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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第71章 木罗刹

    …

    王文青也是萧山书院学生, 小陆挚三岁,只是面容老成了一点,常叫人误以为他比陆挚大。

    桂榜上,他的名字就在陆挚后面。

    得知陆挚为他母亲求医, 他当然乐意牵线。

    只不过, 他祖母性格乖僻, 不常在盛京, 这次他参加大考, 老人家为了孙儿身体,才专程留下。

    经商议,看病的日子定在十一月初一。

    清晨,天际沉沉, 落了一场白雪。

    陆挚告假一日,云芹披着旧披风, 脖颈间系新暖巾,何桂娥牵着何玉娘的手, 几人到城东王宅。

    王文青搓手,在巷口等他们,笑道:“陆兄, 陆嫂子。”

    他是土生土长的盛京人,家里宅子有二进, 大小尚可,在寸土寸金的盛京,算是生活无忧。

    他父母都在, 听说陆挚是解元,忙上茶。

    几人客套叙话,忽的, 王文青祖母从另一间屋子过来,打断他们,说:“不是来看病的吗?”

    王家后宅有小药堂,一面墙的抽屉都是药,里头昏暗又冷,不过打理得很干净,药味不难闻。

    因男女有别,云芹、何桂娥和何玉娘进去,陆挚王文青在外面等候。

    屋内,老大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打量云芹,目中些许惊艳,问:“你是不是姓张?”

    几年前,她孙儿刚入萧山书院,知慕少艾,喜欢上张姑娘,却垂头丧气,只说张先生看重陆挚。

    老大夫记性不错,以为眼前就是那位张姑娘,又想人家长这样,孙子喜欢,也能理解。

    云芹否认:“不是,我叫云芹。”

    大夫“哦”了声,是自己弄错了。

    她也不尴尬,叫云芹:“云芹,帮我拿一下你手边,对,那箱子。”

    云芹提着木箱子递给她,大夫打开,拿出一套脉枕。

    何玉娘主动把手放在脉枕上,朝云芹乖乖一笑。

    屋外,王文青同陆挚聊起学问。

    今非昔比,明年二人都要参与会试,不能再两耳不闻窗外事,话头自然而然涉及时局。

    王文青压着声音,说:“听说,户部、工部和兵部,逼秦国公府交出淮州船舶工场……”

    陆挚:“是。”

    段砚和陆停鹤的婚事,因段砚婉拒,并不顺利,陆家就和户部尚书之子定了婚。

    这三部,如今拧成一股绳。

    尤其是今日大朝会,陆挚听段砚的意思,他长兄段方絮会再在朝会上发难。

    这时,云芹推门而出,何桂娥跟在后面。

    陆挚问:“如何?”

    云芹:“大夫说,母亲得针灸,叫我们留一人等着就好。”

    何桂娥赶紧说:“表叔,婶娘,我陪着姑祖母。”

    屋内,传来何玉娘的嘟囔:“你们都回去,我又不是小孩。”

    她能意识到大家把她当小孩了。

    几人都笑了,不过不能真叫何玉娘一人在,何桂娥还是留下,云芹和陆挚先去忙。

    今日下雪,路上人不多。

    临近梨树巷,云芹和陆挚一愣,因有两道熟悉的人影。

    陆挚:“延雅兄?”

    云芹:“道雪!”

    姚益胡子拉碴,林道雪头发也乱,两人漏夜至今都没休息,眼下一团乌青,没比逃难好多少。

    见到陆挚和云芹,他们也十分激动。

    天冷,陆挚带他们到院子口,快快开门锁:“进来吃杯热茶。”

    云芹:“饿吗,家里有馒头。”

    林道雪立刻点头,不多时,就着一杯热茶暖身子,又吃下一个馒头。

    姚益缓过来,抹把脸:“终于是赶上了……”

    废话少说,他直接道明来意:“拾玦,四月十八我收到你的信,让我帮你查木罗刹。”

    “我找到一位木匠,给他看你画的图,他支支吾吾,说自己不清楚。”

    当时,姚益觉得不对。

    他惯来会做人,接下来几个月,对木匠嘘寒问暖,帮着解决难事,又再三保证,木匠若说了实话,绝不波及木匠和家人。

    终于,木匠向他透露:“罗刹是员外老爷定的,交工前,把身体掏空,只脑袋是实心的,可以拧下来。”

    而当年,秦员外一共定了九九八十一座雕塑。

    姚益顿时意识到什么,可陆挚说,这罗刹是在张敬那看到的,张敬那性子怎么会和秦员外有往来。

    他想寄信说明,又怕信件意外丢失,亦或被截胡。

    于是八月,他干脆把延雅书院托给旁人,上京。

    正好,林道雪自年前到长林,不想回成都府,两人一起跋山涉水,连陆挚中举的消息,都是在路上听说的。

    陆挚缓缓皱眉。

    他脑海里,团着几样东西:八十一座木罗刹,三部和秦国公府的矛盾,段方絮的打算……

    这木罗刹,就是天大的隐患。

    陆挚倏地站起身:“得去张府。”

    说走便走,姚益和林道雪虽然累,但精神紧绷,不想干等。

    他们简单洗个脸,姚益刮刮胡子,四人前去张府。

    所幸位置都在城南,相距不算远。

    月初,张敬自是在家,女儿张素笺也来了,并张敬夫人几人采雪煮酒,对诗句,聊家常,很是清闲。

    正说到几十年前冯相的诗,张敬抚须唏嘘,仆役来报:“老爷,陆挚老爷、姚益老爷携家眷来访,说有要紧事。”

    张敬:“陆挚,和姚益?”

    他记得,姚益是萧山书院几年前的学生,他还算努力,可惜天资不行,又叫舞弊案牵连,撤了功名,再没来考试。

    他吹吹胡子:“哼,这两人一起来做什么,这不雪天么。”

    话是这么说,他整理衣裳,准备拿出老师的气派。

    张素笺挽袖放下酒盅,她扶着母亲起身,到后宅回避。

    姚益甫一进府,对张敬作揖,道了声“先生”。

    云芹和林道雪也颔首。

    张敬还想问是何事,叫他们这么整整齐齐的来。

    陆挚先开口:“老师,那日放在堂中的木罗刹,如今在哪?”

    张敬心中疑虑,先解释:“它很不常见,怕吓着客人,平日都是收到后面的厢房。”

    陆挚和姚益对视,可见清楚张府有木罗刹的人,屈指可数,这倒是好事。

    他们言简意赅,说了那木罗刹的由来。

    张敬拧眉:“这……”

    张敬这尊木罗刹,是另一个周姓举人老爷所赠,他也尚闲云野鹤,脾气相投,他们这几年往来颇多。

    他叫了仆役,说:“你先去周老爷那,问他木罗刹怎么来的。”

    仆役领命,自出门去。

    陆挚又说:“劳烦老师,我们想看那尊雕塑。”

    张敬胡乱捋两下胡子,说:“你们随我来。”

    厢房在后院左侧,这里有个佛堂,供张夫人拜佛,张夫人有些怕木罗刹,叫人用一张布盖起来。

    揭下那块布,罗刹嘴角大咧,双目凸出,面目雕得精细凶恶。

    张府仆役合力把木罗刹搬下来,拧它头,但根本动不了。

    姚益和陆挚也试试,无果。

    张敬:“会不会弄错了……”

    陆挚小声和云芹说:“似乎有机关。”

    云芹观察着它,想起云广汉做木工时,讲过的榫卯结构。

    她说:“我试试。”

    陆挚后退一步。

    张敬兀自着急,看云芹上前,他还惊讶,心想这女娃娃能做什么……

    他还没想完,云芹压着木罗刹的头,一拧一拔。

    “咔哒”一声。

    她没收着劲,后退两步,陆挚连忙扶住她。

    整座木罗刹摇了摇,“嘭咚”一声,砸到地上,身体里一串串金珠子、一锭锭白银,哗啦掉了一地。

    在场的,无人不屏住呼吸。

    一刹,张敬跳脚:“这怎么回事!周和哲他什么意思!”

    但此刻,不是追究送木罗刹的人的时候。

    外头,仆役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我才骑马出去,就听说禁军在各处抄家!”

    …

    十一月初一,大朝会。

    宣宁殿中,皇帝大马金刀坐在龙椅上,文武群臣,左右站立。

    官员奏的事,无非西南干旱减税、修缮宫殿、调整六部轮值等。

    末了,皇帝阖眼,手指搭在扶手上,说:“诸位爱卿,若没有别的事……”

    段方絮手持象牙笏板,出列:“启禀陛下,臣有事要奏。”

    皇帝:“准奏。”

    昌王一派,秦国公的位置和段方絮差不多,他抬眼看向段方絮。

    段方絮道:“阳河县造船,经检验,适合海上防卫,只用在水运实为大材小用,应及时布防东南沿海。”

    兵部陆湘、户部主事出列:“臣附议。”

    秦国公出列:“臣有异议。段大人为何如此几次三番,想插手淮州阳河船运?莫不是和大理寺少卿同流合污?”

    一御史应和他,道:“启禀陛下,臣要参大理寺少卿武材德,滥用职权,从阳河县敛财!”

    顿时,朝堂炸开了锅。

    段方絮紧捏笏板,凝眸。

    阳河县的秦员外之前的靠山,就是大理寺少卿武材德。

    保兴八年,秦员外造了八十一座木罗刹,运到京中,以孝敬武材德这一脉系的官员。

    后来,武材德审理秦国公幼子案时,并没有留手,他和秦国公结仇,秦国公寻仇到秦员外身上。

    秦员外为了秦玥,也为了更大的权势,借机另攀秦国公府。

    武材德在阳河水运的关系,也被秦国公吞下。

    有旧恨在,武材德为三部提供阳河的消息,但不管如何,秦国公也不干净,便以为秦国公不会参他。

    算盘却打错了。

    当即,武材德出列跪下:“臣冤枉!”

    亦有别的御史出来,参秦国公和秦员外私下往来交易。

    秦国公说:“阳河水运所得费用,一笔笔都清楚记录着,只用于宗室。”

    “至于我受贿?李大人,可不能平白无故,血口喷人啊。”

    皇帝缓缓翻着奏折,任由底下众人吵。

    突的,他“啪”地合上几本奏折,底下众人收了声音。

    皇帝说:“若武材德贪污,和段爱卿又有什么关系?”

    那御史躬身,大声道:“八年年初,秦聪运了一批木罗刹,藏匿金银,赠给武材德,武材德又转赠萧山书院张敬。”

    听到这,站在后排的段砚满手汗,心跳如擂鼓。

    他不由出列,道:“启禀陛下,众所周知,萧山书院张院长从不与朝官往来!”

    左右官员全都看向他。

    满朝对“萧山书院”,并不陌生。

    段方絮当年也是萧山书院学生,眼下上朝的官员里,除了段家兄弟,还有五六名官员,曾在萧山书院进学。

    算上外放出京的官员,能轻易凑出二、三十人。

    若张敬卷入罗刹案,说明他所谓不与朝臣往来皆是虚的,别人倒也算了,牵扯过深的段方絮首当其冲。

    段方絮闭了闭眼。

    皇帝将奏疏全都砸到地上,道:“宣霍征。”

    朝中众人噤若寒蝉。

    霍征这几年升至禁军统领,只听令于皇帝,满朝唯有他,能带刀行走御前。

    他穿着锁甲,戴着兜鍪,盔帽却遮不住横在他左脸上的刀疤。

    他“噔噔噔”走进宣宁殿,单膝跪下:“陛下。”

    皇帝:“带五百禁军,去查萧、房、周、张……看看谁家藏着木罗刹!”

    段砚突然想起,从前陆挚曾提过张敬府中有罗刹。

    他身子微微摇晃,恨不能插翅飞去城南,告知噩耗,可他做不到。

    而此时,训练有素的禁军士兵,步伐整齐,披坚执锐。

    他们包抄大理寺少卿武材德府上,如狂风过境,在女眷尖叫哭喊声里,搜出十余尊还没处理完的木罗刹。

    几个士兵砍木罗刹的头,费劲再掰开,倒出里面的珠宝。

    不多时,没有入仕的周举人家中,也被搜出两尊木罗刹。

    ……

    雪停的时候,禁军包围了城南张府。

    张敬和姚益夫妇坐在正堂,姚益试着拿起茶壶倒茶,可是手一直在抖,林道雪倒是比他淡定,掐住他的手。

    仆役跑来:“老爷,不好了,官府来人!”

    张敬看着比姚益稳重,就是胡须有点乱,他站起来,禁军已闯入张府,霍征也随之抵达。

    张敬:“你们这是……”

    霍征道:“先押住。”

    张敬和姚益大惊:“大人,这又为何?”

    禁军做事,自不必同他们交代,何况他们还是白身。

    很快,禁军在张府翻箱倒柜,打砸踹门,也有的冲到后院。

    张夫人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吓得直发抖,张素笺抱着母亲,心中默念着诗篇,以压下恐惧。

    木罗刹因有一人高,并不好藏,在前几个府邸,禁军最多用了一刻就找到了。

    然而,那禁军侍卫朝霍征禀报:“大人,没找到木罗刹。”

    霍征扶着刀,又在张府转了一圈。

    不远处,厨房冒着烟气,他大步走去。

    张府厨房很大,光灶台就三处,之前禁军已找过一遍,厨娘们受了惊,正凑在一起聊着凶神恶煞的禁军。

    还没放下心,她们又听到一阵动静,在门口探头探脑。

    霍征:“拿下。”

    厨娘们:“大人,冤枉啊!”

    霍征便踏进厨房,只看一个漂亮的女子,双手沾着面粉,脸颊也有一道,目光惊疑地看着外头。

    骤然和他对视,她似乎有些害怕,低下头。

    而另一边,灶台下,还有个俊美的男子,似乎没被查抄影响,还在拉着风箱。

    霍征认出人:“陆挚。”

    他之所以认得陆挚,源于“梨解元”,这三字毕竟曾出现在官家跟前,加之不久前,有人指着远远的陆挚,同他介绍。

    他向来过目不忘,便记住了。

    陆挚如今也是萧山书院学生。

    再看云芹,他就清楚他们的身份。

    霍征直觉不对:“你在做什么?”

    陆挚忙也起身,他浑身被灶灰弄得灰扑扑的,拍拍袖子,道:“馒头快好了,火候不能停。”

    云芹在旁边点点头。

    方才他们也是这么和禁军侍卫说的,那侍卫看了馒头就走了,没想到又来个刀疤脸。

    霍征讥笑:“你们难道是张府仆役,还进厨房了?”

    陆挚解释:“说来惭愧,我们在老师家里蹭吃蹭喝好几次,还没曾为老师做过一顿饭。”

    云芹:“嗯,我们在做饭。”

    霍征依然不信任:“那陆挚为什么也在?”

    陆挚抬眉。

    云芹有些惊讶,脱口而出:“你都不帮你妻子的吗?”

    陆挚一有空,就会打下手,也经常帮忙做家务事,她以为男子都这样。

    所以她的惊讶做不得假。

    霍征沉默了。

    方才短短交锋几句,陆挚已经从他的穿束、脸上的瘢痕,猜出他身份是御前红人霍征,而霍征鳏居多年。

    云芹这话,恐怕会激怒他。

    他不由靠近云芹一步。

    未料,霍征并没有生气,只是指指陆挚,冷笑:“尊师重道。”

    陆挚只是一笑。

    灶台上水咕噜咕噜,已经传来馒头香气,云芹嗅嗅,用一条布巾垫着,揭开木盖子,露出白白胖胖的大馒头。

    那香甜味,叫门外守着的禁军,都吸溜了下咽口水。

    见霍征目光依然冷厉,陆挚问:“大人,要吃吗?”

    霍征转了脚步刚要走,突的,又转过身,大声:“把火灭了!”

    他怀疑他们烧了木罗刹。

    云芹赶紧端起那一锅馒头,换到另一个灶台,又小心翼翼用木盖盖住。

    她怕他们的动作,弄脏新做的馒头。

    陆挚也很是莫名似的,退到一旁。

    眨眼间禁军提的水,浇灭灶台,火堆发出哧哧声,还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陆挚掏出手帕,给云芹捂鼻。

    等水浸透灶台,霍征亲自用钳子,扒拉出一块块木头,有块木头有点长,他又觉得像木罗刹的腿。

    可惜,烧得看不出模样。

    不过,如果他们真这么及时,靠火烧处理了木罗刹,那木罗刹的脑袋呢?

    那可是个实心玩意,短时间不可能烧没了。

    霍征又无声抬眼,看陆挚和云芹。

    云芹并不知道人家在打量,她悄悄用手帕,擦陆挚额角的汗。

    陆挚小声:“我不累。”

    云芹也小声:“都流汗了。”

    两人这情形,和这四周剑拔弩张的氛围,十分格格不入。

    霍征:“……”

    他丢下钳子,打开旁边灶台盖子,半点不怕烫,抓了四个馒头,丢给兄弟们,说:“走!”

    作者有话说:陆挚:一个就算了,四个[愤怒]

    第72章 恶鬼。

    禁军来去匆匆, 他们要查抄的人家可不少,这就去下一家掘地了。

    张府厨房外,厨娘们方才被锁着手腕,此时虽然松绑了, 还是纳闷和惊恐:“这都什么人呐!”

    “主人家犯了什么事?”

    “不知道, 官兵走了, 是不是没事了?”

