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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第81章 要生了。

    御街夸官的热闹喧腾, 随着陆挚引马,进入到城东东后街梨树巷,传递进街坊邻居千百家。

    这回,和解元、会元时候截然不同, 邻居们又兴奋又疑惑:“他是不是解元来的?”

    “我记得不是会元吗?”

    “现在是状元啦!”

    “阿弥陀佛, 快来拜状元, 叫我家阿畅沾沾喜气!”

    “……”

    他们摩肩擦踵, 挤进巷子, 凑个好彩头。

    何玉娘、何桂娥几人已经回巷子,凡是这种好日子,是得散些铜钱出去的。

    这日却格外的热闹,十贯铜钱也没足够, 何桂娥又拿着几两银子,跑去和左右换一些铜钱。

    这钱却无需心疼, 陆挚回来时,带了赏赐:鞍马一匹、彩缎十匹、象牙笏、金铸保兴元宝五贯。

    相比状元, 榜眼和探花少了鞍马,元宝减半,也足够解决绝大部分人目前的困境。

    金铸元宝只用于赐新科前三甲, 一贯略等同一百两白银。

    这还不算有些雅士,想收藏各科元宝, 愿意出更高的价格。

    云芹在外面等了片刻,人散了,她才得以回家, 只看院子一半被石桌占据,另一半,则被赏赐占据。

    连落脚的地方都困难。

    何桂娥看到她, 忙上来扶,笑说:“婶娘去哪了!方才酒楼没见到。”

    云芹:“险些没赶上。”

    只瞧屋内,陆挚已和何玉娘说过话,何玉娘想到什么,背过身子擦泪。

    过去的种种艰辛,在此刻再没有遗憾。

    陆挚侧身见是云芹,抬了抬眉。

    他很少着绯红,愈是这种鲜亮颜色,愈衬得他眉眼光洁,温润如玉。

    云芹隐约记得上次他穿这个颜色,是成婚时,那时她睡过头,骤然看见桌边坐着他,好是心惊。

    此时,她不由也笑了,叫了他一声:“陆状元。”

    陆挚好不容易跨过地上的赏赐过来,听得这一声,轻笑:“嗯,还好你记得我今日会骑马。”

    到底差点错过,云芹小声:“事出有因。”

    他们要说话,何玉娘收拾好情绪,招手叫何桂娥先把一些赏赐搬进屋内。

    她们推开侧屋门,云芹也对陆挚说:“家里多了个小孩。”

    陆挚还以为她在玩笑,说:“不是六月才来吗。”

    云芹:“佩姑。”

    今日家中好生热闹,李佩姑知道老爷寒窗苦读,中了状元,天街夸官,是莫大的荣耀。

    可她怕热闹,家里人来人往时,就拉着秦琳躲着。

    听到云芹叫她,她牵秦琳迈出侧屋,道:“老爷大喜。”

    陆挚一惊,还真有个小孩,他看他觉出几分面熟,便听云芹说:“这是净荷的孩子,秦琳。”

    汪净荷,他知道,云芹朝阳河县写过两回信,每回都有她。

    不过本该在阳河县的人,此时为何……

    他看向云芹,云芹小声:“我们去敲登闻鼓了。”

    陆挚突的记起传胪大典时,那一声堪称闷雷的“咚”声,初时和他名字交叠,以至于让他误以为是心跳。

    云芹眨眨眼,说:“就是那鼓有点老了。”

    陆挚缓缓吸了一口气,好气又好笑,那么大声音,他猜到一点:“敲坏了?”

    云芹拇指食指捏了一点,小声:“破了一点点,一点点。”

    陆挚:“……”

    小院渐渐空出来,云芹坐下,和陆挚说了汪净荷所告。

    这世上,女人告男人本就艰难,何况告的是父亲、公爹、夫君,便是她已经和秦聪和离,也难以躲过后两者的身份。

    陆挚神色一凝:“可有人看到你敲鼓?”

    云芹:“大家都在御街那,应该没人……霍征他们禁军就看到了。”

    陆挚奇于她敲破登闻鼓,但若传开,只怕昌王派系盯上她。

    此时,他略略放了心,又想,汪净荷走了一条险峻的路,值得叫人钦佩。

    这般,他倒不气云芹,她能赶上,便是也记挂着他,而且,最后的包子……

    云芹问了起来:“包子呢?”

    陆挚:“你说呢?”

    云芹:“你吃了。”

    陆挚笑而不语。

    但高头大马的,他如何吃得?莫不是叫京城都知道了个“包状元”?那她恐怕要成“包娘子”了。

    她不大相信,问:“你真吃了?”

    陆挚这才小心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冷了的包子。

    他掂了掂,目光含笑:“你为何不丢假的,还能存着。”

    知他有几分收藏东西的癖好,云芹笑了:“真包子能吃。”

    傍晚,包子重新在锅上热一遍,进了陆挚肚子里。

    因这身状元服明日要归还国子监,自得洗刷洗刷,除了袖子,还有胸口一点看不太清楚的油渍。

    陆挚不叫李佩姑洗,自己坐在院子旁的小杌子上,给搓干净了。

    而此时,天际只有一条橙黄亮线,浮云消散。

    秦琳六岁了,自是记事的年纪,今日院子的热闹,他也能理解,更知陆挚身为状元的厉害。

    看着陆挚洗状元服,他忍不住小步过去,怯怯问:“陆叔叔,我能摸一下吗?”

    陆挚侧过身,让他摸状元服一角。

    秦琳正摸得起劲,陆挚忽的道:“你可读了些什么书?”

    …

    屋里,云芹和何玉娘对光看着彩锦,满眼惊讶,彩锦有赤红青绿地,都是她们从未见过的好料子。

    光这一匹布,就很贵了。

    隐约听到屋外,秦琳在背什么,云芹从窗户看出去——

    陆挚刚刚洗衣裳,袖子都没挽下来呢,他端坐在石桌上,一手点着石桌,目光淡淡。

    秦琳磕磕绊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俨然一副夫子抽背学生的架势。

    她好笑,从窗户那对秦琳说:“你叔叔从前是夫子,犯老毛病了,你别怕。”

    秦琳听罢,更想哭了,这里怎么会有夫子!

    …

    晚些时候,梨树巷的房东也来了。

    他老还是六品寺丞,这几年官运不高不低,好在没叫“罗刹案”牵连,他觉得是陆挚住进宅子的缘故,叫自己免遭一难。

    之前陆挚中会元时,他也来过,把这将近一年半的租金,又添了点,打包了二十两,要送回来。

    陆挚以不好违背契书为由,推拒了这点好意。

    房东讪讪,在院子里赖了片刻,实在天黑了,这才离去。

    他走后没多久,霍征来了。

    霍征一下马,见梨树巷院子门扉半掩,便也没叫人,只拍门,道:“秦琳在这?”

    陆挚就在院子里考校秦琳,听罢,他带着小孩过去。

    秦琳本以为得救了,但看一黑脸汉子,脸上还有一道扭曲的、厚厚的瘢痕,他顿时觉得,和陆夫子待在一起也挺好的。

    陆挚却早就巴不得送秦琳走。

    听到响动,云芹也出门,霍征正向陆挚出示文书,可见是汪净荷主动说秦琳住处,请托他们接走。

    这桩案子算不得小案子,汪净荷和秦琳或许将来一段时间内,没了自由。

    云芹问霍征:“净荷现在在哪?”

    霍征言简意赅:“御史台。”

    云芹:“我什么时候可以看她?”

    霍征:“久着。”

    她又问:“那个鼓……”

    霍征:“官家下令,莫要宣扬,你两位也不得开口。”

    云芹缓缓补出下一句:“我要赔钱吗?”

    霍征:“……”

    陆挚看向别处,免得叫眼底笑意泄露。

    见他沉默,云芹就默认不用赔了,放了一点心。

    秦琳也只能交给他们保护,云芹肚子大,不好蹲下,她弯腰给了秦琳一个香囊,说:

    “把这个给你娘,带我一句话:我等与她叙旧。”

    白天乍然相遇,两人说的话,并不多。

    她会等她的。

    ……

    不多久,秦琳被抱上马,霍征几人来去匆匆,没了踪影。

    云芹方要进屋,见梨树巷里停着一匹玄色大马,马鞍辔头齐全,察觉云芹目光,它踢踏了一下马蹄,威风凛凛。

    这就是御赐鞍马。

    她好奇,上前摸摸健壮的马身。

    可惜地方不够大,这般把它绑在巷子里,不够舒适,也可能被人偷走。

    陆挚跟在她身后,说:“我想在这儿暂时圈出一圈围栏,咱们搬走时再拆走。”

    云芹恍然:“搬走?”

    他们此时手中的保兴金宝,能换得大屋子了。

    他道:“对,我想搬到内城,如何?”

    云芹:“好。”内城好吃的更多。

    不过这事急不得,外城尚且贵,内城更是寸土寸金,得好好找房子,却也不知与他们有缘的屋子是如何。

    畅想了一下未来,云芹又问陆挚:“对了,这匹马叫什么?”

    陆挚:“还没想好名字,你来想?”

    云芹:“小黑?”

    陆挚:“……”

    上次云芹给骆清月取名却那般文雅,这次是不是有些不公平了。

    看他那眼神,云芹忍着笑,还是说:“好吧,就叫黑……云?”

    陆挚默念“黑云”,心内倒喜欢,说:“好,黑云。那‘白云’什么时候去歇息?”

    云芹:“……”

    因怀孕,和以前比,她少出门,有时候拿烛灯一照,肌肤着实白莹莹的。

    听懂他调侃,她脸红了红,撇下陆挚进门:“这就去。”

    …

    这一日,云芹和陆挚收拾到亥时,才准备睡觉。

    她侧躺着,和陆挚抵着额,本来已闭眼了,忽的又睁开眼睛,说:“我们现在,有好多钱啊。”

    陆挚:“对。”帮她把眼睛合上。

    云芹闭了会儿,又睁开眼,说:“好多啊。”

    陆挚靠近,既然她是少见的睡不着,不若亲近一下。

    黑暗里,两人鼻息交接,悄声亲着,须臾,他又啄了啄她唇角,她已经睡着了。

    陆挚:“……”总觉得自己不如金银珠宝。

    …

    却说传胪大典这日早上,昌王府。

    赖矮子忘了平日礼仪,跑进王府中:“王爷!不好了,外头有女人敲登闻鼓,告阳河县那摊事!”

    虽说当时人不多,但事关昌王,定有人捎带了话。

    昌王也才参与传胪大典,换下繁复的紫色朝服时,他一直在思索,皇帝点陆挚为状元的用意。

    他分明听说,昨夜皇帝已经点头,让陆挚位列探花名次,一夜过去又提成状元。

    这个转变,已让他心烦,偏赖矮子还大喊大叫。

    昌王踹了他一脚,说:“愚蠢!”

    赖矮子突的反应过来,也是,王爷在京中能耐,可不是他能想象的。

    就是登闻鼓被敲破,又算得什么。

    他打了自己一巴掌,道:“哎哟,小的出身市井,眼界狭窄,叫王爷笑话了。”

    昌王道:“你是眼界短,非要惹那新科状元的妻子。”

    赖矮子讪讪。

    此事还得说回半个多月前,段府的婚宴,赖矮子当时找云芹,却吃了瘪,当即有人说到昌王跟前。

    因赖矮子不是王府家生奴婢,全靠取悦昌王得了不俗的地位,还能代昌王走动,着实叫其余人眼红。

    如今倒好,陆挚一跃成新科状元,昌王府和陆状元之间,又添了龃龉。

    实则,昌王有心和新科状元、榜眼、探花打好交道,如无意外,将来的朝堂,多少有他们的影子。

    可他心内又对陆挚产生罅隙。

    至于阳河县那些事,在他看来,就算不得什么,证据哪有那么容易得?

    再说,若敲登闻鼓真能如愿,全天下得多少人来敲。

    晚些时候,他和秦国公一道被叫进宫里,挨了皇帝一顿骂,便轰出去了。

    果然皇帝也不放在心上。

    他们走的时候,大太监深深躬身,未敢看他们一眼。

    因他知道,禁军副统领、新任大理寺少卿杜谦等人,已在早上,暗中接了皇帝密令去往阳河县。

    如今的平静,不过是一时的。

    ……

    传胪大典第二日,朝廷宴请新科进士,同年拜团,称琼林宴。

    陆挚原以为宴上会有人聊起“登闻鼓破”的奇闻,然而关于此事,无人谈及。

    这般是最好,云芹不会遭任何危险。

    但真无人交谈,他难免几分失落,她的奇事,本该有赞誉。

    再一深想,他也便清楚,如今这是山雨欲来,恐怕皇帝也在等这场暴雨。

    他面上不变,从容应对着场面,宴上作诗饮酒,自不必提。

    末了,陆挚同几个交好的透露,想添置个屋子。

    他如今不必再自己亲自去找,话一说出去,便有人替他牵线,找来合适的房子。

    不过一来,云芹肚子大,不方便这时候折腾,二来,陆挚想按自己想法,修葺屋子。

    所以看屋子的事,便断断续续,花了小一个月,也没定下来。

    而在琼林宴数日后,朝廷正式授予官阶,陆挚正式入了翰林院,任从六品修撰,充任户部主事官。

    殿上,陆挚提衣摆跪下:“臣,领旨谢恩。”

    皇帝看着他,颔首:“平身。”

    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其中,榜眼兼刑部书吏,其余二甲进士,有的留观翰林,也有的外派为官,同进士便外放了。

    王文青是二甲第七名,留翰林院观政、学习。

    至此,己巳科正式落幕。

    授职结束后,陆挚同王文青去吏部领官袍靴子,王文青拱手,笑道:“弟恭贺拾玦兄。”

    陆挚也笑:“同贺。”

    陆续也有同科进士拱手道喜。

    虽陆挚和榜眼一样除了入翰林,还身兼二职,也都是从六品,但本质不太一样。

    各部各司都有主事官,负责处理各部基层的文书往来与行政杂务。

    户部主事官是小,却在户部,朝中用钱的文书,都得经过户部主事的手,足见是个肥缺。

    这也是上一任户部主事卷入“罗刹案”的缘故,因他被革职,这个位置空了半年。

    这段时日,各派系暗暗发力,想安插。上自己的人,却没想,皇帝直接点了新科状元任职。

    陆挚想,若论派系,他应是“官家派系”。

    可天下不应该都是“官家派系”么。

    见微知著,朝中并不如表面平稳。

    他回想之前小传胪时见到的皇帝——半头华发,胡须仅唇上两撇,略是稀疏发白,乍一看,好似也没有胡须。

    只皇帝双眼深邃,精神焕发,像是只有四十多岁,依然能牢牢把控朝政。

    陆挚定了定心。

    到吏部,他领了官袍,没有滞留,回家去了。

    翰林修撰从六品,着青色官袍,并一双皂靴,因皇帝赐了象牙笏,不必再去置办,省了不少钱。

    屋内,云芹拎起那套青色官袍,抖了抖,觉得都能穿下两个陆挚。

    陆挚笑说:“烦你给我改改。”

    像段砚,就直接在外头定做官袍,穿起来更舒适,陆挚不为舒适,合身就好了。

    云芹瞥陆挚的腰身,了然,就去拿针线。

    陆挚却疑惑,说:“你没新量过我,如何知尺寸?”

