的文字。
[乘机人:宋岑如]
[出发地:申城]
[目的地:京城]
十二张机票,六个年份。
日期全在同一天——他的生日。
宋岑如每年都悄悄回来过,每年都孤独地躲在大杂院外,擦亮火机,亲口说:
“霍北,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说】
宋岑如觉得害臊 是的尤其第一次偷偷回去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人家呢心里糊涂但身体很诚实[眼镜]
第68章 六年雪
外头寒风还在刮,车里暖气没停,那窗户很快就覆上一层雾。
雨滴溅在车顶,敲的是思绪和神经。
霍北突然就想起来,慈善拍卖会结束之后他死皮赖脸的登门入室,这包就掉在地毯上。
想起在医院那晚,宋岑如突发奇想掏了个火机出来吹蜡烛许愿。
想起某年生日,在大街上错认了别人的背影那没认错,他没认错,那就是宋岑如。
真懵了。懵得脑袋发晕。好像他才是喝多的那个,胸口滚烫着,胀得快要喘不上气。
“你干嘛呢,”机票被霍北紧紧攥在手里,发抖,眼圈很快晕开一片红,“到底在干什么啊宋岑如,你什么毛病啊。”
今天要没喝这酒,宋岑如一定能被戳破秘密后的窘迫逼到跟他翻旧账,是你先跟我吵的架,你失约,你这榆木脑袋看不出来我喜欢你。但这会儿他就是不知所措到了极点,索性破罐破摔。
宋岑如垂下眼,局促着,喉间有些发酸,心跳强烈到能从耳膜里透出来。
“想你了啊,我想你了。”他说。
霍北望着人,视线快要模糊成一片,抹了把脸,从牙根里挤出很轻一声骂。
那会儿宋岑如就是家里出了事,精神都绷着,还被他刺激一顿放了鸽子。所有人都警告宋岑如说那是不属于你的路,你有非做不可的家族使命。
这男孩儿就仓皇又孤单站在本不应该留恋的分岔路口,矛盾了,挣扎了。
又凭着本能做下决定,想在高阁的囚禁中抓住他的光亮。
谢珏出事那年,是局势最混乱的时候,宋岑如只能在他妈安排的别院里慎独恪己。
其实他挺迷茫的,在搬去京城以前已经习惯孤独漂泊,习惯身边人来来去去,可那次之后好像就不同了。
生命里闯进一个鲜活张扬的灵魂,把那种好死赖活的臭德性深深烙印在他的少年时代,不断刺痛他的心脏。刺出奔向自由的冲动。
那时医生给出的诊断似在情理之中,可“依恋对象”确在他意料之外,进入高中后新朋友的热情并没有让他缓解多少,反而越是怀念起那片灰蒙天空下轻佻洒脱的身影。
他放不下,所以忐忑着回头了。
那是霍北十九岁的生日,宋岑如跟自己说好只是一场属于这段友谊的告别仪式,只是没想到隔着一面墙,真正瞥见那个少年的时候,眼圈会红的那样快。
仿佛这个男孩就是一片他无法戒断的药。
“你不会每年去都站在门口看完就走吧。”霍北把机票往腿上一扔,“你就是冲进来揍我一顿呢,说'去你大爷的霍北,敢放我鸽子过屁的生日!'”
“我是想你了,又不是发癫了。”宋岑如说。
霍北笑了下,伸手搂过他的脑袋,胳膊紧紧的环住脊背,眼底滚烫着,恨不得把自己也揉进去,去感受他所有的孤寂和挣扎。
“真是每年都回了啊这愿望也太灵了。”他还是没忍住哽咽,温柔又粗暴的掀开那段光阴,“我其实看见过你,两次。”
宋岑如指尖抖了抖,“”
那是离开京城后的第二年,宋岑如趁着宁瑕斋新店开张的名义,仪式结束后辗转飞往京城。
暖融昏黄的光从那片窗里透出来,却照不到宋岑如的肩。他拢了拢大衣,站在墙脚下,听着屋里欢闹,跟随着大福那道戛然而止的歌声吹灭了手里的“烛火”。只是后来京城的人潮凶猛,把霍北的呼喊湮没进尘嚣。
第三年已经上了大学。就在胡同口那家副食店,他险些被撞见,只一个擦肩,宋岑如迅速背身问老板买了瓶水,雪泥被鞋底碾压出咯吱响的脚步就在身后,渐行渐远
他不会知道,在自己离开后的短短几秒,霍北停在去往下个路口的转角,疯了似的跑回去,想确认刚才的狐疑不是错觉。
可能命运就是喜欢捉弄人的,要么时机不对,要么心魔难抵。
再往后几年,宋岑如都只敢远远的,徘徊在重新翻修过的北口市场那条街。
他瞧见过李东东提着蛋糕匆匆赶回大杂院的身影,也扑空过,不知道霍北当时忙着筹备申报拍卖会入场资格的资金,就没过生日。
宋岑如怀着一身被优绩主义和家庭权威浇灌出来的拧巴,在人生的迷宫里打转。明知道自己“该”去往的目标点,却被心底“不该”存在的震颤牵引着,走出这场下了六年雪的漫长冬夜,扑向他的夏光。
“是我傻逼。”霍北把呼吸蹭在他的颈间,补上迟来的回应,“是我反应太慢了,对不起。”
“……原谅你了。”宋岑如轻声说着。
顾漾真是藏了好大一把利刃,霍北到半夜还在望着天花板撒癔症,但谁让他比所有人都更早闯进宋岑如的防线呢。
接着,他们家少爷宿醉,第二天瘫在床上就没起来。
灶上温着解酒护胃养神的汤,霍北坐在床边,手穿过宋岑如的胳膊,俯身脸蹭着脸,轻声哄着把人给拽了起来。
洗漱完才清醒的宋岑如,被墙上新多出来的画框震的一个激灵。
他盯着框里的十二张机票,局促道:“你裱这个干什么!”