    “……”

    屋内, 被随意揭开的盖子丢在地上, 沾了泥土,灶上冒着热腾腾浓白烟,增添几分虚幻般。

    云芹松口气,拍了下自己心口, 喃喃:“好吓人。”

    陆挚:“……”

    他想到,她刚刚还关心自己流汗, 却是半点看不出来紧张。

    陆挚一乐,轻捏了下她脸颊, 擦掉她脸上面粉,说:“没事了。”

    其实,遇上这种事, 没人不会紧张,云芹不是例外。

    不过, 她一贯越是紧急的时候,就装得越好,不至于暴露自己真实情绪。

    陆挚也没面上那么淡然, 他那汗,有拉风箱拉的,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心焦。

    他掺和这事, 不仅为恩师免于遭难,也为他明年考试。

    若在张敬家中发现木罗刹,一众萧山书院弟子定不得安宁,甚至闹大了,再牵扯所谓舞弊,萧山书院学生都别想考试了。

    私心里,他不愿再出差错,再拖累三年。

    三年又三年,饶是他等得起,又哪有颜面让母亲等,尤其如今还有云芹。

    总之,这关能跨过去,就是天大的好事。

    馒头蒸好了,不吃白不吃。

    云芹拿了两个,分一个给陆挚,边撕着吃边说:“得处理那个头。”

    陆挚:“对。”

    说着,他也咬口馒头,没云芹亲手做的香。

    十一月天冷,发面要的时间要比夏日长,方才这一笼馒头,是厨娘事先发好的。

    云芹再双手沾面粉,再揉两下,攥出形状蒸它。

    一开始她脸上那道面粉,还是陆挚抹上去的。

    所以,霍统领抓走的四个馒头,不全是云芹做的,这般想着,陆挚无端释怀。

    他们两人吃过馒头,慢慢走回佛堂,张府的狼藉不必赘述,姚益、林道雪和张敬已经在佛堂了。

    佛堂里本来供着观音,旁边还有一只到人胸口高的汝窑山水瓶,插着两支紫竹,以供赏玩。

    禁军军兵对观音还好,稍微搬挪,对那只山水瓶就不客气了,搬不走,打碎了一地。

    万幸的是,他们没有抬头。

    此时,张敬缓缓仰起脖子,房梁的阴暗处,那颗狰狞的头颅,双目暴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所有人。

    有一刹,他仿佛被恶鬼缠身,通体顿生寒意。

    便是陆挚,也不由凝神,林道雪和姚益更觉得瘆得慌。

    只云芹抄起地上一根紫竹,捅那恶鬼首。

    尘埃簌簌落下,几人都咳嗽几声,随之就是“嘭”的一声,那颗木脑袋掉下,砸到地上,又弹着滚开。

    为防止它乱滚,云芹踩住它,道:“这下能慢慢烧了。”

    几人:“……”

    陆挚忽的低低笑出声。

    也是,这恶鬼首终究只是一座木雕。

    ——两刻钟前,听说禁军出动,张敬是死心了的。

    还好陆挚提醒他,禁军没有朝他们这个方向过来,一切还来得及。

    姚益和林道雪也认出,罗刹材质是栌木,栌木质坚,适合雕刻,亦常用于取色,它还有个特性,就是容易烧毁。

    加上木罗刹内部是空的,拆了后,一刻钟内保管烧得看不清模样。

    唯有一点,就是实心的头颅。

    张敬叫人把它劈碎,可它经过特殊处理,远比身体坚硬。

    几个家仆砍好一会儿,砍不动,反而因为恶鬼首狰狞凶狠的眼神,他们心生恐惧,纷纷罢手。

    当时已由不得人慢慢处理它,只能藏起来。

    可禁军彻查,有如蝗虫过境,但凡木罗刹有一点部位被发现,都是证物。

    众人不知藏在哪好,便是这时,云芹扯扯陆挚袖子。

    她竖着手指,指指上面。

    云芹道:“在山上,要是远远遇到猛兽,就悄悄爬上树,它们一般不会抬头。”

    来不及犹豫,张敬当下敲定,林道雪请张家母女支走仆从,张家心腹搬梯子藏头颅,陆挚云芹运木材去厨房……

    一刻钟后,大家各自装作无事人,禁军也闯入张府。

    他们果真没抬头。

    张敬劫后余生,对这几人有说不出的感激。

    不过眼下,云芹脚踩罗刹头颅的行为,还是让他有些惊悚:“你这孩子,就这么踩着它啊?”

    他是疑惑云芹为何不怕。

    云芹倒也真不怕,却以为他还爱惜这头颅。

    她不太好意思地收回脚,双手捧起头颅,拍掉它的灰尘,问张敬:“还要擦一下吗?”

    陆挚:“我来擦。”

    她转手把头颅给了陆挚。

    见状,张敬这下也笑了,一边摇头。

    见老师没有郁郁寡欢,姚益松口气,林道雪琢磨片刻,突然觉得看云芹面容清丽,手捧恶鬼首,也是一种“雅”。

    虽然她自己不敢。

    耽搁不得,灶台新烧的火旺了起来,陆挚把头颅投进去,亲眼看它慢慢烧透。

    火焰跳跃舞动,扭曲了恶鬼的眼神。

    张敬盯着这一幕,暗想还是得做场法事,去去晦气。

    陆挚是秉持孔孟之道,对鬼神敬而远之。

    然而此时,他对着罗刹的面孔,心内说:我帮你擦了,要怪只怪我,莫要牵连我妻。若你要牵连,休怪我不客气。

    这头颅烧了又灭,灭了又烧,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完全化成灰烬。

    陆挚和云芹几人没有久待,知道张府得好好收拾,虽是饭点,张夫人再三挽留,他们也没真厚着脸皮蹭饭,就告辞了。

    出了张府,几人都缓缓松口气。

    短短半日的事,竟如此惊心动魄。

    陆挚问:“延雅兄和嫂子住何处?”

    姚益累得慌,打从收到陆挚的信,他就没真正休息过一日,喜好的风花雪月也丢得差不多了。

    他笑道:“你知道的,我在城东西后街有一套宅子。”

    那是当年姚家为他在盛京求学置办的,平时是姚家两个老仆看着,今早他们已托人把行囊运过去。

    云芹默念地址,说:“和王家很近。”便说了何玉娘在那处疗养。

    林道雪一喜:“改日你可一定要来。”

    两人约好时间,林道雪依依不舍地告别云芹,就此分开。

    雪已经停了,可禁军吓得百姓不敢出来,往常最繁华的路段,也不见几个行人。

    陆挚牵着云芹,云芹晃着手臂,两人的手上下摇摆,动作有点大。

    他心里猜,她应当是在回想方才的事,才会兴奋些。

    果然,云芹问他:“做禁军,应该很轻松吧?”

    陆挚思索着,说:“应该吧。”

    什么都不说,不用负任何责任,就能冲进人家里**一通。

    反而还会有人家因禁军搜不出东西,感到庆幸,甚至感激禁军。

    云芹:“你不能当禁军吗?”

    陆挚笑了:“一般不能,托关系进去的多,尤其是荫庇。你想让我当禁军?”

    云芹嘀咕:“你做禁军,我就不喜欢了,太蛮横。”

    陆挚心道,他打死也不做禁军。

    他又说了霍征的身份,以及现在是个鳏夫的事。

    云芹反应了好一下,她原来说了霍征不帮妻子,很不合适。

    她说:“我不是故 意的……”

    陆挚:“禁军砸了老师家,光是汝窑山水瓶,就价值一千两。”

    云芹改口:“可他也做得不对。”

    陆挚小声地笑着。

    突的,远处有行人出没,云芹赶紧松了陆挚的手,陆挚的手兀自在空中打了个半圆。

    他垂下手,那行人又钻去别的巷子了,他也就顺理成章又握住云芹的手。

    刚刚甩着玩,她手指都有点凉了。

    这一日,有惊无险。

    晚饭之前,陆挚和云芹去接何桂娥和何玉娘,正巧,王文青送她二人回来。

    原来是老大夫听说外头禁军抄家,怕陆家夫妻刚来,不清楚里头门道,听说禁军统领生得可怖,太俊的男女也容易碍他的眼,得亏她孙子生得很一般,便叫孙子送人回来。

    王文青顺道交代了医嘱:“日常饮食照常,不必避讳。疗程七日一个,少不得要五个疗程。”

    陆挚道谢,给一锭五两的银子,是一个疗程的价钱,往后按次给。

    王文青也没客气,替祖母收下,又忍不住说:“今天的事……你听说了吗?老师可还好?”

    陆挚:“实不相瞒,当时我就在老师家。”

    反正禁军不会替他瞒,他就用了那套“孝敬老师去做饭”的说辞。

    王文青大受震撼,怪道当初张敬看重陆挚,原来是他不会做饭,回去他就琢磨厨艺自是不提。

    自然,陆挚不能算是会做饭,他做的饭,吃了只是不饿死而已。

    当晚云芹掌勺,随手做了一锅大白馒头,一道茄汁拌肉酱,并一大锅豆腐蛋花汤。

    石桌上虽然冷了点,但几人团聚在一起,又热乎起来了。

    何桂娥也听说禁军过境,很是好奇。

    云芹已回味一日,小声说:“吃完饭,我和你们讲。”

    这下,二何哐哐吃完,嘴里还嚼着东西呢,就勾搭走了云芹。

    云芹也把最后一点馒头塞嘴里,眨眼间,桌上就落下陆挚一人。

    陆挚又觉得这石桌子冷了。

    他轻叹声,又想着何时能换个更好的房子。

    另一边,她们仨躲在侧屋,云芹小小声地说:“早上,我们到张先生家,地里钻出个恶鬼……”

    何桂娥和何玉娘一惊一乍,抱在一起。

    陆挚收拾了碗筷,就着冰水洗干净,也悄悄到了侧屋外。

    他本想听个热闹,隐约听到云芹讲霍征。

    她说:“……高九尺,比陆挚还高,脸上一道横刀疤……”

    何桂娥很怕,还是好奇:“刀疤是什么样的?”

    云芹在脸上比划:“这样。”

    何玉娘不懂:“哪样啊?”

    云芹放弃比划,说:“我叫陆挚画一下。”

    陆挚退后,迅速回到主屋屋檐下的书桌处,坐下。

    片刻,侧屋的门打开了。

    云芹溜了出来,何桂娥和何玉娘怕恶鬼,躲在里头,没敢出来。

    她两三步到主屋檐下,叫他:“陆挚……”

    陆挚卷起书,转过头不看她,说:“不画。”

    云芹“咦”了声。

    陆挚淡淡一笑,说:“是要我画霍统领?不画。”

    云芹问:“为什么?”

    陆挚想,他为何要画霍征?他连云芹都没画过。

    也是这时,他恍然发现,他没画过她。

    他正思索,身侧的板凳,因云芹落座,带来一股淡淡的香气,他的视线,不由从书里挪走,落到她身上。

    天气冷,她穿得鼓鼓的,有几分圆润,那巴掌大的脸上,带着淡淡红晕。

    察觉他的视线,她挪挪屁股,坐得更近了,再把脸颊贴在他手臂上。

    陆挚顿了一下。

    云芹眨眨眼,长睫忽闪,说:“画嘛。”

    陆挚虽然依然坐得笔直,但手里的书没抓紧,哗啦啦页码往回倒了几页。

    ……

    到底还是画了。

    陆挚握着画笔,一手摸自己发热耳垂,又看云芹那期待的星眸,笔下游走。

    霍征此人还真挺好画。

    陆挚勾出兜鍪和盔甲的形状,往上面随便添一副五官,重点是横贯他左脸的刀疤。

    一气呵成,没有半分废笔。

    云芹很惊喜,道:“太像了,你好厉害。”

    不等他回答,她捧着画,跑去和何玉娘和何桂娥显摆,继续讲“奇遇”了。

    侧屋内,又传来低低的惊呼,显然被霍征画像吓一跳。

    陆挚无声一笑,又摊开画纸,暗想方才那个不算,接下来这一张,才是他此生第一张画像。

    其实相比风景、花卉,他不太会画人。

    他笔尖沾了墨汁,在纸上勾出型,又觉得不像,连着废了三张纸,也没画出一张满意的。

    为何这么难画,他手指攥着笔,生出一点不解。

    “吱呀”一声,侧屋门又打开了。

    陆挚循声看去,云芹从门边探出脑袋。

    她提着一盏灯,暖色烛光里,肌肤温润如玉,附着一层温柔的彤色,一双明眸,仿佛浸润了春水。

    一刹,陆挚眉头舒展。

    或许画不出来,是因为想画之人,近在眼前,所以,不管如何纸上技艺如何高超,都不如最真切的她。

    他心底发软,看了眼时辰,收起纸笔,说:“睡觉吧。”

    云芹不置可否,她掩了侧屋的门,自去了主屋,不一会儿却出来了,腋下夹着一个枕头。

    她说:“有一件事。”

    陆挚有点不太好的直觉。

    果然,云芹又说:“桂娥和母亲太怕恶鬼和霍征了,我今晚和她们一起睡。”

    侧屋的床,倒是挺大的,睡三个女子绰绰有余。

    陆挚说:“我也怕。”

    云芹:“不信。”

    陆挚:“……”

    第73章 长命百岁。

    且说, 不止张府陷入慌乱,京中也弥散着紧张的氛围。

    段砚当天就打听到,陆挚和姚益都在张府,又得知禁军没在张府找到木罗刹, 大松一口气。

    想到姚益也上京, 他有心出门找他们, 但段方絮用家法鞭子揍了他一顿。

    他打完, 才问段砚:“知道错在哪了?”

    段砚忍着疼痛, 面如金纸:“大朝会上,我不该出列,不该说话。”

    段方絮道:“倒是有自知之明,你以为你是榜眼, 说话就有分量?不过一七品翰林,一个不慎, 你小命难保!”

    段砚:“我错了。”说完就晕了。

    段夫人得了信去救人,朝段方絮一阵哭喊, 所有声音动静,牢牢关在段府内。

    段家家法名不虚传,段砚告假, 足足躺了七天,才能下地。

    也是这日, 陆挚和姚益前来拜访。

    段砚捯饬了一下形容,忙叫仆婢引二人到自己外书房。

    但看陆挚着一套青色回字锁边冬袄,腰间挂着白色包子纹香囊, 眉眼如画,眸色清冽,身姿挺拔。

    姚益身着湖蓝色云气纹袄子, 面容黝黑,笑声爽朗:“段榜眼,许久不见!”

    段砚阴了多日的心情,有所回转。

    过去,陆挚和段砚交集更多,因二人皆是书院翘楚,难免较劲。

    后来姚益加入,意外缓和了陆挚和段砚关系,尤其是六年放榜后,几人更成了莫逆之交。

    目下,陆挚和姚益嗅到段砚身上药味,都不提。

    段砚却主动说:“没什么不可说的,我是被长兄打了。”

    他使仆役关门,便讲起朝堂上爆发的争执,以及段方絮打他的缘故。

    姚益:“……打得好。”

    陆挚也颔首,道:“你冲动了。”

    段砚苦笑:“事关萧山书院,我就着急了,可见人总避不开一个‘关心则乱’。”

    说了大朝会,段砚问他们“罗刹案”,二人也低声说了。

    段砚道是好险。

    最开始,因“罗刹案”被抄家的,是大理寺少卿,最近几日,太常寺少卿也卷入此案,全家流放。

    眼见着,有衍生成大案的趋势。

    段砚:“长兄已差人去阳河县取证,秦国公会有错漏之处的。”

    姚益说:“我和拾玦在阳河县住过,那‘地头蛇’着实厉害。”

    段砚不服,双手朝某方位一拱,道:“再如何,今上下令彻查,此事定能水落石出。”

    陆挚摩挲杯子边缘,忽的笑了一下。

    段砚:“你笑我什么?”

    陆挚摇头,他眼底没有笑意,含着一种清明冷意:“我只是笑,秦家早有准备。”

    秦聪就是那颗弃子。

    ……

    保兴十一年的年节,注定不平静。

    秦员外换主,从大理寺少卿到秦国公,继续背靠大树,上供金银。

    只是,秦国公又靠“罗刹案”扳倒大理寺少卿。

    虽然这次没能拉萧山书院一派下水,重挫其势力,但也起到敲山震虎之用,令工部三部不敢妄动。

    “罗刹案”自然也波及秦员外,只不过,秦国公力保他,光看钦差是刑部侍郎,便可窥见一二。

    而秦员外脱身的办法,也简单——把事情全推到秦聪头上。

    秦聪是直到捕快缉拿他,才恍然发觉自己被卸磨杀驴。

    彼时,秦员外还在祭拜菩萨,他近两年又瘦了点,分明锦衣玉食,却隐约有皮包骨的趋势。

    秦聪在外面叫骂,不愧是乡野之地出来的,果然难听。

    秦员外对心腹说:“割了他舌头。”

    还没等心腹行动,秦聪的吼声,传到了屋内:“个老不死的!多行不义必自毙!”

    “老子早就备好了后路,你尽管弄死我,待我一死,所有证物都会送到盛京!看你如何笑到最后!”

    “……”

    最终,秦聪暂时被关押起来。

    汪县令没叫人对他动刑,进牢房看他时,劝了一句:“你再折腾,也是死期将至。”

    秦聪笑道:“那你女儿呢?还有你外孙秦琳,他若有父亲死于贿赂案,他如何考试?你真是把你家人当什么了。”

    汪县令冷笑道:“你没资格和我说这些,你从前也并不看重他们。”

    至于汪净荷,汪县令想,那孩子性子温顺,能理解的。

    阳河水运在此,总会有各种手伸进来,就说那工部段方絮,他就真的问心无愧,只为百姓?

    当日,汪县令叫董二去秦府传话,汪净荷带着秦琳回娘家。

    她今日在家,是眼睁睁看着秦聪被抓走的。

    秦员外要和秦聪切割,把“罗刹案”的行贿行为,推给秦聪个人。

    为此,他所受最大的牵连,是没了官职,但无妨,官职本就是虚的。

    秦琳还是受了惊,哭哭啼啼的。

    汪府,汪县令哄了哄秦琳:“乖,你都要五岁了,再不能这般软弱。”

    他叫人把秦琳带下去,对汪净荷说:“秦聪说,他手里有罗刹案里罪臣和秦老爷的通信,你知道藏在哪么?”

    汪净荷垂首:“爹,我不知情。”

    诚如汪县令对秦聪说的,秦聪并不在乎汪净荷,更别提会告知她机密。

    汪县令便觉得汪净荷这点不好,叹气:“罢了,侍郎大人会保我同秦老爷,你也别慌。”

    汪净荷:“是。”

    汪县令:“你和秦聪和离了吧。”

    汪净荷对此早有预料,她是不爱秦聪,却也难免心寒。

    她待要若往常那样,说一个“好”,汪县令说:“你还年轻,翻了年也才二十六,我会替你再张罗一门婚事,只不会是青年。”

    汪净荷突然抬起头。

    她想到她的继母,三十岁的刘家寡妇,为家族利益结盟,嫁给四十多汪县令。

    原来是这种感觉……难怪继母心如槁木。

    她忍住哽咽,道:“爹,这事能不能以后再提?琳儿还小。”

    汪县令:“那你再想想。”

    离开汪府,汪净荷魂不守舍,牵着秦琳回了秦家,正巧遇到秦玥要出门。

    再过几日就是翻了年,秦玥也要十三岁了,他自小生得壮实,眉骨像秦员外,有些高,目中藏着深深戾气。

    他背着手,笑着对随从说:“借住我家的狗男女,那狗男是必死无疑了,狗女也差不多了?”

    随从:“就是,狗男女的孩子也必死无疑!”

    秦琳吓得躲在汪净荷大腿后。

    汪净荷不至于和秦玥争执,等到秦玥走远了,这才带着秦琳回家取暖。

    秦玥这日心情不错,和几个随从去阳河边上垂钓。

    腊月的天时,阳河结了一层冰,几个随从搬来沉重的大石头,砸开冰,又用竹篙搅动,好一会儿,弄出一个大水坑。

    秦玥放了钓竿,旁边自有随从殷勤地备上瓜果。

    那人却忘了,秦玥的爹是吃香瓜死的,是另一个随从给他使眼色,他才惊觉,悄悄藏起香瓜。

    这点小动作,没躲过秦玥的眼睛,秦玥问:“你们做什么?”

    随从:“这……”

    怕被秦玥打,他战战兢兢拿出香瓜。

    秦玥反而笑了:“切来吃。难不成我爹吃死了,我就会吃死?”

    随从立刻谄媚:“不会不会,少爷长命百岁!”