    从前在长林村,他给云芹报过尺寸,眨眼间也要五年了。

    五年时光,身体多少有变化。

    云芹自有瞅一眼就估算尺寸的能耐,却说:“你和以前比,没怎么变。”

    陆挚:“说不定不一样呢。”

    云芹:“你觉得,你胖了?”

    陆挚呛了一下,当即否认:“没有。”

    云芹想,他穿官袍是要进出皇宫的,便说:“那量一次。”

    这下,他满意地张开手臂。

    云芹用拇指到尾指的长度算,从他左肩量到右肩,确实和以前差不多,不过胸膛好像更结实点。

    接着,手就从他胸膛量到腹部。

    衣裳下的肌理,绷紧了。

    忽的,他抓住她的手,低声说:“算了,不量了。”

    云芹笑:“说量是你。”

    陆挚也好笑,却不承认,低头亲她。

    这段时日,他偶尔自己纾解,却是规规矩矩的,没闹过云芹,最多就亲一亲。

    突的,云芹“唔”了声,说:“踢肚子了。”

    “在哪?”陆挚小心把手贴在云芹肚子上,云芹按住他的手,两人指端相接。

    他宽大的手心,接了他们孩子的一脚。

    ……

    这日开始,陆挚正式成为朝官。

    状元虽是一个“好招牌”,但只是朝官的起点,而非终点。

    他秉持多听、多看、少说的原则,又因为只用了一日,迅速上手文书工作,同僚对他自愿意结交。

    再论休沐,和在私塾教书时候差不多,一旬一日,逢元宵端午中秋重阳等,能多得两日。

    端午那日,同在翰林的王文青和同僚约他看龙舟会。

    陆挚去年已和云芹看过,今年云芹不馋这热闹,只馋粽子。

    陆挚辞了翰林同僚。

    几人还惊讶:“端午这般好节日,你就没有要出去踏青的意思?”

    陆挚轻轻一笑,道:“实不相瞒,我想和妻子在家包粽子,她手艺极好。”

    当即,王文青起哄:“嫂子手艺好,分几个粽子给我们呗?”

    还有没娶妻的:“就是,我家里可没人做粽子。”

    陆挚不正面回答,只说:“若你们要粽子,我买些送你们。”

    几人:“……”

    好嘛,分几个粽子也不肯!

    也不用多久,陆翰林有妻子的事,翰林院知道了,户部也知道了。

    云芹却不知他在外面给自己赚多少“名头”。

    本来陆挚入朝为官,多少有些请帖、拜帖进了梨树巷,可她怀着九个月大的肚子,若不是要紧的,便暂时推了。

    这么一来,她只偶尔去找林道雪。

    进入六月,才早上,炎炎暑意就蒸着人,今年似乎格外炎热。

    因有大朝会,大小官员都要参与,云芹睡觉时,陆挚已经去了宫里。

    她起来后,扶着肚子,整理一下书籍,发现同林道雪借的两本书,若再不还,要到三个月了。

    她同人借东西,从没超过这个时间。

    如今刚六月,大夫都说中下旬生,那时候生完,又有一个月见不得风。

    三月阳溪村的来信里,文木花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不要懈怠。

    帮文木花写信的,是陆挚在长林村的学生,在旁边添一句:她老说了八遍。

    云芹轻揉脑袋,又笑了一下。

    算了,坐月子见不得风,她得趁着今日把书还了。

    她去找何玉娘说,何玉娘早看出她闷了。

    何况离预定的时间,还有小半个月,总不能出门一趟就生了吧。

    何玉娘说:“去吧,就当散散心。”

    李佩姑雇佣一辆马车到门口,云芹提着一个书箱,和何桂娥一起去城东。

    城东姚宅外,也停着两辆板车,其中一辆上面装着箱子,另外一辆,则塞了满满的青色甘蔗,有的还带了翠叶子。

    云芹光看着,嘴里就甜滋滋的。

    孩子似乎也馋,动了下。

    林道雪见她来,好是欢喜,忙带着她进门,又叫人取了书,说:“家里送来了甘蔗,你也尝尝。”

    云芹笑道:“好。”

    姚家在蜀地有几亩甘蔗地,这甘蔗用冰冻着,乘坐水路,日夜兜转,才送来盛京。

    林道雪叫人去了甘蔗皮、甘蔗节,切成适口大小,叠放盘子里,一盘大概八口,精致可爱。

    云芹掐了一块,放到嘴里,又清爽又甜。

    嚼够了,便把渣滓吐在手帕上。

    不知肚子里孩子是不是也喜欢吃,突然又踢了两下。

    云芹奇怪,留心注意,果然吃一块,孩子就踢了一下,怪好玩的。

    她自己觉得新奇,林道雪还说:“若是在成都府,刚摘下来的甘蔗,远比现在的爽口清甜。”

    云芹觉得这就够甜了,再听林道雪这么说,更是心馋,好像那股清甜,浸透了自己唇舌,美滋滋。

    突的,她感觉到肚子一疼。

    她额角滑落一点冷汗,动作缓缓放下竹签子,林道雪问:“你不喜欢吗?”

    云芹:“我好像要生了。”

    林道雪:“什么!”

    第82章 当父母。

    …

    天蒙蒙亮, 各处卖早点的摊贩推着车,吆喝声,烟火气腾腾,渐染大街小巷。

    两个士兵合力推开内城城门, 便看陆挚骑马渐渐近了。

    士兵:“陆状元。”

    朝官住在外城的并不多, 陆挚每日来来去去, 不用一个月, 这些士兵已认得他。

    他拱手一一回应。

    他先去六部衙署马厩停马, 再戴好长翅帽,整理衣裳,折去天泽门外,已有不少朝臣等着。

    这是陆挚参加的第四个大朝会。

    不远处, 段砚挪到陆挚旁边。

    大朝会官员着日常公服,九品以上青色, 六品以上改用朱。

    段砚前几年考评优,年初被提拔为吏部五品郎中, 换了朱红官袍。

    他们站到一处,一青一朱,着实是才俊青年。

    他先问陆挚:“房子找好了?”

    陆挚:“还在看, 文业有推荐?”

    段砚:“前两日,西街清水巷末尾有一家调去西南, 举家搬走,正在找买主,那地方不错。”

    他眼光挑剔, 能得他一句不错并不容易。

    陆挚:“那我下值去看看。”

    说完这,段砚嘴型没怎么动,小声:“今日朝上有你的事。秦国公的人。”

    陆挚想, 入仕以来,自己所做并无大事,与上司同僚相交尚可,这回的为难,最多就给他塞杂事。

    他低声:“多谢。”

    民间话本戏文,爱将“上朝”演绎成“对簿公堂”,实则皇帝和官员,常日听朝而视事,琐碎事务繁多。

    这两年,也就阳河县工场牵扯出的“罗刹案”称得上大案。

    可朝会上已有两个月未讨论阳河县相关。

    看起来,工部、户部、兵部似乎被“罗刹案”而伤,昌王派系日渐昌盛。

    陆挚想,这回该是秦国公认为“罗刹案”已过,想找人试他。

    果然,大朝会中,和秦国公有姻亲关系的吏部侍郎出列,道:“禀官家,宗学小学教授林进丁忧,请另择一人任宗学教授。”

    皇帝:“你看谁合适?”

    朝中官员盼着别点自己,陆挚却有预感。

    侍郎:“己巳科状元陆翰林学识渊博,在城北延雅书院教授多年,臣以为,陆翰林堪任。”

    皇帝沉吟,问:“陆卿如何看?”

    陆挚持象牙笏,出列:“臣彼时尚未入仕,以教学生养家,如今身兼二职,惶恐无法胜任,耽误皇子。”

    宗学是皇室子弟的学堂,小学教授正八品官,教授皇室子弟。

    如今,宗学里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皇子,其余全是皇侄、皇孙、皇曾孙。

    若他们成器,或者家里请先生,或者进国子监,或者去萧山书院,而不是被塞进宗学。

    再说那小皇子,虽是皇帝老来子,但生母身份低微,皇帝无多偏爱。

    这时任小学教授,吃力还不讨好。

    皇帝听了陆挚拒绝,便说:“此言合理。”点了今年二甲进士的观政士接手。

    陆挚无声退了回去。

    …

    退朝已近巳时,许多人站得双脚发麻,出了皇宫,纷纷聚在一处,讨论大小事宜。

    陆挚又找段砚道谢,段砚笑说:“谢我什么,是你反应快。”

    几人说笑,到第一个分岔路口,陆挚和王文青去翰林学士院。

    如今他上午在翰林院,下午再去户部。

    他在翰林院上峰姓栾,栾翰林初时听说过“梨解元”,还以为陆挚给自己造势,待他甚是冷淡。

    然一个多月相处,他倒认为陆挚值得交往。

    栾翰林抚须,提点陆挚:“今日朝会,可见你无意得罪了人,往后仔细点,来日就不一定这般好应付了。”

    陆挚:“下官明白,多谢大人。”

    中午,朝廷为文武百官提供廊餐,顾名思义,用餐地点定在德政门廊下。

    今日廊餐是一碗鲜猪肉汤饼,一碟裹着盐粒的炸猪油酥,两块小红豆饼。

    廊餐无需官员出资费,膳房却会额外卖点心,这便要钱了。

    从前是没有的,是十年前淑妃娘娘发现膳房浪费太多点心,请示皇帝,叫点心能卖给官员,又能增加进项,从此成了惯例。

    今日是宫廷内制作的松花糖,颜色金黄,香酥甜脆。

    陆挚摸口袋,他带的钱正好够买下一块,遂给了钱,挑一块晶莹剔透的,折好了,放到怀里。

    天气热,吃汤饼就更热。

    王文青大口吸溜饼汤,擦了满脸的汗,一抬头,陆挚吃得也快,额角却只有微汗。

    难怪前不久,还有人说今科状元也是探花。

    正吃着,外面有小吏递话找陆挚,王文青小声:“不会又找你麻烦吧?”

    陆挚往嘴里塞了两口肉:“我去看看。”

    他走后没多久,王文青又擦了一回汗,夹了陆挚两块猪油酥吃。

    他没等到陆挚回来,却等来递话的小吏:“王翰林,陆翰林吩咐说他家娘子生了,得先回去。”

    “他叫你不必偷吃他的猪油酥,想吃多少吃多少,只劳烦帮他去告个假。”

    王文青:“好吧。”陆挚的猪油酥贿赂得可值当。

    ……

    官道上,马小跑着路过两道街,到了内城门口,这时间门口得排队。

    陆挚坐在马上,数着前面有五辆马车。

    他抿唇,尝到唇下汗的咸味。

    胯下骏马黑云似乎感知到他的情绪,甩甩头,发出焦躁的咴儿咴儿声。

    终于,出了内城,他引马朝城东姚家去,一路上,心跳得越来越快。

    待得他到姚家,外头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云芹来时雇的,另一辆则是何玉娘和稳婆来时坐的。

    他甩袖阔步走到正堂,姚益正沏茶,道:“你赶得真快。”

    再看陆挚面上汗水,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缘故,姚益从没见过他流这么多汗。

    他叫仆役去打水给他擦洗。

    陆挚多谢一句,却说:“我想看看云芹。”

    姚益道:“你素日也知‘术业专攻’,你是稳婆吗?免得添乱了。”

    陆挚回过神,歉然:“延雅兄所提甚是。”

    他勉强自己坐下,不过两息,又站了起来。

    煎熬。

    陆挚想,不是他亲自生孩子,尚且如此慌张,却不知云芹如何艰辛,而他是男人,此一生无法体会。

    他胸膛微微耸动,目光越过重重门扉,似乎便要看进内宅——

    屋内,云芹几人在一间干净的厢房里。

    最开始她预感自己要生,林道雪诧然一瞬,就叫人通知梨树巷,差人去找陆挚,再去延请大夫和产婆。

    当时,云芹眼儿透彻,望着林道雪。

    林道雪以为她疼,担心:“你现下什么感觉?可是难受了?”

    云芹摇摇头,解释:“我只觉你面面俱到。”

    林道雪虚惊一场,说:“这算什么,女人处理内宅都这样。”

    云芹佩服:“那这般强的女人,就有很多了。”

    林道雪眼眶又一酸。

    作为大家之妇,她打理家务,若走错一步,公婆妯娌指点,仆役也没个好脸色,恨不得踩她头上,落井下石。

    可是做得再好,众人却理所当然,从未有人夸过两句。

    这也是她狠下心,小一年不理会姚家来信的缘故。

    她暂且撇下别的心思,笑说:“你不疼了?留心这些做甚。”

    云芹“咦”了声:“好像不疼了……要不我先回家?”

    林道雪:“不成,再等等,免得回去路上发动。”

    果然她有经验,不一会儿,云芹肚子又疼了。

    林道雪扶她躺下,说:“妇人生育,常常是要疼一会儿的,我嫂子疼了一日,方生下我侄女儿。”

    云芹一惊,用手抚着肚皮,低声说:“乖,且出来吧。”

    叫林道雪一阵好笑。

    很快,大夫产婆来了,都是经验老道的,何玉娘也带着衣裳家伙到了。

    何玉娘看云芹面色红润,放下心,她道今日不该发动,却应了她的话。

    又两刻钟,云芹便觉疼得更厉害。

    此时,其余人等出了屋子,免得进进出出,叫云芹见风,屋内就留了林道雪、何玉娘和产婆。

    产婆查看情况:“差不多了,使劲。”

    云芹拿捏不准,轻呼气:“多大劲?”

    产婆笑道:“你这娘子,当然是有多大劲使多大。”

    云芹:“哦好。”

    她鼓起脸颊。

    “……”

    烈日炎炎,暖风凝滞,突然,一声婴孩清澈响亮的啼哭声,呼呼穿过寂静的宅门,也透过层层门洞,飞进陆挚耳里。

    霎时,夏日的明亮有了实感。

    他气息发颤,脑袋发空,憋着一股劲,疾步走去。

    待得到宅邸,看着月洞门,他方知自己不好擅闯友人后宅。

    姚益抡着腿脚跑来,累得直喘,摆摆手:“去吧去吧,今日是你人生大事。”

    陆挚目圈微红:“谢延雅兄。”就和姚益一起迈进月洞门。

    姚家后宅格局和前宅差不多,方正通透,左右仆从还端着热水进出。

    何玉娘出来了,那产婆也抱着孩子,大声道喜:“恭喜老爷,是个千金,母女康健!”