“你这不是回来看我的么,那就是我的了。”霍北撑着岛台,“欸,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我,知道昨儿晚上你喝多了还对我干什么吗。”
宋岑如懵了,一下子就没反应过来。
“你跟我耍流氓,裤子都快被你扯裂了。”霍北笑着,唇边的弧度恣意又轻狂,“你早说你要啊,我早特么想干了,这不是怕你接受不了才憋着,要不就这两天,你挑个时候,咱”
“你不准!”宋岑如说。
“早干晚干都得干,你不会以为每次随便弄弄我就爽了吧。”霍北饶有兴致地欣赏连脖子都快透红的少爷,话里浪的发骚,“你这大白屁股我惦记大半年了,咱俩什么时候破个处。”
“”宋岑如瞪圆了眼睛,差点儿被口水呛一咳嗽。
“现在怎么样?”霍北挑眉,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狂野偾张的青筋,说着就往他这儿走。
“操!”宋岑如破天荒飙了个脏字儿,扭头就跑。
“操的就是你!”霍北三步并作两步,拦腰一兜,宋岑如双脚离地被他抡抱到沙发上。
然后俩人就连踢带踹的闹起来了。
霍北凭借体格优势把人摁在怀里,伸手往腚上捏了把。宋岑如狠贴着沙发背,死活不挪窝,最后折腾的满面通红,一巴掌给人扇的快滚下去。
那“真·流氓头子”就箍住他的手腕,低头在小腹亲了一口,笑着说:“行了,不逗你。”
“”宋岑如盯着他,眼眸湿亮亮的。
霍北:“再看就真硬了啊。”
“滚。”宋岑如哪扛得住这人的厚脸皮啊,目光游离开,换了个地方盯。
霍北笑了笑,“欸正经事儿,清明回姥姥家吃个饭,她要做春饼。”
宋岑如把眼睛又转回来,“嗯。”
“那天要不忙的话咱就早点睡,”霍北道,“第二天可能得提前去市场买个菜。”
“噢。”宋岑如说,“听着像聚餐啊?”
“差不多吧,老太太说有客人来,但应该不管咱们事儿。”霍北道,“现在最重要的”
“什么。”宋岑如说。
霍北伏在他身上,狠吸一口沉香,把折腾出来的情绪咽回去,再拽人起来,“吃饭。”
又是一年清明节,可能前阵子的大雨把京城上空的水分都耗干了,今天太阳温突突的,藏在云里,把一片浅暖的光泼在街道上。是个还算晴朗的日子。
宋岑如记着给他哥送钱,上周趁小组项目收尾后的半天假,跑去庙里烧了趟纸。
香是霍北买的,说他也没有需要祭奠的,宋溟如怎么说也算他大舅哥,上回万和观已经认过脸了以后年年都要供。吓得宋岑如一把捂住他的嘴,生怕十三岁的宋溟如半夜托梦问他为什么对方是个男的。
再说回大杂院吃饭这天,他们早起在楼下跑了五公里,洗完澡,出发先去北口集市买菜。老太太提前给列了个单,就是省这一道挑拣的时间,她还跟好闺蜜约了在公园切磋太极剑呢!
早上八九点的市场已经被大妈大爷搜刮过一轮,新鲜的菜还剩小半,这要去太早也不行。有那不讲良心的商家把隔夜菜撕了烂叶喷点儿水,当成新的,摆在最外头那层,这要不懂行的就容易吃亏。
譬如宋岑如,他就没买过,撑死在商超里逛两圈挑那打包好的。以前在家,都是华叔张罗着弄,有专门供给的菜园子。
于是买菜这活非霍北莫属,少爷搁旁边看就行。
怎么也算在附近住了十几年的老居民,市场里好多摊主还认识。他俩手里提着菜,时不时就有谁跟霍北打个招呼,送颗葱送头蒜。
倒是宋岑如瞧着面生,模样跟这儿也不搭,但特招人。尤其因为今天要开车还架了副金丝镜,一瞧就是高级知识分子。没开口呢就被大妈塞一捆豆芽,就说是买茄子的附赠。
“牛啊你,还有这buff呢?”霍北揶揄他,结果下一句就笑不出来了。
“小伙子结婚没有啊?”大妈问。
霍北嘴角到弧度转移到宋岑如脸上,少爷忍了忍,憋着说:“结了,孩子刚满月。”
大妈表情瞬间写满失落,“喔唷、你瞧着也才二十出头呀?”
“娃娃亲。”霍北甩了句,然后迅速把人拽跑。
走出去五六个摊位,大妈还抻着脖子看,宋岑如笑得不行,菜都快拎不住。
霍北啧了声,“行了啊。”又靠近说,“哪儿特么来的孩子,这辈子甭想了。”
“那你还娃娃亲呢。”宋岑如说。
“咱俩就是,”霍北笃定道,胳膊搭上去,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有什么异议么。”
宋岑如眼梢轻弯,隔着镜片透出清澈神采,“没。”
得了心满意足的答案,俩人接着往前逛,还剩最后一样小菜没买呢。市场这会儿人不少,闹哄哄的,道又窄,一不小心就容易跟谁或者粘泥的菜蹭上。霍北把人搭的挺紧,知道少爷不习惯来这种地儿,一个转身,宋岑如迎面被人撞了胳膊。
霍北蹙起眉,视线还没挪过去,对面先来了句,“你他妈走路没长眼啊!”
目光相接,那人顿时一愣。
宋岑如觉得眼熟,很快在记忆里对上脸,王峰,家里开包子铺那个。旁边还有个女人掺着他胳膊,应该是王峰女朋友。
“你说什么?”霍北半眯起眼,“谁没长眼。”
对面一时没动作,主要是王峰,他刚侧头跟他对象腻歪呢,压根儿没看前面有人没人。也是没素质惯了,平时就不讲理,那话顺口就溜出来。
可更让他惊讶的是宋岑如。
这人不是搬走了么?
怎么又回了?
现在看见对方就想起几年前因为一根钢笔被霍北摁在桌子上砸脑袋的事儿。
王峰扁了下嘴,没说话,一个逃避且想浑水摸鱼的表情。
霍北从混混头子变成商圈老板的事迹街坊都传遍了,他也知道,私底下没少讲酸话,平时碰见都绕着走。这会儿算老子出门没看黄历,先放过你。
他眼珠子往旁边转了转,随便扯两句:“老子说了么,你听错了。”说着,就要带女朋友离开。
结果就这时候,王峰对象掀了个白眼,声音不高不低:“赶紧走,勾勾搭搭真他妈恶心的。”
宋岑如愣了愣。
“哐啷”一声,墙角边的板凳被霍北一脚踹过去,还打了半个弯,极其丝滑。
对面两人同时一顿。
看着拦在身前的板凳,身后响起霍北的声音:“谁恶心,谁勾搭,把话说清楚了。”
俩人转了个身,没言语。
其实就觉着刚才吃了亏不服气,嘴上非得找补回来,那女生眼神一直瞟着,往王峰身后藏了藏。
那个也是才发现霍北搭着宋岑如的肩,其实挺平常一个动作,但市场里这么搭着的通常都是亲子或夫妻,俩男的一般在酒桌上才这样儿呢。
不过王峰这怂包本来想走,这下是被架上去了,本来周围人就多,而且话是他自个儿女朋友放的,怕跌份儿。
“说说就说,说你俩恶心,怎么了?!”王峰这一嗓子,把附近买菜的卖菜的视线全招过来了。
宋岑如皱了下眉,不过还没开口呢就已经有热心大妈大爷拉架。
“哎哟!还没入夏呢火气这么大,可别把我摊儿砸咯!”