    秦玥就说:“百岁就不必了,除非叫我做人上人,否则就算到祖父那年纪,一年上供万银,又有何用,还不是被人当枪使。”

    说到感悟之处,他点评起这次“罗刹案”,滔滔不绝。

    不远处,一块大大山石后,骆清月抱着一只鸡坐着,胸前挂着吃了一口的大饼。

    他听着秦玥的话,心头大惊。

    因“罗刹案”影响,从今日起,州学、县学直接休学到年后初七,比起往年多放三日。

    骆清月告辞同窗,想着要过年了,便拿今年卖各种东西攒下来的钱,花了一百文买一只肥公鸡回家添菜。

    路上,他还喜滋滋地想,若父母亲知道他在县里读书,不止没花钱,还攒了一只公鸡和十文钱,该有多开心。

    走到附近,他累了,坐背风处歇歇脚。

    没多久,他就听到秦府一众随从的声音。

    骆清月知道秦玥的个性,根本不敢和他对上,就躲了起来。

    结果,却叫他听了满耳朵的秘闻。

    他心跳得极快,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只能捂住嘴。

    不动还好,一动,他和那公鸡对上眼,正祈祷公鸡别出声,畜牲还是畜牲,突的:“咯咯咯。”

    随从:“谁在那!”

    骆清月丢了鸡,狂奔而去,然而他的脚力比不上成年人,眨眼间,几个随从把他押了回来,按在地上。

    秦玥低头,说:“哦,是骆清月,荣合堂的得意学生。”

    骆清月脸贴着雪地,被冻得做不出表情,因他手上紧紧攥着什么,秦玥骤然狂踩他的手。

    他的尾指被踩折了,痛得大叫一声,松了手,十文钱掉在地上。

    秦玥大笑:“你们看他,就为十文,哈哈哈!”

    众人也大笑,松了对骆清月的钳制。

    骆清月赶紧挣脱,低着头用肿胀的手,小心翼翼地捡着铜钱。

    他越这般,秦玥与其他人笑得越欢。

    笑够了,秦玥说:“我有个问题问你。”

    骆清月以为秦玥要放过他,忍着手上痛楚,道:“请问。”

    秦玥:“你知道‘溺毙’这两个字怎么写么?”

    骆清月突的抬起头。

    秦玥知道,骆清月定是听了“罗刹案”的内容,他挥挥手,示意随从把骆清月丢河里。

    几个随从才要动手,却不曾想,这看起来瘦弱、任人欺辱的书生,突的暴跳起来。

    他像一枚投出去的巨石,撞向秦玥。

    连秦玥自己也没想到。

    “噗通”一声,秦玥被撞入冰冷的河水中。

    随从们:“少爷!”

    骆清月摔倒在地,见随从都去救秦玥,赶紧抱着大饼跑了。

    ……

    汪净荷准备了一点吃的,去牢里看秦聪。

    秦聪比她想象的好一点,囚服都没换,也没那么狼狈,她就知道的,父亲做事是会留一线。

    见到她,秦聪自是一喜:“净荷。”

    汪净荷把食物取出来,给他:“你吃吧。”

    秦聪顿觉汪净荷心疼自己,他道:“你放心,我手里捏着东西,那老不死的弄不死我。”

    汪净荷低声说:“老爷已经把你所有随从,都杀了。”

    闻言,秦聪脸色一变。

    那些证据藏的地点,是只有他自己和几个心腹随从知道。

    如果他们全死了,无人知道地点的证据,就没有任何用处。

    不过他很快静下心,说:“孙二呢,我早早让他躲起来的。”

    汪净荷说:“他也死了。”

    若此时秦聪还算冷静,就会发现,秦员外与其弄死他和随从,不如严刑拷打逼供,总有那么点可能,可以知道证据藏在哪,根除隐患。

    可秦聪被关了十来天了,他早就不如面上冷静。

    再加上,他从不觉得汪净荷会骗他。

    他焦急地踱步,突的决定了什么,他看看左右,叫汪净荷过去,附在她耳边,说了证据所藏之地。

    他抓着汪净荷的手臂,说:“你一定不能叫他们得逞,为了琳儿,我也不能死在这件事里,否则,琳儿有个行贿的爹,他如何科举?”

    汪净荷麻木地听着。

    他又说:“那份证据里,也有岳父的账本,若叫他们拿走,岳父的把柄就在他们手中了。”

    汪净荷这才一愣,说:“好。”

    不多时,秦聪一点东西没吃,汪净荷就收了食盒,挎着食盒出了牢房。

    她去了县衙,汪县令正等她呢,便问:“怎么样,秦聪说了吗?”

    汪净荷低眉顺眼:“没有。”

    汪县令冷哼:“看来只能动刑了。”

    汪净荷没有久留,就回秦家。

    这时候,秦玥的随从跑得屁滚尿流,冲到她跟前:“娘子不好了,少爷落水了!”

    汪净荷一急,问:“他又把谁弄下水了?”

    随从:“是他落水了!”

    …

    盛京。

    一桩“罗刹案”,牵扯出多少妖魔鬼怪,自不必详说。

    临到过年,陆挚仍在萧山书院读书,这可不如在延雅书院教书的时候,要到大年三十才休假。

    清晨云芹送陆挚到门口,他神情淡淡,黢黑的眼底,似乎有一缕情绪,看着她时,就叫人难以忽视。

    云芹捋一下他的披风带子,问:“书院功课太难了?”

    陆挚:“尚可。”

    云芹又问:“没吃饱?”

    陆挚:“很饱。”

    云芹:“那?”

    他也不好一直让她猜,垂下长睫,微微倾身,咬耳朵。

    听完他说的话,云芹脸上倏地一红,甚至大冬天的,有点臊得慌。

    她低着头,嘀咕:“我就和她们睡了几次。”

    陆挚:“十三回。”

    自打那日,云芹改编了张府的事,却成了说书般,何玉娘和何桂娥又害怕,又爱听。

    每次她们害怕,一求云芹,云芹就心软,抱着枕头,去侧屋和她们睡。

    陆挚觉得,这不太好。

    所以他刚刚也提了个要求。

    看着纠结的云芹,等她的回答时,他眉眼不由已松,嘴角也微微勾了起来。

    终于,云芹双手把他推出门,并一句:“好吧,今晚说。”

    陆挚趔趄几步,门已经关上,他却从鼻间轻轻笑了。

    …

    上午,云芹带着何桂娥和何玉娘找林道雪,再几天就过年了,她是去送桃符的。

    这两年,陆挚没怎么写桃符,去年是因为路上不方便,今年是不那么缺钱。

    他和云芹分析一通,所谓物以稀为贵,桃符写太多,也就不值钱了,所以今年只送一些亲近友人桃符。

    姚益荣登亲近友人行列,早早催着陆挚写。

    今日何玉娘也要去针灸,云芹就顺路带过去。

    何玉娘针灸了三个疗程后,她的话反而变少了。

    老大夫说:“到她这个年纪,话少才正常。”却也是这个道理。

    这日她们三人登门,姚益不在,去跑延雅书院的关系,林道雪亲自到门口,把几人接进家中。

    虽然宅子都是在城东,但姚家远比王家大,共有三进,还有一个带着假山的花园。

    云芹怀疑,他家不是一般的有钱。

    林道雪收了桃符,笑眯眯说:“字愈发好了,我是真舍不得贴。”

    在阳河县最后那年,陆挚一副桃符卖二两,别人几次转手,就能到五两。

    云芹并不知情,只以为比三两的《小鸡炖蘑菇》少。

    自然,在她看来,陆挚所有画作里,最不值钱的是霍征那幅画。

    一想就知道卖不出去。

    本来云芹送了桃符,就要送何桂娥和何玉娘去王家,林道雪说:“天冷,吃杯茶吧,西山白露呢。”

    云芹咽了一下。

    林道雪又说:“我还叫人烤了牛肉饼,你会喜欢的。”

    云芹又咽了咽。

    她问何桂娥和何玉娘:“你们要吃对吗?对。”

    于是三人进了屋内,屋内燃着炭盆,还有一股淡淡的蔷薇香,林道雪赶紧叫人沏茶,上了牛肉饼。

    牛肉饼果然好吃,外皮焦香,牛肉嫩滑,肥而不腻,冬日里来上一口,微烫的汁水在口中溢开,鲜美得不行。

    何桂娥和何玉娘也吃得开心。

    不一会儿,吃过茶和饼,云芹也不好再留,这时,家中仆役上前,同林道雪说:“娘子,张娘子来了。”

    林道雪问:“可是张素笺娘子?”

    仆役:“正是。”

    因张素笺所嫁的人家,也姓张,故而唤她张娘子。

    几分正说着,突的,何玉娘蹦出一句:“不姓张,云芹不姓张。”

    云芹疑惑:“怎么了?”

    何玉娘却是口齿清晰,说:“大夫问云芹是不是姓张,她认错人了。”

    那还是将近两个月前的事,何玉娘一说,何桂娥都记起来,云芹也是。

    林道雪说:“原是这样,老人家或许听说……”

    她顿住,有些尴尬,她怎么能在云芹跟前说这话呢?

    云芹思索,却忽的明白了什么。

    她问林道雪:“这是和陆挚有关系?”

    第74章 喜欢。

    ……

    云芹和林道雪几人一道从屋内出来。

    姚家仆婢领着张素笺进正堂, 乍然遇到云芹,张素笺片刻怔忪,笑了笑:“小陆娘子。”

    云芹也朝她笑:“张娘子,”又对林道雪说:“道雪, 送到这里就好。”

    林道雪迟疑了一下, 说:“好。”

    就在刚刚, 云芹问她张素笺的事, 云芹是她好友, 她不好欺瞒。

    于是,她如实告知云芹,当年张敬为女儿争取陆挚,并不算很低调, 他所看好的学生都知道这事。

    自然,陆挚没有答应。

    林道雪有点担心, 但也知道,云芹心胸不至于拘泥于此。

    几人走后, 她问张素笺:“娘子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张素笺的视线,也从云芹走远了的倩影上, 缓缓收回。

    因姚益要在盛京办延雅书院,张素笺是受张敬委托, 来送点文书,她嘴上同林道雪说话,心思却飞远了。

    第一次从父亲那得知, 陆挚在乡下娶妻时,张素笺的心好像破了个洞,扑在床上哭了半日。

    那是自己少年时期动心的人, 却这般错过。

    后来,第一次见到云芹,正是木罗刹案发那日,她惊诧于她的姿容,心中有波动,但这种波动并不大。

    物是人非,她已为人妇,而以前,陆挚最是克己复礼,甚至从没单独与她见过面,遑论对她有别的心思。

    这几年她想明白了,陆挚性格虽谦和文雅,骨子里,却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冷。

    若要和他长久过日子,终究会寒了心。

    可那天,禁军走后,她与母亲惊魂未定,从后宅相扶出来,却看他和云芹一人拿着一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吃。

    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云芹说话时,他走两步,便要看她,眼底流动着什么。

    她就也知道了,一切和自己所想并不一样。

    …

    辞别林道雪,云芹带着何桂娥、何玉娘,三人出了姚府,去王宅的药堂。

    和大夫打过招呼,云芹取出一百文,给王文青母亲,这是何桂娥和何玉娘在王家的午饭钱,就不用跑来跑去。

    云芹走后,何桂娥终于难掩沉重心情,叹口气,怎么平白冒出个张娘子呢!

    大夫说:“你这娃娃,叹什么气。”

    这事说到底,是大夫一次认错导致的,何桂娥有点生气,不过她性弱,不敢和老人家犟嘴,就低下头。

    忽的,何玉娘拍了拍她的手。

    何桂娥抬头,何玉娘说:“你在生我的气。”

    何桂娥:“没有,姑祖母不是故意的。”

    何玉娘摊摊手,语气沉稳,说:“我是故意的。”

    见何桂娥一脸惊讶,何玉娘解释:“我记得,以前阿挚的朋友,都知道张姑娘。”

    她脑子里还是张姑娘,而非张娘子。

    那时候,张敬有用舆论试试陆挚的意思,大家都是看破不说破。

    何玉娘:“我就觉得,堵着不如就……嗯疏,得告诉云芹。”

    否则让那些人看到她,都想到张姑娘,她却一无所知吗?这是不对的。

    何桂娥懵懂,发觉何玉娘如今思路清晰,便问:“要是婶娘和表叔吵架了,怎么办?”

    何玉娘开心:“那云芹今晚还和我们一起睡。”

    何桂娥:“……”

    …

    云芹离开王家后,折去买了点猪肉臊子和白菜,面粉不用买,家里还屯着不少。

    她给了钱,挎着东西回到家,着手揉面,发面的时间里,她手很快,调好了白菜猪肉馅,又去劈了点柴,打水。

    做完这些,也才一刻钟。

    她走出厨房,撑着脸颊,坐在台阶上,眺望天际。

    终于,面发好了,她拽出一团面展开,包了一个包子,包完才发现,这个包子做得太大了,比巴掌还大。

    没办法,多捏几个褶吧。

    剩下的面团,她每个都是比照这个包子做的,本来能包十个,只成五个,挤进一个蒸屉里,送到灶台。

    鲜肉包子的香味,很快勾起云芹的馋虫。

    想着陆挚反正在私塾,中午不回家,她暗暗吃了三个,剩下两个。

    等到晚上,这大肉包子,她和陆挚一个,何玉娘和何桂娥一个,这样就没人知道自己吃了三个。

    她正悄悄打算,门外传来拍门声。

    云芹一愣,就听陆挚道:“是我。”

    他居然午饭就回来了,手上提着张敬回赠的年礼——早上他也送了桃符给张敬。

    天冷,可他俊美白皙的面容上沾了汗,面颊带着跑步后浮起的薄红。

    他喘匀呼吸,问:“吃了没?”

    云芹摇摇头,疑惑:“什么事,跑这么急。”

    陆挚连脸也没擦,拿出年礼,里面有两根蜡烛,一沓澄心堂纸,下面垫着一盒糯米糍糕。

    糍糕用精致的纸盒包着,是喜荣街一家糕饼铺子做的,云芹吃过一次,很喜欢。

    若它放凉了,再蒸一遍,就没有那么好吃,所以要快点送过来。

    他用手捂着糍糕盒子,糍糕还热着,他笑道:“快吃吧。”

    云芹突然有一点内疚。

    早知道她就吃两个包子,不要吃三个了。

    书院中午也就休息这么会儿,陆挚等等又要跑回去,她去把包子端上来:“你也吃。”

    陆挚嗅着香气,也饿了,但看那么大一个包子,些微惊讶:“这么大。”

    云芹:“不大不大。”她能吃三个。

    陆挚也笑了,拿着吃了起来。

    云芹捻了一块糍糕,其余的糍糕放在还有余热的蒸锅里温着。

    糍糕酸酸甜甜的,和以前一样好吃,但她吃得有点慢。

    陆挚都吃了一个包子,她才吃完一个糍糕,见状,陆挚掰开剩下那个大包子,送到她嘴边。

    云芹红了脸,说:“其实我已经吃过了……”

    陆挚:“我知道。”

    云芹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陆挚将那半个包子喂给她,又擦擦她嘴角:“我进屋的时候,你嘴角油油的。”

    云芹:“……”

    她慢慢嚼着那半个包子,突的,味觉好像和自己所有感官相通,周遭瞬间开阔明朗。

    看陆挚吃完,她叫他:“陆挚。”

    陆挚:“嗯?”

    云芹:“我们来吵架吧。”

    陆挚面上笑意一怔,唇角也绷紧。

    进门时,他就察觉云芹心不在焉,本来想吃完饭问问她的,她先开口了。

    他脑海里转过几件事,不待细想,便道:“好。”

    云芹:“你老师以前,想撮合你和张娘子。”

    原来是为这件事,陆挚正襟危坐,斟酌一瞬,便道:“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云芹:“大家好像都知道,只我不知道。”

    陆挚:“我错了。”

    云芹说:“那你老师,还撮合过你和别的姑娘吗?”

    陆挚摇头,又摇摇头。

    云芹松口气,收了话头,结果她不说话,陆挚也不说,他盯着桌面,眉眼凝结淡淡的愁意,两人间很安静。

    她只好用手肘推他,提醒:“好像吵完了。”

    陆挚张张口,总觉得话没说完。

    其实云芹也有种感觉,只是最要紧的话,她已经问完了,其他的就不急,反而需要好好捋一捋思绪。

    她说:“你先回去读书。”

    陆挚完全不想走,说:“我下午不去了。”

    云芹:“去不去?”

    陆挚:“……去。”

    最终陆挚还是回了萧山书院。

    路上他也想清楚了,姚益和段砚也清楚的事,他怎么能叫云芹从别人口中听得,仿佛在戏弄她。

    虽然他本心绝无此意,可是,人有时候想的和做的,是有差别的,不能用“无心”去掩盖自己做的事的结果。

    再想云芹从没做过那么大的包子,可想而知,她受了多少影响。

    一下午,陆挚面上不显,却魂不守舍。

    好在今日二十八,明日就是除夕,书院休假,逢年过节的,众人难免躁动,他这般倒是不明显。

    待得酉时,陆挚提着书箧,王文青跟在他身后,虽知道陆挚不会答应,还是问:“拾玦兄,今晚城南酒楼有诗会,可要去酒楼吃一杯?”

    陆挚道:“不去。”

    王文青:“唉,反正你晚上是不出来 的。”

    他两人才走出萧山书院,便听有人低声说:“看那儿有位娘子……”

    陆挚抬眼,薄薄的夕阳里,云芹站在书院外的石头景观处。

    她挽着堕马髻,斜插一根银簪,再无别的妆饰,但阳光点缀她乌发间,粉腮红润,眉眼昳丽。

    她惯常不留意旁人目光,兀自垂着脑袋,找哪块石头好坐不硌屁股。

    刚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还没拍掉灰尘,身后就传来陆挚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云芹回过身,说:“我来找你。”

    陆挚目光闪烁,轻咳了下:“今晚酒楼有诗会,要不,去酒楼吃?”

    云芹:“好啊。”

    陆挚有些意料不到,问:“母亲和桂娥的饭……”

    云芹说:“我来时和她们说了,让她们自己吃。”

    陆挚“嗯”了声,忽的又明白,云芹想和他单独待着,才会先和何桂娥她们说了晚饭的安排。

    他心内泛出点甜意,冲淡了一下午积攒的惘然。

    只是,事情还没全说开,他高兴不了多久。

    酒楼就在城南,他们走过去花了两刻钟,深蓝色天幕角落,留下一抹浓浓的橘黄。

    这里虽不是内城,因明日就是除夕,此时十分嘈杂,光一条街,就半点不输阳河县县城,各种吆喝声,卖什么的都有。

    酒楼门口,亮着一盏盏灯笼,摆着一块酒幌子,上面用粗毛笔写了三个字:赏诗会。

    从酒楼二楼飘下许多长布,上面写着不少古人今人的诗。

    云芹被勾出兴致,抬眼看了几条布诗,发现全在书里看过后,就想吃饭了。

    今日出行是在意料之外,陆挚事先没准备,没能去二楼,只好和云芹在一楼大堂吃。

    云芹被繁华迷了眼,一边吃,一边到处瞧:“好热闹啊。”

    陆挚在心内默默道,这热闹却不属于他。

    不一会儿,桌上七八成的菜都被云芹吃了,她感觉自己吃太多,便问陆挚:“你吃饱了吗?”

