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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第61章 鹤冲天。

    看着云芹的明眸, 陆挚立刻意识到,不是这个问题。

    再一冷静分析,他去还碗筷的时间,就算邓巧君住在隔壁院子, 来回方便, 也很难几句就说清楚当日的事。

    是他惦念这件事, 只是, 越不想被云芹知道, 越怕被她知道。

    “关心则乱”,让他少了镇定,丢了谋略。

    他赶忙合上嘴,目光闪烁。

    果然, 云芹缓缓放下手,眼中思索, 道:“你是说,你不知道咱们成亲, 你被骗了?”

    陆挚:“咳,不是……”

    他找补了两句,云芹却没听。

    她只是想起那年一些细节, 比如,根本没有拜堂, 也没有见亲眷。

    她不爱较真,以为他们这么做,应该有自己的道理。

    如今她了解何家的各种干系, 不难猜,这事估计和何二舅他们关系很大。

    她目光宁和,静静看着陆挚, 却只问:“就是说,你一开始不想娶我的,对吧。”

    陆挚心下微震,竟有些不敢和她对视。

    他道:“不能这般说。”

    云芹:“是不是?”

    陆挚垂垂眼睫,低声:“……是。”

    他从没想过,会在长林村娶妻,世人常说成家立业,于他而言,立业更重要,只有立此身,才能给一个女子保障。

    一切却阴差阳错,有了今天的对话。

    云芹也想,如果文木花和云广汉之间,也有这样的阴差阳错,他们会怎么做?

    须臾,她发现自己想象不出来。

    她见过的父母,是成婚多年的夫妻,在父母视角看来,她和陆挚还是小夫妻呢。

    这毕竟是两年前的事,她惊讶过后,就觉得,目下还是来路不明的五十两更重要,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白银。

    她又问:“对了,你在床下藏了五十两,要干什么。”

    陆挚怔了怔,本以为两人还会讨论两年前的事,差点忘了,云芹有别的事问他。

    既是五十两被发现,他只好和盘托出。

    云芹这才明白,他要悄悄打一支金簪,其实攒到四十两就够了,但他想到盛京打,就继续攒。

    而当时,他说要送金簪,自己也说了送他“金笔”。

    但她说完后,觉得不大可能,到现在,差点忘了这回事。

    陆挚居然花了两年,攒了五十两,云芹心虚一瞬,不过,如果这钱被没收,成房内日常用度,那两人又扯平了,哈哈。

    想清楚了,云芹只说:“金簪……不急,正好要上盛京,这钱拿来用,可好?”

    盛京不比阳河县,加上何桂娥,一家四口人,一年至少都要花三、四十两,这还没算上路费。

    而他们本来攒的钱,只够上盛京一年。

    她是相信陆挚能在乡试出头,就没担心用度。

    但谁也不会嫌钱多。

    此时,她眼底有笑意,语气温温和和的,好似两年前的事翻篇了。

    陆挚心口缓缓放松,答应:“好。”

    却见云芹又想了想,说:“对了,你一开始,也不想娶我的?”

    陆挚:“……”

    翻篇的是五十两,而不是两年前的事。

    夜里,吹灭了灯,陆挚去亲云芹,两人唇瓣摩挲,手也摸向衣襟,温热的气息,却有种意外的灼烫。

    亲着亲着,云芹用手心按住陆挚的唇,陆挚停住。

    一片黑,他眉眼幽远,漆黑的眸底,透出一点光泽,细细闪烁。

    云芹窸窸窣窣的,翻了个身,背对他。

    现在不能看他,他太好看,会扰乱她的思绪,身后,陆挚靠近了她,温热的手掌,搭在她肩膀。

    云芹说:“秀才,我得想想。”

    陆挚“嗯”了声。

    他想,她一定是在想文木花,才会下意识叫他“秀才”。

    他一直知道,云芹不擅长和人“争执”,就像之前,她以为他会生气,就让他先去私塾挨一日,再来谈事。

    他们的步调,不完全一致,但他会学着她的步调。

    这般想着,一夜无话,第二天,依然是陆挚先醒,云芹小小赖了会儿床,就起来,顺道叫何玉娘。

    陆挚摆饭,今日的稀饭冒着热气,他吃了两口,直皱眉。

    云芹吃了,觉得味道没错,问:“稀饭不好吗?”

    陆挚继续吃,说:“……没什么。”

    实则早上他起床后,发现嘴里贴近牙齿的地方,长了一处口疮。

    上次长口疮,陆挚已经忘了什么时候,不过,上次口疮位置这般刁钻和刺疼的,还是保兴六年那年九月末。

    当时,他们已陷入陆家种种刁难里,举子功名撤销的消息传来后,雪上加霜。

    父亲急病昏厥,母亲日夜以泪洗脸。

    漏夜,他见过姚益,借了钱,租好马车,车上,母亲陪在昏迷的父亲身旁,时不时和他说话,即使他听不到。

    前方一处陡坡,陆挚下了马车,双手拉着车绳,引着马朝上攀登。

    绳子粗糙,在他手心摩出一阵阵绞痛,手心应当是破皮了,他想,最近不好拿笔。

    好不容易,马车到了坡顶,陆挚热出一身汗,萧瑟的秋风一吹,却打了个冷噤。

    他孤身一人,回望身后。

    深夜的盛京,大部分是昏暗的,偶有亮光隐匿其中。

    只远处楼台上,灯火煌煌。

    台上隐约传来歌女清亮的歌喉,唱着《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

    这日到了延雅书院,陆挚因口中疼痛,更不想说话。

    他目光冷淡,对学生们道:“我出三道算数,你们用昨日教的办法做。”

    学生们立刻低头应是,就是自诩陆挚得意学生的骆清月,都不敢抬头。

    …

    何家这两天,也不太平。

    老太太开口,让何桂娥跟着云芹,这事一出,无异于一道惊雷,家中众人,无不惊讶。

    云芹才在院子里整理书稿,院门被拍得“砰砰”响。

    她不慌不乱,踩着鞋子,还披了件外衣,这才去开门。

    意料之外,来的不是韩银珠,而是邓巧君。

    邓巧君牵着刚会走路的小金燕,小金燕生得肉乎乎的,一见云芹,大声道:“陆婶娘!”

    云芹笑着抱她玩了一下,才放下,就问邓巧君:“邓嫂子,进来吃一杯茶?”

    邓巧君:“不了,我等等要带金燕去县里,只和你说两句就走。”

    她也没卖关子:“我听说你要带侄女儿走?你傻的,表弟是秀才,你们要是缺人手,可以买个丫头使着,多方便。”

    “非要带她,她娘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定要狮子大开口!”

    云芹:“对哦。”

    对韩银珠来说,何桂娥是她的“财产”,自然是要换成钱的。

    她朝邓巧君伸出手:“到时候,还请嫂子借点钱给我,一定还。”

    邓巧君:“……”

    她把云芹的手指卷回去:“你想得美!”

    西院,李茹惠抱着何小灵和何欣,说:“你们羡慕桂娥姐姐能去盛京,可世事难全,人家娘那么对她,好在,有你们婶娘。”

    “若没有你们婶娘,又不知是什么光景呢。”

    两个小孩似懂非懂。

    隔壁院子,传来何佩赟的哭声,韩银珠果然大怒,连何佩赟都没给好脸色。

    这消息是春婆婆和她说的,她在院子里大骂何老太老虔婆,出过气,这才想了个对策,径直去何老太屋子。

    她甫一坐下,就哭:“我把这孩子养这么大,吃用哪里不用钱?表弟和云芹说带走就带走,孩子在外,我也担心啊!”

    何老太让她演一会儿,才问:“那你说要多少钱?”

    韩银珠:“一百两!”

    何老太皱眉:“你抢钱么?”

    韩银珠擦泪,说:“祖母,我早就知道,你留桂娥在房中,是为了玉娘姑姑,可是这是我孩子,我生的孩子啊。”

    老太太心口起伏一下,啐她:“你个不要脸的,也知道何桂娥是你生的孩子,那你怎么把孩子逼成这样了!”

    韩银珠:“我什么时候逼过她,还不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若再强迫,我不如一头撞死得了!”

    任由何老太如何骂,韩银珠就是不松口。

    实则,何老太也纠结,她在家中一贯雷厉风行,即使如此,也有太多不得美满的事。

    诚如韩银珠所说,何桂娥是她孩子,何老太没办法真不经过生身父母授意,让桂娥跟着陆挚云芹走。

    若真闹开了,是何老太受人指摘,结果更利于韩银珠。

    房内吵了半日,未果,韩银珠就先回去。

    经历过何桂娥不去县城那事,她已经想明白,何老太才是何桂娥最大的靠山。

    只有把这座靠山扳倒,再去针对云芹,才事半功倍。

    所以,她并没着急去找云芹大闹。

    云芹也不会主动挑事,韩银珠不闹,她就先静观其变。

    另一边,陆挚倒是比云芹更早知道,韩银珠开口要一百两的事。

    他让胡阿婆帮忙盯着情况,一回家去厨房时,就得了信。

    胡阿婆摇头,忍着怒意,说:“我也是从春溪那听的,家里现在还没别人知道她要这个钱,大爷莫要宣扬,就怕这只是开始,简直、简直把女儿当摇钱树了!”

    陆挚语气宽和:“多谢你知会我。”

    提着食盒,告别胡阿婆,陆挚眉宇笑意消散,渐渐冷下去。

    这几天,他情绪本来就,不好,很不好。

    云芹虽说“得想想”,倒也从那日想到现在,当然,他们对话,吃饭洗漱,和寻常并无不同。

    可是到了晚上,她就一卷被子,背对自己,就睡着了,叫他只能盯着她圆润的后脑睡觉。

    由着心情,陆挚倒也不打算和大房的客气。

    转瞬间,他就清楚,该如何对付韩银珠的漫天要价。

    隔日,他同私塾请了假,上县城。

    县衙里,汪县令依然不在,小吏说:“秀才来的不巧,大人下村里,去看秋收前的情况了。”

    去年受了灾害,今年县里的收成依然不好,汪县令有得忙。

    陆挚待要取出钱给他,客气道:“叨扰你,到时候同大人知会一声……”

    小吏又笑说:“诶,秀才不必说,大人已经吩咐过,若陆秀才来寻他,我们都要报给他。”

    陆挚道:“那劳烦了。”

    于是,小吏跑去村里报信,陆挚在衙门吃茶看书,温习功课,大约一个时辰后,汪县令回来了。

    他还是那身起球的官袍,面颊清瘦,目光精明。

    陆挚起身,汪县令道:“陆秀才,我以为你不会再来县衙。”

    这二人对话,就不必说太明白。

    当时县里发大水,陆挚和云芹有报信的功劳,后来陆挚指挥调度百姓,云芹还救了汪净荷。

    汪府欠了陆挚和云芹一个天大的人情。

    汪县令起先也等陆挚来主动提要求,结果一年了,陆挚没来,再不久,他夫妻俩却要上盛京了。

    汪县令这话,就是以为陆挚不会再来让汪府还人情。

    陆挚只一揖,道:“学生确有不情之请。”

    …

    没几日,何大舅在家里听到几声话,是何大舅妈和韩银珠在商议何桂娥的事。

    两人义愤填膺,仿佛她们本来多疼爱何桂娥,云芹又如何横刀夺爱,若不给钱就拿走这个女儿,简直做梦。

    何大舅说:“你们这样,可不是卖了桂娥?实在不好!”

    韩银珠挨了公公的训斥,心想她才不是卖呢,而何大舅这老货好似忘了,自己当日要怎么卖月娥的。

    训了妻子和媳妇几句,何大舅逞完威风,就拿着抄写的书信,要去交差。

    那位署名“努力加餐饭”的书生,前个月就不接书信了,何大舅终于能接几封来写。

    只是他刚到韩保正那,韩保正却说:“唉,亲家这是时运不济,那位书生,又接了书信了。”

    何大舅:“怎么会这样?”

    但韩保正这儿也有令他焦头烂额的事,可没空替何大舅找活计。

    他说:“昨日,汪老爷差人说,我在长林村的土地不对,要找人查我土地。”

    土地是一方富户的命脉,韩保正不像秦家霸道无德兼并土地,但这几年,他多多少少,也违规置办了一些。

    这玩意最不经查。

    从来,汪县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各村保正管好各村,他就适当让利,毕竟他自己手头也不干净。

    但今日,却专门查韩保正一家的土地,正是说明韩保正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韩保正想破头,也不知道得罪了谁。

    他努力打点关系,县衙一典吏,才在汪县令授意下,告知他“百两”二字。

    他问何大舅:“你那边,可有什么事,和‘百两’有关系?”

    何大舅立刻想到韩银珠开口要的“百两”,可是,有这么巧的事吗?

    他将信将疑,吞吞吐吐:“这……我也不知道。”

    回家后,还没等他想清楚,要不要同何大舅妈说韩家的麻烦,韩银珠的父母却上门了。

    原来韩保正的营生,也干系着韩银珠父母,他们自然也着急,主动来找女儿。

    韩银珠听得“百两”二字,十分惊讶,仔细想,却不信何老太有这能耐,出动得了官府的人。

    可韩家着急,韩银珠只好试试,同何老太说了,此事算了。

    为此,她又挨了何老太一顿骂。

    然而才说完,不到一个下午,县衙就不查韩家的土地了。

    韩银珠再回想何老太威严的样子,心惊不已,这老太婆莫不是成精了,在官府那边,都有这条关系!

    自此往后,她倒是收敛许多。

    至此,这个消息才在家传开——韩银珠要一百两,但几天后,又不要了。

    这日下午,长庚星缀于天际,傍晚秋风凉爽。

    云芹洗过澡,用一条干燥的帕子擦头发,陆挚提着食盒和书箧,从门外进来。

    她抬眼,笑说:“你回来了。”

    陆挚也笑:“什么事这么高兴?”

    云芹比划出两个手指,说:“两件事。”

    陆挚拿走她的帕子,给她擦头发,他知道其中一件是韩银珠妥协,却不知道另一件是什么。

    他问:“哪两件?”

    他擦头发力道刚刚好,云芹舒服地眯眼,说:“大嫂子原来要百两银子,不用千两。”

    她高兴的是,韩银珠没狮子大张口到那程度,而房内正好有一百两,但这不能告诉陆挚,那五十两还瞒着呢。

    她眼底的笑意,倒没叫陆挚忽视。

    他问:“你不心疼钱吗?”

    云芹:“心疼。只是李太白说过‘千金散尽还复来’,你这么厉害,百两银子,一样能赚回来。”

    陆挚想到自己被收走的五十两,又气又好笑,为了金簪,没得又得从头攒。

    接着,云芹眼里亮亮的,说:“我更开心的是,嫂子还不要钱了。”

    陆挚这才笑了:“是叫人意想不到。”

    云芹:“是啊,为什么突然又不要了呢……”

    陆挚:“谁知呢。”

    他用手帕裹着云芹的头发,把她脸包得圆圆的,一双眼若繁星璀璨,熠熠生辉,可爱得叫人想大亲一口。

    他喉结轻动,捧着她的脸,低声说:“能不能对我,也‘千金散尽还复来’?”

    云芹愣了愣。

    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尾,她却知道,他在问自己关于前几天,得知两年前旧事的想法。

    她脑袋从帕子里挣出来,笑道:“呆,我什么时候对你‘千金散尽’了?”

    陆挚呼吸一窒。

    云芹:“吃了饭,还个钱,我跟你说。”

    陆挚:“还钱?”

    云芹点点头:“是啊,知道韩嫂子一定要钱,李嫂子就借我五两,邓嫂子借我十两,胡阿婆借我五两……”

    陆挚:“……”

    …

    饭后,云芹和陆挚借道西院小路,一起去还食盒和胡阿婆的五两,再去李茹惠院子,还了五两。

    最后,绕回东北院旁的北院,还了邓巧君钱。

    邓巧君还说:“亏得是你们运道好,韩银珠良心发现了。”

    离开北院,几步就是东北院。

    秋初的夜空,星子散落各处,下弦月仿若孩童剪的纸张,斜斜贴在天际,光泽尤为朦胧。

    两人看着这轮月亮,心中都生出无边的辽阔之意。

    陆挚忽的道:“出去走走?”

    云芹:“好。”

    村里,只有他们兴致突然来了,在这个时候出门。

    四周空荡荡的,一盏灯,轻轻摇动,照亮路面。

    陆挚牵着云芹的手,两人在外头转了一圈。

    云芹观察昏暗的景色,除了什么时候看都好看的夜空,其他都乏善可陈,还不如看身边人。

    她就看向陆挚。

    陆挚才刚说完学里的事,察觉她目光,他低眸,停下话语。

    云芹道:“陆挚,我前几天也想,都是两年前的事了,为什么我总会去想呢。”

    陆挚捏紧了灯的铜色长柄,一动不动。

    静谧里,云芹踢踢地上石子,小声说:“我想啊想啊。”

    嫁给陆挚后,她学文木花和云广汉那样,所以,她先把陆挚看成家人。

    慢慢的,她心里有了不太一样的滋味,那不是学父母,而是和陆挚两个人的体验。

    就在这时,突然告诉她,他关于家人的身份,是一个意外,她有点迷茫,好像,这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日日夜夜的相处,并不是假的。

    她的心像风筝,被这种感觉,牵引着,一上一下的。

    她抬起头,朝陆挚笑了。

    陆挚一愣,云芹稍稍踮起脚尖。

    在细微的虫鸣,幽微的光影,轻微的秋风中,在无人知晓的夜里,她在他脸颊上,亲下一个吻。

    她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你说的‘喜欢’是什么了。”

    陆挚呼吸放缓,问:“只是‘有点’吗?”

    云芹小声说:“多想几天,可能就更明白了。”

    陆挚有些气自己,非要这时候问,再过几天呢?

    可转瞬间,他心里又蔓延喜悦——本来,只要她能不气就好,她却给了自己出乎意料的回应。

    云芹有点羞,毕竟亲他这种事,除了某几次,她只敢在他喝醉后亲……他还装醉!