“算了算了,别激动啊。”
“小伙子说话放干净点,刚才是你先撞的人我都看见了。”
这旁人不说还好,越说王峰越觉得丢面儿,女朋友还一个劲儿拽着他胳膊嘀嘀咕咕的抱怨。
这自尊心一下就冲上来,恼羞成怒道:“那我也没说错!你俩以前就拉拉扯扯不清不楚,谁知道什么癖好!”
“有病呗!底下指不定怎么乱搞呢。”女生看上去也气坏了,“刚才你俩要不搂着也不会被撞,这路本来就不宽,这么饥渴怎么不出去开个房啊!”
宋岑如扽了下霍北。
霍北回头,担心少爷听着难受,但对方只是说了句,“别打人,其他随便。”
霍北勾了勾嘴角,扭头盯着那俩:“什么叫乱搞,怎么个恶心法,来,跟我仔细说说?”
王峰刚要张口,宋岑如冷脸道:“再骂一句咱们警局见。”
公然辱骂、恶意侮辱也是违法的,最多能判三年呢。
他用目光点了点四周,那意思,证人可不少。
王峰脸色唰的一变。差点忘了,宋岑如不只有钱还特么背景深,真干起来他们家铺子可能都得砸进去。
那女生不知道情况,见男朋友半天不吭声,小声着急道:“怕什么呀!你昨天不才说你爸认识人,还着敢弄咱们不成”
爱凑热闹的街坊还没散,都瞟着他们这边交头接耳,说什么的都有。
场面似乎就这么僵住了。
王峰论身手肯定干不过霍北,惹怒对方再碰瓷也不一定斗的过宋岑如,眼下非常尴尬以及没有面子,一时之间陷入我该以什么方式体面退场的困局。
“欸、琢磨什么呢。”霍北扬了扬下巴,一身凌厉懒散的匪气,“说不说啊,不说就道歉。”
“凭什么!”女生怒道,刚喊完就被王峰给拉住,她回头,“你怎么这么怂啊!”
王峰眉毛撇的比他们家包子褶儿还皱,心想姑奶奶你闭嘴吧
周围人群越聚越多,就在霍北等的不耐烦准备上前的时候,王峰啧了一声,含糊着说了个“对不起”。
目的达成,一般到这种时候就该收场了,宋岑如悄么挠了下霍北的手,却被一把握住。
这事儿搁他身上也就算了,刚才分明是连着少爷一块儿,没让王峰挨揍已经是极限。
“我耐心不好,不动手咱俩也能上局里晃一圈儿。”霍北说,“你最好是刚才骂得有多嗨,现在就喊多大。”
王峰一个激灵,赶在那姑奶奶张口前赶紧闭眼喊了声,“对不起!!”
大爷大妈见状迅速上来圆场,什么“得了”“年轻人以后不要总是冲动”等等一些和稀泥的片儿汤话。
宋岑如扫过一圈,视线转回来的时候王峰已经拽着骂骂咧咧的对象溜了。他轻叹口气:“走吧。”
“嗯。”霍北说。
东西买全,两人从北口市场一路溜达回罗圈胡同。
马路太嘈杂,宋岑如有些心不在焉。天上好像飘来一片厚云,路面上,他和霍北的影子渐渐变浅。
正等红绿灯呢,袖子有意无意被轻蹭了下。
霍北微侧头,很默契地读出少爷小动作的心思,人言可畏四个字儿可不是瞎说的。
就以小街胡同这街坊四邻的八卦能力,指不定怎么编排。
他牵过宋岑如的手,揣进兜里,用衣服挡着,“没事儿,那话咱姥不能信,谁敢说她就能骂的人狗血淋头。”
宋岑如忐忑着,嗯了一声。
霍北瞅他这样儿,突然望着一处地方说:“你之前就等在那儿么。”
顺着看过去,宋岑如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偷偷跑回京城的事,“嗯,那里原来有家咖啡馆。”
霍北挺惊讶,因为他真在那儿买过两回喝的,可惜时间线对不上,“然后你就坐了一天?不无聊么。”
“我带作业来的,没空无聊。”宋岑如说。
霍北笑了下,嘴角弧度藏了点儿心疼。
这就是件他完全没想过的事,或者说,是他两次看见宋岑如的背影燃起希望又熄灭,那种无能为力的空洞感把幻想击碎了。但谁让霍北这人出了名的难搞啊,认定就不会松口,六年不够就七年、八年、十年,总有一天能捉到人的。
靠两条腿走到目的地不过十分钟,俩人腿长,时间可以再缩短三分钟。
前面就是大杂院,大门紧闭,霍北实在好奇宋岑如到底是怎么躲的,就指着墙根,“藏这儿啦?”