    陆挚虽然没吃多少,还是说:“饱了。”

    结了账,这一桌就要二两银子,云芹想到背着何玉娘吃大餐,不太好意思,问陆挚:“我们买点花灯给娘玩?”

    陆挚:“好。”

    到了花灯摊主那,云芹得知现在买便宜,到正月十五买就比现在贵三成。

    她就给每人都买了一盏。

    何桂娥是一只兔子花灯,何玉娘是鲤鱼,挑她和陆挚的灯时,她有些纠结,陆挚见状,认真和她一起挑。

    不一会儿,云芹提了一盏蝴蝶缀珠灯,陆挚则是一盏梅花灯。

    她小心翼翼收起何桂娥和何玉娘的,自己和陆挚的灯,倒是借了火,亮着。

    玩到这时候,也该回家了,正好拿它们照明。

    灯在夜风中摇晃,两道光源,把两人的影子叠到一处。

    离开热闹的街道,风一吹,云芹搓搓手臂,陆挚牵住她的手,抓到手心暖着。

    清冷的道路上,他的声音低低的:“我下午好好想过了,对不住。”

    云芹:“?”

    陆挚:“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在荆州,母亲曾经开玩笑过,要让我和邻里结娃娃亲。”

    他想了一下午,记起除了和张素笺,这事没和云芹说。

    云芹却笑了,说:“糊涂秀才,你这样叫‘过犹不及’。”

    得她这一句,他波荡的心绪稳下,耳尖冒出一抹微红,他果然钻牛犄角了。

    云芹说:“你要这么算,除了秦聪,来过我家提亲的还有嗯……李二,彭三,赵振嗯……王二牛……”

    陆挚:“……”

    她挠挠他手指,说:“他们和秦聪不一样,没必要提。”

    陆挚想,一样的,一样惹人厌恶。

    既然说到秦聪,云芹微微吸了一口气,顺理成章出口:“不过,我好像真的明白你为什么不喜秦聪了。”

    陆挚蓦地一愣,用力攥住云芹的手。

    从前,云芹光是知道陆挚这种行为,叫“吃醋”,那是她从父母身上学来的。

    可她却没体会过这种类似的情绪。

    那么,她吃张素笺的醋吗?

    她想了一个下午,已经明白了,道:“自然,我不是讨厌张娘子。我和她说的话不超过五句,彼此是白纸。”

    她微微抬起头,看陆挚,说:“可我依然对她产生了不好的情绪。”

    云芹也想,为什么对汪净荷就不一样,那是她对秦聪感情很普通,小时候的玩伴长大后分道扬镳,比比皆是。

    所以,这种情绪,无关张素笺,而有关陆挚。

    意识到它很简单,承认它却难。

    世人总是规避它,厌恶它,将它命名为“嫉妒”,再鼓动两个本应相互为白纸的人,为它抹脏纸张,甚至撕碎它。

    云芹不想也不会这么做。

    她只是从这种感觉,发现原来“喜欢”是牵挂着这样一个人,心情自会随着他,此起彼伏,酸甜百味,都是由这两个字来的。

    陆挚怔怔看着她,他抿住唇,不知道是不是这条小路太静了,他耳朵里都是自己的心跳声。

    聒噪得他耳廓发麻。

    他一直不说话,只目光那般火热。

    云芹被他看得有些害臊,她脚尖踢踢一块石头,手里的灯晃了晃,她的声音,就藏在昏暗的光里:“你快说‘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在几年前,陆挚说过一次,却没挂在嘴边。

    此时云芹想听,他心内一软,说:“我喜欢你。”

    云芹抬起蝴蝶缀珠灯,一手拢在唇边,把声音放了出来:

    “我也喜欢你。”

    ……

    天色已经很暗了,云芹和陆挚还没回来,何桂娥在侧屋里来回踱步。

    何玉娘比她淡定许多,还拿了一方手帕绣了起来,就是绣的是云芹自创的包子纹。

    终于,到了亥时一刻,院子门扉被轻轻敲了敲。

    何桂娥立刻扑过去:“婶娘?”

    云芹:“嗯,我们回来了。”

    何桂娥几乎喜极而泣,连忙打开门,只是外头很暗,他们也不拿个灯,瞧不清神色,也不知有没有吵架。

    她不好杵在门口,侧身让他们进来。

    看她惴惴,云芹笑了,摸摸她脑袋,说:“让你久等了,去睡吧。”

    何桂娥:“好。”

    侧屋里,传来何玉娘的声音:“云芹,来睡觉!”

    陆挚在厨房:“咳。”

    云芹也扬起声音:“娘,今晚你们睡。”

    何玉娘嘀咕了什么,不过隔着窗户,听不大清楚,何桂娥见状,这才彻底放心,兀自回侧屋,叫何玉娘睡觉,吹灭了灯。

    侧屋灯灭,该是主屋亮灯了。

    云芹摸到烛台和发烛,还没擦亮,身后,陆挚关了门闩上,按住她的手,又低头噙住她的唇。

    若近了看,便能发觉两人嘴唇红润,云芹的唇更甚,被吮得有点肿,艳红红的。

    黑暗里,陆挚将她抱起来亲,两人倒在床上,床帐落了下来,衣裳都没来得及全褪去,便丢到了地上。

    除了第一次,他们从没这般乱,这般急。

    云芹被亲得稀里糊涂,忽的想起什么:“热水……”

    陆挚:“锅上烧着。”

    云芹呆了呆:“什么时候?”

    陆挚呼吸烫人,说:“你和你侄女儿和母亲说话的时候。”

    云芹好笑,但笑不出来,因为他的吻,她小腹不由绷紧,脚趾蜷缩,有种叫人羞耻的舒服。

    情正浓时,陆挚想到什么,平稳了下呼吸,问:“这几日不是你月事么?”

    他本该记得的,只是云芹前几天去侧屋睡觉,所以早上,他只惦记着让人回来。

    一般每月这几日,他不惹她闹她,毕竟难受的是自己。

    云芹眨了下眼,说:“好像,好几个月没来了。”

    陆挚怔怔:“你怎么不说。”

    云芹心想,这是要说的吗。

    某种程度,陆挚也是体会了一把文木花的心情。

    他突的坐起来,也把云芹衣服拉好,还是去厨房打水,拧了布,替她擦擦那儿。

    他指尖竟轻颤着,声音还算冷静:“我去找大夫。”

    云芹从刚刚就很困惑,问:“这么晚了,找大夫?”

    陆挚:“你可能有身孕了。”

    云芹:“啊?”

    她呆呆地想,难怪最近吃得比平时还多。

    那就是今晚也不能弄了,方才明明很有……不能想了。

    看陆挚套上衣服,云芹裹着被子,说:“先睡吧,明天再看。”

    陆挚:“还是得看大夫的。”

    云芹打呵欠:“那我先睡了。”

    陆挚本是满腔激动,可这时候找大夫,折腾来折腾去,是云芹没得好睡。

    他犹豫了一下,褪去外衣,到被窝里环抱住她。

    过了许久,他睁开眼睛,睡不着。

    云芹已经睡得脸颊红扑扑的,长睫低垂,半点没知觉。

    陆挚好气又好笑,捏了下她鼻尖,又亲了几口,只是,他也才强压的感觉,又反扑过来,遂作罢。

    又想到今晚她同自己说的那句喜欢,他心口一热,反扑得更严重了。

    就算他自诩自制力强,也不好再抱着她睡。

    他披着衣裳,提着灯去屋外叫冷风一激,彻底冷静下来,想到云芹可能怀孕,他决心更甚,今科定要及第。

    如此一来,他倒也沉下心,挑灯夜读。

    第75章 看你。

    隔日, 云芹睡成“大”字形,陆挚似乎怕她耳朵冻到,在她脸颊两边堆一圈小被子,把她包成一团。

    云芹睡得有点热, 正好天亮了, 有一股饭香, 她迷迷糊糊睁眼。

    昨天一整天想太多, 晚上她睡得可好, 一夜无梦。

    她甩开被包,起身伸懒腰,窸窸窣窣穿好衣裳。

    陆挚推门进来:“醒了?”

    云芹:“唔。”

    他给她梳梳头发,自去打水来给她洗漱。

    早饭是何桂娥做的, 石桌上放着一锅稀饭,配外面买的酱牛肉, 光看着就不错。

    除此之外,逼仄的院子里还有一位陌生的老人家。

    云芹和他大眼瞪小眼, 问陆挚:“这是谁?”

    老人家:“我是郎中。”

    陆挚省了解释,说:“大夫还没吃饭,我叫桂娥也给他做了一份。”

    云芹:“哦, 是这样。”

    她就是有点疑惑,怎么大夫这么早出诊, 还不吃饭的,殊不知是陆挚太早把人请来,叫人家没来得及吃早饭。

    几人简单吃了一顿, 大夫在石桌上给云芹诊脉。

    陆挚、何玉娘和何桂娥都静静等着。

    大夫张口,陆挚三人屏息,却听他说:“换只手吧。”

    云芹换了一只手给他把脉。

    大夫点点头, 又要开口,陆挚三人再次屏息,老人家道:“这娘子身子很好啊,平时没什么烦心事吧。”

    三人:“……”

    好在,这大夫收了神通,笑着拱拱手说:“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恭喜娘子,是有喜了。”

    陆挚虽然早有准备,但能得到确定,胸膛还是忽的起伏,云芹也摸摸自己手腕,有点缓不过来。

    按大夫的说法,云芹身子好,不用特别调理,忌吃生食酒水浓茶等,正好这些她平日也不吃,倒也没什么。

    再看月份,如今是三个月多,明年六月中下旬生。

    院子里,沉浸着喜洋洋的氛围。

    何桂娥说:“六月的话,现在是不是要做小孩衣服了,要找凉爽一点的布料才好……”

    何玉娘也说:“我会缝。”

    云芹不由笑了笑,等她们高兴一会儿后,道:“好了,我送你们去王家。”

    今天是最后一天的疗程,过后,何玉娘就不用再治疗了。

    她愈发清醒,就像小孩慢慢长大,只是还没到她原先这个年纪,按王家老大夫的说法,剩下的,就等她自己慢慢想。

    如此一来,家中最近也是喜事颇多。

    陆挚不想独自留在家中,他弯着唇角,说:“我也去。”

    收拾了一下,几人到王家,云芹带着何桂娥和何玉娘去了药堂。

    陆挚在门口等她,王文青揣着手来,说:“拾玦兄这就不厚道了啊,昨天你说不去酒楼,最后还是去了。”

    原来昨晚陆挚结账时,王文青在二楼见到他了。

    如今他们是举子,就算会试落榜,也有入仕的资格,以诗会友的集会,不是附庸风雅的集会,而是能真正拉拢关系。

    这也是王文青邀他的缘故,结果,陆挚去了酒楼,却不是为诗会。

    加上此时陆挚抿唇轻笑,他不由怀疑,酒楼是不是有天大的好事,叫陆挚遇上了。

    陆挚却只解释:“我有私事。”

    王文青打探:“什么事啊,比诗会还重要?”

    陆挚温和地笑了,说:“和我妻子吃饭。”

    王文青:“……”

    不多时,云芹从药堂出来,遇到耷拉着眉眼的王文青。

    王文青可不是姚益段砚那样的,当下告状:“嫂子,你管管拾玦兄吧!脸上可写了‘满面春风’四字!”

    云芹看向不远处的陆挚:“没写字啊……你是说他俊?他一直俊的,不好管。”

    王文青:“……”

    云芹过来时,陆挚问她和王文青说了什么,云芹便也说了,“一直俊”这三个字,更叫陆挚闷声发笑。

    既是去城东,少不得拜访姚益。

    云芹和林道雪到后宅蹭吃。

    林道雪见他二人没事,彼此间的氛围还极好,她终是松口气,令人煮茶前,问云芹:“可要酽一些?”

    云芹说:“我有身孕了,现下吃不得浓茶。”

    林道雪一惊,又是大喜:“这可是好事!几个月了?”

    她是生产过的,孩子在成都府婆婆膝下养着,过来人有经验,自是和云芹讨论开来。

    另一边,陆挚和姚益去了外书房。

    姚益这阵子很累,盛京不是阳河县长林村,想要在这里开办一座书院,就要做好被各级剥一层皮的准备。

    还好他皮厚,又有张敬打点,终于把书院的地点定在城北,从城南到城北,就是长林村到阳河县县城的距离。

    虽然萧山书院不收童生,延雅书院还是收秀才前的学生,但两座书院的位置,也得稍微避开,以防万一抢上学生。

    姚益:“到时候,少不得你帮忙宣扬两句。”

    陆挚自是答应:“好。”

    姚益忍了忍,问:“我刚刚就想说了,你遇到什么喜事了,笑成这般?”

    陆挚才发觉自己笑着,他清清嗓子,说:“我要做父亲了。”

    姚益惊讶,却也理解:“恭喜恭喜!”

    陆挚又说:“我想请经验老道的婆子照料云芹,你若认识几个,可否推荐一二?”

    姚益:“我回头问问道雪。”

    他刚要笑陆挚想得深远,忽的反应过来,他不用自己想,是依托家族,而陆挚还得考试,还这般心细。

    不知这对他今年的会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下一刻,陆挚从袖子里,拿出几篇折起来的纸,道:“延雅兄,来探讨一下这策论。”

    看来是好事,不过姚益头大:“……你别拉着我上进啊。”

    …

    云芹和陆挚在外面没待太久,去年过年他们还在路上,草草完事,今年是他们第一次在盛京过年。

    和以前不一样,年货都是自己置办,虽然大部分都好了,还是得再添点什么,便也一起忙活起来。

    当晚上,四人用云芹特制浆糊贴桃符,骤地“砰砰”声不断,云芹抬头,从小院子望出去,能看到远处内城的一点烟花。

    伴着远处烟火璀璨,他们吃了一顿热腾腾的团圆饭。

    今年没有屠苏酒,换成蒙顶石花,沏得淡淡的,云芹吃了一口,细细品味,香气温雅,回甘也是一股清甜。

    云芹双手握着茶杯:“这个好喝,和白露差不多。”

    何桂娥和何玉娘也学她,品茶喟叹。

    陆挚笑道:“下次还买。”

    因云芹怀着孩子,陆挚本想着看情况守夜。不过,云芹就算有困意,还是和往年一样,守到子时。

    子时一到,何桂娥和何玉娘去睡觉,陆挚也牵着云芹的手,回到房中。

    烛台上,桦烛已烧到底,陆挚拿出一支新白烛,正是昨日张敬回的年礼。

    他点燃它,整个屋子都被明亮的光装满,云芹本来困了,一下清醒不少。

    她不习惯地眨眨眼,道:“好亮。”

    陆挚持灯,一手护着火,笑说:“这是腊树做的白烛。”

    他们以前用的是桦树做的桦烛,一根就得几十文,不算便宜,但光是有些暗,只能说刚够用来读书。

    而这种白腊烛,光一根就两百文。

    自然,陆挚不用解释,云芹也知道贵。

    想到都要睡了,她拉拉陆挚袖子,说:“别浪费,快灭了。”

    陆挚将光挪近一点,眼中含笑:“不浪费,这么亮的白烛,我想用来看你。”

    云芹长睫一颤,她很多时候是说不过陆挚的。

    就他有道理。

    他低声道:“你也看看我。”

    她脸颊微红,目光从下往上,悄悄朝他脸上看。

    她和王文青说陆挚一直俊,这是客观事实,可是,或许是第一次在这般亮光下看他,她发现他好像远不止俊。

    明光镌刻出他流畅的骨相,唇形好看,鼻梁挺拔,肌肤更是白皙如玉,那黢黑眼眸如有星子闪熠,情愫一览无遗。

    应该是很俊。

    他轻搁下灯盏,低头靠近,云芹心内一紧。

    他含住她的唇,辗转吮吸,舌尖摩挲,相互勾缠,亲这几下,两人都不过瘾,可又怀着孩子,不好乱来。

    陆挚想到什么,耳尖微红,在她耳际说了,云芹只叫他的俊美迷了心窍,一时没推拒。

    他灼热的唇,就一路亲进她衣襟之中。

    保兴十一年正月初一,在这样的亮光里,缓缓抵达。

    ……

    正月十五,段家。

    上元节阖家喜庆,向来严肃的段家也张灯结彩,门口挂上几个红灯笼。

    段方絮今日休沐,不过心腹百里加急送来了阳河县的消息。

    书房里,他妻子刚放下一盏茶走了,段方絮展信阅读,一目十行,他眉心松了又紧,又重复阅读一遍。

    好一会儿,他捏起密信,掷到炭盆里烧了。

    外头,长随道:“大爷,二爷来找。”

    段方絮:“让他进来。”

    段砚进门前把披风丢给小厮,进屋后搓搓手臂,询问:“大哥,明日大朝会,还会上奏阳河县的折子吗?”

    段方絮靠着椅后背思索,说:“不奏。”

    自打“罗刹案”事发,目前三部都按兵不动,段方絮张罗着证据,倒是叫盛京过了个安稳年。

    段砚“哦”了声,也不走。

    段方絮看他便觉眼涩,说:“今日十五,你没事做?不去找人吃酒?”

    段砚:“没意思。”

    陆挚和姚益都有家室,尤其是陆挚,要是不问到有关的还好,他也不至于主动说,问题就是一个不小心总会问到。

    那厮明里暗里的,生怕别人不知他娘子多好。

    段砚被酸过几次牙,要找姚益,姚益也在和林道雪卿卿我我。

    见他这样,段方絮竟有几分理解,道:“三月就是你婚期,怎么不去找人家姑娘?”

    虽说有男女大防,不过上元佳节,往往是才子佳人相会的时候。

    段砚定了方家姑娘,年十八,乃国子监祭酒之女,兄长是保兴三年正科的进士,外放当官了,也算清贵,相看过后,段砚很满意。

    被段方絮一问,段砚低头不语,好像地上有蚂蚁。

    段方絮瞧不得他这般,挥挥手,说:“既如此,我交代你一事,你去把陆拾玦请来,我要聊阳河县的事。”

    听到阳河县,段砚来劲了,立刻去当这跑腿的。

    这日,陆挚和云芹约好晚上逛灯会,花灯也买了,不去白不去。

    天色尚早,段砚突然来访,提了长兄的邀请,陆挚没有旁的事,又想接触朝中事务对自己有益,便也前往。

    段府在内城,陆挚和段砚各骑一匹马,到了内城门口,才换步行,前往段府段方絮的书房。

    书房内,段方絮独自对弈,盯着进入死局的棋盘,他眉头紧紧锁着,等到有人通报,他方放下棋子。

    陆挚作揖:“见过段大人。”

    段砚找了张椅子坐下,扫了几眼棋盘。

    段方絮略过寒暄,直接说:“秦聪还在大牢,这关头,秦玥出事了,被人推入冰河水中,信寄出的时候,还没抓到要犯。”

    段砚跳起来:“什么?秦玥是秦铮的孙子吧?死了没?”

