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芹菜的芹。
汪县令来了。
云芹和陆挚站起身, 汪县令穿着雨笠,神色有些憔悴,面上一把短须,都在滴水, 鞋子走一步一个水坑。
他声音干哑, 问陆挚:“刘全和方徽呢?他们是我留在上游的衙役。”
陆挚:“回大人, 我未见过这两人。”
事态严重, 汪县令不止叮嘱了保正, 还留下两个心腹盯着水位,随时报信,可阳溪村保正不报信,这两人也没了身影。
当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阳河县从前是战略要地, 如今岁月太平,县里可支配的兵力, 加上衙门的捕头衙役,有三百多人。
来见陆挚前, 汪县令已经部署人,去通知百姓撤离,才和陆挚提了一句, 就有一衙役进来。
衙役瞥了眼云芹陆挚,支支吾吾。
汪县令忙道:“有事快说!”
衙役赶紧低头, 压着声,说:“大人,刘老爷、林老爷家里派人来了, 叫衙门别通知县民,先安排他们出去……”
陆挚和云芹无声皱眉。
汪县令骤地攥拳,忍了那口气, 回他:“这事我只当不知,你也当未给我报过,听得明白么?”
不是他汪某不让大人物先行,阳河濒临决堤,他忙着呢,什么也不知道!
衙役识相,立刻说:“小的识得。”
汪县令又对陆挚、云芹颔首,他心知,要不是两人冒雨来报,就要出大事了。
他说:“最多两个时辰,阳河就决堤了,你们若要通知亲朋,也快些,王虎,给人套个马车!”
陆挚作揖:“多谢。”
汪县令本想拨个衙役,给他们驾车,只不过正是用人的时候,而且陆挚也婉拒,他会驾车,便罢了。
马比驴耐力更强,有了马车,行动方便很多。
不多时,云芹和陆挚先到刘婶婶住的巷子,拍门叫醒刘婶婶。
刘婶婶二话不说,带上细软,拉起二丫,便上了马车。
接着,陆挚去州学找何宗远,道明情况。
何宗远起先不太信,听到不远处的锣鼓与马蹄动静,并一句句呐喊:“急令!各家各户都起来!”
“收拾贵重物什!”
因这几声,州学里乱了,他大惊,慌乱收拾一下,就和陆挚走了。
车厢里已经坐满人,陆挚坐在车前掌车,何宗远就骑来时的那匹驴。
车内,刘婶婶搂着二丫,二丫懵懂地问云芹和母亲:“会淹掉家里吗?”
刘婶婶不知道如何回答。
云芹听着雨声,说:“得问问天公。”
天公不作美,大雨如注。
陆挚和云芹一行,是最早离开阳河县的那批人,一切还算顺利,又过了两刻钟,离长林村也就十里地,他们遇到穿蓑衣的何二表兄。
何二表兄跑了过来,欣喜道:“大哥!表弟!老太太让我出来寻你们,你们没事就好。”
何宗远:“叫老人家担心了。”
外头叙话,刘婶婶透过窗户,观察了一会儿,认出这个分岔处,去阳溪村更近。
她想带二丫先去阳溪村,就不坐马车了。
陆挚问:“婶子不去何家休整?”
刘婶婶知他好心,回到:“旧年的房子还在呢,我们回去打扫一下,也住得。”
千万感谢,自不必提。
这厢,目送婶子带女儿离开,陆挚抖抖笠帽雨水,小声对云芹说:“我想把马车送回去。”
云芹:“你回去,我也回去。”
这回,陆挚并不大想让她一道,按照汪县令推算,如今距离决堤,只有一个时辰了。
见他犹豫,云芹眨眨眼,说:“要是你需要个拍门响的,我却不在,怎么办。”
陆挚:“……”
有那么一刻,他愧于自己没有练个“铁掌”,叫云芹惦念这个。
不过,要是云芹要回去,他也不会让她一人回去的。
人总有“一意孤行”的时候。
陆挚释然,温声说:“好,我们回去。”
于是,陆挚就去和两位表兄说折返一事。
何宗远归心似箭,只觉得他傻,何二表兄不放心,却也无奈。
好在,比起上半夜,雨已经没那么大了。
陆挚赶路的速度更快,云芹靠在马车车壁打盹,不一会儿,她被越来越明显的嘈杂声吵醒。
她拍拍脸颊,醒过神,撩开车帘一瞧,雨幕中,人们聚在一起,火把忽明忽灭,隐约一条火龙的形状,妇孺搀扶,壮年探路。
是县民们朝上游来避水灾了。
突的,队伍里两个男子打了起来,嘴里也骂着难听的话。
县丞骑马走在前头,形容也颇为狼狈,听到动静,他指使衙役分开二人。
只是衙役疲惫,拉拉扯扯好一会儿,还没能弄好,县丞只好又道:“扰乱秩序者,罚十棍!”
那两人这才分开,只还是不服,相互咒骂。
县丞很是心累。
汪县令还在城中调度,他奉命带人避难,可一路下来,队伍里频频有争执,很是耽误。
他正烦躁,却看前面是县衙的马车,他也认出,赶车的是陆挚。
他一惊:“陆秀才?如何又回来了?”
陆挚和云芹下了马车,陆挚道:“县里或许需要马车。”
果然,有不少老人快走不动了,马车这时候起了大用。
见陆挚如此聪明心细,县丞满意点头,当即吩咐下去,让老弱病残坐马车走。
陆挚、云芹就和几个衙役一道,安顿实在走不动的人上马车,车里塞一塞,一次勉强能坐四人,腿脚不好的老人先上。
一个老大夫正登马车,两个十几岁的男孩看他动作慢,使了个眼色,伺机要钻进马车。
陆挚皱眉,方要喝止,那两个小子的蓑衣后襟就被云芹拽住。
她把他们拖了回来。
他们踉跄几步,咳嗽着,回头一看,一道闪电擦过,云芹神色淡淡,黢黑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她问:“你们腿也坏了吗?”
这问得,她好像要替他们打坏双腿。
两人悚然:“好像,好像还是好的……”
云芹:“哦。”
他们缩到一旁,不敢再去插队。
陆挚:“……”
发觉陆挚看着自己笑,云芹脸上凝结的冷意,骤地消散,又不大好意思朝他笑了笑。
她刚刚拿出平时镇压云谷的气势,不知被陆挚看到多少。
突然,行走的队伍内,又传来争执声,这回比上回闹更大,打架的两个男人都滚泥地里,竟还有人起哄。
好不容易,衙役强行分开二人,又耽搁了片刻。
这也是队伍这么慢的缘故。
陆挚说:“大人,我方才看见,是后者踩到前者的鞋子,才打起来的。”
县丞:“依你看,如何做?”
陆挚:“队里人和人挨太近,难免发生摩擦,不若趁雨不大,调整一下,让一人走了后,过了一息时,下一人才接上。”
县丞当即觉得可行,只恨自己焦头烂额,竟忘了这么简单的法子。
他一人管这么多人,心有余力不足,到时候出了点什么差错,指不定要掉乌纱帽。
再看陆挚,性子冷静,擅统筹,县丞又知他是个处事清醒的,便干脆放权,“不耻下问”般,道:“劳烦秀才相帮。”
陆挚愣了愣。
他不爱揽事,做到如今,已是出于良心,县丞此言,便让他犹豫了一下。
听着县丞的话,云芹却一惊,嘴巴张成圆形。
她用手肘,轻轻推了下陆挚。
陆挚低头,对上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遽然读出一句话:连县丞大人,都要你帮忙,秀才果然厉害!
陆挚:“……”
他心口一热,就答应县丞:“不敢劳烦,学生能帮得上忙就好。”
云芹赶紧点头。
当即,县丞分了一匹马给陆挚。
陆挚领了事,便专心调整队伍,不多时,队伍不再耽搁,走得更快,免了和后面的人拥堵。
起先,陆挚时不时望去不远处,云芹的身影,就在妇女那边。
说来奇怪,大家披着厚重的蓑衣,或者打伞,又是夜里,光亮暗淡,身形与往常相比,相去甚远。
但他就是能一眼,就发现云芹的影子。
许久,后面新来了一批人,各个在说决堤的事,叫队伍里更加惊恐慌乱。
好在陆挚及时察觉,一一安排衙役们敲锣,喊莫慌莫急,压下骚动的苗头。
这么忙起来,过了好一会儿,陆挚再看妇女那边,却不见云芹身影。
他皱了皱眉,便看一个生面孔衙役找到他,他气喘吁吁的,道:“秀才你原来在这,方才陆娘子托我带话给你——”
……
另一边,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在妇女里头找人,她无头苍蝇似的,一个个找过去,又忍不住哭出来,形似癫狂。
她这模样,难免叫本就浮躁的人群里,乱了些许。
云芹拉住她,问:“你在找谁?”
那婢女连忙抓着云芹的手,她已经濒临崩溃,语无伦次,道:“我家娘子,她是县令大人千金,可我们走散了……”
云芹骤地记起早前,林道雪曾说过她的好友,就是县令千金,是叫什么汪荷。
旁边一个衙役听到这话,说:“县令大人千金?那不就是秦家……”
婢女连忙说:“对,是她,求求你们,她就在县里出来五里东边的高地!”
衙役看看后面的路,只觉艰难,顿时不想管了,便说:“实在是抽不出人手了。想来,大人和那家不会置之不理。”
婢女要去拽那衙役,被甩开了手。
她正心灰意冷,只听云芹问:“县里情况如何?汪荷在哪不见的?”
“……”
秦家。
这一晚上,刘员外孙子满月,宴请宾客,秦聪带着秦琳与宴,本来汪净荷也该去的,只她来了月事,实在不适,就没去。
秦家最近很低调。
在老夫人带秦玥回秦玥外祖家避祸后,秦员外动身,去了盛京。
因为秦国公不依不饶,他孩子进刑部大牢,他不想叫秦玥好过,秦员外这是拉下老脸,亲自走门路去了。
于是今夜,家里就汪净荷一人,她很早就睡了。
她睡得不深,突的,贴身婢女叫醒她,神色匆匆:“娘子不好了,县里要发大水了!咱们快走!”
汪净荷问:“浩然呢?”
婢女:“爷和小少爷就没回来,消息还是主母让人递来的……来,外头下雨,多穿两件衣裳。”
婢女口里的主母,是汪净荷的继母,住在汪府,她在被刘家接走前,托人通知汪净荷。
否则,她们还什么都没发觉。
到了外头,才知道今夜有多热闹,九霄雷雨,三街锣鼓,呐喊叫嚷,纷纷挤进人耳里,实在不好受。
雨水打在车顶,却仿佛打在油纸伞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
秦家马车沿着石板路,到城门口,城门口早已排起长龙。
天上乌云压城,地上亦是云屯雨集,许多人家穿着蓑笠,人影幢幢,人心惶惶。
婢女下马车,跑去想同衙役通融两句,让她们先走。
可不一会儿,婢女就回来了,有些恼火:“遇到了县令大人,他骂我,叫我好好排队。”
其实,婢女下去前,汪净荷就不太同意,实在人太多了,人人都想先走,就坏了规矩,只能慢慢来。
她反而宽慰婢女:“罢了,等父亲安排。”
这一等,就等了很久,久到汪净荷都睡了一下,终于,秦家的马车出了城门,可以疾驰了。
偏是这时,马车停住,车夫在外面骂了一句粗话。
婢女:“又怎么了?”
车夫下车,当即判断:“车轮陷入地里了!”
出了阳河县城门,前面的官道还有点石板,后面都是泥路,雨又下得这么厉害,地都泡软了,车轮自然陷了进去。
汪净荷和婢女下车,她们披着雨笠,等那车夫推车。
骤然一道惊雷,炸出震天响动。
汪净荷二人都被吓一跳,下一刻,向来温顺的马匹受了大惊,竟踏着马蹄,骤然拔出车轮,就跑进雨里!
汪净荷和婢女手足无措,婢女朝雨中大声喊了几句,可马早就拉着马车,跑没了影子。
车夫追了几步,满头大汗,回来了,只好说:“秦娘子,马受惊了,这情况也根本找不来,你们快去找汪县令吧!”
说罢,车夫也随着民众离开,避难去。
汪净荷有心随众人一道,只因月事小腹坠疼,恐怕走不快,婢女知情,搀扶着她:“夫人,咱们去找老爷吧!”
也是这时,眼前马蹄声,汪净荷方发现是秦家的马,她喊了声:“浩然!”
马上,听到喊声,秦聪勒住马匹。
他引马回来,见是妻子,也是惊讶疑惑:“你怎么在这?”
他身前护着的孩子秦琳,大喜:“娘亲!”
骤地,汪净荷眼角湿润。
她仿佛在海上终于抓到一块浮木,在这样嘈杂纷乱的环境里,能遇到丈夫孩子,她极为幸运。
只是,秦聪也只有一匹马。
他带一个秦琳刚刚好,再带上汪净荷,就不够了。
汪净荷也一眼看破情况,她心内一痛,却笑了下,说:“我正要去找父亲。”
秦聪:“那我送你过去。”
汪净荷:“好。”
隔了这么久,汪县令不在城楼了,他在县城外面五里地的一处高地。
高地上,临时搭了一个营帐,当“县衙”用,帐子因是县里贮藏的老东西,一股霉味,还漏水,滴滴答答。
不过,这里也是个难得的休整地,一打眼,百来人都在这歇息。
汪净荷等了很久,天际微微擦亮时候,雨水渐渐停了,汪县令风尘仆仆归来。
他发现她在,便是皱眉:“你怎么在这?”
汪县令今晚喊得太多,伤到嗓子,声音都哑了一半。
汪净荷:“爹,浩然把我送过来的。”
正这时,一个衙役道:“大人,堤防要撑不住了!”
汪县令:“船准备好了没?”
衙役:“好了!”
汪县令又走了。
汪净荷又只能静静等待。
她有些累,闭目养神,不过一会儿,外头嘈杂,众人哗然,婢女忙出去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水,水过来了!”
汪净荷心中一颤,她也去看,天际擦出一道蟹壳青的光,远处,地面也倒映出一样的天光——
不,那不是地面,是水面。
雨停了,但阳河也彻底决堤了。
尚未撤走的人群,爆出恐惧的大叫,虽然水淹到高地,还有点时间,可谁人不惊恐,纷纷争着往更高处走。
婢女抓着汪净荷,两人跑向高处,婢女脚下一滑,滚了下去,掉到了水里。
汪净荷大惊:“小茵!”
万幸这时候,一条窄窄的小船,随着涨起的大水划到这,有衙役在捞摔到水里的民众,那婢女也被捞起来。
只是,那条船很快满了,衙役先把人们送走。
汪净荷见婢女获救,刚松口气,汪县令也带来几条船,一一接走落单的县民。
众人大喜,无不潸然:“青天大老爷!”
汪净荷挤在人群里,叫他:“爹!”
可是很快,那些船满了人,渐渐离“岸”,汪县令回头,对她说:“你再等等!”
汪净荷愣神,说:“……好。”
汪县令一趟趟地接送着人,每条小船载满了生的希望,可是,每一趟,都没有她的位置。
直到剩下三十人,十二人,五人……
汪净荷还没走。
天际蒙蒙亮,四周被一片深蓝笼罩,就是这处高地,水位竟也到了小腿。
剩下的五人里,除了她,还有四人,因为他们水性极好,自愿把位置让给别人,所以留下的。
他们看着汪净荷,想说什么,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汪净荷从他们眼里,看到了一种怜悯。
她浑身一软,勉力撑着膝盖。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因病去世时,她趴在床边痛哭,父亲在做什么?
哦,那时候他是穷乡僻壤的县令,正在和百姓插秧、灌溉。
简单的葬礼后,父亲说:“小荷,你要像你娘一样,她熬了一生,都在帮我,她是个好女人。”
汪净荷说:“好。”
因他是举子出身做的官,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至于妻子和孩子,他从来是放在第二位的,也正因如此,百姓常有称赞,他们说,他是个好官。
她又想起前两年,她的婚事拖到十九二十,出嫁前,父亲说,要在阳河县当好官,需要和秦、刘搞好关系。
他已经以身作则,续弦娶了刘家的寡妇。她的婚事,就定给秦家的义子。
父亲说:“你该知道我的难处。小荷,去了秦家,定要好好侍奉你丈夫、公婆,这样,才是一个好女人。”
汪净荷说:“好。”
而现在,父亲说:“你再等等。”
水面粼粼,拍打“岸边”,汪净荷出神,心中就像这不受控制的水一样,汹涌地冲出两个字:不好,不好,不好!
她想活下去!
她只是想活下去。
她的眼泪滴入了洪水,很快就被洪水吞没,就像她这个人,那么寡淡无趣,溶于水中,再找不到任何影子。
有一瞬,她想扎进这水里,只为里面晃动的虚浮的影子。
她正想得出神,突的,那留下来的几人惊呼一声,道:“那是什么?不对,那是谁啊?”
汪净荷抹了抹泪,她抬头,只看破晓处,有一个人,和一艘“船”,从沉闷的天际,闯了过来。
说是“船”也不是,那是一个“凹”状的方形大木箱。
木箱里,船上那人穿着斗笠,用一块小木板,悠悠划着“凹”木箱。
风与水浪,推着木箱子,她却好似不慌不忙,从容不迫。
慢慢地,慢慢地,她靠近了,箱子也卡到了高地的“岸边”。
她推起斗笠,露出一张明丽漂亮的脸,霞光在她脸上,留下温暖的痕迹。
剩余的人们很是吃惊,问:“你这女娃娃怎么、怎么那么大胆!你来做什么!”
云芹朝岸上笑了笑:“我来找汪荷……啊,你也在?”
里面有一女子,就是不久前,两人在书肆里见过,萍水相逢,她还帮她选了笔。
汪净荷也认出云芹。
岸上那几人通过姓氏,认出云芹想找的人,他们就指着汪净荷,说:“你找汪娘子?这位就是。”
云芹:“你几位怎么办?”
他们大笑,本来今夜大水淹了县,就足够让人烦躁纳闷的,可此时,云芹的出现,又叫他们觉出暖意。
便有人说:“无妨,我们可以游很远。”
“是啊,你这娃娃忒好心。”
“这附近还有一些浮木,你不必担心我们……不过,你这么大箱子怎么来的?”
笑是会感染的,云芹也笑了,说:“路上捡的。”
原来她在来时,本来看水漫起来了,想回长林那边去,却听到一阵“哕哕”声,她循声而去,是一匹奄奄一息的马。
那马拉着一辆车,撞到一棵大树上,它倒在地上,明亮的大眼眸里,温柔地看着云芹,渐渐丧失生机。
云芹摸摸她的脑袋,掩上她的眼眸。
再看散架的马车,心里就有了主意——
她翻好散架的车板,车身刚好就是“凹”,也不漏水,果然能当船使,就连“船桨”,也是拿散架的马车的。
众人听她两句说完,不由又感慨:“汪娘子运道真好!”
知晓那几位还能再撑一下,云芹倾身,向汪净荷伸出一只手。
汪净荷也恍惚,她看着云芹伸过来的手,遇到她,她这算,运道好吗?
