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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第41章 喂鸡。

    云芹跟着念了一句:“赤条条不值半钱……”

    她如今已不是大字不识的大姑娘, 兴致来了,也念过几句田园诗句,只觉把山村生活写得太美好,倒也没旁的问题。

    目下二丫唱的这句, 还算朗朗上口, 就是太苦涩。

    为一个“钱”字, 来时两手空空, 去时人生茫茫。

    刘婶婶说:“最近县里都在唱这个, 因牢里走了个秀才老爷,咕隆隆好多人聚在衙门,喊着偿命。”

    云芹:“要县令老爷偿命?”

    刘婶婶:“哪能啊,好像是个叫何什么的官吏, 说来也巧,和你丈夫外家同姓。”

    云芹隐约记得, 陆挚和她说过,何大舅大抵会招事。

    见她思索, 刘婶婶又说:“我们下长林前,他们还在闹着呢,说——”

    “万没料到, 何秀才心胸如此狭隘,逼死了一位穷苦秀才!”

    “可见他在‘阳河榜’争先, 全是为了名誉。”

    “那老秀才被他逼捐害死,他却那么逍遥!”

    “他那回吃酒,欠了我一百钱没给, 我以为他是个好的,想着算了,原来居然是这样的小人。”

    “此等沽名钓誉、趋炎附势之辈, 就该为老秀才偿命!”

    “没错,偿命!”

    “……”

    衙门处,挤满了人,有文人雅士,有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之辈,全被拧成一股绳似的,一心一意讨伐“罪魁祸首”。

    何大舅背着一个包裹,头上还缠着白绷带,走得颤颤巍巍。

    小吏领着他,走县衙后门,催促:“老爷说,要不了多久,后门也要被堵,你快家去。”

    何大舅:“好,好好。”

    前几日,何大舅听说老秀才死了,也些微心惊,还暗想,此人如此软弱,就为这般寻死。

    他却如何也没想到,不足七日,素日敬重他、把他当座上宾的人,会合力把他按在地上踩!

    那人的死,也全成他的错,过去他是阳河榜榜首,人人夸赞,如今也为他是榜首,人人恨不得将他切而啖之。

    可他什么都没做啊。

    他吓得六神无主,就怕真被人拽出去,打得不知生死。

    能赶紧回家,他也不多留,瑟瑟对小吏拱手道谢。

    小吏:“老何快去吧。”

    待何大舅走远了,那小吏招来几个同僚,一道观赏何大舅如过街老鼠逃跑。

    几人笑得前俯后仰:“活该!让他这几个月装模作样!”

    “一个典吏而已,还使唤我烧热水,切,我忍他很久了。”

    “……”

    县衙已然闹得这般难看,州学那边,也不遑多让。

    大家顾忌体面,不至于喊打喊杀,但何宗远颇为煎熬,甚至,往日相谈甚欢的友人,也不敢和他同行。

    不过两日,州学的老先生找何宗远,道:“我知你无辜,你爹做的事,不该祸及你。”

    何宗远:“学生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先生取出一封没拆封的联名书:“如今州学里人心浮动,学子意见很大,已暗中联名,要州学清退你。”

    何宗远变了脸色。

    老先生又说:“我想,你回家待一阵,等风头过了,再来读书,是最好的。”

    何宗远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

    只一点,何家花了多少关系、多少钱,把他送进州学,这一回去,却不知何时能再回来。

    当日,他就收拾东西,先回县里租住的屋子。

    却见房牙从屋子出来,房牙讪笑,却一句不说,就走了。

    原来,这处宅子,房东以亲戚借住的借口,让房牙来收回。

    韩银珠抱怨:“佩哥儿在县学被人打了,我们才回家,那房东又要收了房子,怎么弄成这样了?”

    何佩赟一身脏兮兮的,从前他怎么打人,这回报应到身上了。

    何宗远已经想好了,说:“回家吧。”

    韩银珠:“什么回家,这儿不就是咱家……”

    说着,她明白了,何宗远要回长林村的何家。

    前几日过完年,他们才从何家来县里,神神气气的,如今却要她灰溜溜回去?

    韩银珠不愿,说:“我还没找打佩哥儿的野种算账……”

    何宗远见她还拎不清,冷声:“那我带佩哥儿回去,这县里你自己待着。”

    韩银珠这才喏喏,收拾东西。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街坊们早就听到风声,等何宗远和韩银珠背上包裹出门,就被人砸了几枚臭鸡蛋,其中一枚,还砸在韩银珠鞋面上。

    韩银珠大叫一声:“谁干的!”

    那群人聚在一起:“呸,从前看你是秀才娘子,才敬重你,哪知你们家秀才原来是如此恶人!”

    “滚回去吧!”

    这是把何宗远认成何大舅了。

    韩银珠气狠了,何宗远却不欲起冲突,拽着韩银珠和何佩赟匆匆离去。

    终于在这日晚些时候,何宗远一家三口,回到何家,当日去时走了两趟马车,如今只两个包裹,别提多沮丧。

    何佩赟走得累了,想要何宗远抱,何宗远不予理会。

    韩银珠要抱何佩赟,他大声嫌弃:“我不要,娘身上好臭!”

    他们走得着急,韩银珠鞋面上的蛋液,都冻干了,泛着一股臭味。

    偏是这时,邓巧君和何善宝在外头散步消食。

    邓巧君抚着肚子,一张脸都皱了:“大嫂,你,呕,好臭。”

    何善宝忙把人往回带:“肚子里孩子要紧。”

    何大舅前几日逃难似的回家,当时,全家就知事情全貌。

    邓巧君故意对何善宝说:“善宝,我刚看到一条狗落水了,好惨呐,之前还那样狂吠。”

    何善宝不知如何面对何宗远,支支吾吾:“哪来的狗?”

    邓巧君朝韩银珠的方向,抬抬下巴:“那儿呢。”

    韩银珠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等他们进了何家,邓巧君狂笑,道:“叫她从前高高在上,真把自己当县里人了?哼,回头我要送一副护膝给她。”

    “就对她说:这护膝是在佛前供奉过的,送给你,多积点德吧!”

    ……

    这段时日,何家西院,笼罩着一股散不去的乌云。

    何家几人就算逃回长林村,村里几位乡贤,也不待见何大舅,连带着对何宗远,也不冷不热。

    韩保正特意递话来,叫何大舅和何宗远,在家好好休一月,别的别多想。

    然而,一个月过后,这事竟还没尘埃落定,反而从县里,扩到了周边各个村落。

    他们对何大舅的讨伐,只重不轻。

    如今别说集会,何大舅出门能不被人打,都算好了。

    何大舅也从最开始的委屈、不解,到如今的后悔。

    龙抬头这日,何大舅去找何老太,他模样憔悴,潸然泪下:“是儿子糊涂,如今想来,贤甥说的是对的。”

    何老太这个年,也过得很不顺心,便是天气寒冷,早上也睡不晚,少眠让老人家身体不大舒服。

    只她不想平白叫其余孙子担心,瞧起来,就和往常无异。

    她深深皱眉,问何大舅:“阿挚和你说了什么?”

    何大舅便说去年某日,陆挚善意的提醒。

    他又说:“母亲,儿子见识和谋略,果然不如贤甥,闹成这般,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今日,就得听贤甥的。”

    何老太冷笑:“少说些有用没用的,你想让阿挚帮你?”

    何大舅低头,模样十分羞愧。

    过了年,他都五十的年纪了,为几个月的春风得意,遭了反噬,还得找一个二十后生要办法,叫他如何不羞。

    可这事不平息,他也寝食难安,对那自尽的说书人,更是恨得不行。

    何老太闭上眼睛,缓缓呼吸。

    好一会儿,她才说:“那我就豁出这把老脸,问问阿挚有什么办法。从此后,你必定安安分分的,莫再轻狂。”

    何大舅忙道应当。

    自然,何老太决定询问陆挚,还有个重要的缘故,这事比想象中棘手,何家被影响得很深。

    眼下到播种的季节,何家在村东的田地,总有人趁夜来拔苗,又或者丢石头,弄得何二表兄焦头烂额。

    他不得不和人力睡在田地那的小屋,几日没回家了,李茹惠日日给他送饭,十分奔波。

    胡阿婆出门采买换食物,从来交好的人家,竟找理由几次推脱。

    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光等了。

    …

    这日,延雅书院散学,陆挚如往常跑回何家。

    冷风拂面,他脑中梳理着策论,却遇几个男人女人,他们都是附近村庄的,小声讨论:“是他吗?”

    “错不了,他就是何宗远!”

    陆挚耳尖,听到消息,却恍若未闻,只待跑过去就是。

    几人见他跑着,步伐飞快,也来不及剥手上烂菜叶,就直接朝他身后扔,陆挚往旁边躲开,好险没叫砸中。

    那群人催一个妇人,道:“砸臭鸡蛋啊,你愣着干嘛?”

    妇人:“呃,他、他应该不是何宗远?”

    几人定睛一瞧,男子生得极好,眉宇冷清,身长玉立,着实并非池中之物。

    对着那张脸,妇人手里的臭鸡蛋,就怎么也砸不下去。

    陆挚也适时道:“我并非何宗远。”

    话音未落,几人怕被责怪,忙也跑了:“弄错了,快跑!”

    陆挚:“……”

    待他们撒丫子跑走,陆挚看着滚到自己脚边的大头菜,他捡起来,拍了拍灰尘。

    不多时,见陆挚抱着一颗大头菜回家,云芹问:“学生父母送的?”

    但她很快知道不对,菜叶都冻坏了,陆挚在私塾受尊重,学生的父母再如何,也不会送坏的东西。

    陆挚便说了回家路上那事。

    云芹:“原是些糊涂的。”

    陆挚轻笑摇头。

    她打量起陆挚,面带思索,陆挚刚洗了手,正用手帕擦手,便问:“怎么了?”

    云芹:“那也就是说,跟在你身后,能捡菜诶。”

    陆挚忽的笑出了声,实则任谁遇到这事,都有无奈与不快,然而云芹一句话,倒叫他释怀了。

    他放下手帕,又说:“我也想,菜虽然冻坏了,但可以给鸡吃,免得浪费。”

    云芹:“就是。”

    白得一颗菜,两人捧着它,溜达到何家后园。

    园子常有人力打理,分菜圃和花圃,花圃是何老太的地,菜圃就种了一些应季蔬菜,才刚春日,菜叶很是新嫩。

    菜圃的旁边,就是鸡圈。

    夜幕降临,七八只鸡或闲庭信步,或蹲坐着,偶有“咕咕”声,悠然自在。

    云芹和陆挚把菜叶撕碎,丢到鸡圈里,鸡们立刻凑过来,笃笃笃打桩似的,吃掉菜叶。

    她指着远处,被隔开的,那只最肥的大公鸡,对陆挚说:“喂它。”

    大公鸡双目明亮,头冠鲜红,一身白毛十分蓬松,一看就是好勇之鸡。

    陆挚攥了一团菜,丢到了大白公鸡面前,大白公鸡立刻吃掉了。

    陆挚:“你喜欢它?”

    云芹瞥那只鸡一眼,她拉着他,示意他,接下来要说的,可是不能泄露的秘密。

    陆挚俯身侧耳。

    她小声说:“它再肥点,胡阿婆就要宰它了。”

    平时它打鸣最狠,还老是欺负母鸡,所以才隔开养的,反正家里还有公鸡,趁现在,把它喂得更肥宰了吃,美滋滋。

    想着,云芹咽咽口水。

    陆挚立刻意会,仔细撕着半个大头菜,都往公鸡那丢。

    云芹:“你丢得好准啊。”

    陆挚微微一笑,丢得更准了,今日大饱鸡口福,来日大饱妻口福。

    两人窸窸窣窣地,算计了那只公鸡。

    待喂完了,云芹连鸡杂要做什么菜,都规划好了。

    他们才回到东北院,春婆婆正等他们,笑说:“我让胡阿婆把你们的饭拿去老太太院子,一道去吃吧。”

    二月,家里各房都没有柴火供应,何老太房中,还烧着炭盆。

    云芹和陆挚得以用热水洗了把手。

    饭菜摆好,几人边吃边聊。

    何老太开门见山,问陆挚:“我替你那没脑子的大舅,还有家里大家,想问问你,这事影响愈发大,可如何是好?”

    云芹吃着饭,看向陆挚。

    陆挚听罢,道:“祖母,今日我原也要说这事有关的。”

    何老太:“怎么说?”

    陆挚轻摇头:“前个月,我拜托私塾东家帮我打探,原来,是有人推波助澜,定要大舅声名狼藉才罢休。”

    何老太一拍大腿:“我就说为何此事迟迟平不了,原来是小人作祟!他们要多少钱才肯罢了?”

    陆挚:“几十个秀才,并刘家、林家等,合起来要五百两。”

    正是那些心不甘情不愿,被“逼捐”的人加起来的数目。

    五百两!不等何老太仰倒,云芹先停住筷子,整个人呆住了。

    难得看她这般,何老太反而没那般心惊。

    陆挚也笑,夹了一筷子菜给她,说:“但这只是一个数字。我想,他们不缺钱,家里真凑了五百两,只怕无济于事。”

    何老太:“依你看,他们是要?”

    陆挚说:“他们想出一口恶气。”

    原来,何大舅这几个月,十分高调,明里暗里积攒了多少恨,眼看他楼塌了,这些人恨不得他“死”得再惨点。

    陆挚话语点到为止,接下来要如何破财消灾,就是何大舅那边该考虑的了。

    何老太思索片刻:“我懂了,真真是叫你操心了。”

    不多时,云芹和陆挚用过饭,又吃了一盏茶,回东北院子。

    春婆婆拿来注热水的手炉,给何老太暖暖手。

    何老太拍着手炉,大叹:“真出了事,我才知,这家里除去孩子,八。九号人里,能担事的,竟只有阿挚和云芹。”

    春婆婆难免心酸,道:“是啊。”

    方才看云芹吃得香,何老太心下一定,也多吃了点饭。

    全因此事,何家人人心浮气躁,只有东北院子如往常,清心地过着日子。

    她们深知,要是没有云芹陆挚,家里定是更乱。

    …

    便也是这时,邓大跑到北院,说:“我方才在外头,发现陆大爷被人认成何大爷,拿烂菜打他呢!”

    邓巧君直乐:“还有这种事,哈哈!”

    何善宝摸摸自己的脸,道:“这也能认错,看来表弟生得也不如何吧。”

    邓大倒是为陆挚辩解了一句:“当时太阳要落山了,他们又不熟悉两位爷,认错也寻常。”

    邓巧君只催邓大:“大伯,你把这事同我大嫂说了没?”

    邓大:“早说了,我绕着圈说下来的。”

    邓大不敢去老太太跟前嚼舌根,所以,除了老太太,全家都知道了。

    这事虽说发生在陆挚身上,真正丢人的,还是何宗远那房。

    韩银珠听说,陆挚甚至抱着那个菜回来,顿时担心:“他为什么要拿烂菜回来,是不是要砸我们?”

    何宗远:“表弟不是那种人。”

    话这么说,可夫妻两十分心虚。

    半夜,他们如何也睡不着,韩银珠又问:“明天不是云芹那边做饭么,那烂菜会不会下在我们的菜里?”

    何宗远:“不会吧……”

    韩银珠:“要是我是她,我肯定会这么做的!”

    何宗远:“……”

    于是,好不容易睡了,何宗远做了个梦,梦到陆挚写了一首《烂菜吟》,叫他彻底身败名裂,绝于科举之道。

    韩银珠也做梦,她梦到自己被关起来,云芹每日只分一叶烂菜给她吃,叫她气得半死。

    …

    东北院的主屋里,云芹比陆挚早些拥着被子。陆挚去洗帕子,她还想等等他一起睡,没想到不过片刻,自己陷入一片黑甜。

    陆挚坐在床沿,轻抚她鬓边发丝,喉结轻动。

    上个月也有几次了,他也该够了的。

    默默平心静气,他把云芹搂在怀里,便也要睡了。

    突的,她在睡梦里,软乎乎地哼笑了下。

    陆挚不由也闷笑,心想,这是做了什么梦,笑得这么开心,忽的心口微软,他在她梦里是什么样的?

    只听她含糊:“好吃……”

    陆挚:“……”

    该不会是梦到吃那只公鸡。吧。

    他便笑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陆挚:衣不如新,人不如鸡[问号]

    第42章 无赖。

    秦聪忙到最近, 才得以歇口气。

    伺候上面的关系不容易,进入腊月前,趁着水路未全部结冰,木匠雕琢好的九九八十一座木罗刹, 提前出发, 秦聪自己也是水陆交通更迭, 赶在上元节抵达京畿。

    这八十一座木罗刹, 名义上, 供奉在了一座大庙里,实则秦家把每座木罗刹里凿空,藏了金银。

    秦聪以员外老爷儿子的名义,请那朝中最高三品, 最低六品的官老爷“观赏”木罗刹。

    官老爷们满面春风来,满面春风走。

    这就是秦家为何能在阳河县只手撑天。

    去年, 秦老爷带秦聪走这一遭,今年秦聪自己来, 累是累了些,然而,体会到掌握局面的滋味, 他也有激动。

    官老爷们对他也颇为满意,相比日渐年老的秦员外, 秦聪精力更充沛。

    只秦聪总忘不掉,那日吃酒时,一位官老爷问:“不是说好八十一座罗刹么, 我怎么听说,你们雕了八十二座?”

    秦聪答:“父亲感念老爷们点拨,不经他人手, 特意自己亲手雕了一座,供在阳河县的庙里。”

    官老爷笑得和煦:“原来是这样。”

    这个问题,叫秦聪胆寒。

    秦家暗地里雕了一座,这位老爷也能知道,可知,他才是阳河县的“皇帝老儿”。

    至于秦员外为何多此一举,多雕一座?