    她赶紧松开他的手,继续朝前走。

    陆挚胸膛起伏,几步追上她,又牵了她的手,低声笑了。

    云芹也笑。

    倏地,陆挚耳畔,响起当年那曲《鹤冲天》:“……幸有意中人,堪寻访……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二十岁的自己,形单影只离开盛京。

    而此时,他的意中人,不需去曲中的“烟花巷末”。

    就在他眼前。

    ……

    两人在外面吹了半夜凉风,心情却都很放松,不过,怕何老太担心,还是在戌时四刻后,回到家里。

    陆挚重新打热水,云芹翻出账本,找来笔墨。

    陆挚回来时,就看她摊开的那一页,是那日平账画的圆点,她把最后一个圆点划掉了。

    还吭哧吭哧,补了一句:“六月,平账完。”

    这是把她今晚的吻算进去了。

    陆挚一手搭在桌上,说:“你说的不算。”

    云芹:“我说的算。”

    陆挚:“不算。”

    云芹轻哼:“你一开始不想娶我的呢。”

    陆挚:“……”

    他顿了一下,看到她眼底的笑意,又去抢账本,却来不及了,云芹赶紧抱着账本躲开。

    她暗暗得意,这句话,真管用啊。

    作者有话说:文中《鹤冲天》出自柳永[好的]

    第62章 一路平安。

    进入七八月, 陆挚休假这日,去弄路引。

    因路引上要记样貌,云芹带着何桂娥上县城,记好后, 陆挚去州学拜访老先生, 云芹和何桂 娥则去酒楼。

    云芹买了一笼绿豆饼, 共有八个, 和何桂娥一人吃四个。

    何桂娥很心虚:“婶娘, 姑祖母和表叔不吃吗?”

    云芹咽下口中绿豆饼,说:“他们也有得吃。”

    何桂娥:“再买一笼吗?”

    云芹指着远处走来的妇人,那妇人着绫罗,显见是官娘子, 她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另一手上, 果真提着两笼绿豆饼。

    云芹笑说:“喏,净荷给我们买了。”

    乍然见到汪净荷这般衣着鲜丽的娘子, 何桂娥大气不敢喘。

    云芹和汪净荷秦琳打起招呼。

    汪净荷说:“道雪还说,今年还要来长林,可惜你要走了。”

    自七年年末一别, 云芹和林道雪快两年没见。

    她也想念,就说:“我会写信给她的。”

    汪净荷犹豫了一下, 温声说:“也写给我。”

    云芹:“好。”

    等告别汪净荷,何桂娥方大口呼吸,钦佩云芹:“婶娘和那娘子经常见面吗?”

    “不经常, ”云芹说:“上回见面,是去年。”

    …

    秦家。

    桌上放着一盘温热的绿豆饼,汪净荷卷着一卷《庄子》, 教秦琳读书。

    读到山木篇中某句,她念一句,秦琳摇头晃脑,大声跟读一句:

    “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娘,水喝起来没味道,‘淡若水’是什么样的?”

    汪净荷着实被问住了。

    须臾,她方笑了下,说:“或许,是我和你云姨那样的。”

    ……

    没两日,陆挚找淮州某行会,定下行程。

    行会由某个行业的商贩组成,因时常各路间走动,便衍生出接人的生意。

    长达几个月的路途上,大部分时间,陆挚、云芹四人都跟行会走。

    好处非常明显,行会雇镖局保护,人也多,在路上就算赶不上下一个城镇,露宿野外也会安全很多。

    不仅如此,行会还包了抵达安全的书信接送。

    出门在外,最怕消息不通,有行会担保,也能让在家乡的亲人安心。

    坏处么,一人五两,一共押了二十两银子在行会,这只是路费和住宿费,不算吃饭钱。

    不过付钱时,陆挚眼睛也没眨。

    他最后又写了半个月的润笔,就为了能一口气花这个钱。

    云芹现在也知道他收入来源,就过了房内明账。

    很快,云家得知他们会跟着行会。

    文木花欣喜,她心里一直担心,女婿提着包袱就走,让云芹在路上吃苦。

    还好,女婿一如既往舍得花钱,果然男人,长得好看和大方最重要。

    只有一点,叫她还是叹气。

    夜里,她枕着手臂,同云广汉说:“当初不肯叫阿芹嫁外村,就是想着,离自己近点,四时节气都能往来。”

    “结果,光顾着想秀才的好处,倒是忘了,这是个要赶考的秀才。”

    云广汉:“芹丫头早就长大了,总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过,说不定明年考试,女婿又落第,又回阳河县……”

    文木花扇他嘴巴:“求你想点好的吧!”

    云广汉:“呸呸,我刚刚乱说的,女婿一定要高中,当个县令老爷!”

    “……”

    同一夜,云芹收拾书稿,抽出一封信,落款是骆清月。

    她眼前一亮:“陆挚,你学生给你的信!”

    陆挚说:“我看过了,你看么?”

    云芹心道,她担待师娘的名头,这孩子名字还是她起的,自己看信,是师出有名。

    于是,她抽出信,扫了几眼,却缓缓塞回去。

    陆挚拧布擦木箱,笑道:“怎么不看了?”

    云芹老实:“看不懂。”

    陆挚:“他写的骈文,你前两天读的《滕王阁序》也是骈文。”

    云芹不会写,还是忍不住对比,那骆清月写得真……拗口,却符合十一岁小孩的水准。

    毕竟和《滕王阁序》比,太欺负小孩。

    云芹无形中欺负了下小孩,笑了下,说:“他写这做什么?”

    陆挚:“以表不舍。”

    云芹有点惊讶:“你平时对他们应该很好。”

    陆挚:“咳。小灵她们送你香囊,你平时对她们,应该也很好。”

    云芹:“咳。”

    后来,等云芹陆挚离开后,何家小孩都想念云芹,陆挚学生也有送信上门的。

    何老太倒是说了一句:这两人还没小孩,倒有一身骗小孩的本事,就是不知他们以后的孩子要怎么被他们哄骗。

    当下,中秋前,云芹回了一趟娘家。

    文木花带云芹先去拜祖宗,再去山神庙。

    阳溪村的山神庙很小,以前还有个女冠在庙里修行,云芹小时候还和她玩过。

    后来,道人背个小破包裹,云游去了,至今没回来。

    山神庙是住山脚下的,包括云、刘在内的人家,一起打理的。

    便见庙宇瓦砾都脱落了,盖上经济实惠的茅草,却也不算寒碜,里头倒也整洁,没什么蛛网。

    正中供的神像,是一把长胡子的老人,坐着一只老虎,当年彩塑业已脱落。

    因这山没名气,大家只管叫阳山,山神庙里的神,也没什么大名,过去立下的字碑,全风化了,于是,大家只管叫它“山神”。

    进庙前,文木花拉着云芹,搓洗双手,心怀虔诚进到里面。

    只是这虔诚,很快被云芹肚子叫声打破。

    文木花瞪了云芹一眼,云芹无辜地低头。

    不知道是谁,在供桌上放了一只包着荷叶的烤鸡,应该是没多久,还热乎着,和着一股烤蚕豆香,很馋人。

    无法,文木花念叨:“你啊,是样样都好,就是贪吃了一点点。”

    在母亲面前,云芹倒是坦诚,说:“不止一点点。”

    文木花:“……”

    母女二人拜过山神,听不得云芹肚子叫,文木花念句打扰,打开荷叶鸡,撕下一个鸡腿给云芹。

    附近人家经常就供品吃一餐,回去后问清楚是谁家的,还了就好。

    不过云芹是第一次当着山神像的面吃。

    她一边吃,一边问:“山神会不开心吗。”

    文木花:“你小时候还爬它头上骑马呢,也没见它不开心。”

    云芹嚼着鸡腿,再看神像,就觉得十分慈眉善目。

    看她吃得香,文木花又撕个鸡腿,这回,母女分食了一个。

    拜完山神,饱餐一顿,两人下山回云家。

    文木花才刚要去附近问是谁的鸡,云广汉就拎着两只兔子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烤鸡味,云芹和文木花面面相觑。

    下一刻,云广汉拿出荷叶鸡,高兴地对母女俩说:“早前我在山上,捉了只山鸡烤了,供在山神那。”

    “不过转眼的事,就少了俩鸡腿!”

    “很难是别人家吃的,你们说,是不是山神撕了鸡腿,想来就肯能保佑阿芹路上平安了?”

    确实不是别人家吃的,是自家人吃的。

    云芹:“爹,这鸡是放了蚕豆一起烤的?”

    云广汉一愣:“你怎么知道?”

    文木花:“好啊,你偷偷烤蚕豆吃,交出来吧。”

    云广汉:“……”

    不多时,云谷背着竹篓回来,听到动静,道:“大姐回家了?大姐!”

    云芹出门:“什么事?”

    云谷说:“来来,比力气!”

    云谷自打服徭役两年,身板壮了不少,一直想着和云芹再比力气,今日抓到机会,当然不放过。

    云芹答应:“好。”

    云谷嚷嚷声大,月娥和知知都从厨房出来,看热闹。

    扳手腕无需场地,他们两人找个桌子坐下。

    云谷捏着手指,自信满满,有心在月娥跟前表现一通,对月娥说:“看好了。”

    月娥担心,云谷的力气已经足够大,却要和姐姐比?

    只是,云芹神色淡定,知知也耸肩,好像根本不在意,更别说公爹婆婆,都不来看一下。

    她刚要劝,下一刻,“嘭”的一声,云芹把云谷扳趴下,云谷滑到地上。

    月娥震惊。

    云芹朝月娥一笑,说:“看好了吗。”

    月娥:“……看、看好了。”

    她缓缓张大嘴巴,又惊又喜:“大姐好厉害!”

    云谷捶地:“下次,下次我一定要赢!”

    文木花见扳手腕结束,捏着长锅铲,在外头说:“吃饭吃饭!”

    中午,烤鸡和云广汉藏的蚕豆,一同加入云家的餐桌。

    知知一个鸡翅,何月娥一个鸡翅,她只吃一半,就给云谷,云谷不肯要,两人在那推来推去。

    云家其余人一直盯着,把他们盯成两个大红脸。

    云谷不服气,大口吃鸡翅,说:“月娥吃过的鸡翅就是香!”

    云芹:“噫。”

    知知说:“羞羞。”

    文木花:“啧啧啧。”

    月娥把脑袋埋到碗里,嘴角忍不住弯起。

    ……

    一顿热热闹闹的饭后,月娥知知洗碗,云芹和文木花在房中,说了会儿话。

    自打云家扩了两间屋子,云芹自己的屋子也空了出来,知知搬到侧后屋去了。

    文木花和云芹在屋内转了一圈,说:“现在这全是你的房间,以后回家,就有地方住了。”

    只是,云芹和陆挚也要走了。

    云芹摸着一张粗糙的木桌。

    木桌是云广汉打的,最开始,爹也没那么会木工活,这张桌子还有小木刺,小时候,曾刺到她的手指。

    那日晚上,娘点了珍贵的蜡烛,小心翼翼给她挑木刺。

    后来,云广汉就专门找木匠学了一阵。

    看着房中,是熟悉的一切,云芹笑了,答应文木花:“好。”

    …

    这日傍晚,陆挚来云家接云芹走。

    他中午和行会的人应酬,从县里回来后,直接朝阳溪村来。

    陆挚给岳父母带来个消息:“和行会定下来了,二十二卯时,我们就得走了。”

    文木花:“定下来就好。”

    秀才办事,他们放心的。

    眨眼到中秋,何家一家人吃饭,何宗远也从州学回来。

    何大舅示意何宗远,去向陆挚请教问题,错过就再难请教到了。

    何宗远表面答应,等真到陆挚面前,却不问。

    他很不满意何桂娥跟陆挚云芹走,又想虽然自己院试受了陆挚指点,但若没有陆挚,那场院试也是十拿九稳。

    因此饭桌上有点僵硬。

    当日,何老太找何宗远,说:“桂娥这孩子实心眼,你若强行把她嫁了,只怕闹出个不好,叫人戳脊梁骨。”

    想到何桂娥曾经真的寻过死,何宗远才应了是。

    隔日,何老太牵头,办了两桌席,让何宗远和陆挚“冰释前嫌”。

    两人面上,似乎并无龃龉。

    末了,何老太又悄悄给韩银珠二十五两,和月娥彩礼一个数。

    也算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一房夫妻被安抚下来。

    二十二日,天还没大亮,四周浸润着深蓝,中秋过后,凉意如水,从呼吸浸入肺腑,令人不由打了个颤。

    陆挚雇的两辆马车,停在何家门口。

    陆挚、云芹和何桂娥、何玉娘四人,顺路到淮州府,和行会的人汇合,再一起走。

    而何玉娘和何老太吃了最后一顿早饭。

    何老太给何玉娘梳头,叹气:“玉娘啊,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多白发。”

    何玉娘还没全睡醒呢。

    她抬头看何老太,突的说:“娘也很多。”

    何老太红了眼眶。

    另一边,云芹和陆挚的行李,收拾了一只箱子,大部分带不走的东西,存在何玉娘的侧屋里。

    至于东北院,若家里子孙多了,有人需要就拿去住。

    不多时,何家门口,云家五口人来了。

    文木花、知知和何月娥,裹着暖和的兔皮披肩,云广汉和云谷拎着用的东西,添给云芹和陆挚。

    陆挚整理行李,知知悄悄拉住云芹袖子。

    云芹:“陆挚……”

    陆挚抬眸,看云芹的神情,笑说:“你们去说吧,我能弄好。”

    云芹笑了笑,就和知知到旁边。

    知知拿出一个布娃娃,说:“大姐,这个送你。”

    这是她亲手缝的,布老虎有鼻子有眼,憨憨的,很可爱。

    云芹很喜欢,抱着捏捏:“还好你针线不像我。”

    知知红了脸,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又折回来。

    她说:“你说的,只要家里有你房子在,你会回来住的,对吧?”

    云芹抱着布娃娃,道:“一定。”

    知知一蹦一跳走了,差点和文木花撞上。

    文木花捧着一大包东西,里头是热腾腾而且柔软的馒头。

    云芹有点惊讶:“这么多。”

    文木花:“路上干粮嘛,够吃好几天,但要是臭了就丢掉,知道了吗?”

    云芹点头,这个她还是知道的,但文木花唠叨惯了。

    给完馒头,文木花又想了想,还是说:“阿芹啊,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没给你留馒头那次吗。”

    云芹塞了一个馒头在嘴里:“嗯?”

    文木花:“那次你贪睡,馒头都被谷子偷吃完了,家里没吃的,就饿了你一顿,是娘……不对。”

    云芹眨了下眼睛:“当时,娘把自己馒头分一半给我。”其实,文木花也饿。

    文木花:“哪够你吃?”忽的笑了,“这下我做了五十个,够你吃了。”

    云芹“咕咚”咽下一口馒头。

    文木花给她拍背心:“省着吃!下回你吃到我做的馒头,不知道得多久后了。”

    天际露出清透的光泽,太阳出山,车夫催人,陆挚也看了看她们。

    云芹轻声:“娘……”

    文木花轻拍她脑袋,说:“好孩子,去吧。”

    “替我看看这个世界,回来告诉我,它是什么样的。”

    云芹一笑:“好。”

    ……

    没多久,两辆车,四个车轮转动,马蹄橐橐,走上前路。

    云芹撑着下颌,些微发呆,阳光照进了窗里,却灰蒙蒙的。

    陆挚看她,却没打搅她。

    忽的,外头不远不近的,传来一声:“大姐!”

    云芹回过神,连忙撩开车帘,身后青黄杂草遍布的乡道上,云谷迎着朝阳,狂奔而来。

    那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叫人莫名熟悉。

    她趴在窗户口,道:“你别跑了!你没东西在我这!”

    云谷还是跑,朝她扔了一包东西:“接着!”

    云芹伸手抓住。

    那是一个细密的香囊,打开,里面没有花草,而是沉甸甸的土,带着一股山野的芬芳。

    是家乡的土。

    她怔愣片刻,又撩开车帘。

    不知道什么时候,云广汉、文木花、知知和月娥,只比云谷慢了点,相互搀扶着,跑上一个小山坡。

    几人遥遥看着马车,跳起来挥手,又拢起双手,呼唤她:

    “阿芹,阿芹!”

    那日,文木花走进山神庙,一跪一拜,愿女儿一路顺遂。

    她问山神,是不是应该给云芹撕鸡翅膀吃,而不是鸡腿,这样,或许有一天,云芹能“飞”回家呢。

    “大姐!”

    那日,父母在修木屋顶,知知坐在廊下,借着天光,一针又一针,缝着布娃娃。

    “大姐、大姐!”

    那日,云谷在屋外背着竹篓,深深吸一口气,在大姐离开前,他要和她再比一次。

    “芹丫头!”

    那日,一家几人一起上山,终于筛到干净的土,小心翼翼地装进香囊里。

    “……”

    “一路平安啊!”

