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鹤冲天。
看着云芹的明眸, 陆挚立刻意识到,不是这个问题。
再一冷静分析,他去还碗筷的时间,就算邓巧君住在隔壁院子, 来回方便, 也很难几句就说清楚当日的事。
是他惦念这件事, 只是, 越不想被云芹知道, 越怕被她知道。
“关心则乱”,让他少了镇定,丢了谋略。
他赶忙合上嘴,目光闪烁。
果然, 云芹缓缓放下手,眼中思索, 道:“你是说,你不知道咱们成亲, 你被骗了?”
陆挚:“咳,不是……”
他找补了两句,云芹却没听。
她只是想起那年一些细节, 比如,根本没有拜堂, 也没有见亲眷。
她不爱较真,以为他们这么做,应该有自己的道理。
如今她了解何家的各种干系, 不难猜,这事估计和何二舅他们关系很大。
她目光宁和,静静看着陆挚, 却只问:“就是说,你一开始不想娶我的,对吧。”
陆挚心下微震,竟有些不敢和她对视。
他道:“不能这般说。”
云芹:“是不是?”
陆挚垂垂眼睫,低声:“……是。”
他从没想过,会在长林村娶妻,世人常说成家立业,于他而言,立业更重要,只有立此身,才能给一个女子保障。
一切却阴差阳错,有了今天的对话。
云芹也想,如果文木花和云广汉之间,也有这样的阴差阳错,他们会怎么做?
须臾,她发现自己想象不出来。
她见过的父母,是成婚多年的夫妻,在父母视角看来,她和陆挚还是小夫妻呢。
这毕竟是两年前的事,她惊讶过后,就觉得,目下还是来路不明的五十两更重要,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白银。
她又问:“对了,你在床下藏了五十两,要干什么。”
陆挚怔了怔,本以为两人还会讨论两年前的事,差点忘了,云芹有别的事问他。
既是五十两被发现,他只好和盘托出。
云芹这才明白,他要悄悄打一支金簪,其实攒到四十两就够了,但他想到盛京打,就继续攒。
而当时,他说要送金簪,自己也说了送他“金笔”。
但她说完后,觉得不大可能,到现在,差点忘了这回事。
陆挚居然花了两年,攒了五十两,云芹心虚一瞬,不过,如果这钱被没收,成房内日常用度,那两人又扯平了,哈哈。
想清楚了,云芹只说:“金簪……不急,正好要上盛京,这钱拿来用,可好?”
盛京不比阳河县,加上何桂娥,一家四口人,一年至少都要花三、四十两,这还没算上路费。
而他们本来攒的钱,只够上盛京一年。
她是相信陆挚能在乡试出头,就没担心用度。
但谁也不会嫌钱多。
此时,她眼底有笑意,语气温温和和的,好似两年前的事翻篇了。
陆挚心口缓缓放松,答应:“好。”
却见云芹又想了想,说:“对了,你一开始,也不想娶我的?”
陆挚:“……”
翻篇的是五十两,而不是两年前的事。
夜里,吹灭了灯,陆挚去亲云芹,两人唇瓣摩挲,手也摸向衣襟,温热的气息,却有种意外的灼烫。
亲着亲着,云芹用手心按住陆挚的唇,陆挚停住。
一片黑,他眉眼幽远,漆黑的眸底,透出一点光泽,细细闪烁。
云芹窸窸窣窣的,翻了个身,背对他。
现在不能看他,他太好看,会扰乱她的思绪,身后,陆挚靠近了她,温热的手掌,搭在她肩膀。
云芹说:“秀才,我得想想。”
陆挚“嗯”了声。
他想,她一定是在想文木花,才会下意识叫他“秀才”。
他一直知道,云芹不擅长和人“争执”,就像之前,她以为他会生气,就让他先去私塾挨一日,再来谈事。
他们的步调,不完全一致,但他会学着她的步调。
这般想着,一夜无话,第二天,依然是陆挚先醒,云芹小小赖了会儿床,就起来,顺道叫何玉娘。
陆挚摆饭,今日的稀饭冒着热气,他吃了两口,直皱眉。
云芹吃了,觉得味道没错,问:“稀饭不好吗?”
陆挚继续吃,说:“……没什么。”
实则早上他起床后,发现嘴里贴近牙齿的地方,长了一处口疮。
上次长口疮,陆挚已经忘了什么时候,不过,上次口疮位置这般刁钻和刺疼的,还是保兴六年那年九月末。
当时,他们已陷入陆家种种刁难里,举子功名撤销的消息传来后,雪上加霜。
父亲急病昏厥,母亲日夜以泪洗脸。
漏夜,他见过姚益,借了钱,租好马车,车上,母亲陪在昏迷的父亲身旁,时不时和他说话,即使他听不到。
前方一处陡坡,陆挚下了马车,双手拉着车绳,引着马朝上攀登。
绳子粗糙,在他手心摩出一阵阵绞痛,手心应当是破皮了,他想,最近不好拿笔。
好不容易,马车到了坡顶,陆挚热出一身汗,萧瑟的秋风一吹,却打了个冷噤。
他孤身一人,回望身后。
深夜的盛京,大部分是昏暗的,偶有亮光隐匿其中。
只远处楼台上,灯火煌煌。
台上隐约传来歌女清亮的歌喉,唱着《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
这日到了延雅书院,陆挚因口中疼痛,更不想说话。
他目光冷淡,对学生们道:“我出三道算数,你们用昨日教的办法做。”
学生们立刻低头应是,就是自诩陆挚得意学生的骆清月,都不敢抬头。
…
何家这两天,也不太平。
老太太开口,让何桂娥跟着云芹,这事一出,无异于一道惊雷,家中众人,无不惊讶。
云芹才在院子里整理书稿,院门被拍得“砰砰”响。
她不慌不乱,踩着鞋子,还披了件外衣,这才去开门。
意料之外,来的不是韩银珠,而是邓巧君。
邓巧君牵着刚会走路的小金燕,小金燕生得肉乎乎的,一见云芹,大声道:“陆婶娘!”
云芹笑着抱她玩了一下,才放下,就问邓巧君:“邓嫂子,进来吃一杯茶?”
邓巧君:“不了,我等等要带金燕去县里,只和你说两句就走。”
她也没卖关子:“我听说你要带侄女儿走?你傻的,表弟是秀才,你们要是缺人手,可以买个丫头使着,多方便。”
“非要带她,她娘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定要狮子大开口!”
云芹:“对哦。”
对韩银珠来说,何桂娥是她的“财产”,自然是要换成钱的。
她朝邓巧君伸出手:“到时候,还请嫂子借点钱给我,一定还。”
邓巧君:“……”
她把云芹的手指卷回去:“你想得美!”
西院,李茹惠抱着何小灵和何欣,说:“你们羡慕桂娥姐姐能去盛京,可世事难全,人家娘那么对她,好在,有你们婶娘。”
“若没有你们婶娘,又不知是什么光景呢。”
两个小孩似懂非懂。
隔壁院子,传来何佩赟的哭声,韩银珠果然大怒,连何佩赟都没给好脸色。
这消息是春婆婆和她说的,她在院子里大骂何老太老虔婆,出过气,这才想了个对策,径直去何老太屋子。
她甫一坐下,就哭:“我把这孩子养这么大,吃用哪里不用钱?表弟和云芹说带走就带走,孩子在外,我也担心啊!”
何老太让她演一会儿,才问:“那你说要多少钱?”
韩银珠:“一百两!”
何老太皱眉:“你抢钱么?”
韩银珠擦泪,说:“祖母,我早就知道,你留桂娥在房中,是为了玉娘姑姑,可是这是我孩子,我生的孩子啊。”
老太太心口起伏一下,啐她:“你个不要脸的,也知道何桂娥是你生的孩子,那你怎么把孩子逼成这样了!”
韩银珠:“我什么时候逼过她,还不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若再强迫,我不如一头撞死得了!”
任由何老太如何骂,韩银珠就是不松口。
实则,何老太也纠结,她在家中一贯雷厉风行,即使如此,也有太多不得美满的事。
诚如韩银珠所说,何桂娥是她孩子,何老太没办法真不经过生身父母授意,让桂娥跟着陆挚云芹走。
若真闹开了,是何老太受人指摘,结果更利于韩银珠。
房内吵了半日,未果,韩银珠就先回去。
经历过何桂娥不去县城那事,她已经想明白,何老太才是何桂娥最大的靠山。
只有把这座靠山扳倒,再去针对云芹,才事半功倍。
所以,她并没着急去找云芹大闹。
云芹也不会主动挑事,韩银珠不闹,她就先静观其变。
另一边,陆挚倒是比云芹更早知道,韩银珠开口要一百两的事。
他让胡阿婆帮忙盯着情况,一回家去厨房时,就得了信。
胡阿婆摇头,忍着怒意,说:“我也是从春溪那听的,家里现在还没别人知道她要这个钱,大爷莫要宣扬,就怕这只是开始,简直、简直把女儿当摇钱树了!”
陆挚语气宽和:“多谢你知会我。”
提着食盒,告别胡阿婆,陆挚眉宇笑意消散,渐渐冷下去。
这几天,他情绪本来就,不好,很不好。
云芹虽说“得想想”,倒也从那日想到现在,当然,他们对话,吃饭洗漱,和寻常并无不同。
可是到了晚上,她就一卷被子,背对自己,就睡着了,叫他只能盯着她圆润的后脑睡觉。
由着心情,陆挚倒也不打算和大房的客气。
转瞬间,他就清楚,该如何对付韩银珠的漫天要价。
隔日,他同私塾请了假,上县城。
县衙里,汪县令依然不在,小吏说:“秀才来的不巧,大人下村里,去看秋收前的情况了。”
去年受了灾害,今年县里的收成依然不好,汪县令有得忙。
陆挚待要取出钱给他,客气道:“叨扰你,到时候同大人知会一声……”
小吏又笑说:“诶,秀才不必说,大人已经吩咐过,若陆秀才来寻他,我们都要报给他。”
陆挚道:“那劳烦了。”
于是,小吏跑去村里报信,陆挚在衙门吃茶看书,温习功课,大约一个时辰后,汪县令回来了。
他还是那身起球的官袍,面颊清瘦,目光精明。
陆挚起身,汪县令道:“陆秀才,我以为你不会再来县衙。”
这二人对话,就不必说太明白。
当时县里发大水,陆挚和云芹有报信的功劳,后来陆挚指挥调度百姓,云芹还救了汪净荷。
汪府欠了陆挚和云芹一个天大的人情。
汪县令起先也等陆挚来主动提要求,结果一年了,陆挚没来,再不久,他夫妻俩却要上盛京了。
汪县令这话,就是以为陆挚不会再来让汪府还人情。
陆挚只一揖,道:“学生确有不情之请。”
…
没几日,何大舅在家里听到几声话,是何大舅妈和韩银珠在商议何桂娥的事。
两人义愤填膺,仿佛她们本来多疼爱何桂娥,云芹又如何横刀夺爱,若不给钱就拿走这个女儿,简直做梦。
何大舅说:“你们这样,可不是卖了桂娥?实在不好!”
韩银珠挨了公公的训斥,心想她才不是卖呢,而何大舅这老货好似忘了,自己当日要怎么卖月娥的。
训了妻子和媳妇几句,何大舅逞完威风,就拿着抄写的书信,要去交差。
那位署名“努力加餐饭”的书生,前个月就不接书信了,何大舅终于能接几封来写。
只是他刚到韩保正那,韩保正却说:“唉,亲家这是时运不济,那位书生,又接了书信了。”
何大舅:“怎么会这样?”
但韩保正这儿也有令他焦头烂额的事,可没空替何大舅找活计。
他说:“昨日,汪老爷差人说,我在长林村的土地不对,要找人查我土地。”
土地是一方富户的命脉,韩保正不像秦家霸道无德兼并土地,但这几年,他多多少少,也违规置办了一些。
这玩意最不经查。
从来,汪县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各村保正管好各村,他就适当让利,毕竟他自己手头也不干净。
但今日,却专门查韩保正一家的土地,正是说明韩保正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韩保正想破头,也不知道得罪了谁。
他努力打点关系,县衙一典吏,才在汪县令授意下,告知他“百两”二字。
他问何大舅:“你那边,可有什么事,和‘百两’有关系?”
何大舅立刻想到韩银珠开口要的“百两”,可是,有这么巧的事吗?
他将信将疑,吞吞吐吐:“这……我也不知道。”
回家后,还没等他想清楚,要不要同何大舅妈说韩家的麻烦,韩银珠的父母却上门了。
原来韩保正的营生,也干系着韩银珠父母,他们自然也着急,主动来找女儿。
韩银珠听得“百两”二字,十分惊讶,仔细想,却不信何老太有这能耐,出动得了官府的人。
可韩家着急,韩银珠只好试试,同何老太说了,此事算了。
为此,她又挨了何老太一顿骂。
然而才说完,不到一个下午,县衙就不查韩家的土地了。
韩银珠再回想何老太威严的样子,心惊不已,这老太婆莫不是成精了,在官府那边,都有这条关系!
自此往后,她倒是收敛许多。
至此,这个消息才在家传开——韩银珠要一百两,但几天后,又不要了。
这日下午,长庚星缀于天际,傍晚秋风凉爽。
云芹洗过澡,用一条干燥的帕子擦头发,陆挚提着食盒和书箧,从门外进来。
她抬眼,笑说:“你回来了。”
陆挚也笑:“什么事这么高兴?”
云芹比划出两个手指,说:“两件事。”
陆挚拿走她的帕子,给她擦头发,他知道其中一件是韩银珠妥协,却不知道另一件是什么。
他问:“哪两件?”
他擦头发力道刚刚好,云芹舒服地眯眼,说:“大嫂子原来要百两银子,不用千两。”
她高兴的是,韩银珠没狮子大张口到那程度,而房内正好有一百两,但这不能告诉陆挚,那五十两还瞒着呢。
她眼底的笑意,倒没叫陆挚忽视。
他问:“你不心疼钱吗?”
云芹:“心疼。只是李太白说过‘千金散尽还复来’,你这么厉害,百两银子,一样能赚回来。”
陆挚想到自己被收走的五十两,又气又好笑,为了金簪,没得又得从头攒。
接着,云芹眼里亮亮的,说:“我更开心的是,嫂子还不要钱了。”
陆挚这才笑了:“是叫人意想不到。”
云芹:“是啊,为什么突然又不要了呢……”
陆挚:“谁知呢。”
他用手帕裹着云芹的头发,把她脸包得圆圆的,一双眼若繁星璀璨,熠熠生辉,可爱得叫人想大亲一口。
他喉结轻动,捧着她的脸,低声说:“能不能对我,也‘千金散尽还复来’?”
云芹愣了愣。
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尾,她却知道,他在问自己关于前几天,得知两年前旧事的想法。
她脑袋从帕子里挣出来,笑道:“呆,我什么时候对你‘千金散尽’了?”
陆挚呼吸一窒。
云芹:“吃了饭,还个钱,我跟你说。”
陆挚:“还钱?”
云芹点点头:“是啊,知道韩嫂子一定要钱,李嫂子就借我五两,邓嫂子借我十两,胡阿婆借我五两……”
陆挚:“……”
…
饭后,云芹和陆挚借道西院小路,一起去还食盒和胡阿婆的五两,再去李茹惠院子,还了五两。
最后,绕回东北院旁的北院,还了邓巧君钱。
邓巧君还说:“亏得是你们运道好,韩银珠良心发现了。”
离开北院,几步就是东北院。
秋初的夜空,星子散落各处,下弦月仿若孩童剪的纸张,斜斜贴在天际,光泽尤为朦胧。
两人看着这轮月亮,心中都生出无边的辽阔之意。
陆挚忽的道:“出去走走?”
云芹:“好。”
村里,只有他们兴致突然来了,在这个时候出门。
四周空荡荡的,一盏灯,轻轻摇动,照亮路面。
陆挚牵着云芹的手,两人在外头转了一圈。
云芹观察昏暗的景色,除了什么时候看都好看的夜空,其他都乏善可陈,还不如看身边人。
她就看向陆挚。
陆挚才刚说完学里的事,察觉她目光,他低眸,停下话语。
云芹道:“陆挚,我前几天也想,都是两年前的事了,为什么我总会去想呢。”
陆挚捏紧了灯的铜色长柄,一动不动。
静谧里,云芹踢踢地上石子,小声说:“我想啊想啊。”
嫁给陆挚后,她学文木花和云广汉那样,所以,她先把陆挚看成家人。
慢慢的,她心里有了不太一样的滋味,那不是学父母,而是和陆挚两个人的体验。
就在这时,突然告诉她,他关于家人的身份,是一个意外,她有点迷茫,好像,这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日日夜夜的相处,并不是假的。
她的心像风筝,被这种感觉,牵引着,一上一下的。
她抬起头,朝陆挚笑了。
陆挚一愣,云芹稍稍踮起脚尖。
在细微的虫鸣,幽微的光影,轻微的秋风中,在无人知晓的夜里,她在他脸颊上,亲下一个吻。
她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你说的‘喜欢’是什么了。”
陆挚呼吸放缓,问:“只是‘有点’吗?”
云芹小声说:“多想几天,可能就更明白了。”
陆挚有些气自己,非要这时候问,再过几天呢?
可转瞬间,他心里又蔓延喜悦——本来,只要她能不气就好,她却给了自己出乎意料的回应。
云芹有点羞,毕竟亲他这种事,除了某几次,她只敢在他喝醉后亲……他还装醉!