    秦聪冷笑,原因也简单,不过是他坏事做尽,如今见一个儿子留不住,反求神佛保佑,现在他可惜命得很。

    从盛京回来,秦聪同秦员外报了情况。

    秦家家里修了座佛堂,供着一樽菩萨,秦员外闭眼祭拜,他不胖不瘦,头发斑白,两撇短胡须,眉眼凌厉。

    许久,秦员外插上香,又虔诚地拜了拜,才对秦聪说:“年初二,那冯秀才吊死了,你不必管他。”

    冯秀才擅算术,从前秦家招他抄佛经,实则做账,他却不肯。

    秦员外总猜忌他知道了什么。

    于是,在秦员外授意下,渐渐的,冯秀才在阳河县生计困难,他也知道若离开阳河县,只会死于非命,这才愈发落魄。

    那几日牢里几顿好饭,让冯秀才想明白,汪县令知道他的情况,同情他,所以善待于他,然而,县令终究包庇秦员外,不过同流合污,因此,他萌生死志。

    秦聪说:“这算是个聪明的。”

    那八十一罗刹送去京畿,秦家在阳河县能更压刘家一头,就算他不自尽,以防万一,秦员外也要拔除所有隐患。

    秦员外挥挥手:“去休息吧。”

    秦聪告退,先回自己院子。

    汪净荷牵着秦琳过来,秦琳穿得圆圆滚滚,怯生生喊:“爹。”

    秦聪抱起儿子,逗了片刻就觉得无趣,把小孩交给了奶妈。

    汪净荷问:“你今晚要在家吃吗?”

    秦聪:“不了,我同朋友吃酒。”

    他来去匆匆,汪净荷等他走不见了,盯着屏风发呆。

    贴身婢女担忧,小声说:“夫人,姑爷会不会在外面有了外室……要不要找人跟着。”

    汪净荷犹豫了一下,除了答应,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了。

    从前是防云芹,如今又要防外室。

    来来回回,却是绕不开。

    她自觉无趣,却像一个全身心牵挂丈夫的女人那般,吩咐道:“叫人小心点,别被三爷发现了。”

    …

    秦聪到酒楼,立时有人道喜:“三爷,听说县里造的船,得了上面的赏识,县令大人和员外老爷,都有赏呢!”

    秦聪拱手笑罢,进了包间,里头林伍几人等着他吃酒。

    又是一阵寒暄,秦聪扫视一圈,问林伍:“何善宝不在?”

    林伍:“他何家惹事了!”

    便把何大舅何宗远那一宗事,又拿出来当谈资,桌上无人不笑。

    秦聪:“一样是秀才,陆秀才如何没事?”

    有人道:“到底是外姓。”

    “从前他也有好名声,却从不恃才傲物,反得了些青眼。”

    秦聪捏着扇骨,眼底藏着阴鸷。

    林伍瞧得清楚,暗道不好,这分明是个朝陆秀才发难的好时机,他们却忘了!

    他不知秦聪为何为一点小事,就和陆秀才过不去,秦玥不都去荣欣堂了么。

    但他知道,秦聪这次进京办了大事,估计不久后,县里米面卖多少钱,都得听秦老爷发号施令。

    于是,林伍连忙说:“他怎么会没事,我自有招数等着他!”

    秦聪面色稍缓,道:“我也没说要他怎么,吃酒,吃酒。”

    他这么说,林伍越发知道得动手了,散了席,林伍找到几个地痞无赖。

    他吩咐:“文试比不过,他一个秀才有什么力气?重要是快,手段下三滥点也无妨。”

    林伍和姚益成了“朋友”,前不久,姚益问他何大舅得罪了何方乡绅,他也告诉了。

    想来是陆挚请托。

    若不快点,何大舅和儿子厘清这事,他们再以此为借口,去打陆挚,理由就不充分了,反而暴露了他。

    林伍是个好面子好时尚的,自不想被牵连,在姚益那也不好做。

    自然,下三滥的手段,只能由下三滥的人来做。

    前几年在村里流窜的几位地痞流氓,因混不下去,背井离乡,最近在外面也没落个好,就又回来了。

    让这种货色办事,只要给钱,其它不必上心。

    林伍想,这回陆秀才可躲不过了。

    …

    何大舅得知带头的人,是县里大户刘员外,暗恨原来是他。

    刘员外在县里,乐善好施,很有好名声,在阳河榜上记了捐百两,就排在何大舅后面第二位。

    这几个月,他礼遇何大舅,何大舅自也狂了,常常和他称兄道弟,一道吃酒。

    不曾想,就是他暗地里推波助澜,出钱出力,鼓动众人贬损何大舅。

    何大舅气急败坏,但也只能备礼。

    正好春季,冰雪消融,兰花盛开。

    刘员外爱兰花,何大舅问韩保正借得五十两,并老太太贴补二十两,自己出五十两,辗转买了两株上品兰花。

    云芹有幸见过这两株兰花,它们养在玉盆里,花叶舒展,透出一股很贵的香味。

    姚益想跟刘员外结个善缘,便指点何大舅下请帖。

    然而,那刘员外收到拜帖,几日没有动作,晾着人。

    姚益暗示,请帖的字,也是学问。

    家里会写字的,字都平平无奇,不出彩,何大舅找何宗远请陆挚帮忙,于是,陆挚在学生朗诵时,顺手写了一封 。

    那请帖送去,终于,刘员外有反应,答应见何大舅和何宗远,众人在“山外有山”相约,吃酒赏兰。

    一见面,刘员外心痛何大舅遭遇,眼角都泛出泪花。

    要不是何大舅知道,就是他不让他好过,他差点又信了。

    刘员外看过兰花,满意了,说:“既然你都求到这,我也只好应了,这事闹了这么久,也该告一段落。”

    何大舅:“是。”

    说着,刘员外又唏嘘:“冯秀才也是可怜,身无分文,却凑出一贯钱捐出来,如此有圣贤之风!我看他过去写的文章,就是解元也不过如此……”

    何大舅直擦汗:“是是。”

    姚益做东,把场子让给刘员外,见刘员外沉浸在情绪里,他朝陆挚使了个眼色。

    他自己不认识这位秀才,不予评价,但在这些人口中,死去的老秀才已然成圣。

    然而,逝者生前无辜,身后更无辜,竟要被人拿去做文章。

    陆挚端着酒杯轻啜,亦是淡漠无话。

    山外有山的一座小居里,云芹和林道雪见了面,叙会儿话。

    云芹:“若是这个月不得平息,带小孩上山的事,就得推迟了。”

    别说何桂娥、小灵几人惦记,她自也一直记得。

    林道雪来了兴致,道:“上山?我也想去。”

    云芹轻捏她手臂,判断道:“不行,你没桂娥有劲。”

    她确实不常动,问:“去山上要什么劲?”

    云芹说:“光爬上去,就要半个时辰。”

    林道雪死心了,她从前在的圈子,妇人都是孱弱的,她也习惯了,早知今日,她就不要刻意少吃了。

    眼下,酒席还有得聊,陆挚牵好线,不久留,起身告辞。

    姚益知他不喜这场合,自也没留。

    陆挚又去小居外,叫云芹,林道雪嘀咕:“你丈夫怎么每次都来这么快。”

    云芹先在窗户同陆挚打了个招呼,又小步跑下楼,林道雪跟在后面,与她相约下次见面。

    云芹应下,和陆挚离开。

    才走了没多远,天空灰蒙蒙的,落起小雨。

    陆挚一手撑起纸伞,两人在一把伞下,云芹低头,他们步幅相似,都是迈出左脚再右脚。

    她盯着,有点好奇什么时候,步伐会不同。

    突然,陆挚脚步顿住,抬手将她拦在他身后,他比她高,宽阔的肩膀,将她护得严严实实的。

    云芹一愣,就听有人大笑:“你就是陆秀才?”

    前面,两三个男人戴着笠帽,有的拿砍柴刀,有的拿棍子,打头那个无赖,还挥挥手里的武器。

    陆挚蹙眉:“你们是什么人。”

    无赖打量陆挚:“哼,你家逼死了老秀才,我替天行道,当然是要你一命换一命!”

    区区秀才,就算生得高,但文人就是弱,此为他们一胜,而他们人多,秀才还得护着个女人,此为他们二胜。

    他在外面欠赌债,躲回长林和阳溪,今日好好打一顿秀才,也就有一年的钱花,思及此,他自是跃跃欲试。

    眼看陆挚身后的女子,无赖还想调笑:“哟……”

    伞下,云芹从陆挚身后露出脸,盯着无赖。

    一刹那,无赖终于记起自己离开阳溪村的缘故——都是那把铁锹!

    三年前,他把一个小傻子骗到手,然而从天而降一把铁锹,和拍瓜似的,把他拍得眼冒金星,又被踹去山沟里。

    这几年,他每每想对小孩子动手动脚,就会想起那把铁锹,可真是疼啊。

    而当时的少女,眉眼长开,五官玲珑,尤为昳丽动人。

    她朝他笑了下。

    阴森森的天气里,阴森森的可怖。

    那无赖一个“哟”字卡在喉咙里,脸色骤地一变,连和他同行的两人,都奇怪地看向他。

    他骤地收起武器,推着同行人:“走走走快走快走!”

    陆挚手臂绷紧,直到他们真没人影了,才发觉,他们竟是真的走了。

    他依然护着云芹:“他们怎么了?”

    云芹踢了踢地上一块小石头,小声说:“不知道诶。”

    她看着陆挚,又说:“可能他们怕你。”

    陆挚猜,这些人是浑水摸鱼,借何大舅何宗远的事,来找他麻烦。

    只不过,那无赖看云芹的目光,分明不对。

    他看看他跑走的方向,又看看云芹姣好纯稚的眉眼,若有所思。

    ……

    另一头,那无赖大呼几声:“晦气,太晦气了!怎么是她!”

    两个小弟道:“胡哥,那怎么办,咱们不打陆秀才了吗?咱们没钱吃饭怎么办?”

    无赖:“不是不打,是以后再打,等那个……不在了再说。”

    至于吃饭的问题,无赖还有一条生路,说:“等等,我找我那老娘要钱。”

    …

    陆挚在路上遇到一些无赖,何老太知道后,叫胡阿婆出去买菜时,都和邓大一起,以防万一。

    这日晌午,陆挚在私塾,云芹去厨房取莲子糕,胡阿婆挎了篮子,带上一贯钱,要一人出去。

    云芹问:“邓大伯呢?”

    胡阿婆:“他吃酒去了,叫不来,我就想着自己去。”

    云芹把莲子糕塞进自己嘴里,拍拍手上渣渣,说:“我要买糖糕,我们一起去。”

    胡阿婆道:“那走,村西担着卖的糖糕,也还不错。”

    不久前才下过雨,路有些泥泞,云芹走得很小心,踮起脚尖,跳过一个水坑。

    胡阿婆叮嘱:“路滑,小心点。”

    云芹:“好。”

    前面,蹲着一个男人,男人一见胡阿婆,站起来拦住胡阿婆。

    胡阿婆一惊,忙捂了下那只被打坏的眼睛,声音也发颤:“你还回来做什么!”

    无赖道:“老娘过得这么好啊,儿子可是分文没得吃了!”

    胡阿婆:“我也没钱!”

    无赖:“你在何家做事,怎么会没钱,身边还有小娘子跟着……”

    云芹刚在石头上,把鞋底的泥蹭掉,闻言,她抬起头,眯了眯眼。

    无赖:“……”

    胡阿婆用篮子打他:“你给我滚!”

    那无赖二话不说,赶紧转身跑,结果路滑,他摔了个狗啃屎,才又跑了。

    胡阿婆既气又怕,手指直抖,仅剩的那只眼睛,流出一道清泪。

    云芹递上一方手帕:“他走了。”

    胡阿婆:“好,好,这就好。”

    …

    那无赖大惊失色跑走后,还十分纳闷。

    他拍着衣裳污渍,自言自语:“这是怎么了,怎么哪哪都有她?”

    话音未落,他刚拐到村舍处,一道人影站在前路,不正是陆秀才?

    陆秀才呼吸有点急,漆黑的双眸里蕴着冷肃,叫人心内怵然。

    无赖吓一跳,但很快,他大喜,往日都是他堵别人要钱,今日这秀才竟然这么不自量力,敢来堵他!

    他道:“我不找你,你倒是自己找上门了!”

    他朝陆挚打过去,陆挚却不和他废话,抬脚就是一踹。

    这一脚踹得很有巧劲,那无赖毫无防备,被踹倒时,还想怎么天空在眼前。

    下一刻,一只鞋底停在无赖脸上。

    他惊颤,“啊”地尖叫一声,这才发觉他自己倒在地上,浑身疼,而陆挚就差一厘,就能踩到他的脑袋。

    像踩一个烂瓜一样,踩死他。

    陆挚终究没踩上去。

    他挪开脚,无赖连滚带爬,挣扎起身,却也彻底看清,陆挚目光像一柄淬了冰雪的寒刃,锋芒毕露。

    他冷声道:“你再敢靠近我妻子。”

    无赖紧张地想,他躲都来不及呢,哪里敢靠近!

    陆挚:“我想,我也略通武艺。”

    无赖连连磕头:“再不敢了,再不敢了!”这位也是惹不起的!

    第43章 鸭子。

    眼看无赖四肢并用, 滚着跑了,陆挚抻平衣摆,抿了抿唇角。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

    其实,他不擅长用武, 更不擅长威胁人。

    圣贤书教“圣贤人”, 大家把持那份体面, 像刘员外对付何大舅, 背地里如何, 面上都很是过得去。

    但是,面对无赖这种狗皮膏药,陆挚想,体面是无用的。

    前几天, 他暗中找无赖带着的两个小弟,允诺给钱, 让他们随时通风报信,果然, 那无赖没放弃。

    躲在暗处的两个小地痞上前,搓手,谄媚地笑:“陆秀才, 你看这……”

    陆挚从袖袋里,拿出半贯钱给他们。

    他眉目沉沉:“往后, 你们也休要纠缠。”

    小地痞:“那是自然!”

    方才陆挚怎么打倒他们胡哥的,他们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真是没想到, 一个看着如此斯文的秀才,也有狠劲。

    还好,他们没跟着胡哥打人, 不然疼的是他们。

    过来要钱时,他们也担心陆挚会出尔反尔,不但不给钱,还把他们揍一顿。

    毕竟陆挚是真可以办到。

    自然,就算拿了钱,他们还是后怕,竟把陆挚当领头似的,请示:“那,小的们就走了?”

    陆挚:“……”

    和小地痞们分开,陆挚回到私塾。

    学生们只知,老师方才布置了课业,疾步离去,好一会儿才回来。

    陆挚点了几个容易分神走心的学生,查看课业,让他们回去重做。

    又过个把时辰,临要散学的片刻,陆挚如往常,让他们自己温习今日功课。

    他自己坐在官帽椅上,翻开一卷书。

    书中夹着一张纸,画着一支翟鸟衔宝珠的簪子,墨笔下,翟鸟神韵栩栩如生,珠子有拇指大,大气漂亮。

    修长的指尖,轻抚这幅画。

    陆挚花出去的半贯钱,没过东北院的明账——

    他所有钱都给云芹管,需要时,自然可以支取,只是,他想偷偷攒钱,给她打一套金银头面。

    这支簪子图,就是他一日一日想,一笔一笔描绘的。

    藏着这份心思,他每次存几个铜钱,才刚存到半贯,却都花出去了。

    倒也是没办法的,毕竟再让这些人靠近云芹,他更坐立难安。

    只是,等还了姚益的欠款,接着得还何家的用度。

    陆挚出神地想,什么时候,才能给她这簪子。

    另一边,云芹和胡阿婆回到家,她心里也存个想头,这无赖在长林村一日,就是麻烦一日。

    他这种人本性不改,手脚脏,小孩们都怕遇到他。

    她琢磨着,该请这人再吃一顿教训。

    然而,接下来好几日,云芹虽有心留意,却再没遇见那无赖,问了村里小桃几个小女孩,她们也都不知情。

    这日,厨房灶台锅里冒出热气,云芹团着面,往里面削面,今日中午吃饼汤。

    胡阿婆分了一块糖糕给云芹。

    老婆子心情很好,笑得两眼成一道缝,说:“老天保佑,那不肖无赖,可滚出长林了!”

    云芹叼着糖糕,问:“他走了?”

    她还没来得及出手。

    胡阿婆:“没错,唉,说出来我不怕你笑我,那小子他爹还在时,他爹总把我打得……唉。”

    她有些哽咽:“好容易盼到他爹跌进井里死了,他却学了他爹的性。”

    云芹一顿,舀出一碗饼汤,递给胡阿婆。

    烟火气氤氲出一片淡白,胡阿婆揩揩眼角,笑了起来。

    ……

    无赖没办成事就跑了,林伍知道的时候,也来不及了,刘员外已替何大舅说话。

    被他鼓动的人,或多或少,收了他的好处,刘员外要收手,他们当然跟随其后。

    不到半个月,这事渐渐没什么人提了。

    当然,何大舅在县衙典吏的工作,就弄丢了,何宗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州学,徒留一地鸡毛。

    韩保正帮何宗远运作,他提了厚礼,登上州学老先生的宅邸。

    韩保正在县里,也有些好名声,学子若家庭十分困顿,去他家,能分到一顿饭。

    也因此,老先生接见了他。

    二人在堂内坐着,吃了两盏茶,韩保正说:“宗远确实是我的侄女婿,不过我来当说客,也是看他何家三个秀才,有些前途。”

    老先生拨弄茶盖:“哦?他家不是两位吗?”

    韩保正:“其中一个是外孙辈的,叫做陆挚,字拾玦。”

    老先生惊喜:“原来是他?”

    县学的王秀才比不过新私塾的陆挚,这事大家都有所耳闻。

    虽不知两首诗的具体,光看王秀才打那之后,夹着尾巴做人,可见一斑。

    这位老先生是举子出身,当过十多年父母官,后来告老还乡,就在州学当学究,指点秀才们的文章。

    他爱惜人才,又细细问了韩保正,关于陆挚的情况,当即决定,登何家的门去劝学。

    何宗远得知后,忙将自己这个月做的文章、诗句,装订起来,来回翻阅《论语》,就怕要被询问功课。

    他要想重回州学,只有这个机会。

    韩银珠一开始听说,老先生要上门,甚是兴奋,但看丈夫严阵以待,韩保正也直说了,人家为陆挚而来,她怄起气。

    在她看来,丈夫一样是秀才,如何就比陆挚差了?