    段方絮:“你坐下。”

    段砚缓缓坐下。

    陆挚神色淡然,道:“汪县令性子直爽,擅长快刀斩乱麻,事发这般久,秦聪还没被定罪,可见,他身上有汪县令或者秦员外的把柄。”

    段砚略一思索,觉得有道理,做秦家的义子,怎么能没有半点心机。

    果然,段方絮也点头,说:“你说得没错,可惜他们看得太紧,我的人没能接触秦聪,这么久,他们只让他妻子看过他。”

    “目下秦玥出事,我倒觉得,是瓦解秦国公和秦员外关系的机会,你有何解?”

    这就是他找陆挚这白身的缘故。

    一来,陆挚在阳河县生活过好几年,更了解地头蛇秦员外作风。

    二来,陆挚曾经书信给萧山书院,间接导致秦国公幼子被前大理寺少卿刁难,这事,秦国公估计还记着。

    陆挚也清楚段方絮找自己的动机,他进京的事,陆家都能得知,秦国公自然也能。

    秦国公此人素有记仇之名,这一年,陆挚秉持“敌不动我不动”,此刻有机会,他没有不先发制人的道理。

    何况,他有家,容不得任何差错。

    段方絮双目如炬盯着陆挚。

    段砚也有些好奇。

    陆挚垂眸思索,忽的说:“秦员外两位儿子因意外去世,他笃信神佛,上供也靠罗刹遮掩……”

    他抬手,修长的指尖从棋盒里,捡了一颗黑棋,“哒”的一声,放在棋盘上,语气温和:“大人,请攻心为上。”

    白发人送走两次黑发人,秦员外决不能接受秦玥出事,但腊月天时,掉入河水中的秦玥,凶多吉少。

    把此果,归因成和秦国公结党,由不得秦员外不信。

    剩下的只待段方絮去运作。

    段方絮低头,只见陆挚落下的黑子,在棋局上撕开了一个口子。

    第76章 胡子。

    ……

    清晨, 昨夜小雪才化,路上还滑,四个戴孝的小厮走得小心翼翼,抬着一口楠木棺材。

    领头的管事催着:“快点快点, 别磨蹭, 员外老爷等着呢。”

    因“罗刹案”, 秦员外前个月已被革职, 但没了虚职, 也与从前无差,因此众人仍喊他“员外老爷”。

    棺材抬进秦家,是为冲喜。

    从秦玥落水后这一个月,阳河县乃至淮州最有名望的大夫, 全都住在秦家,为秦玥调理身体。

    可阎王要索命, 就是仙丹妙药也救不回来。

    秦家佛堂内,秦员外这个月瘦了很多, 像一把枯木穿着一张人皮,他拜着菩萨,上了三根香。

    插香时没拿稳, 断了两根香。

    他突的记起二十年前去世的大儿子,大儿子说:“爹, 我宁愿亲自去跑运河,你别答应武老爷。”

    后来,大儿子葬身滔滔河水中, 可见,善无善报。

    秦员外不敢让二儿子牵涉太多事务,可人在家中坐, 也能被香瓜噎死,如今,秦玥又要不好了。

    盯着两根断香,秦员外浑浊的眼里,凝起一股狠意。

    外面,长随道:“老爷,少爷他……大夫叫老爷去看他最后一眼……”

    秦员外大骇,跌跌撞撞赶到秦玥房中。

    锦绣帷帐内,秦玥脸色死白,眼珠凸出,声嘶力竭:“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一旁侍药的汪净荷看他脸孔狰狞,淡漠地想,那些因他而死的人,难道就想死么。

    秦员外拍他胸膛:“玥哥儿,别气,来吃药……”

    几口药喂进秦玥嘴里,却被吐了出来。

    不过片刻,秦玥瞪着眼,一动不动,房中大夫手指探他脖颈,摇头。

    这一年,秦玥十三岁,离长命百岁还有一点差距。

    刹那间,房中爆出哭声。

    秦员外捶胸顿足:“天杀的、天杀的!”说着厥过去,叫人掐着人中突然醒来,拽着身边长随,“抓住害玥哥儿的犯人没有!”

    长随惊恐:“还、还没……”

    秦员外:“呸!我要你们一个月内找来!你们熬到玥哥儿死了,也没能把他正法!”

    大叫一声,他又晕了过去,好在房中有现成的好大夫,当即给他看病。

    眼看家中乱成一团,汪净荷端着剩下一半药的药碗,出了屋子。

    这药再用不上,她洒在门口泥地里,也是这时,汪县令亲自来秦府来访。

    秦员外晕过去了,老夫人也卧病在床,只汪净荷去见汪县令。

    汪县令快到知天命的年纪,因一桩“罗刹案”,要应付各处人马,不到半年,白了一半头发。

    他问汪净荷:“玥哥儿怎么样了?”

    汪净荷:“还想差人告知父亲,他刚走。”

    汪县令大叹,奇怪的是,那骆清月人间蒸发了似的,他叫汪净荷:“你多在县里官眷中打听。”

    “那小子可能藏在一些官眷家中,才这么难找。”

    汪净荷:“好。”

    送走汪县令,汪净荷去厨房取一份热的稻米饭,两个大馒头,一个红烧大猪蹄,一碟蜜渍梅花。

    十三岁的男孩胃口大得很,她又添了个大鸡腿。

    她提着饭盒,路过那口楠木棺材,路过厢房大哭的仆婢,路过要去抓药的长随,来到秦家侧后的库房。

    这库房独一间,秦家拿来当柴房,为防止起火,四周还夯了高墙,除了做苦力的小厮,没人往这边来的。

    停在库房前,汪净荷拿出一串钥匙,数到四根,打开簧片锁。

    这阵子,骆清月一直住这儿。

    他还算整洁,裹着一顶被子发呆,听到开锁声,先是大惊失色,再看是汪净荷,才放心。

    汪净荷道:“吃吧,晚上家里有得忙,我估计没空送吃的。”

    骆清月往嘴里塞饭,问:“婶子忙什么?”

    汪净荷:“秦玥的葬礼。”

    一行清泪从骆清月脸上滑下来,他撇下取暖的被子,道:“多谢婶子相救,我还是自首吧。我杀了人,我该受罚!”

    汪净荷:“你认为,你真的该受罚吗。”

    救下骆清月时,她就知道,他是不想死,才反击秦玥,和秦玥动机不一样。

    骆清月忍着哭声:“可是他还是被我害死了……”

    汪净荷道:“你不是很好奇,我为何要救你么。”

    骆清月疑惑地看着她。

    她道:“我和你说过,你身上这顶被子,曾经裹过逝者……那个逝者,名王七,也被秦玥踹进河里。”

    “那是我没能力救下来的孩子。”

    骆清月盯着被子,重新捡起来,裹在身上。

    他想替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活下去。

    自然,这只是汪净荷庇护他的原因之一。

    回房后,她换上白色麻衣,打开锁着的抽屉,拿出一封信。

    这是去年四月收到的信,署名云芹,云芹很喜欢“芹”下面的那一竖,写了长长一笔。

    信里,云芹说陆挚有个学生,叫骆清月,在县学荣合堂读书。

    “清月”这名字是她取的,她有些期待地问她,这名字好吗。

    汪净荷盯着信,模糊了眼眶。

    第一次看到云芹的字,她惊骇不已,更害怕被秦聪发现。

    这几年,云芹的字越来越好,但汪净荷还是认出来了:那张为王家鸣不平、叫汪县令和秦家焦头烂额的状纸,就是云芹写的。

    他们都去查男人,却不知,让她敬仰的君子,是云芹。

    那一刻,混沌许多年的她,感受到鲜活的快意。

    外头,贴身婢女小茵进来说葬礼的事,汪净荷回过神,打断她的话,令她关门,便说了自己把骆清月藏在秦家。

    本以为婢女会惊愕交加,她却只是垂泪,道:“我贴身伺候娘子多年,如何不知娘子这个月的异常。”

    汪净荷松口气,说:“那就好,小茵,我想把他交给你。”

    “库房小厮阿旺你记得的,他曾被秦玥推进荷花池,我救过他,他不会出卖我们,只一点,你每日送饭给那孩子时,定要谨慎点,莫要被人发现,否则,我怕你性命难保。”

    婢女哭着跪下:“姑娘!我就是死也绝不辜负姑娘,可你同我交代这些,是要去做什么啊?”

    汪净荷的目光,越过云芹的信件,看向抽屉里。

    那里有一包厚厚的文书,重十斤,里面包括真假账本、各种画押的证据。

    正是秦聪这些年,暗地里收集的证据。

    她道:“我想做一回君子。”

    ……

    进入二月,萧山书院的氛围松泛了一些,虽不至于叫学生吃酒划拳,但也每日申时下学。

    毕竟初九就是会试第一日,张敬始终认为,若平时学得不牢固,光靠最后九日,也别想考好。

    他有个传统,就是会试和殿试前,会把自己看好的学生单独叫去书房。

    此一回,第一个叫的是陆挚。

    张敬捋着胡子,道:“先前得亏你与延雅,张府免于灾祸,我还能帮延雅办私塾,可对你,我并不知还能再提点什么了。”

    陆挚:“老师传道授业,对学生而言,已是大恩。”

    张敬笑道:“不同你说虚的,我便同你说说,我为何要和入朝为官的学生断绝联系。”

    这就要说回二十五年前,当年,冯相因病去世,今上哭了三日。

    可冯相头七还没过,不止冯府人,所有跟他老有关的人,都被今上 清算。

    张敬祖父与父亲,同冯家斗法多年,早就败了,却在冯相死后也遭连累,张府被禁军以彻查结党的名义,围了整整三日三夜。

    这也是那日霍征带禁军查抄木罗刹,张敬六神无主,只能靠学生的根源。

    张家比冯家幸运的是,没落得满门抄斩的结局,但也一落千丈。

    二十来岁的张敬吓破了胆,再无心仕途,直到现在。

    当年之事,陆挚从父亲那有所听闻,亲自听张敬讲这件事,更觉惊险。

    张敬道:“今上最恨朝臣结党,可是,如今三部如何不算结党?所谓‘结党’,到底如何算。这些,只能你自己去思考。”

    陆挚:“学生谨记在心。”

    说完正事,张敬又好奇:“我看连王文青都去庙里拜过了,你不去么?”

    陆挚一笑:“不敢相瞒,学生已有护身符。”

    ——云芹正在打络子。

    屋内烧着木炭,很是暖和,她垂着眉眼,额头光洁,面颊丰润,人好,那络子就不大好了。

    何桂娥停下钩针,说:“婶娘,你这步不对。”

    云芹“哦”了声,熟练地拆开,继续打。

    不多时,她手里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红绳,何桂娥的倒是笔直漂亮,花纹精致。

    云芹脸不红心不跳,说:“我们来换,就说你的是我打的。”

    何桂娥:“……表叔肯定能认出来的。”

    云芹嘀咕:“这秀才,太聪明了。”

    想到陆挚不挑,云芹心安理得把红绳挂在一枚铜钱上。

    这枚铜钱,正是当初陆挚中解元,两人从赌得的百文里,挑出来最新最漂亮的一枚“建泰通宝”。

    后来陆挚还用猪鬃刷子仔细刷过它,收藏起来。

    如今它“出山”,自是为了陆挚考试。

    果然,回到家的陆挚看到铜钱和红绳,眉眼轻扬,笑说:“我以为你会拿桂娥的唬我。”

    云芹咳一声:“我是那样的人吗。”

    陆挚忙笑说:“不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便珍惜地把铜钱放进考试要带去的书箱里。

    二月初九,城东贡院街贡院开了,和乡试不一样,接下来九日,贡院不会再开门。

    云芹已有六个月身孕,不过不太显腰身,她把他送到门口,笑说:“你到时候出来,会不会满脸胡子?”

    陆挚摸摸脸:“应该不会。”

    他又说:“左邻右舍和延雅兄那里,我都打过招呼了,你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找他们。”

    云芹:“好。”

    …

    这回来考试的人,没有乡试时候多,门口依然热闹,检查东西的小吏,更加仔细了,连发髻都要拆开看。

    坐进分到的号舍里,试题出来前,陆挚紧紧握住铜钱,抵在心口。

    ……

    初十这日,林道雪来城南找云芹,原来是之前,陆挚请姚益帮忙留意合适的婆子,目下有了人选。

    会客厅里,林道雪看着那幅《小鸡炖蘑菇》,心已经不会痛了,反而觉得它死得其所。

    这要是别人这么对这幅画,她定要好好理论一番,是云芹也没办法。

    略过这幅画,林道雪和云芹说:“那婆子今年四十,唤李佩姑,我打听得这是个手脚利落、为人老实的。”

    “不过她经历曲折,二十多年前,原是冯家家奴,逢冯家坏事,几经周折,她被卖去武家,就是前大理寺少卿家。”

    去年“罗刹案”事发,武家男子十岁以上斩首,十岁以下和家眷仆婢一律发卖。

    到如今,武家人已发卖得差不多,就剩几个老弱病残的,和李佩姑一个。

    没人买李佩姑,是她两任主子都倒了,他们都忌讳得不行,生怕叫她败坏家运。

    林道雪:“你如何看?”

    云芹想了想,周也不是亡于褒姒,道:“我和陆挚不介意的。”

    林道雪:“那好。”

    因李佩姑在牢里蹲了四个月,刑部大牢早就巴不得别人赶紧买走她,就只收四十两。

    她刚出来时,面色枯黄,走路有点跛脚。

    她眯着眼睛看何桂娥,“咚”地跪下来磕头,吓得何桂娥窜到云芹身后。

    云芹扶起她,道:“我家不兴跪人。”

    李佩姑:“回娘子,婆子明白了。”

    隔日,李佩姑不敢休息,在小院子里忙来忙去。

    云芹和何桂娥、何玉娘一会儿看她去打水,一会儿看她扫院子,一会儿看她种菜……

    太勤劳了。

    不过,小院里,自有一种叫人抗拒不了的惬意。

    又三日,李佩姑被何玉娘拉进侧屋,她惴惴,只看云芹坐在侧屋吃花生,缝小孩衣裳,何桂娥则在打络子。

    须臾,李佩姑缓缓坐下,煨火。

    ……

    眨眼十七日,差役合力推开贡院大门。

    有几个举子泄了口气晕过去,被抬出来,紧接着,才是其余举子纷纷出门,大家都各有狼狈。

    云芹踮起脚尖,朝门口望,不一会儿,她一眼望见陆挚。

    他生得俊,容易找,不过也有点和以前不同,那就是唇周有明显的胡渣。

    陆挚疾步朝她走来,连着考九日,他不算休息得好,可双眸精亮。

    若说云芹在人群里,一眼认出陆挚,陆挚也一样,她从前不爱捣鼓头发,总随便一挽,或者堕马髻。

    因为她只会这两种。

    今日她挽了元宝髻,簪着那支累金翟鸟衔珠银钗、一朵上元节灯会买的青色绢纱花,披着一件青灰披风,皓齿朱唇,当真惹眼。

    她盯着他唇周,道:“真长胡子了。”

    陆挚笑了出声。

    两人高高兴兴回家,陆挚先洗脸漱口,待要刮胡子,就看云芹和一个陌生婆子说话。

    云芹同李佩姑说:“这位就是陆挚。”

    李佩姑心惊胆战,娘子居然直呼老爷名字,好在老爷神色寻常。

    她忙行礼:“见过陆老爷。”

    陆挚得知她身份,自是不介意,只一点,他在屋内悄声问云芹:“这几天,李阿婆给你梳头吗?”

    云芹:“对。”

    陆挚又问:“给你打水泡脚吗?”

    云芹:“对。”

    他不说话了,实则找个婆子就是要照顾云芹的,所以他不是酸,只是难免的,发作过就好了。

    到现在,他自己都习惯了。

    于是,陆挚抱住她,用下颌胡子扎她脖子的肌肤。

    云芹痒得直笑,扭来扭去的,却实在躲不开。

    陆挚也满意地笑了。

    她轻轻哼一声,从鬓角捋啊捋,捋出一缕头发,捏着发尾,戳陆挚脸颊,还一边叨咕:“痒不痒,痒不痒?”

    陆挚呼吸一窒,只知面上不痒,心痒。

    他低头要亲人,云芹:“胡子!”

    第77章 秀才。

    …

    春闱一结束, 有举子彻夜笙歌,不醉不归,也有如陆挚这般,同老师告知题目作答过后, 就闭门不出的。

    过几日, 姚益邀他和段砚到城南酒楼的雅间吃酒。

    陆挚和段砚自是欣然前往。

    他们一个尚在考功名, 一个秀才白身, 一个当官的, 到此时还混一起,可知是有几分“臭味相投”。

    酒盏满上,陆挚慢慢吃了两杯,因云芹怀有身孕, 对味道敏感,他放下杯子, 请小二换成茶。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不胜酒力。

    但姚益和段砚自是见识过他酒量, 两人略一猜测,就知道缘故,纷纷闭口不问。

    只一点, 姚益见陆挚面上白净,还是好奇:“我以为你这几日躲在家里, 是去蓄须了。”

    陆挚:“这事不急”

    段砚问:“你都成婚了,打算何时蓄须?”

    陆挚想起什么,一笑:“云芹不喜, 以后再说吧。”

    姚益、段砚:“……”

    得,躲了一遭还有一遭。

    各朝代男子有蓄须的传统,到本朝, 经贸发达,市井繁华,若非大家族,蓄须并非那么刻板的事。

    大部分男子,会选择而立之年左右蓄须。

    比如姚益,这几年增长的不止年纪,还有唇上两撇胡子。

    自然,盛京的时尚以文人为主,文人以文臣为主,文臣又以今上为主。

    这便不得不提及一则逸闻。

    当今皇帝从青年开始,胡须就很稀疏,根根分明,直到如今他五、六十岁,胡子也稀稀拉拉的,不成气候。

    然而,包括昌王和衡王在内的皇室子弟,偏又须发茂盛。

    可他们老子须发淡,做儿子的哪敢一把美髯各处招摇?何况这个老子还是皇帝。

    于是,他们很自觉剃掉美髯,据说衡王二十多岁剃须时,还掉了几滴眼泪。

    皇室看淡须发,难免影响文臣,从而渐渐影响风尚,年轻男子不蓄须也不奇怪。

    盛京是这情况,对乡野人家而言,当然是怎么方便怎么做。

    大部分庄稼汉没有精力打理长胡子,除了有点地位的比如保正,或者四五十的男子,年轻男子也不爱蓄须。

    这就是云芹看不惯胡子的缘故。

    撇开胡子不说,几人吃着茶酒,讨论本年会试。

    散伙时,段砚还在兴头,还要约晚上。

    这回,陆挚还没开口,姚益抢着说:“我要回家陪妻子,拾玦也一样,文业,你回家陪侍郎大人吧。”

    陆挚笑了,道:“等你娶妻了,也可以和我们这么说。”

    段砚咬牙:“你们等着。”

    …

    内城榆林街,昌王府。

    王府经十几年扩建,吞并左右府邸,占据半条街,因而此街被戏称王府街。

    但王府的幕僚官员还算谨慎,昌王便命人不得再提“王府街”。

    王府碧瓦红墙,鸟革翚飞,其中气派奢华,光用眼睛是看不过来的。

    自衡王去了西南,当今还没外放出去的王爷,就剩下昌王,剩下的皇子都没封王,还都比他小,甚至小三十岁的都有。

    可见来日,昌王极有可能登大宝。

    也因此,昌王派系在朝中势力不俗。

    这日在外书房,昌王脖子周围罩着一圈布,贴身大太监躬着身,亲自用小剪子替他剪掉下颌胡须。

    王府家仆赖矮子缩着脖子,从屋外进来,行跪礼:“王爷万安。”

    昌王闭着眼睛,问:“怎么样?”