她赶紧松开他的手,继续朝前走。
陆挚胸膛起伏,几步追上她,又牵了她的手,低声笑了。
云芹也笑。
倏地,陆挚耳畔,响起当年那曲《鹤冲天》:“……幸有意中人,堪寻访……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二十岁的自己,形单影只离开盛京。
而此时,他的意中人,不需去曲中的“烟花巷末”。
就在他眼前。
……
两人在外面吹了半夜凉风,心情却都很放松,不过,怕何老太担心,还是在戌时四刻后,回到家里。
陆挚重新打热水,云芹翻出账本,找来笔墨。
陆挚回来时,就看她摊开的那一页,是那日平账画的圆点,她把最后一个圆点划掉了。
还吭哧吭哧,补了一句:“六月,平账完。”
这是把她今晚的吻算进去了。
陆挚一手搭在桌上,说:“你说的不算。”
云芹:“我说的算。”
陆挚:“不算。”
云芹轻哼:“你一开始不想娶我的呢。”
陆挚:“……”
他顿了一下,看到她眼底的笑意,又去抢账本,却来不及了,云芹赶紧抱着账本躲开。
她暗暗得意,这句话,真管用啊。
作者有话说:文中《鹤冲天》出自柳永[好的]
第62章 一路平安。
进入七八月, 陆挚休假这日,去弄路引。
因路引上要记样貌,云芹带着何桂娥上县城,记好后, 陆挚去州学拜访老先生, 云芹和何桂 娥则去酒楼。
云芹买了一笼绿豆饼, 共有八个, 和何桂娥一人吃四个。
何桂娥很心虚:“婶娘, 姑祖母和表叔不吃吗?”
云芹咽下口中绿豆饼,说:“他们也有得吃。”
何桂娥:“再买一笼吗?”
云芹指着远处走来的妇人,那妇人着绫罗,显见是官娘子, 她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另一手上, 果真提着两笼绿豆饼。
云芹笑说:“喏,净荷给我们买了。”
乍然见到汪净荷这般衣着鲜丽的娘子, 何桂娥大气不敢喘。
云芹和汪净荷秦琳打起招呼。
汪净荷说:“道雪还说,今年还要来长林,可惜你要走了。”
自七年年末一别, 云芹和林道雪快两年没见。
她也想念,就说:“我会写信给她的。”
汪净荷犹豫了一下, 温声说:“也写给我。”
云芹:“好。”
等告别汪净荷,何桂娥方大口呼吸,钦佩云芹:“婶娘和那娘子经常见面吗?”
“不经常, ”云芹说:“上回见面,是去年。”
…
秦家。
桌上放着一盘温热的绿豆饼,汪净荷卷着一卷《庄子》, 教秦琳读书。
读到山木篇中某句,她念一句,秦琳摇头晃脑,大声跟读一句:
“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娘,水喝起来没味道,‘淡若水’是什么样的?”
汪净荷着实被问住了。
须臾,她方笑了下,说:“或许,是我和你云姨那样的。”
……
没两日,陆挚找淮州某行会,定下行程。
行会由某个行业的商贩组成,因时常各路间走动,便衍生出接人的生意。
长达几个月的路途上,大部分时间,陆挚、云芹四人都跟行会走。
好处非常明显,行会雇镖局保护,人也多,在路上就算赶不上下一个城镇,露宿野外也会安全很多。
不仅如此,行会还包了抵达安全的书信接送。
出门在外,最怕消息不通,有行会担保,也能让在家乡的亲人安心。
坏处么,一人五两,一共押了二十两银子在行会,这只是路费和住宿费,不算吃饭钱。
不过付钱时,陆挚眼睛也没眨。
他最后又写了半个月的润笔,就为了能一口气花这个钱。
云芹现在也知道他收入来源,就过了房内明账。
很快,云家得知他们会跟着行会。
文木花欣喜,她心里一直担心,女婿提着包袱就走,让云芹在路上吃苦。
还好,女婿一如既往舍得花钱,果然男人,长得好看和大方最重要。
只有一点,叫她还是叹气。
夜里,她枕着手臂,同云广汉说:“当初不肯叫阿芹嫁外村,就是想着,离自己近点,四时节气都能往来。”
“结果,光顾着想秀才的好处,倒是忘了,这是个要赶考的秀才。”
云广汉:“芹丫头早就长大了,总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过,说不定明年考试,女婿又落第,又回阳河县……”
文木花扇他嘴巴:“求你想点好的吧!”
云广汉:“呸呸,我刚刚乱说的,女婿一定要高中,当个县令老爷!”
“……”
同一夜,云芹收拾书稿,抽出一封信,落款是骆清月。
她眼前一亮:“陆挚,你学生给你的信!”
陆挚说:“我看过了,你看么?”
云芹心道,她担待师娘的名头,这孩子名字还是她起的,自己看信,是师出有名。
于是,她抽出信,扫了几眼,却缓缓塞回去。
陆挚拧布擦木箱,笑道:“怎么不看了?”
云芹老实:“看不懂。”
陆挚:“他写的骈文,你前两天读的《滕王阁序》也是骈文。”
云芹不会写,还是忍不住对比,那骆清月写得真……拗口,却符合十一岁小孩的水准。
毕竟和《滕王阁序》比,太欺负小孩。
云芹无形中欺负了下小孩,笑了下,说:“他写这做什么?”
陆挚:“以表不舍。”
云芹有点惊讶:“你平时对他们应该很好。”
陆挚:“咳。小灵她们送你香囊,你平时对她们,应该也很好。”
云芹:“咳。”
后来,等云芹陆挚离开后,何家小孩都想念云芹,陆挚学生也有送信上门的。
何老太倒是说了一句:这两人还没小孩,倒有一身骗小孩的本事,就是不知他们以后的孩子要怎么被他们哄骗。
当下,中秋前,云芹回了一趟娘家。
文木花带云芹先去拜祖宗,再去山神庙。
阳溪村的山神庙很小,以前还有个女冠在庙里修行,云芹小时候还和她玩过。
后来,道人背个小破包裹,云游去了,至今没回来。
山神庙是住山脚下的,包括云、刘在内的人家,一起打理的。
便见庙宇瓦砾都脱落了,盖上经济实惠的茅草,却也不算寒碜,里头倒也整洁,没什么蛛网。
正中供的神像,是一把长胡子的老人,坐着一只老虎,当年彩塑业已脱落。
因这山没名气,大家只管叫阳山,山神庙里的神,也没什么大名,过去立下的字碑,全风化了,于是,大家只管叫它“山神”。
进庙前,文木花拉着云芹,搓洗双手,心怀虔诚进到里面。
只是这虔诚,很快被云芹肚子叫声打破。
文木花瞪了云芹一眼,云芹无辜地低头。
不知道是谁,在供桌上放了一只包着荷叶的烤鸡,应该是没多久,还热乎着,和着一股烤蚕豆香,很馋人。
无法,文木花念叨:“你啊,是样样都好,就是贪吃了一点点。”
在母亲面前,云芹倒是坦诚,说:“不止一点点。”
文木花:“……”
母女二人拜过山神,听不得云芹肚子叫,文木花念句打扰,打开荷叶鸡,撕下一个鸡腿给云芹。
附近人家经常就供品吃一餐,回去后问清楚是谁家的,还了就好。
不过云芹是第一次当着山神像的面吃。
她一边吃,一边问:“山神会不开心吗。”
文木花:“你小时候还爬它头上骑马呢,也没见它不开心。”
云芹嚼着鸡腿,再看神像,就觉得十分慈眉善目。
看她吃得香,文木花又撕个鸡腿,这回,母女分食了一个。
拜完山神,饱餐一顿,两人下山回云家。
文木花才刚要去附近问是谁的鸡,云广汉就拎着两只兔子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烤鸡味,云芹和文木花面面相觑。
下一刻,云广汉拿出荷叶鸡,高兴地对母女俩说:“早前我在山上,捉了只山鸡烤了,供在山神那。”
“不过转眼的事,就少了俩鸡腿!”
“很难是别人家吃的,你们说,是不是山神撕了鸡腿,想来就肯能保佑阿芹路上平安了?”
确实不是别人家吃的,是自家人吃的。
云芹:“爹,这鸡是放了蚕豆一起烤的?”
云广汉一愣:“你怎么知道?”
文木花:“好啊,你偷偷烤蚕豆吃,交出来吧。”
云广汉:“……”
不多时,云谷背着竹篓回来,听到动静,道:“大姐回家了?大姐!”
云芹出门:“什么事?”
云谷说:“来来,比力气!”
云谷自打服徭役两年,身板壮了不少,一直想着和云芹再比力气,今日抓到机会,当然不放过。
云芹答应:“好。”
云谷嚷嚷声大,月娥和知知都从厨房出来,看热闹。
扳手腕无需场地,他们两人找个桌子坐下。
云谷捏着手指,自信满满,有心在月娥跟前表现一通,对月娥说:“看好了。”
月娥担心,云谷的力气已经足够大,却要和姐姐比?
只是,云芹神色淡定,知知也耸肩,好像根本不在意,更别说公爹婆婆,都不来看一下。
她刚要劝,下一刻,“嘭”的一声,云芹把云谷扳趴下,云谷滑到地上。
月娥震惊。
云芹朝月娥一笑,说:“看好了吗。”
月娥:“……看、看好了。”
她缓缓张大嘴巴,又惊又喜:“大姐好厉害!”
云谷捶地:“下次,下次我一定要赢!”
文木花见扳手腕结束,捏着长锅铲,在外头说:“吃饭吃饭!”
中午,烤鸡和云广汉藏的蚕豆,一同加入云家的餐桌。
知知一个鸡翅,何月娥一个鸡翅,她只吃一半,就给云谷,云谷不肯要,两人在那推来推去。
云家其余人一直盯着,把他们盯成两个大红脸。
云谷不服气,大口吃鸡翅,说:“月娥吃过的鸡翅就是香!”
云芹:“噫。”
知知说:“羞羞。”
文木花:“啧啧啧。”
月娥把脑袋埋到碗里,嘴角忍不住弯起。
……
一顿热热闹闹的饭后,月娥知知洗碗,云芹和文木花在房中,说了会儿话。
自打云家扩了两间屋子,云芹自己的屋子也空了出来,知知搬到侧后屋去了。
文木花和云芹在屋内转了一圈,说:“现在这全是你的房间,以后回家,就有地方住了。”
只是,云芹和陆挚也要走了。
云芹摸着一张粗糙的木桌。
木桌是云广汉打的,最开始,爹也没那么会木工活,这张桌子还有小木刺,小时候,曾刺到她的手指。
那日晚上,娘点了珍贵的蜡烛,小心翼翼给她挑木刺。
后来,云广汉就专门找木匠学了一阵。
看着房中,是熟悉的一切,云芹笑了,答应文木花:“好。”
…
这日傍晚,陆挚来云家接云芹走。
他中午和行会的人应酬,从县里回来后,直接朝阳溪村来。
陆挚给岳父母带来个消息:“和行会定下来了,二十二卯时,我们就得走了。”
文木花:“定下来就好。”
秀才办事,他们放心的。
眨眼到中秋,何家一家人吃饭,何宗远也从州学回来。
何大舅示意何宗远,去向陆挚请教问题,错过就再难请教到了。
何宗远表面答应,等真到陆挚面前,却不问。
他很不满意何桂娥跟陆挚云芹走,又想虽然自己院试受了陆挚指点,但若没有陆挚,那场院试也是十拿九稳。
因此饭桌上有点僵硬。
当日,何老太找何宗远,说:“桂娥这孩子实心眼,你若强行把她嫁了,只怕闹出个不好,叫人戳脊梁骨。”
想到何桂娥曾经真的寻过死,何宗远才应了是。
隔日,何老太牵头,办了两桌席,让何宗远和陆挚“冰释前嫌”。
两人面上,似乎并无龃龉。
末了,何老太又悄悄给韩银珠二十五两,和月娥彩礼一个数。
也算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一房夫妻被安抚下来。
二十二日,天还没大亮,四周浸润着深蓝,中秋过后,凉意如水,从呼吸浸入肺腑,令人不由打了个颤。
陆挚雇的两辆马车,停在何家门口。
陆挚、云芹和何桂娥、何玉娘四人,顺路到淮州府,和行会的人汇合,再一起走。
而何玉娘和何老太吃了最后一顿早饭。
何老太给何玉娘梳头,叹气:“玉娘啊,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多白发。”
何玉娘还没全睡醒呢。
她抬头看何老太,突的说:“娘也很多。”
何老太红了眼眶。
另一边,云芹和陆挚的行李,收拾了一只箱子,大部分带不走的东西,存在何玉娘的侧屋里。
至于东北院,若家里子孙多了,有人需要就拿去住。
不多时,何家门口,云家五口人来了。
文木花、知知和何月娥,裹着暖和的兔皮披肩,云广汉和云谷拎着用的东西,添给云芹和陆挚。
陆挚整理行李,知知悄悄拉住云芹袖子。
云芹:“陆挚……”
陆挚抬眸,看云芹的神情,笑说:“你们去说吧,我能弄好。”
云芹笑了笑,就和知知到旁边。
知知拿出一个布娃娃,说:“大姐,这个送你。”
这是她亲手缝的,布老虎有鼻子有眼,憨憨的,很可爱。
云芹很喜欢,抱着捏捏:“还好你针线不像我。”
知知红了脸,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又折回来。
她说:“你说的,只要家里有你房子在,你会回来住的,对吧?”
云芹抱着布娃娃,道:“一定。”
知知一蹦一跳走了,差点和文木花撞上。
文木花捧着一大包东西,里头是热腾腾而且柔软的馒头。
云芹有点惊讶:“这么多。”
文木花:“路上干粮嘛,够吃好几天,但要是臭了就丢掉,知道了吗?”
云芹点头,这个她还是知道的,但文木花唠叨惯了。
给完馒头,文木花又想了想,还是说:“阿芹啊,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没给你留馒头那次吗。”
云芹塞了一个馒头在嘴里:“嗯?”
文木花:“那次你贪睡,馒头都被谷子偷吃完了,家里没吃的,就饿了你一顿,是娘……不对。”
云芹眨了下眼睛:“当时,娘把自己馒头分一半给我。”其实,文木花也饿。
文木花:“哪够你吃?”忽的笑了,“这下我做了五十个,够你吃了。”
云芹“咕咚”咽下一口馒头。
文木花给她拍背心:“省着吃!下回你吃到我做的馒头,不知道得多久后了。”
天际露出清透的光泽,太阳出山,车夫催人,陆挚也看了看她们。
云芹轻声:“娘……”
文木花轻拍她脑袋,说:“好孩子,去吧。”
“替我看看这个世界,回来告诉我,它是什么样的。”
云芹一笑:“好。”
……
没多久,两辆车,四个车轮转动,马蹄橐橐,走上前路。
云芹撑着下颌,些微发呆,阳光照进了窗里,却灰蒙蒙的。
陆挚看她,却没打搅她。
忽的,外头不远不近的,传来一声:“大姐!”
云芹回过神,连忙撩开车帘,身后青黄杂草遍布的乡道上,云谷迎着朝阳,狂奔而来。
那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叫人莫名熟悉。
她趴在窗户口,道:“你别跑了!你没东西在我这!”
云谷还是跑,朝她扔了一包东西:“接着!”
云芹伸手抓住。
那是一个细密的香囊,打开,里面没有花草,而是沉甸甸的土,带着一股山野的芬芳。
是家乡的土。
她怔愣片刻,又撩开车帘。
不知道什么时候,云广汉、文木花、知知和月娥,只比云谷慢了点,相互搀扶着,跑上一个小山坡。
几人遥遥看着马车,跳起来挥手,又拢起双手,呼唤她:
“阿芹,阿芹!”
那日,文木花走进山神庙,一跪一拜,愿女儿一路顺遂。
她问山神,是不是应该给云芹撕鸡翅膀吃,而不是鸡腿,这样,或许有一天,云芹能“飞”回家呢。
“大姐!”
那日,父母在修木屋顶,知知坐在廊下,借着天光,一针又一针,缝着布娃娃。
“大姐、大姐!”
那日,云谷在屋外背着竹篓,深深吸一口气,在大姐离开前,他要和她再比一次。
“芹丫头!”
那日,一家几人一起上山,终于筛到干净的土,小心翼翼地装进香囊里。
“……”
“一路平安啊!”