    无可奈何,她只能去比差的,不管如何,何宗远也比何善宝好。

    不过,自打从县里灰溜溜回家,她低调了许久,只想等这事过去,再拿何善宝好好嘲弄邓巧君一番。

    如此一来,老先生下拜帖的事,除了何宗远这几人知情,其余人都被瞒得严严实实。

    …

    第二日就是三月初三,陆挚休假,前日晚上,他和云芹商议:“明日你们就要去山上了?”

    云芹侧着脑袋,缓缓梳着头,说:“是,和知知、桂娥、小灵、月娥……”

    细数一下,她要带五六个孩子去山上。

    陆挚想,很像一只大鸭子屁股后面跟着一串小鸭子,摇来摆去,呼啦啦过乡道。

    他忍不住笑了下:“我也去。”

    云芹看陆挚,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陆挚执起她一缕头发:“我不能去吗?”

    云芹只好说实话:“你去了,大家怕。”谁让他不止是陆表叔,还是陆夫子、陆学究。

    陆挚:“我没教过她们。”

    只是,威严这种东西,一旦积攒了起来,想要祛掉,就不容易了。

    云芹不管他,继续用梳子梳发尾。

    蓦地,他把她打横抱起来,云芹轻轻“呀”了一下,也环抱住他,两人到了床上,嬉闹起来。

    陆挚亲她面颊,笑道:“她们真好,有婶娘带,我却没有。”

    云芹被他闹了一下,面颊泛出粉晕,小声:“你还叫我别把你当孩子呢。”

    陆挚:“……”

    他亲她耳垂,又亲她嘴唇,哪哪都亲不够似的,跟着她的语气,小声说:“那我确实和她们不一样。”

    他漆黑的眼眸,倒映出云芹的模样。

    她才刚洗了澡,乌发披散在肩头,眼眸圆润,微敞的衣领,露出细碎莹莹的锁骨。

    陆挚低头,轻吮她的锁骨,落下一道道泛着热意的红痕。

    他抬眸,云芹轻阖眼睑,长睫盖住她的眼神,些微迷离。

    如今他们默契地定了一旬一次,已没有先前几次,那般羞涩,一趟热水洗两人也不少见。

    只是,陆挚想,每回一次,就收歇了,是不是太……

    浅尝辄止了。

    他喉结轻动,但迎上云芹疑惑的眼神,还是按下心思,起身笑道:“明日要去山上,便不闹你了。”

    眼看陆挚要去改课业,云芹卷起被子,把自己卷成长条馒头。

    陆挚:“这是做什么?”

    云芹埋在被子里,脸颊红扑扑,眼神亮晶晶:“不给你闹。”

    陆挚:“……”

    他突然后悔,是自己先说的不闹她。

    好在,他“死乞白赖”地定下,和云芹以及几个小孩去山上的事。

    隔日,陆挚早早起来。

    听说小孩们都会戴上云芹送的香囊,他在他的新香囊里,装上好些艾草,塞进一两碎银,还有一方手帕。

    香囊装得鼓鼓的,陆挚把它别在腰间。

    云芹欣赏了会儿自己绣的梅花,看得想吃包子。

    不多时,家里几人用过早饭,戴上笠帽,拿了农具,就要前去阳溪村。

    才到门口,一辆马车车驾来到何家,大家停住笑声。

    何宗远和韩银珠迎出来,何宗远对陆挚说:“表弟,州学的老前辈来访。”

    陆挚微微蹙眉。

    果然,马车停下,韩保正先下来,又把老先生请下车,那老先生正是为陆挚而来,见到陆挚便笑:“这位就是陆拾玦了?”

    韩保正:“正是。”

    陆挚行学生礼。

    看来,他是去不了山上。

    云芹拉了下陆挚,小声道:“那我们先走啦?”

    陆挚道:“好。”

    当是时,云芹指挥那群小鸭子,大家一起嘎嘎离开。

    而老先生观陆挚样貌,果然一表人才,风姿卓荦,抚须点头,心下已满意三分。

    进了何家大门,正堂大门敞着,老先生点评堂内挂在正中的,一副写着“笃实好学”的字。

    他又说:“前阵子新年,我在书局,收了一副桃符。”

    “回头我把桃符借给你们,你们要走科举的,可得好好学着那字,看着就叫人心中开阔,颇觉盛世清明。”

    何宗远赶紧低头:“是,是,多谢先生。”

    陆挚亦点头称是。

    然而,他没怎么仔细听,心早已破窗而出,飞去了阳溪村似的。

    也是奇了,便是他幼年时候,硬背四书五经,都不曾这样走神。

    等到热茶上来,老先生询问功课,陆挚自忖不可无礼,这才彻底收心,一一回应。

    老先生兴致来了,问到今年的会试题。

    本朝会试在二月上旬考完,二月末放榜,会元是颍州学子,等到四月,就是殿试了。

    老先生想试试陆挚是否关心科举,而陆挚身在乡野之地,眼界却愈发开阔,自是信手拈来。

    他二人谈起科举,何大舅何宗远全然插不进话,紧张得频频冒汗。

    末了,老先生见陆挚果然学识深厚,当即道了目的:“州学群英荟萃,拾玦,你可不能虚度光阴啊!”

    陆挚起身作揖:“谢先生抬爱,只是学生亦需经营生计,就在延雅书院教书育人,同时,也向内自省,时常温故知新。”

    这是委婉拒绝了。

    老先生惋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没办法强迫他不事生产。

    他最后说:“哪日你要来州学,尽管来,学里一直给你留了个位置。”

    陆挚再次言谢。

    何大舅和何宗远在一旁心里直滴血,这叫什么事,何宗远要进州学,是削尖了脑袋,挤破头进的。

    然而,人家上门请陆挚去州学,他还轻飘飘的,说不去就不去。

    何大舅赶紧说:“老先生,那宗远……”

    老先生:“哦对,”他捋捋胡子,说,“既然那件事已经过去,再过一月,宗远可回州学读书。”

    何宗远连书册都没呈上,和何大舅千恩万谢,又是一阵客套话。

    待送走老先生,面对陆挚,何宗远很是尴尬。

    他心知自己沾了人家的光,要不是陆挚,老先生也不会来这地儿,心中意味难言,他对陆挚道:“表弟,幸亏你。”

    陆挚:“表兄客气。”

    他抬眸看了眼天色,神色淡淡。

    她们该是玩得很开心了。

    另一边,韩银珠得知何宗远能回州学,心思又活络起来,却是叫何老太弹压住。

    何老太说:“如今你娘家为宗远出了百两,又出了好多力气,好不容易叫宗远重进州学,你也省着点,别想去县里了。”

    韩银珠忍着不甘心,答应下来。

    邓巧君听说这事,心里也不大顺,总是叫何宗远又得了好处,只是不知道何善宝又死去哪吃酒了。

    她抚摸肚皮,最迟下个月就要生了,便也先把这些琐事摒除脑中,专心养胎。

    …

    阳溪村一座山上,小孩们扛着锄头斧头,勤勤恳恳开荒。

    到下午,终于翻好了一片地。

    她们一个个累得够呛,云芹给一人分一个水囊,再两个软和可口的馒头。

    她们赶紧咕咚咕咚大口喝水,大口吃馒头。

    何小灵吃着吃着,怀疑起来:“我们上山,不是为了摘野花,装进香囊的吗?”

    云芹:“花不好找,一边干活,就可以找到花了。”

    这下,大家又都信了。

    何桂娥说:“婶娘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准没错的。”

    知知心说,上山不就是该干这些的嘛。

    只是,虽然很累,但草叶混合泥土的芳香,充斥着鼻腔,看着自己开出的土地,心情总是愉悦的。

    正好,云广汉布置好陷阱,回来检查,他和女儿站在一处,打量翻好的土地。

    云广汉小声赞叹:“厉害啊,一下子把困扰我这么久的杂草都除了。”

    云芹:“哈哈,明年还来。”

    小孩精力充足,就是好用。

    云芹还带了一些老太太花圃的种子,这片土地,除了种花,还可以种蚕豆、丝瓜等。

    她和父亲说着怎么种,只看不远处,有一道身影。

    云芹定睛一看,险些认不出来,那人是王婆。

    只是去年这时候,她还胖乎乎的,此时瘦了许多,眼窝也干瘪下去。

    她招呼:“王婶婶。”

    王婆也认出云芹:“云家大姑娘。”

    她打量着,见云芹既精神,又俊俏,她真心笑了笑:“在何家,可还好?”

    云芹也笑着回:“都好的。”

    云广汉说:“你老怎么上山了?要什么兔肉鹿肉,同木花说一下,我打了送去你家就是,这般跑一趟,累得很。”

    王婆拿出个手帕,说:“方才我在路上,捡到个手帕,不知是哪个孩子掉的。”

    听到这对话,大家都检查自己物品。

    何小灵摸摸周身:“哎呀,那是我的手帕!”

    王婆一顿,有些激动,连忙问:“好孩子,你这手帕打哪来的?”

    作者有话说:云·黑心大鸭子·芹:首先骗她们出来玩,然后干活[好的](bushi)

    第44章 我来做。

    王婆问话, 何小灵愣了愣:“我娘绣的……”

    王婆喃喃:“这样啊。”

    她嘴角抽动,似有什么要说,看着一圈女孩儿们懵懂的神情,终究咽下。

    如此一来, 云芹接过手帕, 还给何小灵, 云广汉就说:“王婆子, 同我到山脚下吃杯茶吧。”

    王婆:“好。”

    …

    这一插曲, 似乎便这般过了。

    晚些时候,知知累得睡着了,云芹背着她,赶着一群姑娘们下山。

    知知双手揽着云芹脖颈, 一只手上抓着一把野花。

    野花里是几朵野菊花,莳萝, 紫金草等,点缀绿叶, 香味清冷柔和,随着云芹走动,花瓣叶子在她脸颊轻轻扫着。

    云芹鼓鼓脸颊, 脸颊还是痒,偏偏分不出手挠, 就低头,叫何桂娥帮自己挠挠。

    何小灵:“我也要挠!”

    一群小孩叫着要帮云芹挠脸。

    云芹直起身:“挠一次,五个铜钱。”

    小孩们:“啊, 我们本来就没钱啊!”

    云芹:“有啊,我等等分五个铜钱给你们。”

    何桂娥:“什么!”

    云芹也不多解释,只是一笑:“你们不知道吗, 今天出来玩,一人有五个钱。”

    五个钱可以买一个大烤饼,对小孩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她们欢呼雀跃:“太好了,还有钱!”

    这下,也不争着挠云芹了,几人还想着真好,跟着婶娘出来玩,摘了野花,还有五个钱拿,下次还来。

    倒是不记得前面犁地的艰苦,更想不到,这五个钱是她们的劳作钱。

    一群人说说笑笑,回到山脚下,不远处就是云家了。

    云谷站在院子门口,瞥见云芹,招招手:“大姐,娘找你有事!”

    见状,何桂娥牵着妹妹们的手,回长林村。

    云芹回云家,先放知知去睡,她把野花拿下来,找了个被子盖好妹妹肚子,知知忽的挣扎了一下,嘟囔:“不准挠我大姐……”

    云芹笑了,拍抚她:“睡吧。”

    等知知睡熟了,云芹侧耳听,家中客厅的茅屋,传来低低哭泣声。

    她慢慢走到门口,望进去,王婆握着文木花双手,埋着脑袋,将头抵在她手上,眼泪一滴滴地,砸在文木花膝盖上。

    文木花有所动,眼眶也泛红,见云芹来了,她摇摇头,示意云芹别出声。

    好一会儿,王婆平复情绪:“一把年纪了,我真是丢人。”

    文木花:“千万别这么说。”

    都是有孩子的人,谁忍心看到这种事。

    若这种事,放在云芹、云谷或者知知身上……文木花想,会恨不得和秦玥以命换命。

    可那有什么办法呢,那是秦家,在这方圆百里,如此霸道横行,谁敢以卵击石。

    王婆这时也发现了云芹,她擦擦泪,问云芹:“方才那小娃儿说,帕子是她娘绣的,她娘可是?”

    云芹:“她娘是我家表嫂子,不久前,才把许多新绣样,全卖去县里的秦家。”

    王婆恍然:“原是这样。”

    她又道明自己为何看到帕子,会那么激动:当时,秦玥几人逼王七跳河时,他也落下一条手帕。

    那手帕被逃走的几个小孩,捡回来了。

    王婆前面告官,就拿着那条手帕和状纸,去告秦家秦玥,以及帮凶刘家、林家之流。

    结果,不过个把月,秦家的一个小厮,浑身都是这个绣样,出来主动认了,那手帕是他的,人也是他推的。

    汪县令拿着这份“证据”,将打那小厮十个板子,这事就这么应付过去了。

    文木花怒了:“竟如此,就说这是个狗官!”

    云芹也微微皱眉。

    秦家在王七死后,才买绣样给那小厮伪造证据,只要李茹惠肯出来指认,阐明卖绣样的时间对不上,足以证明小厮并非元凶。

    那帕子,就是秦玥的。

    在场几人,都想到了这一层,只是,没人提。

    终究是斗不过。

    王婆不愿为难人,她扶着腰,起身,带着愧意:“今日也实在叨扰你家了,叫你们听我发牢骚……”

    文木花:“你老客气,再坐会儿吧。”

    她示意云芹,云芹倒了一杯热水给王婆。

    王婆接过,见云芹指尖一道淡淡墨痕,这墨痕,是早上云芹收拾砚台时沾上的。

    想到陆挚是秀才,王婆忽的问:“大姑娘……娘子如今会写字吗?”

    云芹:“略识几个。”

    王婆连水也没喝,连忙放下杯子。

    她从怀里拿出四五张纸,颤抖着递给云芹:“娘子帮老婆子看看,这状纸,为何就是‘胡言乱语’呢?”

    云芹接过状纸,垂眸浏览。

    阳溪村小,没出一位秀才,倒是有读过书,但考不上秀才的老人家,现也是阳溪村保正。

    那位保正不敢得罪秦家,王家千求万求,他们口述,保正写了状纸,让他们再自己誊抄,莫要连累他。

    王家子辈孙辈都是庄稼汉,捧着纸张琢磨,依葫芦画瓢,字不像写的,像画的。

    云芹目光轻动。

    行文是乱了点,可她说不出这是“胡言乱语”。

    王婆浑浊的眼里,充满希冀,小心地问:“可否劳烦大姑娘,帮忙抄一遍?”

    ……

    …

    这日,云芹回到何家,天已经全暗。

    暮春晚风清冷,天际一轮新月,光泽黯淡,几粒星子拱卫月亮,忽而闪烁一下。

    这点天光,勉强叫人能看清路面,好在这条路,云芹走过许多遍,不会叫洼地的石头绊到。

    她面带思索,便也没发现远处一盏风灯。

    等光亮近在咫尺,她“咦”了一下,陆挚就在她眼前了,橘黄的灯光下,男子眉宇柔和朦胧,轮廓清逸,见到她,他抬眉笑了。

    云芹也笑:“你怎么来了?”

    陆挚:“你没回来,我出来找找。”

    他牵住她的手,他身上暖和,云芹不由贴近他胳膊,用凉凉的鼻尖,蹭了下他衣裳。

    她忽的想起,自己小时候去找山上找萤火虫,文木花也是这样打着灯,来找自己,“噗呲”笑出声。

    陆挚扬起眉梢:“笑什么?”

    云芹:“你好像我们娘。”

    陆挚失笑:“我虽不是小孩,但也不是岳母那辈分。”

    他又问山上的事,云芹隐去王婆那段,全数交代了。

    陆挚:“原来你把她们骗去做活了。”

    云芹:“这叫锻炼。”

    两人一人一句,不多时,就到何家门口,春婆婆也在门口翘首,云芹平安回来,她也就放心了。

    今日弄得是挺晚的,陆挚和云芹无声吃饭,他看了云芹几眼,云芹只顾扒饭。

    吃完,陆挚收拾碗筷,忽的说:“阿芹,你心里有事。”

    云芹惊奇:“你怎么看出来的?”

    陆挚:“……”还真是。

    云芹歉然一笑,眼眸如夜幕上得那些星子,忽闪忽闪,声音也小了许多:“我能明天跟你说吗?”

    她这是从娘家回来,估摸是娘家那边的事。

    许是很不好开口。

    陆挚有了成算,暂且抑制好奇,语气温和:“好,你明天说。”

    云芹想,陆挚要是追问,她还是会说的。

    之所以想明天说,第一想让陆挚晚上睡个好觉,第二明天陆挚去私塾消耗一天,也是好的。

    于是一夜无话,云芹睡得沉沉,而陆挚脑海里,却忍不住琢磨。

    迷迷糊糊中,一些想法冒了出来——难道是云广汉还是文木花生病了?还是,云芹身上原来还有一门婚事?

    他一个激灵,突的睁开眼眸。

    已经到时辰了。

    他和云芹相继起来,如往常洗漱吃饭,片刻后,鸟啼清澈,伴随着一声声鸡鸣,天际透出鱼肚白。

    在日光攀上屋檐前,云芹送陆挚到家门口。

    陆挚看着云芹:“这回能说了吗?”

    她点点头,心口微微起伏,然后,一气儿坦白:“昨天要说的是,我接了王家告秦家的状纸来写。”

    她 话音刚落,陆挚先是松了口气,还好不是那些他瞎想的事,然而,他又反应过来,目光一动:“秦家?”

    云芹“嗯”了声,抬眼,悄悄瞄他。

    陆挚:“……”

    有一瞬,他有点不喜欢“秦”这个字,简直……阴魂不散。

    自然,这股没来由的堪称“迁怒”的情绪,被陆挚的理性压下,他原先并非不讲道理的人。

    云芹见他目光闪烁,时候也差不多了,赶紧推了推他:“得去私塾了。”

    她这时间选得,着实巧妙。

    无法,陆挚看着她双眸,说:“你等我回来。”

    …

    今日上午,云芹去了西院找李二。

    何小灵昨天累过头了,天色大亮,还赖床不起。

    李茹惠说:“叫了几遍也不起来,懒死她了。”

    不止她,几个女孩其实都一样,不过,小孩的精力着实该消耗,睡得香,对身体也好。

    于是,李茹惠又说:“下次还有这种事,继续带上她。”

    云芹包揽了:“好。”

    她们一边聊,一边分拣何小灵采的一大把花和叶,挑出好的,丢掉坏的。

    花朵也叶片都可以晒干,研磨到一起,调配后就可以放进香囊,这种花香即便远比不得月季、兰花、梅花,自有沁人心脾的地方,充满野趣。

    弄到后面,云芹说:“二嫂子,我昨日回家,得知一事。”

    便说了秦家拿李茹惠的绣样当证物,让小厮顶罪的事。

    李茹惠手里的花掉了,心一下紧缩起来:“怎么这样,那位娘子瞧着温和,可这,这干的太不是人事了!”