“这儿。”宋岑如抓着他的胳膊往左移,离门大概半米不到。
“技术不错啊。”霍北说,“这角度但凡偏一点儿你就被我逮了。”
他捏住宋岑如的脸轻晃两下,大门里边突然传来动静,俩人迅速各朝一个方向转开。
一个姑娘从门里探出头,愣了愣,随后道:“是霍北和宋岑如吧?”她笑了笑,“我叫郑瑶,虎子女朋友。”
【作者有话说】
拧巴宋和直球霍[眼镜]
第69章 走着瞧
老太太说的客人不就是郑瑶么。
赶上清明节放假,几个年轻人都得回来看长辈,那就干脆一块儿吃顿饭呗。
这姑娘父母都是教师,自己在广告公司做主管,性格大方得很,三两句话就跟人聊熟,自己就说了:比虎子大四岁,交往就是因为觉得对方虽然年纪小,但做事考虑问题都挺成熟细致,长得也清清爽爽。
最关键的是做得一手好菜,她爱吃辣。
这不巧了么,虎子本家山城。
李东东和大福听完这消息乐的不行,一个劲儿的臊白,挺能个儿啊黄新宇,姐弟恋都让你谈上了。
至于今天来这趟,差不多也有点儿见家长的意思。先前虎子已经上人姑娘家里喝过茶,这回就郑瑶来。虎妈虎爸虽然不住这,但她来之前已经去虎子家里坐了坐,这会儿是过来一起吃饭的。
院子里热热闹闹,除了范正群得值班,瞿小玲回东北祭祖,其他什么大福婶、叔、李东东爷爷和虎子爹妈都在,这浓浓的温情飘着,气氛都快赶上春节了。
就在院子当中那块儿架起两张四方桌,中间隔两米,小孩儿长辈各自分开坐,聊天也方便。
陆平说要做的春饼,已经端了上来。那饼皮比脸盘子还大,软韧、筋道,一气儿能包三四种。这夹馅儿的有辣椒肉丝、白灼肘子、茄子豆角还有专门卤了大半宿的酱牛肉,配着特调酱料,一口下去鼓囊囊的,汁水都爆出来,甭提有多香啦。
剩下还有几道在厨房里正忙活的是虎子爸,京城必吃榜面馆前主厨亲自掌勺,不过做的是正宗山城菜,主要想给郑瑶添添味道。
霍北从里间出来,手里端俩小碗,装着小料,默不作声放在宋岑如手边。俩人一句话不说,相互就用目光发私信,里头装的就是专门给少爷调的无葱姜蒜版特鲜蘸酱。
所有菜上齐,长辈桌已经聊起来,就拉家常呗。年轻人这边抓着虎子郑瑶不放,讲他俩谈恋爱的事儿。
李东东这个心直口快的大直男,直接把“结婚”的话题拎上来,大福给他一肘,人才谈半年,给谁上压力呢这是。
郑瑶很活泼的一笑:“没事儿,我不忌讳这个。”真是特别敞亮一人,“在条件充足的情况下顺其自然就行。”
虎子立刻就接:“对。瑶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给这桌上唯二单身的俩兄弟酸的,喝酒都一个劲儿咂嘴。
另桌的老人儿,聊的也是这些,不过讲着讲着重点关注对象就偏到霍北身上去了。
虎妈是想起当年面馆险些倒闭的命运,很感概的叹口气:“要没霍北借那些钱,咱一家就没今天了。”转头又说,“欸,就是不知道咱北什么时候也能领个对象回来啊?”
陆平一摇头:“就没见他身边有哪个姑娘,人追上来的都不满意。”
“欸是啊,咱也算看着北长起来的,论模样、能力,搁全京城那也是数一数二,应该有不少姑娘喜欢啊”
大福婶端着酒杯,视线移到隔壁桌,噗嗤一乐:“倒是他老粘着小宋。”
“打小就这样么,感情好,各方面都聊得来。”虎子妈又说,“虎子小时候还说呢,他霍哥犯起飙来,也就对着宋岑如没脾气。”
陆平心底咯噔一下,目光就飘在他俩身上……瞧霍北低头给宋岑如卷饼那样儿,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了,这浑小子跟谁这样过啊?越看越心慌。
大福婶接着说:“要我说也是小宋本来就招人喜欢,我第一眼瞧那孩子的模样,是真水灵!”
“嗐现在年轻人就是什么想法都有!”陆平捧着一颗上蹿下跳的心,急忙把话转出去,“别只顾着聊了,吃菜啊、吃菜。”
老人么,操心的无非就这些。年轻人话题就丰富多了,席间虎子和郑瑶上胡同门口副食店再添两瓶饮料,大福随即就挪了个凳子坐到宋岑如旁边,低声道:“最近怎么样啊?”
这个最近,指的就是脱离豪门世家后的平凡生活呗。一方面是担心,一方面也好奇,那新闻里好多写的都是一堆私生子和嫡出争家产,闹得狗血淋头。要么就是小三上位携子逼宫。
总之继承人主动撂挑子不干真是少之又少,那家里能同意了?
事实似乎也就是这样,瑞云不太可能放任唯一继承人就这么在外头漂着,要么重新培养一个,要么拽回去。
宋岑如现在离家就是个明晃晃的信号,是你们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们,瑞云到现在都没动作也是因为真就缺这么个预备掌权人。
“挺好的,”宋岑如跟几个碰了下杯,“我过的很开心,比以前轻松多了。”
李东东叹出好长一口气,“少爷你这,弄得我都有点儿犯矫情了,就没能力帮什么忙。”
“已经帮我很多了。”宋岑如笑了笑,有真心理解你的朋友就是比很多东西都珍贵的。
最默契的那个瞬间就懂,悄悄在桌子底下捏他的手,他再攥住,好像彼此就是钉在骨髓里的定魂针。
大伙儿吃完饭,该休息的休息,老人们都有午睡的习惯,几个小的负责收拾厨房。宋岑如跟着进去,霍北把他拦在水池边,“这活儿什么时候用得着你了?外头桌子收完了么。”
“收完了,我没事情干了。”宋岑如说。
水龙头哗哗的,霍北调小水量,边洗碗边说:“那你去隔壁屋跟他们打游戏吧。”
“打不了咯,虎子跟郑瑶偷溜去约会了。”李东东从院外跨进门,“咱几个去玩儿什么啊?”
就闲不下来,用他爷爷的话说就是屁股长刺儿,坐不住三分钟。
大福正擦着灶台,回头说:“找个能活动活动的吧,好家伙,刚那顿给我吃的血糖都快爆了。”
“欸,打篮球怎么样?”李东东刷着手机,搜附近能消磨时间的地方,“三环有家新开的篮球馆,评价还挺好。”
“成啊。”大福很聪明的绕过霍北,直接问了另一个,“少爷呢?”
“行。”宋岑如说。
“好嘞!”李东东举着手机又跑出去,“我给他们打个电话预约,一小时后啊!”
霍北突然偏过脸,抬起湿答答的手朝宋岑如勾了勾。
“敢蹭我脸上你就完了。”宋岑如盯着他,慢慢凑过去。
霍北笑了出来,“不敢。”又道,“你以前跟顾漾都怎么打?”
“就那么打,我控场,他前锋。”宋岑如眼里生出好奇的光亮,“你还打篮球呢?”
“小看我?”霍北挑眉,“我什么不会啊,以前没跟你玩儿那是我们这胡同里打的都没规矩,好多时候用来抢地盘的,手段脏着呢。”
宋岑如微扬下巴,眼皮自动就轻阖半分,虹膜在睫毛阴影下浓成深不见底的墨。那意思,走着瞧呗?
常做家务活的动作都快,要收拣的东西弄差不多,宋岑如兜里的手机开始震,他扫了眼,“我出去接个电话。”
“嗯。”霍北道,“上我那屋吧,安静。”
临时决定打球还得备几条毛巾,霍北寻思他原来那屋里就有全新的。弄完厨房往那边去,刚要敲门就跟宋岑如打一照面,然后被拽进去,身后的门又关上。
霍北一瞧,手机还被少爷攥着,像是刚挂断。
宋岑如看着霍北,没太多情绪的说:“我爷爷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这事儿其实跟宋岑如没关系。
老爷子是被推下去的,至于推人的,是宋岑如那个最爱惹事的堂哥,他二伯父的儿子,宋宣明。
三天前,网上爆出一段宋宣明跟一姑娘在酒店的事后短视频,该遮的都遮了,但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儿。博主就是那姑娘本人,指控宋宣明恋爱期间劈腿多人、下药,还逼她堕胎,现在孩子都出生了,姑娘拿着亲子鉴定来找他要个说法。
这非网红非明星的,谁认识宋宣明啊?