初阳落在他们身上,描摹出金黄明亮的边缘,温暖得灼眼。
云芹一手握紧手里还有温度的土,另一只手,被陆挚轻轻握住。
故土难离,千山万水过后,盼君珍重,只待重逢。
第63章 都软。
……
天上飘下第一场鹅毛白雪时, 行会马车队,缓缓走出淮南西路,抵达荆北路北部。
因雪大,车队不得不暂时滞留在郊野。
好在, 没多久, 雪变小了, 何桂娥打开车窗, 撩开帘子, 惊喜地去抓雪,对云芹道:“婶娘,这雪和家里的不一样。”
云芹也看:“是不太一样。”
阳河县也有大雪,可毕竟毗邻阳河, 不像这地儿的雪,那么蓬松干燥。
车队有人去前面探路, 趁着这点时间,经领队同意, 众人从车上下来,活络筋骨,走动谈话, 毕竟都坐了一天车,再冷也得动动。
云芹起了玩兴, 带着何玉娘和何桂娥堆雪人玩。
陆挚过来时,就看云芹双颊白皙,鼻尖粉红, 双眼明亮专注。
她手上戴狼皮手套,盘起一颗硕大的雪球,眼看就要比车轮大, 何桂娥何玉娘手里团着小雪球,都看呆了。
陆挚笑笑,对几人道:“来吃点酒。”
他用两个水囊同行会里的人取了点热米酒,酒不醉人,是暖身子用的。
云芹和陆挚用一个水囊。
她戴着手套不方便,便摘下,灌了几口,才发现里面只剩一口了,忙给陆挚。
陆挚接过水囊,手指和她凉凉的指尖一碰。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怀里焐热。
云芹眨眨眼,小声:“……等等叫人看到了。”
陆挚:“再焐会儿。”
还好,何桂娥和何玉娘在分酒吃,再如何都是酒,她们吃不惯,“斯哈斯哈”的,没留意他二人。
不一会儿,车队探路的回来了,说前面能走,张领队也怕等等雪下大,说是不如冒着小雪,先抵达城镇,休整一夜。
否则一滞留,可能就是好几天,这还是在郊野,物资就是问题,从前就有车队遇到这种倒霉事。
这也是跟着行会走的好处,走南闯北的人多,有经验的人也多。
得了信号,大家都动起来,不远处,有人走得着急,脚下一滑,“嘭”地摔了一大跤,“哎哟”叫疼。
到底是雪天,路冻住了。
陆挚抓紧云芹的手,云芹再抓住何玉娘的手,何玉娘抓何桂娥的。
他在前面踩出路,云芹踩他一半的脚印,何桂娥和何玉娘也跟着,雪地上,一行四人只走出两对脚印。
车队冒着细雪,朝城镇出发。
大概一个半时辰,他们抵达一处中县,雪果然大起来了,还好没耽误。
众人很是庆幸,笑声也多了。
本朝行政规划中,多于六千户的县则为中县,阳河县七八千户,就是中县,这处县城和阳河县差别不大。
行会合起来有三十人,官府得知后,正好驿站无人住,就叫人打扫驿站,招待他们热酒热茶。
自然,若此行只有行商之人,官府不会管,却是因里头有五个秀才。
一个秀才就罢了,五个还是得意思一下。
秀才们全是京畿周围籍贯,有的会和陆挚一样进盛京,有的则去盛京周围州府,方向一致。
除陆挚外,他们都已年过二十五,且独身上路。
因都是读书人,一开始,众人也寒暄过几句。
后来,他们发现陆挚带女眷,再偶然瞥见云芹样貌,便充满鄙夷,只觉陆挚沉溺女色,辜负圣贤教训。
有秀才还暗中说,这种人定考不出个所以然。
也有秀才隐约觉得,“陆挚”这名字耳熟,却再想不起别的。
总而言之,那四个秀才在歇息时,常常一起讨论学问,唯独不问陆挚。
陆挚早就察觉到这微妙的氛围。
他倒也自得,不用应酬,自己便可以从心,整日和云芹待着。
仔细想,这竟是他和云芹成亲几年后,唯一一段日日夜夜相对的时光,叫他如何不珍惜。
因此,本县县令请秀才们去县衙时,那四个秀才故意不找陆挚,陆挚就算知道了,也假装不知道。
不过,车队的厨娘大娘却跑来,告诉云芹这件事。
云芹以为陆挚被人不小心落下。
驿站外,她给陆挚披风带子系几个结,扬起脸蛋,眼眸明澈,嘴角含笑,带着一丝小神气,说:“现在还赶得及,你快去。”
陆挚心下一暖,她果真在意他的事。
便也说:“幸好,你和我说了。”
云芹吩咐:“有好吃的多吃点。”
他应下:“好。”
等他走后,云芹舒口气,便也要回房。
却看驿站的厨房方向,飘来一股热烘烘米面香气,她脚步一转,往厨房走去。
…
县衙廨宇里,陆挚来得不算晚,四个秀才还没落座,他们同县令老爷报户籍、年岁、师从何处。
等第四个人讲完,轮到陆挚,他只说师从家学,怕惹来惊疑目光,就没提萧山书院。
那县令见他面容英俊,心想他那一科的探花郎,都没这样貌,态度便也宽和两分。
众人落座,县令便开始问了。
像这种考问,叫姚益厌烦,陆挚也不太紧着,但对其余秀才而言,却是难得的机会,纷纷争着回答。
一时,场上嘈杂,没了半点清静。
陆挚吃了两块桌上的红豆馅的荷花糕,红豆馅绵密,不甜不腻,味道清香,倒是不错,云芹和母亲会喜欢的。
因他们身份算不得什么,这糕点,就不可能是衙门厨房或官员女眷亲手做的。
而天气冷,糕点外皮凉了,里面却有余热,想也知道,应该是在县衙附近的店铺买的,左右不过百步。
加上这荷花形状……等等出去,看看有没有“某记糕点”。
“陆秀才如何看?”县令问。
原来是刚刚县令问的,大家答得七嘴八舌,县令不甚满意,见陆挚不答,就亲自点了他。
陆挚形容淡淡,却一一答上。
县令颔首,再问,起先众人都答得上,到后面,竟只有陆挚还能对答如流。
那县令起先惊讶,却越来越满意。
不多时,他捋捋胡子,笑说:“陆秀才,这一路可还缺盘缠,可要本官借你一些?”
其余几个秀才都生出歆羡,县令这般问,就是笃信陆挚能有一番作为。
陆挚却婉拒:“谢大人美意,只是,学生备全万事才出发的,不敢叨扰。”
毕竟文人风骨,县令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甚好。”
末了,简单叙了几句家常,方放人走。
等几人出了县衙,四个秀才立时对陆挚改观,既羡慕他能得县令青眼,又忌恨他满腹的诗书。
当然,他们不约而同改了态度,说不得眼前这位就是来日的举人老爷,也是他们的人脉。
他们就热络起来:“陆秀才,可要去吃个酒?”
“你方才和老爷谈论的篇章,我还有些不懂,可否赐教?”
“陆秀才?”
陆挚朝不远处一家“王记荷花糕”走去,几人也跟上,还叫他呢。
陆挚回过神。
面对突然的恭维,他心无波澜,只说:“我得回去了,家人等我。”
这几个秀才哈哈一笑,挑起话题,说:“也是,你还带着家眷呢。”
“甚是少见。”
一个年纪较大的,说:“你还年轻,听为兄一句劝,带母亲说不得还能博个孝顺名声,带妻子算什么?”
“就是。”
“……”
倏地,陆挚停下脚步,几人也都停下。
他语气温和,问:“我有一疑惑:诸位为何不与妻子同行?”
这话问得几人一愣。
陆挚:“是没办法?还是没娶妻?”
几人:“……”
…
且说云芹去了厨房,想看看今天吃什么。
车队里那厨娘却发愁,原来她负责炊事,但今日面发得不好,馒头都被蒸死了,虽然也能吃,就是可惜。
她问云芹:“丫头你帮我看看,今日是咋回事啊。”
云芹一下明了,说:“天气冷,面难发好。”
大娘是张领队的亲娘,第二次跟儿子来北方,以前只住在江南。
江南冬天也冷,却和这里不大一样,她叹气,又好笑:“实在给忘了,还好做得还不多。”
离饭点还有不少时间,云芹和她揉面,再发一次面。
空出的时间里,大娘做菜,云芹等得无趣,就打打下手,边听大娘唠嗑。
等到馒头蒸好了,打开蒸屉,大馒头白白胖胖,蓬松柔软。
云芹拿起一个,烫得来回倒腾两下,撕开馒头,松软且香。
大娘喜滋滋,很是满意:“谢谢你啊丫头,这是你们房内那份,我不收钱,来再给你一个,真是个乖媳妇,可惜我儿没福……”
她后面叨咕什么,云芹没太听。
她知自己得了便宜,笑说:“多谢。”
挎着竹篮,云芹手里撕着大娘给的馒头,一点点吃,自己做的馒头很像文木花做的,柔软热乎,果真好吃。
到他们在驿站歇息的院子时,陆挚也回来了。
他肩上有雪粒,怀里却藏着一包热乎乎的糕点,他把糕点给她,接走装饭的竹篮子。
云芹鼻翼翕动,眼前一亮:“红豆糕。”
陆挚:“好灵的鼻子。”
打开纸包,果然做成荷花形状的红豆糕,看着漂亮可口。
她把纸包塞到竹篮里,继续吃馒头,问:“买了多少啊。”
陆挚:“二十文,八个。”
云芹:“正好,今天的饭不用钱。”便说了那大娘免他们四人一餐的事。
陆挚笑了:“辛苦你。”
“倒还好,”云芹说,“主要那五十多个馒头,发面花了一个时辰呢……”
说着,她微微怔然,握着手里馒头,不语。
陆挚猜到她心情为何低落,问:“想到岳母了?”
云芹:“嗯。”
当日,他们是卯时末走的,五十个馒头加上发面的时间,少说也要一个时辰。
加上阳溪村到长林村的距离,不到寅时,文木花就醒来,裹着衣裳,烧柴揉面做馒头。
那些馒头,也已经吃完了。
她撕下手里这个馒头,又吃了点,忽的,她抬头,对陆挚说:“陆挚,你……戳戳我脑袋。”
陆挚轻笑,一只大手,轻揉她脑袋,却不是戳。
云芹疑惑地看他。
他说:“岳母能戳,我不能。我若戳你,岳母知道了,定会生气。”
云芹:“你、你怎么知道……”
文木花从没当着陆挚的面戳云芹脑袋,不过,有那么几次,文木花戳完她脑袋,陆挚又揉她脑袋。
当时,她还以为是巧合。
却听陆挚说:“几次岳母发火,我进门时,你都护着头。”
云芹腼腆低头,竟是这么暴露的。
是了,她不是想念别人戳她脑袋,是想念文木花了。
如今身上最贵重的行囊,除了一只翡翠镯子、一支累丝翟鸟衔珠金银簪,还多了一个虎娃娃、一包故土。
转眼,已经离开家这么久了。
云芹环顾周围陌生的环境,这里的建筑,和阳河县的也不大相同。
突的,陆挚低声说:“抱歉。”
云芹:“为什么道歉。”
陆挚:“因为我上盛京……”
听得他的理由,云芹不由笑出声,轻打他手臂:“糊涂秀才,我如果不想,就不会来。”
同陆挚出来,她不后悔。
她信自己,也信他。
而这一路的风光,她也铭记在心里,她没忘记文木花的嘱托,要多多地看这个世界。
陆挚也笑了,原来她不止会说呆,还会说糊涂,想来,他着实糊涂,挨了一句,比不挨的轻松。
他眉梢轻抬,俊目里,倏地带着烫人的温度。
云芹本还在笑他,与他视线相接,不由垂眼。
陆挚来牵她的手,云芹躲了躲:“有人。”
陆挚指尖轻掠鼻尖。
外面冷,驿站里其实没什么人走动,但远近还是有两三人的。
自打离开淮州,这一路上,虽然跟着行会走安全,但人很多。
就说这次住驿站,比之前挤客栈好多了,只是,驿站不大,全部借他们,也才三间院子。
陆挚和云芹这一间,除了他们四人外,还有和六人一起住,男女分开。
所以,两人连手都没牵过几回,亲吻也不寻常,常常得避着人,更别说敦伦。
他还在看她,云芹撕下一点馒头,塞给他:“尝尝馒头,很软的。”
陆挚吃了,并不说话。
没等到回应,云芹又问:“软不软啊?”
突的,陆挚上前一步,转过身正对着她,拦在她身前。
云芹停下脚步。
他眼神熠熠,低头,这个动作,让他身上带着的糕点甜香,飘到云芹面前。
她喜欢陆挚一点,就是他身上总是清爽干净。
也是这甜香,让她没反应过来,他干燥温暖的唇,就亲住她的唇。
一触即离,他起身。
这是在外面,还是白天,云芹睁大眼睛,再看左右,万幸应当没人留意,即便如此,她脸颊也如云霞似的,漫红一片。
陆挚却低笑一声,说:“软。”
云芹用手肘怼了下他。
他“唔”了声,顺道去牵她的手,这回她倒是没躲开,他就又说:“都软。”
云芹咬咬唇,说:“知道了,你也软。”
陆挚闷声笑了。
他们的目光,相触一瞬,就又挪开,两人脸颊耳尖,都染上一层粉色,却又笑了。
第64章 长安居不易。
保兴十年, 盛京。
上元节前一日,因是大节,城内外往返人员有很多,府尹令城门使加派军兵, 检查路引、行囊。
这么一来, 进城就有些难, 人们摩肩擦踵, 熙熙攘攘。
陆挚和云芹几人跟着行会车队走侧门, 等待检查。
终于,半个时辰后,陆挚去交路引。
云芹一手牵着何桂娥,一手牵着何玉娘, 仰起脑袋。
这是盛京外城城门,到城门口前, 他们走过一道宽阔的路面,那其实是桥面, 桥下是涛涛的护城河。
眼前砖砌城门,城楼俨然,檐牙高啄, 正门上挂着烫金牌匾:正德门。
正德门左右开了两道侧门,光是拱形城门的高度, 几乎比肩阳河县整个城门。
一派恢宏万千,庄严肃穆。
陆挚过来,叫她们几人:“轮到我们了。”
云芹牵着人上前, 盛京的士兵,也和阳河县的 士兵完全不同,他们穿着银色盔甲, 面容都很年轻严肃。
眼前这士兵,检查路引十分仔细,翻着眼睛,打量云芹桂娥三人。
不一会儿,他把路引还回去,说:“可以,进去吧。”
陆挚:“多谢。”
几人走了许久,穿过一整个城门。
刚进城中,是一条干净的石板路,士兵赶人,不让人在此地休整。
行会车队继续走,马车拖着行囊,到了定好的客栈前,大家各有去处,就此分离。
陆挚在这客栈租了两间下房。
说是“下房”,云芹倒觉得不错。
房间在二楼,她推开窗户,四周许多楼宇,挂上一盏盏红灯笼,金黄的穗子,随风轻摇。
路边,小摊在支灯摊,轿夫抬轿,男人牵马,妇人提着香烛小灯,小孩穿新衣,手上拿糖人玩耍……
她慢慢呼出一口气,这里就是盛京。
陆挚不是第一次上京,知道去哪找牙保,看屋子要跑一日,走之前,他叫云芹好好歇息,也好好洗漱一下。
路上几个月,他们都没洗过澡,还好是冬日,不怕味道大。
云芹同小二要了热水。
光叫一次水就要二十文,还不算小二送来的十文工费,住这两间,一天也要三百文……
“长安居不易”,处处花钱。
因热水很贵,云芹泡到指腹皱了,才舍得出来。
另一边,何桂娥和何玉娘也洗漱好,三人在客栈买了一盅莲子汤,就着路上没吃完的干粮,解决一顿。
长途跋涉的疲惫,反扑到身上,三人呵欠连天。
何桂娥带何玉娘睡觉,云芹嘱咐她锁好门,何桂娥道:“好,婶娘也是。”
客栈的门是从里面锁的,云芹本想等等陆挚,却实在忍不住。
一躺在床上,她沉入黑甜的梦乡。
这一睡,她仿佛没了知觉,直到街边传来吆喝声,客栈里饭菜香,也如钩子钓着人。
云芹睁眼,看陌生的房间,不知身在何方。
想到陆挚,她忽的反应过来,立时爬起来,开门。
天已经暗了,客栈下房一间挨着一间,根本没什么光。
没地方可以坐,陆挚便抱着胳膊,倚在墙上,闭眼小憩。
听到开门声,他睁眼,因疲倦,眼睑微微压着,双眸比平日看着,更温和缱绻。
他道:“你起了。”
云芹愧疚,小声说:“我没听到你拍门,你也可以说那句的……”
那句就是“馒头都被谷子吃完了”,这样她自然就醒了。
陆挚本不想说的,却也不愿她歉然,还是说了:“我看门锁了,知你在睡觉,就没拍门。”
更别说用那句话叫她了。
云芹一时好笑,这秀才,非要在外面站着睡觉。
方才眯了会儿,陆挚精神头尚可,他从客栈买了八个馒头、一碟豆芽拌肉酱、一大碗豆腐汤。
没一会儿,何桂娥叫了何玉娘起床,四人就用肉酱抹馒头,简单又吃了一餐。
饭后,陆挚没再在客栈叫热水,只用凉水擦身。
他一边擦着,说:“我找了一处房子,明天我们都去看看。”
云芹在厚重的行囊里,给他挖等等要换的衣裳。
闻言,她笑道:“好。”
终于找到她最爱的一套白衣,她起身回头。
陆挚只披中衣,束发有些散落,见她手里的白色襕衣,便想,明日还有得忙,穿这衣裳会弄脏。
云芹自然也想到了,她放下衣裳,道:“还想着你穿它好看。”
陆挚一愣,说:“那穿这个。”
云芹:“明天还要看屋子,会弄脏……”
陆挚:“我洗。就穿这个。”
云芹:“……”
说着,他拿起衣裳套身上,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下。
这一夜,两人没做什么,甚至因云芹洗了澡,香香的,陆挚还没洗去全部尘埃,没太好挨着她。
第二天天明,四人没在客栈吃,去看屋子前,在路上买了八个烤饼。
阳河县里,刘婶婶卖的烤饼,一张比大人的脸庞还大,撒上芝麻,香香脆脆的,也才五文。
这地儿,一个烤饼也就比一个巴掌大点,却要十文。
这下,就又是八十文出去。
陆挚付钱时,云芹好像听到铜钱像水一样,哗啦啦流走了。
到底填饱肚子重要,他们在路边吃烤饼。
云芹塞了两个烤饼进肚的时间里,有不少姑娘戴着笠帽,从他们面前走过。
这笠帽上面是帽,还有的中间镂空只留帽檐,露出姑娘们漂亮的发髻。
而帽檐编得瘦瘦细细,缠着五彩丝线,亦或簪花,四周垂着乳白色的绡纱,到姑娘们胸口前。
轻纱遮住她们面容,风一吹,半遮半掩的,极为好看。
云芹看得入神。
实则路上经过一些州府,她也发现姑娘们会戴这个,陆挚也介绍过,那叫帷帽。
只是当时,都是匆匆一瞥,不像今日,能看得这么仔细。
陆挚撕下自己那份烤饼,放到她唇边。
云芹叼走一块,嚼嚼嚼。
陆挚又撕,她又吃,待又吃了半个烤饼,她回过神,问:“你怎么不吃?”