    初阳落在他们身上,描摹出金黄明亮的边缘,温暖得灼眼。

    云芹一手握紧手里还有温度的土,另一只手,被陆挚轻轻握住。

    故土难离,千山万水过后,盼君珍重,只待重逢。

    第63章 都软。

    ……

    天上飘下第一场鹅毛白雪时, 行会马车队,缓缓走出淮南西路,抵达荆北路北部。

    因雪大,车队不得不暂时滞留在郊野。

    好在, 没多久, 雪变小了, 何桂娥打开车窗, 撩开帘子, 惊喜地去抓雪,对云芹道:“婶娘,这雪和家里的不一样。”

    云芹也看:“是不太一样。”

    阳河县也有大雪,可毕竟毗邻阳河, 不像这地儿的雪,那么蓬松干燥。

    车队有人去前面探路, 趁着这点时间,经领队同意, 众人从车上下来,活络筋骨,走动谈话, 毕竟都坐了一天车,再冷也得动动。

    云芹起了玩兴, 带着何玉娘和何桂娥堆雪人玩。

    陆挚过来时,就看云芹双颊白皙,鼻尖粉红, 双眼明亮专注。

    她手上戴狼皮手套,盘起一颗硕大的雪球,眼看就要比车轮大, 何桂娥何玉娘手里团着小雪球,都看呆了。

    陆挚笑笑,对几人道:“来吃点酒。”

    他用两个水囊同行会里的人取了点热米酒,酒不醉人,是暖身子用的。

    云芹和陆挚用一个水囊。

    她戴着手套不方便,便摘下,灌了几口,才发现里面只剩一口了,忙给陆挚。

    陆挚接过水囊,手指和她凉凉的指尖一碰。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怀里焐热。

    云芹眨眨眼,小声:“……等等叫人看到了。”

    陆挚:“再焐会儿。”

    还好,何桂娥和何玉娘在分酒吃,再如何都是酒,她们吃不惯,“斯哈斯哈”的,没留意他二人。

    不一会儿,车队探路的回来了,说前面能走,张领队也怕等等雪下大,说是不如冒着小雪,先抵达城镇,休整一夜。

    否则一滞留,可能就是好几天,这还是在郊野,物资就是问题,从前就有车队遇到这种倒霉事。

    这也是跟着行会走的好处,走南闯北的人多,有经验的人也多。

    得了信号,大家都动起来,不远处,有人走得着急,脚下一滑,“嘭”地摔了一大跤,“哎哟”叫疼。

    到底是雪天,路冻住了。

    陆挚抓紧云芹的手,云芹再抓住何玉娘的手,何玉娘抓何桂娥的。

    他在前面踩出路,云芹踩他一半的脚印,何桂娥和何玉娘也跟着,雪地上,一行四人只走出两对脚印。

    车队冒着细雪,朝城镇出发。

    大概一个半时辰,他们抵达一处中县,雪果然大起来了,还好没耽误。

    众人很是庆幸,笑声也多了。

    本朝行政规划中,多于六千户的县则为中县,阳河县七八千户,就是中县,这处县城和阳河县差别不大。

    行会合起来有三十人,官府得知后,正好驿站无人住,就叫人打扫驿站,招待他们热酒热茶。

    自然,若此行只有行商之人,官府不会管,却是因里头有五个秀才。

    一个秀才就罢了,五个还是得意思一下。

    秀才们全是京畿周围籍贯,有的会和陆挚一样进盛京,有的则去盛京周围州府,方向一致。

    除陆挚外,他们都已年过二十五,且独身上路。

    因都是读书人,一开始,众人也寒暄过几句。

    后来,他们发现陆挚带女眷,再偶然瞥见云芹样貌,便充满鄙夷,只觉陆挚沉溺女色,辜负圣贤教训。

    有秀才还暗中说,这种人定考不出个所以然。

    也有秀才隐约觉得,“陆挚”这名字耳熟,却再想不起别的。

    总而言之,那四个秀才在歇息时,常常一起讨论学问,唯独不问陆挚。

    陆挚早就察觉到这微妙的氛围。

    他倒也自得,不用应酬,自己便可以从心,整日和云芹待着。

    仔细想,这竟是他和云芹成亲几年后,唯一一段日日夜夜相对的时光,叫他如何不珍惜。

    因此,本县县令请秀才们去县衙时,那四个秀才故意不找陆挚,陆挚就算知道了,也假装不知道。

    不过,车队的厨娘大娘却跑来,告诉云芹这件事。

    云芹以为陆挚被人不小心落下。

    驿站外,她给陆挚披风带子系几个结,扬起脸蛋,眼眸明澈,嘴角含笑,带着一丝小神气,说:“现在还赶得及,你快去。”

    陆挚心下一暖,她果真在意他的事。

    便也说:“幸好,你和我说了。”

    云芹吩咐:“有好吃的多吃点。”

    他应下:“好。”

    等他走后,云芹舒口气,便也要回房。

    却看驿站的厨房方向,飘来一股热烘烘米面香气,她脚步一转,往厨房走去。

    …

    县衙廨宇里,陆挚来得不算晚,四个秀才还没落座,他们同县令老爷报户籍、年岁、师从何处。

    等第四个人讲完,轮到陆挚,他只说师从家学,怕惹来惊疑目光,就没提萧山书院。

    那县令见他面容英俊,心想他那一科的探花郎,都没这样貌,态度便也宽和两分。

    众人落座,县令便开始问了。

    像这种考问,叫姚益厌烦,陆挚也不太紧着,但对其余秀才而言,却是难得的机会,纷纷争着回答。

    一时,场上嘈杂,没了半点清静。

    陆挚吃了两块桌上的红豆馅的荷花糕,红豆馅绵密,不甜不腻,味道清香,倒是不错,云芹和母亲会喜欢的。

    因他们身份算不得什么,这糕点,就不可能是衙门厨房或官员女眷亲手做的。

    而天气冷,糕点外皮凉了,里面却有余热,想也知道,应该是在县衙附近的店铺买的,左右不过百步。

    加上这荷花形状……等等出去,看看有没有“某记糕点”。

    “陆秀才如何看?”县令问。

    原来是刚刚县令问的,大家答得七嘴八舌,县令不甚满意,见陆挚不答,就亲自点了他。

    陆挚形容淡淡,却一一答上。

    县令颔首,再问,起先众人都答得上,到后面,竟只有陆挚还能对答如流。

    那县令起先惊讶,却越来越满意。

    不多时,他捋捋胡子,笑说:“陆秀才,这一路可还缺盘缠,可要本官借你一些?”

    其余几个秀才都生出歆羡,县令这般问,就是笃信陆挚能有一番作为。

    陆挚却婉拒:“谢大人美意,只是,学生备全万事才出发的,不敢叨扰。”

    毕竟文人风骨,县令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甚好。”

    末了,简单叙了几句家常,方放人走。

    等几人出了县衙,四个秀才立时对陆挚改观,既羡慕他能得县令青眼,又忌恨他满腹的诗书。

    当然,他们不约而同改了态度,说不得眼前这位就是来日的举人老爷,也是他们的人脉。

    他们就热络起来:“陆秀才,可要去吃个酒?”

    “你方才和老爷谈论的篇章,我还有些不懂,可否赐教?”

    “陆秀才?”

    陆挚朝不远处一家“王记荷花糕”走去,几人也跟上,还叫他呢。

    陆挚回过神。

    面对突然的恭维,他心无波澜,只说:“我得回去了,家人等我。”

    这几个秀才哈哈一笑,挑起话题,说:“也是,你还带着家眷呢。”

    “甚是少见。”

    一个年纪较大的,说:“你还年轻,听为兄一句劝,带母亲说不得还能博个孝顺名声,带妻子算什么?”

    “就是。”

    “……”

    倏地,陆挚停下脚步,几人也都停下。

    他语气温和,问:“我有一疑惑:诸位为何不与妻子同行?”

    这话问得几人一愣。

    陆挚:“是没办法?还是没娶妻?”

    几人:“……”

    …

    且说云芹去了厨房,想看看今天吃什么。

    车队里那厨娘却发愁,原来她负责炊事,但今日面发得不好,馒头都被蒸死了,虽然也能吃,就是可惜。

    她问云芹:“丫头你帮我看看,今日是咋回事啊。”

    云芹一下明了,说:“天气冷,面难发好。”

    大娘是张领队的亲娘,第二次跟儿子来北方,以前只住在江南。

    江南冬天也冷,却和这里不大一样,她叹气,又好笑:“实在给忘了,还好做得还不多。”

    离饭点还有不少时间,云芹和她揉面,再发一次面。

    空出的时间里,大娘做菜,云芹等得无趣,就打打下手,边听大娘唠嗑。

    等到馒头蒸好了,打开蒸屉,大馒头白白胖胖,蓬松柔软。

    云芹拿起一个,烫得来回倒腾两下,撕开馒头,松软且香。

    大娘喜滋滋,很是满意:“谢谢你啊丫头,这是你们房内那份,我不收钱,来再给你一个,真是个乖媳妇,可惜我儿没福……”

    她后面叨咕什么,云芹没太听。

    她知自己得了便宜,笑说:“多谢。”

    挎着竹篮,云芹手里撕着大娘给的馒头,一点点吃,自己做的馒头很像文木花做的,柔软热乎,果真好吃。

    到他们在驿站歇息的院子时,陆挚也回来了。

    他肩上有雪粒,怀里却藏着一包热乎乎的糕点,他把糕点给她,接走装饭的竹篮子。

    云芹鼻翼翕动,眼前一亮:“红豆糕。”

    陆挚:“好灵的鼻子。”

    打开纸包,果然做成荷花形状的红豆糕,看着漂亮可口。

    她把纸包塞到竹篮里,继续吃馒头,问:“买了多少啊。”

    陆挚:“二十文,八个。”

    云芹:“正好,今天的饭不用钱。”便说了那大娘免他们四人一餐的事。

    陆挚笑了:“辛苦你。”

    “倒还好,”云芹说,“主要那五十多个馒头,发面花了一个时辰呢……”

    说着,她微微怔然,握着手里馒头,不语。

    陆挚猜到她心情为何低落,问:“想到岳母了?”

    云芹:“嗯。”

    当日,他们是卯时末走的,五十个馒头加上发面的时间,少说也要一个时辰。

    加上阳溪村到长林村的距离,不到寅时,文木花就醒来,裹着衣裳,烧柴揉面做馒头。

    那些馒头,也已经吃完了。

    她撕下手里这个馒头,又吃了点,忽的,她抬头,对陆挚说:“陆挚,你……戳戳我脑袋。”

    陆挚轻笑,一只大手,轻揉她脑袋,却不是戳。

    云芹疑惑地看他。

    他说:“岳母能戳,我不能。我若戳你,岳母知道了,定会生气。”

    云芹:“你、你怎么知道……”

    文木花从没当着陆挚的面戳云芹脑袋,不过,有那么几次,文木花戳完她脑袋,陆挚又揉她脑袋。

    当时,她还以为是巧合。

    却听陆挚说:“几次岳母发火,我进门时,你都护着头。”

    云芹腼腆低头,竟是这么暴露的。

    是了,她不是想念别人戳她脑袋,是想念文木花了。

    如今身上最贵重的行囊,除了一只翡翠镯子、一支累丝翟鸟衔珠金银簪,还多了一个虎娃娃、一包故土。

    转眼,已经离开家这么久了。

    云芹环顾周围陌生的环境,这里的建筑,和阳河县的也不大相同。

    突的,陆挚低声说:“抱歉。”

    云芹:“为什么道歉。”

    陆挚:“因为我上盛京……”

    听得他的理由,云芹不由笑出声,轻打他手臂:“糊涂秀才,我如果不想,就不会来。”

    同陆挚出来,她不后悔。

    她信自己,也信他。

    而这一路的风光,她也铭记在心里,她没忘记文木花的嘱托,要多多地看这个世界。

    陆挚也笑了,原来她不止会说呆,还会说糊涂,想来,他着实糊涂,挨了一句,比不挨的轻松。

    他眉梢轻抬,俊目里,倏地带着烫人的温度。

    云芹本还在笑他,与他视线相接,不由垂眼。

    陆挚来牵她的手,云芹躲了躲:“有人。”

    陆挚指尖轻掠鼻尖。

    外面冷,驿站里其实没什么人走动,但远近还是有两三人的。

    自打离开淮州,这一路上,虽然跟着行会走安全,但人很多。

    就说这次住驿站,比之前挤客栈好多了,只是,驿站不大,全部借他们,也才三间院子。

    陆挚和云芹这一间,除了他们四人外,还有和六人一起住,男女分开。

    所以,两人连手都没牵过几回,亲吻也不寻常,常常得避着人,更别说敦伦。

    他还在看她,云芹撕下一点馒头,塞给他:“尝尝馒头,很软的。”

    陆挚吃了,并不说话。

    没等到回应,云芹又问:“软不软啊?”

    突的,陆挚上前一步,转过身正对着她,拦在她身前。

    云芹停下脚步。

    他眼神熠熠,低头,这个动作,让他身上带着的糕点甜香,飘到云芹面前。

    她喜欢陆挚一点,就是他身上总是清爽干净。

    也是这甜香,让她没反应过来,他干燥温暖的唇,就亲住她的唇。

    一触即离,他起身。

    这是在外面,还是白天,云芹睁大眼睛,再看左右,万幸应当没人留意,即便如此,她脸颊也如云霞似的,漫红一片。

    陆挚却低笑一声,说:“软。”

    云芹用手肘怼了下他。

    他“唔”了声,顺道去牵她的手,这回她倒是没躲开,他就又说:“都软。”

    云芹咬咬唇,说:“知道了,你也软。”

    陆挚闷声笑了。

    他们的目光,相触一瞬,就又挪开,两人脸颊耳尖,都染上一层粉色,却又笑了。

    第64章 长安居不易。

    保兴十年, 盛京。

    上元节前一日,因是大节,城内外往返人员有很多,府尹令城门使加派军兵, 检查路引、行囊。

    这么一来, 进城就有些难, 人们摩肩擦踵, 熙熙攘攘。

    陆挚和云芹几人跟着行会车队走侧门, 等待检查。

    终于,半个时辰后,陆挚去交路引。

    云芹一手牵着何桂娥,一手牵着何玉娘, 仰起脑袋。

    这是盛京外城城门,到城门口前, 他们走过一道宽阔的路面,那其实是桥面, 桥下是涛涛的护城河。

    眼前砖砌城门,城楼俨然,檐牙高啄, 正门上挂着烫金牌匾:正德门。

    正德门左右开了两道侧门,光是拱形城门的高度, 几乎比肩阳河县整个城门。

    一派恢宏万千,庄严肃穆。

    陆挚过来,叫她们几人:“轮到我们了。”

    云芹牵着人上前, 盛京的士兵,也和阳河县的 士兵完全不同,他们穿着银色盔甲, 面容都很年轻严肃。

    眼前这士兵,检查路引十分仔细,翻着眼睛,打量云芹桂娥三人。

    不一会儿,他把路引还回去,说:“可以,进去吧。”

    陆挚:“多谢。”

    几人走了许久,穿过一整个城门。

    刚进城中,是一条干净的石板路,士兵赶人,不让人在此地休整。

    行会车队继续走,马车拖着行囊,到了定好的客栈前,大家各有去处,就此分离。

    陆挚在这客栈租了两间下房。

    说是“下房”,云芹倒觉得不错。

    房间在二楼,她推开窗户,四周许多楼宇,挂上一盏盏红灯笼,金黄的穗子,随风轻摇。

    路边,小摊在支灯摊,轿夫抬轿,男人牵马,妇人提着香烛小灯,小孩穿新衣,手上拿糖人玩耍……

    她慢慢呼出一口气,这里就是盛京。

    陆挚不是第一次上京,知道去哪找牙保,看屋子要跑一日,走之前,他叫云芹好好歇息,也好好洗漱一下。

    路上几个月,他们都没洗过澡,还好是冬日,不怕味道大。

    云芹同小二要了热水。

    光叫一次水就要二十文,还不算小二送来的十文工费,住这两间,一天也要三百文……

    “长安居不易”,处处花钱。

    因热水很贵,云芹泡到指腹皱了,才舍得出来。

    另一边,何桂娥和何玉娘也洗漱好,三人在客栈买了一盅莲子汤,就着路上没吃完的干粮,解决一顿。

    长途跋涉的疲惫,反扑到身上,三人呵欠连天。

    何桂娥带何玉娘睡觉,云芹嘱咐她锁好门,何桂娥道:“好,婶娘也是。”

    客栈的门是从里面锁的,云芹本想等等陆挚,却实在忍不住。

    一躺在床上,她沉入黑甜的梦乡。

    这一睡,她仿佛没了知觉,直到街边传来吆喝声,客栈里饭菜香,也如钩子钓着人。

    云芹睁眼,看陌生的房间,不知身在何方。

    想到陆挚,她忽的反应过来,立时爬起来,开门。

    天已经暗了,客栈下房一间挨着一间,根本没什么光。

    没地方可以坐,陆挚便抱着胳膊,倚在墙上,闭眼小憩。

    听到开门声,他睁眼,因疲倦,眼睑微微压着,双眸比平日看着,更温和缱绻。

    他道:“你起了。”

    云芹愧疚,小声说:“我没听到你拍门,你也可以说那句的……”

    那句就是“馒头都被谷子吃完了”,这样她自然就醒了。

    陆挚本不想说的,却也不愿她歉然,还是说了:“我看门锁了,知你在睡觉,就没拍门。”

    更别说用那句话叫她了。

    云芹一时好笑,这秀才,非要在外面站着睡觉。

    方才眯了会儿,陆挚精神头尚可,他从客栈买了八个馒头、一碟豆芽拌肉酱、一大碗豆腐汤。

    没一会儿,何桂娥叫了何玉娘起床,四人就用肉酱抹馒头,简单又吃了一餐。

    饭后,陆挚没再在客栈叫热水,只用凉水擦身。

    他一边擦着,说:“我找了一处房子,明天我们都去看看。”

    云芹在厚重的行囊里,给他挖等等要换的衣裳。

    闻言,她笑道:“好。”

    终于找到她最爱的一套白衣,她起身回头。

    陆挚只披中衣,束发有些散落,见她手里的白色襕衣,便想,明日还有得忙,穿这衣裳会弄脏。

    云芹自然也想到了,她放下衣裳,道:“还想着你穿它好看。”

    陆挚一愣,说:“那穿这个。”

    云芹:“明天还要看屋子,会弄脏……”

    陆挚:“我洗。就穿这个。”

    云芹:“……”

    说着,他拿起衣裳套身上,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下。

    这一夜,两人没做什么,甚至因云芹洗了澡,香香的,陆挚还没洗去全部尘埃,没太好挨着她。

    第二天天明,四人没在客栈吃,去看屋子前,在路上买了八个烤饼。

    阳河县里,刘婶婶卖的烤饼,一张比大人的脸庞还大,撒上芝麻,香香脆脆的,也才五文。

    这地儿,一个烤饼也就比一个巴掌大点,却要十文。

    这下,就又是八十文出去。

    陆挚付钱时,云芹好像听到铜钱像水一样,哗啦啦流走了。

    到底填饱肚子重要,他们在路边吃烤饼。

    云芹塞了两个烤饼进肚的时间里,有不少姑娘戴着笠帽,从他们面前走过。

    这笠帽上面是帽,还有的中间镂空只留帽檐,露出姑娘们漂亮的发髻。

    而帽檐编得瘦瘦细细,缠着五彩丝线,亦或簪花,四周垂着乳白色的绡纱,到姑娘们胸口前。

    轻纱遮住她们面容,风一吹,半遮半掩的,极为好看。

    云芹看得入神。

    实则路上经过一些州府,她也发现姑娘们会戴这个,陆挚也介绍过,那叫帷帽。

    只是当时,都是匆匆一瞥,不像今日,能看得这么仔细。

    陆挚撕下自己那份烤饼,放到她唇边。

    云芹叼走一块,嚼嚼嚼。

    陆挚又撕,她又吃,待又吃了半个烤饼,她回过神,问:“你怎么不吃?”