云芹道:“走吧。”
汪净荷还是不可置信:“你,你怎么会来找我的……”
云芹说:“你家小丫鬟快哭晕过去了。”
汪净荷将手递给她。
她的手心、指腹,有好多茧子,硬硬的,和闺秀们的手,根本不一样。
汪净荷心里有许多的好奇,甚至掩过了前头的痛苦,她头一个问云芹的,便是:“你叫什么名字?”
云芹说:“云芹。”
汪净荷问:“琴瑟的琴?”
“不,”云芹扶着她坐下,还抽空和岸上几人回首道别,这才回眸向她一笑,说,“是芹菜的芹。”
第52章 生气。
…
下了整整两日的雨, 乌云稍稍消散,但还有大块的云,凝结在天上。
穿过云层的阳光,又薄又脆, 有了光亮, 黑夜里发生的一切, 更触目惊心。
空气格外潮湿, 坚持了百年的县城城墙坍塌了, 被吞没在水面下,一片树冠浮在水面,晃晃荡荡的水上,飘着很多东西, 还有一只小孩的布鞋。
“哗啦”“哗啦”。
木板划水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简易的“船”上, 汪净荷一直在发呆。
从知道云芹的名字后,她脑海里炸了一道雷, 似乎有很多话,又一时无话。
她忍不住观察云芹。
她果然是传闻里的美貌,就算荆钗布裙, 就算面色素净,不染胭脂, 眸光流转间,是一种极致的鲜活。
汪净荷突然觉得,和她比起来, 自己也算锦衣玉食,光鲜亮丽,却仿佛早已“死”了。
倏地, 云芹用木板挑起水面的那只小孩鞋。
她拿到鞋子,拧干水,放到车厢里。
汪净荷骤地回过神,才发觉,云芹断断续续捡了很多东西,除了小孩鞋,还有一些帽子、书籍、皮球。
她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找回声音:“这些是要……”
云芹:“上面县丞大人弄了个失物点。”
汪净荷明白了,她捡这些东西,是希望有人来领。
云芹看到的世界,和她完全不一样。她突的又觉得自己卑鄙,还瞒着她。
忽的,云芹“咦”了声,捞起一个圆形蝙蝠纹的铜盒,这种一般是钱盒。
可惜里面没钱,是空的,不过也是,有钱就不会飘着了。
她一边划船,一边仔细盯着水面,不一会儿,她探身,用那个铜盒舀了一盒淡黄的水。
汪净荷不解,再仔细看,原来,盒子里还有一条尾指大的鱼,是云芹刚刚舀到的。
她那么利落的动作,叫汪净荷全看呆了。
看她这样,云芹把盒子给给她,说:“可以给你玩玩,不过,这条鱼不能给你。”
她是抓来送陆挚的。
汪净荷捧着铜盒,她终于理顺了混乱的思绪,道:“云芹,其实我知道你。”
云芹:“我也知道你,你是道雪的好友。”
汪净荷微讶:“你就是道雪说的小陆娘子……”
云芹:“是我。”
汪净荷突的能理解,林道雪口里的那些事,最是质朴,最是雅趣。
果真是这样的人,做得出来的。
她不再犹豫,不再隐瞒,坦白:“我是秦聪的妻子。”
果然,云芹有点惊讶,很快,她说:“哦,是你呀。”
倒是平平淡淡的,秦聪好似只是她们共同认识的人,而已。
汪净荷:“你不觉得白救了我么?”
云芹捞到一把木头剑,甩甩上面的水,她问汪净荷:“为什么?”
汪净荷被问得脸色一红,因为她是偷偷调查后,才清楚云芹和秦聪从前定过亲事。
这一安静下来,云芹也明白了汪净荷为什么这么说。
无非是怕她讨厌她。
可是,她和秦聪,就没什么旧情,即便是有,那也是过去,算不得什么。
不过看汪净荷这样,她觉得解释了,和不解释没差。
她笑了下,只说:“你是汪娘子还是秦娘子,都没什么,我们又没仇。”
汪净荷听得晕乎起来,问:“那,我是谁?”
云芹把那小木剑给汪净荷,笑道:“你是汪荷嘛。”
她咬了咬唇,小声说:“汪净荷。”
云芹不好意思笑笑,说:“我记错了,那就是汪净荷。”
汪净荷捧着小木剑,脸色又红了,又小声说:“我不玩这个了的。”
云芹:“这不是给你玩的,是给你划船的,咱们一起划。”
原先是只有一块木板,现在又多了“桨”,当然是找人一起划船,省力。
汪净荷:“……”
她突的一笑,根据云芹的频率,低头划船。
水面上,隐约倒映出汪净荷的影子,她却好像从上面看到自己的真心——
没错,她一点都不喜欢秦聪,又如何讨厌云芹?
只是,父亲要她全副身心放在秦聪身上。
她除了叫人去跟着秦聪,除了去打探秦聪过去的“情史”,就再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
但这一刻,她发现,她至少可以划船。
不是跟丈夫,不是跟父亲,而是跟一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一个她本该去“妒忌”的女子……
一道回到安全的地方。
……
一场灾难,最难的时候,不止有疏散百姓,往后的安置,也是艰巨的问题。
把几船县民送到上游,汪县令还没歇一口气,县丞又赶来了:“大人,保正们来了。”
汪县令喘了口气:“知道了。”
按照十几年前的记录,当时花了二十天,洪水才退干净。
如今恐怕也要二十天,最坏的情况,可能奔着三十天去。
那么多县民,将近一个月的吃喝住用等,如何筹措,是一个极大的问题。
阳河上游零零散散,共有七个村。
除了阳溪村,包括长林、奉阳村在内,六个村的保正,全都聚在一起,就在长林村道路岔口等汪县令。
汪县令只能先去见人。
奉阳村保正老邓率先说:“苍天在上,盼着这水能尽早退了。也亏得汪大人英明,及时调遣人员,免了大难。”
“只是,县丞大人方才说,要把县民分批,送到各村里安置,我们奉阳,恐怕不行啊,唉。”
长林的韩保正一听,说:“老邓你怎么说这种话,当下不该赈灾么?”
老邓:“我们村是荒地开辟的,山道不好走,也不够富,实在拿不出钱,老韩,长林一向离县里近,不如……”
其余保正纷纷附和:“没错,我们村偏僻,县民也指不定愿意去呢。”
韩保正脸色青紫:“长林也没那么多地!”
氛围剑拔弩张,汪县令听了会儿,打断众人的吵架:“你们就算不承应也不行!”
众人喏喏。
汪县令冷笑一声,说:“县里受灾,一定会报到朝廷,届时……”
可是,他话说一半,眼前突然一黑,顷刻间就没了知觉。
见汪县令突然晕过去,众人都是大惊:“汪大人!”
衙役忙也扶住汪县令,一摸,浑身发烫呢,看来是病倒了。
汪县令向来说一不二,他不病倒,让保正们调配,收了灾民,他们都不大肯,如今他不在,那保正们更是谁也不服。
县丞来主持大局,被村里人几句粗鲁的屎尿屁,骂得灰头土脸。
他趁着尿遁,在外头转了一圈,发觉陆挚正在水岸边,问人借一条窄船。
船夫摇了半夜船,早已累瘫了:“不成不成,我得等县令老爷的话。”
陆挚看看左右无人,塞了一两银子给船夫:“烦请通融。”
船夫一喜,还没来得及收钱呢,就听县丞道:“陆秀才!让我好找!”
陆挚收起钱,轻蹙眉,问县丞:“大人,又有何事?”
一刻钟前,有个衙役找到陆挚,说云芹托他带话,前面还有人没回来,她去看看,如果淹水了,她会回来的。
因那衙役几次错过陆挚,等终于找到陆挚,要带的这句话,就耽搁了许久时间。
云芹早不见踪影。
当时,陆挚勉力稳住心绪,见队伍尚有条理,就交还县丞,又听说决堤了,他在此处到处找人,只想着:云芹说淹水了,她会回来的。
可他到底没找到她。
正好,县里有船只运送人,跑了几趟,应当是快运完了,他见如今船只宽松,想借一条,回去看看。
可县丞又来搅和,说:“那些保正吵起来,汪县令又不在,你说如何是好?”
陆挚迅速说:“大人不给他们好处,他们如何肯安置县民?”
县丞还问:“什么好处?”
他跟着汪县令做事,习惯当那个执行的,早就懒得思考了。
陆挚提醒:“大人是当官的,都不清楚,学生是读书人,就更不清楚了。”
县丞:“咳咳,那我知道了。”就是给钱嘛。
正好县丞在,陆挚又问他:“学生还想和大人借条船。”
县丞如今对这后生印象非常好,自然答应:“成,老李,你怎么霸着船,秀才要借你就给。”
那船夫嘟嘟囔囔,心说县令让他等的,他正要解船绳,只看不远处水面上,慢慢飘来一艘方箱子似的“船”。
陆挚定睛一瞧,云芹举起手,笑着朝他挥了挥。
总算是回来了。
她们一上岸,县丞也十分惊讶:“秦娘子,陆娘子,你们怎么一道来了?你们这, 这是船吗?”
这一趟说来话长,云芹就不说了,只是笑了两下。
陆挚则拉着她的手,检查她全身。
云芹忍了个呵欠,小声说:“我没事。”
见她确实全须全尾的,陆挚心里巨大的石头落地,紧蹙的眉头,才微微一松,道:“没事就好。”
汪净荷脚踩在地上,方有实感,婢女也等她很久,见到她,大喊一声“娘子”,跑来抱住她,她眼角又湿润了。
二人庆幸劫后余生,就听云芹问县丞:“那边还有四人,不救了吗?”
县丞拍额头:“救,救!哎呀我这不是忙忘了吗,老李你怎么不去救?”
那船夫说:“我等县令大人的令呢!”
但汪县令又晕过去了。
汪净荷盯着水边停泊的几条船,心下骤寒,要不是云芹,她和那些人,是不是再等不到救援?
好在此刻被提醒,这些船即刻出发,去救最后滞留的几人。
婢女要带汪净荷去一个草棚,那里是汪县令钦定的妇女临时休憩处,有干净的水,也能换月事带。
临行之时,汪净荷叫住云芹:“云芹。”
云芹抬眸。
那婢女也“认识”云芹,可不就是三爷过去的订过亲的女子么?
自家娘子和云芹在这种情况相见,却半点没有争锋相对,婢女不懂,她看看云芹,又看看汪净荷,很是糊涂。
汪净荷朝云芹笑了笑:“谢谢你。”
云芹:“不客气。你划船也挺快的。”
最后,汪净荷又朝陆挚点点头,陆挚颔首,不做言语。
至于县民的安置问题,就该县丞几人去发愁。
云芹把别的东西送去失物点,先留下那铜盒,想着,等把鱼放到家里的陶盆,再把铜盒送来。
陆挚端着鱼,鱼尾摆了下,溅出几滴水,他擦了擦手指。
云芹说:“这个送给你。”
陆挚:“谢谢。”
两人慢慢走回何家,路上很是安静,云芹捡了个话头,说:“鱼可以养大的。”
陆挚:“对。”
云芹歪着脑袋,瞄了下陆挚。
陆挚眉眼淡淡的,盯着前路,一动不动。
路上石头多,还有高低起伏,云芹那双明澈的眼儿,时不时悄悄瞄陆挚,若有所思的,又不好好看路。
好一会儿,陆挚抿了抿唇:“看我做什么,看路。”
云芹说:“我想看看,你生气时是什么样的。”
陆挚阖起眼眸,眼睑轻动。
发现他没否认,云芹恍然,说:“你真生气了。”
陆挚:“……”
他停下脚步,云芹跟着停下,她下意识抬手贴了下脑门,想到陆挚不是文木花,不会戳她脑袋。
她假装抓抓头发,放下手。
陆挚深吸一口气,他这一路,也在整理思绪。
正当他要开口,不远处,传来何老太一声气吞山河般的怒斥:“陆挚云芹,你们俩人!”
云芹和陆挚吓一跳,朝前路看,李茹惠和何大舅妈一人一边,扶着何老太。
何老太双目怒火熊熊:“给我滚回来!”
李茹惠赶紧给云芹眼神,意思是何老太特别生气,快来认错。
原来昨晚上,何宗远和何二表兄两人回来后,说他们又折回去,何老太怒了。
她甚至迁怒最疼爱的孙子何宗远,气他没好好劝说,放人去冒险。
家里人战战兢兢的,好不容易天亮了,雨停了,何老太再等不得人,非要出门看情况,于是,儿媳孙媳就陪着。
还好,她们出来走了一里路,就遇到两人。
见老太太震怒,云芹和陆挚别的先放一旁,赶紧乖乖上前。
何老太本来是要骂两人的,可见他们安然无恙,先是松口气。
又看他们头发、衣裳,都湿了,沾了泥土,颇为狼狈,老太太几欲落泪。
她只让他们快快回家洗漱,吃上一碗姜汤,再来挨骂。
家里,胡阿婆早就烧了很多热水,一来送一些去接济县民,二来,也是留给云芹陆挚用。
终于脱下湿漉漉的衣裳,云芹泡在温热的水里,长长吐出一口气,又困得打呵欠,挤出了点眼泪。
她也没贪舒服久泡,陆挚在外头等着呢,就洗洗尘埃,起身拧干头发,披上衣服。
走到了门口,云芹看陆挚盘腿,坐在廊下,手指伸入水里,在逗弄那条小鱼儿。
小鱼儿早从铜盒子里挪出来,放在素白陶盆里,水也换成干净的井水。
他手指修长,指节如竹节清俊,肌肤比陶盆,还要白皙细腻得多,偏不拿笔,而是弄小鱼儿尾巴。
小鱼儿躲着他手指,在陶盆里游来游去。
他似乎并不讨厌它,眼神清润温和,唇角微微勾起。
不过,在发觉云芹出来后,他又收起笑意,轻声问:“洗好了?”
云芹:“唔。”
陆挚进去里面洗漱,轮到云芹蹲在外面玩鱼。
他动作很快,不过一会儿,就也好了。
云芹弹弹手上水珠,就也抚平裙裳,起身,说:“我们走吧?”
陆挚说:“你先睡会儿,我去外祖母那就好。”
这样,就陆挚一人被骂。
但云芹理解何老太,她终究是担心他们,就像,她也想到陆挚肯定生气,鱼也是拿来“贿赂”他的。
她揉了下眼睛,因为睡不够,有些迟顿,却依从本能,说:“我还是和你一起去。”
陆挚:“嗯?”
她一手拢在唇边,小声说:“我不怕老太太生气。”
他终于是笑了,手指轻捏她脸颊,说:“你胆子挺大。”
云芹摇头:“不算大。”
陆挚:“嗯?”
她脸颊贴着陆挚的手,眨眨眼,气息温软,说:“比如,我怕你生气。”
作者有话说:云芹:拿捏~~~[好的]
第53章 敢当。
……
今早卯时末, 何玉娘醒来,自己乖乖穿了衣服,看着镜子抓着发绳,扎了两股发辫, 云芹教过她的。
因为和云芹扎的不像, 何玉娘纠结了一会儿, 觉得自己扎的没云芹好看, 先去主屋找云芹。
主屋有洗漱的痕迹, 但陆挚和云芹都不在。
她就走去老太太屋里,老太太也不在。
何玉娘正奇怪,走在家里,就遇到邓大。
邓大一夜没睡, 长了一对乌黑眼圈,何玉娘看得奇了, 又遇到大哥何大舅、侄子何宗远……
她一个个数,哈哈, 今天大家都挂上乌眼圈。
何桂娥刚从厨房回来,发现何玉娘乱逛,就叫住她:“姑祖母, 你头发真好看,还没吃早饭吧?”
何玉娘:“嗯, 我要吃!”
何桂娥领何玉娘去李茹惠那边,同月娥、小灵、何佩赟几人一道吃饭。
小孩们本来在各房吃饭的,不过因为今天大人很忙, 几人难得聚在一起吃。
听说县里全淹了,他们还不懂什么叫灾害,难免充满向往:“不知道能不能去玩水。”
何桂娥说:“那些人家里被淹了, 很可怜。”
小灵几人:“也是。”
又小大人似的,叹了几口气。
突的,何佩赟幸灾乐祸说:“我娘说,陆表叔和表婶一晚上都不回来,要被太奶奶骂了。”
何小灵:“表叔表婶是去救人,才不会被骂!”
几人吵了几句,谁也不服谁,忙把馒头塞到嘴里,蹑手蹑脚,去了正堂——
何家正堂开阔,门口地面有一小片深色水印,是鞋底从外面带进来的水渍,越往深处走,脚印痕迹才浅了。
可见昨晚上,大家从正堂进进出出,有多频繁。
屋内有一股蜡烛烧到底的蜡香味,何老太扶着一把拐杖,站在那幅“笃实好学”字前。
春婆婆给她沏了一杯茶,说:“你也一晚上没歇了,骂那两个孩子的事,就等晚上吧?”
何老太:“和你这个没读过书的说不明白,有句话叫:当骂不骂,必受其乱!”
春婆婆:“你老你说得有道理。”
好在,孙儿心疼老人家,也没让她等太久,片刻后,陆挚和云芹携手而来。
两人打理过后,虽然忙活一夜,但他们精神头看着不错,至少比家里其他人好得多。
陆挚又解释一通,他们为何没及时回来。
云芹垂着双手,负责乖乖点头,看着可怜巴巴的。
何老太:“……”
她本来确实有一肚子话要骂,什么“县衙那么多人救灾难道差你们两人”“就算帮上大忙功绩也是给当官的”,却说不出来了。
他们原也不是为了功绩。
她抚着心口,长长叹出一口气,这才说:“算了,阿挚,我就说过,是你娘把你教得太好。”
陆挚浅笑,说:“不敢当。”
听老太太这样夸陆挚,云芹整理坐姿,“醉眼”里燃烧着一点期待,瞅着何老太。
何老太看她这般,不情不愿对她说:“哼,你娘也把你教得太好。”
云芹满足了,说:“敢当。”
堂内两个老人家,都没忍住笑了,陆挚也瞥她轻笑,几人便是几句话,消解了这一夜的忙乱、奔波。
何老太放人:“别耽搁了,你们快去休息吧。”
接下来,自有朝廷和淮州赈灾。
云芹:“祖母也是。”
何老太:“我还用你叮嘱?”
忽的,堂外窗户外,传来几个小孩争执声,是何小灵说自己赢了,在笑何佩赟,何佩赟要打她。
登时,何老太又怒了:“你们这些小的捣什么乱!桂娥,把人带进来!”
云芹揉揉眼,还想看会儿热闹,被陆挚拉走了。
…
这一日晚些时候,赈灾过程才慢慢进入正轨。
首先就是安置县里的老爷们和女眷。
韩保正收拾出他家的屋子,自己和妻儿都挪去外祖家住,秦、汪、刘等就在他家暂时歇脚。
汪净荷和婢女也分到一间屋子。
婢女进屋后,赶紧找巾帕和水,又把各处擦擦洗洗,难掩嫌弃。
汪净荷换了身衣裳,吩咐她:“小茵,差不多就好了,都是这么住的,你也一夜没睡,先歇息吧。”
婢女:“那娘子不休息吗……”
汪净荷:“我看看母亲、父亲,就回来。”
婢女一想到昨夜发生的事,止不住替汪净荷委屈,可还能怎么样呢?