    直到听到最后一声,陆挚提着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下。

    他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

    女儿抱去洗了,他想进屋,叫何玉娘拦下,原来云芹也在擦洗。

    他用袖子擦了下额角的汗,好容易里头弄好了,他得以进屋。

    屋内有一股很淡的血腥味。

    云芹坐在床上,额上戴一条防风的抹额,身上穿何玉娘带来的一套干净衣裳,脸色较平日,白净了些许。

    她见陆挚空手进来的,还疑惑:“孩子呢?”

    陆挚笑说:“抱去洗了。”又问,“还好么?”

    云芹:“你看呢,好着。”

    陆挚松口气,便去摸摸水壶,有温水,倒一杯给云芹。

    云芹:“嘴里淡。”

    说到这,陆挚终于想到廊餐时候添钱买的松子糖,他从怀里拿出糖,云芹就嗅到松果香和甜味。

    他捻着手指打开纸包一看,糖都化了,黏糊糊的。

    放袖子怕掉了,本想去户部后拿出来,下值再捎回家给她,结果到刚刚,思绪全乱了,竟然忘了。

    云芹看到了,她不挑,说:“也能吃。”

    陆挚隔着糖纸,托着糖,小心喂给她。

    云芹品着松果香和甜味,却好似比往日更甜,不由弯起眉眼。

    陆挚见她笑,心中也发暖,用手去揩她唇角的糖霜。

    门口,林道雪咳了一声。

    云芹红了脸,陆挚也耳尖薄红,起身道:“嫂子。”

    林道雪抱着孩子,和何玉娘一前一后进屋,笑道:“我说你们悄悄的呢,分糖吃?”

    云芹和陆挚更不好意思了。

    林道雪把孩子递过去,教陆挚如何抱,朗声笑道:“快瞧瞧小孩儿,我和伯母就不碍事了。”

    何玉娘也笑。

    她们两人出门,掩上门扉。

    陆挚托着小孩儿的后脖颈,屏住呼吸,抱着她给云芹看。

    实则刚刚云芹已经看过一回。

    那时孩子红彤彤的,身上也不利索,然而洗了个澡,她面皮白净,眉眼精巧,咬着手指,安安静静闭着眼睛睡觉,就像个年画娃娃。

    她和陆挚都看得出神。

    云芹愣愣的,说:“我生的?”

    陆挚:“嗯。”

    云芹:“我刚生的?”

    陆挚又应了声。

    她终是眉开眼笑,道:“好像我。”

    陆挚透过女儿的眉眼,看到云芹小时候,心内更软得一塌糊涂。

    今日开始,他们也是当父母的人了。

    …

    且说云芹在姚家休整半个时辰,因她生得顺利,大夫把脉过,觉得没什么问题,趁着下午无风,正好转回梨树巷。

    只是以防万一,她身上得多包一点,还好何玉娘带来够多衣裳。

    包云芹,陆挚很拿手。

    他经常冬日早晨早起,包得一只,一包一个冬天。

    此时,他一层层衣服叠好,再给她套上脑袋,最后,云芹只能露出两只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

    她说:“好热。”

    陆挚:“到家就好了。”

    云芹看陆挚,清清爽爽的:“你怎么不流汗。”

    陆挚低头,指着额角薄汗:“流在这。”

    云芹:“……”

    姚益和林道雪送他们上马车,陆挚拱手再谢:“今日多亏延雅兄和嫂子。”

    林道雪笑说:“再说就见外了。”

    一番告别,陆挚和云芹乘坐一辆马车,何玉娘和何桂娥坐一辆,一行人缓缓回家。

    路上,抱着女孩儿,云芹用拇指摸摸她脸颊,忽的说:“小甘蔗。”

    陆挚:“嗯?”

    云芹笑道:“我是吃着甜甜的甘蔗生的她。”

    第83章 小心眼。

    回到家, 李佩姑已把摇篮铺好。

    这几日日头大,前头添置的被褥洗过,晒得干干净净,那一团小小的孩子, 被小心地放到了摇篮里。

    打从云芹发动, 就一直跑腿忙碌的何桂娥, 也总算能趴在摇篮沿边, 仔细瞧小甘蔗。

    她心里溢出对小甘蔗的欢喜, 问云芹:“婶娘,我是她的谁呢?”

    云芹算了一下,也不确定,问何玉娘, 才知道应是表姐。

    何桂娥用气音和小甘蔗说:“我是表姐,表姐。”

    小甘蔗睡得软乎乎, 长睫像云芹,又长又浓密, 垂在眼前,倒是十分乖巧。

    家里添了一口小生命,这一日大家各有忙碌, 面上却都禁不住喜意。

    晚上,小甘蔗睡着了, 云芹也躺下。

    好几个月没有躺着睡,她摊开手脚,舒服地蹬脚丫, 好是轻松。

    陆挚拿冒着热气的布给她擦脚,云芹原先还和他说话,才说几句, 打了个呵欠,就呼呼睡着了。

    陆挚笑了下,自去熄灯睡觉。

    半夜,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还是在早上,听到小吏报信,他想去姚府,却滞留在内城城门,因为城门竟排了很多人,数不到尽头。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里有五千人,排不完的。

    他骑着黑云,拉着缰绳,目光扫过乌压压一群人。

    突然,他瞥见人群里有个脸生的男子,手里抱着个小孩。

    那小孩正哇哇大哭,好生可怜,再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小甘蔗?这个男子是谁,云芹又在哪?

    为何只剩下他?

    他蓦地睁开眼。

    房间里,小甘蔗确实在哭,云芹则在他身侧好好睡着。

    原来只是噩梦。

    他一颗心“噗通”一声掉回原位,思绪彻底清醒。

    因云芹还睡着,他蹑手蹑脚起身,点了暗暗的一根烛,去看小甘蔗。

    小甘蔗似乎被亮光晃了下,哭声顿住,陆挚搁下烛灯,抱起她,轻哄了两声:“乖儿。”

    云芹没被小甘蔗吵醒,却叫他的低声叫醒。

    她反应过来他在哄孩子,窸窣着披上衣服,也要起来。

    陆挚听到动静,忙放下小甘蔗,回来扶她:“小心。”

    自打云芹肚子八个月,他一直扶她,此时见她没了肚子,才恍然:“竟还有点不习惯。”

    云芹也觉得身子很轻,忽的,又听小孩哭起来,他们赶紧到摇篮前。

    云芹:“娘说,小孩晚上也饿,是不是要喂奶了?”

    陆挚:“是吧。”

    前个月,陆挚出钱,李佩姑去寻了个乳娘,定好六月二十日来梨树巷,如今才六月初。

    好在早上在姚家,产婆帮云芹通过乳。

    云芹抱着她,看向陆挚,稍稍歪了下脑袋。

    两人没遇到这种情况。

    陆挚终究是清清嗓子,摸黑去厨房弄点热水来。

    站在厨房里添火,他又好笑,做什么避开,真是乱了心神。

    不多时,他端铜盆回来,小甘蔗也吃饱了。

    她软软砸了一下嘴,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一会儿看看云芹,一会儿看看陆挚。

    云芹系好衣襟,把她放回摇篮,陆挚也坐到她身旁。

    她推着摇篮,小声说:“应该摇睡就好了。”

    陆挚:“是。”

    云芹推一下摇篮,小甘蔗就眨眼,又推一下,她又眨眼,好像还没适应自己的存在。

    云芹新奇又好笑,叫陆挚:“你也来摇摇。”

    他看她笑,说:“你先。”

    云芹就摇啊摇,下一刻,小甘蔗一脸可爱地张嘴,“曰”地吐出一口白奶。

    陆挚和云芹:“!”

    当是时,陆挚抱起她,云芹去开门,两人道:“娘,娘!小甘蔗吐了!”

    何玉娘半夜被叫醒,本以为是大事,还好只是吐奶。

    她淡定地给小甘蔗擦嘴拍嗝,不多久,小甘蔗眼皮一阖,安稳地睡着了。

    何玉娘这才冷下声,对陆挚说:“小孩是会吐奶的,不要晃她。”

    陆挚:“我下次留心。”

    云芹跟着点点头。

    何玉娘知陆挚少见的自乱阵脚,松了眉心,说:“好了,也去睡吧,别一点事就着急忙慌的,还拉着云芹没得好睡。”

    陆挚:“是,是。”

    云芹低头捏自己手指,其实她也慌。

    初初为人父母,一切都很新鲜。

    没料到的是,何玉娘生气也很有气势,那种感觉,丝毫不亚于文木花。

    陆挚知道她这般想,就小声说:“小时候我不想背书,被娘打过手心。”

    云芹本来都躺着了,又起来一点,惊讶:“原来你也被打过?”

    她还以为,陆挚从小也乖,端正、温雅,不会惹大人生气呢。

    陆挚:“我也有顽皮的时候。”

    那时他不想背书,想和陆泛一起去河边捞小鱼。

    他想了个办法,骗何玉娘书被狗叼走了,其实他把书塞在咸菜缸,陆泛明知,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结果刚好家里老仆腌菜,没仔细瞧,把书腌了。

    何玉娘笑眯眯把“腌书”撕下来,摆在盘子里,请他和陆泛父子好好吃。

    那之后,两人半个月不敢出去钓鱼。

    云芹笑说:“我也一样。”

    文木花说她小时候为了偷吃包子,搬着小杌子上灶台,差点滚进热烫的灶锅里。

    陆挚捏了把冷汗。

    她来了兴致,又讲几件自己记得的小事,诸如五六岁被云广汉带去打狼,虽然就一次;七八岁爬到屋顶滚下来……

    后来,陆挚按住她的唇。

    安静了一会儿,云芹谨慎问:“怎么了?”

    陆挚:“我怕被小甘蔗听了学去。”

    云芹:“嘿嘿。”

    …

    后半夜,小甘蔗没怎么闹。

    云芹和陆挚学会照顾婴孩的第一个手法,就是拍嗝。

    这日他们轮流给小甘蔗拍嗝,这个拍两下,那个拍两下,小甘蔗想睡觉,被烦得哼哼唧唧。

    陆挚这才收了手。

    云芹看天色,疑惑:“你今日也请假,不上值吗?”

    陆挚:“这便去了。”他换好官袍,眼瞅着时间实在再拖不得了,才出门。

    没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原来是忘了官帽。

    除了拿官帽,他还捞走桌上一张卷好的画,正是金榜题名那日画的梨花。

    画上梨花白雪般洁净,层层叠叠,花枝点缀一个彩色毽子,仿佛正被高高踢飞。

    本朝重视文官,陆挚从六品的官阶,一年俸禄八十两,时令节气另有赏钱,养一家子绰绰有余。

    可若要养孩子、打金簪,这些就不大够了。

    他已入仕,赠字可以,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卖字,不够体面不说,还有潜在的“雅贿”风险。

    卖画倒还可以,毕竟字、画所耗时间不一样,只是,也很少有人拿到明面上。

    他本打算隐匿姓名,把梨花画放到书画古董局,能卖多少是多少。

    不过,姚益和林道雪帮了大忙,他想先以这画赠他们。

    这日陆挚到翰林院、户部,如何眉眼含笑成皇宫一俊景,便不赘述。

    晚上下值,他再去看段砚提过的宅子。

    家里是得换一个大宅子了。

    ……

    早上,李佩姑就去问那定好的乳娘,能不能早几日来家中。

    乳娘姓沈,也是生了孩子没多久。

    为了生计,沈奶妈同意早些日子过来,不过也放心不下自己孩子,提出能不能带上她孩子。

    她生的是个男孩,只比小甘蔗大一个半月,也是个小不点。

    知道此人人品尚可,云芹和何玉娘自也同意。

    于是,双方约定好六月十五。

    沈奶妈知道这家出了个状元,请状元郎帮忙给儿子取名。

    这阵子,交好的邻里有请帮孩子取名的,陆挚并不悭吝,能帮就帮,且这奶妈是来照看孩子的,就没推脱。

    云芹以前帮他学生想过一次名字,现在她犯懒,仅陆挚一人想。

    问过忌讳和所需,他写下一个字:徽。

    沈奶妈的儿子,今后叫卫徽。

    云芹说:“以后给小甘蔗取大名,要简单点。”

    否则到时候小孩学写自己名字,可能会想哭。

    陆挚笑了:“好。”

    今日,他同西街宅院的房东议定价格,约定好初十休沐,他去交接文书契约,最后,于十四晚上,和云芹几人一起搬过去。

    那时云芹月子已挨过前两周,自不怕出去走一圈。

    只云芹想到又要被包起来,就想流汗。

    她这一胎生得顺利,歇息至今,感觉自己精力充沛,能猛犁三里地。

    不过,陆挚和何玉娘、何桂娥都如临大敌,要她好好养身子,她就也听劝了。

    又因为陆挚找的屋子不会有大瑕疵,她还没去看过新屋子。

    想到新家,陆挚嘴角含笑,说:“那宅子着实不错。”

    他摊开一张纸,给云芹画宅子的大概。

    一共三进,相对其他大宅院来说,不算大,也远比现在梨树巷的宅子大很多。

    第一进外院,正堂宽敞,左右都有厢房抱厦,带着个大小适中的马厩,黑云再不用在巷子里被小孩们逗弄了。

    第二进设成外书房,还有好些空厢房。

    第三进占地最大,就是后宅,有两个围合的小院,院子都有浴房,这几日他打算去找匠人砌地漏。

    这样洗漱就不必跑来跑去倒水。

    其中一个院子,还有个小厨房,能够开小灶。

    陆挚道:“我问了母亲,有小厨房这个院子,就是我们住的了。”

    云芹端着纸,心内也欢喜期待,说:“那以后,我们在小院子里做什么,外面就都不知道。”

    陆挚心内一热。

    梨树巷院子不好的一点,就是前面那半年多,每回紧要时候,云芹总得忍着声儿。

    他低声说:“是。”

    云芹更开心了:“我们吃东西,别人也不知道。”

    陆挚:“……是。”

    既然这宅院这么好,云芹问:“是不是把所有保兴元宝都花出去了?”

    陆挚笑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说:“差不多,不过,我留了一个。将来,你若要讲故事给小孩听,便拿出它。”

    云芹心道果然。

    她无意识捋捋自己发根,笑说:“我讲故事,你干嘛呢?”