    “多谢你提醒,我竟然……唉!”

    只可怜了王家,两人纷纷轻叹。

    李茹惠下决心:“再不卖绣样到秦家了,我宁可少赚点。”

    …

    到了午饭饭点,云芹去了何老太房中。

    她不是空手去的,除了她自己那份饭,还有昨天从家里拿的一包炖煮兔肉。

    文木花听说老人家爱吃,这次特意炖得更久,勺子不费力一碾,肉就散了,和肉汁铺在热豆饭上,油润鲜香。

    春婆婆爱死了,笑道:“这一口真真让我馋死了!”

    何老太脸色寻常,不置可否,却也吃了好几勺。

    须臾,她放下筷子,用手帕擦擦嘴巴,对云芹说:“你有什么事就说,别光拿你那大眼睛看我。”

    云芹眨巴着眼睛,说:“祖母,我好像惹陆挚不高兴了。”

    怎么也没想到云芹一开口,是这种大事,何老太和春婆婆都平白被呛了一下,二人先对视,再从彼此眼里,看到惊讶——

    就陆挚和云芹这脾气,小两口也会吵架么?

    下一刻,得知云芹做了什么,陆挚偏又是不随意插。手杂务的性子,何老太哼笑一声,也难怪云芹来求助她。

    她指指云芹,说:“你可真是出息了啊!”

    云芹腼腆道:“还好。”

    何老太:“我没夸你。”

    云芹:“哦。”

    何老太瞅着云芹双眼,她目光清澈水润,毫不瑟缩,只直直望着自己。

    她突然从她眼中,读出浓浓的“信赖”,天知道,自己活到这个岁数,居然有一天会来调停“夫妻矛盾”。

    毕竟,家里其他人都怕被她骂。

    可面对人家期盼的目光,何老太也说不出“她不会”这三个字。

    无妨,何老太想,所谓矛盾,都是相似的。

    她便和处理何桂娥那次一样,大手一挥:“你在我这边躲一躲,等阿挚来了,我自有办法。”

    ……

    傍晚,陆挚背着书箧回家。

    对早上云芹说的事,他已经有了章程,然而,待他进了院子,家里却冷冷清清,连云芹身上的淡香,都消散不少。

    陆挚转了一圈,出去找人。

    正好,何玉娘在外面,丢着香囊玩。

    陆挚问:“娘,云芹去哪了?”

    何玉娘想了会儿,指向何老太屋子的方向。

    老太太小院门口,春婆婆张望片刻,果见陆挚走来,赶紧朝里头打手势:“来了来了。”

    云芹本是在替老太太缝衣服,蹑手蹑脚,躲去耳房。

    于是,陆挚进门时,就看老太太端坐在院子的台阶上,面容十分严肃,甚至可以用“如临大敌”来说了。

    他一愣,便笑道:“祖母还没用饭?”

    何老太:“咳,等等用,你呢?”

    陆挚:“我也没,家里少了个用饭的人。阿芹可是在祖母这儿?我来找她。”

    屋子里,云芹透过窗户缝看陆挚。

    何老太又咳了一声:“她不在。”

    陆挚环视一圈,春婆婆心虚地不看他,他心下明白,转而道:“今日,学生父母送了我毛竹笋。”

    何老太给了他一把花生,问:“哦?给你们房内加菜?”

    陆挚:“是,胡阿婆不在,桂娥在厨房,问我怎么做,我让她剥了笋皮煮。”

    何老太:“可有焯水?”

    陆挚瞥见左边耳房中窗户某条缝隙,它微微开大了点。

    他又问:“什么是焯水?”

    何老太刚想说,那笋要是做不好,可不浪费?就听耳房窗户里,传来云芹小小的声音:“我来做,我来做。”

    何老太:“……”

    陆挚笑着朝耳房走去,道:“娘子,请回家吃饭。”

    第45章 抄写。

    …

    何家正中的屋内, 漫溢饭菜香味,房内很安静,何老太和女儿重孙、春婆婆几人,一道吃晚饭。

    何桂娥要给何玉娘舀饭, 何玉娘摇头, 要自己吃。

    突然, 饭桌上, 何老太“哼”了声, 对春婆婆说:“我这是调解成了吧?”

    春婆婆:“必须的啊!”

    回想方才,小夫妻离去的模样,理应没什么大事。

    到底是老人家第一次出马,春婆婆心想, 定是要好好夸一夸。

    何老太拿筷子当笔似的端着,又说:“这云芹, 真出息了,居然还给人抄状纸, 可把她能的。”

    她试着“写”几个字:“我也会一些。”

    这倒有些不服老的意思。

    春婆婆笑了:“这也必须的啊!”

    何玉娘:“必须!”

    ……

    且说回东北院。

    东北院离老太太那不远,但云芹和陆挚还没取饭,就绕路西院, 抵达厨房,走了一大圈回屋。

    到厨房时, 胡阿婆也在,云芹顺道瞅了一下,灶台上, 根本没有毛竹笋。

    毛竹笋就是陆挚的鱼饵,偏她咬上去了。

    没得吃笋,她是有一些失望, 却是松口气。

    这样也好,要是毛竹笋不焯水就做成菜,很容易发苦,那就不好吃,很可惜。

    她不愿糟蹋粮食,再加上,她方才透过缝隙偷瞧陆挚,看他眉宇一如既往的宁和,也安心了。

    这才忍不住“自荐”,搅了老太太的计划。

    用着饭,云芹也解释了,今日为何躲在何老太那儿。

    果然就是老太太的主意,陆挚眉眼弯弯,一直低声轻笑。

    云芹有些好奇,说:“也不知老太太的妙计。”

    陆挚:“也是。”实则他从迈进老太太院子起,就看破老人家无计可施,来去就一个“拖”字诀,神色才那么严肃。

    毕竟,全家也就云芹会找她要办法。

    等到停箸收碗,打开窗户,吹着丝丝夜风,拂过两人面颊,倒了两杯热茶,他们该谈早上的事了。

    云芹双手捧着杯子,水汽柔软氤氲中,她眼波转眄,静静等陆挚开口。

    陆挚也坐直身子,思索了一下,道:“我不喜秦聪此人,早上听到‘秦家’后,才一时语塞。”

    云芹怔了怔,轻声:“嗯……”

    陆挚低头,啜了几口吃茶。

    “不喜秦聪”,别看只短短几个字,他却想了一日,才说出来给云芹听的。

    陆挚回忆起那几次,秦聪寻衅的模样。

    实则在盛京,文人比试之风盛行,陆挚收到过许许多多的挑衅,他从不往心里去。

    只因他不与旁人争强斗胜,外界如何变动,他都秉持修身养性,克己慎行。

    这一点,他自认做得尚可,唯秦聪,会令他每每心生不快。

    承认这种不喜不快,却有违他一贯的作风。

    从前,他压着这点心思,可秦家能量大,生活在阳河县,就是处处能听到“秦”字。

    他想,许是人都有“小心眼”的地方,只作用在不同事物上。

    好不容易,他剖白了心情,他始终没看云芹,挽袖提起素白陶壶,给自己添茶。

    眼帘里,云芹伸手过来,把手里茶杯,放到他前面。

    她已经喝完了,茶杯是空的。

    她在看他。陆挚沉了沉呼吸,跟着抬眸,迎上她的目光。

    云芹手肘搭着桌案,双手捧着脸颊,双眸含笑,说:“是呀,我们也不喜欢秦聪和秦家。”

    整个阳溪村,没人喜欢秦家,尤其是云家人。

    陆挚心下一片清明,脱口而出:“不太一样。”

    云芹抬眼:“嗯?”

    陆挚:“我讨厌秦聪,是他对你心思,极为不好。”

    难得他用词如此绝对,竟是有些愠意,透出一点少年意气。

    也是这一句,云芹终于悟了。

    她好像才发现,秀才这样的好人,原也会吃醋吗?她缓缓阖起眼眸,就着撑脸的姿势,悄悄挪动手指。

    手心捂住脸,须臾,她又反过来,用手背手指贴脸。

    怎么脸上还是热乎乎的。

    把话讲到这么明白,云芹羞,陆挚也有几分赧意。

    他垂眸,抑了下心跳,再瞧面前她放的那只空茶杯,赶忙端陶壶,给她加注茶水。

    一时不察,他倾倒的动作大了些许,茶水滚进杯子,满溢出来。

    淅淅沥沥。

    云芹也回过神,掏出手帕擦茶水。

    陆挚握住她的手,按在桌案上,倾身越过桌子,靠近云芹,湿润的气息落下,啄吻在她唇上。

    这个吻比平时的都用力,在床上时候,也不过如此,唇齿相依,绵长柔软,气息都软成雾似的。

    好一会儿,他温存地轻吮她下唇。

    云芹眼波盈盈,也明白了,笑说:“那,你并非不喜抄写状纸这事。”

    陆挚平复心绪:“是,我好独善其身,只是,你也有你的道理。”

    不过,今日她去找何老太调停,说明,她对何老太,有一种打从心底里亲近的信赖。

    陆挚承认,他很羡慕外祖母。

    他待要再说什么,云芹已经去翻出状纸。

    一天了,她还没抄,第一因为是离约定的日子,还有几天,不急片刻,第二就是要在家里长辈那过明路。

    第三,她想好好抄写,而不是糊弄。

    她知道这状纸,代表什么,神色一凛,问陆挚:“那待我抄完,你可以帮我检查一番么?”

    陆挚心下一松,笑了:“自然是好。”

    他面上含笑,心里也更雀跃,她问他检查,何尝不也是亲近的信赖?

    只一点,他盼着这种亲近,能多些,更多一些。

    看她抿着唇,那唇色水润,他喉结轻滚,转而笑了笑,散了这阵私欲,因云芹正在铺纸,有正事要做。

    两人低声说着秦王二家的人命官司,陆挚也便知了全貌。云芹正式抄之前,在粗糙的纸上,练习一番,尤其是难写、易错的字。

    等她练熟了,在阳河纸上,一字一句写:

    “具状人王春花,年五十三,系淮南西路淮州阳河县阳溪村,本村媒人……”

    云芹刚开始写字,是模仿陆挚的字。

    到如今,她整体笔锋像陆挚,又因她有些懒意,惯常写成“连笔”,所以字有两三分“草书”,却并非因为心急。

    也是这几分随心,让她的字,整体工整圆润,轻盈飘逸。

    看她写得认真,一字接着一字,陆挚不出声打搅,他拿起剪子,剪桦烛烛芯,把光拨亮堂了许多。

    他思来想去,不由的,也铺开一张纸,写下:

    “张先生亲启,学生遇一策论,翻阅书籍,不能自己定论,可否请先生提点……”

    “沙沙”的写字声里,两人的笔端,各出两篇字:

    云芹的笔下,缓缓陈述:“我孙子王七年十五,七年九月十八在秦家阳溪庄偷捕鱼,却遭秦玥、刘瑁、林传宗等人故意推下河水。”

    ——数九寒冬,风里,雪里。

    王家几人相互搀扶,瑟瑟发抖:“到县里就好了,到县里,七儿的命就有说法了……”

    可是,真的如此吗?他们其实也知道,秦家代表什么。

    只不甘心,那孩子,才十五岁啊!

    “王七水性差,秦玥几人以此嘲之,待王七上岸,冰水伤肺腑,三日后身亡……”

    阴暗的县衙堂内,站着面孔模糊的汪县令、衙役、县丞,状纸被丢到地上,并一声斥责:“你们看看,写成这般,叫本官如何判?”

    古朴的乡道,出殡的队伍里,冥币抛洒向天空,唢呐与哭声哀切。

    倏而,所有声音汇聚到一处,凝到云家一座茅屋内。

    王婆眼里,云芹收起状纸,只一句:“好,我来抄。”

    刹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

    陆挚笔下:“甲偷鱼,固然错在先,却罪不至死;九月水冷,乙之故意,可见一斑,却与当地父母官勾连,逃了律法。”

    “……”

    盛京,萧山书院。

    再过几日,便是殿试,朝中礼部十分忙碌,贡士者,有的挑灯夜读,十分紧张,有的赏花作诗,一派悠闲,不一而足。

    书院书房里,张先生案头,放着这封信。

    他私心喜欢陆挚的字,又视他为得意学生,把这封信看了两遍,琢磨着,起身踱步。

    甲盗窃为真,乙弄出冤案,只是乙势力大,如何判,是个问题。

    遇到这种问题,张先生喜欢公布到萧山书院,供众人切磋议论。

    他先问屋中另一人:“对于拾玦信里这桩案子,文业,你如何看?”

    段砚起身,作揖一拜:“回先生,学生觉得,天底下没听说人为一条鱼,赔了命的事。”

    张先生:“哦?”

    段砚:“乙有罪勿论,应当先拔除乙之根系,否则,当地父母官如何换,乙依然权势滔天,欺压百姓。”

    ……

    没两日,陆挚从私塾回家时,在乡野地里跟庄稼人买了几根毛竹笋。

    云芹看到笋,眼前一亮,对着陆挚笑得开心:“陆挚,你真好。”

    陆挚觉得,他私攒的十余铜钱,也是“死得其所”了。

    只待再攒钱。

    于是隔日,老太太房里、李二、邓三等,都吃到了一点都不苦的脆爽炒笋。

    三月末的一日,午后,云芹正和李茹惠晒茶叶,忽的,家里不少脚步声奔忙,似乎是有什么事。

    何小灵跑了进来,模仿着婆子报给何老太的语气:“要生啦!”

    原来,邓巧君肚子发作了。

    何家在村里也算有声名,邓家又是别村的大户,产婆是十日前住进何家的,邓家来了个婆子也严阵以待。

    倒是何家请的一个婆子,没派上用场。

    何二舅妈还想辞掉这婆子,何老太不肯,一来不缺这几个铜板,二来,此举难免叫邓巧君觉得不被重视。

    何二舅妈这才留下婆子。

    当时,何善宝不在家,何家请的那婆子出去找他,邓家婆子则陪着邓巧君。

    何老太在自己房中静坐,何二舅和二舅妈在北院房外急得团团转,时不时告几句九天神佛。

    也有一人在念“菩萨保佑”,便是西院的韩银珠。

    她只一个劲念:“生女儿女儿女儿……”

    听说厨房要烧水,云芹和李茹惠去帮忙,胡阿婆果然险些忙不过来,谢了她两人一声。

    不多时,一声啼哭,响彻北院。

    产婆抱着孩子出来,很是高兴:“何家亲家,是个姑娘!可有劲呢!”

    何二舅、二舅妈一顿。

    产婆催他们:“来看看。”

    他二人这才迎上去,笑说:“诶、诶。”

    春婆婆也去告知何老太,何老太亲自来到北院,抱了抱小孩。

    她长寿,抱小孩是给沾沾福气。

    这年头养孩子,虽然比建泰十九年、保兴元年那前后好多了,但也并不容易。

    所有人围着小孩笑,何善宝也才赶回来:“哎呀,出生了?男的女的?”

    “女孩儿!”

    “……”

    屋内,邓巧君擦洗好了,裹上抹额、穿上厚衣裳,重新躺下。

    邓家婆子去倒掉脏水,重新烧个热水,外头热闹,房中就显得格外寂静。

    邓巧君还虚弱着,她叫了声:“水,我要喝水。”

    一时没人理她。

    她又叫了两声,还是没得回应,心内生出几分委屈,一只手递来一杯温水。

    邓巧君抬眸看去,竟是云芹,她应当刚从厨房过来,头上还包着一方布巾,虽未着半点首饰,形容却十分清丽。

    邓巧君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有多狼狈。

    她目光躲闪:“你怎么来了……”

    云芹刚端了铜盆过来,见外头热闹,才知邓巧君已经生了。

    她如实说:“我听到你要喝水。”

    邓巧君:“又没铜板给你。”

    云芹笑了笑,说:“这次不收。”

    见她面色苍白,云芹扶起她,让她靠着枕头,吃下这杯水。

    往日寻常的一杯水,此时竟十分清冽甘甜,邓巧君一阵咕咚,她喝完还想要,云芹便又给她倒。

    忽的,邓巧君道:“我给你一锭银子吧。”

    第46章 生子方。

    云芹不大理解, 她只是倒个水,邓巧君却要给她银子。

    早知道多倒几杯了。

    捧着一锭钱回东北院,云芹给砚台加水,就着余墨准备记账。

    翻开账本, 在把这笔钱记进去前, 她想了想, 又收起账本。

    她看向房里那副《小鸡炖蘑菇》, 那纸与墨很好, 到现在,画都没掉色。

    目光随之,落到桌上的竹编笔筒里。

    去年还有一支簇新的狼毫笔,现在笔旧了, 毛也没那么顺。

    云芹决定,她要用这笔意外得来的钱, 悄悄地,给房里添点笔和纸。

    …

    延雅书院里, 春日午后,暖风熏人,学生昏昏欲睡, 避过“冬眠”,还有春困。

    陆挚也是那个年纪过来的, 知道难以避免,不大强求,让学生歇息片刻, 他自己也拿起水囊喝水,醒醒神。

    水囊旁,有个收拾了干净衣裳、干粮食物的布包裹, 打了个结。

    陆挚想起云芹收拾东西的身影,不由笑了下。

    今晚他和姚益吃酒,恐归去太晚,便宿在延雅书院,先前冬天前,也有一次。

    过了春分,天色暗得晚,待得夕阳斜照,学生们一一离开延雅书院,陆挚也锁了书院,带着包裹去山外有山。

    姚益既邀了陆挚,就没其余闲杂人等。

    他屏退了丫鬟小厮,握着酒杯,对陆挚道:“今夜不醉不归!”