陆挚:“叫了你两声,你神都飞了,烤饼才唤回来。”
云芹轻轻斜他一眼,说:“我想编一些帷帽卖。”
陆挚方才笑了:“原来如此。”
旁边,何桂娥闻声,小声说:“婶娘,我可以帮忙。”可不能让婶娘独自做这活计嘞。
云芹笑了:“好。”
吃完烤饼,几人拍拍手上碎屑,过去陆挚昨天看好的房子。
房牙子比他们早到,蹲在那房子门外嗑瓜子,跟四周邻居唠嗑:“对对,是个秀才,可俊嘞……”
发现陆挚来了,房牙子忙站起来:“秀才你来了啊……娘欸,这是你昨天说的妻子?这位也很俊呐,哎哟真漂亮!”
“果然是那什么,哦才子佳人、天生一对、命中注定!”
云芹觉得他好吵。
但这话,叫陆挚嘴角弯起,他心情不错,说:“劳烦,我带家眷看看房子。”
房牙子掏出钥匙:“得嘞。”
他物色的这处屋子,就在盛京南城东后街梨树巷。
这屋子北向,一共主屋侧屋两间,主屋旁,用木板隔出小小的会客厅堂。
厨下小得只够一人站,茅房倒还好,虽带了个小院,有水井,里面却砌了一套石桌,配四只石墩子。
石桌椅浇筑在地面,动不得,占了好大地方。
何玉娘低头,看桌上的蚂蚁玩。
房牙子昨天已不得不对陆挚解释过——本来要瞒的,架不住陆挚知道这风水。
今天,他又对云芹三人说:“这是房东造的风水景观,他老是个在官府做事的。”
便解释它的风水原理,道是“石(时)来运转”。
云芹听得云里雾里。
但她不讨厌这套石椅桌,甚至有点喜欢,这么大张桌子,在上面睡觉多舒服。
其余的,因是陆挚精心挑选的,它的格局和何家东北院,相差不多,尤其是侧屋,大小一致。
如此一来,何玉娘能更快适应。
云芹、何玉娘挑不出不好,何桂娥更不必说。
房牙子就问陆挚:“如何,能定下来了么?”
陆挚:“昨日说,一个月要三两银子加一贯钱。”
听到价钱,云芹和何桂娥无声倒吸一口气。
房牙子:“是啊,这不今年明年又有大比,盛京里这种房子,好租得很,三两加一贯钱,还是便宜的呢。”
陆挚笑着揭穿,说:“石椅桌是为官运亨通,想来,学子们都不大肯租。”
没人不担心被“借运”,尤其是待考的学生。
房牙子讪笑:“那你说要多少?”
陆挚:“一两银子一贯钱。”
云芹张圆嘴巴,秀才这么讲价,不会被房牙子打么。
她得替他小心点。
果然,房牙子也惊骇:“你你,你这秀才,有你这样讲价的吗?”
陆挚淡然,笑道:“房东老爷既弄了这风水,想来这几年,不大顺利。”
“我过几日,就要去萧山书院报道,你可以问问他,租不租给我就是。”
这下,房牙子情绪倏地灭了,只是惊讶:“秀才是要去萧山书院读书的?”
陆挚:“正是。”
他取出张先生寄的信函,自是书院学生的凭证。
房牙子看过信函,记住他的名字,琢磨会儿,说:“行,我再和那位老爷说说。”
云芹松口气,不会被打就好。
且说那房牙子去报信,她就问陆挚:“如果房东不肯租,怎么办?”
陆挚:“无妨,我预了半个月时间,会找到合适的房子的。”
四人住客栈十几日,也就三、四贯钱。
以前一贯钱可以换一两银子,自建泰年间冯相改革后,官府多铸了许多铜钱。
但老百姓不买账,铜钱就没那么值钱,如今,得一贯半,才能当一两银子。
再如何算,第一个月打尖,一边找屋子,确实比着急定下屋子好。
至于“借运”,陆挚从不担心。
他看向云芹,心想,自己最艰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何桂娥却有些怕,小声问云芹:“那个风水,会不会对婶娘表叔不好啊?”
云芹:“石桌椅在我们县,要四两。”
何况这里是盛京,翻个八两十两,都是该的。
何桂娥:“好贵。”
云芹笑说:“所以也是好东西,不怕。”
何桂娥:“原来是这样。”
哄了小孩,云芹看向陆挚,笑着指她自己眉峰。陆挚眉里有红痣,那可是会发达的面相,自然能挡这风水。
陆挚禁不住笑了。
上午,他带着四人,逛逛盛京的两条街道,其间繁华,不必言说,末了,去路边吃馄饨。
云芹慢慢喝着馄饨汤,看到远处一人,碰碰陆挚手臂。
陆挚抬眼,原来是那房牙子,他跑得气喘吁吁,笑说:“哎哟,秀才叫我好找!”
“房东老爷答应了,快来跟我签保书吧!”
云芹一喜,这下一个月省二两银子,一年就省二十四两。
陆挚也无声松口气,虽说预了时间,但是能早点定下来,就是好事。
签契,搬东西,退客栈,就又花了快一个下午。
等房牙子把钥匙给他们时,已经是申时三刻了。
这屋子有一阵没人住,灰尘多,家里四人都捋起袖子打扫。
陆挚搬走堆积的砖石瓦片,洒水拖地,那身白衣果然脏了,云芹从屋里窗户看到,偷笑他,就继续套被褥。
而何桂娥擦桌擦凳,连何玉娘也在刷桶。
地方小,全部弄干净也不过一个时辰,酉时三刻,天色暗了下去。
今日是上元节,外面有小孩在玩鞭炮,天上几盏孔明灯,晃晃悠悠。
云芹有点怕它掉了,烧了院子里还没整理的杂草。
还好它飞走了,好灯。
大家都饿了,米和油盐有路上剩的,但没有柴。
陆挚说:“今天就不做饭了,我去买,你们有什么要吃的?”
何玉娘:“吃,都吃!”
何桂娥:“表叔,我吃什么都好。”
云芹饿得能生啃一头猪,她咽咽口水,说:“想吃大肉包子,嗯……还有绿豆饼,有绿豆饼吗?”
陆挚:“我知道一家不错的。还有么?”
云芹:“快去快回。”
陆挚提着竹篮,已经走到门口,笑说:“好。”
甫一出门,他就迎着风,跑了起来。
趁着这点时间,云芹就着面粉,调了个黏黏稠稠的浆糊。
她刚刚和陆挚商量,把从何家带来的那张“小鸡炖蘑菇”画,贴在小厅堂墙上。
这样宾客一进门,就可以看到了。
陆挚自是无有不应。
此时,云芹踩在凳子上,由何桂娥看有没有歪,成功把“小鸡炖蘑菇”贴到墙上。
她跳下凳子,看了会儿,点点头。
突然,外头有人拍门。
若是陆挚买饭菜回来,应该没这么快,何况他也不需要拍门。
不过他们才搬来,会是谁来访?
想着,云芹让何桂娥何玉娘进屋,她端着浆糊,两三步走到门口,一手拉开门,朝外看。
那拍门的是个十五六的小厮,骤然见开门的是女子,惊在原地。
小厮身后,还有一个身着青袍,坐在马上的男子,他姿容清秀,身姿挺拔。
若说姚益是黑,这位肤色就是白,比陆挚还要白一点,没什么血气,再者,他双眼间距有些近,看起来有些凌厉。
他本来摆着一副“别人欠他几百两”的模样,见到云芹,忙也收了脸色。
云芹问:“你们找谁?”
段砚从马上下来,道:“叨扰娘子,在下段文业,请问陆拾玦可是住在这里?”
云芹:“他去买饭了,我是他荆室。”
她记得,陆挚同他朋友介绍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段砚:“……”
陆挚不在,他也不好久留,说:“劳烦弟妹告知他一声,明日我再来。”
云芹:“自然。”
送走突然的客人,没多久,陆挚就回来了。
因怕洒了食物,他是疾走回来的,推门而入,倒也没喘气,叫几人:“可以吃饭了。”
石桌椅已擦洗过,房内没大桌子供他们用,几人把它当饭桌,直接坐下。
陆挚打开竹篮,里头放着十来个肉包子,并一包酱牛肉,一包绿豆饼。
摆出饭,几人左手拿包子吃,右手用筷子夹牛肉,说说笑笑。
云芹一口气吃了两个包子,才缓过来,和陆挚说段砚的事。
陆挚诧然,道:“他这么快知道我住这?”
云芹:“难不成,大内密探?”
陆挚笑了:“密探到底是戏文。他就是段砚,和我同年生,大我四个月,是八年的榜眼,如今应当供职翰林院……”
他正说着,云芹发现,她鼻尖落下一滴凉凉的水,摸了下,又有一滴坠落。
抬头,原来是下雨了。
小院外头,正在逛灯会的青年男女,纷纷跑着避雨。
小院里头,云芹抱住包子,何玉娘抓着筷子,何桂娥拿起竹篮子,陆挚端着酱牛肉,跑到檐下。
这倒是一场突然的春雨。
雨丝淅淅沥沥,初春的寒意,透过衣裳,钻到人皮肤下,骨头里。
好好一顿饭,就这么被破坏了。
陆挚望着冷雨,有一刹,他心内微微浮动,只觉他怎么好认为,自己“万事备全”。
如果真的备全,就该租一个更好的屋子。
可知云芹会不会扫兴……他垂眸,看向她。
云芹又咬了口包子。
察觉陆挚的目光,她右手的筷子,“哒哒”夹了两下空气,然后,就伸向他手里的酱牛肉。
她自己夹了两筷子吃,又夹了一筷子,递到陆挚嘴边,笑道:“吃吧。”
第65章 不出声。
好在,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云芹几人坐在主屋刷干净的地上,继续吃了晚饭,也还算惬意。
因今日搬家, 各种匆忙, 家里还没买柴, 陆挚敲左邻右舍的门, 买了点柴禾回来。
何桂娥自告奋勇, 要来烧水,被云芹推去和何玉娘睡觉。
天上无月亦无星,四周一片静谧。
厨房内,陆挚用火钳放柴禾, 门口,云芹屈着膝, 坐在小杌子上,借着灶台浅浅火光, 记这几日的账。
除了她嫁妆和瞒下的五十两,算上收缴的金簪钱,他们当时有一百零七两。
路上几个月, 就花了三十五两,这几天也是二两撒出去, 剩七十两,比想象中宽裕许多。
她笔头在纸上勾下一串简单数目。
陆挚说:“明日找人来院子里搭个棚?”
云芹看向远近天空,用笔末尾顶着自己下颌, 道:“会看不到天。”
陆挚:“也是。”
地方本来就小,还加个棚,只会更加逼仄。
不过, 他也是想到,日后下雨吃饭的问题。
云芹知晓,他惯常“未雨绸缪”。
她也想好了,指着主屋的屋檐,那屋檐宽,她说:“这里加一张桌子,当你的书桌,也当饭桌?”
陆挚觉得可行,说:“好。”
眼下,屋内的桌子也就够一人用,在主屋的窗旁加一张,以后两人隔一道窗,共用一盏灯,倒是美事。
云芹起身,去查屋檐下的空地。
陆挚在厨房口,看她眯着眼儿思索,倩影轻移,双手打开比划,如何布置。
他不由笑了笑。
片刻后,云芹两步走了回来,说:“那墙角似乎有个蚂蚁洞。”
陆挚:“到底是老房子。”
云芹点头,说:“说不得得住十年……明天得补好。”
她说得无心,陆挚听得呼吸一顿。
没错,他们至少在这住几年,实在不行,可能会是十年。
想到后者,陆挚恨不得生出三双臂膀,一双绘画,一双写润笔,一双学习,都不耽误。
心乱了一瞬后,他眉宇一凝,心道,这里只能是过渡。
他自不会让她一直住这样的屋子。
倏地,铁锅里冒出水汽,传来“咕噜”声。
云芹:“水好了。”
陆挚回过神,便去提水兑水,他们还没置办大桶,用的小桶。
云芹先在主屋洗。
陆挚在厨房,借着炉灶余温添水,云芹洗好了,披着柔顺的乌发,眉目清宁,在主屋门口小声叫他:“陆挚,我好了。”
这样的冷天里,她连着两天洗热水澡,自己想想,都觉得奢侈,不过着实舒服。
坐在床上,云芹用巾帕汲鬓发的水雾。
以前在何家,两人洗澡时,都会各自避开,不过这地方多了一道旧屏风,把主屋隔成两个区域。
陆挚的衣裳搭在屏风上,用她洗过的水洗。
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加了这屏风,有种朦胧不清的暧昧,叫云芹有些耳热。
她不好一直盯着屏风,就仰面躺在床上。
上一瞬,她还在想着,这小小的家里,除了桌子,还要添置些什么。
下一瞬,她感觉自己被一双温暖的手,抱进怀里,打着冷噤。
原来,不过眨眼一下,她直接睡着了。
陆挚拉起被子,盖在两人身上,用暖热的唇,温和亲着她冰凉的耳垂、鼻尖,帮她回温。
他说她:“怎能忘了盖被子。”
云芹困,下意识抱住他精瘦的腰肢,将脸埋在他心口,听着熟悉的心跳。
这下终于温暖了。
他握着她凉凉的手:“睡吧。”
……
清晨,昨夜下过小雨,空气一片清冷。
刚过上元节,各个街道都有爆竹鞭炮残渣,还有不少尘灰,内城街道司小吏正在洒扫主干街道。
段府坐落于马行街,仆役点亮灯笼,小厮抬出轿子,放在门口等着。
不一会儿,仪门口,段方絮和段砚,一个身着紫色官袍,一个青色官袍,一先一后出了段府。
段方絮忽的问:“见了陆挚了?”
段砚:“回大哥,尚未。”
段方絮撩起帘子,上轿时,又说:“今日早朝,你仔细听着。”
段砚:“是。”
段方絮的轿子先走,段砚轿子在后。
本朝初一十五大朝会,自保兴年开始,每逢年节,朝会推迟,像上元,皇帝和官员都歇息,今日十六,则得补上大朝会。
段方絮是三品官,相对段砚而言,排得很前。
段砚不过七品,和一堆六品以下的官员站在一处,都要到殿外了,远得只能看到皇帝的黄袍。
即便如此,也没人敢狂妄直视天颜。
今日朝会上引发争议的,是淮州阳河县和工部的造船事宜。
阳河县造船技法纯熟,又有河道,本是好事,只是,里头门道可多了,头一件,就是这些船只到底该谁管。
前面闹得不可开交,连段方絮都出列上奏。
段砚心想,难怪早上,长兄会提到陆挚,原是早知朝会必提阳河县,而阳河县和陆挚,有不解之缘。
又记起保兴六年的舞弊案。
以前他不理解,陆挚为何在得知撤销举子功名时,就立刻离开盛京,为父亲的病,也不是没转圜余地。
两年后,段砚高中榜眼,在翰林学士院任编修,负责文书诏令,站得高,看到的东西也更多。
当时,陆挚不走也得走。
因举子们十年寒窗遭连累,心中不服,定撺掇解元出头。
就算陆挚心性坚韧,不为所动,也会在天子那留下“结党”的印象。
于是,他走得洒脱,连姚益那“同解元”也消失了,再联系上,竟是超过半载。
得知他娶妻,段砚心想,这厮竟跑去娶妻,是有点“本事”,他就故意回信说贺礼等他来京城再给。
但其实他已忘了陆挚娶妻的事。
昨夜,他使小厮拍门,结果,来开门的是一面容昳丽的女子。
他尴尬,又看云芹手上端着一碗米糊样的东西,转而震惊——陆挚让家眷吃这些?那他出去买什么饭?
自然,多的他也不好直接问云芹。
直到下值,段砚草草吃了点饭菜,就朝外城去,酉时三刻到梨树巷。
梨树巷那扇小门半开,陆挚送个匠工出门,道:“多谢,什么时候能好?”
匠工道:“主顾放心,这桌子保管三日里弄好。”
说完,匠工发现有个官老爷引马而来,就先朝前走,让出巷子位置。
阳河县的百姓见到官员,要么害怕,低头避开,要么谄媚,上前恭维。
而盛京官员太多了,多到百姓习以为常,若不是那种派头很足的,大家看见了只当没看见。
自然,陆挚不会当没看见,面对好友,他拱手,倏而一笑:“别来无恙。”
段砚也在怔愣一下后,笑:“好你个陆拾玦!”
三年未见,仅有几封书信往来,两人却没生疏。两三句话后,陆挚请段砚进屋,与云芹正式打过照面。
段砚带来迟了三年的“贺礼”,是一块上好的松烟墨,一支管式狼毫笔,都是好东西。
云芹便觉这人不错,除了脸色和邓巧君差不多。
且说二人进小厅堂落座。
堂里点着桦烛,地方小,这点光也算够用了。
段砚打量那幅《小鸡炖蘑菇》,他于绘画一道,并不精通,还算会赏析。
他问陆挚:“它莫非出自刘大家徒弟之手?笔触虽简单,看着是短时间就完成了,但有堪比《寒江雪》的神韵。”
陆挚:“不是名人之画。”
云芹拎着一只新买的提梁茶壶,并两只陶瓷杯进屋。
她说:“是陆大家画的。”
她的调侃,叫陆挚耳尖微红。
段砚:“哪位陆大家……哦,你画的。”
他又想到昨天看云芹吃米糊,就说:“你若把这画卖了,也不至于穷成这般……”
云芹:“这画很贵?”