    陆挚:“叫了你两声,你神都飞了,烤饼才唤回来。”

    云芹轻轻斜他一眼,说:“我想编一些帷帽卖。”

    陆挚方才笑了:“原来如此。”

    旁边,何桂娥闻声,小声说:“婶娘,我可以帮忙。”可不能让婶娘独自做这活计嘞。

    云芹笑了:“好。”

    吃完烤饼,几人拍拍手上碎屑,过去陆挚昨天看好的房子。

    房牙子比他们早到,蹲在那房子门外嗑瓜子,跟四周邻居唠嗑:“对对,是个秀才,可俊嘞……”

    发现陆挚来了,房牙子忙站起来:“秀才你来了啊……娘欸,这是你昨天说的妻子?这位也很俊呐,哎哟真漂亮!”

    “果然是那什么,哦才子佳人、天生一对、命中注定!”

    云芹觉得他好吵。

    但这话,叫陆挚嘴角弯起,他心情不错,说:“劳烦,我带家眷看看房子。”

    房牙子掏出钥匙:“得嘞。”

    他物色的这处屋子,就在盛京南城东后街梨树巷。

    这屋子北向,一共主屋侧屋两间,主屋旁,用木板隔出小小的会客厅堂。

    厨下小得只够一人站,茅房倒还好,虽带了个小院,有水井,里面却砌了一套石桌,配四只石墩子。

    石桌椅浇筑在地面,动不得,占了好大地方。

    何玉娘低头,看桌上的蚂蚁玩。

    房牙子昨天已不得不对陆挚解释过——本来要瞒的,架不住陆挚知道这风水。

    今天,他又对云芹三人说:“这是房东造的风水景观,他老是个在官府做事的。”

    便解释它的风水原理,道是“石(时)来运转”。

    云芹听得云里雾里。

    但她不讨厌这套石椅桌,甚至有点喜欢,这么大张桌子,在上面睡觉多舒服。

    其余的,因是陆挚精心挑选的,它的格局和何家东北院,相差不多,尤其是侧屋,大小一致。

    如此一来,何玉娘能更快适应。

    云芹、何玉娘挑不出不好,何桂娥更不必说。

    房牙子就问陆挚:“如何,能定下来了么?”

    陆挚:“昨日说,一个月要三两银子加一贯钱。”

    听到价钱,云芹和何桂娥无声倒吸一口气。

    房牙子:“是啊,这不今年明年又有大比,盛京里这种房子,好租得很,三两加一贯钱,还是便宜的呢。”

    陆挚笑着揭穿,说:“石椅桌是为官运亨通,想来,学子们都不大肯租。”

    没人不担心被“借运”,尤其是待考的学生。

    房牙子讪笑:“那你说要多少?”

    陆挚:“一两银子一贯钱。”

    云芹张圆嘴巴,秀才这么讲价,不会被房牙子打么。

    她得替他小心点。

    果然,房牙子也惊骇:“你你,你这秀才,有你这样讲价的吗?”

    陆挚淡然,笑道:“房东老爷既弄了这风水,想来这几年,不大顺利。”

    “我过几日,就要去萧山书院报道,你可以问问他,租不租给我就是。”

    这下,房牙子情绪倏地灭了,只是惊讶:“秀才是要去萧山书院读书的?”

    陆挚:“正是。”

    他取出张先生寄的信函,自是书院学生的凭证。

    房牙子看过信函,记住他的名字,琢磨会儿,说:“行,我再和那位老爷说说。”

    云芹松口气,不会被打就好。

    且说那房牙子去报信,她就问陆挚:“如果房东不肯租,怎么办?”

    陆挚:“无妨,我预了半个月时间,会找到合适的房子的。”

    四人住客栈十几日,也就三、四贯钱。

    以前一贯钱可以换一两银子,自建泰年间冯相改革后,官府多铸了许多铜钱。

    但老百姓不买账,铜钱就没那么值钱,如今,得一贯半,才能当一两银子。

    再如何算,第一个月打尖,一边找屋子,确实比着急定下屋子好。

    至于“借运”,陆挚从不担心。

    他看向云芹,心想,自己最艰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何桂娥却有些怕,小声问云芹:“那个风水,会不会对婶娘表叔不好啊?”

    云芹:“石桌椅在我们县,要四两。”

    何况这里是盛京,翻个八两十两,都是该的。

    何桂娥:“好贵。”

    云芹笑说:“所以也是好东西,不怕。”

    何桂娥:“原来是这样。”

    哄了小孩,云芹看向陆挚,笑着指她自己眉峰。陆挚眉里有红痣,那可是会发达的面相,自然能挡这风水。

    陆挚禁不住笑了。

    上午,他带着四人,逛逛盛京的两条街道,其间繁华,不必言说,末了,去路边吃馄饨。

    云芹慢慢喝着馄饨汤,看到远处一人,碰碰陆挚手臂。

    陆挚抬眼,原来是那房牙子,他跑得气喘吁吁,笑说:“哎哟,秀才叫我好找!”

    “房东老爷答应了,快来跟我签保书吧!”

    云芹一喜,这下一个月省二两银子,一年就省二十四两。

    陆挚也无声松口气,虽说预了时间,但是能早点定下来,就是好事。

    签契,搬东西,退客栈,就又花了快一个下午。

    等房牙子把钥匙给他们时,已经是申时三刻了。

    这屋子有一阵没人住,灰尘多,家里四人都捋起袖子打扫。

    陆挚搬走堆积的砖石瓦片,洒水拖地,那身白衣果然脏了,云芹从屋里窗户看到,偷笑他,就继续套被褥。

    而何桂娥擦桌擦凳,连何玉娘也在刷桶。

    地方小,全部弄干净也不过一个时辰,酉时三刻,天色暗了下去。

    今日是上元节,外面有小孩在玩鞭炮,天上几盏孔明灯,晃晃悠悠。

    云芹有点怕它掉了,烧了院子里还没整理的杂草。

    还好它飞走了,好灯。

    大家都饿了,米和油盐有路上剩的,但没有柴。

    陆挚说:“今天就不做饭了,我去买,你们有什么要吃的?”

    何玉娘:“吃,都吃!”

    何桂娥:“表叔,我吃什么都好。”

    云芹饿得能生啃一头猪,她咽咽口水,说:“想吃大肉包子,嗯……还有绿豆饼,有绿豆饼吗?”

    陆挚:“我知道一家不错的。还有么?”

    云芹:“快去快回。”

    陆挚提着竹篮,已经走到门口,笑说:“好。”

    甫一出门,他就迎着风,跑了起来。

    趁着这点时间,云芹就着面粉,调了个黏黏稠稠的浆糊。

    她刚刚和陆挚商量,把从何家带来的那张“小鸡炖蘑菇”画,贴在小厅堂墙上。

    这样宾客一进门,就可以看到了。

    陆挚自是无有不应。

    此时,云芹踩在凳子上,由何桂娥看有没有歪,成功把“小鸡炖蘑菇”贴到墙上。

    她跳下凳子,看了会儿,点点头。

    突然,外头有人拍门。

    若是陆挚买饭菜回来,应该没这么快,何况他也不需要拍门。

    不过他们才搬来,会是谁来访?

    想着,云芹让何桂娥何玉娘进屋,她端着浆糊,两三步走到门口,一手拉开门,朝外看。

    那拍门的是个十五六的小厮,骤然见开门的是女子,惊在原地。

    小厮身后,还有一个身着青袍,坐在马上的男子,他姿容清秀,身姿挺拔。

    若说姚益是黑,这位肤色就是白,比陆挚还要白一点,没什么血气,再者,他双眼间距有些近,看起来有些凌厉。

    他本来摆着一副“别人欠他几百两”的模样,见到云芹,忙也收了脸色。

    云芹问:“你们找谁?”

    段砚从马上下来,道:“叨扰娘子,在下段文业,请问陆拾玦可是住在这里?”

    云芹:“他去买饭了,我是他荆室。”

    她记得,陆挚同他朋友介绍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段砚:“……”

    陆挚不在,他也不好久留,说:“劳烦弟妹告知他一声,明日我再来。”

    云芹:“自然。”

    送走突然的客人,没多久,陆挚就回来了。

    因怕洒了食物,他是疾走回来的,推门而入,倒也没喘气,叫几人:“可以吃饭了。”

    石桌椅已擦洗过,房内没大桌子供他们用,几人把它当饭桌,直接坐下。

    陆挚打开竹篮,里头放着十来个肉包子,并一包酱牛肉,一包绿豆饼。

    摆出饭,几人左手拿包子吃,右手用筷子夹牛肉,说说笑笑。

    云芹一口气吃了两个包子,才缓过来,和陆挚说段砚的事。

    陆挚诧然,道:“他这么快知道我住这?”

    云芹:“难不成,大内密探?”

    陆挚笑了:“密探到底是戏文。他就是段砚,和我同年生,大我四个月,是八年的榜眼,如今应当供职翰林院……”

    他正说着,云芹发现,她鼻尖落下一滴凉凉的水,摸了下,又有一滴坠落。

    抬头,原来是下雨了。

    小院外头,正在逛灯会的青年男女,纷纷跑着避雨。

    小院里头,云芹抱住包子,何玉娘抓着筷子,何桂娥拿起竹篮子,陆挚端着酱牛肉,跑到檐下。

    这倒是一场突然的春雨。

    雨丝淅淅沥沥,初春的寒意,透过衣裳,钻到人皮肤下,骨头里。

    好好一顿饭,就这么被破坏了。

    陆挚望着冷雨,有一刹,他心内微微浮动,只觉他怎么好认为,自己“万事备全”。

    如果真的备全,就该租一个更好的屋子。

    可知云芹会不会扫兴……他垂眸,看向她。

    云芹又咬了口包子。

    察觉陆挚的目光,她右手的筷子,“哒哒”夹了两下空气,然后,就伸向他手里的酱牛肉。

    她自己夹了两筷子吃,又夹了一筷子,递到陆挚嘴边,笑道:“吃吧。”

    第65章 不出声。

    好在,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云芹几人坐在主屋刷干净的地上,继续吃了晚饭,也还算惬意。

    因今日搬家, 各种匆忙, 家里还没买柴, 陆挚敲左邻右舍的门, 买了点柴禾回来。

    何桂娥自告奋勇, 要来烧水,被云芹推去和何玉娘睡觉。

    天上无月亦无星,四周一片静谧。

    厨房内,陆挚用火钳放柴禾, 门口,云芹屈着膝, 坐在小杌子上,借着灶台浅浅火光, 记这几日的账。

    除了她嫁妆和瞒下的五十两,算上收缴的金簪钱,他们当时有一百零七两。

    路上几个月, 就花了三十五两,这几天也是二两撒出去, 剩七十两,比想象中宽裕许多。

    她笔头在纸上勾下一串简单数目。

    陆挚说:“明日找人来院子里搭个棚?”

    云芹看向远近天空,用笔末尾顶着自己下颌, 道:“会看不到天。”

    陆挚:“也是。”

    地方本来就小,还加个棚,只会更加逼仄。

    不过, 他也是想到,日后下雨吃饭的问题。

    云芹知晓,他惯常“未雨绸缪”。

    她也想好了,指着主屋的屋檐,那屋檐宽,她说:“这里加一张桌子,当你的书桌,也当饭桌?”

    陆挚觉得可行,说:“好。”

    眼下,屋内的桌子也就够一人用,在主屋的窗旁加一张,以后两人隔一道窗,共用一盏灯,倒是美事。

    云芹起身,去查屋檐下的空地。

    陆挚在厨房口,看她眯着眼儿思索,倩影轻移,双手打开比划,如何布置。

    他不由笑了笑。

    片刻后,云芹两步走了回来,说:“那墙角似乎有个蚂蚁洞。”

    陆挚:“到底是老房子。”

    云芹点头,说:“说不得得住十年……明天得补好。”

    她说得无心,陆挚听得呼吸一顿。

    没错,他们至少在这住几年,实在不行,可能会是十年。

    想到后者,陆挚恨不得生出三双臂膀,一双绘画,一双写润笔,一双学习,都不耽误。

    心乱了一瞬后,他眉宇一凝,心道,这里只能是过渡。

    他自不会让她一直住这样的屋子。

    倏地,铁锅里冒出水汽,传来“咕噜”声。

    云芹:“水好了。”

    陆挚回过神,便去提水兑水,他们还没置办大桶,用的小桶。

    云芹先在主屋洗。

    陆挚在厨房,借着炉灶余温添水,云芹洗好了,披着柔顺的乌发,眉目清宁,在主屋门口小声叫他:“陆挚,我好了。”

    这样的冷天里,她连着两天洗热水澡,自己想想,都觉得奢侈,不过着实舒服。

    坐在床上,云芹用巾帕汲鬓发的水雾。

    以前在何家,两人洗澡时,都会各自避开,不过这地方多了一道旧屏风,把主屋隔成两个区域。

    陆挚的衣裳搭在屏风上,用她洗过的水洗。

    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加了这屏风,有种朦胧不清的暧昧,叫云芹有些耳热。

    她不好一直盯着屏风,就仰面躺在床上。

    上一瞬,她还在想着,这小小的家里,除了桌子,还要添置些什么。

    下一瞬,她感觉自己被一双温暖的手,抱进怀里,打着冷噤。

    原来,不过眨眼一下,她直接睡着了。

    陆挚拉起被子,盖在两人身上,用暖热的唇,温和亲着她冰凉的耳垂、鼻尖,帮她回温。

    他说她:“怎能忘了盖被子。”

    云芹困,下意识抱住他精瘦的腰肢,将脸埋在他心口,听着熟悉的心跳。

    这下终于温暖了。

    他握着她凉凉的手:“睡吧。”

    ……

    清晨,昨夜下过小雨,空气一片清冷。

    刚过上元节,各个街道都有爆竹鞭炮残渣,还有不少尘灰,内城街道司小吏正在洒扫主干街道。

    段府坐落于马行街,仆役点亮灯笼,小厮抬出轿子,放在门口等着。

    不一会儿,仪门口,段方絮和段砚,一个身着紫色官袍,一个青色官袍,一先一后出了段府。

    段方絮忽的问:“见了陆挚了?”

    段砚:“回大哥,尚未。”

    段方絮撩起帘子,上轿时,又说:“今日早朝,你仔细听着。”

    段砚:“是。”

    段方絮的轿子先走,段砚轿子在后。

    本朝初一十五大朝会,自保兴年开始,每逢年节,朝会推迟,像上元,皇帝和官员都歇息,今日十六,则得补上大朝会。

    段方絮是三品官,相对段砚而言,排得很前。

    段砚不过七品,和一堆六品以下的官员站在一处,都要到殿外了,远得只能看到皇帝的黄袍。

    即便如此,也没人敢狂妄直视天颜。

    今日朝会上引发争议的,是淮州阳河县和工部的造船事宜。

    阳河县造船技法纯熟,又有河道,本是好事,只是,里头门道可多了,头一件,就是这些船只到底该谁管。

    前面闹得不可开交,连段方絮都出列上奏。

    段砚心想,难怪早上,长兄会提到陆挚,原是早知朝会必提阳河县,而阳河县和陆挚,有不解之缘。

    又记起保兴六年的舞弊案。

    以前他不理解,陆挚为何在得知撤销举子功名时,就立刻离开盛京,为父亲的病,也不是没转圜余地。

    两年后,段砚高中榜眼,在翰林学士院任编修,负责文书诏令,站得高,看到的东西也更多。

    当时,陆挚不走也得走。

    因举子们十年寒窗遭连累,心中不服,定撺掇解元出头。

    就算陆挚心性坚韧,不为所动,也会在天子那留下“结党”的印象。

    于是,他走得洒脱,连姚益那“同解元”也消失了,再联系上,竟是超过半载。

    得知他娶妻,段砚心想,这厮竟跑去娶妻,是有点“本事”,他就故意回信说贺礼等他来京城再给。

    但其实他已忘了陆挚娶妻的事。

    昨夜,他使小厮拍门,结果,来开门的是一面容昳丽的女子。

    他尴尬,又看云芹手上端着一碗米糊样的东西,转而震惊——陆挚让家眷吃这些?那他出去买什么饭?

    自然,多的他也不好直接问云芹。

    直到下值,段砚草草吃了点饭菜,就朝外城去,酉时三刻到梨树巷。

    梨树巷那扇小门半开,陆挚送个匠工出门,道:“多谢,什么时候能好?”

    匠工道:“主顾放心,这桌子保管三日里弄好。”

    说完,匠工发现有个官老爷引马而来,就先朝前走,让出巷子位置。

    阳河县的百姓见到官员,要么害怕,低头避开,要么谄媚,上前恭维。

    而盛京官员太多了,多到百姓习以为常,若不是那种派头很足的,大家看见了只当没看见。

    自然,陆挚不会当没看见,面对好友,他拱手,倏而一笑:“别来无恙。”

    段砚也在怔愣一下后,笑:“好你个陆拾玦!”

    三年未见,仅有几封书信往来,两人却没生疏。两三句话后,陆挚请段砚进屋,与云芹正式打过照面。

    段砚带来迟了三年的“贺礼”,是一块上好的松烟墨,一支管式狼毫笔,都是好东西。

    云芹便觉这人不错,除了脸色和邓巧君差不多。

    且说二人进小厅堂落座。

    堂里点着桦烛,地方小,这点光也算够用了。

    段砚打量那幅《小鸡炖蘑菇》,他于绘画一道,并不精通,还算会赏析。

    他问陆挚:“它莫非出自刘大家徒弟之手?笔触虽简单,看着是短时间就完成了,但有堪比《寒江雪》的神韵。”

    陆挚:“不是名人之画。”

    云芹拎着一只新买的提梁茶壶,并两只陶瓷杯进屋。

    她说:“是陆大家画的。”

    她的调侃,叫陆挚耳尖微红。

    段砚:“哪位陆大家……哦,你画的。”

    他又想到昨天看云芹吃米糊,就说:“你若把这画卖了,也不至于穷成这般……”

    云芹:“这画很贵?”