    陆挚:“我画下来。”

    说着,他把最后一枚元宝收好,就去拿篦子。

    天气炎热,云芹却好多日没洗头,自己觉得怪脏的。

    他要给她梳头,她本来有些不好意思,见他不介怀,干脆就让他通头发,自己则摊开账本。

    十年年初入京,他们安顿下来,手上就七十两。

    后添添减减,大头是母亲看病、添了李佩姑,如今手上,不算保兴元宝,还有一百余两。

    云芹依然觉得多,却不会不知如何处理。

    陆挚动作很轻,头皮传来的酥麻舒服,让她眯了眯眼,便没留意到,他在盯着账本,口算着什么。

    倏地,陆挚问:“多了五十两?”

    云芹睁圆眼,合起账本。

    陆挚看她反应,就知道这大笔的钱,她没告诉自己。

    再想想理由,无非那几个,也是,他们出远门,外祖母如何会不给体己钱?

    他心里明白了,说:“不说这笔钱也没什么,我想问问别的。”

    云芹:“别的?”

    陆挚:“赵振这个人,如何?”

    云芹疑惑:“赵振是谁?”

    陆挚说:“‘李二,彭三,赵振,王二牛’,你说他们曾经去你家提亲。”

    “我没别的意思,这几人里,独独他有名有姓的,就有些好奇。”

    他要是不说,这都半年前除夕那时候的事了,云芹真给忘了。

    而且,她不肯定人家就叫这名字,印象里是这么读而已。

    偏陆挚记得,还记这么久。

    云芹抿唇笑,说:“我还是说五十两的来源吧——是老太太给的。”

    陆挚刚刚听她反问,不见记得这人,就知道是自己多想,些微赧然,她这样故意回自己,他便去闹她。

    她躲他的手,扑在床上笑得不成,嘟囔:“小心眼,陆挚小心眼。”

    陆挚顿了顿。

    倏地,他沉声道:“我好像就是。”

    云芹:“……”

    这一瞬,陆挚发现,承认自己心眼小,好像也不难。

    他突然问半年前一个人名,还是因为那个城门等候的梦,那种现状被搅碎的感觉,犹令人心惊。

    回首过往,他拥有过完满的家庭,却是玉碎珠残;拥有过举人的功名,却是彩云易散。

    其余的,他大可以洒脱重来,唯与她,难免“得而生畏”。

    云芹却是一步一个脚印,从不会想假如的性子。

    甚至,若是此刻家中用度不够,她不会再慢慢琢磨做什么,而是奔去山头搞点吃的,扛下来加菜。

    想到这,陆挚又笑了。

    他轻捏她鼻尖,眼底光泽如星点,缓声道:“大心眼娘子,成全一下我这小心眼?”

    云芹正好嫌头发脏,她眼眸也一转,“算计”着说:“你去偷偷拿点热水,叫我洗个头,就告诉你。”

    陆挚:“罢了,我继续小心眼。”

    云芹:“……”

    作者有话说:陆挚:人无完人……这是什么[问号]?醋,喝一口,那是什么[问号]?酸梅,吃一口,这又是什么[问号]?柠檬,嗦一口。

    云芹:老了你牙齿一定比我先坏,到时候我就能吃得比你多,哈哈。

    第84章 装。

    …

    东街, 陆府。

    府上底蕴仍在,五姑娘陆停鹤出嫁时,嫁妆共有八抬,家中红绸飘扬, 亲戚友人往来, 甚是热闹。

    嫁了女, 陆大夫人周英柔揉揉额角, 叹气。

    这五女婿是户部尚书之子, 身份不低,但那家后宅污乱,陆停鹤嫁过去,可有得操心。

    可惜当初段砚不肯点头, 陆家只能退而求其次。

    她正歇息,丈夫陆湘进来换衣裳, 说:“听说这个月十二日,梨树巷那边要搬到西街去。”

    周英柔说:“要叫人过去看看?”

    陆湘犹豫许久, 说:“让钰儿去。”

    殿试前,他让人早上去盯着陆挚可有骑马。

    既然双方彻底交恶,他不再仁慈, 要么再拖陆挚三年,要么让陆挚错失天子门生的机会。

    至少, 让陆伯钰这一辈先比陆挚积累,不然,陆挚的起点比他们高太多了。

    然而陆挚早有准备, 租了马却不骑。

    他也不怕吃苦,宁可早早起来,靠两条腿走去皇宫。

    这计不成, 没两日,殿试还没放榜,深夜,陆湘被皇帝召见。

    皇帝神色如常,问他是否是陆挚名义上的大伯父。

    陆湘心内一突,猜陆挚名次会位列前三。

    但皇帝不会轻易点一个三元及第。

    他明示皇帝:“禀官家,此子性情说是叫‘外圆内方’,实则‘内横’,与微臣家族断亲,可见一斑。”

    皇帝听罢,摆摆手,令他离去。

    隔日,陆挚被钦点成状元。

    陆湘揣度不明白皇帝用意,先收歇了针对陆挚的心思,那面上功夫还是要圆一下的。

    于是,十二日这日,散值后,陆伯钰去拜访西街清水巷。

    他抵达时,见门口冷落,半点不见有人搬来的痕迹,纳闷着,方要走,昌王家仆赖矮子也提着礼到了。

    双方见面,脸色都沉下来,连招呼都没打,便各自离开。

    赖矮子也奇怪,问身边随从:“不是说陆状元十二搬过来,怎么不见人?”

    随从:“我也是听说的。”

    赖矮子暗道晦气。

    如今只等把秦聪缉拿进京,就了却了“罗刹案”,一些亲信已迫不及待,暗中大谈水运分配,赖矮子也等着金银到手。

    可秦国公前阵子试了陆挚,毕竟是皇帝钦点的状元,不拿他大错处,不好动他。

    所以赖矮子这趟也是来周全面子,却扑了个空。

    另一边,陆挚去马厩牵马,和王文青说:“搬家不是在十二日,是十四日。只我妻子在坐月子,等七月初一,我请你们来吃酒。”

    王文青:“我记着了。”

    两人告辞,陆挚骑马回家,路上微风拂面,他朝西街那边看了眼,淡淡勾了勾唇。

    他事先放出消息,说自己十二日搬家,等到今日,才通知亲近的人,改成十四日。

    便是防着到真搬家的日子,有人来闹。

    果然,那些人没摸准日子,十四日就没来,这一趟搬家少了闲杂人等干扰,很清闲安逸。

    早上,云芹在主屋收拾东西,何桂娥、何玉娘和李佩姑打包大小物什。

    陆挚下值回去前,顺便给马套了车,以拉东西。

    他雇佣的几个人力,来来回回,帮忙把东西搬到每一进院子。

    最后一趟,陆挚亲自去接云芹和小甘蔗。

    云芹下了马车,微微抬头,李佩姑在指挥别人挂一道匾额,它是用木头雕刻的,漆蓝底金字:陆宅。

    字是陆挚写的,他以前给别人写过那么多次润笔,第一次给自家写,写了三遍,才挑出最满意的。

    第二进的外书房门上,也挂了一块匾额:三元及第。

    这一块就是皇帝写的,宫中工匠雕刻,赏赐给陆挚。

    只不过之前梨树巷实在没地方挂,就用布盖着,直到此时,它才有了作用。

    整个宅院,比云芹想象的要大很多。

    她慢慢走到第三进后宅,光是一个小院子,就比得上一个梨树巷院子。

    前房东看陆挚付的是保兴元宝,连家私也没带走,生怕状元郎反悔。

    这样一来,家中暂时不缺大件家私。

    何桂娥跟着扬头,看得惊诧。

    她见过最大的宅子,就是何家老宅,如今的宅子虽然不如老宅大,但这里可是盛京,家里人也没有何家人多。

    她看到一间空的小房间,小心地问云芹:“婶娘,我能住这儿吗?”

    云芹弯弯眼睛:“这是柴房。”

    何桂娥气虚:“哦。”

    另一个小院子里,何玉娘叫她:“桂娥、桂娥?”

    云芹拉着何桂娥进院子,何玉娘把她们叫去,指着一个比柴房大得多的明亮房间,说:“你住这儿。”

    何桂娥大喜,湿了眼眶:“谢谢祖母、婶娘。”

    何玉娘摸摸她的头,笑说:“这孩子。”

    云芹跟了一句:“这孩子。”

    何玉娘看云芹:“你怎么还在外头晃悠?”

    她便和何桂娥两人,把云芹推去另一个院子屋内。

    何桂娥一副小大人模样,说:“婶娘,你还在月子里,先歇息吧。”

    云芹:“……”

    两间院子这样分:云芹和陆挚一间,院子里有三个厢房,一个做主卧,一个是内书房,另一个留给沈奶妈。

    另一院子也有三个厢房,何玉娘、何桂娥、李佩姑各一间。

    夜里,大家笼统收拾,就睡了。

    隔日,云芹在窗户旁,看大家忙忙碌碌,有一点心痒。

    也是这时,沈奶妈来了。

    沈奶妈年纪比云芹小两岁,她背着孩子,头上绑着花色布巾,身上穿葛布衣裳,眉眼宽疏,动作拘谨。

    何玉娘忙着收拾家里,先带她去见云芹。

    云芹说:“你坐吧。”

    沈奶妈喏喏应是,她解下背上孩子,悄悄抬眼看云芹。

    其实乳娘跟雇主提出带自己孩子,可以说是很大胆了,但她实在没办法,还好雇主宽和。

    便看云芹乌发如云如瀑,随意半挽着,戴着两指宽的抹额,肩膀搭着白色交襟夏衫,下穿一条青色裙子,仪态舒展,双颊丰润,肤色细腻白皙。

    她长睫低垂,红唇挽着,手指逗着摇篮里的小孩。

    沈奶妈想,她从没见过这般美好的妇人。

    云芹抬眼,说:“先看看孩子。”

    沈奶妈:“哦,哦,好。”

    她过去看小甘蔗,一喜,忍不住夸:“娘子,这女娃娃也太标致了!”

    云芹:“像我,”又仔细观察小甘蔗眉眼,“不过这几天,我觉得她也像婆婆。”

    沈奶妈:“小孩是这样,一时像爹,一时像娘,一时像奶奶。”

    几句话间,两人关系拉进许多。

    云芹也抱沈奶妈的儿子卫徽,问:“小名呢?”

    沈奶妈:“蛇年生的,原先我叫他阿蛇。”

    以为有人在 叫自己,两个月大的小卫徽睁眼,发现抱着自己的不是亲娘,就扒着云芹,一个劲地看。

    沈奶妈把小孩抱走,他却还扭头看云芹。

    云芹好笑,摸摸他的肉脸颊。

    ……

    搬新家后,云芹一边带孩子,一边整理书稿,挨完六月。

    她也总算出了月子。

    初一这日,陆挚提前说请好友几人庆贺家中双喜,傍晚,云芹在家用温烫的热水,好好洗了个澡。

    洗完,她把灰灰的水给倒了。

    七月初,天还暗得晚,云层如水波,盖在天上,被夕阳染成了橙色。

    陆挚骑马回家,换了身衣裳,到大门稍候片刻,林道雪、姚益、段砚、王文青几人全来了。

    这一日,他们既贺陆挚云芹乔迁之喜,又恭喜小甘蔗满月。

    段砚带了妻子段娘子前来。

    姚益一进这家宅,逡巡一遍,频频点头,说:“这宅子着实好,拾玦挺会挑的。”

    段砚:“我挑的。”

    陆挚笑着拱手:“段大人立大功,不知要什么报答。”

    段砚受了这一敬,牵着段娘子的手,说:“好说好说,我娘子好山水画,你何时画一幅赠我们便是。”

    陆挚笑了,姚益:“啧啧。”

    段娘子脸色通红,段砚则身心舒畅,总算他也有这日,能与娘子在陆挚、姚益面前胜一筹。

    他们几人逛过一圈宅子,便催着陆挚把女儿抱来看看。

    陆挚笑而不语,须臾,才说:“还得先请诸位到廊下吃饭。”

    王文青:“素日在衙署吃廊餐就罢了,在你家怎么也吃‘廊餐’?”

    段砚:“对啊,你正堂做什么用的。”

    陆挚一笑:“今日正堂风大,廊下风小,我妻子刚出月子,是该注意的。”

    几人:“……”

    段砚突然又不爽了,使劲挖着心思,想拉着段娘子再来两下。

    姚益则小声示意林道雪:“就差我们两人了……”

    林道雪:“老夫老妻了,还争这些做什么,况且还有人没娶妻呢。”

    王文青:“啊,我吗?”

    “……”

    几人说笑间,到了宅子第二进。

    廊下打了两张方桌,家里热热闹闹,何玉娘和沈奶妈做饭,何桂娥和李佩姑端茶、菜,云芹抱着小甘蔗来了。

    林道雪见到云芹,就知道这个月子里,她是没有半分烦恼,脸色是骗不得人的。

    云芹与众人招呼一遍,把小甘蔗给林道雪看。

    林道雪笑说:“一个月前还是小小一团,小孩真是一天一个样。”又抱给段娘子看。

    段娘子未生育,怕抱得不对,不敢抱,就只瞧着。

    小甘蔗如今脸肉嘟嘟的,眉眼像云芹,又像何玉娘,姣好可爱。

    她醒着,用一双乌圆大眼睛,这个伯伯看一眼,那个叔叔睇一遍,这个姨妈瞅一下,咯咯笑了一下。

    姚益说:“这孩子生得真好看。”

    “她睫毛好长。”

    “……”

    姚益:“大名定好没?”

    陆挚和云芹一笑,都说:“还在想。”

    段砚看着小小一团孩子,心内发热,握握段娘子的手。

    看过孩子,孩子就先抱回去。

    不一会儿,菜上齐了,家里吃的是稻米饭,菜有清炒芥菜、菘菜闷豆腐、一盅红枣炖山鸡、牛肉煎饼、酱拌肉末,热气腾腾的。

    会饮酒的吃黄酒,不会的吃桂花饮子。

    牛肉煎饼是云芹做的,她歇了一个月,骨头都散了,揉面时她就使了大劲。

    此时,面团劲道,煎得外焦里嫩,口感扎实弹牙,牛肉馅搅着小葱,咬一口,滋滋冒汁。

    林道雪和云芹小声讨论:“这道饼怎么做?”

    云芹想说,又觉得不若写出来好记,说:“回头我写了给你。”

    林道雪:“那好。”

    段娘子也好奇,云芹说:“也给你一份。”

    段娘子一笑:“多谢。”

    酒过三巡,段砚酒量很是一般,有些喝多了,便说:“真不知,阳河那摊事竟就这么歇了,唉!”

    姚益:“歇没歇,你去问你长兄不就知道了?”