陆挚:“咳咳。”
段砚刚要说“看成色这么旧了大概三十两”,结果被陆挚一提醒,识相地闭嘴,只说:“还可以。”
云芹“哦”了声,她放下茶,说:“你们聊。”
她出了小厅堂,便去补床帐不提。
堂内,陆挚低声对段砚道:“我妻只当它三两。”
段砚:“为何不告诉她多少?”
陆挚眉宇里,漾出他自己也没察觉的温柔:“她喜欢它,就是它的价值。”
段砚:“……”
段砚突的想起那阵子,姚益写信给他,十页里,有八页控诉陆挚成亲后,心思十次有九次绕着妻子转。
当时他尚不明了,如今顿觉牙酸,尤其他还未成亲。
他无言片刻,啜了几口茶,一段小插曲后,两人聊起近况。
段砚说:“这院子东家,你可知是谁?”
陆挚:“牙保说,是个官府中人,你认识他?”
段砚:“是,他是我一个远房伯父,我就是通过他,才知道你回了盛京。”
陆挚笑道:“那就不奇怪了。”
原来这屋子的房东,是一位大理寺丞,六品官,和段家是远亲。
提起寺丞姓名,陆挚却不认识。
段砚:“你是该不认识他,他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在阳河县。”
这竟要从保兴八年的旧事说起。
当年,秦国公府闹出一桩案子,在盛京沸沸扬扬,若要说起因,就是萧山书院的一道策论题:偷鱼案。
此时连皇帝都过问了,迫于无奈,国公爷送惹事的幼子进刑部大牢,刑部和国公爷关系匪浅,大理寺便介入。
这位房东当时还不是大理寺丞,借机厘清此案,擢升一级。
当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秦国公府花了点时间,得知信是陆挚寄的。
相关的人,多多少少听过“陆挚”这个名字。
而这两年,房东考评不好。
得知是陆挚租自家房子,他自是同意,只觉陆挚一来,能给自己改运。
段砚不是不信风水,只是看不上这种借运,在其位谋其政,那寺丞却竟以为升官都是运道所致。
他评价:“那位寺丞本事不大,若非秦国公府那事,也没这个际遇。”
陆挚不置可否。
沉默了片刻,段砚又说:“秦国公也要知道你上京了,此人有贪酷之名。你给自己惹了个事。”
陆挚笑道:“若怕事,当初我就不会寄信。”
“……”
两人这一说,就从酉时三刻,说到了戌时末。
末了,段砚问:“你拜会张先生没?”
陆挚:“还没,我这几日安排了家里的事,再去见他老。”
段砚奇怪:“家里不是有弟妹?”
却看陆挚摇摇头,道:“怎么能把事都丢给她?我与她是夫妻,自是一起处理。”
段砚:“……”他有点想姚益了。
终于,段砚告辞,陆挚送他到门口,段砚道:“见到张先生,且替我问个好。”
陆挚:“好。”
张先生只在萧山书院,不出仕,醉心修史,教授学生。
学生一旦当官,他就严格和学生保持距离,绝不站队结党。
段砚最后一次与先生见面,还是殿试前,和先生商议陆挚送来的一道题。
目送段砚骑马离去,陆挚胸膛起伏,吸了一口气,抬眼,看这繁华的盛京。
今晚有一轮明亮圆月,然而,月有阴晴圆缺,接下来,他必会步步谨慎。
他闩门,云芹听到动静,就从侧屋里出来,何桂娥和何玉娘都睡了。
她小声问陆挚:“你友人走了?”
陆挚:“嗯。”
长林村的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么晚还出行,很是少见。
不过,盛京自三十年前取消宵禁,一直到三更,都亮着不少灯火,很方便夜里出行。
两人又小声谈了几句,没在外头逗留,进屋。
陆挚说:“什么时候,我们晚上也出去玩。”
云芹笑道:“好啊,”又问,“为什么不是今晚?”
在长林村后一年,他们常常兴头一来,就浸着夜色,出门散心。
令人心旷神怡。
就听陆挚说:“上元才过,今晚恐怕没什么好逛的,有也是昨天剩的,况且……”
云芹坐下,拆下发髻,反问:“况且?”
陆挚放下灯,从后抱着她,鼻息温热,声音带笑:“我想睡觉。”
想和她睡觉,厨房里温着热水呢。
云芹面颊微微一热,眼前烛灯摇曳,她轻握他的手,倾身,吹灭灯。
黑暗里,布料摩挲,感官被放大。
他捧着她的脸,用力亲着,云芹回应得有点慢,张口呼吸,又被他夺走呼吸。
她后退了两步,膝盖窝碰到床沿,就坐在床上。
他指间的茧子,应该是变多变厚了,又粗糙,又温柔,揉着她的衣裳下的肌肤,叫她几乎想蜷缩。
滚烫的吻,烙她锁骨上。
昨天不算,这是两人首次独自相处,颇有“小别胜新婚”之意。
云芹要被亲融化了。
她双颊绯红,仰头抵着枕头,气息紧了紧,喉间溢出个“唔”。
地方小,这一声显得有些重,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听到。
陆挚似乎笑了下,云芹呼吸略是急促,她轻轻蹬了一下他:“你、你别出声。”
陆挚:“我不出声。”
云芹眼底水光轻动,忍了又忍,忍得好累。
她瞥见他的手,手背青色经络微微浮起,那修长的手指,更像一节节美玉。
她泄了劲,捉着他的手,搭在自己柔软的唇上。
陆挚:“嗯?”
她悄悄瞧他,面色赤红,小声:“……我要是出声了,你捂住我。”
陆挚眼底黢黑,喉结倏地颤了颤。
……
结果,他不出声,她也不出声,倒是床出声了。
只要一动,就有吱嘎吱嘎声,在静夜里,简直天雷似的,可比她忍住的声音大上许多。
云芹不让陆挚动了。
陆挚也不好动,抱着她,叹气:“要修床。”
现在两人被架着,不上不下的。
他们视线一对,那股火苗,又腾的烧了起来。
只是没想到,这张床完全比不得何家的。
云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陆挚覆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她惊讶,呼吸一紧。
陆挚又说:“我会好好抱着你的,不会让你摔跤的。”
说着,他抱起她,下床。
云芹:“……”要命了。
第66章 面果子。
…
屋内暗, 呼吸掺了浑浊的暖。
云芹脚尖轻轻踮着,披在身上的衣裳,袖口垂落,晃动。
陆挚额角抵着她脖颈, 眉峰里那点红痣, 在她眼底, 若隐若现。
不知是不是因屋内烧着灶灰和柴, 他 们全身燥热。
须臾, 她实在受不住,胡乱捏住陆挚耳廓:“我、我……”
他耳尖一片红霞,这种情况下,竟也能顿住。
自然, 多的也难说,他只从喉间, 问出一声:“嗯?”
云芹:“不想站着,累。”
窸窸窣窣片刻, 换了个方式,她一手搭在墙上。
才一会儿,云芹又不行了:“也不要这样, 累。”
她语气里,难得含着暗恼, 却也这般亲昵,让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陆挚轻声:“不叫你累的,你放松……”
“……”
从来是云芹“哄”陆挚, 结果现在,她却被哄得晕乎乎。
这般,只弄了一回, 再来她就不肯了,实在是腿软。
到底冬春之交,就算房内烧着柴禾,只披衣裳,也不大好。
陆挚收了心思。
清洗过后,云芹躺在被子里,他则穿着衣裳,去擦地面,方才有些滴落下来。
听他搓帕子的两下水声,云芹赶紧闭眼。
然陆挚动作很快,他回到床上,躺下,这张破床又传出细细的“吱”声。
要说,他们是第一回 这么放纵,清理时,陆挚总觉得,自己冲动了。
或许云芹不喜欢呢。
他垂眼,看云芹眼睫轻动,低声笑说:“我知道你还没睡……是不是不好?”
“你说,我改进。”
云芹有点被他问成习惯了。
要是将来有一日,两人能一边弄,一边细述,她甚至都不奇怪。
她没睁眼,红唇轻动,咕哝一句什么,陆挚听不清,凑近:“什么?”
云芹:“太深了!”
陆挚:“……”
羞死个人,她睁眼,找被子盖住陆挚的脑袋,陆挚笑着挣脱,反过来在被子下抱她,说:“那下次再来?”
云芹不答他的问,只说:“先修床。”
陆挚:“好。”
他亲住她的唇,两人又在被子里摩挲,相互温存。
少了那阵子羞赧,云芹也有困意。
睡着之前,她有些迷糊地想,只要是和他,这种事上,就有数不尽的探索方式,每一次,都有什么往心里钻似的。
很奇妙。
……
却说十年的新年,阳河县秦家依然清冷,直到上元节。
这日林伍约秦聪吃酒,秦聪并没有应邀。
林伍几次办事不成,未能叫陆挚吃瘪,秦聪对此人心生厌烦,只觉如果当初是自己出动,陆挚没那么好过。
又想到云芹远在千里之外,他更是郁郁不快,无处消化。
另一方面,前两年,秦员外和盛京的国公府“不打不相识”,靠“秦”之一字,竟然傍上秦国公府。
秦玥今年十二岁了,秦员外见他长成,主动出山,带他去盛京走关系,亲近秦国公府。
连年都是在盛京过的。
秦聪事先并不知情,他被支去南方置办珍珠,等他回来,木已成舟,今年也就没进京。
他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当年秦玥的爹走后,秦玥才五岁,家里这摊事,需要有人支起来,秦员外就认了他这“义子”。
可他替秦家忙死忙活五年,秦玥却要当家了,他算什么?
几件事积在心里,他心生憎恶。
还好,他拿捏一些把柄,再加上娶了汪县令的女儿,想来,秦家若要动他,也得想清楚,免得两败俱伤。
想到妻子汪净荷,秦聪不大有兴致,还是装模作样,问她年节的打算。
汪净荷:“十五那日,我要去庙里上香,给家里人添长明灯。”
秦聪无事可做,说:“我同你一道去。”
眨眼十五,汪净荷在庙里求签,问远行的旅人是否平安,得了一支上上签。
她双手合十,向来没什么情绪,这次竟带着笑,显见的高兴。
秦聪看到这支签,又发现她的生动,用扇子点她下颌,说:“我都办完事回来了,你还为我求旅人签。”
汪净荷低头。
秦聪只当她害羞,笑着去找僧侣交谈。
他走后,汪净荷拿着一条手帕,擦了擦被扇子狎昵碰过的下颌。
离开庙里时,汪净荷发现路边,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一边看书,一边卖灯笼,灯笼款式千篇一律,摊位清冷。
她令马车停下,问那男孩:“灯笼如何卖?”
骆清月见来了客人,赶紧说:“娘子万安。灯笼是免费的,只是往灯笼上写字要钱,娘子先别走,我的字还算稚嫩,但第一胜在诚挚,第二也便宜,一次只要十文……”
汪净荷见他不容易,说:“给我两个灯笼。”
令婢女拿出二十文给他,又要了两句祝福语。
骆清月大喜:“多谢娘子!”
他摆开架势,笔尖舔墨,一气呵成写完了。
这个年,骆清月勉强营收八十文,除去成本,至多赚三十文。
他不气馁,想想陆老师一边教书,一边备考科举,他又浑身是劲。
按陆挚的说法,两年后,他可小试县试,十八之前,他必定能考上秀才,不辜负老师一片教导。
他得多攒钱,以备来日。
隔日,县学荣合堂开课,骆清月暂且收了生意,继续读书。
县学王学究从前输给陆挚,理亏在先,做个人情,收了推介信。
而骆清月嘴巴利索,学得又牢靠,自去年九月到县学,很混得开。
只一点,他从不去荣欣堂那边。
虽然荣合堂、荣欣堂仅仅一墙之隔,众人却知,荣欣堂的学生,是他们惹不起的。
这日,骆清月与同窗对答,忽的听到荣欣堂那边,传来熙熙攘攘声。
有人说:“咱们快走,秦小霸王回来了。”
……
盛京,梨树巷。
顾名思义,先有梨树,后有梨树巷。在春日气息里,巷子里一株梨树,萌发新叶,一片翠青。
这梨树听说是三十多年前种下的,种树人已作古,树却扎根于此。
每天,云芹和陆挚一家人,从这处租的宅子进出,都能看到高高的梨树。
这日,云芹送陆挚到门口,又翘首望树。
陆挚知道她盼它开花,说:“等它开花,我折一枝来?”
云芹摇头:“折它做什么,让它结果,果子好吃。”
陆挚笑,原来是馋了。
今日陆挚要去拜见张先生。
先前他想,用几日安好家宅,添置桌椅,修床,补蚂蚁洞……弄完就去见先生。
结果这一休整,时间如流水,不知不觉间,到了二月头。
他还没从和云芹一起安置家宅的喜悦里回过神,萧山书院已开课半个月,再不能后延,今日得去递交信函。
此刻,他出发前,云芹问:“今晚回来吃么?”
陆挚看天色判断:“酉时三刻便回。”
云芹:“好。”
院子里,何桂娥坐在侧屋门口,戴着手套,编帷帽。
上回,云芹起了编帷帽的心思后,这半个月里,买了一些削好的竹条、纱布。
就是编的活计,被何桂娥抢走了,她那模样,生怕云芹编几个簸箕出来,不过,意料之外,何玉娘也会编。
云芹不得不承认,婆婆也编得比她的好。
编东西帮不上忙,她也没闲着。
她观察到,要想在盛京卖东西,不能只有实用,盛京好时尚,衣食住行,和阳河县也很不一样。
于是,她若得空,就到街巷逛逛,了解风气,顺道吃吃东西。
这日陆挚去拜会张先生后,云芹在街上逛饿了,进一家半露天的茶水店。
店主是个婆子,云芹和她聊了几句,得知她是河东云州人,有四个孩子,三个孙子,在这开店十年了。
云芹点了一壶茶,一碟炸果子,本来要十八文,婆子只收十五文。
这个价格算很便宜。
她抿一口茶,捻着一块面果子,果子炸得金黄酥脆,一咬,碎屑就是掉了一桌,虽有些焦,但配着茶,并不赖。
吃到第二个面果子,外头大路上,一阵嘈杂。
她抬眼,只看路上一个姑娘戴着帷帽,衣着鲜丽,身姿娉婷,嘈杂声来自她携带的家仆,和另一个男子的随从冲撞了。
…
这姑娘名唤陆停鹤,而对面男子,则是昌王府家仆,姓赖,因生得矮,人称赖矮子。
在盛京,陆家和昌王府有旧怨,路上相遇,就起了冲突,原来是赖矮子捡了陆停鹤掉落的手帕,却不肯还。
寻常人家对待手帕,是拿来用的,交情好的,和人互换手帕,也没什么。
但如果是家教森严、规矩繁多的大户人家,自不允许女儿手帕外送男子,被捡到也不行。
此时,赖矮子有心羞辱,举起手帕朝众人晃:“来看啊,陆家姑娘的手帕,生得这样!”
这一声,难免惹得一些登徒子争相凑来。
陆停鹤气得攥起手。
她已让仆人速速家去报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多来几人。
突的,一阵大风吹来,赖矮子没拿稳,手帕掉了。
那手帕是上好的蚕丝织的,很轻,随风一卷,掉进茶水店。
两方人马,匆匆跑进店里。
见生意上门,婆子赶忙说:“各位爷、姑娘,来吃盏茶呗!”
赖矮子的随从们不理她,找起手帕。
赖矮子倒是看到角落斜对的桌子,坐着一个妇人,浓密乌发挽着个纂儿,耳廓,脖颈,线条清泠泠的,却不知,正面该如何好看。
可动静这么大,她只顾吃东西,没朝他们这边看一眼。
赖矮子有心再看,陆家也来人了,他找不到手帕,不做纠缠,对随从道:“走。”
呼啦啦一群人走了。
而陆停鹤几人,虽松口气,还是留下来买了茶,找手帕,却不知手帕又去哪。
连她自己都撩起纱帘,一张张空桌子,走过去,寻找手帕。
路过一张有人的桌子,她的袖子被拉住。
她低头,一直在店里吃东西的妇人抬头。
这一眼,叫陆停鹤怔住,她也算见过不少贵妇,也得说一句,这妇人生得真清丽漂亮。
而云芹从袖子里掏掏,取出那条丝织的手帕,递给她。
陆停鹤的婢女欢喜:“原是叫娘子捡了,多谢多谢!”
不然这帕子落到赖矮子手里,都不知还有多少麻烦。
云芹:“不客气。”
她想,原来大地方的流氓地痞,也和长林村阳溪村的也不一样,竟还披了人皮。
桌上食物吃完了,帕子也给了,她就要走,却被陆停鹤叫住:“这位娘子,稍等。”
云芹疑惑地看着她。
陆停鹤赧然,说:“多谢你,家里也常教我知恩图报,不知你想要什么?”
云芹立时想到刚刚嫌贵,没点的一些面果子。
她说:“我要一份面果子。”
陆停鹤一笑,回过头,对店主婆子说:“来三份吧,还有肉酥。”
…
另一边,陆挚走去张府宅邸,花了半个多时辰。
张府紧紧挨着萧山书院,都在城南郊野,四周依山傍水,树木环抱,风景秀丽,张府府邸门面也修得甚是秀丽。
张府的老门房见到陆挚,好是新鲜:“陆秀才!咱四年不见了吧!哎哟,我这就去通报老爷!”
陆挚只等了一会儿,老门房回来,神色讪讪,说:“秀才来得不巧,我们老爷今日去书院授课了。”
陆挚:“若我没记错,从前逢上旬,是柳先生在书院教授,如今改了吗?”