    陆挚:“咳咳。”

    段砚刚要说“看成色这么旧了大概三十两”,结果被陆挚一提醒,识相地闭嘴,只说:“还可以。”

    云芹“哦”了声,她放下茶,说:“你们聊。”

    她出了小厅堂,便去补床帐不提。

    堂内,陆挚低声对段砚道:“我妻只当它三两。”

    段砚:“为何不告诉她多少?”

    陆挚眉宇里,漾出他自己也没察觉的温柔:“她喜欢它,就是它的价值。”

    段砚:“……”

    段砚突的想起那阵子,姚益写信给他,十页里,有八页控诉陆挚成亲后,心思十次有九次绕着妻子转。

    当时他尚不明了,如今顿觉牙酸,尤其他还未成亲。

    他无言片刻,啜了几口茶,一段小插曲后,两人聊起近况。

    段砚说:“这院子东家,你可知是谁?”

    陆挚:“牙保说,是个官府中人,你认识他?”

    段砚:“是,他是我一个远房伯父,我就是通过他,才知道你回了盛京。”

    陆挚笑道:“那就不奇怪了。”

    原来这屋子的房东,是一位大理寺丞,六品官,和段家是远亲。

    提起寺丞姓名,陆挚却不认识。

    段砚:“你是该不认识他,他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在阳河县。”

    这竟要从保兴八年的旧事说起。

    当年,秦国公府闹出一桩案子,在盛京沸沸扬扬,若要说起因,就是萧山书院的一道策论题:偷鱼案。

    此时连皇帝都过问了,迫于无奈,国公爷送惹事的幼子进刑部大牢,刑部和国公爷关系匪浅,大理寺便介入。

    这位房东当时还不是大理寺丞,借机厘清此案,擢升一级。

    当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秦国公府花了点时间,得知信是陆挚寄的。

    相关的人,多多少少听过“陆挚”这个名字。

    而这两年,房东考评不好。

    得知是陆挚租自家房子,他自是同意,只觉陆挚一来,能给自己改运。

    段砚不是不信风水,只是看不上这种借运,在其位谋其政,那寺丞却竟以为升官都是运道所致。

    他评价:“那位寺丞本事不大,若非秦国公府那事,也没这个际遇。”

    陆挚不置可否。

    沉默了片刻,段砚又说:“秦国公也要知道你上京了,此人有贪酷之名。你给自己惹了个事。”

    陆挚笑道:“若怕事,当初我就不会寄信。”

    “……”

    两人这一说,就从酉时三刻,说到了戌时末。

    末了,段砚问:“你拜会张先生没?”

    陆挚:“还没,我这几日安排了家里的事,再去见他老。”

    段砚奇怪:“家里不是有弟妹?”

    却看陆挚摇摇头,道:“怎么能把事都丢给她?我与她是夫妻,自是一起处理。”

    段砚:“……”他有点想姚益了。

    终于,段砚告辞,陆挚送他到门口,段砚道:“见到张先生,且替我问个好。”

    陆挚:“好。”

    张先生只在萧山书院,不出仕,醉心修史,教授学生。

    学生一旦当官,他就严格和学生保持距离,绝不站队结党。

    段砚最后一次与先生见面,还是殿试前,和先生商议陆挚送来的一道题。

    目送段砚骑马离去,陆挚胸膛起伏,吸了一口气,抬眼,看这繁华的盛京。

    今晚有一轮明亮圆月,然而,月有阴晴圆缺,接下来,他必会步步谨慎。

    他闩门,云芹听到动静,就从侧屋里出来,何桂娥和何玉娘都睡了。

    她小声问陆挚:“你友人走了?”

    陆挚:“嗯。”

    长林村的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么晚还出行,很是少见。

    不过,盛京自三十年前取消宵禁,一直到三更,都亮着不少灯火,很方便夜里出行。

    两人又小声谈了几句,没在外头逗留,进屋。

    陆挚说:“什么时候,我们晚上也出去玩。”

    云芹笑道:“好啊,”又问,“为什么不是今晚?”

    在长林村后一年,他们常常兴头一来,就浸着夜色,出门散心。

    令人心旷神怡。

    就听陆挚说:“上元才过,今晚恐怕没什么好逛的,有也是昨天剩的,况且……”

    云芹坐下,拆下发髻,反问:“况且?”

    陆挚放下灯,从后抱着她,鼻息温热,声音带笑:“我想睡觉。”

    想和她睡觉,厨房里温着热水呢。

    云芹面颊微微一热,眼前烛灯摇曳,她轻握他的手,倾身,吹灭灯。

    黑暗里,布料摩挲,感官被放大。

    他捧着她的脸,用力亲着,云芹回应得有点慢,张口呼吸,又被他夺走呼吸。

    她后退了两步,膝盖窝碰到床沿,就坐在床上。

    他指间的茧子,应该是变多变厚了,又粗糙,又温柔,揉着她的衣裳下的肌肤,叫她几乎想蜷缩。

    滚烫的吻,烙她锁骨上。

    昨天不算,这是两人首次独自相处,颇有“小别胜新婚”之意。

    云芹要被亲融化了。

    她双颊绯红,仰头抵着枕头,气息紧了紧,喉间溢出个“唔”。

    地方小,这一声显得有些重,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听到。

    陆挚似乎笑了下,云芹呼吸略是急促,她轻轻蹬了一下他:“你、你别出声。”

    陆挚:“我不出声。”

    云芹眼底水光轻动,忍了又忍,忍得好累。

    她瞥见他的手,手背青色经络微微浮起,那修长的手指,更像一节节美玉。

    她泄了劲,捉着他的手,搭在自己柔软的唇上。

    陆挚:“嗯?”

    她悄悄瞧他,面色赤红,小声:“……我要是出声了,你捂住我。”

    陆挚眼底黢黑,喉结倏地颤了颤。

    ……

    结果,他不出声,她也不出声,倒是床出声了。

    只要一动,就有吱嘎吱嘎声,在静夜里,简直天雷似的,可比她忍住的声音大上许多。

    云芹不让陆挚动了。

    陆挚也不好动,抱着她,叹气:“要修床。”

    现在两人被架着,不上不下的。

    他们视线一对,那股火苗,又腾的烧了起来。

    只是没想到,这张床完全比不得何家的。

    云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陆挚覆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她惊讶,呼吸一紧。

    陆挚又说:“我会好好抱着你的,不会让你摔跤的。”

    说着,他抱起她,下床。

    云芹:“……”要命了。

    第66章 面果子。

    …

    屋内暗, 呼吸掺了浑浊的暖。

    云芹脚尖轻轻踮着,披在身上的衣裳,袖口垂落,晃动。

    陆挚额角抵着她脖颈, 眉峰里那点红痣, 在她眼底, 若隐若现。

    不知是不是因屋内烧着灶灰和柴, 他 们全身燥热。

    须臾, 她实在受不住,胡乱捏住陆挚耳廓:“我、我……”

    他耳尖一片红霞,这种情况下,竟也能顿住。

    自然, 多的也难说,他只从喉间, 问出一声:“嗯?”

    云芹:“不想站着,累。”

    窸窸窣窣片刻, 换了个方式,她一手搭在墙上。

    才一会儿,云芹又不行了:“也不要这样, 累。”

    她语气里,难得含着暗恼, 却也这般亲昵,让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陆挚轻声:“不叫你累的,你放松……”

    “……”

    从来是云芹“哄”陆挚, 结果现在,她却被哄得晕乎乎。

    这般,只弄了一回, 再来她就不肯了,实在是腿软。

    到底冬春之交,就算房内烧着柴禾,只披衣裳,也不大好。

    陆挚收了心思。

    清洗过后,云芹躺在被子里,他则穿着衣裳,去擦地面,方才有些滴落下来。

    听他搓帕子的两下水声,云芹赶紧闭眼。

    然陆挚动作很快,他回到床上,躺下,这张破床又传出细细的“吱”声。

    要说,他们是第一回 这么放纵,清理时,陆挚总觉得,自己冲动了。

    或许云芹不喜欢呢。

    他垂眼,看云芹眼睫轻动,低声笑说:“我知道你还没睡……是不是不好?”

    “你说,我改进。”

    云芹有点被他问成习惯了。

    要是将来有一日,两人能一边弄,一边细述,她甚至都不奇怪。

    她没睁眼,红唇轻动,咕哝一句什么,陆挚听不清,凑近:“什么?”

    云芹:“太深了!”

    陆挚:“……”

    羞死个人,她睁眼,找被子盖住陆挚的脑袋,陆挚笑着挣脱,反过来在被子下抱她,说:“那下次再来?”

    云芹不答他的问,只说:“先修床。”

    陆挚:“好。”

    他亲住她的唇,两人又在被子里摩挲,相互温存。

    少了那阵子羞赧,云芹也有困意。

    睡着之前,她有些迷糊地想,只要是和他,这种事上,就有数不尽的探索方式,每一次,都有什么往心里钻似的。

    很奇妙。

    ……

    却说十年的新年,阳河县秦家依然清冷,直到上元节。

    这日林伍约秦聪吃酒,秦聪并没有应邀。

    林伍几次办事不成,未能叫陆挚吃瘪,秦聪对此人心生厌烦,只觉如果当初是自己出动,陆挚没那么好过。

    又想到云芹远在千里之外,他更是郁郁不快,无处消化。

    另一方面,前两年,秦员外和盛京的国公府“不打不相识”,靠“秦”之一字,竟然傍上秦国公府。

    秦玥今年十二岁了,秦员外见他长成,主动出山,带他去盛京走关系,亲近秦国公府。

    连年都是在盛京过的。

    秦聪事先并不知情,他被支去南方置办珍珠,等他回来,木已成舟,今年也就没进京。

    他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当年秦玥的爹走后,秦玥才五岁,家里这摊事,需要有人支起来,秦员外就认了他这“义子”。

    可他替秦家忙死忙活五年,秦玥却要当家了,他算什么?

    几件事积在心里,他心生憎恶。

    还好,他拿捏一些把柄,再加上娶了汪县令的女儿,想来,秦家若要动他,也得想清楚,免得两败俱伤。

    想到妻子汪净荷,秦聪不大有兴致,还是装模作样,问她年节的打算。

    汪净荷:“十五那日,我要去庙里上香,给家里人添长明灯。”

    秦聪无事可做,说:“我同你一道去。”

    眨眼十五,汪净荷在庙里求签,问远行的旅人是否平安,得了一支上上签。

    她双手合十,向来没什么情绪,这次竟带着笑,显见的高兴。

    秦聪看到这支签,又发现她的生动,用扇子点她下颌,说:“我都办完事回来了,你还为我求旅人签。”

    汪净荷低头。

    秦聪只当她害羞,笑着去找僧侣交谈。

    他走后,汪净荷拿着一条手帕,擦了擦被扇子狎昵碰过的下颌。

    离开庙里时,汪净荷发现路边,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一边看书,一边卖灯笼,灯笼款式千篇一律,摊位清冷。

    她令马车停下,问那男孩:“灯笼如何卖?”

    骆清月见来了客人,赶紧说:“娘子万安。灯笼是免费的,只是往灯笼上写字要钱,娘子先别走,我的字还算稚嫩,但第一胜在诚挚,第二也便宜,一次只要十文……”

    汪净荷见他不容易,说:“给我两个灯笼。”

    令婢女拿出二十文给他,又要了两句祝福语。

    骆清月大喜:“多谢娘子!”

    他摆开架势,笔尖舔墨,一气呵成写完了。

    这个年,骆清月勉强营收八十文,除去成本,至多赚三十文。

    他不气馁,想想陆老师一边教书,一边备考科举,他又浑身是劲。

    按陆挚的说法,两年后,他可小试县试,十八之前,他必定能考上秀才,不辜负老师一片教导。

    他得多攒钱,以备来日。

    隔日,县学荣合堂开课,骆清月暂且收了生意,继续读书。

    县学王学究从前输给陆挚,理亏在先,做个人情,收了推介信。

    而骆清月嘴巴利索,学得又牢靠,自去年九月到县学,很混得开。

    只一点,他从不去荣欣堂那边。

    虽然荣合堂、荣欣堂仅仅一墙之隔,众人却知,荣欣堂的学生,是他们惹不起的。

    这日,骆清月与同窗对答,忽的听到荣欣堂那边,传来熙熙攘攘声。

    有人说:“咱们快走,秦小霸王回来了。”

    ……

    盛京,梨树巷。

    顾名思义,先有梨树,后有梨树巷。在春日气息里,巷子里一株梨树,萌发新叶,一片翠青。

    这梨树听说是三十多年前种下的,种树人已作古,树却扎根于此。

    每天,云芹和陆挚一家人,从这处租的宅子进出,都能看到高高的梨树。

    这日,云芹送陆挚到门口,又翘首望树。

    陆挚知道她盼它开花,说:“等它开花,我折一枝来?”

    云芹摇头:“折它做什么,让它结果,果子好吃。”

    陆挚笑,原来是馋了。

    今日陆挚要去拜见张先生。

    先前他想,用几日安好家宅,添置桌椅,修床,补蚂蚁洞……弄完就去见先生。

    结果这一休整,时间如流水,不知不觉间,到了二月头。

    他还没从和云芹一起安置家宅的喜悦里回过神,萧山书院已开课半个月,再不能后延,今日得去递交信函。

    此刻,他出发前,云芹问:“今晚回来吃么?”

    陆挚看天色判断:“酉时三刻便回。”

    云芹:“好。”

    院子里,何桂娥坐在侧屋门口,戴着手套,编帷帽。

    上回,云芹起了编帷帽的心思后,这半个月里,买了一些削好的竹条、纱布。

    就是编的活计,被何桂娥抢走了,她那模样,生怕云芹编几个簸箕出来,不过,意料之外,何玉娘也会编。

    云芹不得不承认,婆婆也编得比她的好。

    编东西帮不上忙,她也没闲着。

    她观察到,要想在盛京卖东西,不能只有实用,盛京好时尚,衣食住行,和阳河县也很不一样。

    于是,她若得空,就到街巷逛逛,了解风气,顺道吃吃东西。

    这日陆挚去拜会张先生后,云芹在街上逛饿了,进一家半露天的茶水店。

    店主是个婆子,云芹和她聊了几句,得知她是河东云州人,有四个孩子,三个孙子,在这开店十年了。

    云芹点了一壶茶,一碟炸果子,本来要十八文,婆子只收十五文。

    这个价格算很便宜。

    她抿一口茶,捻着一块面果子,果子炸得金黄酥脆,一咬,碎屑就是掉了一桌,虽有些焦,但配着茶,并不赖。

    吃到第二个面果子,外头大路上,一阵嘈杂。

    她抬眼,只看路上一个姑娘戴着帷帽,衣着鲜丽,身姿娉婷,嘈杂声来自她携带的家仆,和另一个男子的随从冲撞了。

    …

    这姑娘名唤陆停鹤,而对面男子,则是昌王府家仆,姓赖,因生得矮,人称赖矮子。

    在盛京,陆家和昌王府有旧怨,路上相遇,就起了冲突,原来是赖矮子捡了陆停鹤掉落的手帕,却不肯还。

    寻常人家对待手帕,是拿来用的,交情好的,和人互换手帕,也没什么。

    但如果是家教森严、规矩繁多的大户人家,自不允许女儿手帕外送男子,被捡到也不行。

    此时,赖矮子有心羞辱,举起手帕朝众人晃:“来看啊,陆家姑娘的手帕,生得这样!”

    这一声,难免惹得一些登徒子争相凑来。

    陆停鹤气得攥起手。

    她已让仆人速速家去报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多来几人。

    突的,一阵大风吹来,赖矮子没拿稳,手帕掉了。

    那手帕是上好的蚕丝织的,很轻,随风一卷,掉进茶水店。

    两方人马,匆匆跑进店里。

    见生意上门,婆子赶忙说:“各位爷、姑娘,来吃盏茶呗!”

    赖矮子的随从们不理她,找起手帕。

    赖矮子倒是看到角落斜对的桌子,坐着一个妇人,浓密乌发挽着个纂儿,耳廓,脖颈,线条清泠泠的,却不知,正面该如何好看。

    可动静这么大,她只顾吃东西,没朝他们这边看一眼。

    赖矮子有心再看,陆家也来人了,他找不到手帕,不做纠缠,对随从道:“走。”

    呼啦啦一群人走了。

    而陆停鹤几人,虽松口气,还是留下来买了茶,找手帕,却不知手帕又去哪。

    连她自己都撩起纱帘,一张张空桌子,走过去,寻找手帕。

    路过一张有人的桌子,她的袖子被拉住。

    她低头,一直在店里吃东西的妇人抬头。

    这一眼,叫陆停鹤怔住,她也算见过不少贵妇,也得说一句,这妇人生得真清丽漂亮。

    而云芹从袖子里掏掏,取出那条丝织的手帕,递给她。

    陆停鹤的婢女欢喜:“原是叫娘子捡了,多谢多谢!”

    不然这帕子落到赖矮子手里,都不知还有多少麻烦。

    云芹:“不客气。”

    她想,原来大地方的流氓地痞,也和长林村阳溪村的也不一样,竟还披了人皮。

    桌上食物吃完了,帕子也给了,她就要走,却被陆停鹤叫住:“这位娘子,稍等。”

    云芹疑惑地看着她。

    陆停鹤赧然,说:“多谢你,家里也常教我知恩图报,不知你想要什么?”

    云芹立时想到刚刚嫌贵,没点的一些面果子。

    她说:“我要一份面果子。”

    陆停鹤一笑,回过头,对店主婆子说:“来三份吧,还有肉酥。”

    …

    另一边,陆挚走去张府宅邸,花了半个多时辰。

    张府紧紧挨着萧山书院,都在城南郊野,四周依山傍水,树木环抱,风景秀丽,张府府邸门面也修得甚是秀丽。

    张府的老门房见到陆挚,好是新鲜:“陆秀才!咱四年不见了吧!哎哟,我这就去通报老爷!”

    陆挚只等了一会儿,老门房回来,神色讪讪,说:“秀才来得不巧,我们老爷今日去书院授课了。”

    陆挚:“若我没记错,从前逢上旬,是柳先生在书院教授,如今改了吗?”