    段砚有些恼火:“我问过了,他说‘叉出去’。”

    云芹想着那画面,忍着笑。

    陆挚端着酒杯,也轻笑摇头。

    他不好同好友说登闻鼓的事,心内又算了算,三个月,若是走水路,正够阳河县往返盛京。

    便该是差不多了。

    思及此,他另起话头,说:“对了,段嫂子要的山水画,是什么样的?”

    …

    饭后,段砚和姚益都微醉,稍微歇了下,就被各自娘子扶上马车。

    云芹和陆挚送到门口,林道雪笑说:“别送了,云芹你不好吹风。”

    云芹:“嗯?不是已经出月子了么?”

    陆挚:“咳咳。”

    林道雪点到为止,笑着走了,云芹倒也没深究,她嗅到陆挚身上酒味,知道他心情疏阔,喝得也不少。

    一回到院子里,他没了正形,靠到她身上,微热的呼吸,带着淡淡酒气。

    云芹顺他的意,说:“醉了吗?”

    陆挚眼神涣散,“嗯”了声。

    要不是知道他酒量好,云芹又被蒙过去了。

    但故意装醉的他,其实有点……

    云芹目光轻动,一鼓作气,捧着他脸颊,轻轻在他唇上,贴下一个柔软的吻。

    可爱。

    陆挚慢慢碰了下自己的唇,眼底因带着“醉意”,格外温柔缱绻,他便也低头去亲她。

    作者有话说:云芹:我就看你装[让我康康]

    第85章 一出好戏。

    …

    云芹和陆挚住的院子方正宽阔, 房门口有一株瘦瘦的梅树,没到季节,树桠上,只有青绿叶片。

    书房一张长案旁, 有一面大窗, 卷起竹帘, 望出去就是这梅树。

    月光把树影照进屋内, 和屋内烛光融到一处。

    风一吹, 树动,影动,案上书页也沙沙翻动。

    陆挚坐在柏木官帽椅上,云芹被他抱着坐在他身上, 觉得他硌人,便要下去。

    陆挚只做不知, 抱着她不撒手,目光闪烁, 用鼻尖轻蹭她。

    倒是把醉样学了个十成十。

    云芹看到桌上的书,想起一事,说:“家里攒了三张请帖。”

    过去, 送去梨树巷的请帖因她不便行动,基本都推了, 不过短短半月,又有三家人向清水巷送来请帖。

    陆挚沉声:“在哪?”

    云芹翻桌上的书,找出夹着的三张请帖。

    陆挚把下颌搁在她肩膀上, 便看这三张:一张是承平伯府的,一张是新任大理寺少卿府上,还有一张则是户部同僚的。

    他垂眸笑了笑, 问:“你想去哪一家?”

    云芹说:“都想去。”

    陆挚:“可巧都是一日。”

    七月独有初七是个节日,正好都约在初七。

    云芹也纠结,平时,她自己不常常出门,窝在家里舒舒服服,可这一个来月被迫不能出门,就恨不得到处都去看看。

    她把三张请帖摊开,用手指点从左点到右,说:“早上去这,下午去这,晚上去这。”

    陆挚把晚上那张推开,说:“这个就算了,你要回家的。”

    云芹好笑,把它拿起来,就是承平伯府那张,说:“那就去这家玩。”

    趁这几日,她也该出去走走玩玩,陆挚说:“等我休沐,咱们再在家玩。”

    云芹:“玩什么?”

    陆挚闷笑,微烫的唇落在云芹额上,悄声说:“早上亲这里,”又亲她鼻尖,“下午亲这里。”

    他喉结轻动,亲她的唇,又说:“晚上亲这里。”

    云芹抱住他的脖颈,阖起眼眸,陆挚加深了这个吻。

    他们亲得深,呼吸一起一落,克制又放纵。

    他没忘记自己装醉,倏而松开她的唇,不过她才出月子,他不至于这时候做什么。

    只是,怎么都亲不腻。

    云芹找了个舒适的角度,靠在他心口,见他耳尖微红,和他温柔滚烫的目光一接触,心跳愈发鼓噪。

    他们这么抱着,看月色,看梅树,说说家里,说说朝堂,时不时亲一下,让彼此温度相互交缠。

    ……

    …

    初七这日,辰时,云芹起来后,眼皮子黏在一起,自己用双手手指撑了一下。

    李佩姑端了铜盆来,笑说:“老爷早上出去前,说了今日娘子要出门,叫我给娘子挽个好看的发髻。”

    云芹:“好。”

    这是云芹头次出门赴宴,又问李佩姑如何穿。

    李佩姑从前待在大户人家,服侍过小姐夫人,对此熟稔于心。

    云芹一边穿衣裳,问了小甘蔗,被抱去另一个院子,何玉娘和沈奶妈正看着。

    这阵子,何桂娥和何玉娘又编了一个摇篮,给沈奶妈的儿子用,两个小孩便各自睡一个,容易看护。

    小孩们都在睡觉,何桂娥在屋内缝衣裳。

    何玉娘和沈奶妈坐在门口说话,她拿着小甘蔗一个拨浪鼓,自己倒是玩得挺乐。

    见着云芹,她“呀”了声。

    何桂娥也从窗户里看到人,怔怔:“真好看。”

    李佩姑替云芹稍微描眉,挽了单蟠髻,压一柄玉篦,插。着两根莲花纹碧玉珠银簪。

    四月里得的彩缎,云芹留了两匹给自己,裁成衣裳,此时穿在身上,是一件秋香色暗纹窄袖交领衫,一条豆绿色鸾鹊花纹长裙。

    这身穿着,突出她的高挑与仪态,又因她粉面桃腮,眉眼细腻,当真使人眼前一亮。

    何玉娘何桂娥爱看,云芹也觉得好看,转了两个圈给她们看。

    她们笑个不停。

    云芹说:“多亏佩姑。”

    李佩姑:“娘子折煞我了,我是把娘子往素里妆扮的。”

    她心里有底,这是云芹第一次赴京中人家的宴,不能穿得太招摇。

    只是架不住人生得好看。

    马车套好后,出门前,云芹看看睡着的小甘蔗,轻捏捏她的脸,再走的。

    自从搬来内城,陆挚去衙署走路不用半个时辰,不常常骑马,黑云就先给云芹用。

    她先去临渊书肆。

    早几个月,马东家听说了她是状元娘子,叫她写点陆挚有关的。

    自打御街夸官后,妇人们暗地里十分欣赏陆挚。

    云芹觉得,家里没有到要卖陆挚求生的程度,就没答应,今日过去就是把几个月的书稿给马东家。

    马东家先看了一份,摇头:“这个不行。”

    云芹并不意外,这篇名《打醮后记》,是她在陆挚明示暗示几次后,专门写给他看的。

    他爱不释手,总说这个最好。

    结果,状元郎马失前蹄。

    她暗中笑他,换了另一份书稿给马东家,这回,马东家看了好一会儿,说:“这倒可以。”

    末了,马东家叫书童去拿半贯钱,共五百文。

    云芹捧着沉沉的钱:“这么多?”

    马东家道:“陆状元高中,着实不易。”

    当时小传胪前十里,只有陆挚和王文青没有背靠大族。

    身为文人,他们看到的不仅是天街夸官的风流,更是那背后数不尽的日夜苦读。

    云芹想,她沾了陆挚的好处。

    想起写书人多少可能在意,马东家说:“原先我想出三百文,你若不要的话……”

    云芹笑了:“要。”

    这几年,陆挚的吃喝有她的一份子,她为何不要这好处。

    她收下半贯钱,到时候分一百文给陆挚,美滋滋。

    …

    离开临渊书肆,马车驶进承平伯府所在的街巷,已经将近午时。

    承平伯爵位非世袭罔替,伯爷年四十,当初以举子功名入仕,现任御史台殿中侍御史。

    在盛京诸多贵族里,不高不低,因此交友也广泛。

    伯夫人娘家家底殷实,她性子豪爽,常在女儿节宴请各家姑娘夫人。

    这些是陆挚打听到的,云芹也记着了。

    她下了马车,那伯府媳妇迎过来,又惊又喜,道:“状元娘子!就盼着你来了!”

    一阵寒暄过后,丫鬟领着云芹到二门里的花厅,已有五六位妇人。

    伯夫人起身,亲自朝云芹走去,上下看她,眼中难掩惊诧。

    她热络得半分不像初次见面的,笑说:“得亏你肯来。”

    云芹见她好似只怕不够亲热。

    她不是那么容易和人熟络的性子,且先学着她,无功无过说:“得亏你肯请。”

    众人以扇掩唇,纷纷笑了,氛围倒是活跃。

    未出嫁的姑娘们来了四五个,见了长辈,她们好奇又惊艳地看着云芹,得知云芹身份,都惊喜:“原来就是她。”

    “陆状元那般俊,娘子也这么俏。”

    “……”

    伯夫人暗中观察,云芹纵是被众人围着寒暄,倒也落落大方,丝毫不露怯。

    而云芹嘴角含笑,目光瞥向桌上的食物:蜜饯青梅、糖炒花生、绿玉豆糕、鸳鸯糕、松子糕……

    这厢头次见面的热乎劲还没过,伯府丫鬟领着陆停鹤,便朝花厅走来。

    伯夫人笑说:“鹤丫头也来了。”

    云芹瞧她们一窝蜂似的,去找陆停鹤招呼,她心内欢喜,容色却淡淡,拿起一块绿玉豆糕,咬了一口。

    唔,好吃。

    陆停鹤前个月出嫁,梳了妇人头,斜插几根红玉簪,双颊上了胭脂,气色甚是不错。

    云芹一边吃,一边看。

    这里头的姑娘、妇人,多是陆停鹤未出嫁前就结识的,果然她们招呼起来,就没那般热情过头。

    陆停鹤的位置,就在云芹斜对方。

    她远远的就看到云芹了,实在是不想注意到也难。

    两人颔首,没有旁的话。

    云芹尝着糕点,陆停鹤和人说笑,心里却焦虑。

    她兄长陆伯钰是御史台主簿,承平伯就是陆伯钰的上峰,许是得了昌王的暗示,时常刁难陆伯钰。

    陆伯钰自尊受不住,到今日,已同御史台告假半个月,再久一些,恐怕要丢了官职。

    今日她过来,也为缓和陆家和伯府的关系。

    然而,伯府刻意把她和云芹安排到一处,可见故意。

    不是陆停鹤多想,像段砚娶妻,段府也同时请了他们,但云芹和陆挚,同陆家人就没碰着,相安无事。

    实则,在陆挚金榜题名后,京中不少人家,都打听过两家陆氏的关系。

    众人言笑晏晏,和乐融融,却也不少目光,往她们这边看。

    就在等她们发生摩擦。

    陆停鹤攥手帕忍着气,身体坐得笔直,她万不能在这里闹出笑话。

    她正想着,一个伯府的丫鬟双手端着托盘,盘中装着一盏茶水,从陆停鹤眼前经过。

    下一刻,丫鬟“啊”一声,连人带盘,朝云芹跌过去。

    陆停鹤暗道不好。

    可事情太突然,她心内着急,身体却动不了似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茶水泼到……哦,没泼到。

    云芹站起身。

    她扶住丫鬟的双手以及托盘,微微调转了方向,又抓稳了。

    茶盏本来都快“抛”出去了,又被托盘接住,“啪嗒”一声,翻茶盘里,茶水润湿茶盘,好险没泼到人。

    当是时,姑娘和妇人们纷纷过来,惊诧:“怎么了?”

    “没烫到吧?”

    云芹摇头,掏出一方巾帕擦手。

    “你怎么做事的!”这一声是伯夫人质问丫鬟。

    那丫鬟看云芹,她从没想过,快泼出去的茶水还能被接住。

    她委屈说:“方才我送茶,经过这位娘子,却被绊倒。”

    她指着陆停鹤。

    一刹那,气氛微妙起来,有人仗义地说:“停鹤,你怎么做这种事呢。”

    陆停鹤反应过来:“我没有绊人。”

    云芹不认得这人,看她那么激动,还以为被泼茶的是她。

    可见,这人和陆停鹤有梁子,拿她当筏子。

    眼看几人发生争执,她咽下糕点,说:“我看到了。”

    几人纷纷看向云芹,眼中难掩兴味。

    云芹说:“没人绊倒丫鬟。”

    她们有的惊讶,有的皱眉,有的失望,似是没想到,云芹作为差点被泼茶的“苦主”,竟不借着这个机会,朝陆停鹤发难。

    可惜了一出好戏。

    见状,那丫鬟当机立断,跪下说:“各位娘子,我错了,是我怕责怪,才这般说的……”

    伯夫人方“如梦初醒”,拧着丫鬟的胳膊,推给一个媳妇,说:“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带下去管教!”

    媳妇又忙给云芹、陆停鹤赔罪。

    其余人道:“家里的丫鬟果然容易忘了身份,竟诬陷起主子来了。”

    陆停鹤也冷笑,说:“我道是什么手段呢。”

    伯夫人:“鹤丫头,这就是你多想了,能是什么手段,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就是个意外。”

    “……”

    云芹向远处看去,只看那丫鬟被边打边带走,哭也不敢哭出声。

    这意外过后,场子在刻意的维护下,回到方才的热络。

    陆停鹤虽生气,到底有求于伯府,便没拉下脸。

    后面,她捡了个机会,低声对云芹说:“多谢你。”

    云芹说:“只是事实。”

    陆停鹤苦涩一笑,说:“你帮上我好几回,我却从没帮过你什么。”

    如果她们之间,没有隔着上一辈的恩怨,不知该多好。

    云芹嗅到熟悉的味道——是报答。

    如果是邓巧君,她就能顺理成章伸出手了。

    可既然“报答”,就会有往来,如今何玉娘恢复得很好,却不好再受刺激。

    她想了想,朝陆停鹤说:“别来清水巷就好。”

    陆停鹤:“……”

    …

    下午,许是理亏在先,伯夫人对云芹和陆停鹤多加关照,弄得这场节宴,像专门为她二人办的。

    行酒令、捶丸等,云芹也一一体会,这些对她来说不难,上手一次就会了。

    自然,玩得比她熟练的比比皆是。

    傍晚有乞巧灯会。

    男女都在灯上写下祝祷之语,放进内城河中,顺水流走。

    云芹想,如果被鱼吃了,这愿望不知还能不能实现。

    伯夫人问她:“可要过去瞧瞧?”