张先生既掌管书院,也负责教导学子,但他也是人,不可能一个月没得歇的,何况也上了年纪。
老门房只好解释:“要不,你再等等?”
陆挚笑了:“明白了,多谢老伯。”
他来之前,就知道没那么简单能见到张先生,果真吃了闭门羹。
看来这两年几封书信往来里,张先生瞧着和气,实际并非如此,果真如姚益所说,他老没那么容易消气。
这样被晾着,陆挚也不郁闷,拾一台阶坐下,看书温习课业。
日头渐渐朝西走,张府内,张敬坐在一张大榻上,打坐冥想,一个时辰后,他收气,才问仆役:“陆拾玦还在外头么?”
仆役:“在的。”
看眼日头,张敬起身,去沏茶喝了,又过一个时辰,便问仆役:“人还在?”
仆役说:“在,吹了半日冷风。”
张敬依然不松口:“就该吹吹。”
终于,待得天渐渐黑了,张敬收了写书法的笔,这才说:“哼,让他进来吧。”
仆役犹豫:“呃……”
张敬:“怎么了?”
仆役:“老爷,半刻钟前,陆秀才说家里留了他的饭,他得回去吃饭,所以,明日再来拜访。”
张敬:“……”
…
晚风微凉,陆挚掐算时辰,他也不是今日非要见到张先生,既然见不到,那就明日再来。
于是,他给老门房留了口信,挟着几本书回家去了。
到了梨树巷,路过那棵梨树,他轻轻用手拍树干,暗道,快结果子。
到家门口,门扉半掩,门缝里透出淡淡的光。
他眉宇一舒展,推门,扑鼻是一股焦香的炸果子味。
院子里的石桌上,摆上一篮子炸面果子,一盘炸猪肉酥,八个大馒头,并一碟清炒豆腐。
云芹侧身坐在石椅子上,掰着一个果子,分给何桂娥和何玉娘,见他回来,抬眸笑道:“来吃饭。”
陆挚笑着“嗯”了声,去放书净手。
等他坐下,云芹扬起眉头,笑盈盈的,说:“面果子和肉酥不用钱。”
确实,炸面果子一般只在外面买,陆挚一边吃,问:“谁送的?”
云芹便说了那帷帽姑娘和矮子的事,说:“对了,那姑娘说是叫陆停鹤……”
陆挚:“咳。”
云芹抚他后背,何玉娘倒茶,陆挚掩唇,说:“无事。”
云芹:“哦,我还以为,陆停鹤是你亲戚。”
陆挚再次:“咳咳咳!”
他这反应,显然就是亲戚了,好不容易缓过气,他神情多了凝重,语气微沉,先问:“她……你们说了什么吗?”
云芹把茶给他,缓声说:“没,她不知我是你妻子。”
她是他妻子。
只一句,陆挚心中方才生出的沉重,却削减了几分,他心中一动,竟是不由自主的,牵住她拍他后背的手,抓到身前。
桌上,何桂娥连忙拉着何玉娘吃东西,假装没看到。
这回,轮到云芹:“咳咳咳。”
第67章 旧故事。
云芹一咳, 陆挚也知不妥,遂放手,举箸夹东西给她。
不过,桌上还有何玉娘和桂娥, 想来陆挚也不大好说陆家的事, 云芹没继续问。
等到夜色浓, 侧屋两个人已经睡熟了, 主屋窗户敞着, 一盏灯放在窗户中间,屋内屋外,两张桌子也就成一张了。
云芹记账完,便随性练字, 而檐下那张桌子,陆挚也做完新接的抄写书稿活计, 悄悄把它们塞进书箧。
金簪大业,他还没放弃。
倏地, 云芹问:“你好了?”
陆挚起身:“好了。”
他刚要进门,云芹隔着窗,说:“我出去就好。”
陆挚便等着, 看她去箱子里搬了什么。
等她出了屋子,原来抱着一顶旧被子, 平时十二月才叠用防寒的。
被子遮住她大半身体,她示意陆挚:“你擦擦桌子。”
陆挚明白她要做什么,笑了下, 自去找布抹掉桌上灰尘。
时已入春,晚上却还是冷的,石桌桌面一片冰凉, 但铺上一张旧被,就变得暖和,也不硌人。
云芹剔掉鞋子,坐上去,陆挚也躺上去。
他们依偎着,双目齐齐望着夜空,新月如钩,漫天繁星璀璨,顿觉出幕天席地、不拘形迹的趣味。
陆挚这才发现这石桌真好。
不过,云芹觉得自己躺得比陆挚舒服,毕竟她枕着他手臂和胸膛呢。
他们享受流淌在二人之间的宁和静谧,须臾,云芹数到了第九颗星时,陆挚望着星空,轻阖眼帘,说:“荆北的星夜,也很美。”
云芹轻轻“嗯”了一声。
前阵子,他们上京时路过荆北,陆挚就和云芹说了,他是盛京籍,却出生在荆北。
他也曾随父母,过过一段堪称“隐居”的日子,直到十三岁时,又随父母进盛京考试,一住七年。
陆挚是有疑惑的,问云芹:“你怎么知道陆停鹤是我亲戚?”
云芹:“她姓陆,又生得有一点点像你。”
陆挚好笑:“我是陆家庶出旁支。算起来,陆停鹤是我堂妹,不过,关系并不比何家近,怎会像我。”
云芹就撑起胳膊看陆挚。
陆挚由她看着,过了会儿,她溜回去躺着,实诚说:“仔细看,又不像了,你更好看。”
陆挚笑得心口轻震,他手指抚她鬓发,说:“至于我们和本家的关系,说来话长……”
云芹又爬起来,双眼明亮:“等一下。”
她跳下桌,趿鞋,去厨房储存食物的竹篮拿了两个面果子。
今晚面果子太多,没全吃完。
她捧着面果子,一个给自己,一个给陆挚,说:“可以开始了。”
陆挚好笑,她像是要听什么旧故事。
不过,接下来讲的也是旧事。
他和云芹坐着,边吃东西边说:“到父亲那一辈,你或许不知,父亲于举业一道,颇有心得。”
云芹点点头。
其实,看陆挚这么聪明,就可以猜到了。
陆挚轻声说:“他本要科举,报效朝廷,可……陆家本家和昌王府闹出事,让他顶事,以至于落下病根。”
这些,是后来陆泛急病那阵子,何玉娘告诉他的。
为本家和昌王府的矛盾,十五岁的陆泛在大牢里,被关了整整三年。
三年后,他身子被毁了,无力科举,不得不变卖家产,离开盛京,四处游历以宽慰内心,直到在长林村,与何玉娘相识相知。
云芹暗叹,原来是这样。
这会儿,面果子吃完了,陆挚去厨房又拿了两个,都给云芹。
他接着说:“再后来,就是保兴六年,正科舞弊案事发前后。”
“本家探听到,朝廷要取消所有举子功名的消息,学子们不服,家里想为学子出头,便让我替众多举子喊冤。”
十年寒窗,功名付诸一炬,哪位举子能乐意?陆挚作为解元,若出头振臂,自有名望。
只是,就和“阳河榜”一样,凡事若不衡量局势,高调出头,后果必定令人难以承担。
陆家本家是为了得到寒门清流的支持,却要陆挚顶事。
这便叫陆泛忆起当年的冤屈。
他带妻儿返回盛京,是希望儿子不要像他落得如此地步,骤然又得知儿子的功名一夕尽毁,便爆发急病。
这就是那年,陆挚离开盛京的契机。
云芹心中一动,也难怪,他很少提盛京,也从不提本家。
她嚼东西的的速度都变慢了。
见状,陆挚笑说:“无妨,如今我和本家,是彻底断绝关系,再无转圜余地。”
他说得淡淡的,可当初到底有多难,云芹根本就想不到。
她掰一半面果子给他,说:“这亲戚,就不要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有何家,有云家。”
陆挚心想,还有她。
他喜欢她一心一意念着他,譬如现在。
只是他以为,聊起四年前的旧事,自己多少会觉出“时过境迁”的滋味。
但并非如此,他对家中遭遇,确有不甘。
以前不讲,是找不到人讲。
他鼻间舒出一口气,今晚过后,那块无形压着心口的石头,重量轻了。
这部分重量,又似乎被她轻轻托起。
看今天情况,云芹和陆停鹤相遇,是巧合。
但他还是有个微弱的念头:她身边,有他一个姓陆的就够了,尤其是他不喜盛京的“陆”。
这念头很专横,陆挚又一贯温和,心胸开阔——
绝大多数时候,他着实开阔,很偶尔,才这般“小心眼”。
可云芹与谁往来,不该由他干涉,这就和她和汪净荷往来,是一个道理。
何况,陆停鹤也才十五六岁,和这些污糟往事,干系不大。
云芹自是不知,眨眼间,身旁男子心思已经千万般,她只看他朗目疏眉,唇畔噙着温和的笑意,把她给的面果子,还给她吃。
她就吃掉最后一点面果子,忽的反应过来:“我们吃了四个?”
陆挚笑说:“是。”
云芹懊恼,这是明日早饭,怎么没忍住全吃完了呢?
陆挚摸她平坦的小腹,问:“没吃撑吧?”
云芹:“还好,嗝。”
她也不是饿,只是能吃,不过一口气吃了三个面果子,确实也饱。
陆挚眼中笑意更胜,用旧被子裹着她,只露出她的头脸,就搂着抱起来。
他低声说:“走吧,消消食。”
云芹:“?”
消食怎么往屋里走?
……
隔日,陆挚精神极好,早早出门,买了早饭回家放在灶台里,同云芹说了声,才又去城南郊野。
他来得更早,老门房在扫地,见到他就说:“你这秀才,可还敢来?昨日老爷在酉时问你,偏偏你先走了!”
陆挚歉然一笑,道:“今日酉时也会走。”
老门房:“官老爷‘点卯’,你‘点酉’。”
陆挚回:“便是先适应适应。”
两人的谈笑声传到院子里,张敬负手在院内,听了一半,又哼了声,就走了。
果然等到傍晚酉时,陆挚发现张敬不见自己,就走了。
一连好几日,直到二月上旬要过完,张敬发现他有耐心,回家吃饭并非要与自己拿乔,这才松了口。
于是,这天清晨,陆挚来到张府,老门房笑说:“陆秀才快请进,咱家老爷总算被你‘点酉’所打动。”
陆挚也笑:“学生之幸。”
待要进门,他才发现,门旁停着一辆紫檀木马车,一匹白马低头吃草。
他问:“府上还有客人?”
老门房解释:“是有,在老爷书房。不过这马车,是家里姑娘省亲,在后宅和娘子说话呢。”
陆挚:“原是如此。”便不再问。
进了张府,他四年不曾来,府中有细微的改变,但整体没太大改变,院子里嶙峋假山,花木扶疏,楼阁错落有致,雕甍绣槛。
梨树巷的宅子与之相比,便是骆清月的骈文比《滕王阁序》。
从前,陆挚把住房当身外事,如今,他忍不住推断,造这样一座宅子,二千两都不够。
他静下心想,人最忌讳好高骛远,得先考下功名再说。
及至张府正堂,与以前不同的是,门内立着一尊和人一样高的黄栌木雕像:双臂大张,单腿站立,锯牙钩爪,青脸怒目,竟是罗刹。
陆挚顿觉意外。
罗刹从天竺传入汉地,原身是恶鬼,传闻佛祖游历人间,遇罗刹娑,佛祖劝善,从此,罗刹娑远离恶道。
因此,罗刹对上《左传》里的“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但不管如何,普世而言,百姓拜佛祖、观音、地藏,拜罗刹者,并不常见。
以至于他还记得,上一次骤然听说“木罗刹”,还是在阳河县。
他轻轻蹙眉。
张敬打外头进来,倏地说:“这尊罗刹,雕得还算不错吧?”
陆挚回过神,恭敬行礼:“学生见过老师。”
张敬打量他片刻,暗想此子依然端肃,没丢了精神气,足矣。
他冷哼:“这罗刹摆在这,就是给你看的,也是叫你知错能改——回家吃饭,竟比去书院读书重要?”
陆挚不好答,沉默片刻,说:“学生知错。”
张敬却是了解陆挚:“不,你不知错,今日还是酉时要走。”
“确实,”陆挚实说,“不是‘吃饭比读书重要’,是和谁吃饭最重要。”
这话点到为止,聪明人就都听明白了。
张敬愣住,差点忘了这小子娶妻了,怎的还变了模样了?
从前他暗示过将女儿嫁给陆挚,陆挚可是假装听不懂!
思及此,张敬赶人:“你回去吃饭吧!”
陆挚笑说:“恐怕家里饭没做好,还得叨扰老师。”
又问:“老师这罗刹,可是打哪来的?”
张敬还有火气,只陆挚又问,默了默,才回:“一友人相送。”
陆挚:“刻得极好。”
他怀疑,木罗刹出自阳河县秦员外之手笔。
只是贸然说与老师,实在不尊重,张敬从不结党,连入仕的学生,都不肯再接触,如何接触远在千里之外的秦员外?
不若,他自己再查一下情况。
又两三句后,张敬才稍微消了气,把陆挚叫去书房,书房里也有几个书院才俊等着。
众人相互听过名声,拱手让座,讨论起八月的乡试。
……
夜里,陆挚拿出要寄回阳河县的信。
他和云芹最后一次同家里报平安,是由行会车队带信,至少到现在,家中应该得了他们平安抵达的消息。
只是,他们自己写的信,还没寄。
盛京往阳河县寄信有两个办法,一个走陆路,看路况,多少要三个月,一个托关系走水路,差不多一个月。
后者很贵,走一趟就要五两银子。
但若是前者,也不便宜,时间长也就算了,还容易丢了信件,无处讲理。
之前,陆挚和盛京通信,费用和关系都是张先生打点的,陆挚这次也同张先生借了这条关系。
信件珍贵,云芹和陆挚先确定要寄几封信,再寄出去,最是划算。
到今日,陆挚攒下三封信,一封给何老太,一封给州学老先生,最后一封自是姚益。
给姚益的那一封,都写好了,他今夜却拆了信,添内容:近日见一木罗刹,疑心与秦员外有关,延雅兄可否帮我一查……
他循着记忆,把那木罗刹画在纸上。
窗户里的桌子,云芹也在整理信件,这些信她花了小一月,才慢慢写好的。
很快,两人信件堆放在一处,云芹是一大摞,陆挚就三封,显得有些寒碜了。
她数着他的信,有点惊讶:“你的信好少。”
陆挚笑了:“你怎么那么多。”
云芹:“他们都叫我写信。”
陆挚:“?”
他拿起信,其中,一封给何老太,一封给云家,知知单独一封,这三封自不必提。
紧接着:林道雪、汪净荷、李茹惠、刘婶婶二丫……
就连村里叫小桃的丫头,都有一封信,摸着还不薄。
陆挚:“……”自己某种“心眼”,似乎又要发作了。
作者有话说:云·阳河万人迷·芹:没办法,他们都叫我写信
陆挚:心里酸酸的(bushi)
第68章 相看。
…
小院里, 放着一十五顶编好的帷帽。
大部分都另有巧思,比如纱帘可拆长短,又比如有两顶在帽檐缝了布料,加百蝶穿花纹。
百蝶穿花纹是找陆挚画的纹样, 虽然尽量画得简单, 但也不好绣, 费了何桂娥快一个月时间。
对于那两顶最漂亮的帷帽, 云芹想起李茹惠的绣样, 定下一顶一两银子,不合适再调整。
其余的,就都按市面情况,卖五十文, 算起来,不过是在成本之上加了十五文。
这日, 陆挚天还没亮,就去萧山书院, 云芹推着跟邻里婆子借的独轮小板车,去卖这十几顶帷帽。
何桂娥牵着何玉娘,送云芹到门口。
云芹吩咐她们:“你们在家, 我走了。”
何桂娥:“好。”
何玉娘:“好好呆着呢。”
家里有桂娥陪着何玉娘,云芹放心把心思全放在帷帽上。
有在阳河县卖香囊的经历, 她卖东西前,打听过盛京摊贩的“忌讳”,得知去内城要先塞钱, 只好先去外城喜荣街。
这条街很热闹,却可以通马车,除了不得纵马, 没什么严格的限制。
于是,多得是云芹这样从别地过来的摊贩,卖的东西,各式各样都有,渐渐的,也成了京中妇女爱来的街道。
摆好帷帽,云芹屈膝坐下,做好了难开张的准备。
然而,不过两刻钟,那两顶定价最贵的百蝶穿花帷帽,居然就卖出去了。
买主是一位出门踏青的妇人,也戴帷帽。
她示意身边的丫鬟,那丫鬟问了价格,把两顶都买下来。
妇人渐渐走远,和丫鬟说:“那摊主,生得玲珑,纹样也好,就是绣工有些粗糙。”
丫鬟:“确实。”
她们并不知道,云芹本人也曾小试身手,绣了一版百虫穿包子。
总之,云芹捧着两锭一两的银子,都有点回不过神。
盛京有钱人真多。
仔细收好钱,云芹继续卖帷帽。
只是,百蝶穿花开了个好头,接下来虽有妇人驻足,却什么也没买。
云芹挨过那阵兴奋劲,也缓过来了——
大户人家的女子,出门就会戴帷帽,不戴帷帽的,又是奔波生计的女子,自不会多花这个钱。
像她,因不习惯,也没戴过。
半日后,云芹接受了这玩意不好卖的事实,还好光靠那二两银子,也完全不亏。
她拿起一顶帷帽,戴起来,吹吹纱帘,又撩起来看外头。
原来是这种感觉。
那剩下的十三顶,家里一人三顶,陆挚四顶,他再也不会被晒黑了。
她今日身穿黛蓝色的对襟,腰间绑着一条深棕的腰带,不出彩的衣裳,但她身段好,高挑而不细弱,有种返璞归真的美。
加上她眼眸清澈,五官精细如画,隐在轻纱后,很是引人注目。
一辆陆府的马车,缓缓驰入喜荣街,陆停鹤和母亲坐在车上,丫鬟在旁边伴行。
陆停鹤看着大街出神,忽的发现了云芹。
她道:“停车。”
外头,车夫拉住马车,那车停得巧,离云芹的摊位,也就 四五步。
陆停鹤朝云芹点点头,眼里的意思是,这么巧,她们又见面了。
云芹也轻点头,心想,好大的马车,挡着摊位了。
车内,陆停鹤母亲周英柔奇怪,问陆停鹤:“你何时认识的人?”