    张先生既掌管书院,也负责教导学子,但他也是人,不可能一个月没得歇的,何况也上了年纪。

    老门房只好解释:“要不,你再等等?”

    陆挚笑了:“明白了,多谢老伯。”

    他来之前,就知道没那么简单能见到张先生,果真吃了闭门羹。

    看来这两年几封书信往来里,张先生瞧着和气,实际并非如此,果真如姚益所说,他老没那么容易消气。

    这样被晾着,陆挚也不郁闷,拾一台阶坐下,看书温习课业。

    日头渐渐朝西走,张府内,张敬坐在一张大榻上,打坐冥想,一个时辰后,他收气,才问仆役:“陆拾玦还在外头么?”

    仆役:“在的。”

    看眼日头,张敬起身,去沏茶喝了,又过一个时辰,便问仆役:“人还在?”

    仆役说:“在,吹了半日冷风。”

    张敬依然不松口:“就该吹吹。”

    终于,待得天渐渐黑了,张敬收了写书法的笔,这才说:“哼,让他进来吧。”

    仆役犹豫:“呃……”

    张敬:“怎么了?”

    仆役:“老爷,半刻钟前,陆秀才说家里留了他的饭,他得回去吃饭,所以,明日再来拜访。”

    张敬:“……”

    …

    晚风微凉,陆挚掐算时辰,他也不是今日非要见到张先生,既然见不到,那就明日再来。

    于是,他给老门房留了口信,挟着几本书回家去了。

    到了梨树巷,路过那棵梨树,他轻轻用手拍树干,暗道,快结果子。

    到家门口,门扉半掩,门缝里透出淡淡的光。

    他眉宇一舒展,推门,扑鼻是一股焦香的炸果子味。

    院子里的石桌上,摆上一篮子炸面果子,一盘炸猪肉酥,八个大馒头,并一碟清炒豆腐。

    云芹侧身坐在石椅子上,掰着一个果子,分给何桂娥和何玉娘,见他回来,抬眸笑道:“来吃饭。”

    陆挚笑着“嗯”了声,去放书净手。

    等他坐下,云芹扬起眉头,笑盈盈的,说:“面果子和肉酥不用钱。”

    确实,炸面果子一般只在外面买,陆挚一边吃,问:“谁送的?”

    云芹便说了那帷帽姑娘和矮子的事,说:“对了,那姑娘说是叫陆停鹤……”

    陆挚:“咳。”

    云芹抚他后背,何玉娘倒茶,陆挚掩唇,说:“无事。”

    云芹:“哦,我还以为,陆停鹤是你亲戚。”

    陆挚再次:“咳咳咳!”

    他这反应,显然就是亲戚了,好不容易缓过气,他神情多了凝重,语气微沉,先问:“她……你们说了什么吗?”

    云芹把茶给他,缓声说:“没,她不知我是你妻子。”

    她是他妻子。

    只一句,陆挚心中方才生出的沉重,却削减了几分,他心中一动,竟是不由自主的,牵住她拍他后背的手,抓到身前。

    桌上,何桂娥连忙拉着何玉娘吃东西,假装没看到。

    这回,轮到云芹:“咳咳咳。”

    第67章 旧故事。

    云芹一咳, 陆挚也知不妥,遂放手,举箸夹东西给她。

    不过,桌上还有何玉娘和桂娥, 想来陆挚也不大好说陆家的事, 云芹没继续问。

    等到夜色浓, 侧屋两个人已经睡熟了, 主屋窗户敞着, 一盏灯放在窗户中间,屋内屋外,两张桌子也就成一张了。

    云芹记账完,便随性练字, 而檐下那张桌子,陆挚也做完新接的抄写书稿活计, 悄悄把它们塞进书箧。

    金簪大业,他还没放弃。

    倏地, 云芹问:“你好了?”

    陆挚起身:“好了。”

    他刚要进门,云芹隔着窗,说:“我出去就好。”

    陆挚便等着, 看她去箱子里搬了什么。

    等她出了屋子,原来抱着一顶旧被子, 平时十二月才叠用防寒的。

    被子遮住她大半身体,她示意陆挚:“你擦擦桌子。”

    陆挚明白她要做什么,笑了下, 自去找布抹掉桌上灰尘。

    时已入春,晚上却还是冷的,石桌桌面一片冰凉, 但铺上一张旧被,就变得暖和,也不硌人。

    云芹剔掉鞋子,坐上去,陆挚也躺上去。

    他们依偎着,双目齐齐望着夜空,新月如钩,漫天繁星璀璨,顿觉出幕天席地、不拘形迹的趣味。

    陆挚这才发现这石桌真好。

    不过,云芹觉得自己躺得比陆挚舒服,毕竟她枕着他手臂和胸膛呢。

    他们享受流淌在二人之间的宁和静谧,须臾,云芹数到了第九颗星时,陆挚望着星空,轻阖眼帘,说:“荆北的星夜,也很美。”

    云芹轻轻“嗯”了一声。

    前阵子,他们上京时路过荆北,陆挚就和云芹说了,他是盛京籍,却出生在荆北。

    他也曾随父母,过过一段堪称“隐居”的日子,直到十三岁时,又随父母进盛京考试,一住七年。

    陆挚是有疑惑的,问云芹:“你怎么知道陆停鹤是我亲戚?”

    云芹:“她姓陆,又生得有一点点像你。”

    陆挚好笑:“我是陆家庶出旁支。算起来,陆停鹤是我堂妹,不过,关系并不比何家近,怎会像我。”

    云芹就撑起胳膊看陆挚。

    陆挚由她看着,过了会儿,她溜回去躺着,实诚说:“仔细看,又不像了,你更好看。”

    陆挚笑得心口轻震,他手指抚她鬓发,说:“至于我们和本家的关系,说来话长……”

    云芹又爬起来,双眼明亮:“等一下。”

    她跳下桌,趿鞋,去厨房储存食物的竹篮拿了两个面果子。

    今晚面果子太多,没全吃完。

    她捧着面果子,一个给自己,一个给陆挚,说:“可以开始了。”

    陆挚好笑,她像是要听什么旧故事。

    不过,接下来讲的也是旧事。

    他和云芹坐着,边吃东西边说:“到父亲那一辈,你或许不知,父亲于举业一道,颇有心得。”

    云芹点点头。

    其实,看陆挚这么聪明,就可以猜到了。

    陆挚轻声说:“他本要科举,报效朝廷,可……陆家本家和昌王府闹出事,让他顶事,以至于落下病根。”

    这些,是后来陆泛急病那阵子,何玉娘告诉他的。

    为本家和昌王府的矛盾,十五岁的陆泛在大牢里,被关了整整三年。

    三年后,他身子被毁了,无力科举,不得不变卖家产,离开盛京,四处游历以宽慰内心,直到在长林村,与何玉娘相识相知。

    云芹暗叹,原来是这样。

    这会儿,面果子吃完了,陆挚去厨房又拿了两个,都给云芹。

    他接着说:“再后来,就是保兴六年,正科舞弊案事发前后。”

    “本家探听到,朝廷要取消所有举子功名的消息,学子们不服,家里想为学子出头,便让我替众多举子喊冤。”

    十年寒窗,功名付诸一炬,哪位举子能乐意?陆挚作为解元,若出头振臂,自有名望。

    只是,就和“阳河榜”一样,凡事若不衡量局势,高调出头,后果必定令人难以承担。

    陆家本家是为了得到寒门清流的支持,却要陆挚顶事。

    这便叫陆泛忆起当年的冤屈。

    他带妻儿返回盛京,是希望儿子不要像他落得如此地步,骤然又得知儿子的功名一夕尽毁,便爆发急病。

    这就是那年,陆挚离开盛京的契机。

    云芹心中一动,也难怪,他很少提盛京,也从不提本家。

    她嚼东西的的速度都变慢了。

    见状,陆挚笑说:“无妨,如今我和本家,是彻底断绝关系,再无转圜余地。”

    他说得淡淡的,可当初到底有多难,云芹根本就想不到。

    她掰一半面果子给他,说:“这亲戚,就不要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有何家,有云家。”

    陆挚心想,还有她。

    他喜欢她一心一意念着他,譬如现在。

    只是他以为,聊起四年前的旧事,自己多少会觉出“时过境迁”的滋味。

    但并非如此,他对家中遭遇,确有不甘。

    以前不讲,是找不到人讲。

    他鼻间舒出一口气,今晚过后,那块无形压着心口的石头,重量轻了。

    这部分重量,又似乎被她轻轻托起。

    看今天情况,云芹和陆停鹤相遇,是巧合。

    但他还是有个微弱的念头:她身边,有他一个姓陆的就够了,尤其是他不喜盛京的“陆”。

    这念头很专横,陆挚又一贯温和,心胸开阔——

    绝大多数时候,他着实开阔,很偶尔,才这般“小心眼”。

    可云芹与谁往来,不该由他干涉,这就和她和汪净荷往来,是一个道理。

    何况,陆停鹤也才十五六岁,和这些污糟往事,干系不大。

    云芹自是不知,眨眼间,身旁男子心思已经千万般,她只看他朗目疏眉,唇畔噙着温和的笑意,把她给的面果子,还给她吃。

    她就吃掉最后一点面果子,忽的反应过来:“我们吃了四个?”

    陆挚笑说:“是。”

    云芹懊恼,这是明日早饭,怎么没忍住全吃完了呢?

    陆挚摸她平坦的小腹,问:“没吃撑吧?”

    云芹:“还好,嗝。”

    她也不是饿,只是能吃,不过一口气吃了三个面果子,确实也饱。

    陆挚眼中笑意更胜,用旧被子裹着她,只露出她的头脸,就搂着抱起来。

    他低声说:“走吧,消消食。”

    云芹:“?”

    消食怎么往屋里走?

    ……

    隔日,陆挚精神极好,早早出门,买了早饭回家放在灶台里,同云芹说了声,才又去城南郊野。

    他来得更早,老门房在扫地,见到他就说:“你这秀才,可还敢来?昨日老爷在酉时问你,偏偏你先走了!”

    陆挚歉然一笑,道:“今日酉时也会走。”

    老门房:“官老爷‘点卯’,你‘点酉’。”

    陆挚回:“便是先适应适应。”

    两人的谈笑声传到院子里,张敬负手在院内,听了一半,又哼了声,就走了。

    果然等到傍晚酉时,陆挚发现张敬不见自己,就走了。

    一连好几日,直到二月上旬要过完,张敬发现他有耐心,回家吃饭并非要与自己拿乔,这才松了口。

    于是,这天清晨,陆挚来到张府,老门房笑说:“陆秀才快请进,咱家老爷总算被你‘点酉’所打动。”

    陆挚也笑:“学生之幸。”

    待要进门,他才发现,门旁停着一辆紫檀木马车,一匹白马低头吃草。

    他问:“府上还有客人?”

    老门房解释:“是有,在老爷书房。不过这马车,是家里姑娘省亲,在后宅和娘子说话呢。”

    陆挚:“原是如此。”便不再问。

    进了张府,他四年不曾来,府中有细微的改变,但整体没太大改变,院子里嶙峋假山,花木扶疏,楼阁错落有致,雕甍绣槛。

    梨树巷的宅子与之相比,便是骆清月的骈文比《滕王阁序》。

    从前,陆挚把住房当身外事,如今,他忍不住推断,造这样一座宅子,二千两都不够。

    他静下心想,人最忌讳好高骛远,得先考下功名再说。

    及至张府正堂,与以前不同的是,门内立着一尊和人一样高的黄栌木雕像:双臂大张,单腿站立,锯牙钩爪,青脸怒目,竟是罗刹。

    陆挚顿觉意外。

    罗刹从天竺传入汉地,原身是恶鬼,传闻佛祖游历人间,遇罗刹娑,佛祖劝善,从此,罗刹娑远离恶道。

    因此,罗刹对上《左传》里的“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但不管如何,普世而言,百姓拜佛祖、观音、地藏,拜罗刹者,并不常见。

    以至于他还记得,上一次骤然听说“木罗刹”,还是在阳河县。

    他轻轻蹙眉。

    张敬打外头进来,倏地说:“这尊罗刹,雕得还算不错吧?”

    陆挚回过神,恭敬行礼:“学生见过老师。”

    张敬打量他片刻,暗想此子依然端肃,没丢了精神气,足矣。

    他冷哼:“这罗刹摆在这,就是给你看的,也是叫你知错能改——回家吃饭,竟比去书院读书重要?”

    陆挚不好答,沉默片刻,说:“学生知错。”

    张敬却是了解陆挚:“不,你不知错,今日还是酉时要走。”

    “确实,”陆挚实说,“不是‘吃饭比读书重要’,是和谁吃饭最重要。”

    这话点到为止,聪明人就都听明白了。

    张敬愣住,差点忘了这小子娶妻了,怎的还变了模样了?

    从前他暗示过将女儿嫁给陆挚,陆挚可是假装听不懂!

    思及此,张敬赶人:“你回去吃饭吧!”

    陆挚笑说:“恐怕家里饭没做好,还得叨扰老师。”

    又问:“老师这罗刹,可是打哪来的?”

    张敬还有火气,只陆挚又问,默了默,才回:“一友人相送。”

    陆挚:“刻得极好。”

    他怀疑,木罗刹出自阳河县秦员外之手笔。

    只是贸然说与老师,实在不尊重,张敬从不结党,连入仕的学生,都不肯再接触,如何接触远在千里之外的秦员外?

    不若,他自己再查一下情况。

    又两三句后,张敬才稍微消了气,把陆挚叫去书房,书房里也有几个书院才俊等着。

    众人相互听过名声,拱手让座,讨论起八月的乡试。

    ……

    夜里,陆挚拿出要寄回阳河县的信。

    他和云芹最后一次同家里报平安,是由行会车队带信,至少到现在,家中应该得了他们平安抵达的消息。

    只是,他们自己写的信,还没寄。

    盛京往阳河县寄信有两个办法,一个走陆路,看路况,多少要三个月,一个托关系走水路,差不多一个月。

    后者很贵,走一趟就要五两银子。

    但若是前者,也不便宜,时间长也就算了,还容易丢了信件,无处讲理。

    之前,陆挚和盛京通信,费用和关系都是张先生打点的,陆挚这次也同张先生借了这条关系。

    信件珍贵,云芹和陆挚先确定要寄几封信,再寄出去,最是划算。

    到今日,陆挚攒下三封信,一封给何老太,一封给州学老先生,最后一封自是姚益。

    给姚益的那一封,都写好了,他今夜却拆了信,添内容:近日见一木罗刹,疑心与秦员外有关,延雅兄可否帮我一查……

    他循着记忆,把那木罗刹画在纸上。

    窗户里的桌子,云芹也在整理信件,这些信她花了小一月,才慢慢写好的。

    很快,两人信件堆放在一处,云芹是一大摞,陆挚就三封,显得有些寒碜了。

    她数着他的信,有点惊讶:“你的信好少。”

    陆挚笑了:“你怎么那么多。”

    云芹:“他们都叫我写信。”

    陆挚:“?”

    他拿起信,其中,一封给何老太,一封给云家,知知单独一封,这三封自不必提。

    紧接着:林道雪、汪净荷、李茹惠、刘婶婶二丫……

    就连村里叫小桃的丫头,都有一封信,摸着还不薄。

    陆挚:“……”自己某种“心眼”,似乎又要发作了。

    作者有话说:云·阳河万人迷·芹:没办法,他们都叫我写信

    陆挚:心里酸酸的(bushi)

    第68章 相看。

    …

    小院里, 放着一十五顶编好的帷帽。

    大部分都另有巧思,比如纱帘可拆长短,又比如有两顶在帽檐缝了布料,加百蝶穿花纹。

    百蝶穿花纹是找陆挚画的纹样, 虽然尽量画得简单, 但也不好绣, 费了何桂娥快一个月时间。

    对于那两顶最漂亮的帷帽, 云芹想起李茹惠的绣样, 定下一顶一两银子,不合适再调整。

    其余的,就都按市面情况,卖五十文, 算起来,不过是在成本之上加了十五文。

    这日, 陆挚天还没亮,就去萧山书院, 云芹推着跟邻里婆子借的独轮小板车,去卖这十几顶帷帽。

    何桂娥牵着何玉娘,送云芹到门口。

    云芹吩咐她们:“你们在家, 我走了。”

    何桂娥:“好。”

    何玉娘:“好好呆着呢。”

    家里有桂娥陪着何玉娘,云芹放心把心思全放在帷帽上。

    有在阳河县卖香囊的经历, 她卖东西前,打听过盛京摊贩的“忌讳”,得知去内城要先塞钱, 只好先去外城喜荣街。

    这条街很热闹,却可以通马车,除了不得纵马, 没什么严格的限制。

    于是,多得是云芹这样从别地过来的摊贩,卖的东西,各式各样都有,渐渐的,也成了京中妇女爱来的街道。

    摆好帷帽,云芹屈膝坐下,做好了难开张的准备。

    然而,不过两刻钟,那两顶定价最贵的百蝶穿花帷帽,居然就卖出去了。

    买主是一位出门踏青的妇人,也戴帷帽。

    她示意身边的丫鬟,那丫鬟问了价格,把两顶都买下来。

    妇人渐渐走远,和丫鬟说:“那摊主,生得玲珑,纹样也好,就是绣工有些粗糙。”

    丫鬟:“确实。”

    她们并不知道,云芹本人也曾小试身手,绣了一版百虫穿包子。

    总之,云芹捧着两锭一两的银子,都有点回不过神。

    盛京有钱人真多。

    仔细收好钱,云芹继续卖帷帽。

    只是,百蝶穿花开了个好头,接下来虽有妇人驻足,却什么也没买。

    云芹挨过那阵兴奋劲,也缓过来了——

    大户人家的女子,出门就会戴帷帽,不戴帷帽的,又是奔波生计的女子,自不会多花这个钱。

    像她,因不习惯,也没戴过。

    半日后,云芹接受了这玩意不好卖的事实,还好光靠那二两银子,也完全不亏。

    她拿起一顶帷帽,戴起来,吹吹纱帘,又撩起来看外头。

    原来是这种感觉。

    那剩下的十三顶,家里一人三顶,陆挚四顶,他再也不会被晒黑了。

    她今日身穿黛蓝色的对襟,腰间绑着一条深棕的腰带,不出彩的衣裳,但她身段好,高挑而不细弱,有种返璞归真的美。

    加上她眼眸清澈,五官精细如画,隐在轻纱后,很是引人注目。

    一辆陆府的马车,缓缓驰入喜荣街,陆停鹤和母亲坐在车上,丫鬟在旁边伴行。

    陆停鹤看着大街出神,忽的发现了云芹。

    她道:“停车。”

    外头,车夫拉住马车,那车停得巧,离云芹的摊位,也就 四五步。

    陆停鹤朝云芹点点头,眼里的意思是,这么巧,她们又见面了。

    云芹也轻点头,心想,好大的马车,挡着摊位了。

    车内,陆停鹤母亲周英柔奇怪,问陆停鹤:“你何时认识的人?”