    云芹:“我想回去了。”

    伯夫人没开口,自有媳妇替她挽留:“这时候回去就可惜了,灯会祈福,一年也才这几回。”

    云芹还想找个借口,却在这时,伯府的丫鬟进来找她:“娘子,陆状元来接你了。”

    其余妇人道:“你们倒是恩爱。”

    云芹脸色微红,受了这句,好在,她顺理成章出了承平伯府。

    不远处,陆挚着青色官袍,身姿清隽,站在自家马车旁边,他摸着黑云的鬃毛,询问车夫养马的细节。

    云芹提裙走过去,笑着问:“你怎么过来了?”

    陆挚看她穿着鲜丽漂亮,眼神微微闪烁,唇角也勾了起来。

    他小声说:“怕你晚上真不回家。”

    第86章 善待。

    两人上了马车, 陆挚看云芹眉目温和,问:“玩得可好?”

    云芹:“还好,有意思,也没意思。”

    陆挚只听她说。

    有意思的是东西好吃, 贵族人家讲究体面, 糕点、茶水, 格外精致。

    可惜, 当时真的品味的人并不多, 也就云芹。

    没意思的,自然是宴上小意外。

    听说云芹和陆停鹤被安排到一处,陆挚蹙起眉,再听那丫鬟如何泼茶, 愈发不虞。

    他道:“他家请你,却为了挑拨你与陆停鹤, 要泼你茶水,可谓愚昧。”

    云芹惊奇, 就算对陆家,陆挚都没这般直性,用上“愚昧”这样的词。

    他也回过神, 说:“有些生气。”

    云芹:“你别气,不值当。”

    陆挚毕竟不打算与这家往来了, 说:“好。”

    云芹又说:“我觉得她们好像戴着面具,你也会戴吗?”

    陆挚思索片刻,说:“会。在官场行走, 不可能全是真性情。”

    她看着他,抬手摸他脸颊,陆挚凑过去, 将脸颊搭在她手心,弯起俊逸的眉眼,笑说:“现在没有戴。”

    若要把官场的面具,带到家中,那何以为家?

    云芹也笑了起来。

    且说这些宴会,她去过这么几次,过了瘾,就不稀奇了。

    之后她再赴宴,要么和陆挚一道,要么就是去段府、王家等比较亲近的友人家中,去那儿就不用戴面具。

    云芹不想出去,陆挚休沐更不出去。

    这一日他休沐,沈奶妈把小甘蔗抱去何玉娘的院子,一整日,云芹和陆挚都没怎么出院子门。

    到了傍晚,原先是一个好天气,天色却暗下来,风声呼呼。

    云芹有些想小甘蔗,陆挚灰溜溜去隔壁院子,把小孩儿抱回来。

    小甘蔗会抓东西了,她睁着懵懂的眼,手在半空中抓了两下,扯住陆挚鬓边松散的头发。

    陆挚轻轻:“嘶。”

    云芹赶紧捉着小甘蔗的手,解救陆挚的头发。

    小甘蔗的小肉手,和一块小馒头似的,扎实又白嫩,手臂又如藕节,一节一节,非常可爱。

    云芹看了会儿,“啵唧”含了一口。

    小甘蔗:“?”

    发现陆挚看着,云芹把小甘蔗另一只手拿起来,给陆挚:“一人一只,亲吧。”

    陆挚忍着笑,陪她一起,一人一只手亲亲。

    着实好亲。

    说起来,这个月份的小婴孩,最好亲的还是脸,肉嘟嘟的,水嫩嫩的,好似甜豆腐。

    但何玉娘三令五申,孩子月份还不大,大人不能随便亲小孩的脸颊,免得亲坏了。

    云芹就只好啃她的手解“馋”。

    以至于后来,小甘蔗看到云芹,就下意识把手抬起来,叫云芹啃。

    两人玩了会儿小孩,外头一阵秋风吹进窗户,桌上摊开的纸,被吹得飞起。

    纸上写满了:陆昀、陆天清、陆婧、陆雪珍、陆近春、陆娆……

    这是云芹和陆挚最近想的名字,陆挚赶紧去捡地上的纸。

    云芹单手抱着小甘蔗,用手掌按住一张纸。

    待风倏而停下,她挪开手掌,眉眼蔓延喜意,赶紧叫陆挚:“陆挚,你快来。”

    陆挚纸张没捡完,便过来看。

    只看云芹掌心下,压着一个名字:陆蔗。

    但愿她如甘蔗,节节高升,岁岁甜蜜。

    陆挚:“那就她了?”

    云芹:“好。”

    这一日,小甘蔗的大名定了下来,便是“陆蔗”。

    ……

    眨眼,第二日又是大朝会。

    寅时,陆挚醒了,云芹也要起来,他轻轻把她按下去,她后脑勺一沾枕头,就又睡了。

    陆挚给云芹盖好被子。

    外头黑黑的天,还刮着秋风,屋内这般暖和舒服,他生出继续抱着她睡觉的念头。

    他暗叹,便是自己,也会想犯懒。

    若手中权力越大,心中不约束自己,便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心内有了文章,迅速穿衣裳洗漱。

    李佩姑做好早饭,陆挚吃了两口包子垫肚子,又打包一些,打算等大朝会退朝再吃。

    他道:“天冷,阿婆歇息去吧。”

    李佩姑:“诶。”

    知道云芹今日没打算出门,陆挚骑了黑云去上朝。

    到了天泽门,有几个同僚揣着手等着了,问陆挚:“昨个儿休沐,也不见你出动。”

    陆挚淡淡一笑:“你不懂。”

    今日大朝会如往常,三品以上大员带头,陆挚和王文青等六品往下的,慢慢跟上,进了宣宁殿。

    殿内燃着几根蜡烛,照得四处明亮又空旷。

    卯时一刻,皇帝驾到,众人请安。

    西南又闹干旱,朝中展开激烈的辩论,陆挚回想自己经手的文书,默默想,国库并没那么充足。

    或许这就是朝廷想收归水运的原因。

    吵完这一桩,就是琐碎的事。

    忽的,御史台监察御史出列,道:“臣要参翰林院修撰、户部主事陆挚。”

    前面的段砚一愣,陆挚也抬眉。

    御史道:“陆挚身为朝廷官员,却以‘努力加餐饭’之名,在京中贩售文字,涉嫌‘雅贿’。”

    “这是从前他在阳河县卖字的字据,也用这个名字,可见是一人。”

    “雅贿”就是官员之间,用字画等进行交易,把收受贿赂变得名正言顺。

    本朝对“字”管得严格,对“画”还好。

    奏折上呈,皇帝却没翻动。

    官员纷纷朝陆挚看来,陆挚出列:“回禀官家,臣确实曾以这个名字,在阳河县卖字,以筹备银钱进京。”

    皇帝道:“如今是为何?俸禄不够用?”

    陆挚低头,说:“惭愧,卖话本的是荆室。她写得好,得以卖得五百文,分给臣一百文。”

    别说前面几个大员笑了,皇帝也笑了。

    段砚作为吏部官员,出列道:“禀官家,虽官员家眷不得经商,但卖话本与经商无关。”

    皇帝笑呵呵的,说:“正是,你们当中,有些真经商的,只当朕不知?”

    此事便过。

    然而,这只是第一遭。

    竟然又一个监察御史出列,道:“臣要参陆挚,以画贿赂翰林侍讲栾大人。”

    栾翰林便是陆挚上峰,他自己出列:“刘御史慎言,臣与陆翰林从未有过金钱往来!”

    那御史说:“陆挚有一好友名姚益,前阵子,他给姚益一幅梨花画,后这幅画到了栾翰林手里,证据确凿。”

    陆挚心说这么巧。

    栾翰林也说:“前几日,臣着实在姚益处看到一幅梨花画,甚是喜欢,请求姚益借给臣观赏。”

    “臣不知此画出自陆翰林之手,也绝无收受贿赂!”

    陆挚再次出列,道明赠画一事。

    皇帝却说:“那画如何?”

    栾翰林:“臣正巧带来了衙署……”

    皇帝叫大太监:“去着人取来。”

    太监跑腿,大朝会上继续,陆挚被连续参了两回,一边听着别的事,一边想对方这么做的用意。

    昌王根基在刑部、吏部,在御史台也就一个承平伯伯爷。

    刚刚那两个,都不是昌王或者秦国公的人。

    所参之事,也是一查就清楚的。

    还是,他们要靠一次次参他,叫皇帝心生罅隙?他想,未免儿戏。

    不多时,一个小太监捧着画,匆匆进了门。

    外头下了点小雨,小太监把画护得很好,没沾染水痕。

    大太监上前取画,展开纸张,皇帝看了一眼,又倾身细看,笑道:“果然能叫栾卿喜欢。”

    栾翰林背后,终于不再冒冷汗。

    皇帝慷慨一挥手,那画就从前面传阅下去。

    众人心中好奇,也转成惊奇,还有人点着头,捧着画看,也不传到下一人手里。

    末了,皇帝说:“这画,给宫廷画师都看看。”

    皇家要把画据为己有,栾翰林又冷汗,不知如何和姚益交代。

    陆挚也想,他的画恐怕要受到追捧。

    他方才说云芹写得好,却也盼着旁人慧眼识珠,与捧他的画一般。

    殿外冷雨连绵,殿内,众人一派轻松,只等着退朝。

    皇帝捻捻自己唇上白须,笑说:“说到行贿,阳河县水运之事,朕,也想听听诸位看法。”

    ……

    今日下雨,云芹没想出门。

    只是秋凉时节,夏衫布料最便宜,如今家里人口多,她想买几匹备着明年。

    她和何桂娥穿上蓑笠,去了一家布庄,小二出门,笑着将两人迎进店里。

    她们挑了起来。

    起先,云芹没留意布庄斜对面,是承平伯府后门。

    是下雨声里,夹杂着脚步声,那小二和东家凑在一起,啧啧说着:“是禁军啊。要不咱们关门了?”

    “再看看……”

    云芹抬眼,承平伯府后门匆忙备了马车,伯夫人拉着一个媳妇,连雨具也没带,大惊失色,要爬上马车。

    但很快,禁军包围了伯府,将她们从车上拉下来。

    她们一边哭,一边被拉进伯府内。

    刹那,云芹想起不久前,那个泼茶的丫鬟一边哭,一边被拉走。

    此时,不论从前身份高低贵贱,她们都是一样的。

    何桂娥惊讶:“婶娘,这是……”

    云芹小声:“抄家。”

    禁军出动,街上众人纷纷归家,掌柜赶着关门,云芹也没买布,就和何桂娥迎着小雨回去。

    却这时,城门外进来几辆囚车,官吏开道:“避!不得围观!”

    话是这么说,原来急着回家的百姓,看到囚车,纷纷驻足。

    云芹和何桂娥也挤在人群里。

    打头的囚车里,有个青年,满面胡渣,很是眼熟。

    忽的,云芹一怔,是秦聪。

    而后面的车里,除了几个面生的,她还看到了汪县令。

    他们蹲坐在车内,被雨水打湿须发,瑟瑟发抖,狼狈不堪,与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丝毫不相关。

    车最后,秦员外戴着蓑笠,双手绑着铁链,却是走路。

    他没有在囚车。

    云芹忽的想到汪净荷,如若是这般,是会逼死她的。

    何桂娥第一次看这种阵仗,没认出那些人,心也突突地跳。

    总觉得这雨下得瘆人。

    云芹和她终于挤出人群,她还没喘口气,云芹说:“我要去御史台,”又说,“你先回去。”

    何桂娥连忙说:“我和婶娘一起去。”

    六部和翰林院在大内皇宫西侧,御史台以及九寺等,则在东侧。

    云芹冒着雨,抵达东侧一座巍峨的大门前,门上挂着三个字:御史台。

    御史台门口有侍卫看着。

    云芹拿出钱,同那侍卫说话。

    侍卫正要收钱,瞥见门内,换了一副义正辞严的嘴脸:“去去去,御史台哪是你们能来的!”

    只看门内,一个穿着盔甲的黑脸壮汉,左脸带着一道横穿一张脸的疤痕,走了出来。

    正是霍征。

    何桂娥从前看过陆挚画的霍征,此时见到真人,只觉得像得不得了,也吓得心脏狂跳。

    云芹和他打过几回交道,倒是走上前:“霍统领。”

    霍征说:“陆娘子真好管闲事。”

    云芹:“我想见净荷。”

    霍征看了那险些收钱的侍卫一眼,侍卫抱拳低头,到别的地方去。

    他朝门内示意,说:“请吧。”

    别说何桂娥,云芹也愣住,这就进去了?

    霍征抱着手臂,疤痕扭曲,冷笑:“若说我 的要求,便做一锅馒头吧。”

    云芹想,这个要求可不像要求,他是要帮她和汪净荷。

    她不急于弄懂,说:“多谢。”

    御史台内有一排廨宇,都是眼下上值的官员,汪净荷不住在这边,需要往后面走。

    云芹跟着霍征的步伐,禁军看守十分严格,若非霍征带路,就是她,想偷偷溜进来,也不容易。

    绕过两处假山,四周愈发清冷萧瑟,才到宅子里设的一道二门,锁着一道大锁。

    霍征打开大门,没有推开,只说:“请吧。”

    何桂娥有些怕,还是小声跟云芹说:“婶娘你去,我在外面看着。”

    她知道,婶娘要见汪娘子,怕霍征叫人偷听。

    云芹按按何桂娥肩膀,便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地上一层落叶,被整整齐齐扫到角落,水井旁放着两个桶,檐下挂着衣裳香囊。

    屋内传来一声问:“谁?”

    云芹:“是我。”

    汪净荷出来,乍然见到云芹,怔在原地,眼眶微红。

    云芹见她容色憔悴,短短三四个月,瘦了许多,便知道这里日子清苦。

    汪净荷笑叹一声,叫秦琳:“琳儿,来见人。”

    秦琳也从屋内出来,他高了些许,没那么怕生了。

    带着云芹进屋,汪净荷倒茶给云芹,说:“每日有一个时辰,霍统领会带他出去骑马,练出了胆子。”

    秦琳脸红:“娘,你别取笑我了。”

    云芹说:“也是霍统领准我进来的。”

    汪净荷让秦琳自己去玩,她压低声音,说:“这儿有个老妪,说统领对敲朝堂外登闻鼓的,都很善待。”

    不过朝堂外的登闻鼓,每两三年才被敲一次,加上霍征杀人如麻,令人惊惧,就没人留意他这种善待。

    云芹明了。

    她没忘了来的目的,说了囚车的事。

    听说秦员外没在囚车内,恐怕能被保下,汪净荷手指重重攥起来。

    云芹说:“不管接下来什么事,都要小心。”

    汪净荷:“谢你专程告诉我。”

    两人还有话说,外面却传来敲门催促声,云芹:“要活着。”

    汪净荷:“好。”

    她想起要紧的事,追了几步:“你生了男孩女孩?叫什么?”