陆停鹤解释:“这位就是那日藏手帕,替我解围的女子。”
周英柔:“是该好好道谢。”
她把外头的丫鬟叫来,耳语几句,那丫鬟走到云芹摊位前,说:“我家夫人说,这些帷帽我们全买了。”
云芹微微张圆嘴,这摊位挡得好啊。
回过神,她眨眨眼,却说:“你家很多人吗,十三顶,戴不完的。”
那丫鬟也有些愕然。
她说得有道理,陆家如今虽不如当年鼎盛,再如何,帷帽也用的绡纱,而不是这种。
这样的帷帽买回去,大约是全丢了。
云芹也意识到了这点。
她又同丫鬟说一句什么,丫鬟犹豫一下,回来同周英柔说:“那摊主说:‘既是为感谢,不如买了后,送给周围人,也是做好事’,夫人觉着如何?”
及至此,周英柔才算正式看了眼云芹。
这下倒是理解,女儿为何能一眼认出人家,这般容貌,想认不出也难。
她说:“可以。”
帷帽一共六百五十文,陆家人没数,直接给了云芹一贯钱。
而周围晒着大太阳的女子,都分到了一顶帷帽。
她们虽不会主动买帷帽,但有人相送,自然欢喜,抱着帷帽,用各种口音道谢。
马车渐渐走远了,陆停鹤想着云芹梳着的妇人发髻,不由好奇,她所嫁何人。
又想到今早,她和母亲去城南兴国寺相看的男子,面色忽的羞红。
周英柔也提:“那段砚,乃段府嫡次子,父亲三品致仕,兄长是工部侍郎,他这人,也是前几年恩科榜眼,供职翰林院。”
“虽然说年纪比你大八岁,但……”
陆停鹤:“娘,我知道的。”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管如何,她都得听家里的。
周英柔叹口气,说:“唯有一点,他与陆挚是好友。”
陆家在城防司维系着不错的关系,不久前,城防司递话,说有个叫陆挚的进京了,还带着母亲何玉娘,并两个女眷。
就是他本人进京备考今年正科。
四年前,陆停鹤还小,不太懂家中和这位堂兄陆挚的矛盾,不过家里的情况,从小母亲一直同她说。
陆家祖上,从仁祖年间发家,曾祖去世后,追封太保,在文臣中,是少见的荣耀。
然而百年世家,一步踏错,步步踏错。
当今的陆家老太爷,也就是陆停鹤的祖父,曾任尚书兼翰林侍读官,却卷入二十多年前的张冯斗法,被革职。
后来虽有起复,却不复荣光。
他致仕前,替陆停鹤父亲打通了不少关系,如今她父亲,官至兵部侍郎。
只可惜,太平年岁里,文臣当道,朝廷并不重视兵部。
偏偏她父亲年少时期,和昌王起了龃龉。
如今昌王势力日渐昌盛,秦国公府是其外家,前几年,皇帝借着秦国公幼子一案,打压过国公府,国公府却至今安然无恙,从中可见一斑。
陆停鹤无声叹气。
……
这日,云芹比想象的时间,更早回到小院子。
她拍拍门,道:“是我。”
何桂娥连忙跑来开门:“婶娘,那些帷帽……”她难掩担心,心里一直在想,这些帷帽能卖多少。
云芹说:“全卖掉了。”
何桂娥惊讶:“真的吗?”
云芹笑了,拿出一贯钱与二两银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何桂娥大喜,她千里迢迢随云芹来盛京,就怕自己成了累赘,没有半点用。
当下,她雀跃说:“那,那我们继续买竹条和纱来编!”
云芹却说:“先不编。”
便把她卖的时候,观察到的情形,同何桂娥说。
原来,卖帷帽还需要点运气,今日这些,也不算正常卖掉的。
何桂娥着急:“那怎么办才好。”
云芹摸摸她脑袋,笑了笑,说:“慢慢来,家里不会吃不起饭的。”
现在就算一点进项没有,家里的钱也够生活一年多。
何况,陆挚在萧山书院读书,接了一些活计,盛京比阳河县大得多,能人辈出,但也说明润笔的需求更多。
陆挚的字画,依然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再不济,她也可以去弄点猎物。
虽然,听说盛京的每一个山头,都是有主的,但总会有办法的。
看云芹这般淡定,何桂娥才放下心,说:“听婶娘的。”
既然如此,云芹把一贯钱放到她手里,笑眯眯支使人家:“好桂娥,去买菜吧。”
何桂娥:“好!”
……
陆挚从前在萧山书院住学舍,现在不住了,不过,中午还是留在萧山书院吃饭,晚上再回梨树巷。
书院不少学子,都知陆挚造诣不浅,离开盛京的几年,于他而言,似乎是一场游历。
不过,还有一事众人皆知,那就是陆挚如今有家室,不轻易参加他们任何集会,下学就要走。
便像今日,能在这时候拦住陆挚的,只有段砚。
实际上,他二人一个白身一个官身,还能往来,倒是不常见。
段砚今日休沐,牵着马等在萧山书院外,正因相看的事郁闷,见陆挚出来,便道:“陆拾玦!”
陆挚:“你怎么过来了?”
段砚牵着马,同他一道走,说:“不想回家,我要去你家吃饭。”
见友人心情不虞,陆挚也没那般冷漠,只说:“家里可能没预多一些饭菜。”
段砚印象里,陆挚一家吃得很惨。
他当即道:“我买吃的去吧。”
陆挚:“买多一些。”
于是路上,段砚令随从先骑马,绕去城南的酒楼。
马被骑走后,段砚就和陆挚一道走,结果,不走不知道,一走才发现陆挚步速真快,他竟有些跟不上。
又暗想,他自从在朝廷做事,一坐就是一日,这样不行,要多锻体。
不多时,等段砚和陆挚到梨树巷,段砚的随从也回来了,随从买了四菜一汤,都做得十分精美,放在方形红漆木盒里。
段砚暗想,这么多应该够了,也该给陆挚家改善伙食。
很快,门扉打开,漫天晚霞霞光里,饭菜香味溢出,骤然盖过他手上提的饭菜味。
段砚愣住。
简陋的院子石桌上,摆着一碟素炒青菜,一盘酸甜熘鸡丁,和切成丝的鸡汁小葱拌豆腐,光看着,就叫人唇舌分泌唾液。
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他兀自尴尬一瞬。
云芹在舀饭,听到声音,捧着饭碗从厨房出来,笑道:“回来了?”
见段大人跟在陆挚身后,云芹也打了招呼,心道家里没多做可以招待客人的菜。
陆挚说:“段大人自己买了饭。”
云芹:“那正好。”
何桂娥低头,来取走段砚的木盒,放到桌上,一一摆出来。
七道菜一道汤,放在石桌上,今日的饭菜十分丰盛。
之前段砚刚来,何玉娘还好奇过,现在完全习惯了,只说:“吃饭!”
云芹用袖子口擦自己下颌,说:“你们吃。”说着,就往屋内去。
见她热,陆挚就对段砚说:“文业,你也先坐,我去拿本书。”
段砚:“好。”
他便也坐下。
只是,他面上不显,心里疑惑,明明他买的肉菜更多,为什么总觉得桌上,那几道简单的菜,更香更鲜。
陆拾玦不止不穷,还吃得这么好。
他随意抬眼,因院子太小,他不是故意看的,却还是不小心看到主屋内:
云芹拧手帕擦擦面颊,陆挚拿着一柄蒲扇,给她扇风驱热,他眼底很是温和,笑着说了声什么。
云芹听了两句,用手帕随意抹了下他脸,就转身,走出屋子。
陆挚摸摸鼻尖,紧随其后。
他两人出来,段砚默了默,说:“书呢?”
陆挚:“书?哦,没找到。”
段砚:“……”失策,今日不该来的!
第69章 桂榜。
天彻底黑了, 桌上的碗筷也都收拾完。
段砚带来的菜吃剩下一些,云芹装盘子,放进竹篮,用绳子吊在井壁上, 靠水的凉气湃着, 不怕坏了。
陆挚和段砚二人, 则在小小会客厅内。
吃过一盏粗茶, 段砚才提起他今日所郁闷之事。
他道:“我今日去了兴国寺……相看姑娘。”
陆挚一笑, 回:“恭喜。”
他们几人里,也就段砚因家风管束,迄今未娶。
段砚放下茶盏,却说:“不是可喜之事, 你道我相看的是谁?是陆氏姑娘。”
陆挚也搁茶盏,愿闻其详。
段砚:“你可还记得我长兄前几年作为钦差, 去阳河县赈灾的事?当时,他也为考察阳河船舶工场。”
“那之后, 工部尚书决心将阳河一带的船运,收归朝廷。”
陆挚抬眉,道:“原是有这层。”
阳河船舶工场, 是汪县令的政绩,从职权来说, 本该是工部官员管理,结果,却没了工部的事。
这里面, 自有门道——
大雍自前朝开凿的大运河,到南北各个水网,水运越来越强, 却叫各方势力垄断,白花花的银子,进不了朝廷和百姓的口袋。
段砚低声说:“实不相瞒,如今把控阳河船运的,是……”
他手指在桌上写了个“秦”字。
此“秦”,不是秦员外的秦,而是秦国公的秦。
吃到嘴里的肉,秦国公府不可能轻易松口,遑论藏在后面的昌王。
陆家本家陆大现任兵部侍郎,和昌王府早年交恶,秦国公府又是昌王派系。
收船舶工场,就得联合兵部势力,以阳河县造船用在东南海防为由,顺理成章,去插手这块肥肉。
目前,这是一场工部、户部、兵部三部,同秦国公府的政斗。
段砚初出茅庐,唯一能帮上的,只有与陆家联姻。
讲完“段陆相看”背后的种种,段砚也算抒发了情绪。
如今他在朝为官,步步谨慎,只有在陆挚面前,才能畅所欲言。
他皱眉:“你说,这样的婚姻,我有何可期待的?”
陆挚思索,手指点了两下桌面。
忽的,段砚又说:“反正陆家不是好东西,等我回去,我就说:陆姑娘貌似无盐,我看不上她。”
陆挚道:“你要推拒,别讲这般难听的话。”
段砚微讶,他以为陆挚会支持自己,那可是陆家本家。
保兴六年,陆家对旁支,做得可难看,是连段砚都有所耳闻。
见段砚不解,陆挚笑说:“我与陆家有怨,但与你相看的姑娘,有我无仇。你推拒她,和我本也不该有干系。”
段砚回过神。
确实,他想发泄自己对联姻的不满,却假借陆挚和陆家的关系,让自己的恶言变得合理。
可方才那“貌似无盐”,要是传出去,于陆停鹤名声有碍。
他正正脸色,道:“我知道了,我会找个寻常借口。”
他重新打量好友,说:“从前,你只是不议论女子,如今却想得全面。”
陆挚笑了:“或许待你娶妻,就知道了。”
他只是从云芹身上,学到点什么。
但比起姚益的点到为止,段砚是有话直问:“也是,我至今也不明白,你怎么去一趟淮州,就娶了妻。你和弟妹,怎么相识的?”
陆挚蜷起手指,清清嗓子。
看门外无人,他浅笑,答:“冥冥之中吧。”
……
窗户旁,云芹在挑线,准备家人新衣。
听到会客厅的两道脚步声,她倾身,探出窗户一瞧:“要走了吗。”
段砚心情好上不少,笑着拱手:“今日叨扰。”
云芹点头,继续弄线团。
门那边,传来陆挚和段砚告辞之语,须臾,陆挚先去井旁打水,蓄在水缸,又烧了水。
做完杂务,他回屋中。
昏昏烛灯下,长凳旁,云芹对着桌子,坐了一半凳子,陆挚便背靠桌子坐另一半凳子,和云芹交错坐着。
他有些茫然。
方才,段砚同他讲的朝中事,只不过冰山一角。
段砚已入仕几年,都无能为力,他不过秀才功名,又能如何。
而两三个月后的大考,堪堪是开始。
他转过头,直直看着云芹垂着长睫,眉眼宁和的样子。
她素白的指尖,有条有理地捋线,一分二,二分三……不知不觉,陆挚脑海里那根紧绷的弦,渐渐松了。
他凑近,唇瓣印在她耳垂上。
被他打搅,云芹揉了下自己耳朵,轻斜看他一眼。
这一眼,带着清浅的笑意,瞧着是已经偷偷笑了好一会儿。
陆挚:“笑什么?”
云芹只是笑,不理他,把线卷好。
陆挚催她:“说吧。”
云芹这才起身,开口只四个字:“冥冥之中。”
陆挚倏地坐直身子。
她不是故意听的,是会客厅和主屋太近了,就一块老旧的木板,防不住声音。
所以,之前段砚来那次,她才去侧屋。
不过今天,何桂娥和何玉娘睡得早,她不好去打扰,就留在主屋。
别的她听过就忘,只这四个字,让她暗笑。
见陆挚这般,她躲到屋外,又是笑:“冥冥之中,可是当初,你还不想娶我呢。”
陆挚也出了屋子,小声笑说:“你过来,我和你细说,我到底想不想。”
云芹才不信,退到石桌那。
两人绕着石桌,追躲两圈,倏地,陆挚换个方向回过身,云芹一个躲不及,撞到他怀里。
她“唔”了下,陆挚也不逗她了,两手拇指摩挲她额头:“撞疼了?”
云芹:“有一点。”
他低头,轻吹她额角。
云芹也鼓起脸颊,吹了下陆挚胸口。
她应该也撞疼他的。
这阵温和淡淡的风,似也摇动巷子外高高的梨树,一簇簇雪白的梨花,在夜月下,轻轻摇曳,花瓣在半空,轻轻旋转,飘落。
……
最后一瓣花瓣,落到土里时,梨树枝头已然绿叶盎然,也结了一颗颗青绿的果子。
云芹数过,最开始一共结了四十七个果子,一些掉了,一些被鸟雀啄食,就只剩下三十来个果子。
八月,保兴十年正科乡试也开始了。
依陆挚的籍贯,他被分到城东的贡院,贡院占了很大的位置,那条街就叫贡院街。
初九,贡院街停着许多马车,都是家眷来送家人考试,也有陆挚云芹他们这样,走路来的,淹没在人潮中。
天已经凉了,云芹知道,陆挚饿了会吃东西,防寒衣物也都齐备,就没别的要吩咐的。
接下来贡院会封闭三日,她再确定一次:“十一下午酉时末出来,对吧?”
陆挚:“是。”
云芹又问:“那天吃饼汤?”
陆挚想到热乎乎的饼汤,弯眼一笑:“好。”
须臾,陆挚去搜身进场。
云芹、何桂娥和何玉娘目送他进场,时辰还早,她们三人去附近茶水店里,买了点饼子填饱肚子。
茶水店很热闹,有不少不考这科的书生,在讨论着什么。
店家是会做生意的,敲锣吆喝,宣扬自家开了一局“博掩雅事”,以押本科解元。
云芹到赌桌前看。
文人赌起来,也真舍得,立刻有人放下一锭银子,众人起哄。
瞅着那银子,她再看那人押的人,叫“王文青”,再一瞄,这么一张桌上,就写了三十来个名字:
王文青、范瑶、陆挚、张信……
意识到什么,她目光往前挪,果然有陆挚的名字。
不愧是秀才,排名这么前。
店家见她形容好,叫她:“这位娘子,可要来一局?”
云芹“嗯”了声。
她解下香囊,阔绰地取出整整二十文钱,放在陆挚名字下。
眨眼十一日,时辰到了,第一场考试结束,糊名封卷,贡院开门。
三日没洗漱,陆挚还算整洁,精神头也还好,只下颌泛出青色胡渣。
梨树巷院子里,饼汤热气团成一团,大家围在石桌前,秋风也不冷了。
陆挚吃了两口汤,喟叹。
晚上,云芹给他整理行囊,问:“那三日,东西够吃吗?”
陆挚:“够,我吃得很好。”
云芹说:“我再做这个分量。”
陆挚想起一事,说:“饼子比巴掌大一点就好。初九时,查东西的小吏,把一大块饼掰成小小十几块。”
云芹:“应是怕你夹带。”
她听陆挚说,科举作弊办法千千万,像六年的舞弊案,是被抓到作弊者和考官互通考题,当时一条绳子上的人,都掉了官帽。
而寻常一点的作弊,就是夹带。
陆挚却不是为这事不喜。
他蹙眉:“他掰碎就罢了,却少了一块。”
当日看那小吏掰那么碎,他心生怀疑,在分到的号舍坐下后,考试开始前,他把一张大饼拼回去了。
由此发现,少了一小块。
云芹惊讶:“是不是拿少了?”