汪净荷这么说,她只好铺床,等她回来。
汪净荷先去见刘家继母。
继母依然槁木般,母女相顾无言,须臾,她便说:“你爹在前面的屋子,去看看他吧。”
汪净荷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继母。
她从前总以为,继母的性格就这样,可昨夜,是继母带了消息给她,或许,她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只是变了。
韩保正分给汪县令的屋子,几步就能进出韩家,方便汪县令随时处理政务,不过也有坏处,那就是人往来多,难免嘈杂。
才刚到那屋子外,汪净荷就听得秦琳一声熟悉的嚎啕:“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她赶紧跑去,只看秦聪抱着秦琳,从汪县令屋内出来。
他有几分无奈,说:“都说了你娘亲等等就来了……哦,在那!”
他指向汪净荷,示意秦琳。
秦琳迈着小步伐,奔走过来,道:“娘亲!”
汪净荷摸摸他脑袋:“琳儿长大了,不随便哭了,是不是?”
秦琳:“是!”
哄了秦琳,自有仆从带他去睡觉。
秦聪想起自己落下汪净荷的举措,本是想来问汪县令她的情况,只是汪县令还没醒。
他局促,要是叫别人发现了,背地里指不定如何说他背信弃义。
于是,他难得温和,问汪净荷:“是父亲带你来的么?”
汪净荷:“不是,是一个叫云芹的女子。”
秦聪蓦地出声:“云芹?”
再看汪净荷坦坦荡荡,他知道自己反应有点大,有些尴尬,说:“……那,我得和她说声谢谢。”
汪净荷心下冷笑,道:“我已经和她道谢了。若你是在乎我,和她说谢谢,倒也还好。”
“如若不是,你别去打搅人家。”
她的语气,还是和从前一样,秦聪听她用这个语气,问过自己要不要吃莲子羹,叫他抱抱秦琳,劝他莫要交狐朋狗友……
那是十分的贤惠。
可是此刻,她说的这话,叫秦聪竟觉着,话语里有一根刺。
还没等他再问,汪净荷已经垂首进屋。
屋中一股药味,汪县令躺在床上,额上还贴着一张手帕,大夫说,他是常年郁结于心,又遇昨夜那样的急事,被风雨一浇,便染上风寒。
汪净荷坐在床边。
病倒的汪县令,看着十分憔悴,也不再是自己记忆力那般高大。
忽的,汪县令在高热里,喃喃一句:“救人……救、小荷……”
汪净荷愣了愣。
如果是从前,她会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但是过去自欺欺人的表象,在昨夜,全被血淋淋地揭开。
没有哪一刻,她觉得世界那么尖锐,虚假与真实交错,有虚情假意,就有真情实感。
她不否认,父亲可能还是惦记她的。
可是,对汪县令和秦聪来说,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不得已,她就是那个“不得已”。
她腻了。汪净荷最后看了看父亲,走出这个昏暗的房间。
…
何家,东北院。
云芹和陆挚回到屋中,陆挚先把两个窗户关小了,又拿个帘布盖着,挡走大部分的光源,房中暗下来。
云芹先脱鞋子,扑到床上,缓缓扭了几下,才睡正了。
她看陆挚褪去外衣,披在洗漱架上,从桌上拿水喝的侧影,就想起去正堂前,两人的对话。
当时陆挚语气一松,说:“等回来时,我们聊聊。”
她就知道,他其实没多少气。
既然已经不气了,那他想聊什么呢?云芹怔怔地想着。
不多时,陆挚重新倒了一杯水,试试温度,这才来床边。
他示意她喝水。
云芹爬起来一点,咕咚几下吃了那杯水,陆挚放了杯子,躺在外面,手臂轻环住云芹的肩膀。
这种稀疏平常的感觉,在刚经历了暴雨淹城的可怖情形后,很是可贵。
看她撑着眼皮没睡,他笑了笑,说:“去救人前,你是不是托人带话给我,说,如果前面淹水,你会回来。”
云芹点点头。
当时她出发前,转了两圈,也没找到陆挚,就叫一个衙役带话。
陆挚说:“可等我知道的时候,水已经漫过来了,我找不到你,我当时就知道,你没回来。”
回想着那时的怔忪,他都感到一阵心悸。
云芹把头埋在他身前,小声说:“对不起。”
她明明发现淹水,却没回去的缘故,除了找到适合的划水工具,还有一个原因。
她说:“我水性算不错,夏天经常躲着娘,偷偷去河水里洗澡,所以,我没回来。”
她会衡量自己的能力,如果是自己做不到的事,她也几乎不勉强自己。
毕竟,山脚下虽然设了山神庙,可云家人从小就知道,山从不仁慈。
过于自大的人,会被山吞噬,葬身林海;过于胆怯的人,永远不敢上山,也就采摘不到好吃的果子,打猎不到新鲜的肉。
她并非自大自卑,而是自信。
陆挚想了想,说:“我相信你。”
云芹对这一片的情况,比他了解。
她能带着一群小孩去山上玩,认路、辨别方向的本领很强,又能及时判断情况,做出决定。
而她也信他,所以,才会转头就走。
上面这一切,是陆挚在听到她离开后,理智告诉自己的。
可人除了理智,还有一种克制不住的情感——他手脚也一阵冰凉,他克制不住地担心,所有不好的结果,都涌上大脑。
那是什么感觉呢?
因为在意,带来一种说不清楚的酸涩。
只是,逗着那条云芹从洪流里捞出来的小鱼时,看它从指尖溜走,他又想,她还是在乎他的想法的。
这让他尝到甜蜜的滋味。
就是这种情绪,纠在心口,织成了一张网,他挣扎不动,也不想挣扎。
云芹等不到他下一句话,好奇地抬眼。
陆挚眉眼平展,眼底闪烁,衣襟下凸出的喉结,在轻微颤动着。
她忽的道:“我懂了。”
陆挚眉头一扬,轻笑出声:“我都没说,你懂了什么?”
他好像笃定云芹猜不到他想说什么。
云芹便往前拱了一下,窸窸窣窣找到他心口,把耳朵贴上去。
陆挚揽紧了她。
隔着他的薄薄的夏衫,她感觉到,他心跳得有点快的,仿若用一把小斧子,反复敲凿着厚厚的、湿润的泥土,让一株小苗,快快生长。
热意和鼓噪,充斥云芹耳膜。
须臾,她戳戳它心口,对陆挚说:“它告诉我了。”
陆挚:“说了什么?”
云芹:“它说你心软了。”
陆挚实在好笑,他一笑,隔着他的胸膛,云芹耳朵也跟着发颤,她都有点晕乎乎了,想要挪开脑袋。
他却按住她脑袋,说:“确实心软了,你再听听,就没听到别的什么吗?”
云芹:“……”
她当然听不到心脏说什么话,刚刚那么说,只是讨巧。
结果陆挚又问,她又听了会儿。
她挖空脑袋想好话时,陆挚也不为难她,说:“那我告诉你?”
云芹赶紧点点头。
他又笑了,震得云芹晕乎乎的,便听他低沉沙哑,道:“它说:我喜欢你。”
原来对一个人产生喜欢后,心绪被她一举一动牵引,心不由己,除了甜,还会有苦。他原先不识,现在就知道了。
云芹耳尖发麻,脸颊发热,有些不好意思。
她下意识咕哝道:“那我也喜欢……”
陆挚手指轻按住她的嘴唇。
云芹眨眨眼,看他笑道:“阿芹,别急着给我回答。”
她当然喜欢他,他知道的,可她或许不太明白,这种感觉,又不完全一样。
至少,和他比起来,云芹口味“清淡”,就没吃过醋。
为此,陆挚感觉出一点羞愧。
甚至不久前,他知道云芹冒险救了汪净荷后,对汪净荷,产生一种微妙的不爽。
自然,这种情绪,他隐瞒着云芹,否则就显得自己器量狭小,多少圣贤书都白读了。
至于彼此的心意,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去摸索,探寻。
他说完后,云芹懵懂地点点头。
她想,她会真的懂的。
困得狠了,她上下眼皮一合,不过一息,便坠入梦乡。
她一睡着,就什么响动都吵不醒了,一张巴掌大的面庞,安宁丰润,陆挚跟着心神一松弛,也感觉到一股困意。
他搂着她,合眼,先进入一个有她的梦。
……
…
云芹送陆挚的那条鱼,终究没能养大,因为没两天,就被一只彪悍的狸奴翻过院墙,翘着尾巴,给叼走了。
陆挚一改书生作风,追了狸奴三条巷。
实在没追回来,云芹偷笑完,赶紧安慰他,说:“它也饿了,给它吃吧。”
中下游受灾,人的食物都不够吃,何况动物。
如此一来,陆挚勉强释怀。
何家因食物不够,大家也勒着裤腰带过日子,连洗澡水都改了往年夏天频率,成五六天洗一次。
万幸的是,受灾的灾民,汪县令花了十多天就安置好了,长林村因地理位置缘故,接收的最多。
民众信服汪县令,偶有小摩擦,却没发生大动乱。
淮州的官兵是第七日的时候到达的,朝廷的钦差,在第十九日到达阳河县。
随钦差一道回来的,还有秦员外。
淹没县城的大水,等到第二十七天,才彻底退了。
这样的天灾,饶是提早两个时辰,安排百姓撤离,可当天大雨,阳河县是中县,有七八千户人口,终究有些人,意外葬身洪水中。
为防止瘟疫,尸体不管有没有被认领,都投入火坑焚烧。
火坑的熊熊烈火里,汪县令神色悲戚,他瘦了整整一圈,形销骨立,似乎就要羽化而去。
百姓潸然,纷纷上前道:“大人,保重身体啊!”
“青天大老爷,受小的一拜!”
“……”
朝廷钦差段方絮从堤坝骑马回来,便见此场景。
阳河时隔十几年,再度决堤,令皇帝十分牵挂,这里造的船,将将出了点名声,眼看可以打造成重要造船工场,若如此不安稳,船坞也没必要安置此地。
因此,段方絮此行下县的目的,除了安置灾民、调查阳河决堤可有人祸缘故,还得再勘察地形,以判断情况。
他为官十数载,倒也不常见县令能如此得民心的。
身旁,副手道:“段大人,这位县令看来是爱民如子,这次决堤,全是老天无情,唉。”那堤防他们方才也看过了,全是按规定修的。
段方絮不置可否,反而突的想到什么,问:“陆拾玦、姚延雅是不是就在长林村?”
副手:“好像是。”
段方絮:“我去会会他们。”
第54章 鸡蛋。
这日姚益和往常一样, 日上三竿才躺下。
阳河县发洪水,他也不好受,因为知道他有闲钱,有几个衙役常用的治水的名目, 来打劫, 叫他推拒不了。
再听拍门声, 他真想当自己晕过去。
不过, 未免后续的麻烦, 他还是叹气,亲自开门接见。
原先他想好借口,一看门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但见他戴乌纱帽,着紫袍公服, 佩金鱼袋,眉间间距紧凑, 目如鹰隼,络腮有须发,凛然不可犯。
他认出, 此人乃段砚的兄长,名段方絮, 当朝三品工部左侍郎。
姚益心中一震,拱手作揖:“学生拜见大人。”
段方絮打量他居所。
他虽是段砚兄长,姚益和他却谈不上熟悉, 因他们像差了辈分。
段方絮已入仕十几年,性子严肃,因此他一沉默, 姚益就有些无措。
须臾,段方絮道:“你是六年的举子,被舞弊案牵连,怎么去年不参与恩科?”
姚益解释一通,如天资不足之类的。
段方絮便随口考校,问了《孟子》里几句话:“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如何解?”
姚益心惊胆战,加之到底疏漏,答得有些磕绊。
段方絮:“哼,耽于享乐,‘一日暴之,十日寒之’。”
后半句话也出自《孟子》,他训姚益缺乏恒心,不能持之以恒。
姚益汗颜,连连称是,暗道当学生就是不好,任何前辈都可以过问两句。
等以后延雅书院发扬光大,作为院长,他也要这样折磨别人。
姚益的家族,段方絮有所耳闻,因此他放弃科举,他不是太惋惜,训过就训过。
但陆挚不一样。
段方絮直言:“我听说,陆拾玦在做私塾先生?”
姚益:“是,是。”
段方絮:“胡闹!他如今在哪?”
如此这般,姚益赶紧把这尊大佛请到延雅书院的茅屋。
前阵子阳河县大暴雨,茅屋屋顶被冲掉了,还是小陆娘子夹着一捆茅草,哼着曲儿,上屋顶修好的。
除了房子,被灾害影响的,还有学生,今年扩到三十五人的书院,一场洪水后,只有二十人回来上学。
大部分是家里负担不起了,就缺这口劳动力。
陆挚和姚益也无法,人总是要先生存的。
到书院门口,门上贴了一张画,寥寥几笔,勾出一只长相三分彪悍,三分憨厚,三分可恶的狸花猫,下书:“狸奴勿近”。
段方絮冷哼。
姚益隐约记得,段砚提过,其兄最恨学子玩物丧志,画画对他而言,也在这个范畴。
这门上最好就是贴几篇《孟子》,而非一张狸奴画。
他讪笑几声,找补:“大人,这估计是小孩画的吧,画得真好。”
段方絮:“这小小村庄,还有画画这般传神之人?”
姚益暗道麻烦,真不知这猫怎么惹陆挚了,他那样好性的人,竟还和它较劲!
两人在屋外说话,早已惊动屋内。
陆挚出门,自也认出那眉眼、官服。
实则他和姚益一样,和段砚往来多,是因为他们都是萧山书院学生,但段方絮早早入仕,身居高位,他们对他是敬畏。
当时申时三刻,距离下学还有半个时辰,在姚益示意下,陆挚先给孩子们下学。
他敛袖一作揖:“学生见过段大人。”
段方絮颔首。
姚益不敢把这尊大佛送回“山外有山”,早就吩咐随从,带了一整套汝窑青瓷茶具、一盅山泉水,并炭火之类。
片刻,简陋的茅屋里,冒出袅袅茶香,真有些陋室隐居的趣味。
吃茶前,段方絮先考校陆挚。
也不知是不是那幅“狸奴勿近”激怒了他,他问得十分刁钻,考的不止《孟子》,还有《书经》。
旁听的姚益忍不住落下冷汗。
陆挚却对答如流,一来一往,丝毫没有露怯,他不骄不馁,姚益却是渐渐的挺直腰杆,舒服起来——
自己在段方絮这吃的憋屈,总算是平息了!
好一会儿,察觉陆挚没有落下功课,段方絮神色稍霁,吃了口茶,又问:“那‘偷鱼案’,你传到盛京的?”
陆挚:“不敢相瞒,正是学生。”
段方絮:“乙就是阳河秦家,甲呢?”
陆挚抬眸,淡淡道:“大人如果不能翻案,莫要再打搅受害者。”
此话一出,屋中一阵寂静,傻乐的姚益也梗住,低头倒茶,只做什么都不知。
陆挚拿着茶杯,细品茶水。
突的,段方絮却也不怒,笑了一下:“你倒当得起与文业争锋之人。”
陆挚:“谬赞。”
段方絮问“甲”,果然并非要为人家出头,揭过此话题,他又说:
“这次县里能及时避灾,你帮了大忙,汪县令是做实事的,只是你是白身,再如何,也没有你的功名。”
陆挚笑了笑:“尽人事,听天命。”
段方絮沉吟片刻。陆挚知晓大概也没大事,他看了眼天色:“大人若有旁的事,得改日再提。我得回家了。”
姚益闭眼,心里催:你快问啊,快问啊。
段方絮果然问:“你家中有急事?”
陆挚露出满意的、温和的笑,道:“荆室等我回去吃饭。”
段方絮:“……”
那茶水正是洪州白露,陆挚问姚益:“我能带点白露回去么?”
云芹喜欢喝这个。
姚益高兴极了:“拿吧拿吧,拿多少都好。”
他看段方絮那脸色,安详地想,这世上,总算不止他一人被陆挚这厮秀夫妻伉俪了。
……
何家昨天收到一张请帖,请云芹品茶吃饭。
送请帖的是汪净荷的贴身婢女,她坐马车来的,说可以用马车接云芹进县。
从长林村走去县里要一个时辰,若天气尚可,坐马车最多只要半个时辰,云芹就动心了。
她又问那婢女:“茶是洪州白露吗?”
婢女:“娘子要喝这个,自然使得。”
贵茶,云芹笑眯眯:“那我去。”
婢女把消息带回秦家。
得知汪净荷要定酒楼,她以为,娘子在意云芹和秦聪从前的关系。
婢女从前暗暗替汪净荷较劲,可人家救了汪净荷后,婢女是真心感激的。
她还反过来劝汪净荷:“当时大水,三爷他居然……唉,要不是陆娘子,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看婢女误会,汪净荷笑道:“我知道,过去那些都不重要。”
婢女:“那娘子为什么不在家宴客?”
汪净荷环视周围,宽阔轩宇,锦屏绣幌,她淡淡地说:“这里不是我的地方。”
转眼今日,秋高气爽,万里晴空,光是这天气,叫人半点想象不出,两个月前的那场大雨如何可怖。
阳河县里还是有了很多区别。
云芹趴在车厢窗口,看着变化。
洪水退了一个月,百年城墙只剩断壁残垣,地上仍能看见淤泥,蝇虫飞舞,城内好得许多,虽不如从前繁华,街边也有零星小贩。
酒楼有两层,翻新了一层,摆上幌子,照常营业。
马车停在酒楼门口,小二一甩布巾,迎上来热情道:“陆娘子,二楼请!”
云芹踏上被水泡得有点软的楼梯上。
走入一个清静的厢房,她从那仿古的仕女图屏风上,认出这是从前姚益吃酒招待她和陆挚的房间。
汪净荷候在其中,起身道:“叫你颠簸这一遭了。”
云芹:“还好,坐车很省力。”
也好玩,她这辈子没坐过几次马车,自然新鲜。
很快,小二上菜上茶,她们两人吃着一些,汪净荷低声说:“从前,我买了李娘子的绣样,拿去平秦玥的官司……”
其实就算她没有这么做,汪县令要保秦玥,办法多得是。
汪净荷:“抱歉,我不知她是你二嫂子。”
云芹:“没事,她也不卖了。”
汪净荷还没习惯她的直白,脸色一红,更为羞愧。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没了话题,就静静吃了大半桌,隔壁婢女来敲门,说是秦琳找汪净荷。
那天秦聪抛下汪净荷,终究叫秦琳心生恐怖,最易半夜惊醒,叫着“不要丢下娘亲”。
因此,汪净荷虽在酒楼赴约,也只能带着他。
她抱着秦琳,对云芹抱歉笑笑,又叫 秦琳:“叫婶婶。”
秦琳恭敬拱手:“婶婶好。”
云芹对秦琳挤了下眼睛。
小孩很敏感,收到了什么讯号似的,瞪大了眼睛,盯着云芹,一直等下一个讯号。
汪净荷放秦琳到一旁玩,和云芹继续吃饭。
不一会儿,秦琳就开始往云芹身边凑。
汪净荷呵斥:“琳儿,不得无礼。”
秦琳一瑟缩,云芹用布巾擦擦唇角,笑问他:“飞高高吗?”