    这几日,姚益心情不甚好。

    妻子林道雪在外呆了几个月,家中一月一封信催着,何况孩子也需要娘,她还得回蜀地。

    昨日姚益把人送走,心中很挂念。

    听着友人发泄,陆挚缓缓啜了一口酒,对他和妻子分别的事,自是些许同情。

    酒过三巡,姚益果然微醉,便说陆挚:“待得两年后你进盛京考试,你就懂我今日的惆怅了。”

    陆挚抬眉:“何以见得?”

    姚益:“到时你母亲妻儿在阳河县守着,就是你的牵挂了。”

    陆挚顿了顿,他没直说,他要带着何玉娘和云芹,离开长林村,一并去盛京。

    虽处处要钱,可这几年,他定会攒够。

    想到钱,他向姚益举杯,道谢:“延雅兄,这段时日,谢你的接济。”

    姚益一愣,忙也举杯相碰,笑道:“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些客套话。”

    陆挚不绕弯,直说:“我想问,可有活计能挣钱。”

    姚益险些叫酒水呛到,咳嗽几声。

    到这个月,陆挚欠下他的三十多两,也就结清了,按理说,他没有急用钱的地方。

    他疑惑,问:“拾玦,你是哪儿缺钱了?”

    陆挚心下,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但再这么一两个铜板攒下去,怕到明年也不行,不动现在有的,就得开源。

    陆挚犹豫了一下,问:“你真想要知道?”

    看来不是提不得,姚益便起了八卦心,坚持道:“那是。”

    陆挚:“我想给云芹打一副簪子。”

    他晃晃酒水,温和一笑。

    姚益倒吸一口气,抚心口,后悔不已,道:“偏生道雪昨日走了!又叫你在我眼前得意一回!可气!”

    也是他非要知道,陆挚只管喝酒,等他发过牢骚。

    说是这般说,姚益想到一事,说:“我手上还真有一桩活计。那个林伍,你还记得?”

    陆挚:“请王秀才做诗那位?”

    姚益:“是他。”

    姚益性格圆滑,短短一年半,和阳河县乡绅都交好,就是与林伍那种品性的,也混成能吃酒的浅表关系。

    姚益道:“下月,他要去州府拜访一位老大人,正愁请帖如何写,要我相帮,可我的字不出彩。”

    “你若是不嫌弃他是个清客……”

    陆挚笑了:“并不介意。”

    姚益心知,陆挚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心胸非一般人能比,便是林伍曾要坍他的台,他依然不介怀。

    这就让姚益更嘀咕,陆挚心中到底有多厌恶秦聪,才会提到他,就沉了脸色。

    自然,他不便探得缘故,暗自提醒自己,莫提秦聪。

    这种写拜帖、碑文的活,文雅一点,就叫“润笔”“撰碑钱”。

    陆挚也有想过卖画。

    不过,若非到不得已的地步,他不想卖画作。

    他如今沉寂,没什么大的声名,要在阳河县卖画,最终还是卖给姚益,总是他占了姚益便宜。

    再者,绘画付出的心力更多,耽误读书,而画作质量,还更重一个“心”字。

    至于写字,他发挥寻常水准就行。

    半夜,陆挚辞别姚益,回到延雅书院。

    他躺在简易搭靠的床上,盖着被子,几度要睡,却突的惊醒,摸摸身侧,却是凉嗖嗖、冷津津的,少了一缕温香。

    他心内感慨,人真是“由奢入俭难”。

    又暗想,此后若无大事,再不和姚益夜里吃酒了,免得不得回家,不得见她。

    …

    如此一来,陆挚接了些润笔的活,都是在延雅书院写完,云芹也不知情。

    云芹也琢磨着买好的纸笔,得去县城,这得专门找个时间去。

    他两人见面,因心内揣着“小秘密”,有时候看着对方,就不由笑了。

    陆挚就问:“你笑什么?”

    云芹:“那你笑什么?”

    二人方觉有点傻,可心中像喝了蜜水,甜滋滋的。

    很快,邓巧君出了月子,期间,邓家父母携礼登门几回,何二舅二舅妈对邓巧君,便几回嘘寒问暖。

    这日,邓巧君为女儿办了满月酒。

    女孩儿还没大名,家里一直“囡囡”地叫。

    最近家里来了一窝燕子筑巢,很是喜庆,何老太便给囡囡取了个大名,叫金燕。

    邓家很满意,打了一只纯金的燕子,半寸长,给小孩儿戴,压压邪祟。

    别说韩银珠,李茹惠也有歆羡。

    云芹看着那漂亮的金子,双眼也放光芒了。

    这世上,应当没人不喜欢金子。

    一时,韩银珠嘀咕:“生的又不是儿子,只管当宝贝了。”

    天知道这句又叫谁学给邓巧君,她怒气冲冲,去西院掐着腰骂:

    “大嫂子,你不也是女人生的?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我还没骂你,该你日日守活寡!”

    “守活寡”这三字,死戳韩银珠肺腑。

    她恨不得冲出去,什么体面也不要了,和邓巧君打一场。

    可老太太这座头顶大山在,两人只能动嘴皮子。

    云芹在李茹惠这儿吃茶果子,何小灵听得奇怪,不问李茹惠,反而问云芹:“婶娘,什么叫守活寡啊?”

    云芹捂住何小灵耳朵:“咱不听。”

    …

    而家中,也不是人人都喜爱小金燕。

    若说,韩银珠在明,那何二舅和二舅妈就在暗。

    何二舅不爽:“女娃娃而已,办什么满月酒,真是铺张!”

    虽然没花东院一分钱,何二舅还是心疼,那可是善宝的钱啊!

    他就去催何善宝:“她嫁过来三年,就下了一个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金做的,你快让她再生一个。”

    何二舅着急,二舅妈是急先锋,积极找了个药方,说是神仙那求来的给女人吃的,能生男孩,灵得不行。

    可邓巧君才出月子不久,他们就送药,未免太着急。

    到时候,她去亲家那一哭,亲家行事厉害,他们就难办了。

    何二舅一合计,家里妹妹何玉娘那房,还没生养重孙辈。

    只要方子给家里两个女人吃,莫叫邓巧君发现不对就好。

    于是,二舅妈踩着晚上饭点,来了东北院。

    云芹提着食盒回来,停下脚步,问:“二舅妈,有什么事?”

    她与两个舅妈,只表面往来,并不怎么亲密。

    二舅妈生得矮小,她仰着脑袋,心里想,这云芹生这么高做甚。

    转而,她露出笑意,说:“云芹啊,这都一年了,你这肚子还没动静,老太太都吃不好睡不好了!”

    “我这有个同道观神仙求来的药方子,真是最好的了,这不,就给你送来了。”

    云芹面露担心,问:“老太太吃睡不好吗?”

    二舅妈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陆挚听到外头谈话声,也走出了屋子,道:“舅妈既问过‘神仙’,就知道,孩子一道,讲究缘法。”

    二舅妈梗了梗:“是,是……”

    陆挚又说:“要是催请孩子来家里,却嫌人家是女孩,终究缺德。”

    二舅妈:“……”

    陆挚拿走云芹手里食盒,拒绝:“药方就不必了。”

    云芹也说:“嗯,不必了。”

    没事谁想吃药。

    被一顿排揎,二舅妈面上挂不住,悻悻离去,实在不甘,就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直接把药方煎了,让何善宝骗邓巧君是补药。

    这样,就不必担心被媳妇刁难。

    隔日,厨房一股药味,云芹看到倒在角落的药渣,问胡阿婆,才知北院煎了药。

    胡阿婆说:“三爷来煎的,说是他娘给的药,我总觉得他鬼鬼祟祟,不是正道。”

    云芹想到那药方。

    二舅妈这个年纪,总不能是她自己吃。

    她回东北院后,顺道敲了北院的门。

    邓巧君抱着小金燕来,道:“也是奇了,你不是和二嫂子最亲么,也有来我这儿的时候,”又逗小金燕,“喏,你婶娘来了。”

    云芹示意邓巧君,邓巧君静下来,疑惑看她。

    云芹两三句,说了催生药方一事。

    顿时,邓巧君脸上一片红,一片紫:“我就说他这两天突然不去吃酒,还给我煎药!原来,原来!”

    何善宝虽然无用,但邓巧君一直以为,他至少对她有一片真心。

    不承想,他居然伙同公婆来骗她吃药,那药她也吃了两天了,所谓生子方,却不知是什么虎狼药了!

    云芹小声问:“要荆条吗?”

    邓巧君:“……”

    为何善宝的不珍重,她本是十分悲痛,叫云芹一打岔,忽的记起,她在这家从来横行霸道,凭什么忍气吞声!

    邓巧君当即抹泪,道:“给我一根,我给你十文!”

    邓大也成了好帮手,替邓巧君盯梢。

    晚些时候,何善宝在外头吃酒回来,醉醺醺的,就被邓巧君拧着耳朵,拽进北院。

    何善宝:“哎哟哎哟,巧君,这是怎么了?”

    邓巧君二话不说。

    怕大小姐一人制不住,邓大也帮忙按人。

    何善宝动不了,再看邓巧君拿着何宗远打何佩赟一样的荆条,他大惊失色:“干什么啊!”

    邓巧君:“打你这个贱东西!”

    当时是“疾风卷劲草,荆条打善宝,善宝哇哇叫,爹娘喊不好”。

    邓巧君打了何善宝,何二舅何二舅妈心疼得不行。

    他们有心找亲家管教,可邓家若知道这事,只会大怒,他们当然不能捅到那边去。

    就又编造一通,找老太太主持公道。

    何老太却已经知道真相,拍桌大骂:“谁叫你们找的生子方!不知道这玩意很伤身吗!”

    “这么爱生孩子,我今日让人煎了药,你们得给我吃!”

    大难临头各自飞,何二舅喏喏,示意二舅妈自己认了这事。

    二舅妈哭着认了。

    春婆婆在何老太耳边,说了两句,何老太:“什么,还催到阿挚那,你们算老几?别说邓三抽善宝,我也想抽你们!”

    何老太又大骂一通,还真叫人煎药,要喂给这两个蠢货。

    吓得两人一直说再不敢了。

    很快,何老太叫人,去县里延请了位阳河县有名声的妇科圣手。

    这大夫年逾古稀,是何老太这一辈的人,他还是看在何老太面上,才背着药箱,坐马车一路颠簸来何家。

    他先看了生子方,一惊,道是有两味药很猛,女子吃两个疗程,虽是更易怀孩子,却更伤母体,孩子容易掉。

    又知是道观求的,道也正常:“那些假道士,本来就赚你生不出孩子的钱,如何真给你解决办法?”

    好在,大夫给邓巧君看过,说是那药吃得少,只要日常歇息调理,没有大碍。

    既然都把人请来了,何老太又给了些钱,请他帮家里每个女人看看,都有什么毛病。

    老太太就不必说了,大夫叫她忌怒少怒,然后,他让韩银珠放宽心,不要思虑过度,又点出李茹惠总睡不好的事。

    轮到云芹这,云芹上前坐下,把手腕放在瓷脉枕上。

    老大夫把脉,眯起眼睛,摸摸稀疏的花白胡子,想了许久 。

    一旁,何老太和陆挚心下一紧,云芹也疑惑地看着大夫。

    春婆婆已替他们问出声:“如何?”

    大夫:“嘘,别出声,好久没摸到这么漂亮的脉象了,我再感受一下。”

    众人:“……”

    他又夸云芹:“你这娃娃,想来每天吃得好,睡得好,年轻人嘛,都学学她,就该这样。”

    何老太和陆挚松了口气,忍不住笑了。

    云芹微羞,面颊薄红。

    末了,众人散了,何老太暗里问老大夫:“我外孙成亲都一年了,着实没什么动静,这该如何说?”

    见何老太担心,老大夫就把陆挚叫来把脉,须臾,他疑惑地看了下陆挚俊逸的脸。

    陆挚:“?”

    老大夫心想,这位有点儿积火,但光看面相,倒是小事。

    没孩子的缘故,是次数少了,概率自然不大。

    他收手,便让陆挚出去。

    既然不是别的问题,而是个人生活习性,他就没点破,对何老太道:“夫妻俩都很康健,没一个有问题,至于孩子,等缘分吧。”

    何老太倒也并非真的着急孩子,只怕是身体问题。

    她舒心地笑了:“好,都康健就好。”

    …

    且说何二舅、二舅妈也都四十多了,因生子方,被何老太劈头盖脸骂成狗。

    他们灰溜溜躲回东院,倒是安生好一阵子,心里不喜小金燕,也半点不敢造次。

    何善宝面上也很挂不住。

    虽然全家都知道,邓巧君脾气大得很,可他没丢过这么大的脸,竟然被打了!

    直到今日,邓巧君也没给他好脸,甚至不让他亲近女儿小金燕。

    他打探了几回,从邓大口里知道,是陆挚把二舅妈送生子方的事,告诉春婆婆的。

    想来生子方暴露,闹出这么多事,和东北院脱不开干系。

    这天陆挚休假,知云芹爱金子,他揣着一笔新的润笔钱,他正要去找工匠,再给簪子绕上一圈金。

    却叫何善宝拦住。

    何善宝拱手,道:“表弟,为兄求你一事可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陆挚便也停下脚步,道:“三表兄什么事,何至于说求。”

    看他态度温和,何善宝赶紧说:“你和弟媳两人,能不能别和你嫂子往来?”

    陆挚:“这我就听不懂了。”

    何善宝跺脚,道:“唉!以前你嫂子脾气大,对我倒也还好,你们来之后,她成什么样了……”

    “你要是和我一个样,她就不会拿我们比来比去的。”

    陆挚听罢却是笑了,他摆摆手,便走了。

    是一句没再和何善宝说。

    何善宝却琢磨过味来——陆挚是不屑和他多说了。

    作者有话说:陆挚:是我想积火的吗[问号]

    第47章 簪子。

    春末夏初, 冰雪早已消融。

    天空染上沉重的铅色,河水和雨水,从山上滚下来,滔滔不绝。

    汪县令一双皂靴, 早已被水打湿, 他背着手, 走在长长的堤岸上, 他眺望远处波涛滚动的河面, 拧起眉头。

    “大人,大人!”

    董二登上堤岸,气喘吁吁:“方才,县丞在州学查遍了, 没找到那写状纸的人。”

    汪县令嗤笑:“找到了,还能杀了他吗。”

    董二:“这……”便讪讪不语。

    前阵子, 王家递上新状纸,这回纸上干净整洁, 再不能用“胡言乱语”打回去。

    可没了借口,不影响县衙拖着,不做回应。

    这般过了一月, 盛京竟因这件小事,掀起一阵波澜!

    一个小小阳河县的案子, 怎么有能耐影响盛京?还得从京畿的萧山书院说起。

    四月,书院学子们议一道律法策论:甲乙身份不同,甲偷了乙的鱼, 乙报复甲以至于甲丧命,如何判?

    这题不难,都没引起太多争议, 坏就坏在,盛京秦国公府出了一样的事。

    秦国公府乃昌王外家,公爵爵位世袭罔替,国公爷喜风花雪月,常有人投其所好。

    便有落魄书生拿雪景图登门拜访,想借此讨好国公爷,谋个一官半职。

    然而,国公爷幼子将画丢到池里,戏弄书生,导致书生落水溺亡。

    府尹压下此案,苦主一家敲登闻鼓,闹得人尽皆知,便有人发现,萧山书院才议过一个案子,两案十分相似。

    顿时,两案变得“玄乎”起来。

    这时候第三把火,便是殿试题目。

    历来科考题目备受瞩目,今年的倒是简单,只用《为政》篇一句“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论“为政以德”,引申到甲和书生身上。

    他们为生计,偷鱼或献画,罪不至死,却送了命,常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缘何乙和国公爷之子无罪?

    这么包庇下去,如何令民众信服“道德”?

    书生最是意气,很快,两案竟闹得市井皆知,就连皇帝,都过问了两句。

    秦国公被迫将幼子投入刑部牢房,以平民愤,暗里,他恼怒非常,使人找“甲乙”为何人。

    阳河县秦家在京中有耳目,递话回来,秦员外也怒,一方面要讨好秦国公,另一方面,也是斩草除根,须得找出谁引起萧山书院议论。

    算算时间,把事捅到盛京的人,和新状纸密不可分。

    有人认出,状纸的字,和州学老先生收的桃符几分相似。

    但老先生把桃符给州学学子临摹,老师喜欢,学子们都模仿,十个人十个有一样的运笔,无法靠字找人。

    董二说:“也去阳溪村问了,王婆只说路边遇到的秀才,花了三文写的,竟不是阳河县人,那字肖似,应是巧合。”

    “这就说得通了,县里哪个秀才胆儿这么肥,敢惹秦家……”

    汪县令下了河堤,打断董二的话,说:“叫玥哥儿走,去避避风头吧!”