可那姑娘知道他的背景,这瑞云、富二代、财团世家等等tag一打,流量不就来了么。
瑞云公关动作极快,迅速就压下来,老爷子知道后气够呛,紧接就把人绑回家,好一顿打。
不过宋宣明可不是宋岑如,争执中怒急了就搡了一把,这就把亲爷爷推下楼梯,现在老爷子刚动完手术还在病床上躺着没醒呢。
医生说虽然生命没什么大碍,但估计以后都下不了地了。
递消息的是华叔,其实本不该给宋岑如打这通电话,背后意思无非就是:虽然这事儿是宋宣明闹出来的,但屁股还得宋文景和谢珏来擦。
宋岑如不怪华叔旁敲侧击的行为,或许是他父母的授意,似乎就试探着,看他会不会忍心让亲爹亲妈来扛所有压力。
“霍北。”宋岑如皱了下眉。
这种一而再三的情感绑架让他有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或者说,其实很害怕他爸妈给他打电话。
“嗯,在呢。”霍北握住他的手,在脸边蹭了蹭,“没事儿,咱们静观其变。”
宋岑如抬眼,嘴唇抿着。
“他们要不找你,那就是能解决。要找你,那就是非你不可。但这么说的话主动权完全在你手上,有的谈。”霍北这浑不怕的,就是宋岑如最好的镇静剂。
“真有什么事儿我还在呢,再说了,能有什么事儿?有我重要么,我难道不是你最喜欢的么。”
这碎嘴,正经到最后非得耍个贱,宋岑如一下就没绷住,笑了。
“笑屁。”霍北一本正经,压着那双锋锐的眉,“我又没说错,是没说错吧?”
“闭嘴吧你。”宋岑如手掌贴着他的脸颊轻扇过去,“赶紧收拾东西,打不打球了!”
打啊。当然要打了。霍北还没见过少爷打球什么样呢。
幸好今天穿的衣服鞋子都还算休闲,不影响大动作,宋岑如摘掉眼镜上衣脱到就剩一件T恤,稍微热热身捋了把头发就上场了。
他们一共四个人,凑不成阵型,在篮球馆约了俩陪练跟着打3V3。宋岑如跟李东东一起,再加一位陪练小哥。
对面最大劲敌就是霍北了。看身型就知道经常运动,隔着背心都能清晰瞥见背肌的丘壑,虽然好些年没打,技术不算熟练,但准头惊人且弹跳力极其恐怖。要么当年怎么能随随便便一跃就爬上两米多的墙呢。
李东东在开场前已经暗自给他们这组定好目标,别被零封。
不是别的,主要少爷平时瞧着太安静,虽然身材好但这种肢体对抗类的运动得有蛮劲儿。他自个儿呢,运动能力也就一般,尤其3V3特别吃体能,得分基本靠陪练。
直到对面连进两球之后,宋岑如突然喊了他的名字,“李东东,切线回防!”
脑子没转腿先动,李东东跑过去,挡住准备闪身的霍北,几乎也就半秒,对方选择传球。
宋岑如刚才就盯住了霍北下意识游移的脚步和眼神,球刚脱手他便起跳拦截,脊背反躬出一道月弧,灵巧的像只豹,然后臂膀下落,迅速夺下球权。紧接往相反的方向,一记神准秒传,送那篮板下的陪练小哥吃了个饼,那人转身跳投。
球进了。
丝滑的一批,得分不过三秒。
从走位到节奏调度,宋岑如用前面丢掉的两分摸清了双方的习惯性意识,预判卡的无比精准。
李东东和大福都还懵在原地,我操?
“牛逼啊兄弟!”陪练小哥经验丰富,技术厉害的人不少,但控场力这么强的是真难见。
霍北在那球进了之后就往宋岑如那边走,伸手就兜过脑袋狠摸两把,比他自个儿进球还爽,真他妈帅啊宝贝儿。
接下去五分钟宋岑如的指令几乎就没失误过,脑子里跟长了轨迹模拟器似的,而且反应极快,运着球就地360度一转,原地甩脱防守,再接上篮。
又进了。比分回扳还略胜一筹。
当年的跨省校联篮球赛,宋岑如和顾漾带着申外杀进决赛摘夺冠军,那现场山呼海啸的甭提有多沸腾了。
就是他自那以后再没参加过。一个是因为宋文景说他玩物丧志,一个是手机里塞爆告白信,还有一个他确实扛不太下来连着俩礼拜的高强度运动,体质基础就差了这没办法。
两轮结束,二十分钟连续下来身上都出了汗,这会儿中场休息,李东东和大福跑出去买水。
霍北坐板凳上胳膊往后撑,半仰着,明目张胆打量起宋岑如挂汗珠的脖颈和微湿的发尾尤其对方低头擦汗,脊椎凸起来那块儿骨节,看得牙痒。这心里有什么在隐隐地动弹,一半是妒忌姓顾的没少跟宋岑如打球,一半在构想许多上不得台面的激烈画面。
“擦么。”宋岑如回身递了条新毛巾,视线相撞,被目光里的温度烫的一愣。
意味相当明了。
绝不藏着那点儿心思,就这么胆大包天没皮没脸。
霍北笑了笑,“你给我擦呗。”
这个时间,场馆里没什么人,除了工作人员就他们几个。但霍北还是浪的他心底发毛,主要前段时间这人刚假借开玩笑之名亲口提过把他逼到说“操”的需求。
宋岑如在骂人和逃跑之间犹豫,身侧的门突然开了,一道男声冲着他们说:“朋友,能一块儿不?”
霍北偏头看过去,有些惊讶,“周澈?”
周澈一愣,随即露出惊喜的笑,他后面还跟着小卢,瞧见人挺开朗的打了个招呼:“霍老板。”
宋岑如跟着转过头。
“我天。”周澈诧异的睁大眼,这不宋岑如么,他怎么在这儿?
生意圈里靠上层一些的就没人不认识这位年纪轻轻成绩斐然的继承人,当时官宣那篇报道还放过照片呢。不夸张地说,但凡在圈里混的都想结交,那可是行业首屈一指的拍卖行啊
“你好。”宋岑如起身跟俩人都点了个头,然后下意识就瞟着霍北,谁啊?