秦琳:“那是什么?”
云芹问汪净荷可否抱一下秦琳,汪净荷自是点头。
下一刻,云芹高高抱起秦琳,转了一圈,果然是“飞高高”。
秦琳欢呼尖叫,玩得非常开心。
一旁婢女差点吓晕过去,汪净荷却也跟着秦琳笑。
她想象中的父子关系,就是这样,而不是她一直求人抱小孩。
她也想这样抱着秦琳玩,却“飞”不起来。
云芹一眼看透症结,笑道:“你力气不够,多吃点。”
汪净荷:“好。”
……
饭毕,汪净荷抱着秦琳走在前面,云芹在后面,几人下了二楼。
云芹扶着扶手,下到最后一级台阶,那小二跑过来,双手拢着两个热乎乎的熟鸡蛋。
云芹以为是给汪净荷的,因汪县令还算是个好官,百姓心善,送家眷吃的也寻常。
却没想到,那小二凑到自己跟前:“陆娘子,这个送你。”
云芹指指自己:“我?”
汪净荷早听小二提过,便笑着看她。
小二说:“娘子不记得了?那日大暴雨,我跌进坑里,是娘子把我拉出来的。”
“……”
…
傍晚时,陆挚循着旧路快到何家,突的听到马车碾着乡道泥土,发出的骨碌碌声。
云芹今日和汪净荷吃茶吃饭,他回头,果见到后面一辆秦家的马车。
这要是以前,陆挚决不能这般冷静,看云芹和汪净荷往来,只是,承认自己妒忌、不喜欢秦聪后,他坦荡许多。
毕竟汪净荷不姓秦,云芹也不为秦聪而去。
而且,人以群分,云芹愿意和汪净荷往来,可见,汪净荷并非秦聪那种败类。
他在前面等着,等马车近了,唤了声:“云芹!”
云芹撩开车帘:“我在呢!”
离何家也就几步路的距离,云芹和车内的汪净荷、婢女道别,她跳下马车。
落日熔金,几乎将她的睫羽照得发亮,她眼底酝着一汪清泉,嘴角带着笑,怎么看都是心情极好。
陆挚看她笑,自己也忍不住笑,问:“跟她吃茶,就这么开心?”
云芹:“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你转过身去。”
陆挚背过身,听她在身后窸窸窣窣一下,说:“好了。”
他再回头,云芹两只手各捏一枚鸡蛋,用鸡蛋遮住自己眼睛,晃了两下。
陆挚:“鸡蛋?”
云芹挪开鸡蛋,露出一对盈盈笑眼:“嗯,你猜它们哪来的?”
陆挚心知,肯定不是买的,要是买的,她就不会这么开心了,那就是人送的。
但汪净荷应当不会送鸡蛋。
就算是别的朋友送的,云芹虽也欣喜,但不会“惊喜”,那就是陌生人送的。
再想最近的水灾,他一下猜到,是不认识的县民送的,还是受过她帮忙的县民。
他心里有了章程,接过一个鸡蛋,却问:“一文钱买的?”
云芹:“不对。”
陆挚摩挲鸡蛋,还有点暖热,可见云芹一路护得小心,又问:“秦娘子送的?”
云芹更是得意,笑说:“呆,还是不对。”
这还是她第一次“骂”自己呆,陆挚听得一怔,心都软了。
他认输,说:“不好猜,到底怎么来的?”
云芹:“是个男人送我的。”
陆挚面上如秋风过境,凌乱了片刻,什么男人?
还好,云芹没发觉他的不对,继续说:“因为那天大雨,我帮了他。”
陆挚又风和日丽了。
他低笑几声,脑海里骤地浮现段方絮所言:没有你的功名。
他回的“尽人事,听天命”,还算潇洒,可是,他不是汲汲营营之流,却也并非真的淡泊,不然就学父母当年,隐居罢了。
但此刻,他觉得,功名又如何,还不如这两个鸡蛋,能逗妻子开心。
陆挚剥了一个鸡蛋,给云芹。
云芹珍惜地小口吃着,想起这一两年的事,她再无法像以前,直接同陆挚说,汪县令是个好官。
或许真是官不好做。
她哧溜整个鸡蛋,咽下,对陆挚说:“你以后不能和汪县令一样。”
陆挚也吃着鸡蛋,问:“如何解?”
云芹:“他大包大揽,手下却没几个真有能耐的。”
听说,汪县令留下两个衙役在上游盯水位,秦家庄子庄头宴请他们,灌他们吃了许多酒,他们竟醉得睡着了,误了时机。
再说县丞,汪县令累晕过去,他就没了主心骨,虽然也是陆挚厉害,但他几次三番,都找陆挚出主意,这人本身也不行。
可见,如何管好手下,培养可用之材,是一门学问。
陆挚想到如今自己的身份,不过区区秀才,便笑问:“你知道我能当官?”
云芹一愣:“你不能吗?”
她似乎没想过他不能。
陆挚不敢逗了,当即说:“能的。”
云芹知晓陆挚读书好,可刚刚他一问,令她也疑窦丛生。
她提议:“要不,你也去州学吧?”
陆挚:“……”
她掰着手指数:“我们家里存的钱也够多了,整整二十六两和一贯铜钱,我也有稳定的进项……”
眼看云芹盘算起来,陆挚当下后悔,就不该拿读书开玩笑。
他道:“我不去州学。”
他牵住她的手,低声说:“若我们分开,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想我……”
“但我……会想你。”
云芹看看左右,还好路上也没什么人,她心跳加速,脸颊微红,“唔”了一声,权且当做回应。
陆挚耳尖也泛红,却是突的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到了房中,陆挚去提热水,今日是家中分洗澡水的日子,提走原定的份额后,他问胡阿婆额外留了热水。
胡阿婆轻车熟路:“半桶是吧?”
陆挚道:“一桶吧。”
提了桶回家洗过澡,云芹和陆挚又吃过饭,陆挚拿出一包洪州白露茶叶,两人用冷水泡着喝。
陆挚也清楚,云芹最开始喜欢喝这茶,是因为它贵,但喝着喝着,就真的喜欢上了。
可见,还是得品质好,才能真吸引她的注意,就和人一样。
所以她想让他去州学,是盼他更好,只不过,陆挚觉得,有点不对。
夜里,两人交颈,喘息声渐渐加重,先是一次后,陆挚调整姿势,靠在床头上,忽的,抱着人坐起来。
云芹双腿后勾,手指沿着他的双臂滑落,就没了力气。
她眼睑上,有一滴温热的汗,摇摇欲坠,她忍不住阖起眼睛。
陆挚抿掉那滴汗,忽的问:“……你会不会想我?”
云芹瞪大眼睛:“嗯?”
陆挚扶着她的腰,轻笑了下,低声说:“让我去州学的事。”
“会想吗?还是,不想?”
云芹:“……”
作者有话说:陆挚:讨厌州学[爆哭][爆哭][爆哭]
州学:清汤大老爷!
第55章 我们家。
…
家中素布床帐洗久了, 用旧了,不太透光。
一只大手挂起床帐,光线黯淡,照出被褥一片狼藉, 揉成一团, 隐约的, 不知是汗渍, 还是什么, 浸透了它。
陆挚扫了一眼,竟也不敢多看,倏地卷起被子,打算明早比平时早两刻钟起来洗。
他做惯了, 很快,床上铺好干净整洁的被单。
他再抬眸, 烛光下,云芹斜斜靠在榻上枕头, 一只手撑着下颌。
便是天已入秋,方才他们都出了很多汗,还好陆挚预留了足够的水, 泼洗一通,比擦洗更舒服点。
此时, 云芹已经洗好了。
袖子随她动作,布料落下,露出她手臂漂亮结实的线条, 手臂内侧,被啄咬出一枚红痕,肖似雪中梅花。
她粉面桃腮, 半阖眼睛,呼吸轻盈,陆挚怀疑他再慢点,她就睡着了。
他轻声走来,要揽着她抱起,云芹不要,只自己脚踏地面,说:“我自己走。”
是陆挚太过头了。以至于,她现在碰到他的手,就会觉得自己的手,也麻麻的,进而蔓延到全身,身体也不由绷紧。
那种紧张又放纵的感觉,自打两人的次数多了,越来越明显。
见她裹着被子躺下,趁着夜色正好,暧昧未消,他坐在床沿,小声问她:“还是不喜欢坐着?或者说,不喜欢我那样?”
云芹拿被子盖住脸,才刚把那感觉赶出脑海,陆挚两句话,那感觉又卷土重来,叫她脚趾微蜷。
忽的,她也问他:“其他人会事后讨论吗?”
这句话,声音越来越小。
陆挚脸色也红了,虽然他不清楚其他人如何,但在他看来,床事是可以学的。
学习么,就是: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自然,就会衍生各种讨论。
他说:“应该会吧?”
云芹把被子拉高了点,盖住鼻子,瓮声瓮气:“那你呢?你喜欢我那样吗?”
突然被这么问,陆挚目光微微闪烁,呼吸忽的发沉。
云芹拿被子盖住整张脸了。
须臾,陆挚也拉起被子,躺了进去,笑道:“我知道了,我不问了。”
一张被子里,气息温香,两人目光相对,不需要言语,渐渐的靠近,鼻息试探,唇齿交接亲吻起来。
这个吻很缱绻,缠绵着彼此的温度。
怎么会这样呢,云芹闭着眼睛想,最开始,明明是疼的,还得看着他缓解。
可原来,闭着眼,又是一番滋味……
……
不一会儿,察觉云芹就睡着了,陆挚松开唇,替她擦擦唇角。
在真正做这种事前,他也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值得“讨论”的地方。
只是感觉,还有得探索。
就是云芹总是懒得紧,不肯动。
很快,他心想,这么爱懒的人,能接受两次,可见他有进步,于是又笑了。
倒不急一时了。
…
到底是灾年,今年的中秋,过得就没去年那么热闹,何宗远甚至没回来,说是功课繁忙。
原来州学最近掀起一场小风波,自打县城发了洪水,许多学子得知陆挚调度灾民避难,却从不高调宣扬,纷纷称道。
有好几个学子,虽然从未见过陆挚,却也心驰神往,联名向州学的老先生推荐,请陆挚入学。
看着联名书信,老先生好笑,是他不想请么,是请过了,人家不愿来而已。
而何宗远身在州学,便经常听人提陆挚的义举。
他心生后悔,当时他为何不回去?陆挚若叫他,他也一定会回去的。
只一点,他愈发不敢承认,陆挚是自己表弟。
每每想到自己被父亲卷入“阳河榜”案,声名颇受影响,陆挚却扶摇直上,他心里就压着一座大山。
也因这座大山,何宗远更为勤谨,别说吃酒消遣了,是半分不敢懈怠,故而连中秋都没有回家。
只是吃住都在县里,必定花钱。
等何宗远盘缠见底,他才发现,家里已有两个月没给自己送钱了,忙使了两个铜钱,请人去催。
待家里收到要钱的口信,何大舅也愁。
自打他丢了典吏的活计后,日日在家闲着,又得筹措还钱,手头更紧了。
大儿子要钱,二儿子家过得也一般,虽然替家里管着土地,何老太不会让他吃亏,可今年雨水多,收成差,家里人吃得都没往年好。
他有心让二儿子接济大儿子,可人家也过得不宽裕。
盘算一番,何大舅决定再向韩保正借点钱,先给何宗远那边。
结果,不问还好,一问,韩保正就为难:“先前亲家借的钱,还没结清,只怕我家那位不肯啊。”
何大舅:“我知道,为平我身上惹的事,我同你借了五十两,还到现在还剩三十两没还,你放心,这钱我一定还。”
韩保正笑道:“实不相瞒,之前,我侄女也跟我借了五十两,你看这……”
去年,韩银珠非要同何宗远一道去县城住,就同韩家借了五十两,何大舅这才记起来,顿时臊得慌,再不敢和韩保正提钱。
晚上,他就问妻子说:“月娥翻了年都十六了,婚事怎么没着落?”
大舅妈说:“前两年要提,被你娘压下来,说人家还小,非要再养两年。”
他又说了欠韩家八十两的事,何大舅妈就懂了,也是时候嫁女儿了。
很快,何大舅妈就把“嫁女收彩礼”的意图,散播给远亲近邻。
还真有一门“合适”的婚事,送上门来。
这日,何大舅妈抱着肩膀,哆哆嗦嗦迎着寒风,小步跑去何老太房中。
老太太房中是最早供应炭火的,比起外面暖和多了,何大舅妈却还是上下牙磕磕碰碰,打着颤,看来心情十分激动。
“娘,月娥也到年龄了,有一户人家,有意来娶。”
何老太问:“哪户人家?”
一旁,何桂娥沏茶,竖起耳朵,何月娥虽是她姑姑,但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感情不差。
何大舅妈说:“县城那林家有一个叫林伍的子侄,你知道林家本家是开古董行的,和那盛京还有关联,林伍钱多人闲,是个好夫婿呢!”
“月娥嫁去这家里,妥妥地享福!”
何老太冷笑:“那你说说,月娥怎么会嫁那么好,你给她百两嫁妆了?”
何大舅妈尴尬,收了得意神色,小声说:“就是那林伍三十了,前面有个妻子,出了点意外,没了。”
原来是要女儿给人家当续弦,两人还差了十五岁。
何老太胸膛起伏了一下,道:“你想让女儿吃狗屎,自己先去吃!这种人家让你嫁,你自己敢不敢嫁!”
何大舅妈早知会挨骂的,作势擦泪:“他家出了百两礼钱,娘你不知道,我们房最近不好过。”
便说了何宗远要钱的事。
既是大孙子需要,何老太叮嘱春婆婆,从她房里出钱,给大孙子支使。
如此,何大舅妈成全一桩心事,可林伍那女婿,她并没放弃。
何老太和她当了几十年婆媳,也明白她的算盘。
不止是何月娥,还有何桂娥。
何老太长叹,看向从方才就一直偷听的何桂娥。
韩银珠当初生了头个女儿后,那女儿没养大,不久后又生了一个,才是家里行二的何桂娥。
韩银珠叫她“盼弟”,是何老太不肯,她亲自给“盼弟”取了“桂娥”这名字。
当初她对这个孩子很上心,桂娥、月娥辈分不一样,但名字都用“娥”字,以叫韩银珠别动改名的心思。
只是后来,何老太和何桂娥还是生了嫌隙。
如今家里竟要“卖女”,何老太既耻,又心疼这些女孩儿,钱没到自己手里,还要背负拿钱的结果。
她久久不言语。
春婆婆小声叫她宽心:“你想想李二、邓三膝下的女孩,还有将来,云芹或许会生女孩儿,这些孩子就不一样。老大家的女孩儿,还是命不好。”
怪道说,投胎也是一门本事,各有缘法。
何老太当然看得明白,却还是郁结。
又加上刮起北风,没两天,何老太竟流了鼻血,好险才止住了。
老人家最忌讳生病,总能听说隔壁村谁谁谁家的老人,本来多么康健,结果咳嗽了两天,人就没了。
倒也因这场病,何大舅妈不敢再烦何老太,让老太太落了点清闲。
不对,也不全是清闲。
云芹端着一大盅汤药,因为盛太满了,动作若是一起伏,汤药就要溅出来,所以她很专注,走得格外小心。
等到放在何老太桌上,她松口气,才发现,何老太一直盯着自己。
云芹笑说:“老太太,请用吧。”
何老太想拍桌,但一拍,那汤药就滚出来了,她只能拍自己大腿,冷哼:“做什么端这么满!”
云芹:“因为祖母把上一碗倒掉了,要补回来。”
何老太不是怕药苦,她一生刚强,认为流鼻血是房中炭火烧太干,所以不肯吃药。
上一碗药她确实倒掉了,但这事只有春婆婆、何玉娘和何桂娥知道。
春婆婆不是多嘴多舌的,何玉娘不知道那意味什么,只有何桂娥。
何老太当即瞪何桂娥,把何桂娥吓得低头,扭着衣角。
再看云芹,何老太想到她端药的谨慎劲,有话也不好骂了。
可放下药,云芹也不走,就捡个椅子坐下,从她带来的篮子里,掏出一个看不出是什么的绣样,继续霍霍。
何老太瞥了她好几眼:“你怎么还不走?”
云芹决定“祸水东引”,道:“秀才叫我看着祖母吃药。”
远在私塾的陆挚,打了个喷嚏。
何老太:“秀才?要管我,得是状元。”
云芹想了想,带了几分认真:“那我改名‘状元’,”又叫何桂娥和春婆婆,“今日开始,叫我‘状元大人’。”
春婆婆和何桂娥偷笑。
最后,何老太还是吃了这碗药。
云芹蹭了许久的炭火,浑身暖热,临走时,拉着何桂娥来,小声说了句什么,何桂娥点点头。
这剂降火药一个疗程有七天,接下来,云芹倒也没怎么来,换春婆婆和桂娥催吃药。
有一天,何老太气性上来,骂得春婆婆跑出去哭,何桂娥吓死了,却不动。
何老太:“你怎么不走?”
何桂娥说:“状元大人教我说,老太太是‘刀子嘴豆腐心’,就是嘴里骂得厉害,心却是适合做小葱拌豆腐的那种软豆腐。”
何老太:“……”
看着何桂娥这样,何老太竟难得泄了气。她想了想,说:“上回,你也听到你姑姑的婚事,翻年你就十四了,有想过你自己的吗?”
……
韩银珠得知何月娥能配个林伍,光彩礼钱,就百两银子,她十分眼热,只是林伍这种鳏夫未续弦的,不是那么好找。
前阵子,她听说云芹和县城一个娘子官家走得近了,人家竟还叫马车,来接她去玩。
若能让云芹留意县城的人家,那该多好。
可韩银珠自认和云芹不对付,做不到拉下脸去求云芹。
腊月初三这日,她带了点御寒的衣物上县城,到州学找何宗远。
她在风里等了许久,终于见何宗远下学,她忙上去叫他:“宗远!”
何宗远一愣:“你怎么来了?”
他把韩银珠带回学舍,韩银珠便把御寒衣物给他,又说何桂娥的婚事,叫何宗远多多留意,看州学里可有合适的。
淮州并非大州,州学里几乎没有低于二十一岁的秀才,有那么两个,只是挂个名,早去盛京拜师。
何宗远说:“你别想了,他们年纪都不合适。”
韩银珠:“月娥那边还配了个三十的林伍……”
何宗远斥她:“和何善宝玩到一起去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州学学生都知道,林伍那厮吃醉了好打人,月娥是去受苦的。”
“再过两年,我若中举,若桂娥能联个好亲家,才最重要。”
他不赞同韩银珠,但对于女儿的婚事,他也盼着是一场好“交易”。
再加上何桂娥的年纪也不是等不起,韩银珠便从了他心思。
说完话,何宗远让她回去,韩银珠不舍,说:“要不是家里没钱来县城,我真想盯着你读书。”
何宗远顿觉不悦,道:“我苦读这么多年,用你盯着我?你算个什么?”