    陆停鹤解释:“这位就是那日藏手帕,替我解围的女子。”

    周英柔:“是该好好道谢。”

    她把外头的丫鬟叫来,耳语几句,那丫鬟走到云芹摊位前,说:“我家夫人说,这些帷帽我们全买了。”

    云芹微微张圆嘴,这摊位挡得好啊。

    回过神,她眨眨眼,却说:“你家很多人吗,十三顶,戴不完的。”

    那丫鬟也有些愕然。

    她说得有道理,陆家如今虽不如当年鼎盛,再如何,帷帽也用的绡纱,而不是这种。

    这样的帷帽买回去,大约是全丢了。

    云芹也意识到了这点。

    她又同丫鬟说一句什么,丫鬟犹豫一下,回来同周英柔说:“那摊主说:‘既是为感谢,不如买了后,送给周围人,也是做好事’,夫人觉着如何?”

    及至此,周英柔才算正式看了眼云芹。

    这下倒是理解,女儿为何能一眼认出人家,这般容貌,想认不出也难。

    她说:“可以。”

    帷帽一共六百五十文,陆家人没数,直接给了云芹一贯钱。

    而周围晒着大太阳的女子,都分到了一顶帷帽。

    她们虽不会主动买帷帽,但有人相送,自然欢喜,抱着帷帽,用各种口音道谢。

    马车渐渐走远了,陆停鹤想着云芹梳着的妇人发髻,不由好奇,她所嫁何人。

    又想到今早,她和母亲去城南兴国寺相看的男子,面色忽的羞红。

    周英柔也提:“那段砚,乃段府嫡次子,父亲三品致仕,兄长是工部侍郎,他这人,也是前几年恩科榜眼,供职翰林院。”

    “虽然说年纪比你大八岁,但……”

    陆停鹤:“娘,我知道的。”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管如何,她都得听家里的。

    周英柔叹口气,说:“唯有一点,他与陆挚是好友。”

    陆家在城防司维系着不错的关系,不久前,城防司递话,说有个叫陆挚的进京了,还带着母亲何玉娘,并两个女眷。

    就是他本人进京备考今年正科。

    四年前,陆停鹤还小,不太懂家中和这位堂兄陆挚的矛盾,不过家里的情况,从小母亲一直同她说。

    陆家祖上,从仁祖年间发家,曾祖去世后,追封太保,在文臣中,是少见的荣耀。

    然而百年世家,一步踏错,步步踏错。

    当今的陆家老太爷,也就是陆停鹤的祖父,曾任尚书兼翰林侍读官,却卷入二十多年前的张冯斗法,被革职。

    后来虽有起复,却不复荣光。

    他致仕前,替陆停鹤父亲打通了不少关系,如今她父亲,官至兵部侍郎。

    只可惜,太平年岁里,文臣当道,朝廷并不重视兵部。

    偏偏她父亲年少时期,和昌王起了龃龉。

    如今昌王势力日渐昌盛,秦国公府是其外家,前几年,皇帝借着秦国公幼子一案,打压过国公府,国公府却至今安然无恙,从中可见一斑。

    陆停鹤无声叹气。

    ……

    这日,云芹比想象的时间,更早回到小院子。

    她拍拍门,道:“是我。”

    何桂娥连忙跑来开门:“婶娘,那些帷帽……”她难掩担心,心里一直在想,这些帷帽能卖多少。

    云芹说:“全卖掉了。”

    何桂娥惊讶:“真的吗?”

    云芹笑了,拿出一贯钱与二两银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何桂娥大喜,她千里迢迢随云芹来盛京,就怕自己成了累赘,没有半点用。

    当下,她雀跃说:“那,那我们继续买竹条和纱来编!”

    云芹却说:“先不编。”

    便把她卖的时候,观察到的情形,同何桂娥说。

    原来,卖帷帽还需要点运气,今日这些,也不算正常卖掉的。

    何桂娥着急:“那怎么办才好。”

    云芹摸摸她脑袋,笑了笑,说:“慢慢来,家里不会吃不起饭的。”

    现在就算一点进项没有,家里的钱也够生活一年多。

    何况,陆挚在萧山书院读书,接了一些活计,盛京比阳河县大得多,能人辈出,但也说明润笔的需求更多。

    陆挚的字画,依然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再不济,她也可以去弄点猎物。

    虽然,听说盛京的每一个山头,都是有主的,但总会有办法的。

    看云芹这般淡定,何桂娥才放下心,说:“听婶娘的。”

    既然如此,云芹把一贯钱放到她手里,笑眯眯支使人家:“好桂娥,去买菜吧。”

    何桂娥:“好!”

    ……

    陆挚从前在萧山书院住学舍,现在不住了,不过,中午还是留在萧山书院吃饭,晚上再回梨树巷。

    书院不少学子,都知陆挚造诣不浅,离开盛京的几年,于他而言,似乎是一场游历。

    不过,还有一事众人皆知,那就是陆挚如今有家室,不轻易参加他们任何集会,下学就要走。

    便像今日,能在这时候拦住陆挚的,只有段砚。

    实际上,他二人一个白身一个官身,还能往来,倒是不常见。

    段砚今日休沐,牵着马等在萧山书院外,正因相看的事郁闷,见陆挚出来,便道:“陆拾玦!”

    陆挚:“你怎么过来了?”

    段砚牵着马,同他一道走,说:“不想回家,我要去你家吃饭。”

    见友人心情不虞,陆挚也没那般冷漠,只说:“家里可能没预多一些饭菜。”

    段砚印象里,陆挚一家吃得很惨。

    他当即道:“我买吃的去吧。”

    陆挚:“买多一些。”

    于是路上,段砚令随从先骑马,绕去城南的酒楼。

    马被骑走后,段砚就和陆挚一道走,结果,不走不知道,一走才发现陆挚步速真快,他竟有些跟不上。

    又暗想,他自从在朝廷做事,一坐就是一日,这样不行,要多锻体。

    不多时,等段砚和陆挚到梨树巷,段砚的随从也回来了,随从买了四菜一汤,都做得十分精美,放在方形红漆木盒里。

    段砚暗想,这么多应该够了,也该给陆挚家改善伙食。

    很快,门扉打开,漫天晚霞霞光里,饭菜香味溢出,骤然盖过他手上提的饭菜味。

    段砚愣住。

    简陋的院子石桌上,摆着一碟素炒青菜,一盘酸甜熘鸡丁,和切成丝的鸡汁小葱拌豆腐,光看着,就叫人唇舌分泌唾液。

    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他兀自尴尬一瞬。

    云芹在舀饭,听到声音,捧着饭碗从厨房出来,笑道:“回来了?”

    见段大人跟在陆挚身后,云芹也打了招呼,心道家里没多做可以招待客人的菜。

    陆挚说:“段大人自己买了饭。”

    云芹:“那正好。”

    何桂娥低头,来取走段砚的木盒,放到桌上,一一摆出来。

    七道菜一道汤,放在石桌上,今日的饭菜十分丰盛。

    之前段砚刚来,何玉娘还好奇过,现在完全习惯了,只说:“吃饭!”

    云芹用袖子口擦自己下颌,说:“你们吃。”说着,就往屋内去。

    见她热,陆挚就对段砚说:“文业,你也先坐,我去拿本书。”

    段砚:“好。”

    他便也坐下。

    只是,他面上不显,心里疑惑,明明他买的肉菜更多,为什么总觉得桌上,那几道简单的菜,更香更鲜。

    陆拾玦不止不穷,还吃得这么好。

    他随意抬眼,因院子太小,他不是故意看的,却还是不小心看到主屋内:

    云芹拧手帕擦擦面颊,陆挚拿着一柄蒲扇,给她扇风驱热,他眼底很是温和,笑着说了声什么。

    云芹听了两句,用手帕随意抹了下他脸,就转身,走出屋子。

    陆挚摸摸鼻尖,紧随其后。

    他两人出来,段砚默了默,说:“书呢?”

    陆挚:“书?哦,没找到。”

    段砚:“……”失策,今日不该来的!

    第69章 桂榜。

    天彻底黑了, 桌上的碗筷也都收拾完。

    段砚带来的菜吃剩下一些,云芹装盘子,放进竹篮,用绳子吊在井壁上, 靠水的凉气湃着, 不怕坏了。

    陆挚和段砚二人, 则在小小会客厅内。

    吃过一盏粗茶, 段砚才提起他今日所郁闷之事。

    他道:“我今日去了兴国寺……相看姑娘。”

    陆挚一笑, 回:“恭喜。”

    他们几人里,也就段砚因家风管束,迄今未娶。

    段砚放下茶盏,却说:“不是可喜之事, 你道我相看的是谁?是陆氏姑娘。”

    陆挚也搁茶盏,愿闻其详。

    段砚:“你可还记得我长兄前几年作为钦差, 去阳河县赈灾的事?当时,他也为考察阳河船舶工场。”

    “那之后, 工部尚书决心将阳河一带的船运,收归朝廷。”

    陆挚抬眉,道:“原是有这层。”

    阳河船舶工场, 是汪县令的政绩,从职权来说, 本该是工部官员管理,结果,却没了工部的事。

    这里面, 自有门道——

    大雍自前朝开凿的大运河,到南北各个水网,水运越来越强, 却叫各方势力垄断,白花花的银子,进不了朝廷和百姓的口袋。

    段砚低声说:“实不相瞒,如今把控阳河船运的,是……”

    他手指在桌上写了个“秦”字。

    此“秦”,不是秦员外的秦,而是秦国公的秦。

    吃到嘴里的肉,秦国公府不可能轻易松口,遑论藏在后面的昌王。

    陆家本家陆大现任兵部侍郎,和昌王府早年交恶,秦国公府又是昌王派系。

    收船舶工场,就得联合兵部势力,以阳河县造船用在东南海防为由,顺理成章,去插手这块肥肉。

    目前,这是一场工部、户部、兵部三部,同秦国公府的政斗。

    段砚初出茅庐,唯一能帮上的,只有与陆家联姻。

    讲完“段陆相看”背后的种种,段砚也算抒发了情绪。

    如今他在朝为官,步步谨慎,只有在陆挚面前,才能畅所欲言。

    他皱眉:“你说,这样的婚姻,我有何可期待的?”

    陆挚思索,手指点了两下桌面。

    忽的,段砚又说:“反正陆家不是好东西,等我回去,我就说:陆姑娘貌似无盐,我看不上她。”

    陆挚道:“你要推拒,别讲这般难听的话。”

    段砚微讶,他以为陆挚会支持自己,那可是陆家本家。

    保兴六年,陆家对旁支,做得可难看,是连段砚都有所耳闻。

    见段砚不解,陆挚笑说:“我与陆家有怨,但与你相看的姑娘,有我无仇。你推拒她,和我本也不该有干系。”

    段砚回过神。

    确实,他想发泄自己对联姻的不满,却假借陆挚和陆家的关系,让自己的恶言变得合理。

    可方才那“貌似无盐”,要是传出去,于陆停鹤名声有碍。

    他正正脸色,道:“我知道了,我会找个寻常借口。”

    他重新打量好友,说:“从前,你只是不议论女子,如今却想得全面。”

    陆挚笑了:“或许待你娶妻,就知道了。”

    他只是从云芹身上,学到点什么。

    但比起姚益的点到为止,段砚是有话直问:“也是,我至今也不明白,你怎么去一趟淮州,就娶了妻。你和弟妹,怎么相识的?”

    陆挚蜷起手指,清清嗓子。

    看门外无人,他浅笑,答:“冥冥之中吧。”

    ……

    窗户旁,云芹在挑线,准备家人新衣。

    听到会客厅的两道脚步声,她倾身,探出窗户一瞧:“要走了吗。”

    段砚心情好上不少,笑着拱手:“今日叨扰。”

    云芹点头,继续弄线团。

    门那边,传来陆挚和段砚告辞之语,须臾,陆挚先去井旁打水,蓄在水缸,又烧了水。

    做完杂务,他回屋中。

    昏昏烛灯下,长凳旁,云芹对着桌子,坐了一半凳子,陆挚便背靠桌子坐另一半凳子,和云芹交错坐着。

    他有些茫然。

    方才,段砚同他讲的朝中事,只不过冰山一角。

    段砚已入仕几年,都无能为力,他不过秀才功名,又能如何。

    而两三个月后的大考,堪堪是开始。

    他转过头,直直看着云芹垂着长睫,眉眼宁和的样子。

    她素白的指尖,有条有理地捋线,一分二,二分三……不知不觉,陆挚脑海里那根紧绷的弦,渐渐松了。

    他凑近,唇瓣印在她耳垂上。

    被他打搅,云芹揉了下自己耳朵,轻斜看他一眼。

    这一眼,带着清浅的笑意,瞧着是已经偷偷笑了好一会儿。

    陆挚:“笑什么?”

    云芹只是笑,不理他,把线卷好。

    陆挚催她:“说吧。”

    云芹这才起身,开口只四个字:“冥冥之中。”

    陆挚倏地坐直身子。

    她不是故意听的,是会客厅和主屋太近了,就一块老旧的木板,防不住声音。

    所以,之前段砚来那次,她才去侧屋。

    不过今天,何桂娥和何玉娘睡得早,她不好去打扰,就留在主屋。

    别的她听过就忘,只这四个字,让她暗笑。

    见陆挚这般,她躲到屋外,又是笑:“冥冥之中,可是当初,你还不想娶我呢。”

    陆挚也出了屋子,小声笑说:“你过来,我和你细说,我到底想不想。”

    云芹才不信,退到石桌那。

    两人绕着石桌,追躲两圈,倏地,陆挚换个方向回过身,云芹一个躲不及,撞到他怀里。

    她“唔”了下,陆挚也不逗她了,两手拇指摩挲她额头:“撞疼了?”

    云芹:“有一点。”

    他低头,轻吹她额角。

    云芹也鼓起脸颊,吹了下陆挚胸口。

    她应该也撞疼他的。

    这阵温和淡淡的风,似也摇动巷子外高高的梨树,一簇簇雪白的梨花,在夜月下,轻轻摇曳,花瓣在半空,轻轻旋转,飘落。

    ……

    最后一瓣花瓣,落到土里时,梨树枝头已然绿叶盎然,也结了一颗颗青绿的果子。

    云芹数过,最开始一共结了四十七个果子,一些掉了,一些被鸟雀啄食,就只剩下三十来个果子。

    八月,保兴十年正科乡试也开始了。

    依陆挚的籍贯,他被分到城东的贡院,贡院占了很大的位置,那条街就叫贡院街。

    初九,贡院街停着许多马车,都是家眷来送家人考试,也有陆挚云芹他们这样,走路来的,淹没在人潮中。

    天已经凉了,云芹知道,陆挚饿了会吃东西,防寒衣物也都齐备,就没别的要吩咐的。

    接下来贡院会封闭三日,她再确定一次:“十一下午酉时末出来,对吧?”

    陆挚:“是。”

    云芹又问:“那天吃饼汤?”

    陆挚想到热乎乎的饼汤,弯眼一笑:“好。”

    须臾,陆挚去搜身进场。

    云芹、何桂娥和何玉娘目送他进场,时辰还早,她们三人去附近茶水店里,买了点饼子填饱肚子。

    茶水店很热闹,有不少不考这科的书生,在讨论着什么。

    店家是会做生意的,敲锣吆喝,宣扬自家开了一局“博掩雅事”,以押本科解元。

    云芹到赌桌前看。

    文人赌起来,也真舍得,立刻有人放下一锭银子,众人起哄。

    瞅着那银子,她再看那人押的人,叫“王文青”,再一瞄,这么一张桌上,就写了三十来个名字:

    王文青、范瑶、陆挚、张信……

    意识到什么,她目光往前挪,果然有陆挚的名字。

    不愧是秀才,排名这么前。

    店家见她形容好,叫她:“这位娘子,可要来一局?”

    云芹“嗯”了声。

    她解下香囊,阔绰地取出整整二十文钱,放在陆挚名字下。

    眨眼十一日,时辰到了,第一场考试结束,糊名封卷,贡院开门。

    三日没洗漱,陆挚还算整洁,精神头也还好,只下颌泛出青色胡渣。

    梨树巷院子里,饼汤热气团成一团,大家围在石桌前,秋风也不冷了。

    陆挚吃了两口汤,喟叹。

    晚上,云芹给他整理行囊,问:“那三日,东西够吃吗?”

    陆挚:“够,我吃得很好。”

    云芹说:“我再做这个分量。”

    陆挚想起一事,说:“饼子比巴掌大一点就好。初九时,查东西的小吏,把一大块饼掰成小小十几块。”

    云芹:“应是怕你夹带。”

    她听陆挚说,科举作弊办法千千万,像六年的舞弊案,是被抓到作弊者和考官互通考题,当时一条绳子上的人,都掉了官帽。

    而寻常一点的作弊,就是夹带。

    陆挚却不是为这事不喜。

    他蹙眉:“他掰碎就罢了,却少了一块。”

    当日看那小吏掰那么碎,他心生怀疑,在分到的号舍坐下后,考试开始前,他把一张大饼拼回去了。

    由此发现,少了一小块。

    云芹惊讶:“是不是拿少了?”