“周澈,小卢,我朋友。”霍北扬了扬下巴。
“你好小宋总,久仰大名了。”周澈礼貌道,“你居然跟霍老板认”
脑中白光一闪,他的目光突然跳到霍北脸上对方和小宋总站的很近,明显超出社交距离的近,而且脸上还挂着有点儿无奈的笑,他几乎瞬间明白了什么。
“我靠!”周澈低喊道,“你对象是特么瑞云太子爷?!”
【作者有话说】
帅气小宋!
第70章 座上宾
我靠我靠!太特么刺激了。
周漾脑子都快转冒烟了,球场上,小卢和宋岑如他们打的热烈酣畅,这会儿马上就要第三轮,他还坐在板凳上看着那边愣神。
霍北也远远瞧着,时不时给喊两句加油,等身边这位兄台缓清思路。
怪不得上回吃羊蝎子对方不肯交代,这是瑞云唯一继承人啊。
唯一,唯一是什么含金量!谁不知道他家出了名的家风严明清正,简单来讲就是正经老钱,祖上翻几代都是有名有姓的富庶人家。
他知道是霍北跟人告的白,两个从小就认识的男孩儿,在感情最懵懂的时候遇见彼此,滋养出一份纯粹的喜欢,几经周折才恍然大悟。
关键是宋岑如同意了,认真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跟这位胡同出身的破落户纠缠在一起。
这事儿用来类比就是泰坦尼克号里的富贵人看上穷小子,传统世家少爷向往新时代自由,一头撞进名流豪门最为不齿的价值观逆流……
周澈缓缓舒出一口气,感觉比刷了十条明星八卦还唏嘘。
他扭过脸,和霍北对上视线,迅速举起手掌表示,“你放心我绝对不说。”他顿了下,“我还没挣够钱呢,这事儿要是从我嘴里捅出去,甭混了。”
霍北没说什么,只是笑了下,“嗯。”
周澈沉默一会儿,又问:“你真跟人认识了七八年啊?”
“嗯。”
周澈:“你创业那会儿也是因为”
“嗯。”
“你欸算了。”周澈就是觉得不可思议,跟读话本似的。
他跟小卢还属于重逢前压根儿没想过能跟对方有故事,毕竟人生这么长世界这么大,记忆里很多美好都是拥有过就足够,不敢贪求什么的。
但霍北和宋岑如就好像抱着一个极其渺茫的希望,在互不知晓的情况下追寻对方的踪迹。
“那他家那边儿”
这就不是周漾能使得上劲儿的地方了,但作为朋友一定是能帮就帮,“瑞云我干不过,还得跟我媳妇儿过日子呢,但你以后要遇见什么小麻烦就随时说。”
什么出柜啊被家里扫地出门啊,亲戚寻死觅活啊等等这些,周漾和小卢真算是前辈,能提供不少经验呢。
人生么,活着就是在不断的经历和体验磨难,然后才知道哪些东西更加珍贵,他也乐于把这些东西分享给有相同追求的人。
“行,”霍北领了好意,知道对方讲义气的性子,“有事儿肯定找你。”
周澈笑了笑,就是欣赏这利索劲儿。
“周澈!你粘板凳上了?”小卢突然朝这边喊了声。
今天他俩约好来运动,小卢还特意跟学校其他科目老师调了班,这孙子一聊就忘了形。
“欸!”周澈立刻道,朝媳妇儿打了个马上来的手势。
剩下几个人都在原地等着呢,宋岑如也轻轻地瞟着霍北,判断这俩人聊的到底是好是坏,隔着大半场,霍北很懂心思的冲他扬了扬下巴。
“走。”霍北起身说,“咱俩打两圈儿?”
周澈活动了下脖颈,“来。”
出柜。严格来说得做很多准备工作,但他俩这柜几乎全是被身边人撞破的。好在都是思想开放的年轻人,没那么难理解。
那天打球之后,可能老爷子摔进医院的消息弄得人特别躁动,再加上运动后内啡肽分泌,宋岑如莫名就有种债多不压身、随他大爷的便吧的心态。来啊,都来,周围朋友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比如姥姥和他爸妈,但早晚有天也会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他们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就算几十年后身死魂陨,阎王爷也不会因为俩男的在一起就判个魂飞魄散。
都说人跟人之间是会相互影响的,他现在就被霍北影响的非常叛逆,甚至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无法无天。
就华叔那通汇报电话,已经过去快俩月,京城的槐花又陆陆续续开了起来,宋岑如心绪竟然还算平稳。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家里再没来过消息才导致他这样,现在就每天过着在学校潜心修文物,偶尔看看股票涨势,回家躺着等霍北做饭的闲散日子。
缦园那套房子,被宋岑如委托给一家专门处理资产的公司挂了出去。当时本来也是为了回京匆匆才买的,心力都耗在京城分部落地的项目上了,等以后看到有合适的再说。
不过就在宋岑如刚处理完房子的时候,霍北那边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户。
金助理取下口罩帽子,静坐在会议室里等人。
两分钟后,门被敲响。霍北衣角带风的阔步走进来,锁门,在金助理对面落座。
双方虽然不熟悉,但相互认识。
当初霍北在慈善拍卖会大放厥词的“五十万”还刻在金助理脑海里呢,知道他和宋岑如关系不错。
不过,是不是好到连离家出走都清楚就不知道了。
他都是董事长亲自传秘才确认,就是跟家里闹翻了,怪不得当时少爷问他要了一堆名单
“金先生有什么情况直说吧。”霍北松了松袖扣,轻倚靠背,“我应该也算你们瑞云的会员,不用额外再跟我介绍背景。”
霍北原先积累的渠道多,给别人制定商业计划的同时也能获取情报,再反哺给其他需要客户。
他实在很难想象出瑞云需要什么帮助,霍北手里的资源呢,属于你要是问什么国际金融风向,只能给你推人。但你要问哪家厂商哪条链路,京城哪块儿地皮价值高,那没人比他更清楚。
金助理推了推眼镜,“能先签个保密协议么。”
霍北挑眉,有这么严重?他屈指在桌上敲了敲,“行。”
……
这事儿简单讲就是瑞云下个季度要举办一场藏品博览会,但目前有大批藏品被卡在邻省进不来,眼瞅着都过了海关愣是被地方物流给截了。
按理说,一个那么大的企业怎么会出这种芝麻问题?