韩银珠又被斥责一通,喏喏解释。
何宗远赶人:“行了,你回去吧。”
他一想到,陆挚定是无时无刻不在读书,才那么博学,自己这么耽搁会儿,不知道又落下多少功课,就焦虑万分。
…
这日午后,刮了一阵风后,天上下了场鹅毛大雪,飘飘洒洒,天地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东北院的小屋里,桌上放着一个铜火盆,烧着一盆柴火,烧柴的味道有点重,闻久了也就习惯了。
云芹写字,冻得受不了,搁笔,把手凑近柴火,暖和暖和。
不一会儿,陆挚也放下笔。
外头大雪簌簌,寒风凛然,屋里,火里冒出一声“哔啵”,两人坐在一起,四只手也凑在一起取暖。
陆挚解开护腕,示意云芹摸摸他手腕的皮肤:“这里热。”
云芹就双手捂着他手腕,给手回暖。
陆挚笑了一下,垂眼,剩下的那只手,单手翻一本厚厚的裴注三国志,看到有趣的地方,就和云芹说。
云芹一开始也和他一起看,等看到枯燥处,就不由看他了。
她发现,陆挚在每个冬天,都能变得更好看。
虽说他平时就够好看了,但或许是冬天阳光少,他肌肤能变得更白皙,在炭火与雪光里,就像一块柔润的玉。
加上他那优越的眉骨,浓眉俊目,笔挺的鼻梁,薄削柔软的唇……
云芹一点点看下去,又一点点看回去。
就和陆挚的视线对了个准。
陆挚笑问:“你在看什么?”
云芹目光也不避他,找了个借口:“监督你读书。”
陆挚心里火热,说:“那你继续。”
云芹:“有点累。”
陆挚:“……”早知他便不问了。
云芹发现桌上一个信封,是不久前盛京的张先生和段砚来的信,如今八年末,他们都催陆挚上盛京备考。
她想了想,问陆挚:“盛京有什么吗?”
陆挚翻回前一页书,刚刚她盯着他,他心情起伏波动,这书看得不过仔细,有点忘了前面讲什么。
听得云芹问,他想了想,道:“其实,什么都没有。”
云芹不信:“糊弄我。”
陆挚捉住她的手,问:“你想不想亲自去看看?”
去盛京就是离开故土,云芹犹豫了一下,可她的心很大,大到不止能装下阳溪,装下长林,装下阳河。
还想装更多地方。
她当即点头:“想。”
陆挚干脆把书推到一旁,搂着云芹,笑说:“那盛京里还是有东西的。”
云芹疑惑:“怎么又有了?”
他便笑吟吟的,刮刮她鼻子,说:“你若进京,盛京就有我们家了。”
第56章 说亲。
——家。
云芹愣了愣。
她身体靠在陆挚怀里, 思绪剥离,渐渐飘远。
从隆冬到处暑,从砖瓦房到茅屋,眨眼间, 五年前的某一日, 她偷得半日闲, 在云家屋内午休。
因防着云广汉猎到狼什么的, 需要帮忙, 她只是浅眠,突的,她听到屋外有人喊她。
叠加着此起彼伏的蝉鸣,扰了她一片清梦。
她勉强张开眼睛, 喝口冷茶醒醒神,到了屋外。
云家的院子几年没变过, 这个时节,篱笆栅栏下, 长满白色蒲公英,蓬蓬的穗球,随风轻摇, 忽的又散开,飘零远去。
秦聪就站在院子外, 或许因阳光太白,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语气兴奋,说:“走吧, 上山抓野兔,我让王七那几个小孩先去探路。”
云芹说:“我刚从山上下来,想睡觉。”
秦聪笑了:“我就知道你在睡觉, 你这么懒惰,嫁到我家怎么办啊?”
云芹觉得哪里不对,但也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毕竟大家都这么说,而当时,她还不能很好地看懂很多事。
看着秦聪,她懒懒地回:“那就不嫁。”
“……”
多年前打下一个结,在今天,突然解开了。
秦聪的话,原来是这里不对,明明夫妻两人组成小家,什么叫他家呢。
那个夏天,已经彻底是过去了,这也只是很细碎的片段,若不是这日的话,云芹也不会突然想起。
隆冬的当下,一窗之隔,外面雪里舞飞尘,屋内枕上书青春。
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云芹先是笑了一下,又压着声音,笑了一下。
她笑得断断续续,陆挚便知她应当想到什么,问:“笑什么?我也想笑。”
云芹张口,差点就说了这段过去的对话。
突然想起陆挚可讨厌秦聪,她若说自己想到秦聪,恐怕,陆挚就笑不出来了。
于是,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被拉住“缰绳”,刹在嘴里,她胸膛起伏,愣是吞下一口空气。
陆挚:“?”
她眨眨眼,小声说:“没什么。”
陆挚眯起双眼,语气淡淡的,说:“你说吧。”
云芹:“真没事。”
陆挚便去轻捏她脸颊,捏捏她鼻子,又亲她额角脸颊,小闹着她,说:“你一定有事。”
云芹痒,笑着躲他,告饶:“好,我说。”
陆挚这才收手,她赶紧坐正了,一手扶扶微乱的鬓发,眼波轻转,睨他一下。
旋即,她清清嗓子:“云家要建新屋子了,我开心。”
陆挚心知应当不是这事,可云芹这般,他又心软了,重新把人抱进怀里,顺着她的话,问:“那地契,可需小婿帮忙跑?”
先前何家出钱,要给他们盖两间屋子,陆挚跑过衙门弄地契文书,知道里面的门道。
云芹眼看自己躲过一回,高兴地笑了。
她也就和陆挚聊起家里房子,说:“不用,我娘早处理好了。”
这两年,云家的日子,越过越舒坦,不知不觉间,攒下了不少银子,比前几年更宽裕。
只是,云家屋子年久失修,年中那场大暴雨,把云家屋子浇成秃头。
还是云芹回来到处修修打打,家里才没继续漏水。
因此,文木花盘算着,家里是该再盖两间茅屋,再给所有房子屋顶加上木板,再铺上茅草。
虽然还不是很体面的砖瓦房,却比茅屋好一些,也能更牢固,也不用再每次大雨,都需要修屋顶。
说干就干,这两个月,云广汉就找好了材料和匠工,文木花就去跑关系。
她本来该找保正,但因阳溪村保正失职,保正的头衔被撤了,没能帮忙弄文书,她就得去县里。
这段时日,刘婶婶和二丫也住阳溪村,得知文木花要弄文书,当然也尽力帮了不少忙。
云刘两家老邻居,有些冰释前嫌的迹象,知知也带着二丫在村里玩起来。
这日,云广汉在屋顶打木板,嘴里咬着一个榫卯用的楔钉。
敲完手里这个木钉,他把嘴里那个拿下,问身旁的文木花:“那如今村里保正是谁?”
文木花:“唉,不知道。”
在本朝,保正不属于官僚体系的环节,大部分选当地有声望的人。阳溪村又小,少了个保正,对百姓生活影响倒是不大。
云广汉:“要我看,女婿就合适,要不是他,下游得死多少人。我自己略懂治水治沙的道理,可那水漫出来,就急着捞鱼去了。”
文木花真想敲开他脑袋,看里面装的什么,道:“毛病,秀才是要做县令那种大官的!”
云广汉:“哦对,哦对。”
文木花也敲完手里的楔钉,朝屋顶下喊:“知知!”
屋檐下,知知坐在那缝着一对布偶娃娃,她闻言,“诶”了声,快十岁的小姑娘,身板也结结实实的。
她捡了两包纸包的木钉,抡抡胳膊,奋力往上一丢。
那木钉飞很高,云广汉好险才接住。
他和文木花对视,看样子,知知长大后力气不小,或许以后,全家力气最小的,竟是——云谷。
既然想到云谷,文木花发现不对,问知知:“你二哥呢?刚刚不也在院子吗?”
知知慢条斯理说:“刚刚有个何家姐姐来找他,他出去了。”
文木花:“什么!”
文木花把活计让云广汉做,自己爬下楼梯,问知知云谷的方向,知知毫无心理负担,就把云谷卖了。
虽然云谷在出门前,叮嘱她好几句,让她帮忙瞒着。
她才不呢。
很快,文木花在乡道上看到云谷的身影,他一个人走着,手里旋着一朵小野花。
文木花:“云谷!你干嘛呢!”
云谷暗道不好,知知那厮又卖他!
他赶紧藏起那朵野花,遮遮掩掩的,可文木花已经了然,说:“知知说是何家姐姐,哪一个何家姑娘?”
云谷红着脸,支支吾吾。
文木花忍着气,没给他肩膀一掌,等两人回到家中院子,她才问:“敢作敢当,还不说?”
当即,云谷挺起胸脯,大声:“娘,我喜欢何月娥,能不能去说亲?”
一旁屋后,云广汉和知知躲着偷看,又面面相觑,心内纷纷可惜云芹不在,这可是大消息啊!
虽然早有所料,文木花还是瞪大眼睛:“何月娥?你咋不说你喜欢嫦娥娘娘,我到月亮上给你请下来呢?”
云谷忸怩:“不要嫦娥,只要月娥。”
文木花:“……”
临近年节,文木花多了一个烦恼。
倒不是说云谷和何月娥“私相授受”。
在村里,并没那么避讳让未婚男女相见,何况他二人其实也才见了三面,每次见面,也都坦坦荡荡,手都没碰。
再说何月娥,当初云芹带一群小孩去山上,她也 在,文木花觉得她很好,自然不是不满意。
其余都不是问题,问题就出在如何起头——要不要替云谷去说亲。
何家可是长林村大户,就算阳溪村的大户,也不太能比得,如果要提亲,不怕成,就怕不成,让住在何家的云芹尴尬。
而且,文木花托人打听一番,更加心乱如麻,那就是何月娥父母,早就相中一户人家,就是县城的林家。
林家比云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家父母不爱惜女儿,奔着彩礼要高嫁,文木花哪里敢再去说亲?
可每次她想和云谷讲讲,一看云谷那思春的死出样,她都想把人打一顿。
也不知道月娥怎么看上他的。
无奈,文木花只好带上一张鞣制好的狼皮,先去找云芹。
年节前,母亲突然来访,云芹把晾衣绳上的手帕收起来,这才去见文木花,再把人带到院子里。
文木花双手握着一个热芋头暖手,说了云谷和何月娥的事。
云芹呆住,倒是想起年中有一回,何月娥送了块糖糕给云谷。
原来是那时候就开始了。
文木花叹口气,唇边一片白雾,说:“家里再如何,只能掏出二十两彩礼,如何比得林伍。”
“何家大房一家是那样的,唉,我愁啊,你说这小子,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云芹吹吹冒热气的芋头,剥开黑棕色的皮,露出紫白粉糯的肉。
她吃了几口,一边思索,一边说:“娘,你别急,我先问问月娥。”
文木花唠叨过后,心里舒服很多,看女儿吃蒸芋头,便也食欲大动,暂时抛却这烦恼。
没多久,送走文木花后,云芹紧了紧衣裳,踩着地上薄薄的雪,走回东北院。
何月娥等在东北院门口。
大姑娘穿着一身灰色旧袄裙,不算合身,她唇色苍白,浑身的颜色,除了一对黑眼睛,就是冻得通红的双颊。
云芹推开门,说:“进来吧,别在外头冻着。”
何月娥低头,小声说了声谢谢,进了屋子,倒也不敢坐,有些拘谨,说:“陆嫂子,我站着就好。”
云芹便也站在门口,笑问:“你找我,是为云谷吧。”
何月娥的脸全红了,她沉默着,点了下脑袋。
何家的女孩,有像何小灵贪玩活泼的,也有像何桂娥胆小的,却更多像何月娥。
因为,说的话不会得到回应,渐渐的,她们站在暗处,习惯了沉默。
云芹笑了笑,声音轻柔几分,说:“你不想嫁给林伍。”
何月娥更用力点头。
她想到什么,终于挤出一句话:“嫂子,我不是为了不嫁给……那个人,才对阿谷……那个的。”
天知道,在桂娥跟自己通风报信时,她有多崩溃。
在那之前,她就属意云谷。他吃雨水的样子,很可爱,这是她第一次尝试选择,却是个无望的选择。
可她也不是想借云家,来撇去身上不合适的亲事。
所以,这一句话用光了她所有勇气,她羞愧地缩着脖子,几乎想钻进地缝。
云芹知道,何大舅妈替她说亲,是等到冬天,而何月娥第一次见云谷,是夏天。
每个人喜恶,本就不一样,有人欣赏云谷,也挺好的。
当然,不可否认,这两件事撞上了。
云芹思索片刻,只说:“还记得春天上山么,很累,对不对?”
何月娥又点头,清理杂草,翻土地,确实很累,忙完她手脚酸了好几日。
云芹说:“嫁进云家,靠山吃饭,每天都会这么累。”
何月娥:“我知道。”
她捏捏自己衣角,这是她远嫁的亲姐姐的旧衣裳,自从姐姐嫁出去,就杳无音讯。
这件衣服,她穿了三年了,也三年没怎么长过个子。
她又说:“都累。”
没有不累的,在何家累,在林家也累,只是,没人听到她们的声音。
光看何宗远何善宝,谁能想到她们日子如何呢。
云芹眉头轻抬,说:“所以,云家‘救’不了你,而是新的起点,如果你能接受……”
何月娥抬起头,那对黑色眼睛里,迸发一阵亮光:“我可以。”
云芹笑了。
不需要更多言语,她只说:“并不一定能成,我们试试。”
光“试试”两个字,就是何月娥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何月娥骤地眼眶一热,她小心翼翼问:“我、我能抱一下你吗?”
……
屋外,陆挚提着食盒,和何玉娘站在檐下,窗户里,何月娥嚎啕大哭,云芹轻轻摸何月娥后脑勺。
好一会儿,何月娥渐渐收起哭声,情绪稳定。
何玉娘团着雪玩,陆挚小声叫她:“母亲,现在可以进去了。”
一刻钟前,何月娥还和云芹说话呢,何玉娘想进去,叫陆挚拉住了,要等屋内两人讲完再说。
不过一会儿,她想走了,去何老太那吃饭,陆挚又让她再等等。
此时,陆挚叫自己进去,何玉娘琢磨了会儿,隐约感觉到儿子的“险恶心思”。
她拒绝了:“不去。”
陆挚:“去吧。”偏他不适合打搅,若何玉娘不去,何月娥要抱云芹到什么时候?
倒没料到,何玉娘又说:“我不去,你去!”
陆挚:“……”
因何玉娘声音越来越大,云芹和何月娥出来了,何月娥十分拘束,又觉羞涩,便匆匆唤过两位长辈。
何玉娘也等得不耐烦了,和何月娥一道跑了。
陆挚耳尖微红,对云芹笑了下,说:“来吃饭吧。”
饭中,云芹也就把家里提亲的难处,都和陆挚说清楚了。
陆挚笑着摇头,说:“月娥目光倒是不错。”
云芹捧着碗,呆住:“……哪里不错了。”
何月娥能相中云谷,家里真该烧高香。
陆挚又笑说:“当然,术业有专攻,有些事,就该交给懂行的人做。”
云芹:“没错,得找个媒婆。”
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媒婆,就是王婆。
云芹想起当初王婆来家里说媒的场景,还是很钦佩。
她说:“当初,我娘顾虑颇多,是王婆说服了她。”
陆挚:“……”此乃贵人。
可是,王家自从王七去世后,王婆已经歇了一年多,县里有人重金请她出马,她也不应。
本来她说媒也不为钱,或许对善恶有报之论灰心了,如今没了动力,自不肯再出动。
思及此,云芹和陆挚浅叹。
陆挚道:“兴许,外祖母认识一些媒人。”
云芹眼前一亮,有了主意:“是了。”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便是如此。
隔日,天上无云,阳光还算烂漫,是冬日里难得的晴日,云芹忙完厨房的事,穿着披风,溜达到老太太屋里。
在屋外,她就听到一阵笑声,也不知道是谁,把何老太哄得这般大笑。
春婆婆神神秘秘,一字不提,她接过云芹的披风,说:“快进去暖和身子。”
云芹应了声:“诶。”
她打帘进屋,老太太捧着手炉,坐在绿檀木交椅上,面上喜乐,她椅子对面,王婆见到云芹,站起来。
云芹有些惊讶:“王婶婶。”
王婆整理了一下衣裳,虽面颊还是瘦,双眼有神,笑说:
“听说娘子娘家需要个媒人婆,你看看我,可还算‘宝刀不老’?”
第57章 九年。
……
何家西院。
何桂娥小跑过来, 见月娥正在冻水里洗衣裳,忙叫了声:“小姑!”
不等月娥站起来,何桂娥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声什么, 月娥惊讶:“真的么。”
何桂娥点点头:“王老婆婆, 你知道的。”
几年前, 就是王婆撮合李茹惠和何二表兄。
李茹惠和丈夫二人是实心眼的, 不图大富大贵, 也能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火热。
而且,李茹惠并不分男女,一样疼爱小孩,何家女孩非常羡慕何小灵、何欣他们, 能有这样的娘亲,才让她们知道, 自己遭遇的是不公。
更别说云芹和陆挚,也是王婆说合的。
这位老人家目光老辣, 一张嘴皮子极为善辩,说亲的能耐,她若排第二, 阳河县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所以,能不能说成, 只看这一次。
天色尚早,太阳前蒙了一层薄云。
何月娥在窄窄的房间里踱步,像一头被困住的小兽, 几次要踏出房门,又不敢出去。
她扶着房门口,缓缓蹲下。
西院的主屋内, 烧了粗茶,茶香隐约盖过木头腐朽味。
王婆和何大舅妈相对而坐,她笑着和何大舅妈说话,何大舅妈的表情,很是警惕、抗拒。
隔壁的院子里,云芹和李茹惠也坐在一道,一边吃果子,一边做绣活。
不知道说到什么,两人笑了笑,又不约而同看向湛蓝的天。
日头已经愈发大了。
王婆拿起茶杯,润润喉,又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话。
何大舅妈喝了一口茶,神色凝重,又缓缓摇头。
山脚下的云家。
云家的房子,在一片敲敲打打声里,焕然一新,阳光晒得茅草一股好闻的干燥味。
云谷用锄头翻翻菜地,如今冬天,适合堆肥,还不能种菜。
干完大小活计,他回到房间吃口水,躺在床上,从枕头下摸出一朵野花。
野花并不是这季节的花朵,是从前何月娥摘下来,晒成的干花。
他脑海里,浮现何月娥一双泪眼:“阿谷,家里要把我说给林家,要不,我们就算了吧。”
当时,云谷抬手想碰她,还是珍重地垂下手。
他只说:“从小,大姐总拉着我和妹妹闯祸,可每次我娘气得要打人,都是她挡在前面,让我和知知逃。”
“后来我知道了,那就是‘担当’,遇到事,就要去承担。”
“我会和家里坦白,我要娶你。”
他最看不起秦聪那种狗东西,自不会做那等负心人。
云谷握着花,放在心口。
渐渐的,日光达到最高点后,开始朝西走。
何家西院的午饭,还是何大舅妈叫韩银珠去提来的。
到下午,何大舅妈送王婆到门口,王婆说:“到这就行了,我走回去,也当散散心。”
何大舅妈:“好好。”
针线被搁置,云芹和李茹惠从房中出来,朝老太太屋子那边走。
就在西院小路上,撞上小跑而来的何桂娥和月娥。
几人一道来何老太屋内,何大舅妈才刚走没多久,何老太和春婆婆正说着什么,见她们“闯”进来,纷纷住嘴。
谁也没说话,何老太知道她们想知道什么。
老太太绷着一张脸,须臾,才说:“成了。”
一刹,整个家的空气、地板、砖瓦,仿佛动起来了,何月娥傻傻地怔在原地,何桂娥突的泪如雨下。
云芹肩膀放松,也和李茹惠相视一笑。
…
最近半个月,何大舅谋了个事,随韩保正去县里各家派发年礼,混个脸熟。
他好歹是个秀才,那阳河榜带来的坏名声,也该过去了。
他想接一些润笔活计,过渡一番。
但后者很不顺利,只有一些简单的、便宜的书信,并没有大宗一点的,不求墓志铭,连拜帖也没有。
让何大舅十分不解。
得知他的意图,韩保正劝他放弃:“本来拜帖多少能分两宗到你这,可今年县里多了一个署名‘努力加餐饭’的秀才,把事都揽了。”
何大舅震惊:“还有这种人?他写得完吗?”