    ……

    秦家。

    这阵子,秦家人战战兢兢,就连最小的秦琳,都懂了看眼色,不敢随便哭叫,直到秦员外挪去庙里吃住,才好一些。

    汪净荷煮了一盅秦聪爱喝的桂圆汤,叫婢女端去书房。

    果不其然,秦聪不吃,汤被退了回来。

    汪净荷心想,还好糖放的不多,她不爱吃那么甜的。

    她搅动汤匙,一边吃汤,一边听婢女说:“家里最近,是有些多事了,都怪那个写状纸的。”

    汪净荷难得蹙眉,训婢女:“怪他做甚,若行得正坐得直,就不怕任何状纸。”

    婢女弄着针线:“这不是怕影响娘子嘛,唉,那李娘子也不卖绣样给我们了,真是个没眼色的。”

    汪净荷心思已飞远了。

    她在秦聪书房,见过那薄薄的状纸,字形轻盈圆润,工整好看。

    它搅乱了一切,令汪县令无计可施,令秦员外震怒,令秦聪焦头烂额,令秦玥狼狈出逃。

    按说,她应该也不喜那张状纸,可心里,竟生出几分神往。

    她小声喃喃:“这是真君子。”

    倒是叫她也起了练字的心思,寻思着,哪日去挑点纸笔。

    …

    卯时中,天色大亮,天际云层冗厚,日光藏匿其后,云层边缘一片发亮。

    昨夜一场夏雨,清晨空气微凉,陆挚一手抓着笠帽,一手提着书箧,和平时去书院时没两样。

    他朝村西走了一阵,步伐渐渐的,挪到去县城的路上,便也越走越快。

    今日终于到和工匠约定的日子,可以取簪子了。

    为此,他特意和姚益请了一日假,姚益得知内情,气得半夜爬起来,写了两首闺怨诗,以思念远在蜀地的妻儿。

    等陆挚到县城,已经过了辰时。

    最近雨水多,县城主干道青石地板,被洗得新亮,时候还早,陆挚先去驿站,收从盛京寄来的信。

    他撕开信封,抖开纸张,一目十行,对盛京的情况有了底。

    他写信给张先生,问“偷鱼案”时,就知道张先生的习惯——会把此事当做律法策论,叫学生议论。

    他赌,阳河县发生的公案,盛京权贵满地,必不会少。

    果然,同时段,盛京秦国公府出了事。

    但殿试的题,发作到这事上,完全是他预料之外。

    他轻笑摇头,天道好轮回,秦家最近应当不好过,它在阳河县只手遮天,可比它权势更强的,大有人在。

    竟也只能以权压权。

    收起信件,陆挚暂时将此事置于脑后。

    他来到珍宝铺,街上声响繁复,珍宝铺斜对面,就是县城最大的酒楼,甫一开张,就有几个醉鬼搀扶出门。

    他们吃了一夜酒,有股刺鼻的酒味。

    陆挚凝神屏气,方要越过几人,突的被人叫住:“陆、陆挚?”

    他回头,竟是大表兄何宗远。

    为让何宗远专心致志,何家在州学给他租赁了学舍,只盼他多学,所以,他不应该出现在酒楼的。

    叫住陆挚,何宗远也后悔了。

    他叫同行人先回去,说:“咳,学里近来有点事,说是找字……跟你说不明白,总之,放了两日假。”

    陆挚颔首,并不好奇其他。

    何宗远反而问:“你今日不休假吧,来县城是?”

    陆挚:“取一些东西。”

    他有点担心陆挚回去乱说,不是怕韩银珠,而是怕何大舅、何老太。

    好在陆挚神色如常,只说:“表兄回去歇息,我要去前面店铺,告辞。”

    何宗远拱拱手,看陆挚走远的身姿,袖摆轻盈,清清爽爽,回看自己,一身酒气,稀里糊涂的。

    那次差点被州学清退后,何宗远始终郁闷,这日禁不住发泄,却叫陆挚撞上。

    他愈发后悔,只想:怎么别人叫他出来喝酒,他就出来了?从前他最看不起何善宝贪杯的。

    他打了个激灵,赶紧往州学跑去,却这时,和他吃酒的几个同窗从巷子出来,好奇:“你叫他陆挚,你们认识?”

    “那个赢了王学究的陆挚啊?”

    何宗远一愣:“不。”

    几人:“不是他吗?”

    何宗远道:“……不是那个陆挚,只是同名,你们弄错了。”

    “……”

    对何宗远的行为,陆挚不做评价,都是成年人,自己心里有一杆秤。他更不可能去何老太那嚼舌根,让她对最得意的孙子失望。

    他进了珍宝铺,伙计迎上来,笑说:“陆老爷又来了!”

    陆挚:“劳烦。”

    伙计取出一个长条的红漆锦盒,说:“还有四两银子的款项。”

    陆挚打开锦盒,检查簪子,确认无误。

    他取出银子付了,伙计用戥子称,又是笑:“老爷好走,下次再来!”

    出了珍宝铺,陆挚又去酒楼。

    另一边,云芹早早起来,也是和李茹惠约好,一道去县里卖香囊。

    李茹惠的针线,再不敢卖秦家刘家,怕又被拿去伪证一些事,也怕报应到小灵身上。

    她采取前一种办法,把绣样缝到香囊上,本是要丈夫去卖,想来那是个粗手粗脚的,不如自己来。

    这日,她背着一篓香囊,云芹提着两条凳子,两人先找到刘婶婶的烤饼摊那,询问如何能卖得更好。

    刘婶婶叫二丫盯着摊子,带她们来到胭脂水粉铺子附近路上。

    她和周围两个摊主招呼,又问了好,摊主卖的簪钗,和香囊无关,便不排斥,她二人就在此地卖香囊。

    李茹惠拿个香囊送刘婶婶:“多谢刘阿婶。”

    安顿好李茹惠,云芹又问刘婶婶书肆。

    刘婶婶还算熟悉,就带云芹穿街走巷,找到书肆。

    云芹:“路我已经记住了,婶婶快回去吧,二丫等着呢。”

    刘婶婶:“诶好。”

    书肆里头人不多,店家在柜台处打盹,门口供着几本书,云芹认出是四书五经,往后才是一些杂书。

    接着,就是纸、砚台。

    偶尔有几个书生挑纸,见到云芹,纷纷一惊,又低下头,窃窃私语。

    云芹面色淡定,盯着标注的“二两银子”,心里只想,买不起,下一个,买不起,下一个……

    她想,钱带少了。

    终于,书肆深处摆着一些笔,好一些是一两银子的,她能买得起了。这些在书肆里虽然最便宜,但其实也比云芹房里的好。

    她拿起两支笔,摩挲着,对比片刻。

    除了笔杆的木头不一样,看不太出差别。

    云芹有些犹豫,身旁,一个女子道:“左边那支笔,是鹿毛笔,右边是狼毫笔。”

    她抬头,便看那女子梳着繁复的惊鹄髻,戴鱼戏珠金簪,着一身蜜合色莲花纹杭绸对襟,并一条杨红百迭裙,就是形容清瘦。

    这穿着,官家娘子似的,华丽得云芹怔了怔。

    汪净荷看清云芹面容,也愣住。

    云芹一身青色麻布衣裙,腰间系着素白丝绦,穿着简单,可眉眼如画,五官精致,肌肤像是一块温润的玉,浸透了雪水,清丽非常。

    真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

    不过,从衣着看,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人,若不是汪净荷搭话,两人约摸一辈子不会有交集。

    汪净荷也不知自己为何搭话,或许是书局里,女子不太常见。

    云芹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笑笑,问:“我想问问,鹿毛笔和狼毫笔,区别是什么?”

    汪净荷:“都是硬豪。前者尖、齐、圆、健,落笔刚健;后者更柔韧,转笔舒畅。”

    云芹想,陆挚笔锋很漂亮,适合第二种。

    她又朝汪净荷笑:“谢谢娘子。”

    不知为何,她笑,汪净荷也便笑了,回道:“不必。”

    …

    笔是一两银子,买了个小盒子装它,就又花了十个铜板。

    云芹出书肆时候,小心地捧着。

    她回到摊位,还没坐下,李茹惠欲言又止:“弟妹,我方才去酒楼……”

    李茹惠心知,刘婶婶是看在云芹面上帮忙,便去酒楼买了一份绿豆饼,和云芹一道吃。

    云芹疑惑地看她,李茹惠这才继续说:“我在酒楼看到陆表弟了,今日私塾,好像不休假?”

    听罢,云芹瞅向远处的酒楼,没看到任何像陆挚的人。

    她轻拍心口:“还好还好,我瞒着他来的呢。”

    李茹惠:“他也是瞒着你的。”

    云芹悟了:“那我们扯平了。”

    李茹惠:“……”

    她笑自己大惊小怪,云芹心宽,她替人家胡思乱想了,道:“也是,也没什么的。”

    刘婶婶替她们挑的地段很好,下午不到申时,几十个香囊售罄,云芹和李茹惠便收拾篮子凳子,走回村里。

    一路上,云芹便猜,今晚还能有绿豆饼。

    果然,晚些时候,陆挚回来后,手上提着绿豆饼。

    云芹装作今天没吃过绿豆饼,捧场地“哇”了一声。

    陆挚好笑,问:“你不好奇哪来的绿豆饼么?”

    云芹虽早就知道,还是问:“哪来的?”

    陆挚:“买的。”

    谁不知道是买的,云芹见他要逗自己,轻轻哼了一声。

    饭后,她摆出绿豆饼,留了四块自己吃,送了四块去老太太屋里,桂娥也爱吃。

    陆挚倒了两杯茶,云芹品茶,舒服地眯起眼儿,忽的,她手边多出一个锦盒,是陆挚放的。

    她看看锦盒,又看看陆挚,他目光轻柔:“这是你的。”

    云芹疑惑一瞬,便也明白,这才是他去县城的目的。

    她把一个绿豆饼塞到嘴里,脸颊鼓起一块,一边嚼,一边打开锦盒,只觉眼前焕然一亮——

    里面躺着一根纯银打的簪子,一只鸟衔一颗圆润的红宝珠,鸟羽上,贴着金丝羽毛,栩栩如生,熠熠生辉。

    “咕咚”一下,她吞下半个绿豆饼,脸色一白。

    陆挚一惊,忙递茶给她,又拍拍她后背心:“吞下去没?”

    连灌两杯茶水,云芹喘过气,她抬头看陆挚,指着羽毛那,眼神亮晶晶:“陆挚,这是金子吗?”

    陆挚:“对。”

    云芹:“哇。”这一声,倒是真情实感了,她满眼观察,小心翼翼地摸摸金子,冰冰凉凉的。

    那清澈的眼底,流动着对簪子的喜欢。

    陆挚看着她,不由眉宇舒展,说:“以后会有纯金的簪子。”

    云芹摸着簪子,眼儿一弯:“我也有东西给你。”

    陆挚:“嗯?”

    她趿拉着鞋子,在洗漱架上一个篮子里,掏了半日,拿出一个木盒子,递到陆挚眼前。

    陆挚蓦地微微睁大眼睛。

    其实,今天在县城,他也看到了云芹。

    她拉着一个女客,指着那些香囊,笑得很是灿烂。

    他当时想,她也有自己的事。

    可是,打开盒子的那一刻,盯着那支狼毫笔,陆挚明白了,她原来也是为了他,只那一刻,心跳骤地满溢,胜却人间无数。

    云芹说:“我以后,也送你一支金笔。”

    金簪常见,金笔可不常见,陆挚轻笑:“金笔怎么写?”

    他本意是金笔不好写字。

    云芹却思考片刻,手指悬空,勾来划去,陆挚看了会儿,发现她在写“金筆”二字。

    陆挚:“……”

    他实在没忍住,捏住她的手指,轻咬了一口。

    云芹想,他真喜欢咬她手指。

    屋内也没点灯烛,天际深蓝,两人靠近,靠在一起唇舌接近,舌尖相抵,亲吮的力度,催发心中百千绕指柔。

    不多时,两人便都有些汗意,气息热乎乎的,团在一起。

    陆挚眼中光泽明亮,他额心与她相靠,忽的低声问:“可以两次么?”

    作者有话说:云芹:谁家男主问出来的[问号]

    陆挚:你家[让我康康]

    第48章 身体不适。

    云芹差点问, “两次什么”。

    还好,暗色里,他目光热意灼灼,让她反应过来, 心口陡然跳得发紧, 这原来也要问的么?叫人着实难为情。

    好一会儿, 她幅度浅浅地点了下头。

    陆挚一直盯着她, 没错过这一瞬。

    他似乎笑了, 又似乎没有,鼻息落在她耳际,亲吻了片刻,两人换到床上。

    倒也不会像先前那样羞, 规律的几个月里,他们开始熟悉彼此的身体。

    倏而, 指腹的茧子,摩擦过平时被衣裳覆盖的肌肤, 激起一粒粒细细的疙瘩。

    云芹双眼紧闭,手指捏着被单,呼吸缓缓加深。

    一般是没声音的, 偶尔,才能从温暖的黑暗里, 分辨出一声压抑在喉间的吸气、叹气。

    屋外,云层如丝如雾,月光被揉得太朦胧, 落在窗格子上,连窗格子的边缘,都若虚若实, 若有若无。

    云芹盯着那格影子,目中凝不起一道视线。

    许久,陆挚握住她的手,两人呼吸渐渐同频,交错瞬间,又一长一短,一舒一放。

    房中安静了片刻,陆挚问:“要擦擦吗?”

    虽然不用云芹拧手帕,她却替他犯懒:“不了吧。”

    反正还有第二次,到时候,再一起弄就是。

    陆挚:“好。”

    他又揽住她的腰,俯身,云芹忽的想,他不是才刚?怎么又?又想起,从前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候,只是那时候,她以为都结束了。

    没等她再想,方才还没驱散的滋味,席卷而来。

    倏地,她轻蹬小腿,陆挚扶着她膝盖,却是不动了,只看着她,问:“不好吗?”

    说不得好不好,云芹只是觉得奇怪,又心慌意乱的,却不好承认。

    她以为,只要不疼就好,但现在……

    她一只手肘,支着身体,不敢看别处,便只好盯着陆挚,声音几分散漫:“躺得有点累……”

    他们没换过姿势。

    云芹印象里,六年前她意外看过的几页避火图,就是现在这样的,所以,她亦不知可以换姿势。

    所以她借着起身,稍稍抽离他的气息。

    陆挚轻声询问:“坐一坐?”

    云芹懵了:“这怎么坐?”

    他单手捞着她的腰肢,将人整个抱坐起来,或许潜意识里,他很早就想这么做了,所以并不生疏,行云流水。

    云芹双臂堪堪扶住他脖颈,手触碰到他后背轻薄的肌理,蓄势待发地绷紧着,偏细汗柔腻,让她指尖滑腻,抱不稳。

    她心跳很快,却也眼睁睁看着,陆挚耳尖泛上一抹红。

    他眼神却那般深邃,幽暗。

    这一刻,丝毫不逊于他们第一回 ,楔开了全新的“路子”,所有思绪,都揉成软绵绵一团,除此之外的其余感官,被抛却到九霄。

    只有此刻,彼此最是真实。

    什么都乱了,再不是安安静静,再不是规律的,循序渐进的。

    等云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听到,自己轻柔的鼻音,一下又一下,陆挚急促的呼吸,一息又一息。

    她闭上眼睛,咬住下唇,整个人从脸颊,到脚趾,都在发烫。

    陆挚亲她,撬开她的唇舌。

    他追逐,她后退,莫地,两人倒下,云芹还没喘过一口气,他拨开她的发丝,鼻端蹭过她脖颈后的肌肤。

    陆挚道:“躺着累,那趴着?”

    云芹:“……”

    ……

    这一回,折腾得都是汗,第一回 后没擦的坏处就来了,被面少不得得洗。

    云芹刚还这么想呢,结果一闭上眼睛,沉入睡意里,后面如何,她就不大记得了。

    只隐约记得,他擦洗的时候,似乎问了句“不好吗”。

    她没力气回,也幸好没力气回。

    否则,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感觉,真真的是奇异。

    她有点抗拒,却不完全抗拒。

    就像人吃酸梅子,明明怕酸,又忍不住分泌口涎,真吃到了,酸味刺激味蕾,既满足,又有些胆怯。

    这一夜,她睡得很深,连第二天去厨房做饭的活,都忘得一干二净。

    隔日她爬起来的时候,头发乱糟糟的,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下。

    自己披着一件干净的白色中衣,身上很干净,暖洋洋的。

    被面换了套云纹青色的,那条大红色鸳鸯纹路的被单,在外头晒着,天气大好,日光下,鸳鸯戏水的纹路,倒映一片晴光。

    云芹看着那纹路,突如其来地想,昨夜也是戏水了。

    她脑袋垂到被子上,双手揉揉大脑。

    不想了。

    还好陆挚不在。

    她连忙起身,就着铜盆的清水洗漱,又对镜子梳头,镜子里,她目光淡然,面颊水粉清透,嘴唇有些异样的绯红。

    又看那支漂亮的翟鸟衔珠簪,她舍不得用,塞到妆奁里,只用云纹木簪整理发髻。

    这个时辰,厨房早就做好了早饭,她待要出门看情况,何桂娥挎着篮子找来:“婶娘!”

    云芹:“你怎么来了?”

    何桂娥笑道:“早上,表叔说你身子不适,要多睡会儿,给了我二十文,让我替你今天厨房的活,又让我辰时来送早饭。”

    既然请何桂娥相替,便是今天不用忙。

    云芹就也不急了。

    何桂娥又说:“表叔算得真准,我才送来,婶娘就醒了,”她有些担心,“婶娘是哪儿不适?”

    云芹出神片刻,道:“……肚子饿了。”

    何桂娥忙把手里饭篮子递过去。

    今日的早饭,一如既往的白粥、两个馒头、一份腌菜,腌菜是菌菇切成丝,和酱油熬成酱,素菜有股肉香,抹在馒头上,油润润的可口。

    云芹不作声,一口气吃完所有食物,再配一杯粗茶,解解腻。

    这才有双脚着地的真切感。

    她歇息不过片刻,何玉娘从外头进来。

    何玉娘两眼充斥着担忧,着着急急的:“云芹,云芹!”向云芹抬起一只手,要去摸她额头。

    云芹不解,先低头给她摸。

    何玉娘手凉凉的,摸完云芹,又摸摸自己额头,这才终于笑了:“没生病。”

    云芹笑了:“嗯,没生病。”

    很快,春婆婆也来了,她手里一方手帕,包着符纸烟灰,另一手提着一桶煮得热腾腾的忍冬花草水。

    云芹:“这是?”

    春婆婆:“你身体可还好?”

    何玉娘:“没生病!”

    云芹点点头:“没生病。”

    见云芹面色红润,春婆婆定下心,“嚯”了声:“我们以为你病了,忙叫人去烧点符水,没事就好。”

    又说:“看来睡到这个钟头,是‘能睡是福’,哈哈哈。”

    云芹有些羞赧。

    虽然她没生病,但忍冬花草水都煮好了,也别浪费,她就拿来擦擦身子,香香的。

    只是,她一低头,便看自己锁骨一片浅红,向下延伸……

    她赶紧闭眼,粗略擦过肌肤,才提桶泼水,李茹惠来了。

    李茹惠皱着眉头,说:“你可还好?是不是昨天跟我去县里,着了凉?唉,不该叫你跟我瞎跑的!”

    云芹:“……”

    她羞红了脸,小声说了句什么。

    李茹惠:“什么?”