有时候越是这种小细节越得讲关系,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么。
瑞云毕竟是南方企业,北方资源还在开拓中,而且临时上岗顶替宋岑如的那位,就是他三叔。找了个外包公司捞油水,活儿干的不行还被流氓强盗拦了道。
现在已经报警,但整套流程下来,不想想别的法子还真赶不上办展时间。
随后,霍北下了班去学校接宋岑如,回家路上就把这事儿交代了。保密协议保的是对外不泄漏,宋岑如哪算外了,无论哪个角度看都是内人。
就是他突然有些后悔,少爷上车那会儿脸上还挂笑呢,跟他说这字画修复多了指纹都被磨浅,摸上去光溜溜的。
特别喜欢关注细碎小事儿,且从中获得快乐的一个人,被这则消息弄坏了心情。
宋岑如倚靠在岛台边,看霍北切东西,“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霍北抬眼,手里的刀没停,本来安慰一下,最后还是说:“其实我也有点儿。”
他重新看着菜板,缓缓道:“这事儿要真是你三叔干出来的,前面堂哥又捅那么大个篓子,你爷爷估计得急的蹦下床。”
宋岑如叹了口气,“你说一会儿电话会响么。”
“不知道。真要响了你就是神算子,改明儿咱去胡同口支个摊儿,你算命我吆喝,又是一条发家路。”霍北说着,往他嘴里塞了块刚切好的小番茄。
宋岑如咬下一半,陪着他说瞎话,“那怎么不去学校门口,最好是适合约会那条街,肯定有人过来问恋爱运势。”
“脑子转挺快啊。”霍北吃掉剩的半块,把话题转回去,“现在是瑞云有事要找我,今山堂也跟顾晟合作顺利,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爸妈不能拿我怎么样。”
可不就是么。
宋岑如最担心的不过就是他和霍北在一起的事被父母知道以后,会用尽各种手段从中作梗,所以才想着彻底脱离。
只不过现在来看,形势似乎在拖着他往回拽。
宋岑如心烦意乱,来回来去的拨弄一颗掉在砧板外的小番茄,就这时候手边的手机屏幕亮了。
他顿了下,轻皱起眉,“好像真得摆摊儿了。”
霍北静静地看着他,接不接都行,发生什么我都在。
“我去个阳台。”宋岑如拿起手机,还摸了把霍北的脸,“蹭点儿底气。”
霍北贴着手笑笑,蹭多点儿。
这通电话打的不算短,宋岑如背身倚在栏杆上,霍北这边炖着排骨,侧头就能看见对方没什么情绪的神色。
差不多四道菜刚做完的时间,那边挂了电话,还站在阳台上吹风。
“说什么了。”霍北推开落地窗,从背后搂住人,初夏的落日不错,一片浅玫瑰色。
“让我去一趟老宅,说要聊聊。”宋岑如仰起头,一下一下往他肩膀上磕,“但我妈语气不太一样,她以前从来不会询问,只有命令……我不知道,感觉很奇怪。”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有些躁动,恶心,就好像对某种本已经习惯了的冷漠突然变得亲近的过敏反应。
电话里,宋文景倒没具体说什么,只是让他回去看看老爷子,再跟她吃顿饭。宋岑如大概能猜出来,就是父母缺这么个分散压力的人,他不是不能……但也有条件。
“就是不舒服了,不舒服很正常,你得允许有厌恶情绪。”霍北耐心道,“你要去么?”
宋岑如:“嗯。”
霍北:“什么时候?”
“下周五。”宋岑如说。
“行。”霍北摸出手机,胳膊环在他身前,即刻就定了票,“让我见识见识你那帮吸血鬼亲戚。”
铁了心要一起,先前两次都是少爷独自就把事儿抗了,以后说什么都不可能再让人悄么声的受委屈。
宋岑如看着他操作,没阻止就是默认。对方迅速安排好行程,在他后脑勺亲了亲,“走,回屋吃饭。”
在某种层面,宋岑如其实划分得很清晰,他不属于“家”,不属于父母,边界线内的心房只有自己,而霍北,是拥有进入它钥匙的人。所以这次去老宅于他而言可能更像一场谈判,各取所需,互不干扰。
时间都定好,这趟估摸得去好几天,赶不上周末回大杂院看老太太,霍北就把这日子提前了。
那菜园子,春天种的豌豆冒了绿芽,长势喜人。京城这气候能种出来实在不易,老太太每天都瞧三遍,这会儿霍北正给它修篱笆,陆平在旁边监工,就怕这小王八蛋给嫩苗碰坏。
“好端端的去什么苏城,出差啊?”陆平盯着他的动作,一心二用,“你那手轻点儿成不成啊,这芽脆着呢,撅折了你赔啊。”
霍北叹口气,把工具挪到空地,省的被碰瓷儿,“不是出差。”
不出差那能是干什么,旅游?
兔崽子说话藏一半,陆平走了几步,瞅她大外孙的神情,狐疑着说:“我记得岑如是苏城人吧?”
“啊。”霍北没抬头的应了声,继续摆弄手里的活儿。
“他也去?”陆平还盯着,打量他穿的这身衣裳,“你俩一块儿是吧?”
胡同里长大的没那么多讲究,以前的年代,穿衣最好的也就是买套瑞蚨祥,踩双内联升。霍北原来也就买买方便活动的休闲服、皮夹克,款式么也不赶潮流,底子在这儿呢,怎么着都不会难看。
可现在这打扮明显就是奔着高精尖去的,配色都一套一套的。还有那条骆马绒围巾,大杂院人手一条,但他每次回来都戴那个,当宝贝似的……
陆平现在是极慢又极谨慎的琢磨,能是谁影响的么,知书达理那位小外孙呗。
“嗯,他爷爷住院,去看一趟。”霍北说。
“唷,什么情况啊?”陆平皱起眉,“他家里还闹着呢么?”
霍北铲掉栅栏上的泥渣,重新固定,“一大家子全指着一人挣,白拿了钱可劲儿嚯嚯还嫌少,都惦记着家产,能不闹么。”他紧上螺丝,“他爷摔的下不了地,人没事儿,您就甭操心了。”
“我怎么不操心啊,你跟他一块儿,那、那你这是要上人家里去了?”陆平眼色犹豫,就不知道该不该问。
这胡同里可有不少碎嘴,前些日子传那什么他俩在外头勾勾搭搭、不清不楚说什么兔儿爷、搞不正当关系。老太太当时是骂回去了,把人喷的毫无招架之力,其实心底也慌着呢。明明都是特好俩孩子,感情也亲,可确实又有点儿太亲了。
“不知道。去了再看吧。”霍北说。
陆平只敢侧瞟着,斟酌半天,头回讲话这么收敛,“我可跟你说,岑如跟咱们好那是岑如,他家里不待见你,也别跟人起冲突弄得岑如不好做。”
“嗯,知道。”霍北说。
陆平瞧他坦坦荡荡那样儿,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全咽在喉咙里,还是把手一摆,转身进屋去,“行吧,我给拿点儿吃的你们路上带着。”
“就去看情况,又不是幼儿园春游,那飞机上不有饭么。”霍北扭过头,“用不着,您甭弄了。”
“让带着就带,”里屋一阵窸窸窣窣的包装袋声,陆平强硬道,“你不吃人岑如还吃呢。”
霍北无奈道:“得。”
周五这天,蒙亮的时候两人就出门了,早班飞机安静,人也少,大多数都睡着,就他们睁俩大眼儿。
这次出发前,宋岑如基本没给自己做什么心理建设,好像不太需要,转头看见霍北就能莫名松口气。
“张嘴。”霍北轻声说着,给他投喂剥好的夏威夷果,老太太特意让带上的。
一气儿被塞六七个快给宋岑如腮帮子撑满了,他从霍北手里抢了剩下的反掌就捂进霍北嘴里。
对方就笑,丫就是故意的。
过会儿把那堆坚果都消灭,喝口水压压,又说:“你爷爷情况怎么样啊,醒了没有?”