他在家躲了快一年,外界什么消息都断了。
韩保正又说:“我说的全揽,不是你以为的意思。当时四五月‘餐饭生’接得多,如今他放话说,只再接十份。”
“县里老爷们要写铭文、拜帖,但凡不急的,都排在‘餐饭生’那,看看他接不接。”
“他要是没挑中,不接,才轮到州学和其他秀才。”
何大舅:“竟有这般轻狂霸道之人,他那字是写得很好么?”
韩保正从要送去刘家的字画里,拿出一副桃符,递给何大舅:“你看看如何?”
何大舅愤慨不服,展开桃符,细细看了一遍。
越看,他的眼神就越清澈,支支吾吾:“着实,很可以……”
韩保正笑了:“这桃符我花了五两买的呢。”
何大舅顿时更小心,把桃符卷了,还回去。
不过,他总觉得,这字有点眼熟,对了,何宗远正在临摹这字!
而且,不止何宗远,他看过一点陆挚的文章,隐约记得,陆挚的字和这字挺像。
连陆挚也临摹这字。
他又想,陆挚写得太潦草,还是何宗远临摹得更好。
几日后,等何大舅回到家里,他才知道,何月娥说给了云谷。
他当即关上门,责怪妻子:“我让你看看月娥的婚事,你怎么说给云家这种破落户?他家能出多少彩礼?”
何大舅妈说:“二十五两,不算少了吧。”
何大舅更为烦躁,把何大舅妈讥了一通。
何大舅妈想起王婆的提醒。
当年为五十两彩礼,何大舅妈让大女儿远嫁广南东路康州,后来,大女儿和家里,彻底断了联系。
何大舅妈不是想女儿,只是当时,村里被指指点点的都是她,却没人说丈夫。
如今她不想再来一遍,就告诉何大舅:“你知道的,林伍前一任妻子,是他吃醉酒,把人家从楼上踢下来摔死的。”
“如果月娥真出事,恐怕在老太太那,也不好交代。”
何大舅:“这有什么,林伍要是有罪,官府自然抓了,就你妇人之见。”
想起王婆说的,何大舅妈又说:“本来你就为工作奔波,有阳河榜在前,如果出丧女之事,再有人想捅你刀子,不得又被唾骂一通。”
几句话,何大舅骇然。
他镇静下来,思索许久,说:“罢了,咱家是一时缺钱,却不是一世。”
他叫阳河榜弄怕了,总觉得自己树大招风,招惹了多少人暗中害自己。
二十五两也是钱,钱少一点,少惹一点事也好。
很快,大房的何月娥和云家老二云谷合了八字,很是合适,亲事定在明年六月初四。
这是年节前最好的消息。
何老太笑了,道:“亲上加亲!云谷那小子身板结实,月娥过去不怕重活受苦的。”
何大舅对母亲说:“是啊,我本就觉得那林伍年纪太大,现下这两人,属相年纪都合适,再好不过了。”
喜事开好头,今年除夕,何家一切都顺遂。
不过,这也是云芹、陆挚和何玉娘,在何家最后一次过年。
出远门,尤其是赶考,为防止意外,根据地理位置,大部分书生都要提前半年出动。
从长林村出发,虽然有水路,但那是官府商贩才能走的,普通人只好走陆路。
而且,陆挚拖家带口到盛京,还要好生安顿,拜访老师,也要预留半年左右。
算下来,保兴九年九月前,他们就要出发了。
因此,何老太特地吩咐,今年团圆饭尤为丰盛,足足摆了三张桌子。
饭后,正堂内,烧着几支粗蜡烛,因要守岁到子时,众人找来游戏,消遣时光。
何善宝拿了骰子,说:“大家小赌几把,不会舍不得吧。”
邓巧君拧他:“就你玩意儿多。”
何老太几分宽和,道:“过年嘛,玩一玩也好。”
去年这时候,何大舅被人打了,大家没尽兴,此时老太太都首肯了,连拿了红封的小孩们,都跃跃欲试。
云芹摸了十枚铜钱来,是刚刚何老太塞给自己的。
陆挚也拿出十枚铜钱,和她并一起。
村里的游戏无非那几种,何善宝玩的这个,在阳河县叫“龙骰子”。
桌上摊开一张大纸,上面画着九种动物画像:孔雀、锦鸡、苍鹰、马、猪、猴、象、麒麟、龙。
骰子开后,按点数数动物,点到哪个动物,押注那动物的人就能拿走本金两倍的钱。
押中象和麒麟,能拿走比本金多三倍的钱;押中龙,能拿走桌面全部钱,再加上本金两倍的钱。
十几轮下来,除了麒麟和龙,各种动物都轮过了,哄笑声不断。
云芹每回押一枚钱,都没中。
韩银珠输了三十文,就说邓巧君:“怎么总是你家赢钱?”
邓巧君:“时来运转呗!”
很快,新的一局开始了,何善宝和跳大绳似的,到处跑跳,摇着骰子,把众人逗得大笑,何老太也笑骂他泼猴一个。
邓巧君觉得丢人,就不看了。
何善宝:“来了来了,买定离手!”
云芹把剩下的五文,递给陆挚,说:“这把你来下注。”
陆挚:“你不玩了?”
云芹:“你都没玩。”
陆挚小声笑了,他靠近云芹耳边,悄悄咬耳朵:“这把是猴子赢,不急,下一把。”
云芹:“?”
何善宝:“开!”
六个骰子,一共二十四点,一个个数下去,果然是猴子。
这回是韩银珠押中了,她大笑着收了桌上一半的钱。
云芹震惊地看着陆挚,眼底都是疑惑,陆挚又小声解释:“这骰子越摇到后面,声音会不一样。”
这是很简单的把戏,骰子有机关,摇到后面,若出现金石磕碰声,就是孔雀、锦鸡、苍鹰。
多了点砂砾似的声音的,是马、猪、猴,更明快点的骰子声,则是象、麒麟、龙。
因众人沉迷在热闹的氛围里,没人听到这点细微的区别,倒叫陆挚给发现了。
只是,这三种动物里,再如何细分,陆挚就不清楚了。
不过刚刚马、猪都轮过两次,猴子还没有,为凑个概率,何善宝一定会摇个猴子。
结果果然如此。
既然他猜中了,云芹郑重把手里最后的五文,放到他手里,别的话也不说,只是拍拍他的手臂。
她眼里十分信任:好秀才,交给你了。
陆挚:“……”
看着她眼眸光泽熠熠,方才还淡然看戏的陆挚,忽的感觉到肩膀上,压着全家的希望——
他要用五文,赢回二十文。
新的一轮开始了。
他轻吐了一口气,听出来到后面,是第三种明快的骰子声,就是象、麒麟、龙。
象刚刚已经出过,何善宝只会在麒麟和龙选一个。
已经玩过十几轮,大家的好奇都被吊到最高,连何老太也在猜,什么时候有人能押中麒麟或者龙。
那么,要逗得老太太开心,自然是——龙。
陆挚把钱放到“龙”上。
何善宝打开盒子,骰子数都很小,加起来是十七,麒麟。
众人:“唉!”
陆挚:“……”
这回邓巧君也没赢,何善宝把钱揽走:“哈哈哈我的了,我的了!”
陆挚闭了下眼,怪他,竟拿何善宝当聪明人揣度。
虽然没赢,云芹也没失望,过年么玩个乐,她拍拍手,对陆挚笑说:“那不赌了?”
陆挚低低“嗯”了一声。
猜错了数,没能替她把钱要回来,可见,自己离“洞悉人心”,还远着。
…
到子时,众人分吃了屠苏酒,春婆婆扶着老太太先走了,小孩们也早就各自睡觉了。
何大舅、二舅、何宗远、何善宝和二表兄几人还要划拳拼酒。
知道云芹忍着困意,陆挚拒绝他们:“我酒量不好,就不吃了。”
何大舅有些醉了,大着舌头,教他:“你这酒量,是该练练啊,往后应酬多着呢!”
陆挚笑而不语。
韩银珠输了五十文,心情很不好,还是觉得何善宝作弊。
她想叫何宗远回去,何宗远难得放松一次,便也没理她,她只好坐在一旁陪着,时不时同李茹惠唠嗑。
邓巧君叫何善宝走,可局是何善宝攒的,他自然走不得。
邓巧君不耐烦,也先走了,邓家婆子在北院看着小金燕呢。
陆挚和云芹也出了屋子。
深夜,天上却落下晶莹的雪粒。
过新年,云芹穿一双绣蜻蜓云纹的软底新鞋,那是何月娥用自己攒的钱,替她做的。
她向来拒绝不了好东西。
倒是没想到这么会儿,现在就下起了雪,新鞋子可能要被弄湿了。
她正想着,陆挚打开一把伞,递给她,又半蹲下。
他说:“上来。”
这样就不会弄湿新鞋了。
四周黑黑的,又没别人。
云芹小声笑了,趴在他背上,一手执伞,另一手搭在他肩膀,他背起她,稳稳当当地,走进雪里。
以前她还会怀疑陆挚背不动自己,现在不会了。
她手臂环住他脖子,防寒,又问:“输了的感觉,是不是有点不好?”
陆挚愣了愣。
也是,方才他是有些“失落”了,虽然并不为单纯的输赢。
只是云芹玩得开心,他也不在乎了,他才要说,他早已不往心里去。
下一刻,福至心灵般,他呼吸紧了紧,低声说:“是有点。”
云芹:“哦。”
她另一只手手腕,轻轻动了下,伞面旋转倾斜,落下了一粒粒小雪粒。
小雪粒打在陆挚手背上,贴在他肌肤上,留下冰凉的水痕。
而他耳尖,却落下了一个轻柔温暖的吻。
她缓声说:“那,不想了。”
陆挚睁大了眼眸,脚步一顿。
下一刻,他又拔足狂奔,云芹赶忙搂紧他,脸颊微红,说:“慢点。”
这一跑,风雪都打在陆挚身上,白雾团在他唇畔,他却笑道:“慢不得!”
只想快点回去亲她。
作者有话说:一开始,陆挚:蠢蛋何善宝[问号]
后来,陆挚:大聪明何善宝[好的]
第58章 不能生。
……
保兴九年新年, 在零碎的爆竹声中过去了。
何桂娥挎着食盒,步伐轻快,从西院的小路去老太太屋,她在想何玉娘喜欢吃的, 就看韩银珠在前面路口。
看到她, 韩银珠走过来叫她:“桂娥。”
何桂娥低头, 小声:“娘。”
韩银珠打量女儿, 这一年她长高了, 已经是大姑娘。
前阵子,韩银珠得知何月娥说给云芹弟弟,就觉得婆母中邪了,好好的小姑子, 都养到十五六了,便宜那破落户。
只是, 老太太高兴,她找不到人说风凉话, 只好忍着。
但她想,这要是她女儿,甭管别人怎么说, 如何也不可能嫁给云家。
可惜何宗远不肯,不然韩银珠都想托人去问问林伍, 可还要何家的女儿。
若是以后能给何桂娥挑个举子门户,给何宗远带来进益,她不能再不搭理何桂娥。
自打韩银珠去县城, 何桂娥就住在何老太屋内,没再回西院过。
韩银珠脸上收拾出笑容,说:“桂娥啊, 你不是喜欢吃糖糕吗?”
她拿着糖糕,掰下一块给何桂娥,说:“拿去吃吧,你看娘这么疼你,你可千万别学你姑姑们,做白眼狼。”
何桂娥脑袋更低了。
浪费可耻,她拿走那一点糖糕,虽然,她已经不喜欢吃了。
回老太太屋里,她把糖糕给了何玉娘,低头摆碗筷。
何老太发觉她眼圈发红,她示意春婆婆,春婆婆便问:“桂丫头,你怎么了?家里谁欺负你了?”
何桂娥:“婆婆,我没事。”
虽然她这么说,何老太和春婆婆心照不宣,这孩子大抵又遇上她娘。
去年某日,何大舅妈找何老太说月娥的婚事时,何老太也问过何桂娥的打算,当时,她说她还不知道。
老太太就让她再想想,只是不知道如今,她想好了没有。
…
过个年,对何善宝这种闲人来说,能一直玩到二月。
北院里,他宿醉才醒,头疼欲裂,“哎哟”叫唤:“巧君,我要喝热水……”
没人过来,他爬起来穿衣裳,到隔壁屋子一看,邓巧君在教小金燕扶着东西走路。
邓家婆子也陪着,两人护着小金燕,眼里满是疼爱。
何善宝不快,说:“我在那边叫人,你们都没听到吗?”
婆子低头不敢应话。
邓巧君看也没看何善宝,说:“听到了就得给你倒水?你又不是刚生完小孩,还不能自己起来喝水?”
听邓巧君这么说,婆子忽的明白了什么,有些心疼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
何善宝宿醉后正难受,懒得吵,说:“算了,说不过你。”
发现小金燕走路很有劲,也知道抓着椅子防着自己摔倒,何善宝笑了:“乖乖,这孩子真聪明,像我。”
邓巧君震惊且嫌弃地瞥他一眼,像他?就那蠢样!
怕自家姑娘又动怒,邓婆子赶紧提醒:“姑娘,不是有事和姑爷说嘛?”
何善宝:“什么事?”
邓巧君白他一眼,说:“你爹妈不肯出钱办金燕的周岁宴,我家可不吝啬,我娘说了,这周岁宴我们就办定了。”
何善宝搓搓手,笑说:“依姑奶奶的,那可得办。”
办这种宴,不用自己出钱,又能长他面子,他自然同意。
邓巧君又说:“你要请你那些废物朋友,我没意见,只一个,不准请林伍。”
何善宝:“为什么?”
邓巧君扶住小金燕,说:“以后月娥也要嫁云家,都是亲戚,我这次要请云家人。”
这下,何善宝变了脸色:“你请他们干什么,就一穷猎户,月娥也是蠢,放着好好的林伍不嫁,真没眼光……”
邓巧君:“你别管我为什么请,到时林伍敢来,你信不信我赶人?”
她话说得重,何善宝嗫嚅一下。
他又想起他在林伍那使了好些钱,林伍却没给他在淮州弄差事。
他就说:“不请就不请,他也不是真兄弟。”
…
得知邓巧君要请自家人,云芹当然乐意,邓家阔绰,宴席上有很多好吃的。
她想回云家说一句,正好三月,是时候要除荒草。
十三这日,天朗气清,云芹领着一队小孩,桂娥小灵几人自不用说,连何佩赟也在。
去年这时候,云芹没带何佩赟上山,他觉得不公平,暗暗难过了几日呢。
今年家里小孩都全乎了,每人扛着锄头斧头,兴致冲冲。
但当看到陆挚,小孩们脸色都垮了。
他们束手束脚,排排站着,小声:“表叔好。”
陆挚淡淡点头,说:“走吧。”
云芹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今日陆挚休假,自也是要一起来阳溪村。
可他低估了自己的威严,一路上,小孩们鸦雀无声,大家埋头走路,明明是上山玩,却成了“服徭役”似的。
到了山脚下,云广汉来接人,怀疑陆挚这书生能不能登山,问云芹:“秀才也一道么?”
陆挚:“……”
云芹笑了,对陆挚指指云家的方向:“去家里吧,陆学究。”
陆挚:“……”
他无奈一笑,因那些小孩实在放不开,他只好借着这个台阶,当个不扫兴的表叔,主动去云家。
那云家木屋里,文木花张罗着煮热水,笑着说:“老远就看到你们来了,你坐。”
陆挚:“岳母不必忙碌。”
他说了周岁宴的事,文木花一愣,又是欢喜:“奉阳邓家的女儿请我们?好,到时候我带知知一道去。”
陆挚环顾四周,又问:“谷弟不在家么?”
文木花在围兜上擦擦手,说:“朝廷派了人来治水,谷子又去修堤坝了,唉,这下得忙到五月呢,好歹赶上婚期。”
前不久,陆挚也从姚益那听说,来的是段方絮管辖的水部的官员,是做实事的。
这是一项大工程,这些官员过年也没回家,都在阳溪村凑合。
既然无事可做,陆挚同文木花问清楚位置,提了水囊找过去。
越到修堤坝的地方,路越泥泞,他没退回来,捋起袖管裤管,继续走。
走走停停,一个时辰后,陆挚才找到正在修筑的一段堤坝。
有衙役半赤着上身,赶人:“去去,这地方不是读书人来的。”
陆挚塞了碎银,道明身份与来意,衙役这才认出陆挚,知道他在去年发大水时候帮的忙,便也不肯收钱,放人过去。
此时,水部官员们正在休憩,聊这项工程,陆挚见状,上前虚心请教。
一开始,他们对陆挚爱答不理,不过,他生得一副好样貌,态度又十分谦逊,浑身沾了泥点,也不做旁的神情。
最重要是,此子博学多才,出口成章,众人问他学问与天文地理,也能有来有往。
很快,他们放下成见,和他聊泛滥的阳河。
只是到后半程,一个官员总偷偷瞅着陆挚。
陆挚疑心他认识自己,倒是没直接问,只是谦和地笑笑,那官员也笑,不好再打量。
半个时辰后,陆挚知道他们还有得忙,敛袖告辞:“多谢大人赐教,学生叨扰,告辞了。”
一个工部主事还对他道:“以你的学识,也该再考一回,就等你桂榜题名。”
陆挚:“学生会的。”
等陆挚离开,众人且还讨论他:“这乡野之地,也有这样的杞梓之才!”
前面那偷偷打量陆挚的官员,这才说:“你们忘了啊,他是六年那个陆解元!陆家那旁支的庶子!”
这么说了,众人才隐约记起:“我就说,他的名字我为啥总觉得熟悉呢。”
“难怪他学识这般深厚。”
“明年正科,不知道他能考得如何呢……”
“……”
……
上山路上,少了一个陆挚,小孩们都十分欣喜快活,有说有笑的。
何佩赟奇怪了很久,终于问出来:“到山上玩,为什么要拿锄头 斧头啊?”