陆挚:“不会,上回考试就没遇这种事,应是……烤饼太香了。”
云芹:“那我真厉害。”
陆挚禁不住笑了。
隔日早上,他带的烤饼,只有巴掌大,叠在一起,整整二十个。
还是初九那个小吏查他的东西,一个烤饼只需要撕成两半,那小吏嗅着芝麻烤饼的焦香味,看向陆挚。
陆挚微微弯唇一笑。
这是云芹为他考试,特意做的烤饼,就是一小块,他也不想给陌生人。
…
很快,十七日,陆挚从考场出来时,斜阳西照,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一科,总算考完了。
有萧山书院学生,考完还有余力的,认出陆挚,上来搭话:“拾玦考得如何?可有把握?”
陆挚:“不敢妄断。”
那几人还要问陆挚,陆挚拱手告辞,朝云芹那走去。
云芹才刚到,手里还拿着一根长竹竿,她小声问陆挚:“考得怎么样?”
陆挚:“不错。”
他疑惑地看她拿的竹竿,问:“这是做什么的?”
云芹往上举举它,眼里笑盈盈:“梨子要熟了,我们拿它打果子。”
陆挚轻笑:“好。”
也就几天,梨树果子又殉了几个,只剩下二十八个。
不止云芹在盯着,巷子内外的邻居人家,也在盯着它。
十几年前,梨树巷几户人家为了梨树的归属权,吵过一架,最后府尹调解,梨树归于街道司。
至于果子如何分,就是九月中旬后,若果子熟了,先到先得。
经这么多年磨合,街坊也知道,梨子还没熟透就摘下来,是酸的,难免可惜,就想日子到了再去摘。
不过,这个时候谁家先动梨子,大家肯定都蜂拥去抢梨子。
总之,这条巷子形成一种默契,在摘果子时,最好别被发现。
云芹陆挚几人,也遵守着不成文的规定。
既然时间在九月中旬,陆挚想到了:“我知道哪一日适合摘果子。”
云芹:“我也知道。”
两人对了个视线,忽的笑了,一道说:“九月十五。”
十五那日,桂榜放榜,就算是寻常人家,也会去凑个热闹。
桂榜什么时候都能看,梨子只有这个时候能悄悄打。
云芹期待起十五那日,陆挚亦然。
…
进入九月,盛京比淮州要冷,秋风早早打在脸上。
云芹有一天早上起来,发现屋檐结了霜。
十五清晨,贡院街贡院一面刷得白亮的墙处,已有学子,三三两两站在一处,等着放榜。
及至辰时三刻,越来越多人聚在贡院街。
蓦地,几名衙役手里抱着一卷纸,打马而来:“闲人避让!”
纸张摊开,新墨泛出一股淡香。
…
相比六部衙署,本朝翰林院为随时听候皇帝政令,离皇宫更近,在翰林院,就能看到皇宫高飞的檐角。
今日桂榜放榜,众人手上事少。
段砚写了会儿文书,起来绕着圈走,动动腿脚。
其余同僚问:“段翰林,你做什么呢?”
段砚说:“多运动,坐久了对身子不好。”
他和陆挚同岁,体质可不能比他差。
城南郊野,张府内,张敬坐在那方榻上,闭目打坐。
他年已四十多,一把长须垂坠,乍然一看,几分仙风道骨。
许久,他心里还是不能静下来,睁眼捋胡子。
这几年,张敬主张修身养性,然而,桂榜放榜,三年经历一次,迄今也有四五次了,他还是难免着急,毕竟结果关乎萧山书院。
他暗想,王文青、陆挚几人,定是能上榜。
问题只在,名次如何。
又想,虽然陆挚曾是桂榜榜首,但他求学之路,颇为坎坷,这几年,也只在萧山书院读了半年书。
张敬不敢肯定,他次次能第一。
他叹口气,叫仆役进来,问:“让人去看榜了吗?”
仆役瞧老爷一把胡子都乱了,说话小心几分:“看了,不过……”
张敬:“嗯?”
仆役低声:“早上姑娘起后,也说要去看榜。”
张敬的女儿名张素笺,在前几年,嫁给张敬好友的儿子。
两家人都无心朝堂,只过自己的日子,虽没有官身,却足够富裕安逸。
其实当年,张敬确实起了把女儿说给陆挚的心思,虽然,他一贯秉持学生入朝,他就再不往来的原则。
但女儿一颗心在人家身上,他也认为陆挚人品贵重,如璋如圭,值得托付。
他甚至还烦恼,若以后女儿嫁出去,陆挚又当官了,他该如何和女儿往来,又不打破自身原则。
奈何,陆挚并不乐意。
在盛京,婚姻大事,大部分是男方来提的,女方提一次,已是豁出去脸面。
之后,张敬就没想着要陆挚当女婿,给女儿挑了一户门当户对的。
半年前,陆挚来张府拜访,当时他和陆挚在正堂说了几句,他女儿就躲在屏风后。
得知陆挚如今也娶妻,感情甚笃,张素笺应当死心了。
那她去看桂榜,不过了却夙愿。
张敬又捋捋胡子,说:“随她。”
街上,一辆马车停在角落,张素笺坐在车内,看着外头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有人捶胸顿足,有人大笑癫狂。
不多时,挤到前面看榜的丫鬟跑回来,说:“姑娘,有了!”
榜单张贴好后,那报喜官们也骑马,分了几批人,越过人群,朝几个方向去。
其中一队,直直朝城南东后街梨树巷去,道:“大喜!”
巷子内,何玉娘和何桂娥两人捏着一件衣服四角,张开衣服,仰头紧张地看着果子。
云芹指挥陆挚:“那个梨子最大。”
陆挚双手袖子用襻膊绑着,露出修长有力的手臂,手上拿着一根长竹竿,竹竿头绑着磨得锋利的小刀。
他捣梨枝,可好几次,梨子晃了晃,却不下来。
云芹:“我来。”
可她不够高,踮起脚尖也够不着。
见状,陆挚倾身从她双腿处竖抱起她,她惊呼,笑了一下,阳光透过梨树的绿叶,落在他们身上,色泽斑斓。
他仰头眯眼,只觉她眼底的光彩,比日光还明亮。
云芹倒也利落,切下那个大梨子。
何桂娥和何玉娘赶紧扑过去,用衣服兜,那梨子“唰”的一下,掉到衣服里,便也伴随着一阵马蹄,与报喜官之声:
“陆老爷大喜,桂榜榜首!”
第70章 解元。
阳河县, 长林村。
何家何老太屋内,烧着暖热的炭火,老太太戴着一条兔皮云纹抹额,她佝偻着身躯, 在房中踱步。
突的, 她脚步一顿, 停在红木衣箱处, 那双布满皱纹的手, 打开衣箱,自底部掏出两封信。
一封是陆挚寄来的,另一封自是云芹的。
今年四月信到自己手里,她读第一遍还得找何大舅问, 到如今读了四五次,已是熟练。
其实, 信里也没有太特殊的事。
陆挚讲了一路如何走,并盛京的日常起居, 他也顺利进萧山书院,继续攻读,希望老太太保重身子云云。
比起陆挚的简短, 云芹写满两张纸。
从他们种在小院井边的菜长了苗,到隔壁邻居阿婆的大黄狗生了四只小狗, 再到何玉娘喜欢她扎的发髻……
事无巨细,绘声绘色。
何老太好像亲眼看到他们在盛京的生活,于是, 焦躁的心平静下来。
这时,春婆婆打帘子进来,何老太忙收起信, 问:“回来了?”
春婆婆:“是,大爷和宗哥儿回来了。”
十来天前,何大舅和何宗远雇了一辆马车,到州府看桂榜,今日才回家。
正堂里,二人风尘仆仆,眉宇只有疲惫,没有喜色,何宗远更是脸色铁青,眼圈微红。
不难猜出,何宗远无缘中举,落榜了。
何老太心情发沉片刻,又小心翼翼问:“那,阿挚呢?”
不问倒好,一问,何宗远竟抬袖擦泪。
何老太还以为连陆挚都没中,何大舅却说:“外甥中了。”
老太太长松口气,点着头:“好,好。”
赶紧叫春婆婆:“找邓大跑个腿,去阳溪村云家说这喜事。”
春婆婆:“诶。”
可是,何宗远如此情态,何老太怕何宗远想左了,有意安慰几句。
虽然她不常做这事,不过,从前云芹总找她帮忙,可见她可以的。
于是,何老太搜肠刮肚,说:“宗哥儿,你三十二就能考乡试,你爹四十来岁才中秀才,你可比他好多了。”
何宗远依然颓靡,何大舅却开始擦汗。
何老太:“你爹从小就没有你姑姑玉娘灵活,陆泛也聪明,你们爹娘不一样,你别和阿挚比。”
何大舅狂擦汗:“母亲……”
何老太:“世人三十岁未中举的,一抓一大把,你爹四十才考秀才,我都能忍,你就放宽心吧。”
何大舅跟着抬袖,擦泪说:“儿子错了。”
何老太:“……”
本来只有何宗远一人伤怀,这下好了,何大舅也被打击得无地自容。
回到西院,父子俩不约而同把自己关在房里。
其实,何大舅没告诉老太太,陆挚不仅中举,还是榜首。
他有想过陆挚会中举,却没料到,他的才学竟首屈一指。
还好当初他对陆挚也算敬重有加,关系维护得好,他只能这般自我安慰。
…
盛京内城,大雍宫廷。
宫殿中,瑞兽形博山炉烟雾缭绕,龙涎香气味沉厚。
一列端庄的宫女抬着琉璃鎏金边托盘,鱼贯而入,皇帝坐在桌前,闭目养神。
菜摆好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等皇帝动了,这才布菜。
忽的,皇帝问:“昌王还在宗庙?”
大太监:“是,王爷一直跪着,不敢偷懒。”
皇帝罚昌王跪一个时辰宗庙,是为保兴六年的舞弊案。
那场舞弊案始于衡王的设计,为败坏昌王在天下学子里的名声,昌王却一无所知,倒叫皇帝发现端倪。
那之后,皇帝把衡王远远打发去西南边吃土,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一到正科,皇帝又看昌王不顺眼。
他想,昌王大概早知衡王设计,却假做无辜,反将衡王一计。
由此他联想到,长成的儿子们只顾内斗,其余儿子又太小,不能担事,叫他生出无力。
可天子是不可能承认自己无能为力的,只能迁怒昌王。
大太监是皇帝心腹,早揣摩清楚他的心思,有心为昌王解围——既然表因是六年舞弊案,不如用相关联的事化解。
他道:“官家,奴婢有一则趣事,与今年正科有关。”
皇帝用筷子捡了两口菜,问:“何事?”
大太监:“今年解元姓陆,却有个别称,叫‘梨解元’。”
皇帝:“哦?”
大太监继续:“据说报喜官去他宅子时,他与妻子正在摘梨,报喜官贺喜之话都说了,他却擦擦梨上灰尘,叫妻子吃一口。”
皇帝果然笑了:“还有这等事。”
大太监:“可不是么,倒叫报喜官几人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可从没见过这种举人。”
又说:“这不,还有一事更巧,这位梨解元,也是六年正科的解元。”
皇帝好奇:“七年的恩科,他为何没考?”
大太监在御前行走,惯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就清楚缘由,说:“那年解元戴孝。”
皇帝沉吟片刻。
在他眼里,状元只是臣子,解元更算不得什么。
只是,此子能两次中解元,可见有真才实学,却因昌衡之争,误了几年,可见政斗误国。
他顿时沉声,道:“你去,再叫昌王跪一个时辰!”
大太监讪讪:“是。”
……
陆挚中举,在萧山书院、国子监等地,更受关注。
至于平头百姓,那日梨树巷众人见报喜官来,还没惊讶原来巷子里出了个举人老爷,就看到老爷在摘梨子。
顿时,大家哄抢而上摘梨去。
云芹只摘了一个梨,也很满足,她把杆子借给邻居几人,自己抱着咬了一口的大梨,跑回家去。
而这一日,陆挚忙于拜见张先生、主考官,自不必提。
晚上,戌时末,月亮圆滚滚的,云芹给何玉娘、何桂娥讲书。
她已认得不少字,有些书囫囵看过,不求弄清楚里头的意思。
倒是何玉娘和何桂娥,见云芹卷着书,手指指着字读的样子,十分雅致脱俗,便 巴着她讲内容。
云芹犯懒,知道她们想听点好入睡的,刻意从陆挚的书堆里,抽了本《孟子》。
这是他经常看的,里头写了密密麻麻的注释,肯定枯燥。
三人挤在一张床上,云芹讲两句,遇到不会的字,她就“嗯嗯”两声跳过。
反正何桂娥何玉娘听不出来。
果然,这本书别说二何,云芹也直揉眼皮。
看那两人睡着了,差不多要到陆挚说好的回来的时辰,云芹小声坐起来,掖好被角。
她一手抱着书,另一手拿着烛灯,刚离开侧屋,就听到轻微的敲门声。
云芹小声在院子里问:“陆秀才?”
外头传来温和的声音:“是我。”
云芹好笑:“这里没有秀才,只有解元。”
陆挚:“在下陆解元。”
玩了他两下,云芹这才放下灯开门。
门外,陆挚长身玉立,眼中含着轻笑,若水波摇动,浮光潋滟。
因是晚上是会见座师,少不了吃酒,而且他是继座师后第一个离开的,为脱身,难免又被灌了几杯。
他的衣裳,带着一股浓浓的酒气。
云芹觉得有点呛,咳嗽了一下。
陆挚本想装醉骗她,也不好装了,小声笑说:“我去弄点水洗一下。”
云芹捂着鼻子,瓮声瓮气:“水在灶上。”
陆挚在厨房脱了外衣,搭在灶台处。
提水回房中,他在屏风后洗完,换一身衣服,嗅嗅身上,味道浅了很多,这才又坐到云芹身边。
他忽的环抱着她的腰肢,靠在她身上。
云芹知道他在装醉,才不上当,用那本《孟子》敲敲他手臂,说:“我有事要说。”
陆挚正经几分,问:“什么事?”
云芹:“下午陆停鹤来过了。”
陆挚目中笑意一凝,问:“来做什么的?”
原来这阵子,陆家查过了,发现云芹就是陆挚的妻子,而陆停鹤和云芹,又有过两次接触。
于是,陆停鹤代表陆家,坐着马车来到梨树巷。
不过陆停鹤见到云芹时的意外,倒不是假的。
或许事先,陆家没和她说明白云芹就在这。
陆停鹤很兴奋,殷切地看着云芹,说:“我与堂嫂真有缘分,我还曾想过,像堂嫂这样的女子所嫁何人,原来是堂兄。”
环顾四周,她又说:“堂嫂如何能住在这样的巷子里,咱们都是陆家人,家里替你们在家里备了一个大院子……”
听云芹讲到这,陆挚捏了下拳头。
他是想置办新宅子,却不想陆家的施舍,而陆家势必别有目的。
压了下情绪,他低声问:“你怎么说?”
云芹说:“我说不要。”
陆挚笑了,只遗憾自己当时不在,他追问:“她没问为什么吗?”
云芹眉宇轻轻一扬,说:“问了,我说:‘你家不是我家,这里才是我家’。”
陆挚把脸埋在她脖颈处低笑,呼吸断断续续,撩过她脖颈的肌肤。
叫云芹痒得发笑。
陆挚也说了一件正事:“中午去张先生那,敲定了,往后我在萧山书院读书,一个月可得五两银子。”
之前,陆挚在萧山书院进学,不用交束脩,云芹都很惊讶。
如今听说萧山书院反过来给他钱,还是五两,她怀疑陆挚真的喝醉了。
陆挚便笑说:“书院是私塾,不是官学,却一直和国子监暗暗角力。”
当年,张敬在国子监任教时,被欺辱过,如今他攒着一口气,要萧山书院始终压国子监一头。
可国子监毕竟是官学,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为防止国子监撬走学生,萧山书院自然舍得花钱,不止陆挚,书院还资助了许多穷学生。
如此一来,书院声名好,更利于广纳寒门学子,以抗衡国子监。
云芹明白了,说:“倒是好循环。”
陆挚:“我之前还认得一人,叫王文青。”
云芹:“我也认识他。”
陆挚忽的问:“何时认得?在哪认得?我怎么不知?”
云芹说了那日茶水店开赌局赌解元。
陆挚温和笑说:“原是这样。”
又说:“王文青祖母医术很不一般,尤其擅长调理,我今日请他帮忙与他祖母搭线,想让母亲去她那儿看看。”
云芹有些欣喜:“好。”
这段时日,陆挚也有带何玉娘去看盛京的大夫,不过都没结果。
何玉娘不像从前了,也会说些长话,总该看看的。
陆挚琢磨着,又问:“你没赌我吗?”
云芹:“赌了。”
陆挚:“多少?一文?两文?”
云芹笑着指指桌上笔筒。
陆挚会意,抽出笔来,又拿起笔筒倒了倒,掉下一把用绳子穿着的铜钱,共有一百文。
云芹:“我赌了二十文,得了五倍。”
陆挚却是一愣,云芹并不好赌,就是过年为应景赌钱,也都是一文两文,至多五文。
二十文钱着实是她愿意赌的最大的数。
他甚至可以想象,她拿出这二十文时,定是坚定地认为他会再中解元。
这种信任,千金难买。
他把那百文抓在手心,忽的说:“这钱不花了。”
云芹这下真怀疑陆挚醉了,笑他:“呆,钱就是拿来花的。”
陆挚耳尖和脖颈微红,也觉出自己的好笑。
可见,自己脑子和思路都清醒,情绪到底叫酒影响了。
不过他还是坚持:“姑且留出一枚最好看的。”
云芹:“哪一枚最好看呢?”
解了铜钱的绳索,他们把铜钱一个个展开,陆挚擎着灯,还真和云芹一道物色起最好看的那一枚。
6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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