“醒了,再观察半个月才能出院,还是下不了地。”都躺俩月了再不醒就成植物人了,宋岑如有什么消息基本都是从华叔那儿知道的。
除了他爷,还有宋宣明闯的祸。那姑娘的账号被封杀又换平台发了好几次,最后老爷子实在嫌丢脸,赶紧让谢珏安排把人和孩子都接到别院,暂时先养着吧。
毕竟是有亲子鉴定书的真骨肉血缘,不想认也得认。
至于那些亲戚,一下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三天两头往病房跑,哪儿是真看老爷子啊?都打着算盘去的。
尤其他二伯,就是宋宣明他爸,之前有多不想承认现在反倒利用孩子开始不依不饶的要改资产分配。再加上三叔让瑞云那批藏品被卡在京郊,瑞云要出这种差错那简直就是行业笑柄,现在家里真是一团乱,公司大头就靠宋文景顶着。
这时候喊宋岑如还能是因为什么?
老爷子也就是靠着祖上积累下来的财富,活得傲慢又教条的一个人,尊崇的就是封建社会那一套。
现在悔了,心有忌惮了,知道谁跟谁才是能让自己过上安生日子的人。
飞机落地,他们先去酒店搁了行李,再打车到医院。
华叔就在门口等,远远瞧见身影一愣。
少爷后头跟着的那个好像是霍北吧?
春节在老宅吵那架的时候他就琢磨上了,居然还跟当年那小子玩在一块儿呢?这缘分够深的啊
霍北挺礼貌冲人一点头,“叔。”
“欸、也长大了啊这是。”华叔寒暄道,把目光转回宋岑如身上,“老爷子还睡着呢,我先带你们上去,然后再回去吃饭。”
病房就在顶层,一路电梯上去,华叔是个做惯了人情的性子,说什么你爷爷知道你要回还叨叨你最近怎么样啊,这类听上去很假实际也不怎么真的话。宋岑如没吭声,很清楚这种迟来的念叨出自害怕,而无关乎他本人。
推开房门,老爷子就在床上闭目躺着,眼窝深凹进去,胡子枯了不少,哪儿还有上次举着拐杖打人的精气神。
霍北是头回见宋岑如爷爷,要不是旁边显示屏里的心电图还在跳,他都以为这老头儿安息了。
华叔说现在各项指标都正常,就是精神状态差,要少爷再待会儿,差不多到老爷子平时睡醒的点打个招呼再走。
“不了,爷爷没事就行。”宋岑如说。
华叔顿了下,“也行,那我开车送你们回宅子那边儿。”
刚要转身,后头又传来动静。霍北回头,瞧见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走进来。
“二伯、大姑。”宋岑如淡淡道。
俩人都是一愣,没想到宋岑如会回来,还出现在医院。大姑有些惊讶却没说什么,倒是二伯紧盯着他。
华叔赶忙道:“岑如来看看老爷子,那位是他朋友,霍”
话没说完呢,二伯从鼻孔里哼了下:“怎么,外头不好混回家讨饭来了?”他斜睨一眼,“你可真能耐啊,还带个外人专门来看你爷爷的笑话。”
霍北嗤笑一声,顿时收回刚才准备寒暄的打算,想抄个东西给这傻逼来一下。
“你跟你儿子不就是最大的笑话么。”宋岑如很应景的说了句。
二伯半口气卡在嗓子眼儿,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走吧华叔。”宋岑如不动声色地,手掌在霍北身后拍了下。
明显感觉到少爷有多不想在这儿待着,换了他从这傻逼张嘴第一句开始就该骂人了。
去老宅的路上,车里都静默着没说话。
待会儿要去的是老宅,这老宅还从来没有别人进过,华叔倒是试探着问了一嘴,要不要先送霍北回酒店。
宋岑如:“不用。”
那就是要一起吃饭的意思。霍北眉心跳了跳,有点惊讶,他侧目看着宋岑如,对方神色平淡得很,就好像这件事理所应当,也好像他突然做了什么决定。
隔着前排椅背的遮挡,霍北轻碰了下宋岑如的手,想确认自个儿是不是想多了。窗外树影逐渐变得繁茂,已经快开进园区,宋岑如依旧直视前方,指尖却搭上了霍北的手。
“到了。”停进入户花园,华叔下车,替两人拉开车门,“宋夫人和谢先生应该都在前厅,我先去打声招呼吧。”
宋岑如摇了下头,“您先去忙别的吧。”
“行,那我去厨房看看。”华叔很周到的问了下霍北,“有什么忌口没有?”
“没有。麻烦您了。”霍北道。
华叔摆摆手,目送着两人进去了。
这老宅,其实跟园林差不多样式,挺大一座,装修倒是比8号院更贴近现代审美。霍北这会儿心情难以言喻,一个是因为这是宋岑如从小待过的地儿,一个是他真怕履行不了老太太的嘱托。
今天宅里安安静静,除了保洁阿姨,就宋文景和谢珏在,两人都刚开完线上会议,正准备给华叔打个电话问问情况,转身便看见宋岑如和霍北。
“叔,阿姨。”霍北叫的非常生硬,脑壳儿都炸毛,这混不吝跟谁这么规矩过啊?
谢珏皱了下眉,朝宋岑如道:“他怎么也来了。”
“带朋友吃饭可以,但今天不行,也不能在这。”宋文景用眼神打量着,“霍北是吧,我让华叔送你回去。”
意料之中的回答。霍北正想着要不要遵从姥姥的苦口婆心,别让少爷难堪的时候,被一把攥住胳膊。
宋岑如口吻坚定:“他哪儿也不去。”
【作者有话说】
他、哪、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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