何小灵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其余几人也都不说。
结果等真的到了半山腰,何佩赟才发现,原来所谓的“玩”,是犁地除草务农,他顿时就想撂下不干。
云芹:“那你先回我家,和你表叔一起等我们。”
何小灵:“就是!”
听到要和陆挚单独待在一起,何佩赟吓得握紧了锄头,倒也确实再没造次。
云芹心想,秀才的名头真好用。
她信守承诺,等地开垦得差不多,就让众人吃点东西,歇息歇息,然后领着大家,摘了许多花花草草。
何小灵可惜,说:“今年没摘到去年一样的花草。”
何桂娥:“那明年再来。”
听那俩小孩说着明年,云芹忽的说:“明年我不在。”
小孩们一惊:“什么?”
云芹:“我要去盛京玩。”
大家都很不舍,还有的“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云芹摸摸香囊里的铜钱,笑说:“别吵,不哭的每人五文钱呢。”
这下,他们又纷纷收了哭声,排队领钱。
云广汉老远就听到这阵嘈杂声,近了看,就看小孩都被哄好了。
他小声对女儿说:“把小孩弄哭又弄笑,好玩。”
云芹点头:“是有点。”
父女两人开心,嘿嘿笑了下,再看土地都弄好了,更开心了。
下午,还是何桂娥、月娥几人,先把其余小孩带回何家,也算是满载而归。
云芹下山回云家时,陆挚正坐在井边,用石头刮洗鞋底的泥土。
他抬眸看她,笑道:“终于回来了。”
云芹:“你去哪了?”
陆挚:“去了堤坝那,”示意鞋子,“怕踩脏屋子。”
云芹看那泥土确实脏,绕开了点,笑说:“那你慢慢弄,我跟娘说几句。”
陆挚轻哼一声,手上弄得更快了。
厨房里冒出饭菜香气,今日晚饭他们就在云家吃。
云芹才进厨房,菜早就择好了,锅也上汽了,没什么要她忙的,文木花拉着她过来,说:“叫你带的东西,带了没?”
云芹赶紧点头:“带了。”
就从她和陆挚背来的竹篮里,拿出一本整洁的账本。
这是东北院的账本,从云芹嫁给陆挚后的第三天,就开始记起来了。
知道女儿要走,年初二时,文木花让她下次回娘家带来,理由是看看她记得如何。
母女在屋内,就着天边云霞和灶台火光,一页页翻看账本。
文木花点点头,欣喜说:“这记得还可以。”
云芹被夸得想翘尾巴。
只是,越翻到后面,文木花的动作越来越慢,眉头也纠结到一处。
她笑着摇摇头:“不成,你都写汉字了,我看不懂。”
云芹指着她的字,解释:“这两个字是吃饭,这是布料……”
看着女儿姣好的侧颜,文木花笑了。
她同女儿要账本,其实是存了贴补的心思,女儿女婿就要离开阳河县,等她看过账本,才知道至少贴补多少。
不过,从这小小账本,能看出他们过得很好。
这就足够了。
……
小金燕的周岁宴,定在她生日后的一日,三月二十九日。
这日早晨下了点小雨,很快,天气晴朗起来,果然是个吉日。
邓巧君昨夜只睡了两个多时辰,但一早起来,精神焕发。
她给女儿换上一身桃红葫芦纹的衣裳,仅有的一点胎发,扎了冲天辫。
她一门心思扑在女儿身上,等她发现时,何善宝穿着时新的湖蓝地宝相花纹襕衣,戴着巾帽,甚至,还持着一把纸扇。
显然,学着县里的老爷们穿的。
他挺得意:“好看么?”
邓巧君冷笑:“金燕今日周岁宴,你也周岁?”
她才不希望女儿的风头被夺走,就算是何善宝也不行,于是,何善宝被赶去换了身行头,很是嘀咕半日。
邓何夫妇抱着何金燕出门,东北院的门打开,云芹也出来了。
下过雨后又放晴的阳光,好像水洗过,金灿灿的,落在云芹身上,她的眉宇,就显得愈发清丽。
她朝邓巧君笑了下,明亮的光点,就在她眼底流动。
等云芹走后,何善宝撇撇嘴,跟邓巧君说:“她就不抢了金燕风头?”
邓巧君抱着小孩没手,踩何善宝:“你要天生长得好看,随便你出风头。”
何善宝躲了邓巧君,讪讪地想,邓巧君越来越看不起自己了。
且说这日的排场,果然在长林、阳溪村等都不常见,邓家甚至请来县里的老爷,光停在何家门口的马车,就有三驾。
更别说宴上的菜色,是把酒楼的厨师请来,很是大显神通。
文木花带着知知到何家时,忍不住咋舌。
云芹和文木花、知知坐一桌,一边看别人寒暄,一边猛猛吃饭吃菜。
另一桌,邓巧君教小金燕拱着手,给老太太拜礼,何老太笑着抱抱小金燕,把她还给邓巧君。
氛围其乐融融,忽的,何二舅妈用筷子指小金燕,说:“好金燕,带个弟弟来啊!”
有亲戚起哄:“是啊,这孩子都一岁了,三媳妇什么时候有好消息啊?”
“家里还是要有个男孩的。”
“……”
邓家父母神色尴尬,何老太咳了声,催生的话语方少了。
催生也就算了,偏偏催男孩,邓巧君本来的好心情,都成了暗怒,却不好等着宾客的面发作。
她强颜欢笑,找了个借口,抱小金燕出了屋子。
走了两步,拐角的廊下,传来云芹和她娘的声音,她们没看到她,邓巧君驻足。
方才知知吃饱了,和小孩们去玩,云芹就和文木花出来透气,消消食。
她们并没听到屋内的对话,不过这周岁宴,叫文木花问起云芹:“这么奇怪,你们都成亲这么久了,还没消息。”
邓巧君心想,这里也有个催的。
然而,文木花话锋一转:“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秀才他……”
竟不是催,这让邓巧君生出一丝丝她也没发现的羡慕,从这话里,她也疑惑,怎么说到陆挚了?
拐角处,云芹说:“去年有个老大夫上家里看病,老太太专门把秀才叫去把脉,没说有事,那就是没到时候。”
文木花:“真的?”
云芹红着脸,赶紧点点头。
陆挚那方面有没有问题,她还是……有些清楚的。
母女二人后面说了什么,邓巧君就完全没留意了,她已经明白了,女子不受孕,也可以查男人!
她虽然惊讶,却很快接受,仔细想想,确实不应该只是女人的事儿。
思及此,她的神色,也渐渐凝重。
当天晚上,周岁宴散了后,邓巧君关起房门,就找来大夫,抓何善宝把脉。
不查不知道,一查,何善宝从十四五嗜酒,到如今身体虚了。
何善宝都不信:“怎么可能,我才二十五!”
邓巧君想起周岁宴上何二舅妈的话,又冷笑,生不出是何善宝的事,怎么还要金燕带弟弟!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拽着何善宝,砰砰砸何二舅的门:“你们两条老狗给我出来,你们儿子不能生,还怪我!”
何善宝小声:“能生的能生的……”
邓巧君:“滚出来!”
何二舅和二舅妈躲在屋内,大惊失色,却不敢吭声。
闹到最后,还是老太太听说了,叫春婆婆来看情况,这事才稍息,当然,全家也都听说何善宝不能生了。
第59章 平账。
没几日, 何老太太屋内。
何二舅妈人坐着,屁股只沾一点椅子边缘,她笑容僵硬:“母亲,也不是什么事, 是邓媳妇胡说……”
生育是大事, 邓巧君闹那么一遭, 二舅妈不得不带何善宝去县城的药堂。
当时, 那郎中就说:“嗜酒定是有影响的, 但也不是真不能生,就是确实让妻子更难怀上,这是你的问题。”
前两句,二舅妈和何善宝心花怒放, 后两句,又把他们打回原形。
何善宝不服:“大家都喝酒啊, 为什么就我不行?”
郎中:“各人各不相同,我们医人也讲究千人千方。自然, 我见过有人从十岁饮酒到六十,膝下十几个孩子哩,是你不行而已。”
遭郎中打击, 何善宝闷闷不乐好一阵。
而此时,二舅妈为儿子面子, 光捡好话说。
何老太意会,幸好还没到生不出孩子的时候,不然, 也没那么简单了。
她肃着脸,说何二舅妈:“从前就叫你们别光溺爱善宝,如今可好, 闹到这样。”
何二舅妈:“善宝还是个孩子嘛……”
何老太:“二十五岁的孩子,叫人笑掉大牙。今日开始,让他戒酒,去调理身子,还有,你少拿孩子的事,说你媳妇。”
“她脾气是大了点,但她一条心在家,没善宝那么不着家。”
何二舅妈:“是是。”
从这一日后,何二舅一家明里暗里,再不敢给邓巧君添堵,毕竟如今,不能生的是他们儿子。
可谓是夹起尾巴过日子。
何二舅妈走后,何老太吃了口茶,叹气,看向一旁。
从方才到现在,云芹一直都在,只是安静吃茶吃糕点,缝东西。
本来长辈说这些涉及私密的事,云芹是要起身走的,反而是何二舅妈叫她留下来。
不难猜出,何二舅妈打的算盘,是故意让云芹知道何善宝看大夫的结果,好借云芹的口,讲给家里其他人,为儿子正名。
不过,何老太想,何二舅妈失算了,就她们刚刚说话的功夫,云芹已经吭哧吭哧,吃了三块栗子糕,缝了一双小孩袜。
因邓巧君之前请云家人吃宴席,这双小孩袜,是云芹要送给何金燕的。
她一旦做起事,就心无旁骛,估计都没怎么听她们讲话。
就算听了,她又不爱乱嚼舌根,何老太正要以此治治何善宝被惯坏的性子,也不可能宣扬。
反正,何善宝暂时别想摆脱“不能生”的传言。
倒是一旁玩的何玉娘,听了满耳朵,突然说了句:“青舟就不会吃酒。”
何老太笑道:“又说他。”
自从上回,何玉娘说了“急躁白鲢”后,她脑海里,好似记起一些过去的事,偶尔会像现在这样,突然蹦出一句。
这倒是极好的现象,每次,她说了过去的事,不论什么,都叫何老太欣喜,努力和她搭话。
云芹也知道,陆青舟是她公公,前几年已然去世了。
她放下针线,笑着和何玉娘说:“嗯,陆挚也不会吃酒。”
何玉娘道:“他很会啊。”
云芹:“嗯?”
这时,春婆婆从屋外进来,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方包裹,她先和何老太点头,径直朝云芹走来,把包裹放在云芹手边。
何老太:“给你们的,看看。”
云芹打开包裹,只看里头包着八锭五两的银子。
她有点惊讶:“祖母,这是?”
何老太说:“你们要上盛京,处处要钱,还要给玉娘看病,就拿去用吧。”
云芹解释:“这几年,我们攒了很多银子。”
尤其是过年,为攒路费,陆挚写了很多字帖,比去年卖得贵得多。
光是桃符,就有将近三十两的进项。
所以就在不久前,东北院一口气给了何老太二十两,以偿还这几年在外家的用度。
何老太却说:“这点钱其实不多,我原先想给你们二十两,是前阵子你们给我二十两,如今一道还回去。”
似有点难以启齿,老太太顿了顿,“你们……很好,怕占了外家便宜,但,我也怕你们过得不好。”
云芹轻声说:“我们会过得好的。”
老太太:“千里之外,如何能时时知道情况?也只有给钱了。”
老人家话讲到这,云芹捧着这钱,不再犹豫,笑道:“那我收下了。”
何老太:“这才好。”
她又吩咐云芹,这钱不要叫陆挚知道,否则又要退回来,云芹一一应了。
反正房里的账都是她管的。
……
这日,延雅书院里,不是往常的教学,充满严肃的氛围。
学生们紧张地捏着书,等待陆挚叫人,一一考校。
陆挚进盛京后,延雅书院会换老师,学生家里是为陆挚的名声而来,听说要换老师,就不想让孩子继续读延雅书院。
况且,一开始大家都盼着孩子考秀才,可这才读书几年,才知道,离考试还有很远的路。
有些实在没天分的孩子,父母也不想继续供着了。
于是,书院里二十多个学生,只剩下十个愿意继续读。
今日,陆挚就对他们大考一次。
全部的孩子里,也有天赋不错的。
陆挚挑了三个不错的苗子,以免更换老师不适应,表示可以为他们写推介信到县学。
县学的环境,于科举更有精益。
不过,有两个学生家里考虑到路途,还要继续读延雅书院,只有一个,家里愿意供他读县学。
这最后一个学生,就在接受陆挚的考校。
他名叫骆大淼,今年十一岁,生得虎头虎脑的,头脑很灵活。
陆挚清楚,骆大淼既有天赋,又肯下功夫努力,考他的部分,就比其余学生难。
骆大淼很紧张,伸着脖子,大声应答。
虽然有些错了,不过能大声回答,本就是好习惯,陆挚鼓励道:“尚可。”
骆大淼道:“谢谢先生!”陆学究从来严格,能得一句夸赞,令他很得意。
末了,陆挚又从桌上,拿了他写好的推介信,给骆大淼。
骆大淼捧着信,又大声道谢。
陆挚:“你也家去吧。”
其余人先考完了,早就带上书箧走了,书院里空荡荡的,只有门外倾斜一地的阳光,渐染屋内明黄光晕。
这般好的日光,叫陆挚生出几分感慨,谁人能想到,他在小小书院里,也受益颇多。
骆大淼却说:“先生,我的名字不够好,能不能、能不能给我改一个?”
陆挚回过神,说:“可以,你有什么忌讳?”
骆大淼:“我娘说,我命里缺水,其他的没忌讳。”
改名潦草不得,陆挚点点头:“那等过几日,我同你说。”
骆大淼大喜,躬身作揖,这才离去。
他出门时,遇上姚益,大声叫:“院长安好!”
姚益含笑点头,就看陆挚已经提上书箧。
他见识过陆挚跑步的架势,连忙道:“陆先生留步,今日是有要紧事同你说。”
陆挚放下书箧,笑着回:“姚东家,你说。”
姚益:“害,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大舅何耀问到我这了。”
陆挚在长林延雅书院,最多待到八月,他一走,延雅书院还要继续办学,姚益就得换个教授执教。
消息放出去,头一个找来的,就是陆挚外家何大舅。
陆挚没和姚益绕弯子,说:“延雅兄知道我,并不喜别人看在我面子上,就改了决定,你觉得他可以,就录用,不行就是不行。”
亦或者说,陆挚从不觉得他的面子,值当什么。
姚益欣赏他这般豁达,笑了:“有拾玦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其实我已经推拒了。”
不是姚益有偏见,何大舅在县衙当了九年典吏,读的书也早就还给孔夫子,如何教人?
此事罢了,却还有一事。
姚益道:“我问过学生家里,最后三个月,他们想让你顺便教些算数。”
陆挚迟疑:“几个月,不好学《九章算术》。”
姚益连忙摆摆手:“你若教《九章算术》,是拿攻城锤打蚊子,小孩们也不定能拿起这攻城锤,他们只是要生活。”
陆挚明白过来,笑了:“那我只教些算账的?”
姚益:“自然自然,你教些简单的,让他们会看账本,就够了。”
陆挚应承。
平时,他只在心里记账,很少记在纸面上,对此就有点陌生,也得先学一点,才能上手教人。
等回到家中,他吃着饭,同云芹说了今日的事。
得知有学生让他改名,云芹跃跃欲试:“我想试试。”
陆挚笑道:“可以啊。”
又说:“我不擅长记账,想看房内账本。”
云芹也一口答应。
东北院的账本不是每天都记,大概三四天统计一下花销,便也不算厚。
前面很简单,是云家记账一贯的风格,多用圆圈和三角形,代表复杂的汉字。
越到后面,她用上汉字,比之更为详细,是把日子过得越来越清晰。
这半年,陆挚借各种名目,往房内添了两次十两银子,现在,除了日常用度,他们已攒了五十两。
不过,他瞒着云芹攒下另五十两银子,就藏在床底。
他瞥了眼床底,又看向坐在他对面的云芹。
云芹对此一无所查。
她正在想骆大淼的名字,手指在摊开的纸上,比比划划,时不时又翻开一本诗集,眯起眼睛,认真读起来。
读了几页,云芹揉了下眼睛,轻打呵欠,撑着脸颊,看向窗外夜空。
倒是少见她这么纠结。
陆挚低声一笑,就不打扰她,继续看账本。
夜风轻和,远处虫鸣很低,两人共用一道烛光,不一会儿,云芹提笔在纸上“唰唰”写下什么,推到陆挚面前。
陆挚一看,她笔迹圆润,纸上便是“清月”二字。
她眼底明亮,问:“这名字,怎么样?”
陆挚揣摩,也是惊喜:“这个很好。”
既符合骆大淼所需要的“水”,又够文雅,意境好。
见陆挚喜欢,她笑了,手指指向窗外:“好在今晚有一轮好月亮。”
夜幕上,月色清冷,余辉皎洁,和烛光汇在一处,照在她面上,愈发显得眉眼清泠泠。
陆挚眉头舒展,道:“是,但愿此子如此月,孤高,而不畏寒。”
云芹起名字时,没想那么多,此时,经陆挚解读,她觉得这名字更有种绝妙的感觉。
她有些快意,正待要和陆挚说什么,眼看陆挚摊开的账本的那一页,已经是今年。
她话语顿住。
前不久,何老太给的四十两,她已经记进去了,但是刚刚忘了。
四十两可足足三斤多呢,为防止陆挚发现,那钱她藏在床底。
而陆挚再翻几页,就会看到她记的进项,何老太也吩咐过了,不能叫陆挚知道。
她突的心虚,小声说:“那不看账本了,看看别的吧?”
这话头转得快,陆挚不解。
她眼睑一动,垂下眼眸,眼睫就像蝶翼似的,轻轻忽闪,看得人想用手,轻轻托起那振翅欲飞的蝴蝶。
上次这样的时候,陆挚想,是她在洪水里跑去救汪净荷,怕他生气的时候。
看来是账本有问题,只是,陆挚看账本,不为了解房中支出,是要看如何记,能清晰明了。
他自没有太留意,支出有什么不对。
其实只要不是和别的男子有关就好。
就在他思虑时,云芹来拿账本,陆挚下意识按住它,两人的手,都抓住账本,面面相觑。
陆挚一愣,怕扯坏她精心记录的账本,就松了手。
顺利拿到账本,云芹心内一定。
想到一事可以用来堵陆挚,她目光飘忽,面颊微红,说:“其实是,我背着你吃了一回绿豆饼。”
陆挚:“……”
云芹:“在县城酒楼买的,想留两个给你,就是……太好吃了。”所以路上就吃完了。
这倒也是事实。
她翻到账本去年十一月的页数,指指某处。
她在那里画了个圆圈,当时心想,虽然陆挚不看房里账本,自己也要以此为戒,至少,给他留两个嘛。
陆挚低头,一手蜷缩放在唇上,低低笑出了声。
他抬眼,道:“那来平账吧。”
云芹正有些羞耻,问:“平账?”