    赖矮子:“王爷交代,小的不敢怠慢,妥妥帖帖地办好了。”

    赖矮子是去针对兵部侍郎陆湘的儿子了。

    陆湘有两个儿子,小的那个在国子监读书,去年秋闱未中。

    大儿子则承蒙祖荫,年初经陆湘奏请,任御史台从八品主簿。

    此回,赖矮子给御史台某个官员送礼,托请好好“照顾”陆湘的儿子。

    大太监收了剪子,昌王睁眼,他对镜摸下颌,说:“这姓陆的,真叫人不爽。那个陆挚,你看今年考中的可能性,有多大?”

    陆挚得罪秦国公府,昌王自有耳闻。

    只道读书人的笔锋最难控制,一封信,竟能搅乱盛京的平静。

    赖矮子回话:“这……小的不好乱说。”

    再不喜陆家人,昌王和秦国公也不能如何,且不说主考官们如今被锁着改卷,若真要横插一脚,触碰的可是庞大的读书人群体的利益。

    昌王也清楚,否则,事前就有动作了。

    他在可惜胡子,也没了心思,只道:“算了,先等陆家动作。”

    总有人比自己还不乐见陆挚得势的。

    ……

    云芹怀孕,不仅闻不得重的味道,也比平日更犯懒,吃得倒是更多。

    除了日常走动,平时,她就在屋内看看书,练练字。

    几日前,她从林道雪那借了本书,林道雪也说了,里面故事当不得真,只是整合说书人的故事,故称话本。

    饶是如此,云芹也看得新奇,里头还有闺秀迷上俊书生,赶着送手帕的桥段。

    她瞥瞥坐在窗外桌子处的陆挚,他正在整理书稿,侧颜如白玉清冷。

    她问:“陆挚,你收过闺秀的手帕么?”

    陆挚微微一呛,说:“天地良心,从未。”

    倒是他以前在萧山书院时,见过有些男的会这般幻想。

    云芹搓搓手指,继续翻几页,本来还觉得有趣,看到某一页,便觉得没意思了,收起书。

    陆挚:“怎么不看了?”

    云芹摁了摁书皮,说:“里面书生轻易考状元,但你很不容易,我就不喜他了。”

    这话如何教陆挚能不心花怒放。

    他心情一好,就替那虚构人物说了句话:“笔在作者手里,自然随他心情去写。”

    云芹细想片刻,忽的眼眸发亮:“我想试试。”

    陆挚:“嗯?”

    云芹说:“写话本。”

    自打上盛京后,她卖过帷帽,接过一些活计来做,但成效都一般,不亏但也没赚多少。

    好在陆挚中举,家中已不算拮据,她有足够的时间,琢磨自己想做什么,眼下他一句话,提醒了她。

    之前她和何桂娥、何玉娘讲“罗刹案”,真把她们吓着了。

    她跃跃欲试,陆挚自然支持。

    几日后,云芹洋洋洒洒写了三百字。

    灯下,陆挚捧着她的书稿,逐字阅读,生怕一不留神就看完了。

    过了会儿,云芹看他始终盯着字,也没个没动静,小声问:“如何?”

    陆挚问:“这是你小时候的事吗?”

    云芹:“你怎么知道?”

    陆挚闷声笑:“那个偷吃供品的人,像你。”

    云芹:“不止我吃,道人也吃。”

    原来这几百字,是讲了她和山神庙里一女冠道人吃供品的事。

    她写这个是受“罗刹案”启发,“罗刹案”不好化成文字,可她记忆里,和神鬼有关的,只有千里之外阳溪村的山神庙。

    很快,陆挚看完几百字,催促:“后面呢?”

    他不是刻意捧场,是真感兴趣,只想知道更多云芹小时候的事。

    霎时,云芹生了信心,又狂写两百字。

    她写多少,陆挚就看多少,津津有味的,末了,此篇大约千字,便名《打醮记》。

    因云芹吭哧吭哧写了几日,稿子修改得脏乱,陆挚就替她誊写一遍。

    没几天,云芹带着话本还林道雪,顺道把《打醮记》给她看。

    林道雪扫了几眼稿子,说:“这字不错。”

    云芹眨眨眼:“故事呢?”

    林道雪:“哦故事啊……”又仔细看了一遍,只道,“这字真不错。”

    林道雪好生奇怪:“这是陆兄弟的字吧,他没事抄这玩意做什么?”

    云芹坦白:“因为是我写的。”

    林道雪一惊,赶紧又看扫向《打醮记》:“但话又说回来了,这故事很有趣啊,哈哈。”

    云芹:“……”

    这日回家后她把《打醮记》放在角落,过几日再看,果然也觉出林道雪说得没错,是有些平淡无趣。

    她下了个决定,日后再写,不能给陆挚看了,他只会觉得好看。

    于是这几日,云芹没再找陆挚商议话本,他以为她歇了笔,很是惋惜,自己得空把《打醮记》看了又看,只觉小时候的云芹,也叫人看不够。

    眨眼间到了月底,春闱放榜。

    这回杏榜不比桂榜,云芹和陆挚都想去看看,早上辰时后,他们吃过早饭,吃了一盏淡茶,散步去贡院街。

    他们到得迟了点,出乎意料的是,来看榜的人并不比秋闱少,四周伴随着嬉笑和叹息。

    云芹不好挤进去,陆挚也不想挤进去,两人站在外圈,本想等人散了,王文青刚好挤出来,喜道:“拾玦兄你原来在这!”

    “你是榜首,会元!恭喜连夺两元!”

    云芹和陆挚还没反应过来,周围人听到王文青的声音,纷纷也前来恭喜,并几声:“陆老爷,恭喜了!”

    “还得是萧山书院!”

    “……”

    待得有人让开位置,云芹和陆挚离榜单近了,他们抬眼看去,果然榜首两个大字:陆挚。旁边写着籍贯年岁,全都对得上。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云芹指着他名字,朝他一笑:“你看。”

    陆挚也无声松了口气,老实说,他虽有把握,但放榜前一切都是未知。

    这下真能定下心了。

    因为人多,他们靠得近,就在袖子底下悄悄勾了下手指。

    看完榜,他们也没有逗留,走出贡院街,就看几个报喜官骑着马,朝城南去了,是争做报喜第一人。

    云芹和陆挚倒是悠闲,不急不忙的,就踩着阳光,步伐很慢,一点一点走。

    她嘴里呢喃着:“秀才、解元、举子、会元、贡士……陆挚,你有好多称呼啊。”

    陆挚笑道:“你最喜欢哪个?”

    云芹:“秀才。”

    陆挚沉吟一下,道:“因为顺口吗。”

    云芹想,好像被他发现了之前一直偷偷叫他秀才的缘故,不过这次不是这个原因。

    她说:“我只是觉得,不管怎么变,你还是那个秀才。”

    陆挚轻笑着“嗯”了声。

    这一句,倒是叫他铭记在心,往后多少年,都不曾忘却。

    作者有话说:——

    陆挚: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老婆的教诲我记住了[亲亲][亲亲][亲亲]

    云芹:原来我是这么高大上的意思[让我康康]

    第78章 交恶。

    ……

    梨树巷又出会元, 惹来几个官员家仆递请帖,巷子里比平时热闹了一点。

    陆挚花了十来日处理交际往来,便收了心。

    会试放榜后一个月,四月初五即是殿试。

    本朝世祖年间, 凡是参加殿试者一律录取, 一甲状元榜眼探花, 二甲赐进士出身。

    贡士在殿试后才算天子门生, 虽然举子也能入仕, 但天子门生可不一样,所授予官衔品级不同,更别提对晋升的影响。

    闲话少叙,三月二十, 段砚娶妻。

    马行街上,段府大门敞开, 门庭若市。

    段方絮和段砚因年岁差得多,长兄如父, 段砚娶妻他也心情舒畅,一身冷厉变得缓和,在门口与各位大人拱手。

    昌王派了赖矮子来送礼, 是一盒南海珍珠,一幅刘大家的字画。

    段方絮命人登记入库, 又同赖矮子道:“昌王殿下有心。”

    赖矮子:“小的劝大人两句,前几个月闹得难看,王爷还愿意送礼, 也只能是看重大人了,大人何不就此歇了?”

    段方絮道:“早已歇了。”

    赖矮子满意地点头,等阳河水运彻底揽入昌王派系, 他也能坐等收礼,如何让他不上心。

    段方絮看着赖矮子远去的身影,暗自冷笑。

    他让人在阳河县,散播秦玥之死是被借命的消息,秦员外表面不信,却悄悄找其余道士和尚核实。

    那些道士和尚,自然也在段方絮的筹算中。

    就等一次爆发。

    赖矮子方要爬上马,但看一辆半新不旧的蓝顶的马车,缓缓停在段府门前。

    与段府往来的,都是有身份的人,这是谁这么穷?

    赖矮子定睛一瞧,原来是陆会元,他先下马车,又放了一只凳子,车帘又撩了起来,他扶着一个女子的手下车。

    女子双目清澈,面若桃花,虽有身子,却不笨重,连唇角的笑,都是明媚轻和的。

    赖矮子顿时惊为天人,此人竟这么漂亮,半点不输他之前在茶水摊偶遇的妇人!

    说来,他之前有叫人去找过那妇人,可惜没找到。

    赖矮子也不急着走了。

    云芹和陆挚到后,好不容易找个角落停下租赁的马车,陆挚去交请帖,云芹便等林道雪。

    陆挚前脚刚走,云芹听到自己侧后方传来一声:“这位娘子……”

    云芹回身,看了一眼,没看到人。

    她再低头,这才看到赖矮子,便说:“刚刚没看你,有什么事吗?”

    赖矮子脸色青了又白,原先攒好了一套搭讪的话,都说不出来。

    就这么会儿,陆挚动作很快,已经回来,他从远远走来,目光变化更明显,缓缓低下来,瞧那赖矮子。

    他还没说什么,赖矮子却气得一甩袖,对随从道:“咱们走!”

    陆挚抬眉,云芹也奇怪,说:“这人是来做什么的。”

    陆挚:“他应是昌王府的人。”

    从衣着上能看出来。

    云芹骤地记起来:“哦,是他。”捡陆停鹤手帕那人就是赖矮子。

    陆挚轻轻蹙眉,他猜到赖矮子的目的,好在他没纠缠,且先记下一笔,便说:“不必理他。”

    云芹小声:“其实,我以为他是哪个宾客的孩子,找不到爹娘。”

    陆挚微讶,笑说:“那张脸不年轻。”

    云芹实事求是说:“王文青也不年轻。”

    王文青也中了贡士,报喜官去报喜时,差点把王文青的侄儿认成他,反而把王文青认成他爹。

    所以,云芹一开始以为赖矮子是个“小老孩”。

    陆挚实在没忍住,低声笑了,又生了点愧疚,在心里给王文青告罪。

    春日风暖,他们说着悄悄话,眼底笑意弥漫,自是一方好景,落在有些人眼中,便是别的意味了。

    陆家本家的马车,停在不远处。

    陆停鹤和大哥陆伯钰甫一下马车,就见到不远处的陆挚和云芹。

    陆停鹤想起上回,她去找云芹提了两家和好的事,却不欢而散,不大好去打招呼。

    陆挚察觉到他们视线,因不想云芹发现他们,指着别人的车,介绍起各自关系。

    云芹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自也没发觉。

    而段砚知道陆挚不喜陆家人,即便段陆婚事不成,朝中关系依然匪浅,不是他不想请陆伯钰就能不请的。

    自然,段家安排好了,这两家宴上也没见过一面。

    这本无可厚非,陆伯钰心里却不快。

    他前个月进御史台任主簿,上峰却几次针对,本就憋屈,相比之下,陆挚却连中两元。

    陆伯钰便想,五年前陆挚成天绷着唇角,哪像如今这般快活,果然他是人生得意,觉得能碾压本家。

    待得回陆府,陆伯钰就同父亲陆湘说了此事。

    陆湘叹气,道:“眼看他登科进士,我们家还要和他交恶不成。”

    陆伯钰:“交好是不能的,就只有交恶。”

    陆湘想起陆泛,有些唏嘘。

    陆湘:“这么多事,不是一两句能定的……”思索片刻,说,“叫你媳妇带你妹妹,再去梨树巷一次。”

    “这是最后一次说和,再不行的话,另说。”

    ……

    从段府吃过宴席后,云芹就把各道菜记了下来,想着可以在家琢磨出新味道。

    有《打醮记》打底,她现在写东西更通顺了。

    自然,她也没放弃思考新的话本。

    按文木花的话来说,她性子有一点倔,平时看不出来,但在不太擅长的事上,要么放弃,要么就一直做。

    这日,陆挚去了京畿的县,张敬带着他和几个贡士去拜访老先生。

    陆挚给云芹个地址,却知道她不爱找人,专门叮嘱了几遍,若是家里有事,不论大小都找他。

    云芹就答应了。

    他不在,她大胆摆出纸张,仔细思索故事。

    她才刚起了个头,外面就有人拍门,李佩姑去开的门,疑惑:“你们是……”

    门外,是陆停鹤和一个年轻妇人。

    从上回秋闱放榜后,这两陆家就没再见过面,说过话。

    陆停鹤叫云芹:“嫂子。”

    那年轻妇人是陆伯钰的妻子,就是陆停鹤的大嫂,姓周。

    她打量着云芹,道:“咱们亲戚人家的,你们上京这么久,我也没来拜访一个,是我的不是。”

    云芹说:“没关系,我也没去拜访你。”

    周嫂子听出她的意思,道:“日后,咱两个夫君都在官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闹成这样,和和睦睦的不好吗?”

    云芹:“你丈夫中进士了吗?”

    周嫂子一顿:“这倒不是……”

    云芹:“那陆挚和他挺难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陆挚有和她讲过官场晋升,若说举子和进士的晋升之路大有差别,那蒙祖荫入仕者,和进士的差距更大。

    本朝官员讲究出身,否则,不会有千千万万人走举业。

    她只是讲实话,周嫂子神色很尴尬:“我们几次怀着诚意,要与你们和好,你怎么……”

    突的,何玉娘从院子里奔来。

    她步伐大,走得虎虎生威,手里抄起一根竹筢子,甩着那根竹筢子,就朝周嫂子发髻上打。

    一边打,她一边大声赶人:“走,走!”

    周嫂子吓得后退好几步,险些跌倒,陆停鹤拉着她,道:“婶子别气,我们这就走。”

    等周嫂子上了马车,才掸掸袖子,怒说:“这何玉娘,不是说她傻了吗,以前她也没这么大脾气!”

    陆停鹤惊魂方定,有些好奇:“以前她是怎么样的?”

    周嫂子:“她性子好,对我也笑,如今这是发了疯。”

    陆停鹤不解,又问:“为什么她会发疯?”

    周嫂子:“问那么多做什么,是她自己想不开,又不关我们的事。”

    …

    何玉娘赶走陆家两个女眷,拄着筢子,她显然还有气,胸口起伏着。

    云芹扶着她,笑说:“娘,她们都走了,我们进去吧。”

    何桂娥也来扶人:“是啊姑祖母。”

    其实云芹和何桂娥也有点惊讶,何玉娘便是当“小孩”时候,脑中混沌,也从没拿东西打过人。

    这次估摸是她叫陆家人刺激了。

    云芹示意李佩姑,去找大夫,李佩姑还没走,何玉娘丢了竹筢子,说:“我没事。”

    她缓缓喘了口气,说:“云芹,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要买香烛纸钱。”

    云芹愣了愣,缓声:“好。”

    之前去段府时,云芹知道车行在哪,花了一贯钱,雇得半日车把式和马车,又买了香烛纸钱。

    因这次只是短途,她带上进京时的路引文书,回来时用得到。

    又交代李佩姑去告诉陆挚一句,她自己和何玉娘、何桂娥出了京,来到京畿的大峰县山下。

    这一片是有名的坟地,车把式有些害怕,自是不肯上去。

    云芹:“有劳你。”

    她给了车夫二十文,让他去附近转转,时间到了再回来,又让何桂娥看着马车。

    何桂娥:“好,婶娘放心。”

    何玉娘却有些痴了。

    她目光直勾勾盯着山坡,起先只是慢慢走,走着走着,不由跑了起来。

    云芹跟上来时,就看何玉娘扑到一块干净的墓碑前,放声大哭:“不是梦啊,原来不是梦啊!”

    “陆青舟,你怎么会死啊!”

    这几年,何玉娘浑浑噩噩的,因小时候在家最受何老太宠爱,她也只想当回一个小姑娘。

    偶尔恶作剧两下,跟着大人又哭又笑,可对自己情绪,却没有太深的探索。

    直到有一双温暖的手,给她洗头,帮她擦头发,还告诉她,洗一次头要两百文。

    那时,何玉娘开始思考,两百文是什么。

    直到现在,破开所有雾霭,她终于又一次面对这个世界——陆泛真的死了。

    冰冷的石碑上,滴下一滴滴热泪,一阵微风拂过,何玉娘掺着大半银发的发髻动了动,似乎是有谁无奈轻抚。

    云芹等了会儿,见何玉娘情绪稳定,她提着篮子上前,给了何玉娘一方手帕。

    何玉娘哽咽着,擦擦泪水,道:“他太苦了。”

    陆泛少有才名,陆家有意培养,转折在却在那年秋猎,昌王遇刺一事上。

    盛京之中各家惶惶不安,昌王自昏迷醒来后,咬定是陆湘给刺客递消息。

    而陆湘和昌王多有龃龉,秋猎也在场,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他却不可能和刺客勾结。

    昌王摆明是要折腾陆家。

    可是叫陆家本家舍弃长子陆湘,那是万万不能的,转而丢出陆泛,只说在场的是陆泛,而非陆湘。

    他们选陆泛,是选其他人分量不够,昌王不会罢休。

    此事果然成了一桩公案,陆泛代替陆湘,被羁押在牢中,终于等查得陆家清白,昌王也松了口,已过去三年。

    而短短几年,陆泛家破人亡。

    他本是不想回盛京,然而在荆州时,他和何玉娘发现陆挚极为聪慧,才愿意回京。

    果然,陆挚十四岁考取秀才。

    何玉娘抵着墓碑,对云芹说:“青舟身体不好,我心急,希望阿挚十七中举,十八春闱。”

    “陆家找来了,我和青舟不想得罪他们,渐渐有了往来,我却忘了,他们哪是真要缓和关系,怕我们反悔,竟要阿挚认了本家的陆湘当父母!”