    陆挚:“不会,上回考试就没遇这种事,应是……烤饼太香了。”

    云芹:“那我真厉害。”

    陆挚禁不住笑了。

    隔日早上,他带的烤饼,只有巴掌大,叠在一起,整整二十个。

    还是初九那个小吏查他的东西,一个烤饼只需要撕成两半,那小吏嗅着芝麻烤饼的焦香味,看向陆挚。

    陆挚微微弯唇一笑。

    这是云芹为他考试,特意做的烤饼,就是一小块,他也不想给陌生人。

    …

    很快,十七日,陆挚从考场出来时,斜阳西照,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一科,总算考完了。

    有萧山书院学生,考完还有余力的,认出陆挚,上来搭话:“拾玦考得如何?可有把握?”

    陆挚:“不敢妄断。”

    那几人还要问陆挚,陆挚拱手告辞,朝云芹那走去。

    云芹才刚到,手里还拿着一根长竹竿,她小声问陆挚:“考得怎么样?”

    陆挚:“不错。”

    他疑惑地看她拿的竹竿,问:“这是做什么的?”

    云芹往上举举它,眼里笑盈盈:“梨子要熟了,我们拿它打果子。”

    陆挚轻笑:“好。”

    也就几天,梨树果子又殉了几个,只剩下二十八个。

    不止云芹在盯着,巷子内外的邻居人家,也在盯着它。

    十几年前,梨树巷几户人家为了梨树的归属权,吵过一架,最后府尹调解,梨树归于街道司。

    至于果子如何分,就是九月中旬后,若果子熟了,先到先得。

    经这么多年磨合,街坊也知道,梨子还没熟透就摘下来,是酸的,难免可惜,就想日子到了再去摘。

    不过,这个时候谁家先动梨子,大家肯定都蜂拥去抢梨子。

    总之,这条巷子形成一种默契,在摘果子时,最好别被发现。

    云芹陆挚几人,也遵守着不成文的规定。

    既然时间在九月中旬,陆挚想到了:“我知道哪一日适合摘果子。”

    云芹:“我也知道。”

    两人对了个视线,忽的笑了,一道说:“九月十五。”

    十五那日,桂榜放榜,就算是寻常人家,也会去凑个热闹。

    桂榜什么时候都能看,梨子只有这个时候能悄悄打。

    云芹期待起十五那日,陆挚亦然。

    …

    进入九月,盛京比淮州要冷,秋风早早打在脸上。

    云芹有一天早上起来,发现屋檐结了霜。

    十五清晨,贡院街贡院一面刷得白亮的墙处,已有学子,三三两两站在一处,等着放榜。

    及至辰时三刻,越来越多人聚在贡院街。

    蓦地,几名衙役手里抱着一卷纸,打马而来:“闲人避让!”

    纸张摊开,新墨泛出一股淡香。

    …

    相比六部衙署,本朝翰林院为随时听候皇帝政令,离皇宫更近,在翰林院,就能看到皇宫高飞的檐角。

    今日桂榜放榜,众人手上事少。

    段砚写了会儿文书,起来绕着圈走,动动腿脚。

    其余同僚问:“段翰林,你做什么呢?”

    段砚说:“多运动,坐久了对身子不好。”

    他和陆挚同岁,体质可不能比他差。

    城南郊野,张府内,张敬坐在那方榻上,闭目打坐。

    他年已四十多,一把长须垂坠,乍然一看,几分仙风道骨。

    许久,他心里还是不能静下来,睁眼捋胡子。

    这几年,张敬主张修身养性,然而,桂榜放榜,三年经历一次,迄今也有四五次了,他还是难免着急,毕竟结果关乎萧山书院。

    他暗想,王文青、陆挚几人,定是能上榜。

    问题只在,名次如何。

    又想,虽然陆挚曾是桂榜榜首,但他求学之路,颇为坎坷,这几年,也只在萧山书院读了半年书。

    张敬不敢肯定,他次次能第一。

    他叹口气,叫仆役进来,问:“让人去看榜了吗?”

    仆役瞧老爷一把胡子都乱了,说话小心几分:“看了,不过……”

    张敬:“嗯?”

    仆役低声:“早上姑娘起后,也说要去看榜。”

    张敬的女儿名张素笺,在前几年,嫁给张敬好友的儿子。

    两家人都无心朝堂,只过自己的日子,虽没有官身,却足够富裕安逸。

    其实当年,张敬确实起了把女儿说给陆挚的心思,虽然,他一贯秉持学生入朝,他就再不往来的原则。

    但女儿一颗心在人家身上,他也认为陆挚人品贵重,如璋如圭,值得托付。

    他甚至还烦恼,若以后女儿嫁出去,陆挚又当官了,他该如何和女儿往来,又不打破自身原则。

    奈何,陆挚并不乐意。

    在盛京,婚姻大事,大部分是男方来提的,女方提一次,已是豁出去脸面。

    之后,张敬就没想着要陆挚当女婿,给女儿挑了一户门当户对的。

    半年前,陆挚来张府拜访,当时他和陆挚在正堂说了几句,他女儿就躲在屏风后。

    得知陆挚如今也娶妻,感情甚笃,张素笺应当死心了。

    那她去看桂榜,不过了却夙愿。

    张敬又捋捋胡子,说:“随她。”

    街上,一辆马车停在角落,张素笺坐在车内,看着外头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有人捶胸顿足,有人大笑癫狂。

    不多时,挤到前面看榜的丫鬟跑回来,说:“姑娘,有了!”

    榜单张贴好后,那报喜官们也骑马,分了几批人,越过人群,朝几个方向去。

    其中一队,直直朝城南东后街梨树巷去,道:“大喜!”

    巷子内,何玉娘和何桂娥两人捏着一件衣服四角,张开衣服,仰头紧张地看着果子。

    云芹指挥陆挚:“那个梨子最大。”

    陆挚双手袖子用襻膊绑着,露出修长有力的手臂,手上拿着一根长竹竿,竹竿头绑着磨得锋利的小刀。

    他捣梨枝,可好几次,梨子晃了晃,却不下来。

    云芹:“我来。”

    可她不够高,踮起脚尖也够不着。

    见状,陆挚倾身从她双腿处竖抱起她,她惊呼,笑了一下,阳光透过梨树的绿叶,落在他们身上,色泽斑斓。

    他仰头眯眼,只觉她眼底的光彩,比日光还明亮。

    云芹倒也利落,切下那个大梨子。

    何桂娥和何玉娘赶紧扑过去,用衣服兜,那梨子“唰”的一下,掉到衣服里,便也伴随着一阵马蹄,与报喜官之声:

    “陆老爷大喜,桂榜榜首!”

    第70章 解元。

    阳河县, 长林村。

    何家何老太屋内,烧着暖热的炭火,老太太戴着一条兔皮云纹抹额,她佝偻着身躯, 在房中踱步。

    突的, 她脚步一顿, 停在红木衣箱处, 那双布满皱纹的手, 打开衣箱,自底部掏出两封信。

    一封是陆挚寄来的,另一封自是云芹的。

    今年四月信到自己手里,她读第一遍还得找何大舅问, 到如今读了四五次,已是熟练。

    其实, 信里也没有太特殊的事。

    陆挚讲了一路如何走,并盛京的日常起居, 他也顺利进萧山书院,继续攻读,希望老太太保重身子云云。

    比起陆挚的简短, 云芹写满两张纸。

    从他们种在小院井边的菜长了苗,到隔壁邻居阿婆的大黄狗生了四只小狗, 再到何玉娘喜欢她扎的发髻……

    事无巨细,绘声绘色。

    何老太好像亲眼看到他们在盛京的生活,于是, 焦躁的心平静下来。

    这时,春婆婆打帘子进来,何老太忙收起信, 问:“回来了?”

    春婆婆:“是,大爷和宗哥儿回来了。”

    十来天前,何大舅和何宗远雇了一辆马车,到州府看桂榜,今日才回家。

    正堂里,二人风尘仆仆,眉宇只有疲惫,没有喜色,何宗远更是脸色铁青,眼圈微红。

    不难猜出,何宗远无缘中举,落榜了。

    何老太心情发沉片刻,又小心翼翼问:“那,阿挚呢?”

    不问倒好,一问,何宗远竟抬袖擦泪。

    何老太还以为连陆挚都没中,何大舅却说:“外甥中了。”

    老太太长松口气,点着头:“好,好。”

    赶紧叫春婆婆:“找邓大跑个腿,去阳溪村云家说这喜事。”

    春婆婆:“诶。”

    可是,何宗远如此情态,何老太怕何宗远想左了,有意安慰几句。

    虽然她不常做这事,不过,从前云芹总找她帮忙,可见她可以的。

    于是,何老太搜肠刮肚,说:“宗哥儿,你三十二就能考乡试,你爹四十来岁才中秀才,你可比他好多了。”

    何宗远依然颓靡,何大舅却开始擦汗。

    何老太:“你爹从小就没有你姑姑玉娘灵活,陆泛也聪明,你们爹娘不一样,你别和阿挚比。”

    何大舅狂擦汗:“母亲……”

    何老太:“世人三十岁未中举的,一抓一大把,你爹四十才考秀才,我都能忍,你就放宽心吧。”

    何大舅跟着抬袖,擦泪说:“儿子错了。”

    何老太:“……”

    本来只有何宗远一人伤怀,这下好了,何大舅也被打击得无地自容。

    回到西院,父子俩不约而同把自己关在房里。

    其实,何大舅没告诉老太太,陆挚不仅中举,还是榜首。

    他有想过陆挚会中举,却没料到,他的才学竟首屈一指。

    还好当初他对陆挚也算敬重有加,关系维护得好,他只能这般自我安慰。

    …

    盛京内城,大雍宫廷。

    宫殿中,瑞兽形博山炉烟雾缭绕,龙涎香气味沉厚。

    一列端庄的宫女抬着琉璃鎏金边托盘,鱼贯而入,皇帝坐在桌前,闭目养神。

    菜摆好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等皇帝动了,这才布菜。

    忽的,皇帝问:“昌王还在宗庙?”

    大太监:“是,王爷一直跪着,不敢偷懒。”

    皇帝罚昌王跪一个时辰宗庙,是为保兴六年的舞弊案。

    那场舞弊案始于衡王的设计,为败坏昌王在天下学子里的名声,昌王却一无所知,倒叫皇帝发现端倪。

    那之后,皇帝把衡王远远打发去西南边吃土,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一到正科,皇帝又看昌王不顺眼。

    他想,昌王大概早知衡王设计,却假做无辜,反将衡王一计。

    由此他联想到,长成的儿子们只顾内斗,其余儿子又太小,不能担事,叫他生出无力。

    可天子是不可能承认自己无能为力的,只能迁怒昌王。

    大太监是皇帝心腹,早揣摩清楚他的心思,有心为昌王解围——既然表因是六年舞弊案,不如用相关联的事化解。

    他道:“官家,奴婢有一则趣事,与今年正科有关。”

    皇帝用筷子捡了两口菜,问:“何事?”

    大太监:“今年解元姓陆,却有个别称,叫‘梨解元’。”

    皇帝:“哦?”

    大太监继续:“据说报喜官去他宅子时,他与妻子正在摘梨,报喜官贺喜之话都说了,他却擦擦梨上灰尘,叫妻子吃一口。”

    皇帝果然笑了:“还有这等事。”

    大太监:“可不是么,倒叫报喜官几人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可从没见过这种举人。”

    又说:“这不,还有一事更巧,这位梨解元,也是六年正科的解元。”

    皇帝好奇:“七年的恩科,他为何没考?”

    大太监在御前行走,惯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就清楚缘由,说:“那年解元戴孝。”

    皇帝沉吟片刻。

    在他眼里,状元只是臣子,解元更算不得什么。

    只是,此子能两次中解元,可见有真才实学,却因昌衡之争,误了几年,可见政斗误国。

    他顿时沉声,道:“你去,再叫昌王跪一个时辰!”

    大太监讪讪:“是。”

    ……

    陆挚中举,在萧山书院、国子监等地,更受关注。

    至于平头百姓,那日梨树巷众人见报喜官来,还没惊讶原来巷子里出了个举人老爷,就看到老爷在摘梨子。

    顿时,大家哄抢而上摘梨去。

    云芹只摘了一个梨,也很满足,她把杆子借给邻居几人,自己抱着咬了一口的大梨,跑回家去。

    而这一日,陆挚忙于拜见张先生、主考官,自不必提。

    晚上,戌时末,月亮圆滚滚的,云芹给何玉娘、何桂娥讲书。

    她已认得不少字,有些书囫囵看过,不求弄清楚里头的意思。

    倒是何玉娘和何桂娥,见云芹卷着书,手指指着字读的样子,十分雅致脱俗,便 巴着她讲内容。

    云芹犯懒,知道她们想听点好入睡的,刻意从陆挚的书堆里,抽了本《孟子》。

    这是他经常看的,里头写了密密麻麻的注释,肯定枯燥。

    三人挤在一张床上,云芹讲两句,遇到不会的字,她就“嗯嗯”两声跳过。

    反正何桂娥何玉娘听不出来。

    果然,这本书别说二何,云芹也直揉眼皮。

    看那两人睡着了,差不多要到陆挚说好的回来的时辰,云芹小声坐起来,掖好被角。

    她一手抱着书,另一手拿着烛灯,刚离开侧屋,就听到轻微的敲门声。

    云芹小声在院子里问:“陆秀才?”

    外头传来温和的声音:“是我。”

    云芹好笑:“这里没有秀才,只有解元。”

    陆挚:“在下陆解元。”

    玩了他两下,云芹这才放下灯开门。

    门外,陆挚长身玉立,眼中含着轻笑,若水波摇动,浮光潋滟。

    因是晚上是会见座师,少不了吃酒,而且他是继座师后第一个离开的,为脱身,难免又被灌了几杯。

    他的衣裳,带着一股浓浓的酒气。

    云芹觉得有点呛,咳嗽了一下。

    陆挚本想装醉骗她,也不好装了,小声笑说:“我去弄点水洗一下。”

    云芹捂着鼻子,瓮声瓮气:“水在灶上。”

    陆挚在厨房脱了外衣,搭在灶台处。

    提水回房中,他在屏风后洗完,换一身衣服,嗅嗅身上,味道浅了很多,这才又坐到云芹身边。

    他忽的环抱着她的腰肢,靠在她身上。

    云芹知道他在装醉,才不上当,用那本《孟子》敲敲他手臂,说:“我有事要说。”

    陆挚正经几分,问:“什么事?”

    云芹:“下午陆停鹤来过了。”

    陆挚目中笑意一凝,问:“来做什么的?”

    原来这阵子,陆家查过了,发现云芹就是陆挚的妻子,而陆停鹤和云芹,又有过两次接触。

    于是,陆停鹤代表陆家,坐着马车来到梨树巷。

    不过陆停鹤见到云芹时的意外,倒不是假的。

    或许事先,陆家没和她说明白云芹就在这。

    陆停鹤很兴奋,殷切地看着云芹,说:“我与堂嫂真有缘分,我还曾想过,像堂嫂这样的女子所嫁何人,原来是堂兄。”

    环顾四周,她又说:“堂嫂如何能住在这样的巷子里,咱们都是陆家人,家里替你们在家里备了一个大院子……”

    听云芹讲到这,陆挚捏了下拳头。

    他是想置办新宅子,却不想陆家的施舍,而陆家势必别有目的。

    压了下情绪,他低声问:“你怎么说?”

    云芹说:“我说不要。”

    陆挚笑了,只遗憾自己当时不在,他追问:“她没问为什么吗?”

    云芹眉宇轻轻一扬,说:“问了,我说:‘你家不是我家,这里才是我家’。”

    陆挚把脸埋在她脖颈处低笑,呼吸断断续续,撩过她脖颈的肌肤。

    叫云芹痒得发笑。

    陆挚也说了一件正事:“中午去张先生那,敲定了,往后我在萧山书院读书,一个月可得五两银子。”

    之前,陆挚在萧山书院进学,不用交束脩,云芹都很惊讶。

    如今听说萧山书院反过来给他钱,还是五两,她怀疑陆挚真的喝醉了。

    陆挚便笑说:“书院是私塾,不是官学,却一直和国子监暗暗角力。”

    当年,张敬在国子监任教时,被欺辱过,如今他攒着一口气,要萧山书院始终压国子监一头。

    可国子监毕竟是官学,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为防止国子监撬走学生,萧山书院自然舍得花钱,不止陆挚,书院还资助了许多穷学生。

    如此一来,书院声名好,更利于广纳寒门学子,以抗衡国子监。

    云芹明白了,说:“倒是好循环。”

    陆挚:“我之前还认得一人,叫王文青。”

    云芹:“我也认识他。”

    陆挚忽的问:“何时认得?在哪认得?我怎么不知?”

    云芹说了那日茶水店开赌局赌解元。

    陆挚温和笑说:“原是这样。”

    又说:“王文青祖母医术很不一般,尤其擅长调理,我今日请他帮忙与他祖母搭线,想让母亲去她那儿看看。”

    云芹有些欣喜:“好。”

    这段时日,陆挚也有带何玉娘去看盛京的大夫,不过都没结果。

    何玉娘不像从前了,也会说些长话,总该看看的。

    陆挚琢磨着,又问:“你没赌我吗?”

    云芹:“赌了。”

    陆挚:“多少?一文?两文?”

    云芹笑着指指桌上笔筒。

    陆挚会意,抽出笔来,又拿起笔筒倒了倒,掉下一把用绳子穿着的铜钱,共有一百文。

    云芹:“我赌了二十文,得了五倍。”

    陆挚却是一愣,云芹并不好赌,就是过年为应景赌钱,也都是一文两文,至多五文。

    二十文钱着实是她愿意赌的最大的数。

    他甚至可以想象,她拿出这二十文时,定是坚定地认为他会再中解元。

    这种信任,千金难买。

    他把那百文抓在手心,忽的说:“这钱不花了。”

    云芹这下真怀疑陆挚醉了,笑他:“呆,钱就是拿来花的。”

    陆挚耳尖和脖颈微红,也觉出自己的好笑。

    可见,自己脑子和思路都清醒,情绪到底叫酒影响了。

    不过他还是坚持:“姑且留出一枚最好看的。”

    云芹:“哪一枚最好看呢?”

    解了铜钱的绳索,他们把铜钱一个个展开,陆挚擎着灯,还真和云芹一道物色起最好看的那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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