陆挚:“一份绿豆饼八个,你吃了八个,你欠我四个。”
云芹:“是。”
陆挚眼中含笑,手指搭在下颌,点了点脸颊,道:“你亲我四下,就平了。”
云芹虽然觉得,自己嘴唇不是绿豆饼,但这么平账,确实谁也不吃亏。
她点点头:“可以。”
陆挚轻抬眉头,拿起笔,在她画出来的那笔“绿豆饼”支出和圆圈旁,写下一行小字:
九年五月初三,芹亲挚,四次,平账。
还在下面画了四个圆点,完成一次,就划掉一个圆点。
陆挚:“这般如何?”
云芹再次点点头,她盯着那行字,以后这账本,不大能给文木花看了。
说亲就亲,她轻轻润了下唇,手臂撑起桌案,向他倾身。
她身上的淡淡香气骤然迎面,陆挚怔了怔,心念一动,险些没躲开,好在他自制力是一流的,最后关头,便微微避开。
没亲到人,云芹歪歪脑袋,看着他。
陆挚声音微微低哑,说:“不要这时候。”
云芹问:“那要什么时候。”
陆挚只笑:“给我选,好吗?”
云芹总觉得,那可能不是好时间,但看陆挚这张俊美的脸……她从来就敌不过他一声“好吗”。
她坐了回去,道:“好。”
…
欠下的亲吻,没叫云芹好等。
这日晚上,她抿着唇,仰面躺着,眉头轻皱,陆挚手掌贴着她后腰使劲,便是抬起。
帐内,光线昏暗,气息暧昧纠缠,夏天热,他们都流汗了,滑腻腻的,一般来说,倒也不会弄到很晚。
忽的,陆挚道:“阿芹。”
云芹眨眨眼,在这事上,她从来不算主动,总是怠懒的,陆挚叫她,她也只眨眼回应罢了。
下一刻,却听陆挚声音微干涩,说:“这时候可以亲了。”
云芹心下道,果真不是好时间。
第60章 瞒。
……
进入六月, 天依然暑热,初四清晨,日出东方,云蒸霞蔚, 光彩绚烂。
何家大房忙了起来, 何月娥穿上自己绣的嫁衣, 何老太出钱出人脉, 请了位全福人给她开脸。
何大舅妈对女儿说:“到了那边勤劳些, 眼里要有活,别给咱家丢人。”
何月娥应了声。
大房给出的嫁妆,就一套锅碗瓢盆,并一匹布, 加起来没有一两。
但何月娥知道,云谷不会看不起自己, 所以就不觉得丢人。
等何大舅妈走后,家中女眷一个个来看新娘, 送祝福礼。
云芹送了她一双狼皮手套,针线特别好,明显不是她缝的。
她说:“冬天打水会用上, 自然,最好是谷子打水。”
何月娥谢过后, 又忍不住问云芹:“表嫂子,你出嫁那天,是怎么样的?”
云芹回想, 说:“睡了一觉,就成亲了。”
李茹惠听得疑惑,原来当时何二舅算计陆挚时, 只有二房的人清楚此事。
邓巧君心虚:“咳,等等你就知道了,问什么问。”
幸好这时,邓大来催人,说是云谷来迎亲,何家的宴席也摆好了。
依阳河县习俗,午饭,由新娘家请自家亲眷,到了晚上,才是男方的宴席。
云芹既是何月娥的亲戚,又是云谷的亲姐姐,晚饭前,她会和陆挚去云家。
婚仪队伍到了,何家门口,云谷笑着和各位舅兄拱手。
他今年十五,身姿高大,因三分像云芹,拾掇起来,穿了新郎服,看起来清清爽爽的英俊。
村里拦新郎也就那些招数,大家都玩腻了,何善宝本来跟陆挚请教,想出个文化题,好好为难下云谷。
至于为何不找何宗远,他还在州学死读书呢。
结果,得知他的意图,陆挚淡淡说:“内弟娶妻,表兄为何为难,是想同我过不去么。”
何善宝蓦地一梗:“也、也不是。”
陆挚面上一冷下来,何善宝就发怵,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招数,他也使不出来,心内却犹有不快,不在话下。
因此这日,云谷比想象中,还要轻松地迎接到了何月娥。
他傻乐,定是大姐力大无穷的威风,震慑住何家,他就朝云芹示意,高兴地扬扬眉头。
云芹:“?”这傻狗,在笑什么。
很快,云谷辞别女方父母兄弟,何二表兄背着何月娥上花轿,喜乐起,嘀嘀嗒嗒的吹奏声,到了阳溪村。
云芹和陆挚在家小憩片刻,前往云家。
家中亲戚欢声笑语,王婆也在,因云家老大老二两段亲事,都是她老人家撮合的,自然被奉为座上宾。
她笑呵呵的,看着云谷牵着何月娥,拜天地父母。
倏地,她眼前有些模糊,仿佛从云谷身上,看到孙子王七的身影,若七儿不出意外,娶妻的时候,应当也是这般。
如此,她也遂愿了。
她低头轻拭眼角,眼角余光,看到一块素色巾帕。
云芹将手帕递给她,轻轻笑了笑。
到酉时三刻,何月娥先被知知扶去房间,家里就开宴了。
这是难得的大喜日,云广汉拿出一坛八分满的酒水。
他笑道:“这酒是蒲州桑落酒,是我女婿送的,我平时舍不得喝,今日拿出来,与大家同乐!”
众宾客:“好好,早就听说那酒好了。”
“喝啊!”
“谷子也来喝!”
果然,这酒后劲很大,大家吃了一杯,心知自己不行,过过嘴瘾就得了,都不喝了,却去灌云谷。
云谷:“我不太会啊。”
“你今天大喜,肯定要喝!”
陆挚暗忖不好,小舅子要是也醉了,坏了今晚的洞房,岳母大人估计要生气。
这可使不得。
他小声同云芹说了,云芹愣了愣,想到文木花生气的样子,也有点担心,小声:“换掉酒。”
陆挚应了,云芹给他打掩护,指点厨房里东西的位置。
好在云家小,走动方便,陆挚去厨房回来后,拿一个一样的坛子,里头是清水。
正好,云谷吃下一小杯,被辣得嗷嗷叫,众人大笑。
趁这个机会,那桑落酒,也被云芹拿回,陆挚趁机把酒水换了。
两人动作行云流水,竟没谁察觉这酒被换了。
下一刻,众人继续倒酒:“来,谷子吃!”
云谷本不愿意再喝,但他今日成亲,由不得他。
他勉强再吃一杯,下一刻他眉头一动,大喜,这是白水啊!
他立刻提起酒坛子,吨吨喝下去,水浇得他前襟全是,他还和喝酒一般,“啊”了一声:“吃完了!”
众人鼓掌:“老云啊,你儿子海量!”
云广汉:“别夸别夸,这小子指定要醉。”
云谷便说:“我醉了,各位行行好,我去歇息了。”
但他不得陆挚精髓,装得半分不像,又被扣下来,今晚不到戌时,这成亲宴没那么容易散了。
陆挚笑了笑,他袖子里还藏着酒,就又瞅个机会,去厨房放坛子。
酒还有三分满,云广汉本意全分掉,若得知剩下这么多,难免扫他的兴,但倒掉这桑落酒,又可惜。
他想了想,提起酒坛,仰头,喉结轻动。
今日他一身白衣,清冽的酒水,沿他下颌,滴落到衣襟上,隐隐几分落拓不羁的意味。
云芹在厨房外看到这一幕,想云谷刚刚狂放地吃酒,可能以为自己就是这样子,其实差远了。
她兀自欣赏了会儿。
等陆挚放下酒坛,打水洗手擦嘴,她突的反应过来——不是说,这酒很容易醉人么。
她就又想起某日,何玉娘说陆挚很会喝酒……原来是这样。
他也太会装了。
不多时,陆挚从厨房出来,就看不远处,云芹笑眯眯地看着他。
她一笑,他心内便泛着暖意,也笑了起来,问:“怎么了?”
云芹摇头:“没什么。”
他酒量好,却瞒着她,但她力气大,也也瞒着他。
就是以后他要是“醉”了,她可得仔细点。
…
这一日热闹后,何家又嫁了个姑娘。
夜里,何桂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想起白天,何月娥出嫁前,和她说的闺房话:
“桂娥,你我虽差了辈分,但年龄近,名字也近,我从来把你当妹妹,小灵她们,我自不必担心,可你要怎么办呢?”
月娥话没说错,何桂娥第一次来月事,还是请教的她。
她们情同姐妹,她自然为她担心。
何桂娥说:“小姑姑,我有一个想头,但我说了,怕是家里没人同意。”
她把想法告诉何月娥,叫月娥一愣。
何桂娥苦笑:“你也觉得不能吧,所以我根本不敢提……”
月娥却握着她的手,说:“去试试吧。”
“当日谁能想到,我这门婚事能成,可不都是‘试试’。而我敢去试,也是因为那回,你不想去县里,主动找祖母留下。”
迷迷糊糊中,何桂娥蓦地睁开眼睛,天色已经亮了。
她也要去试试了。
夏天何老太和春婆婆起得会早许多,两位老人家已经洗漱好,何老太叫春婆婆去带何玉娘来吃饭。
何桂娥就去拿饭,直到这时,还和往常一样。
春婆婆回来时,不止何玉娘来了,云芹也来了。
昨日她从娘家回来,文木花做了一件绛紫色团纹上衫,送给何老太的。
她今日把衣服带来, 何老太当即换上,春婆婆夸个不停:“亲家的针线,当真好,这衣服真合身,不过没有老太太的尺寸,怎么做的?”
云芹笑说:“我估的。”
春婆婆:“你用眼睛估的?那你看看我怎么样?”
云芹环绕春婆婆走了一圈,报了几尺衣裳,也是准的,春婆婆笑说:“从前也不知道你眼睛会量尺寸呢。”
云芹:“可能我不太会针线,所以大家不知我会这个。”
春婆婆:“……”那可能不是“不太会”。
总之,何老太也很满意,只是话都叫春婆婆说了,她就说:“既然都来了,也来吃点东西吧。”
云芹:“好。”她虽然已经和陆挚吃过早饭,还是能吃得下的。
何桂娥去拿了一副碗筷,给云芹。
热腾腾的香气里,云芹夹起一个小鲜肉包子,吹吹热气,咬一口,感受油润的汁水,充斥嘴中。
等饭桌吃得差不多,春婆婆带何玉娘去洗脸洗手,突然,何桂娥站了起来。
云芹和何老太同时看向她。
何桂娥两颊通红,一鼓作气,说:“之前,曾祖母问过我以后怎么办,我一直不敢说。”
她对云芹说:“婶娘,我也想去盛京。”
何老太一惊,她看向云芹,云芹捧着一盏茶,也有点惊讶,茶都忘了喝。
不等桌上两位长辈反应,何桂娥走到云芹跟前,从手里拿出一小吊钱。
上一次,她给云芹钱,还是两个半的铜板。
后来何老太要求下,邓巧君使唤人做事,就肯给钱了,她偶尔也去厨房帮忙,慢慢地,攒下两百文。
此时,每一枚钱,她都仔细擦得锃亮。
她红着眼眶,说:“婶娘,我能陪着姑祖母、做饭洗衣服、砍柴烧火打水绣花缝衣裳吃得了苦。”
“婶娘,我什么都会。若怕我吃太多,我一顿只要一个馒头就好,若在外面,实在不行,我也甘愿叫婶娘卖了,贴补用度。”
至少,叫云芹卖了,她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她的头越来越低,眼泪一滴滴落下地上,声音越来越低:“求婶娘,带我走……”
说着,她膝盖一弯。
就要跪下去的时候,云芹起身,扶住她。
她手很稳,何桂娥就怎么也跪不下去,她根本不敢看云芹,只觉自己让云芹为难了。
她忍着哽咽,说:“我,我刚刚是乱说……”
云芹双手将她“拎”了起来,让她站好。
何桂娥不由抬眼。
云芹眼底带着笑意,轻声复述:“你能做饭洗衣服、砍柴烧火……”后面忘了。
她话语停了停,用袖子,给何桂娥擦擦脸颊的眼泪。
她说:“所以,你不用跪。”
何桂娥眼泪流得更汹涌。
何老太也叹了口气,让侄女儿跟婶娘表叔离开,别说家里,整个长林村,也没出过这种例子。
从前,何桂娥分明是最懦弱的姑娘,这个主意却太大胆。
转瞬间,她也明白,是自己让何桂娥考虑的,这是何桂娥唯一的机会。
何家嫁孙女,她没能耐插手,况且嫁曾孙女。
何老太说:“是,玉娘是得多个人陪着好,免得出什么意外,也是我疏忽了。”
“云芹,这孩子能跟你们一道去吗?”
云芹扶着何桂娥坐下,道:“离了家,多了个人帮我,我也轻松,是好事。”
何桂娥又想哭了。
何老太心头一松,说:“我再贴你十两银子。”
云芹掰着手指,算起数。
何老太:“做什么呢?”
云芹笑道:“算算家里还有多少个女孩,一个女孩就十两,我得多带几个。”
何桂娥愣了愣,忍不住破涕。
何老太也笑,心中多少的顾虑,也化为乌有,她算是明白了,云芹就是这般,举重若轻。
于是这事,先这般定下。
……
何善宝蹲在家门口,他已经几个月没吃酒了。
一开始,他怕自己生不出孩子,不敢吃酒,时间一久,就又念起酒的滋味来。
他和林伍那群人有往来,那群人有酒,他却也没得喝,因为邓大就跟着他,他既为自己有个“长随”而开心,又恼邓大是专门盯着他的。
但凡他敢吃酒,邓大那张大嘴巴,就敢把他不能生的事,嚷得到处都知,他也别和兄弟们混了。
朋友聚会不能吃酒,那房内的钱,也都叫邓巧君攥得死死的,他就去问父母要钱,可向来任他予取予求的父母,却不肯答应了。
何二舅比他还急,仿佛何善宝喝一口酒,就是断他命根子。
总之,何善宝叫“戒酒”折磨得不行。
昨天,邓巧君跟他提起过去,他们算计陆挚娶妻的事。
邓巧君本意是让他别说漏嘴,没得惹人厌,何善宝却恼,如今陆挚过得这般好,还能为“内弟”出风头,但云芹可知这婚事如何起头?
他突发奇想,陆挚不好让云芹知道这种事,那他正好借此,去要点钱吃酒。
他算好时间,酉时三刻,陆挚踏着斜阳,衣袂轻扬,回到何家。
何善宝连忙上前,拦住他:“表弟稍等。”
陆挚抬眉。
何善宝:“我想和你做个生意。”
陆挚:“表兄说罢,你我之间,不必这般。”就是没到那份上。
何善宝讪笑,压低声音,说:“当日你娶弟媳,是我们出的主意,弟媳应当不知吧?你给钱,我就不告诉弟媳,如何?”
问完,何善宝也心虚,且不说他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他私心底,还是随林伍那群人,敬读书人的。
何况,陆挚一旦沉下面色,真是有点可怖。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等陆挚恼羞成怒,不过陆挚若越生气,这事对他就越有利,指不定能一直要钱呢。
然而,陆挚摇摇头,心平气和地说:“表兄这话,真是好笑。”
何善宝:“你是不信我会去说?”
陆挚笑了,说:“我和云芹的婚事,是王婆亲自说的,家里也都知道。”
“只是,我母亲有些糊涂,所以,王婆是找老太太说的亲,和表兄你,又有什么干系?”
陆挚那般云淡风轻,全然的笃定,让何善宝难以置信。
他甚至有点反过来,怀疑自己记忆,难道当时,不是他爹妈和他骗了陆挚?
陆挚又打量何善宝,若有所思,说:“我在外面听说,吃太多酒,会伤了脑子。表兄,好自为之。”
何善宝:“……”
撂下这句,陆挚甩袖离去,留何善宝还在原地拼命回忆。
另一边,陆挚本想去厨房拿饭再回东北院,忽的,他步伐一转,却先朝老太太那边去。
路上,他轻轻蹙眉,手指头在袖底下摩挲。
他虽暂时唬住何善宝,但何善宝此人,做事糊涂,实非聪明人。
他不能相信何善宝这种人。
于是,以防万一,他得和老太太对一下话头,把此事掩过去。
他刚到老太太屋里,云芹也在,她似乎和老太太商量着什么,陆挚眉头一松:“祖母,云芹。”
老太太便说:“正好你来了,这事我就和你说了。”
原来,何桂娥想和他们一起走。
为云芹和母亲着想,陆挚本也想多带一人出发,免得路途艰苦。
如今,何桂娥愿意一道走,还是个知根知底,又极为信赖云芹的,总比找个陌生人好。
最重要是云芹也同意了。
他点点头:“好。”
云芹笑了,她已经饿了,说:“祖母,我们回去吃饭。”
何老太:“去吧。”
他们出了老太太屋子,陆挚垂眸,看着云芹光洁的侧颜。
他忽的想,他要不要就此坦白,不过,那是保兴七年的旧事,要不是何善宝突然提起,他也不会觉得有问题。
这一犹豫,他终究没有开口。
云芹心里也咂摸着,早上她拿了十两银子,何老太又说别告诉陆挚,那十两她还没存好。
一想到自己藏了五十两,她就觉得,她好有钱。
两人各自怀揣心事,吃过饭,陆挚拿着食盒送回厨房。
趁这空隙,云芹要存那十两银子,她蹲身,手在床底摸到一包银子。
她拉了出来,银子是用素布包着防尘,打开包裹,刚要把十两银子放进去,忽的觉得哪里不对。
这包银子多了两锭五两的银子,一共是五十两。
云芹疑惑,她不是藏了四十两吗?
她把包裹合起来,重新打开,还是五十两。
此时,云芹脑海里只余下一句童谣:龙生龙,凤生凤,钱生钱……
她晃晃脑袋,钱生钱是不可能的,仔细想了想,只有这个可能了——重新把手往床底摸,果然,又摸到一包银子。
这一包,才是她的四十两。
她被钱亮了下眼睛,忙把钱塞回去,算了算现在房内有的钱,还是有点震惊。
很难想象,那平实的床底下,有一百两。
一百两诶。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钱,砸得有点发晕,一手扶脑袋。
门外传来陆挚的脚步声。
他进来了,放下水,看了云芹一眼,便过来抚她额头脸颊:“你不舒服?”
云芹眨眨眼。
下一刻,她抬手,摸向他耳朵。
第一次被摸耳朵时,陆挚就知道,当时云芹是气有点儿不顺,后来,又被摸过两次,印证他的想法。
此时,他低头让她摸,又问:“怎么了?”
云芹轻捏他耳朵,她脸颊鼓了鼓,说:“你有事瞒着我。”
陆挚心内一沉。
何善宝这么快就说了?还是邓巧君说的?
不管是谁透露的,倒不是他推卸责任的时候。
他轻轻抿唇,缓声说:“对不住,原先我也不知自己要娶妻,成亲时,我说的不用拜堂……是假的。”
云芹睁大了眼睛。
嗯?
作者有话说:云芹:[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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