    云芹到门口了,回头说:“女孩,叫陆蔗,甘蔗的蔗。”

    “……”

    …

    这日,衙署拖到戌时,堪堪下值,众人只敢用目光相接,却不敢多说,只道是要变天了。

    陆挚戴上蓑笠,跨上马,催着马快快回家。

    路上许多店铺全都关了门,行人没有几个,秋风打着旋儿,侵进人的脖颈里。

    他心内念着:承平伯府、吏部刘郎中府、刑部侍郎府上……

    它们和秦国公府有密切的联系,禁军早就像洪水泥流,冲进这些人府中。

    他不由又记起早朝,堪比轻松的前段,以他“雅贿”事件结束的。

    他当时以为是昌王指使人攻讦自己。

    可如今,他倒是觉得,只有皇帝授意,那两位御史,才会拿这么简单的事参他。

    皇帝想要让他的名字,常出现在朝臣耳眼中,更要他必须不贪不贿。

    这便是皇帝的用意。

    若不出意外,阳河县案发,他有得忙。

    对此,陆挚没有暗喜,也没有焦虑,或许早在三元及第时,他就有所预料。

    他轻呵出一口气,到了家,把马引进马厩,就看落着小雨的昏暗夜色中,厨房冒出缕缕烟气。

    早在申时,他就托人给家里带话,今晚会很晚回来,叫大家先吃。

    他脱下蓑衣,径直朝厨房走去。

    云芹在和李佩姑说话,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自己走到门口。

    陆挚眉眼稍稍舒展:“吃过了?”

    云芹:“吃了,你的饭菜在锅上。”

    陆挚进了厨房,李佩姑就先走了,他低声道:“阳河县案发了。”

    云芹:“我看到囚车,也去见净荷,说了这事。”

    陆挚观察她神色:“去见汪娘子,有没有被为难?”

    云芹摇头:“霍统领让我们见了。”

    陆挚:“嗯?”

    云芹便说了汪净荷所知,又说:“不过,他要家中的馒头。”

    陆挚说:“既然他善待证人,不送馒头也无妨。”

    云芹指指灶上:“做好了。”

    这次蒸了两屉馒头,一屉留着自己吃,另一屉装在篮子里,趁热,让吃过饭的陆挚送去霍家。

    出发前,陆挚一手提着吃的,一手提着灯,淡淡说:“我便体谅他是个鳏夫。”

    云芹:“……”

    都住内城,各家的距离并不远,陆挚走路去,大约三刻钟,也就回来了。

    他进屋,无声换着衣裳,也不顾水冷了,只洗手擦脸。

    云芹翻了几页书,虽没看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须臾,陆挚说:“好笑吗?”

    云芹确实好笑,拿起书遮住下半张脸,说:“你闻闻你酸不酸。”

    陆挚果然嗅了嗅,眉眼一抬,说:“不酸,但是有馒头香。”

    云芹:“?”

    他神色坦然,说:“路上我吃了两个,也不觉得不好了。”

    云芹暗道,此人肚子大,心眼小。

    陆挚挤过来坐下,他眉眼沾了水后,有种清冽的俊,温声笑道:“是不是又在想我心眼小?”

    云芹:“我想的是:陆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

    陆挚:“那你就是一边想我‘肚子大,心眼小’。”

    云芹:“……”怎这般聪明。

    陆挚早已猜得准了,抓着她的手按自己腹上,道:“你摸摸肚子大不大。”

    第87章 软肋。

    云芹知道, 陆挚心思通透,虽然有这点小毛病,但极为擅长调节心绪。

    譬如现在,她就没法再拿“当初不想娶妻”这事去笑他, 免得叫他一阵好闹。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他。

    从她第一次说他“小心眼”, 也才几个月, 他已能坦然承认。

    直叫云芹自愧弗如。

    他身量高, 常年奔跑疾走, 穿衣裳时,瘦削清俊,如兰如竹,不穿时却也不干柴, 肌理清薄而有韧劲。

    云芹掌心搭在他腹上,本是摸着玩, 玩着玩着,陆挚眼眸一深, 抬手横抱起人。

    两人又到床上去。

    如今住着一个小院子,小甘蔗和沈奶妈虽在隔壁,离得不算近, 房内怎么闹,也泄不出多少声音。

    何况小厨房灶上存着热水, 更不用出去打水。

    歇了一会儿,自去浴房洗澡。

    浴桶是不久前新打的,陆挚很舍得, 花了足足三两银子,装了好几桶热水兑冷水,才到一半的容量。

    她靠着浴桶, 手指扶着浴桶边缘,发梢因水波摇动,沾湿些许,双眸也茫然,便觉得有些热。

    这回,不等陆挚问,她赶紧小声说:“怎还能这样。”

    陆挚停住,扣着她手指,搭在自己肩上,只回一句:“你没想到的,我来想就好。”

    云芹:“……”

    他们不再像最青涩的时候,此时,彼此亲近,肌肤摩挲,屏息一瞬,任由心跳频率的趋同。

    ……

    入了秋,昼白得晚,夜黑得早,天一下就凉了下来,落叶萧萧,雨疏风紧。

    林道雪要回蜀地了。

    她的孩子养在婆婆膝下,出来这么久,也实在“任性”,到如今,是不得不回去。

    云芹和陆挚前来送别,陆挚去与姚益吃两杯,云芹则抱着陆蔗,和林道雪在房中说话。

    林道雪拿着布娃娃逗陆蔗。

    原先,她以为小甘蔗叫陆柘,还想着这名字有点男气,不太好。

    再听说是这个“蔗”,她一边好笑,又一边觉得有种大道至简的质朴。

    回想小甘蔗刚出生那会儿,林道雪不舍:“眨眼就是几个月。”

    云芹笑说:“下次你再见到,她能唤你伯母。”

    林道雪:“我家的叫姚端,如今六岁,下回见面,和你家阿蔗能认个兄妹。”

    两人约好再相见,要叫孩子们一处玩。

    临了,林道雪又提醒云芹:“你家侄女儿可是十六七了?可得好好问打算。”

    云芹说:“好。”

    不多时,行李装船,林道雪披着披风,带着丫鬟仆役,登船扬帆,渐渐离去。

    几人在岸上望着船只在浩瀚江面,变成一粒,姚益之伤心处,自不必提。

    回去路上,云芹在想林道雪的话。

    这半年来,陆挚高中状元,前不久,皇帝取走梨花画,朝臣阅览,叫他画作声名大噪,少不了“雅士”登门拜访。

    其中,就有向家里提亲的。

    打听过后,云芹推拒了存有攀附心理的人家。

    不过,不久前,萧山书院学子王竹的母亲上门提亲。

    王竹年十八,姿容端正,是王文青的大侄儿。

    不久前,王文青定下一户侯府旁支庶女,王竹却不好高骛远,这阵子过了院试,中秀才后,才朝陆宅提亲。

    此人性子不错,家世干净,人也上进,云芹就去问何桂娥的想法。

    何桂娥有些吃惊:“王竹?”

    原来,去年,何桂娥带何玉娘在王家大夫药堂里治疗,就和王竹打过两回照面。

    既是见过面,就好说了,云芹问:“你如何想?”

    何桂娥有些羞,还是摇头,下意识想说,她不嫁,她要一直陪着婶娘,陪着姑祖母,陪着小甘蔗。

    云芹笑道:“桂娥,你能自己想好的。”

    她从没有把何桂娥当“跟班”。

    何桂娥性格弱,可一旦有想要的事,就不再沉默,敢于争取。

    听了云芹的话,何桂娥冷静了,说:“婶娘,我得好好想想。”

    云芹应道:“好。”

    何桂娥纠结了几日。

    有一日,她梦到了以前在何家,她假死后,偷偷睡在云芹房中。

    那日醒来,阳光很浅,云芹和陆挚在窗前借着光,细声说话,目光倏而接触,倏而远离。

    光模糊了两人的轮廓,流淌着温柔的温度。

    这一刻,她向往着,能经营好一段感情。

    于是,何桂娥单独和王竹见了一面,聊过之后,她点头了,婚期定在明年。

    这是喜事,云芹新写了信,和攒下的信,一道送去阳河县长林村、阳溪村。

    何玉娘替何桂娥欣喜,嘴上一直说“好”。

    只是那日夜里,何玉娘也辗转反侧,便去找何桂娥一起睡。

    她们隔了辈分,可这么些年,自然养出了感情。

    于何玉娘而言,此情此景,好比嫁女。

    这日秋寒,云芹和她们三人如同以前,在一个屋子里煨火取暖。

    云芹吃烤花生看书,何玉娘绣香囊,何桂娥缝衣裳。

    因云芹手上最闲,就剥花生给她们,何桂娥捧着暖热的花生。

    太过寻常,反而叫她低头。

    她在抹眼泪。

    何玉娘掏出手帕给她,云芹又给她剥几个花生,温声道:“吃了这个‘豆子’,就不掉金豆子了。”

    几人面面相觑,忽的笑了,冲淡了愁绪。

    这日过后,家中静待长林村回信,且给何桂娥攒嫁妆。

    回头,陆挚也问云芹:“舍不得么?”

    云芹:“嗯。”

    晨曦黄昏更迭,便是一日日,一年年。

    她亲眼看着何桂娥从一个瘦小的少年,慢慢长大,虽然还是吃不胖,但手上渐渐有了力气。

    她不再是树上米粒大的桂花,而是吹动桂花的风,能决定花朵飞往何处。

    这就很好了。

    这一刻,云芹难得思绪飞得很远——多年后,若小甘蔗出嫁,也不知是如何。

    她忽的释然,无妨,到那时,有那时的自己去应对。

    …

    陆挚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在亥时末前回家,云芹还醒着,他也不想睡,就和云芹说起朝中的事。

    原来那日她们敲登闻鼓后,皇帝便存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首先不能走漏风声。

    于是,秦国公竟丝毫没有察觉,远在阳河县的要犯,被一一押解进京。

    这一次,钦差搜罗秦国公种种罪行,才半个月,秦国公被褫夺爵位,贬谪出京,一条绳子上的,倒的倒,死的死。

    朝中,尤其是昌王派系,全都战战兢兢。

    昌王被禁足在府中,无法走动。

    这场皇帝清理门户的行动,后世称为“己巳案”,其中凶险,犹如冯相案般,令人讳莫如深。

    而此时这种动荡,尚未结束,陆挚更是亲身经历。

    关上门窗,昏黄烛灯下,他和云芹低声说着。

    陆挚的层级,接触不到秦员外,不知道为何秦员外能不坐囚车,似乎罪责稍轻。

    不过,他得知意外推了秦玥、导致秦玥去世的人,竟是骆清月。

    他在长林村最看好的学生。

    他眉间发紧,说:“那孩子无辜,此事系万分无可奈何,我想替他周旋。”

    云芹也惊讶片刻,说:“好。”

    陆挚又说:“日前我受召见,恰逢贤妃找出昌王小时候抄写的大字,送给了当今。”

    贤妃是昌王的生母,年纪比皇帝大两岁,到如今,只吃斋念佛。

    如今儿子遭了大事,她只好拿旧事,企图打动帝王心。

    那大字是皇帝陪昌王写的,足见,天家父子犹有温情时候。

    可皇帝沉默许久,竟说了两个字:“白养。”

    云芹:“白养?”

    陆挚“嗯”了声,低低说:“着实令人想不到。当年,当今要立昌王为太子,是冯相不肯。”

    先帝殡天,冯相扶持当今登基继位,那时候,皇帝才二十来岁。

    太子立谁,他毫无权力决定。

    直到他三十多岁,冯相去世,皇帝掌权,培养出一众亲信,譬如霍征,又大力培养昌王。

    之后他不立太子,朝臣以为他是在几个王爷间犹豫,但昌王依然最叫皇帝宠爱。

    如此,昌王手握大权。

    这般亲情,终究走到这一步。

    云芹听罢,说:“当今应是怕冯相。”

    陆挚:“怕?”

    云芹:“是呀,要是你总管我,便是枕边人,我也怕你。”

    陆挚骤地明白了,笑说:“是我一叶障目,竟没想过,会有‘怕’。”

    这么多年来,朝廷虽重视文官,却再没有培养出一个冯相。

    但彼竭我盈,朝官弱,则皇室强。

    皇帝年轻时可以压制各个儿子,但是如今他做不到,或许此景又令他想起冯相,便雷霆手段,收回权力。

    陆挚思索许久,说:“有可能,接下来衡王会被调回来,新派系官员纷纷冒头。”

    届时,新旧势力交接,朝中将会处于一阵混乱时期。

    云芹:“回头我给你编个笠帽护着脑袋,免得你‘冒头’,叫人打了。”

    陆挚:“要笠帽,不要簸箕。”

    云芹讶然抬眸:“你嫌上了?”

    陆挚凑近,笑说:“不嫌。只是以前走路,戴‘簸箕’还好,现在骑马一颠簸,‘簸箕’就掉了,我得回去捡。”

    “不用怎么改,多给我加两条绳子,绑着结实。”

    云芹又羞又好笑,两手压他脸颊:“这样结实吗?”

    陆挚:“知识(结实)。”

    ……

    段府。

    深夜,府上都熄了灯火,唯有段方絮的内书房,还亮着一盏明灯。

    段方絮来回踱步,他的影子被灯打到房间四处墙壁,在墙壁上如鬼魅游走、攀登。

    红木桌案累着一摞厚厚的文书,因翻看过,参差不齐,犹如高山。

    那是阳河县秦员外托他的亲信,带给他的。

    早在年初,段方絮听陆挚的建议,散播秦玥被“借命”的说法,秦员外将信将疑。

    然而,同样陷入案件里,秦国公幼子如今还好好活着,秦玥却死了。

    秦员外渐渐的,受了动摇。

    也是这时,京中又来钦差,这回上演的是钦差捉钦差的戏码,连刑部侍郎都被捉了。

    几番推动下,秦员外出卖了与秦国公的结盟。

    本朝律法规定,若行贿者主动检举,戴罪立功,惩罚酌情减轻。

    秦员外主动暴露行贿者的身份,惩罚远比受贿者轻。

    况且,阳河绝大部分利益关系,还在他手里。

    就是汪县令,也不过是其中一条关系。

    钦差拿不定主意,先铐了他,而不是像对汪县令、秦聪那般。

    放在书房桌上的文书,便是秦员外求合作的一点诚意,自是要段方絮保他。

    若是这样,段方絮就拿捏这段水路:既能供给朝廷,也是给自己留的退路。

    段方絮为官多年,深知朝中到了这境地,储君未立,就是大患。

    所以,他手上要有点东西,才能在接下来的局面里,保住自身,只是……

    他深深拧着眉头。

    烛灯摇晃,门外,传来细细的猫叫声。

    段方絮的影子,终于停下来。

    “吱”的一声,他缓缓开门。

    只看门外停着三只猫,一只“雪中寻梅”,一只“金丝虎”,一只“乌云盖雪”。

    猫儿的眼眸玲珑剔透,纷纷翘着尾巴,往段方絮脚上蹭。

    段方絮缓和了凌厉冷肃的眉眼。

    他从桌上拿了没吃完的饼子,细细掰开,喂给了这几只常客。

    冬日要来了,他站起身,拍拍手,得为它们搭窝。

    此时,他的身影,与那堆叠得如高山般的文书,便也错开了。

    …

    “己巳案”是大案,一办就是两三个月。

    陆挚身在朝堂,最早得知的消息,便是:秦聪秋后问斩,念及汪县令赈灾有功,罪减一等,流放西北。

    下午出了一轮太阳,不暖人,北风依然簌簌。

    陆挚抵达户部,脱下那双旧了的兔皮手套,同同僚打了个招呼,便见自己案头,一大堆文书。

    全都是阳河县案子相关。

    上峰定他来整理、记录此案金银交易。

    陆挚不想再那么晚回家,一刻也没歇息,就开始做活。

    忽的,他笔端停在纸面上,因停得久了,墨汁静静地凝聚在尖端,末了,落在纸上。

    坏了一张纸,他回过神,将那张纸投入炭盆烧了,又摊开新的纸,重新记下汪县令的家产:

    除了那半幢宅子,汪宅中,只搜出十九两十七个铜钱。

    那些秦家、刘家、林家贿赂的钱,按他们交代,足有八千两。

    钱去哪儿了?