    云芹:“我没生病,贪睡而已……”

    李茹惠:“……好,好,没生病最好,哈哈。”

    她送走李茹惠,“吱噶”一声,隔壁北院这边的木门,开了。

    邓巧君躲在门后,用手帕捂着鼻子,她怕接触了云芹,病气会过给女儿金燕。

    隔着一段距离,她打量云芹,又递过来一张纸,说:“这是我家发热出汗的方子,大人小孩适用……”

    云芹:“……”

    她解释过后,邓巧君:“哈哈。”

    又一会儿,何月娥和几个何家的姑娘来了:“婶娘……”

    云芹心一死,眼睛一闭,道:“我没生病。”

    “……”

    …

    延雅书院里,下学后,学生们散了。

    陆挚收起接的润笔文书,文书是中午写的,现在笔迹已经干了。

    他把它和学生课业叠起来,一起塞到书箧里。

    今日私塾里的学生,都很听话,就连经常用鼻涕抹别人的一个小孩,陆挚也从他身上,看出几分孩童的天真可爱。

    至于荆条和戒尺,更是一个没用上,他很仁慈地想,孺子可教,何必用武力威慑。

    离开私塾后,迎面的暖风,柔和似水,陆挚的影子被斜阳在地上拉长,比他的步伐,更快踏上回家的路。

    如果有马就好了,陆挚想。

    他会骑马,虽算不得骑术高超,但君子六艺,他都略有了解。

    终于,他回到东北院里。

    何玉娘和何桂娥在东北院玩,何桂娥见到他后,叫他:“表叔。”却不急着回老太太那边。

    陆挚笑着点头。

    云芹听到外头声响,站在侧屋窗口那,对陆挚说:“你回来了,饭在桌上。”

    陆挚走过来扶着门框,看向侧屋里,问:“你在做什么?”

    他们在侧屋住过一段时间,陆挚对里面的摆设也很熟悉,就看云芹拿着榔头,敲一张老旧的椅子。

    云芹解释:“婆婆说,这椅子响,应当有虫。”

    当时何老太知道后,说椅子的岁数,和何玉娘差不多了,烧多少艾叶,也熏不死虫子。

    不如拆了当柴火烧了,比白白让虫子蛀空好,家里不缺一张老旧椅子。

    所以,云芹现在在拆椅子。

    陆挚进屋,一边提袖:“我来吧。”

    云芹收起榔头:“你去吃饭。”

    看她坚持,陆挚便说:“那我们吃过饭再来。”

    云芹稍稍抬眼,却不怎么看他,只小声说:“我已经吃过了。”

    陆挚:“……”

    屋外,何桂娥还在教何玉娘翻花绳,两人一边笑着,口上唱着童谣:“翻呀翻,翻花绳儿,新娘见新郎,一翻拜堂,二翻洞房,三翻哎哟闹心房……”

    云芹拿着榔头,“咚咚”轻敲片刻,拆下扶手。

    陆挚还是进了屋子。

    他拿走扶手,一只手替云芹扶着椅子,问:“怎么不等我?”

    从前都是一起吃的。

    云芹拆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有点饿了。”

    陆挚:“是不是……昨晚?”

    云芹:“啊。”

    陆挚沉了沉呼吸,商议:“那以后不那样了?”

    “不是。”她终于抬起头看他。

    他眼底浓黑,眉宇似远山幽远,他似也觉得一点难以启齿,对上她的目光后,眼睑轻轻一动,但没有挪开。

    这也是云芹不敢看他的缘故。

    他太好看了,让她有些想藏的话,都藏不住。

    她听到自己说:“我怕,我想打你。”

    陆挚一愣:“嗯?”

    云芹面色全红了,一气儿说出来:“你胡说我身体不适,叫全家都知道了,你,你……”

    她一天下来,只想打陆挚了,让他胡说!

    陆挚反应过来,抬起眉头,双眼弯了弯,想笑,但忍住了。

    他润润下唇,解释:“早上叫了你三回,你起不来,我想让你多睡会儿。”

    云芹小声:“也是你害的。”

    这话语落,两人都是一静。

    须臾,陆挚轻笑,道:“那你打我。”

    他捋起长袖,把修长的小臂递过去,道:“打这儿,疼的。”

    云芹眼角余光一瞥,他那小臂上,还有两道鲜红挠痕。

    她昨晚挠的。

    云芹:“……”

    陆挚:“……”

    陆挚这时也发现不对,他本意真是叫云芹打,结果把这痕迹摆出来,好似在调侃她。

    下一刻,云芹已气狠狠的,一口咬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云芹:[愤怒][愤怒][愤怒]

    陆挚:[摸头][摸头][摸头]

    第49章 拽耳朵。

    她松口时, 陆挚手臂白皙的皮肤上,整齐排布的牙痕像两道长城,先是淡淡的白,再显出红痕。

    外头传来何玉娘咯咯笑声, 云芹回过神, 咬了一口, 她也就没气了。

    她做贼心虚, 撸下陆挚的袖子。

    再抬眼, 陆挚眼底,是满溢的轻柔笑意。

    门口,何玉娘和何桂娥悄悄探头,何桂娥:“婶娘, 那我们先回去啦?”

    云芹胡乱点点头。

    小小的院子里恢复安静,陆挚隔着衣裳, 摸摸手臂那块咬痕。

    云芹低头专心拆椅子,他拿起工具帮忙, 这回,她没再赶人。

    铿锵一会儿,二人搞定椅子, 云芹取水洗手,陆挚打开倒扣的竹篮, 桌上着实只有一份晚饭。

    他拿起碗筷,吃了几口,问云芹:“你要再吃点吗?”

    云芹在整理书稿, 说:“你吃。”

    陆挚夹了一箸炖肉,送到云芹口边,送到嘴边的肉, 她眨眨眼,还是忍不住,叼走了。

    陆挚又夹豆饭吃,忽的发现,两人用同一双筷子,谁也没觉得不对。

    他笑了下,就着箸头继续吃饭。

    ……

    昨天打破先前漫长的规律,有一就有二,今晚自然而然地,情不自禁地靠近,亲吻,抚摸,又弄了一次。

    云芹还是趴着,她觉得这样也省力。

    昨晚坐起来的时候,她紧张死了,准确来说,那种失控感,让她不敢再试一次,怕颠坏了。

    所以,陆挚手掌又来抱她的腰,她捉住他的手。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手心贴着她的柔韧的腰窝,摩挲,按实了。

    他呼吸发沉,说:“这次不抱了。”

    “慢慢来,就好。”

    后面这五个字,不知道是对云芹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如果是后者,云芹觉得他骗人,因为一点都不慢。

    ……

    两人又出了点汗,陆挚在房中留一桶清水,还有半桶热水兑着洗,夏日不拘冷热,他们便洗了一番。

    躺回床上,云芹舒服地喟叹。

    陆挚拿一把蒲扇,给她打扇子,说:“以后我们的屋子里,要设个屏风,分出浴房。”

    云芹打了个呵欠:“浴房?”

    陆挚:“对,地上砌出一口子,名地漏,可排水。”

    现在这屋子,就不适合经常洗澡,只是陆挚和云芹爱洁,不辞辛苦。

    想到可以不用收拾水,云芹也向往,陆挚用蒲扇划了划,又说:“再打一只大浴桶,可以两人一道洗澡。”

    云芹一喜:“那我可以和婆婆一起玩水。”

    陆挚:“……”

    他想的是自己和云芹……他感觉到自己“不怀好意”,呼吸微滞。

    又想,她对母亲是真好。什么时候想到和他一起洗呢?

    一时,两人都静下来,蒲扇轻轻摇晃,风带着干净的草木香,淡淡凉凉。

    云芹眼皮越来越重,忽的,她撑起眼皮:“陆挚,以后还是寻常时辰叫我。”

    陆挚怕她累,问:“你睡得够么。”

    云芹心内算了算时辰,说:“够的,我只是睡得深。”简单来说,贪睡而已。

    考虑到他是叫不醒自己,她决定教他一个秘诀:“要是我起不来,你就在我耳边说……”

    陆挚很好奇,她会为什么而起床,忍不住催:“说什么?”

    云芹小声说:“说:馒头被谷子吃完了。”

    陆挚:“……”

    第二天早上,刚过卯时,陆挚睁开了眼睛。

    他克制自律惯了,身体里埋着一把钟漏,就是前日一晚两次,到点了,他还是会醒来。

    云芹背对着他睡觉。昏暗里,她一头乌发松松散散,落在枕上与身上,发梢贴着柔软的衣裳,沿着一身线条,玲珑起伏。

    陆挚看了会儿,耳尖微红。

    他不由笑了笑,又去看她的面上,果然,她睡得双颊粉嫩,嘴唇红润,无知无觉。

    悄悄地,亲了一口。

    接着,他蹑手蹑脚起来,洗漱,束发,换了一套深黛的麻布襕衣。

    今日不是云芹做饭,不过,等到他取饭回来,她还没醒,看来昨晚的吩咐,着实是“未雨绸缪”。

    他起了试探心思,靠近她,把那句话换了几个字,道:“阿芹,起来了,豆饭被谷子吃完了。”

    云芹继续好睡。

    陆挚:“烤饼都被谷子吃完了。”

    云芹:“……”

    陆挚想了想,换了个人名:“馒头被知知吃完了。”

    依然无用,他这才一字不落:“醒醒,馒头被谷子吃完了。”

    骤地,云芹眉头一耸,眼睛都没睁开呢,整个人像是被弹弓弹射出去的小石头,“咻”的,就爬了起来。

    陆挚未料如此,毫无防备,唇角被她额头撞了一下。

    他捂住唇角,轻声:“嘶。”

    云芹缓过神,睁开眼睛,她好像撞了个什么豆腐,看着陆挚的动作,才反应过来:“陆挚,你没事吧?”

    陆挚虽是有些疼,但又好笑,用手指触碰云芹额头,说:“我还好,你疼吗?”

    云芹摇摇头,她额上当然没有半点痕迹,陆挚的唇角却肿了,还好没被牙齿磕出血。

    不多时,她用冷水浸帕子,给他捂着消肿,那肿痕就变青红青红的。

    云芹皱起两道眉毛:“对不住,很疼吧。”

    陆挚宽慰她:“该挨的打,躲不过。”

    话音落,两人对视一眼,纷纷觉得好笑,又是笑了好一阵,以至于陆挚出门的时辰,都比平时晚了一刻钟。

    晚了的这么会儿,叫陆挚在大门口,遇上北院邓何夫妻吵架。

    何家大门口,邓巧君冷着一张脸,抱着两个月多的小金燕,指使邓家婆子把行李装车。

    何善宝在一旁求她:“姑奶奶,你这样回娘家,我怎么办啊?老太太那边,我、我怎么交代?”

    邓巧君厉声:“我管你呢!你没有半点进项,就只会花钱,要不是我家有钱,我早饿死几回了!”

    小金燕被吵醒,哇哇哭,邓巧君赶紧哄小孩,半个眼神不给何善宝。

    以前,何善宝和林伍那帮帮闲走得近,时不时赖在县城吃酒,邓巧君虽然不喜,却也管不住,常人说有孩子后就好了,她以为也是这样。

    可有了孩子后,何善宝起先还好,做得点慈父样子,不过两个月,就故态复萌。

    她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这样的男人,是不可能因为孩子,就有所改变。

    所以,她即使很少同娘家哭委屈,这次倒是气急了,真叫人装行李了。

    何善宝抹了把脸,信誓旦旦:

    “我再不去吃酒了。我昨夜去吃,是林伍去州府拜访,州府那边定有好差事,我就想从他那入手,拿点差事做嘛……”

    邓巧君:“我呸,你用你屁。眼想想,林伍算得人物吗?”

    林姓家族,也是阳河一片的乡绅大户,在盛京承办古董生意,很有排场。

    只是,林伍虽姓林,却不是主家,而是林家边缘人物,不然,也不会混到成了秦聪的“爪牙”。

    二人吵得“酣畅淋漓”,待见陆挚提着书箧,疾步走来,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噤声,面上还难掩惊讶,一个劲盯着陆挚瞧。

    暗淡天光里,向来清冷雅正的陆挚,唇角却有点青红交替,近了看,更明显了。

    何善宝问:“表弟,你嘴角怎么了?”

    陆挚抬手摸了下,道:“摔了一跤。表兄要回去探望邓家父母?”

    何善宝:“……对,对。”

    陆挚没多寒暄,不知道想到什么,嘴角依然噙着笑,也不管邓何如何作想,就走了。

    这下好了,邓何二人也忘了吵架,都琢磨起陆挚的伤。何善宝疑惑:“摔跤,能摔到嘴上吗?该不会是……弟妹打的?”

    邓巧君下意识反驳:“你两只眼睛长来干嘛的,秀才走时心情那么好,像是被打吗?”

    何善宝:“说不准是装的呢。”

    邓巧君:“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只有装好男人的本事?”

    何善宝委屈:“你怎么替他们说起好话了……”

    邓巧君愣了愣,准确说,她是替云芹说的,不过一年前,她还一直等云芹拳打何玉娘,脚踢陆挚呢。

    随即,邓巧君理直气壮:“说好话怎么了?云芹在我怀孕时,做了多少好吃的,你呢。当时就不上心,成日不知道滚哪去了!偏我还对你有多少指望!”

    何善宝被好一阵骂,不敢言语。

    邓巧君出了气,又想,天色隐隐要下雨,小金燕还小,受不了这种颠簸,便也收歇了回去的心思。

    她却将“云芹打陆挚”一事,记进了心里。

    没两日,云芹在厨房蒸蛋羹,是邓巧君点名要的,她切了一把水葱,洒在蛋羹上,再盖上盖子闷熟。

    邓巧君悄声来了后,就站在门口,时不时看看云芹,欲言又止。

    云芹了然,说:“蛋羹就要好了。”

    邓巧君小声说:“我不是来取蛋羹的,我有话跟你说。”

    云芹:“?”

    她示意云芹出来,两人到了厨房外,避开胡阿婆,

    这下,邓巧君才明说:“你要打人,就不会打在看不见的地方吗?我抽打善宝,荆条也不好往脸上招呼啊。”

    好一会儿,云芹明白了,陆挚唇角的伤痕叫邓巧君看到了。

    陆挚嘴角的青痕消了,家里也没几个知道这事,但云芹不否认“打”,毕竟陆挚真受伤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小声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的。”

    邓巧君:“管你故意不故意,我又不为他心疼。但你若要再训他,就用别的法子。”

    云芹请教:“什么法子?”

    邓巧君看她上道,就舒心了,说:“你拽他耳朵啊,耳朵酥脆的,不留痕迹,又疼。”

    云芹恍然:“哦。”

    终于教授心得,邓巧君满意地离开了。

    邓巧君脾气不比何老太好,胡阿婆等她二人在外头,叽里咕噜说完,她问云芹:“她没说什么不好的吧?”

    云芹:“没有。”

    她摸摸自己耳朵,问胡阿婆:“家里什么时候吃酥脆的猪耳朵?”

    …

    这阵子,天空像是漏了个洞,人睡前在下雨,睡醒了,也下雨。

    陆挚休假时,天上落着小雨,他穿上蓑笠出门,去找姚益。

    云芹懒得冒雨出行,没有和他一道去,给了他一把伞,又一副蓑衣,叫他别淋着。

    不多时,陆挚抵达姚益的山外有山。

    山外有山的草木一片清亮,雨水淅沥滴答,河流奔腾哗然,再品几口薄酒,真是听雨的好时节。

    但陆挚来这,并非为吃酒,也不为休闲,因他攒了好些润笔的活计,还没做。

    黄梨木长桌上,铺开许多纸张,陆挚站着,一手挽袖,笔端游走如龙,凝神写字。

    姚益在一旁桌子吃茶,怪里怪气“捧”他一句:“陆大人,你这是把山外有山当‘廨宇’了。”

    陆挚头也没抬,嘴角衔笑:“谢大人借地。”

    他应了云芹送金簪,之所以不在家做润笔活,除了这笔钱不过明账,还有个缘故,近来雨多,怕纸张带来带去,淋坏了。

    想着云芹看到金子后,发亮的眸子,他“下笔如有神”。

    不多时,姚益看他写得差不多了,道:“拾玦啊,从前也没看你这么积极挣钱。”

    陆挚轻叹:“当时我不懂。”

    他以为自己会孑然一身,直到入朝为官,才会考虑婚姻嫁娶。

    于是,他做着“穷秀才”,赚着够数的钱,把全副身心,放到科举上,甚至在“娶了”云芹后,他以为,会一如往常。

    陆挚自省,早知今日,就该早些攒钱。

    姚益挽袖替他斟茶,道:“有一事,不好瞒着你。你替那林伍写了拜帖,那老大人着实见了林伍。”

    陆挚:“这倒是好的。”

    姚益道:“你知那老大人是谁?原是国子监祭酒大人,保兴五年致仕,他读过你的文章,认出你的字,托林伍带话来。”

    陆挚笔端悬停,问:“什么话?”

    姚益:“那话是:十年又有正科,怕秀才耽误,想这年就助你到盛京。”

    资助读书人的“生意”,不止姚益在做,那些大人物,但凡有点身家,都不吝于出资。

    尤其是陆挚这样,因时运不济,从举人老爷回到秀才,又因丁忧错过恩科的。

    这位致仕的大人十分阔绰,一开口,就是三百两。

    姚益最早“资助”陆挚,不乐意有人中途截道,可他秉持君子之交,不想瞒着陆挚。

    陆挚将笔搁在山形水晶笔架上,道:“你回他:我承好友许多好处,担待不了其余恩情。”

    姚益自是知道陆挚品性,笑道:“那我就这么回了。”

    经这么一提醒,陆挚心里盘算,九年,他就得进京。

    从前,何大舅和韩保正以为他去淮州州府考乡试,实则不然。

    按父亲陆泛的籍贯,他得到盛京县城参与乡试,虽然京畿才人多,考试更难,他却是不畏难。

    再者,他不想带着母亲和云芹奔波几回,直接去盛京,则是好事。

    既聊到科举,他和姚益,便说起几月前的殿试。

    没有意外,同窗段砚中了一甲第二名榜眼。

    正说着,何家的邓大披着蓑衣来了,他跑腿带句话:“老太太让陆大爷回去,亲家云家来人了。”

    ……

    上午,云芹把衣绳挪到屋檐下,绳子挂着一些衣服手帕,因这几日雨大,她摸不出是不干。

    她把衣服贴在脸上,这才肯定:不干。

    这样下去一条绳子,不够用了。

    正想着,胡阿婆来东北院报信:“云芹啊,你娘和你弟弟来咯!还带来了鱼!”