    那次陆泛气出病来,陆挚发现家中资材不多,画了一幅《墨梅图》,以期能卖钱换药。

    便也因此错过保兴三年的正科。

    何玉娘心有愧疚,陆挚却道:“娘,我如今学识尚且不足,再等三年也无妨。”

    可人生又有几个三年?

    再往后,就是五年前,陆家又想走老路,靠毁掉一个陆挚,博得家族声望。

    间接导致了陆泛之死,也导致何玉娘罹患痴呆。

    和本家的旧怨,她断断续续讲完,就抓着云芹的手,说:“不要理他们,他们是来吃你的骨血的!”

    她刚刚在院子里,听着周嫂子那些话,陡然打了个激灵,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云芹走她的老路!

    她就 是对陆家的几次求和心软,两家有了往来,才叫陆家三番几次,这般戕害他们。

    她一遍遍对云芹说:“让他们走,让他们走……”

    眼看着何玉娘状态不好,云芹轻轻拍着她后背:“娘,我不理他们。不急,喘口气……”

    她手上温暖,何玉娘渐渐地找回主心骨。

    她低头看向身旁那块冰冷的墓碑,手指摸了摸“陆泛”二字,便道:“我再不叫他们害我。”

    又一阵风经过,风声呜咽。

    …

    陆挚一得了信,辞别张敬和老先生,骑马往大峰县外赶。

    一路上,他攥着缰绳,手心的汗都濡湿绳子。

    等终于到山下,只看不远处树荫下停着一辆马车,何桂娥手里捏着酢浆草果子,是云芹摘给她吃的。

    陆挚把马停在几步开外,翻身下了马,却没见云芹和何玉娘。

    何桂娥赶紧说:“表叔,婶娘还在上面,姑祖母在车里。”

    车厢里,何玉娘累了,正在小憩。

    陆挚无声松口气,李佩姑来找他时,也说了起因是陆家来人,说着什么和好。

    他知道,如今自己连中二元,陆家势必有想法,可没想到他们避着他,却去为难他的至亲家人。

    他唇角向下压着,攥着拳头,眼尾微微泛红。

    他身体里仿佛烧着一团烈火,令他必须紧紧抑制,才不会陡然把他烧成灰烬。

    克制地长长吸了一口气,他快步朝坡上走去,临了,却看云芹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小声说着什么。

    她声音又慢又长,融在微风里,带来几声:“……保护……放心。”

    陆挚缓缓吐出一口气,道:“阿芹。”

    云芹一愣,她正收拾着香烛纸钱,回头看陆挚,笑说:“你来了,好快。”

    陆挚走近了看,她鬓角还有点纸钱的银灰,他轻轻替她摘掉,心头对陆家的怒意消散几分。

    他低声问:“刚刚在说什么?”

    云芹:“没什么。”

    陆挚拿走竹篮子,扶着她:“我听到了。”

    云芹脸颊微红,偷偷在陆挚父亲坟前说话,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偏陆挚还要问。

    她只好道:“我和爹说了会儿话,他老劝告家里一些事。”

    陆挚不再那般紧绷,眉头微微舒展,说:“他老劝了什么?”

    云芹:“他说陆家都是宵小,不用理他们。”

    陆挚:“有道理。”

    云芹又说:“他叫你别太累,住个小房子就住小房子,成天偷偷写润笔,有时候还不点灯,对眼睛不好。”

    陆挚:“这个道理不大,不用听。”

    云芹:“……”

    陆挚还想知道,笑道:“还有保护什么?”

    云芹嘟囔:“他老还说,现在不一样了,有人保护你。”

    陆挚:“谁?”

    云芹:“她姓云,单字芹。”

    她抬起眼眸,眼底亮晶晶的,小声地笑:“那人好像就是我。他老人家就是眼光好。”

    作者有话说:云芹:我的意思是,以后这人我罩着了,有谁不服[让我康康]

    第79章 殿试。

    ——士不可以不弘毅, 任重而道远。

    小陆挚坐在高凳上,双腿悬空,读着这句话,却不太懂。

    窗外, 荆州的天空一片湛蓝, 云丝清浅, 陆泛背着笠帽, 拎着鱼竿, 一只手提着沉沉的水桶。

    何玉娘看桶内,惊讶:“你一条鱼都没钓上来?”

    陆泛:“钓了,就是养在河里。”

    在何玉娘发火前,他赶紧从笠帽下拎出一包吃的, 笑着哄人。

    陆挚撑着脸颊,看这一幕, 心想,“任重而道远”, 是指要养家吧?

    再后来,他渐渐长大了,读书越多, 思考越多,原来不止是养家, 更要有准则,行止端正。

    于是,他肩头担起了过去, 当下,与将来,虽然脚步越来越沉, 面上却不能有半分松懈。

    直到此时,云芹说,要保护他。

    他的脚步突然轻了。

    本来因殿试、本家种种,生出的焦灼与躁意,便被这拂过烂漫花草的春风抚平。

    他也恍然明白,何老太为何能和云芹走近。

    那时,他多少以为有自己的缘故,如今想来,就算没有自己,她们彼此也能化解隔阂。

    有她在,自己心里就有种安宁和轻盈。

    …

    他们去看大夫,大夫给何玉娘开了安神的药,也给云芹看看身子。

    回到家,何桂娥扶何玉娘去侧屋,陆挚去煎药,李佩姑哪敢真叫男主人做这些,赶紧说:“老爷,我来吧!”

    陆挚交代了怎么煎,又说:“锅里烧着热水。”

    李佩姑:“等等我就端过去。”

    厨房里有人忙,陆挚回到房中。

    云芹才刚把自己新写的话本塞到软凳下,见陆挚进门,她随便抓本书翻看。

    陆挚难得没察觉异常。

    如今距离殿试也就四天,本朝殿试前三天,宦官会带考生参观皇城,学习叩拜规矩,以防在天子跟前失仪。

    他坐下,同云芹说这事。

    云芹“嗯”了一声,想着他坐到书稿了。

    见她漫不经心,陆挚以为她累了,女子怀有身子,自是不易。

    他轻抚她隆起的腹部:“这小家伙,什么时候出来。”

    云芹用书遮遮脸,笑说:“六月呢。”

    两人说了几句,李佩姑捧着铜盆过来,陆挚听到脚步声,出去接过铜盆,说:“阿婆去歇吧。”

    李佩姑:“是。”

    她听到屋内笑声,回头只看窗户内,陆挚捋着袖子,给云芹泡脚。

    这家的随性,李佩姑是早就知道的。

    此刻还是感慨,大门户夫妻讲究举案齐眉,无非是女子伺候丈夫,这家却不是。

    她回想当年自己伺候冯家小姐时,姑爷也这般珍重,然而再深的情谊,也不过……她湿了眼眶。

    忽的,她发现自己居然在想冯氏罪臣,生出后怕,赶紧散了思绪。

    ……

    且说陆挚提前三日学过礼仪,殿试前一日,他从车行租了一匹马。

    大多数考生住在外城,光是走去内城,都要小半个时辰,何况还要到大内皇宫,绝大部分人会选择骑马。

    这匹马整体棕褐,双目浑浊,嚼草叶的速度很慢。

    之前他骑着去大峰县那匹马是找张敬借的,那匹马就通体雪白,相比之下,棕马老了。

    陆挚:“它便宜,一日下来,只要一百文。”

    云芹觉得不该省这钱,不过陆挚做事,都有缘由。

    她思索小片刻,就猜到了:“你不打算骑马?”

    陆挚笑了:“确实,”又说,“我不愿这样揣测人,但是本家知道与我和好无望,有可能对我使绊子。”

    往年科举,就有人做局在路上妨碍考生,让人错过考试。

    不过这种龌龊的举措,一般发生在乡试,往后几乎没人做了,过了乡试是举人身份,轻易害不得。

    可陆挚对本家,再无信任,便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若真有人要使绊子,就会盯着他骑马的时机,他反其道而行,走去内城,则可以避开这种事。

    既然不骑马,自是挑便宜的租,省下的钱还能多买一盒绿豆饼。

    当晚,云芹记这笔账时,添了一句评语:勤俭节约陆石觉。

    …

    初五,早夏清晨的空气有点水汽,沾着鼻尖,凉飕飕的。

    云芹和何桂娥、李佩姑送陆挚到门口,因避着人,他们动静很轻,多的话也没说。

    她指指自己心口,陆挚把那枚铜钱戴在那儿。

    他朝她笑,无声告别过后,向北方的朝阳,迈出坚实的脚步。

    一路上,他忽的发现,这一幕像极了他跑着从长林村,去到延雅书院教学。

    所谓官场,也是另一种“教学”,施展他抱负的地方。

    他勾起唇角。

    提前一个半时辰,他抵达内城,过了城门到大内皇宫,也来得及整理仪容。

    他到得不是最早的,已有数十人候着了,见到他,纷纷打招呼,还有人惊讶:“你就这样跑过来的?”

    陆挚:“脚力好。”

    那人:“……”

    等到时辰,两百多人排成五行,由禁军搜身。

    霍征站在城上,右手扶着刀,拇指一会儿推出刀鞘,一会儿又推回去。

    搜身完毕,副统领小跑上前,单膝跪下朝他:“禀统领,全查过了,没有异常。”

    霍征点头放他们进宫。

    两百多人一一穿过皇宫东门,如蚂蚁一点点融进深深宫廷。

    本朝殿试在保宁殿举行,殿门敞开,黑漆长案有序地排列在殿内,考生根据打乱的位次,找到座位,束手站好。

    大太监:“皇上驾到!”

    众人提起衣摆,行跪拜叩首礼,呼万岁。

    皇帝盯着许许多多的脑袋,抬抬手,大太监:“起!”

    两个太监低头捧着一道黄绢布考题,用鎏金柄钩子,将其挂在考场一根柱子上,随着绢布掉下来,考题出来了:天地交而万物通也。

    陆挚离得近,一眼将考题纳入眼中,这句话出自《易经》,全句为: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

    意思是:天与地交融,能使万物畅通;君与臣沟通,则能志同道合。注

    张敬说,殿试的题目,是出自皇帝之手,绝不能只看表面,要和这几年的时政结合。

    陆挚想到三部和昌王的矛盾,便是“不通”、“不同”。

    那三部向昌王施压,就没有皇帝的授意么?

    这也是他思忖许久的想法。

    所以,段砚在朝堂上横插一句时,段方絮才会生气,他明白皇帝要什么,这就是“通”,段砚随意行动,会破坏“通”。

    定下心,陆挚从“通”字切入,执笔作答。

    这场考试持续六个时辰,皇帝不会跟着等上六个时辰,他在保宁殿待了一刻钟多,交由礼部监考,便出去了。

    大太监笑道:“洒家要先和官家道喜,今年也是人才济济啊!”

    皇帝问:“坐在第二排第三个的,叫什么?”

    大太监:“那就是陆挚,今年的会元。”

    皇帝点点头,说:“此人生相不错。”

    这句话传出去,只要陆挚发挥无碍,大抵就是探花郎。

    那大太监心内又琢磨,昌王爷还想压他名次,就难了。

    今科主考,还是没有昌王的事,皇帝若真有立昌王为太子的打算,早该让昌王来主考,和考生建立一段师生关系。

    大太监揣摩皇帝心思几十年,第一次拿不准了,也不知要不要继续押宝昌王。

    中午,保宁殿由宦官分发清水和素饼。

    陆挚吃了两块素饼,喝了一杯清水,稍微休息半刻钟,便继续写。

    天色过渡到黄昏时,保宁殿中三声锣鼓响,所有考生停笔,陆挚早已停笔两刻钟,此时也垂下手。

    宦官收卷糊名,统一送去礼部,由笔吏统一编号、誊写,再送去各位阅卷官处。

    接下来,要再等三日。

    陆挚收敛心神,随考生们从保宁殿出来,突的,考生们纷纷停住,不远处宦官唱着:“昌王驾到,回避。”

    众人分列几行,恭敬低头。

    华丽的软轿缓缓从考生们周边路过,许久,直到轿子不见踪迹,宦官才说:“诸位考生,请吧。”

    待得出宫殿,有人小声议论:“咱们也是巧,居然会遇上王驾。”

    “是啊,到如今,也就昌王殿下了……”声音愈发小。

    陆挚独自走在人群中,却想,昌王排行靠前,自幼得皇帝宠爱,到如今,还能在宫中坐轿出行,可见一斑。

    可是,昌王今年四十来岁,却没有正式主考过一场考试。

    或许这就是昌王非要叫座驾,从他们这群考生这儿经过的根本原因。

    足见此人性格傲慢,却也难免因未曾当过主考官之事,心生焦急。

    他心内参透昌王的行为,自不会宣扬,只心中多了几分考量。

    一群人呼啦啦走出马行街,商议着去那座酒楼吃酒,本朝殿试不筛人,在场诸位,可以说是将来的同僚。

    突的,陆挚看到什么,愣了愣。

    紧接着,他抬手揉额头,说:“抱歉,我身子不适。”

    一场考试六个时辰下来,自有人累了,先行离去,因此陆挚这么说,并不奇怪。

    众人便也说:“理解,陆会元自去歇息吧。”

    “也是,早上跑来的,此时能不累么……”

    “……”

    只王文青小声对陆挚说:“拾玦兄,等等跑慢点。”免得装得不像。

    陆挚虚心:“受教。”

    实则像今日,他多少会去吃一杯再走,不过刚刚,他好像看到云芹的身影,但又不确定。

    他心内疑虑,拖着步伐,缓缓走出几步。

    待脱离众人视线后,他脚步一转,朝某一处书肆跑去。

    ……

    趁着今天有空,云芹拿出定好的一篇稿子,便去外城的书肆卖话本。

    可惜,他们都不买。

    早知卖文字没那么简单,云芹不气馁,按原定设想,把几个书肆都走了一遍。

    最后一处书肆,东家是个三十来岁妇人,正在用掸子扫灰尘。

    听说云芹是来卖书稿的,她一边翻着书稿,有点惊讶:“你怀着身子,丈夫让你来卖书稿的?”

    云芹:“我自己写的。”

    东家更惊讶了,她看过书稿后,也摇摇头:“不成。”

    云芹低低“哦”了一声。

    许是从未见过女子写话本,东家提点她:“我们这几处书肆,都卖书生小姐的话本,是因为那是卖给男人的。”

    云芹恍然,她只顾着写,忘了想谁爱看。

    还是和卖帷帽的时候,犯了同样的错误,可见人总走老路。

    她认真和东家道谢,拿了稿子要走,东家又叫住她,说:“内城马行街有一处‘临渊书肆’,东家会把书悄悄卖给内宅女眷。”

    “我看你这稿子,写得通俗宛转,不如去试试。”

    云芹笑了,对东家说:“谢谢东家。”

    此时,太阳西斜,日光洒金,将人的影子拉得尖尖的。

    云芹心内算时辰,这时去内城马行街,估计陆挚刚考完殿试。

    那就当顺便去接他。

    虽然本来因为有身子,她本不过去的,不过,来都来了。

    之前去过内城马行街的段府,对这段路,她还算熟悉,想着还能再试试书肆,她步伐轻快,一点不觉身子重。

    酉时三刻,她抵达临渊书肆。

    临渊书肆东家姓马,脸型也像马,有点长,正叫书童搬木板关门,正巧云芹来卖稿子。

    书肆内,点了一点灯,马东家看着书稿不说话时,神色肃穆。

    耳朵里,只剩下书稿翻动声。

    突的,云芹听到了一些嘈杂声,便问书童:“外面是?”

    书童指着街道另一处,向往地说:“是贡士,刚考完呢!”

    云芹心道,要接不到陆挚了。

    她刚想问马东家,是哪里不行,她可以回去琢磨新的再来。

    突的,马东家“嘶”了声,又翻回前面看。

    之前的书肆对她的稿子,都是扫两眼就不要了,没有像马东家一样重复看。

    云芹有种预感,不由屏住呼吸。

    小片刻后,马东家合起稿子,说:“我可以收,不过……”

    当下流行“雕版印刷”,还出了“活字印刷”,可见印刷技艺成熟。

    不过雕版贵,除了用在四书五经、佛教经文上,也就传阅大江南北的话本,能用上这技艺。

    像这种小规模卖的书籍,马东家还是请书童来抄,抄个三十次,成本就五百文。

    马东家便说:“你这话本,用词简单,故事也不复杂,只能给你五十文。”

    云芹算,减去她花费的纸墨,最多赚了十文。

    但五十文也是钱,况且,她本以为今天又是“卖帷帽”,做不得长久生意,结果却柳暗花明,足够叫人惊喜。

    她道:“就五十文。”

    马东家说:“那你用什么名字写话本?”

    云芹:“名字?”她想了想,掷地有声道,“努力加餐饭。”

    这五个字出自《行行重行行》这首古代五言诗,她很喜欢这句,朴实无华,看着就吃得饱。

    取了五十文,她走出了临渊书店。

    天光暗淡,盛京的夜市方要开始。

    马行街上,有人匆匆回家,也有人支摊,酒楼挂上灯笼,把本年殿试“天地交而万物通也”,用黑墨写在灯笼上。

    灯笼光影朦胧中,不远处,陆挚身子俊拔,眼底湛亮,抬着眉梢望她。

    云芹有惊有喜:“我以为你回去了。”

    陆挚上前来,也笑了下,小声说:“不是说别来接我么。”

    云芹:“我顺路的。”

    陆挚:“……”

    不等他问,她坦然说了今天卖话本的事。

    陆挚疑惑:“卖《打醮记》么?”《打醮记》是不错,不过原稿一直在他那,没听云芹说要卖。

    却看云芹摇摇头,说:“不是,是新写的。”

    陆挚:“新写的,什么时候写的?”

    云芹往回推时间:“一个月……两个月前?”

    陆挚竟全然不知,道:“我还没看过。”

    云芹:“我想自己试试,所以,这次你没看过,道雪也没看过。”

    她又说:“卖了五十文呢!”

    听罢,陆挚终于一笑,却不是为得了钱而笑,而为她的文字有人欣赏。

    虽然能欣赏的那个人不包括他。

    他想说什么,身后,一个小贩推着独轮车过来:“让让,让让。”

    陆挚侧身,小心地将云芹护在内圈道路。

    云芹闻到一股豆香,馋意便被勾出来,看独轮车上的食物,立刻拉着陆挚:“豆腐花,豆腐花!”

    陆挚半刻耽搁不得,追了上去:“店家且慢!”

    这豆腐花很水润,加一勺鲜香酱汁,入口豆香醇厚,口感瓷实绵密,自是顶饱,就是一碗二十五文。

    云芹手里的五十文还没焐热,全花出去了。

    陆挚吃几口,就舀一些到云芹碗里。

    豆腐花店家是对夫妻,那妻子用肩头的布巾擦擦手,笑说:“你们这小夫妻,怪馋的嘞。”

    “就是,我们要去下一条街摆摊,硬生生被叫下来,做了单生意。”

    陆挚轻咳了一声,云芹搬起碗,嗤嗤地小声笑。

    …

    垫了肚子,他们当消食,慢慢走出内城,回到城南梨树巷。

    门口,李佩姑正张望,见到他们就说:“老爷娘子,你们可算回来了,家里饭也好了。”

    于是,云芹和陆挚又吃了一顿。

    隔着窗台处,桌子上烛灯共用,陆挚用剪子挑挑烛芯,低声说:“今年殿试的题目,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

    正好,云芹不久前刚好看过这句,她念出下一句:“上下交而其志同也?”