    云芹一愣:“鱼?”

    鱼在阳溪村,可是稀罕玩意,她打了一把竹骨伞,提着裙子来到正堂。

    门外倚着两副蓑笠,正是云家的。

    进了屋内,文木花和云谷在吃热茶,云芹扬眉一笑:“娘,谷子,你们怎么来了?”

    何老太也在,笑说:“可不是么,这么大的雨,都是在家躲懒才是,竟就为了送鱼。”

    文木花笑嘻嘻道:“哎呀,夏天还好,不怕着凉。”

    何老太:“就是阿挚会友去了。”

    文木花:“不碍事,不碍事。”

    又问鱼怎么来的,云谷说:“村里秦家庄子的河上,好多鱼跑出来,大家都去摸鱼了!”

    今天,村里人没别的事,就是捋起袖子裤脚,去浑水里捕鱼,也不管庄头怎么骂,有鱼就捞,一扫郁气。

    云芹:“原来是这样。”

    又坐了会儿,文木花说要看云芹如今的卧房,何老太怕耳朵被吵,便说去吧。

    到了东北院,云谷在外头守着,他仰着脑袋,张大嘴巴接雨水玩。

    文木花关上门,和云芹说:“王婆来家里,说有衙役来问状纸谁写的。”

    “她没交代出你半句,只说是个过路的秀才。你要是遇到有人问,就装作不知情,知道了吗?”

    云芹道:“我知道。”

    那些衙役们只查男人,是万想不到,状纸出自女人之手。

    而且,云芹这边,陆挚就不用多说了,何老太也不糊涂,不至于宣扬出去。文木花还算放心,又想起这事,说:“秦刘林这些人家,真是心黑。”

    原来,汪县令之前判了五户人家,一人赔王家十两,足足五十两。

    但他们五家做惯了人上人,故意不给,以此羞辱王家,如今事情闹大了,他们这才肯给钱。

    这场人命官司,也要落幕了。

    文木花:“王家也累了,唉,逝者已逝,有钱总比没有好。”

    正说着,只听云谷一声响亮的:“姐夫!”

    母女二人悄悄话完了,开门一看,是陆挚回来了。

    他脱下蓑笠,鬓发有些湿润,眉眼俊美而温和,身姿挺拔,长身玉立,往屋檐下一站,这院子都多了许多文气。

    陆挚朝云芹一笑,又对文木花作揖。

    文木花说不出的满意,笑说:“既然和友人有约,没必要这么折腾,来来回回的。”

    陆挚:“岳母来,小婿自得回家。”

    文木花笑得合不拢嘴。

    才说了几句,她眼角余光,瞥见晾衣绳上好几条巾帕,一数有四条,便问:“怎么洗了那么多?”

    她是唠叨云芹,陆挚却说:“下次留心。”

    文木花又说:“这下雨天气,又不干。”

    陆挚谦虚:“是。”

    文木花:“你洗的啊?”

    陆挚:“是。”

    云芹:“……”

    文木花咳嗽一声,也不好再说什么,总不能训斥云芹懒惰,连帕子都是陆挚洗的,女婿爱洗就多洗。

    不多时,文木花和云谷又去见老太太,她还没和何老太唠叨够。

    陆挚去摸手帕,果然都不干。

    他却不像在文木花面前那样当“好女婿”,只低声对云芹说:“岳母教训得,不太是。”

    云芹眼神闪烁,嘀咕:“教训得是。”

    陆挚:“不是。”

    云芹:“很是。”

    想到这些帕子干什么的……刚刚文木花说的时候,云芹半点不敢吭气,还好,文木花没发现。

    偏陆挚还说这些。

    邓巧君说,拽耳朵好用。

    云芹抬手,摸向陆挚耳朵。他耳朵边缘薄,耳朵凉凉的,又软软的,她的手刚一摸上去,就怕拽坏了。

    她不由多摸了几下。

    陆挚愣了愣,低头让她更容易摸点。

    他耳尖边缘泛上薄红,直直看着她,也不和她争了,改口:“岳母教训得很是。”

    云芹:“……”

    作者有话说:邓巧君:白教!

    第50章 大雨。

    …

    到了下午申时末, 看看时辰,文木花就要和云谷回去了。

    何老太留人:“亲家,来吃个晚饭再走。”

    文木花:“不成,家里一摊事呢, 改日天气晴朗了, 我再来了。”

    何老太:“也好。”

    村里每家每顿吃的饭, 都是有定数的, 尤其是何家这种大家庭。

    多两张口蹭饭, 又得花钱买上许多菜,文木花才没那么没眼色,省得给云芹招烦。

    她瞧云芹气色好,心里欢喜, 还是改不了唠叨的毛病:“你记着,不要仗着天气热, 就偷偷洗冷水澡,女婿啊, 你盯着她些。”

    后半句是对陆挚说的,陆挚无有不应。

    几人到了何家大门口,云谷却一直低着头, 走得磨磨蹭蹭。

    文木花叫他:“谷子,干嘛呢, 地上有金子吗?”

    云谷嘴里含糊:“哦,来了。”

    文木花听出来了,问:“等一下, 你在吃什么?”

    云芹和陆挚也疑惑地看云谷。

    云谷只好抬起头,他手上还有半块糖糕。

    文木花一惊:“哪来的糖糕,家里带来的?”

    云谷另一只手挠着脑袋, 说:“刚刚有个妹子给我的。”

    文木花“嚯”了声:“什么时候的事,你不是一直和我们一块吗?”

    云谷:“大姐夫回来之前,姐夫也见到她了。”

    当时,有人来找云芹,不过,看到云谷在外头蹲着,她就走了。

    陆挚回想,明白了:“是大房的表妹,月娥。”

    何月娥是何家大房的姑娘,何宗远和何二表兄的妹子,先前,也经常和何桂娥以及二房的姐妹,被邓巧君当丫鬟使唤。

    她今年十五岁了,还没定人家,何大舅妈最近也在给她相看,大抵和她姐姐一样远嫁。

    云芹倒是奇怪:“月娥来做什么?”

    陆挚:“不是什么大事。”

    之前,他给了何家两娥各二十文,防着哪日云芹没起来,她们去厨房替她,桂娥那次就帮上忙了。

    这段时日以来,云芹再没起不来的时候,何月娥不好一直拿着钱,今日就来还。

    既然陆挚说不是事,云芹就也没问。

    文木花听说那女孩儿十五岁,正好的年纪,又寻思,陆挚两个舅舅都看轻女孩,糖糕可不是每个女孩都能吃到。

    要不是何善宝年纪大了,不爱吃甜腻腻的东西,糖糕还真轮不到何月娥吃。

    可何月娥就这样,把糖糕给了云谷,难道?

    文木花目光射向云谷,开始评估,云谷今年十四,窜了个子,已和云芹差不多高。

    最主要是,他眉眼好看,有三分像姐姐,这三分,就足够用了,让他比村里其余同年龄男孩,生得都出彩,一把声音也过了鸭子嗓阶段,听着尚可。

    所以那女孩儿可能是……文木花心跳加速。

    忽的,云谷小跑去屋檐下,又仰头,去接屋檐下的雨水,砸吧砸吧洗嘴。

    云芹不忍看:“噫。”

    文木花的心也死了,也是,怎么可能,她简直想太多,这个儿子完全是个憨货,何家的女孩哪看得上。

    她给云谷后脑勺一下:“脏不脏!”

    云谷:“糖糕太甜了嘛。”

    文木花:“人家给你你就吃,贪嘴!”

    云谷抱着脑袋:“给我我干嘛不吃啊!”

    陆挚笑道:“既然谷弟渴了,进屋吃点茶?”

    文木花忙摆手道不用,便这般,他二人风风火火来,风风火火走,不在话下。

    …

    云家送来的,是两条十寸的白鲢鱼,东北院今晚的饭桌上,多了一碟外酥里嫩的煎鱼饼,和一道鲜美的炖鱼肉。

    云芹和陆挚边吃,边说今日的事。

    不多时,两人吃饱,他收拾着碗筷,思索片刻,便问:“这些鱼是从秦家庄子逃出来?”

    云芹擦着唇角,说:“谷子是这么说的。”

    她有点可惜,她要是在,能捞更多。

    突的,陆挚同云芹说:“秦家庄子揽了阳溪村的阳河上游,鱼跑出来,那就是上游水泛滥了。”

    “县里,约摸要不好。”

    云芹吃了几口粗茶,含在口中,她一愣,片刻才吞下去。

    她小声说:“要发大水了?”

    至于长林村,因没什么主流,便是支流水多了些,大家也没发现不对。

    见云芹眉头轻蹙,陆挚说:“不过,阳溪村保正若没把此事报去县里,或许是我多想了。”

    云芹摇摇头,说:“他昨天刚好就走了。”

    前阵子的人命官司里,那王家的状纸,是读过书的阳溪村保正,写了一遍,让他们誊抄的。

    且说那保正在村里有些威望,却完全敌不过秦家。

    就在昨天,汪县令亲自率部,骑马过来,请他关注上游,说是若上游无事,下游就无事。

    哪成想,听在保正耳里,汪县令的话无异于“秦家没事,你才没事”。

    送走汪县令,老人家吓得丢了三魂,丧了七魄,疑心是秦家知道他帮人写状纸。

    他思来想去,总怕秦家报复,昨天,借着探亲的名义,躲出去了。

    总之,保正不在,村里也没别的“官”。

    再说阳河上游被截断,已经十几年了,上次泛滥,也十几年,对于发大水,村里人很不敏感,遑论上报。

    陆挚轻叹:“倒是不巧。”

    外头,天空仿佛倾倒,雨帘如瀑布,天色全黑了,但这事拖不到明天。

    他将碗筷放好,心下一定,说:“我等等就去县里,通禀汪县令。”

    云芹:“我也去。”

    陆挚愣了愣,道:“好。”

    云芹去找出房里第二件蓑衣,外头雨声里,多了一道春婆婆叫喊:“阿挚啊,云芹啊,快来啊,你们娘会说话了!”

    陆挚和云芹忙到屋外。

    春婆婆竟是狂奔来的,就算打着伞,也叫雨水浇得半个湿透,她顾不得别的,催促:“快跟我去老太太那!”

    春婆婆那话,很有歧义,何玉娘从前就会说话。

    但她和小孩一样,用词简单,表达也简单。

    而就在方才,何玉娘说了一句,这一年多以来,最长的、最有逻辑的话语。

    这要从今晚吃的鱼说起。

    东北院的鱼饼和炖鱼肉,在老太太房里也上了一份,炖鱼肉十分鲜美,鱼汤奶白,鱼肉不腥,肉质紧实。

    因何玉娘爱吃鱼目,鱼头就放到了陶盆里,让她去挑,边吃边玩,何桂娥陪着。

    当时,何老太还一边吃饭,一边和春婆婆指点,说:“云娘子真是吵得紧!”

    春婆婆瞧出何老太不是埋怨,故意说:“可她一走,家里怪冷清的了。”

    何老太:“好你个老货,没得编排我爱聒噪的!”

    就也是这时,何玉娘戳着鱼目,忽的说:“急躁白鲢。”

    何老太和春婆婆都静下来,以为自己听错。

    只因像“急躁”这样的词,这一年半以来,何玉娘从未说过。

    反而是何桂娥不解,问:“姑祖母说的是什么?”

    何玉娘又天真地笑了,却说:“以前,青舟带我捕鱼,鲢鱼会跳出水面,还跳到我们船上,这就是急躁白鲢。”

    青舟是陆泛的字。

    这么长一句话,居然是现在的何玉娘说出来的。

    何老太当即手抖,颤声问:“玉娘,你,你清醒啦?”

    何玉娘怔怔地吃着鱼,没有回应。

    春婆婆大骇,什么也顾不上,赶紧去东北院了。

    路上短,春婆婆却重复那句话,重复了四五次:“真的,她就说,青舟带她捕鱼……”

    陆挚喉间微微发涩。

    很快,三人回到何老太屋里,何老太正逗何玉娘说话:“是不是鱼肉好吃,是不是陆青舟带你捕的这种鱼?”

    何玉娘点头,却不肯再说一句。

    见外孙和孙媳来了,何老太背过身,擦拭了下湿润的眼角。

    何桂娥起身去倒茶。

    陆挚在何玉娘身边蹲下,道:“娘,你现在可好?”

    何玉娘笑嘻嘻:“阿挚。”

    她又看云芹,用勺子挑了鱼目,高兴地催:“云芹,过来!”

    云芹轻轻笑了笑。

    她不爱吃鱼目,就假装不知道何玉娘的意图。

    只是,这般看来,何玉娘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好像方才说的那长句、那记忆,不过稍纵即逝。

    何老太收拾好情绪,说:“好了,也怪我和春溪老了,遇到点情况,就急急忙忙叫你们来,只一点,你们娘估摸真的能好。”

    春婆婆:“是啊。”

    陆挚深吸一口气,也笑说:“是。”

    这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稍稍冲淡了另一个可能的坏消息。

    陆挚说:“祖母,原先我和云芹,也要过来这边。”

    便说了阳河可能决堤,他们打算去通知官府。

    何老太对当年阳河决堤的事,印象很深,这也是她只想住在长林村,不搬去县里的缘故。

    毕竟阳溪、长林二村在上游,阳河再如何决堤,受到的影响是最小的,该是县里的人逃来这边才是。

    何老太皱眉:“你们现在要去县里?”

    春婆婆:“外头天黑路滑,不好走啊。”

    何老太:“要不让别人去吧!”

    陆挚摇摇头:“祖母,拖不得了。”

    实则话一说完,何老太也知道不对,明知道危险,还肯去的有谁呢?这一筛选,就又是时间。

    这事本不该落到云芹陆挚身上,全因那保正不在。

    何老太知道保正逃了的内情,心说,县令造孽,这孽终究要回馈到阳河县!可县民何其无辜!

    只一点,她担心外孙和孙媳。

    她又看向云芹,屋中光影温暖,照在女子昳丽眉眼间,她眼儿乌黑圆润,神色温和宁静,没有惧意。

    就像只是去做一件寻常的事,也并非陆挚拉着她去。

    何老太心道,自己险些白活这么多年。

    她也不再犹豫,说:“你两个也不能就这么去,春溪,去解了驴。”

    春婆婆:“诶,好。”

    又让二人穿上衣服,吃热茶。

    最后,何老太只能叮嘱:“如果下面淹了,就回来,别冒险。”

    陆挚和云芹答应:“好。”

    送这对夫妻走后,何老太也没歇着,她闭了闭眼,叫春婆婆:“去把大家叫来。”

    这一晚,何二表兄何进祖去了阳溪、奉阳村,通知了云家、邓家,闲在家的何大舅、二舅几人,加固何家大门,或者冒雨去收米收菜。

    ……

    天好像一下坠入秋冬。

    天际擦过一道道闪电,雷声轰轰,大雨瓢泼,打在雨笠上,云芹坐在驴上,双脚倒也不用涉水。

    陆挚一手牵着驴,蓑衣里伸出来的手,都被打湿了。

    闪电那么近,频率也高,把前路都照得很亮,也勾出两人薄削的剪影。

    陆挚问:“怕吗?”

    云芹:“不。”

    她倒是盼着闪电多些,那前面阴暗的路,也就更明显了。

    往常一个时辰的路,他们走了快一个半时辰,堪堪抵达县城大门。

    黑暗里,高耸的城墙,像是一头蛰伏的野兽,好在,阳河还没决堤,县城一如既往,事情没那么坏。

    陆挚抹了把面上雨水,松口气,也听到云芹“呼”了声。

    他握住她的手,一道走去城门。

    门已经关了,城楼上,点着几点火,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人影。

    陆挚用力拍城门:“开门!”

    只是,雨声大,看门兵头和小兵又因夜里守城无聊,正吃酒划拳,哗然大笑。

    陆挚又使劲拍了拍,云芹拉了下他的手:“我来。”

    她攥了一股气,猛地砸向城门,“嗙”!

    陆挚睁大眼眸,这一声,竟不比那天上的雷声差。

    城楼上,小兵也探出身:“什么人!要搞坏城门是不是?关城门了!明天再来!”

    陆挚拱手:“大爷,我们找汪县令,上游水漫出了!”

    他接连喊了几句,那小兵才听个全,当即几人举着火把,下来合力开了城门。

    兵头观察两人行头,知道可信,没有人会冒着这种大雨禀报假消息。

    他问:“你们打阳溪村来的?上游怎么回事?”

    陆挚一一回话,他的话直取重点,听者无不色变,当即,有人去汪府,有人去县衙。

    陆挚又问:“劳烦这位兄弟,可有酒水?冷得紧。”

    兵头吩咐小兵:“拿点酒,快点!”

    那是阳河自己酿的酒,浅口碗里酒水有点浑浊,陆挚吃了一半,心知这酒还好,因小兵要守夜,汪县令严厉,他们不敢真喝醉,所以这酒不轻易醉人。

    他把一半的酒给云芹,小声说:“喝 点,得暖暖身子。”

    他们浇了太久的雨了。

    云芹素日不会喝酒,但这种浊酒,她还是禁得住的,便也捧着碗,吃了这酒。

    小兵烧了炭火,他二人脱下蓑衣,握着手煨火,都打了个冷噤。

    来之前,陆挚多穿了几件衣裳,现在脱下外面湿了的,把中间这件解下,披在云芹身上,顺道捉走云芹的手。

    云芹一只手拢了拢衣裳,看向身侧的男人。

    他垂着眼睫,眼神凝重,借着跳动的火光,观察她的掌心,一边轻抚按她掌心和指骨:“疼吗?”

    云芹摇摇头。

    他记得她是拿这只手拍城门的,他怕她受伤。

    她张了张口,刚想告诉他,不用担心,自己力气有一点……大,应该担心的,可能是城门。

    只还没开口,外头传来一声:“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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