    陆挚眉眼淡淡的,说:“夫妻交而心相知也。可惜,我却不知你写的话本。”

    云芹:“……”

    她从书堆里,抽出好几张纸,递给他。

    陆挚:“这是?”

    云芹:“原稿。本也打算卖了后,就给你看的。”

    只一下,他便笑了出来:“哦,好。”

    这夜,他如愿以偿,因殿试完,书也不读了,只埋头逐字看云芹的书稿。

    睡前,他还着蹙眉,说:“那东家坑人,你写得这么好,如何只能卖两碗豆腐花?”

    云芹心想,所以一开始才不打算给他看的。

    眼看陆挚还要说什么,她清清嗓子,道:“枕被交而睡得好也,睡觉!”

    陆挚一愣,拉起被子抱住她,便一直笑着,说:“好。”

    第80章 天街夸官。

    ……

    陆挚彻夜拜读云芹大作之时, 殿试的试卷,也进了保华殿。

    殿内,阅卷官们被屏风分隔开,皆挑灯阅读。

    从前殿试到放榜时间有十日, 阅卷官都读得疲倦, 如今短短三日, 他们对卷面的要求, 自然越高。

    一个阅卷官展开其中一封, 只觉那字风骨峻峭,转圜之处,笔锋沉稳,端是一手不可多得的好字。

    不过, 字再好,也得内容切得中。

    那阅卷官读下去, 读着读着,他忽然站了起来。

    上面的主考官抬眼看他, 他又缓缓坐下。

    很快,主考官礼部尚书和翰林学士,便知那阅卷官为何激动。

    同一封答卷, 两位阅卷官都不知彼此看法,但给了同样极好的评价。

    隔日早上, 议定名次时,它所得阅卷官票数最多,众人有意推它为榜首。

    只是, 卷子虽写得好,但此人……尚书揭开糊名:盛京籍贯,陆挚。

    此子乃今科解元、会元, 若点为状元,当是三元及第。

    只是,三元及第不是他们能钦点的。

    出于多重考虑,又听说皇帝认为此子生相不错,几个主考官便将他的卷子,排在第三,探花的名位。

    傍晚,主考官将前十名的卷子,呈送御前。

    皇帝自登基以来,经历了十几次科举,他早已习惯了,先从第一名看,点点头。

    历来能被推举为状元者,自不会差。

    只读到第三名时,皇帝皱眉,说:“这卷子,为何只排第三?”

    礼部尚书回:“回禀陛下,此子乃陆挚,已夺得解元、会元。”

    皇帝反应过来:“那个‘梨解元’也是他?”

    尚书:“正是。”

    陆挚才华满溢,文采斐然,见解独到,若真想钦点他为状元,成为本朝第三位三元及第的状元,也不是不行。

    可上一位三元及第的,便是皇帝的恩师,冯相。

    当年,冯相殚精竭虑,病逝于衙署内,皇帝哭归哭,却等不及他下葬,令他满门抄斩。

    这也是主考官不敢点他为状元的缘故。

    这段往事,便是过去二十五年,恐也难以磨灭。

    皇帝拿着卷子,目光渐渐陷入回忆,久久不语。

    这一晚,皇宫大殿烛灯未曾灭过。

    …

    城南梨树巷。

    花开花落便是一年,雪白的梨花一簇簇,一蓬蓬,高高挂在枝头,被阳光照出清新的白。

    小院子,陆挚坐在窗下,桌上摊开的纸张上,画了一整张梨花。

    连着几日,他每天醒来便画画,因为这几年,他很少能有连贯的时间、心情,去认真勾勒笔下事物。

    如今他难免不习惯,绘画便同学习,久未涉足,容易荒疏。

    终于大体成稿,他挽着袖子,抬眼看向窗外。

    院子里,云芹和何桂娥、何玉娘坐在石桌处,一边缝小孩的大红蝠纹肚兜。

    花纹是何玉娘绣的。

    如今何玉娘脑子不再混沌,讲话清楚,过去的事,也记起了七八成。

    不过,她性格里有点孩子气,若要拿现在和从前糊涂的时候比,没到天翻地覆的程度。

    比如此刻,她一边缝,一边对云芹说:“其实你绣的也不错。”

    云芹难得遇知音:“我也觉得。”

    一旁,何桂娥欲言又止,一时分不清何玉娘到底清醒没。

    缝衣裳剩了点碎布,碎步缠上铁线当羽毛,何玉娘便去屋内,拿出一枚铜钱压着底部,并一些铁片。

    不一会儿,搓出一个毽子。

    她用脚踝踢了一下,“嗒”的一声,毽子飞起,云芹“哇”了声,坐着鼓掌。

    何桂娥也上了,接过毽子踢,云芹站着鼓掌。

    何玉娘又接连踢了三下。

    云芹已经接过毽子,自个儿踢了一下。

    她虽然有肚子,但动作轻盈,只为过过瘾,便踢得小心,不过即便如此,毽子也蹿得老高。

    何玉娘、何桂娥鼓掌,李佩姑坐在侧屋门口,也看呆了。

    陆挚本来想给梨花画添点枝丫,结果云芹踢一下,他的手就抖一下。

    根本没法控制好画笔。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嘚嘚马蹄声,云芹一个使劲,那毽子高高飞起,朝院墙外掉去。

    云芹:“钱!”

    陆挚人不慌,手也不抖了。

    院子外,传来“哎哟”一声,院子里,云芹和何玉娘几人面面相觑:完了,闯祸了。

    陆挚好笑,还好砸到人,那她应该不会踢了。

    他去开门道歉,外头那人原是礼部官员,毽子没伤到他,他只是被吓一跳。

    那官员和陆挚拱拱手,说:“宣己巳科贡士陆挚进宫觐见!”

    一刹,陆挚眉宇渐渐染上喜色。

    今日觐见,便是“小传胪”,早于明日的传胪大典,今科前十名去觐见皇帝。

    所以他此时能肯定,自己进了前十。

    他去换衣裳,又同云芹说,云芹也开心,满眼期待:“会是状元吗?”

    “状元”二字,她是从小听到大,若能出现在自己面前,真觉得稀奇。

    陆挚却没底了。

    上一位夺得三元及第的,下场不好,因此,再来一个三元及第,可能会犯当今皇帝忌讳。

    他想了想,说:“可能是探花,也可能是第四名,到第十名。”

    云芹倒也不失落,只说:“也很好。”

    陆挚想着她方才期待的目光,只道自己若没有得解元、会元,便好了,那样得状元的可能,应不会那么低。

    这日他进宫,姚益等人也听说了,姚益大手一挥,定了明日内城御街酒楼二楼的雅间,在那儿,能看到整条御街。

    因明天传胪大典后,就是天街夸官,那位置紧俏得很,没点关系还真搞不定。

    晚点时候,段砚也来了小院子,恭贺陆挚。

    到了第二日,陆挚早早起床洗漱,换上簇新的进士服。

    云芹欣赏片刻,觉得他穿官袍,也会挺好看。

    临去宫中前,他对云芹说:“我大概能骑上马。”

    他一向不自大自满,如今这般说,是昨日小传胪的判断。

    虽然不是状元,但探花,应是没有问题。

    云芹一喜,笑说:“那我在二楼等你。”

    陆挚:“好。”

    云芹慢吞吞吃过早饭,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几朵外面捡的完整的梨花,擦得干干净净。

    因为陆挚说,到时候在御街,他想要她丢的花。

    如此备好,她和何桂娥、何玉娘,出门去内城姚益定好的包厢。

    她本也叫上李佩姑,李佩姑连连摆手,发抖:“我不行,我不行。”

    打从经历了两次抄家,她害怕人多的地方。

    云芹不勉强,让她帮忙看门。

    几人方要走出梨树巷,不远处,阳光熹微,烂漫梨花下,一个清瘦的妇人背着大包裹,手里牵着一个到她腰际高的男孩。

    她似乎来了有一会儿了,乍然见到云芹,目光轻颤:“云芹。”

    云芹一愣,转而惊喜:“净荷?”

    汪净荷手边的男孩,正是秦琳。

    秦琳拱手:“婶婶好。”

    当年她们一别,到如今是一年半,书信艰难,只往来一两封。

    此时再相见,竟不觉得生疏。

    何桂娥暗自惊讶,之前她见过汪净荷,不过那时候,汪净荷是个衣着华丽的妇女,她当时只顾留意她的衣裳。

    此时的汪净荷,姿容简雅,和树上梨花,倒有几分相得益彰。

    突遇友人,云芹叫何玉娘、何桂娥带着花篮子,先去内城。

    见她有事,汪净荷踯躅,还是定下心,道:“我想把秦琳,放在你这儿半日。”

    二月里,她给秦玥办了葬礼,和秦聪和离,再找了个要去给母亲扫墓的借口,快三月,她才得以脱身上京。

    还好,她借汪县令的关系走的水路,一切还算顺利。

    云芹轻声问:“你想去做什么?”

    汪净荷:“我要去……敲登闻鼓。”

    汪县令、秦员外等人的交易,她本来并不太清楚,而秦聪收集的证据很全,她一一看过,愈发心惊。

    那日坐着大船上京,望着江水波涛汹涌,她想了很多。

    若她默默听从汪县令,秦聪死了,秦琳毁了,自己和秦琳继续被当结盟的工具。

    可若帮了秦聪,且不说胳膊扭不过大腿,哪怕真有那么个可能,秦聪能扳倒秦员外,秦聪是什么好人么?

    她依然是把自己和秦琳的命运,交给一个男人,还是一个从没把他们放在心里的男人。

    除了这些考虑外,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不愿再当一个麻木的人。

    她回想起云芹那封状纸,心内愈发坚定。

    这阵子,她还逐字读过律法,她这是告父亲、告公爹、告夫君,决不能为世人所容。

    但哪怕为此,灰飞烟灭,她也绝不后悔。

    云芹也沉默了。

    院外,花叶婆娑,院内,汪净荷不看云芹的眼睛,怕看到一点劝阻的意味,而她早已下定决心,她不想叫云芹白费力。

    突的,只听云芹说:“我知道登闻鼓在哪,走吧。”

    汪净荷抬头,迎上她清澈干净的眼眸,又心中一热,她果然懂自己的心情。

    她忍住哽咽:“好。”

    李佩姑和秦琳在家等她们,云芹取了几个包子当干粮,锁了门,和汪净荷一起朝内城走去。

    那布包太重,汪净荷怕累到云芹,坚持自己背。

    今日是传胪大典,百姓都聚在御街,云芹回过头,看向御街的方向。

    她们一路走下来,没怎么遇到人,直到金瓦红墙的宫门外。

    本朝设了两架登闻鼓,一架在登闻鼓院,处理百姓冤案,击鼓前需挨二十杖,若没有天大的冤屈,没人会去敲它。

    另一架就是朝堂外的,敲它前不需挨杖,但它只审理朝政公案。

    汪净荷所告,正是朝堂。

    这架登闻鼓,宽五尺的大鼓,鼓身红木绘漆,鼓面有多年敲击的痕迹,岿然屹立于日晒雨淋里。

    汪净荷看着它,心生敬畏。

    她们才到,禁军来赶人:“做什么,去去,今日传胪大典,不得敲鼓!”

    云芹:“传胪大典结束后,可以敲吗。”

    禁军本以为她会被吓跑,不由奇怪,又说:“你们就有那么要紧的事,非要今日敲?”

    云芹:“要紧,对吧? ”后一句问汪净荷。

    汪净荷点头。

    事关秦国公,秦国公又是昌王派系,她知道自己必须闹大,今日是个好时机,否则就难办了。

    那禁军还要说什么,又一个小兵跑来耳语,他便登上城墙。

    霍征穿着铠甲,神色冷肃,问了她们来意,禁军如实说了。

    霍征垂眸,只说:“不必赶人。”

    禁军:“是。”

    于是,云芹和汪净荷得以留在登闻鼓那,天气有点热,云芹招呼汪净荷,到登闻鼓的阴影下乘凉,分包子吃。

    不多时,宫里头隐约几道锣声,传胪大典好像结束了,远处御街传来喧哗,愈发衬出此处的安静。

    云芹问那守着的禁军:“这位兄弟,可以敲了吗?”

    禁军:“再等等。”

    云芹:“好吧。”

    忽的,汪净荷小声笑了出来。

    她想了两个月,想了一路,原以为该是如何折腾,如何隆重,但一步步走下来,好像……

    也没什么。

    这一等不慢,不过一会儿,鼓槌就送了过来,送鼓槌的那小宦官还十分好奇,瞅着两人。

    云芹:“这槌子好大。”

    汪净荷:“着实是。”

    她深呼吸,迎着日头,抬起鼓槌,“咚”的,敲响第一声。

    不敲时有很多想象,真的敲了后,只觉得,痛快!

    仿佛要把人生迄今为止的无奈,全都发泄出去,她使劲敲了五六下,伴随着鼓声,鼓里似乎有什么,破皮而出。

    很快,她整条手臂都麻了,五指脱力,鼓槌“嘭”的一声,掉了下去。

    汪净荷耳中发出尖锐的蝉鸣声,剧烈喘息。

    她终于是迈出这一步。

    太阳刺得双目发疼,眼前发黑,她看向云芹,听到自己问:“不知,女子可否求做君子。”

    云芹扶着肚子,捡起地上的鼓槌,单手掂了一下。

    她朝她笑:“你是君子,本也是女子。”

    汪净荷蓦地怔住。

    登闻鼓院还没响应,那就再来一声。

    云芹抡起鼓槌,带着一股风,敲下去——“咚擦”!

    这一下,这面坚。挺了数十年的鼓皮,裂了个口子。

    …

    今日是个晴日,天际青蓝,阳光灿烂,春风和煦。

    天泽门外,陆挚站在进士中的前排,与昨天小传胪十人一道。

    穿着一样的衣裳,他却有种鹤立鸡群之效果。

    众人早听说陆挚进了前十,再观前十者容貌,无一能比,此人大抵就是探花。

    不过两刻钟,皇帝身着衮服,面容冷肃,坐在一张龙椅上,依照礼仪制度,鸣鞭,教坊司奏乐。

    金榜被放置在桌案上,主考官宣旨,他们离得太远,声音对后面的进士而言,不算大,隐约听得响动。

    陆挚微微凝神。

    很快,传胪官高声,一声声传唱下去,那声音便越来越近:“第一甲……”

    “第一甲第一名……”

    “第一甲第一名陆……”

    “第一甲第一名陆挚!”

    “咚擦!”

    天际恍若传来一道惊雷,和陆挚耳畔的唱名,交互重叠,那一刹,他垂着眼眸,心脏发紧,蓦地攥紧手心。

    举业多舛,此刻,全都得了回报。

    他总算是不负父母所望,不负云芹所望。

    名次一点点唱下去,便也花了不少时间,传胪大典结束,便是皇帝赐御街夸官。

    古来多少读书人,只盼着这一刻。

    陆挚换上一身圆领绯红状元袍,腰束银玉带,佩白玉佩,戴上一顶乌纱帽,帽纱簪金枝叶宫花,俊美无俦。

    他上马时,身旁,榜眼同他搭话,说:“陆状元,你刚刚听到什么雷声没?”

    陆挚讶然,原来那不是自己的错觉么?

    …

    此时,刚从天泽门离开,皇帝眉眼肃然,问:“朝堂外面那架?破了?”

    大太监冷汗,道:“是,可能是年久失修……”

    皇帝道:“我去看看。”

    ……

    汪净荷面朝宫门跪下,抬起账本的手,在颤抖。

    她心跳如擂鼓,眼角余光却见云芹一手拎鼓槌,另一只手捋着鼓皮,想悄悄把它补好。

    她无端笑了一下,沉下心来。

    下一刻,她抬高声音:“民妇汪氏,淮州阳河县县令汪举清之女,前刑部清吏司员外郎秦铮前儿媳、秦铮义子秦聪前妻……”

    “告县令汪举清、前员外郎秦铮,官官相护!草菅人命!”

    起先,她声音有点弱。

    可喊第二回 时,声音越来越响:“民妇,汪净荷!告县令汪举清、前员外郎秦铮,官官相护!草菅人命!”

    “民妇汪净荷……”

    城楼上,霍征脸上瘢痕微微扭曲,倏地笑了,这笑没有讥讽意味。

    云芹正好瞧见了,就朝霍征点点头。

    霍征见状,沉吟片刻,招来一个禁军:“你去禀报官家,就说登闻鼓破了。”

    他想让皇帝看看锤破登闻鼓的人,然而云芹转身,指着城墙上,和汪净荷说了什么。

    汪净荷点点头,云芹就先走了。

    霍征疑惑,把下面禁军叫来:“她刚刚说什么?”

    禁军战战兢兢,小声说:“方才那娘子,对跪着的娘子说,霍统领瞧着……可能有点可怕……”

    “人也真的可怕……”

    “但他只听官家的。所以,能信……”

    霍征:“……”

    …

    礼部官吏开道,陆挚骑着马,走在最前面,越过宫门,马蹄橐橐,缓缓踏上御街。

    和安静的宫殿内不同,御街挤满人,百姓欢呼喧哗,远近几处彩楼欢门,高低错落,酒楼宾客喧嚣,便有些鲜花,朝一甲三人丢来。

    楼上,有人惊讶:“今年探花郎穿红衣吗?”

    “你傻了,那是状元!”

    “他叫什么?陆挚?是陆侍郎家的?”

    “不是吧,从未听说陆家有这般人才……”

    “……”

    陆挚迎着风,唇角衔着笑意,只觉这马走得慢,和平时人走路比相差不多。

    终于,他来到姚益定的酒楼雅间,远远的,只看从二楼垂下一道长布,上书:“延雅书院,状元心愿”。

    果然是姚益的风格。

    陆挚笑意深了几分,朝楼上看去,何玉娘朝他挥手,丢了一朵花下来,她一边笑,眼尾却渗出泪水。

    林道雪、姚益和何桂娥,也都凑在窗边,欢笑不断。

    只不见云芹。

    陆挚接住母亲的花,虽很想问云芹在哪,可是楼上楼下,不好传话。

    他轻轻抿唇,她去哪儿了呢。

    她还有身子,莫非……不对,如果是这样,何桂娥、何玉娘不会这般淡定。

    可是再有一段,御街就要走完了。

    陆挚神色渐渐凝固,周围的喧哗声远去,便只听到自己呼吸声——

    “陆挚!”

    熟悉的声音和语气,让他蓦地回过神,抬眼望去,御街旁边,云芹脸颊红扑扑的,她站在一个箱子上,越过人群,朝他挥手。

    一刹,陆挚呼吸一缓。

    但见她低头找遍身子,没找到花,只好从手边篮子里,掏出一个白白的东西,“咻”地丢了过来。

    陆挚抬手把它抓到怀里。

    一个被她咬了一口,软乎乎的热包子。

    …

    作者有话说:陆挚:重金悬赏防腐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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