    陆挚回过神,继续抄写。

    …

    这个月初十,是汪县令流放的日子。

    天气严寒,汪县令赤着双足,衣着单薄,发髻散乱,他脖子戴着长枷,脸上刺配“流放兴州”。

    两位官吏穿得厚多了,催着他:“快些,胆敢耽误时辰,我给你好看!”

    汪县令低着头,迈着沉重的脚步。

    他从一届县丞,在西北贫瘠的土地里,一点点生根发芽,现在也算落叶归根。

    忽的,远处传来“嘚嘚”马蹄声,马蹄声越发近了,汪县令勉强抬头,黑马上,是一个身形俊美的青年。

    他恍然愣住。

    陆挚勒马,下了马后,便给两位官吏各自塞了一两。

    两位官吏笑道:“状元客气,你们尽管说话,我们去旁边吃酒。”

    陆挚对他们颔首一笑,又看向汪县令。

    汪县令形容狼狈,语气却不颓靡,只道:“后生可畏,果然三元及第,可喜。”

    陆挚拱手,道:“学生前来道别,是有一疑问。”

    这阵子,汪县令早听说,陆状元不止供职翰林院,还充任户部主事。

    他叹口气,说:“你可是要问,钱去哪里了?”

    当时军兵翻了个底朝天,不信他没有别的钱,他还被拷打了一通。

    他道:“那些钱,流进了土里,流进了河里。”

    阳河堤防,慈幼堂,迅速发展的船舶工场……

    哪一项不用钱?

    等朝廷批下来,层层盘剥,他又能得几个钱?

    这些,陆挚也猜到了。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大人若不选秦员外呢?”可有第二条路?

    汪县令想摇头,可枷锁太重。

    他说:“与其让水运落到不知何方神圣手中,我宁愿与秦铮合作。”这样自己好歹能施展手段。

    “秦铮擅长投机,就算秦国公倒了,也会有人保秦铮。陆状元,将来你会明白的,若不像我这么做,只有死路一条。”

    陆挚淡淡地看着他。

    汪县令的政治生涯结束了,他却才开始不久。

    他们的观念不同,陆挚不急于反驳,将来的日子,还很长。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问完,陆挚自称的一声“学生”,给汪县令包了些衣裳银两,送他一程。

    这些事,本应该是汪县令家人来做。

    汪县令苦涩一笑,语气轻了许多:“小荷现在如何?”

    陆挚:“我并不知道。”

    汪县令知道,是汪净荷把关键的证物,呈递上去的。

    他愤怒过,悲戚过。

    到如今,昌王派系还在攻讦她:此女告生父、告公爹,告夫君,祸乱纲常,实在罪不可赦。

    汪县令反而在漫长的时间里,慢慢想明白了一点。

    他似乎不是个好父亲。

    许是知道自己此程凶多吉少,他眼眶湿润,其言也善:“我问天问地,皆是无愧。唯独,愧对发妻与她。只是我不能有软肋。”

    “陆状元如今,却有了软肋。”

    前面的,陆挚虽不认同,但都没辩驳。

    唯有这一点,他眼眸笃定,道:“大人此言差矣。”

    “妻子从来不是学生的‘软肋’,是学生进取发奋的源头。”

    他若将云芹视为软肋,是贬低了她。

    …

    金瓦红墙,御书房内,君臣相对。

    段方絮当面呈报奏折,大太监看皇帝眼色,接过奏折,递给皇帝。

    段方絮袖手退后。他没有接受秦员外的提议,秦员外是要赌,那么,赌输了。他不需要留所谓退路,更要亲手断送这一切。

    皇帝翻了几页,脸色难以判断喜怒,只道:“赐座段爱卿。令霍征来。”

    楠木云纹椅子搬进御书房后,霍征也来了。

    霍征带刀进殿,看了眼坐下的段方絮,甫一行礼,只听皇帝发令:“传朕旨意,将秦铮斩立决。”

    第88章 暖和暖和。

    御史台宅院内, 秦琳睡前喝多了水,虽怕黑,挣扎片刻,还是憋不住了:“娘……”

    床上却是空的。

    忍着怕, 秦琳还是起来了。

    屋外夜凉如水, 汪净荷独自坐在台阶上。

    她攥着一方手帕, 那是很久以前, 母亲绣给父亲的, 旧得发黄,也有些线头,已许久不曾拿来用。

    如今,它既是母亲的遗物, 也是父亲的遗物。

    对着冷月,她在一片阒然无声中, 泪流满面。

    秦琳等了一会儿,眼圈也慢慢红了:“娘, 发生什么事了……”

    汪净荷蓦地回过神,勉强笑道:“琳儿,娘没事。”

    待秦琳重新睡下, 汪净荷却点了一盏灯,墨已凝结, 她重新磨了一些。

    早前,禁军军兵带话来,要她十七日夤夜就走。

    灯下, 女人又湿了眼眶。

    她执笔挽袖,慢慢在纸上,写下什么。

    ……

    大理寺大牢。

    秦员外在牢中关了这么久, 却不知外头天色如何。

    他得了单独一个牢房,虽落到如此境地,身形干瘦如柴,穿着却齐整,一把胡须打理得还算洁净。

    不远处,时不时传来秦聪的嚎叫:“我是无辜的!都是秦铮指使我干的!”

    “来人啊!我手里还有证据!我告诉汪净荷了,她去哪了?”

    “该死的是秦铮!”

    秦员外闭着眼睛。

    这种话他听过太多遍了,自然,最后死的都是别人。

    几十年来,他一直在赌,赌无人能在这种情况下,不受那利诱,每次都赌对了。

    何况段家如今,是高处不胜寒。

    所以,听说秦聪秋后问斩,汪县令流放,他还算淡定。

    突的,昏暗的牢房来了人。

    看大牢的小兵道:“霍统领。”

    霍征“嗯”了声,他惯常穿盔甲,走动间,恍若带动了一丝血气,最后,停在秦员外牢房外。

    秦员外起身,刚要问什么,霍征示意小兵开门,道:“官家有令,带出去,斩立决。”

    不远处,秦聪一声不敢吭,好歹他还能苟活几日。

    秦员外难以置信,他赌输了。

    段方絮没有保他,而是断了他最后的活路。

    小兵来架走他,本以为他会反抗,但他面上虽然淡定,双腿却似面条软了,再无从前任何风光,嘴里只一句:“为何……”

    他不明白。

    就像以前想象不到,那张状纸是女人写的,他现在也想象不到,是女人去敲的登闻鼓。

    霍征冷眼看着人被带走。

    他可以不亲自来的,跟底下的人说一声,自有人来传话。

    不过,他心底里居然也有几分疑惑,能叫人豁出性命,去敲登闻鼓的“地头蛇”,是什么样的。

    只是生死关头,此人再如何兴风作浪,也只有一条命。

    处理完人后,霍征骑着马,路过朝堂外的登闻鼓。

    这一架登闻鼓,不止换了全新的鼓皮,圆形的鼓身,也重新上了红漆,又新又亮,格外刺眼。

    马在往前走,霍征的目光,却没有离了那架登闻鼓。

    慢慢地,他眼前浮现出现妻子绝望麻木的面容。

    她披麻戴孝,面上无意识淌下清泪,只说:“不公,不公。我要去敲登闻鼓。”

    他拦着她:“我求你别去,没有用的,你肚子里还有孩子……”

    她抬眸看他,目光含恨,亮得惊人:“没用,那我就把鼓敲破!”

    到如今,斯人已逝。

    传胪大典那日,阳光烤得地上发热,他站在城楼上,眼皮被阳光压得沉沉。

    楼下,汪净荷绷着脸色,捧着一卷证物,高高抬起。

    云芹单手拿着鼓槌,片刻前,她敲出一声沉闷刺耳的鼓声。

    霍征身边,两个心腹禁军惊讶:“什么声音?”

    “登闻鼓破了?”

    “谁敲的谁敲的,我看看……”

    他们都惊奇,只一刹那,霍征耳中泛出回音,久久不能停。

    不一会儿,又充斥“哒哒哒”的鼓声。

    原来鼓破后,云芹发现补不了,也不补了,鼓皮不能敲,就敲着鼓身。

    她这次小力得多,鼓身陈旧的红漆还是被敲下来一些。

    霍征笑了一下。

    若当年,妻子也来到这儿……

    此时此刻,马渐行,他离登闻鼓越来越远。

    空荡荡的鼓架前,却仿佛出现一身披戴素白麻布的女子。

    她扶着肚子,持着鼓槌,一下一下敲着。

    ……

    这日,云芹出来添置小甘蔗的玩具,店家婆子着急关门:“戒民坊有贪官被斩首,娘子可要去看看?”

    云芹摇摇头。

    斩首是极刑,不算常见,不过因阳河县牵扯出的一串事,这两年也有两次,上回错过的百姓,纷纷跑去观刑。

    云芹虽然爱凑热闹,但这种,还是不凑了。

    眼看许多人快步朝菜市口聚去,她买完东西,就回家。

    这事,何玉娘何桂娥也有听说。

    见云芹这个时候回来,她们还以为她去观刑了,心里都有些恐惧斩首的事。

    结果,云芹说没看,她俩松口气。

    云芹好笑,起了兴意,捡了些小时候经历的杀鸡杀鱼,描述一通。

    何桂娥呆滞住。

    就是何玉娘,都有些吓到了,抱着小甘蔗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一时,云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这方面能力。

    …

    天黑后,陆挚散值回家,云芹和他去看看小甘蔗,玩了一会儿。

    吃过饭,请沈奶妈看孩子,两人去了内书房。

    陆挚发现桌案上有张纸,他拿起来,只看上面写着:血“滋溜”一下飞出……

    云芹说了她在尝试写新的。

    陆挚好笑,折起纸,说:“要说恐怖,萧山书院也有。”

    云芹好奇:“怎么说?”

    或许每个书院,都有自己的诡异传闻。

    且说萧山书院,有个秀才考了九年,就是考不上举人功名。

    最后一年,他很有希望考中,但因为马被人做了手脚,又错过乡试。

    过了几天,大家都没见过他,直到书院砍柴的老头在井里发现他。

    陆挚一本正经道:“那以后,每年八月乡试时,总会有一个声音游荡在走廊,说:‘中啦,中啦。’”

    云芹:“是不是有人故意的?”

    陆挚笑了,说:“张先生正是这么觉得,于是八月初八时,他老守株待兔,还真抓到了两个弄虚作假的学子。”

    “原来是临近考试,他们心又躁又重,便用这种方法吓别人,缓解自己情绪。”

    云芹说:“果然。”

    陆挚缓缓一笑,说:“重罚过那两人,张先生才要回去睡觉,就在空荡的回廊里,又听到一声:‘没中,没中。’”

    云芹睁眼了眼:“真的呀?”

    陆挚说:“我在学舍住过几年,是没听过。”

    云芹“唔”了声,又摇头,说:“不管真假,人活下来才好。”

    陆挚眉宇微扬,笑道:“是。”

    他本以为有点吓到云芹,见她纠结的是这个,便也宽了心。

    两人在内书房只待了半个时辰,又回了主卧房中。

    陆挚吹灭烛火,四周暗淡下来,冷津津的。

    他一上床,还没等他抱到云芹,热乎乎一团云芹,就自己挤到他怀里,环住他的腰。

    她眼儿清澈,声音轻轻:“陆挚,我有点怕。”

    陆挚心口软得一塌糊涂,赶紧把人抱紧了:“那以后不讲了。”

    云芹:“不,你再给我讲一个。”

    陆挚:“……”

    …

    隔几日,云芹写出一版新书稿,和她从前写的家宅、山神庙,是半点没干系的。

    陆挚读完,眼前发亮,只问:“后面呢?”

    云芹就知道完了。

    先前,她觉得陆挚在逗弄她,刻意找林道雪借了几本书,摘抄了一些段落,把自己写的掺杂在里面,叫陆挚读。

    陆挚皱着眉读:“这个不好,这个不好……咦,这个可以。”

    他只挑出一份,说:“就这个吧。”

    正是她掺杂在里面的自己那份。

    云芹想,或许他从没读过话本,第一次读就是她写的,喜好实在歪得不行。

    不过她还是想试试。

    她到临渊书肆给书稿,那马东家 翻了几页,就说:“要不你还是写原来宅子的事吧。”

    云芹没有意外,话本着实不好写。

    她才要走马行街回去,远处一个王府官吏,手持“避”字牌,还有几个官吏清路,左右百姓纷纷后退。

    是王爷的车驾路过。

    云芹站在书肆外等着,只听身边人道:“不像昌王爷啊。”

    “嘘,小声点,不是昌王爷,是衡王爷!”

    “……”

    衡王回朝了。

    保兴七年他被皇帝调去西南,这几年西南干旱,他治理有功,不久前,皇帝一封诏书,把他调回盛京。

    这个消息,很快席卷朝廷。

    原先昌王党因“己巳案”元气大伤,衡王这时回来,加剧了这种紧张,临要过年,叫人没得半分放松。

    翰林院内,众人做事都不闲谈。

    甚至中午吃廊餐时,也很安静,官员们说话都细声细气,生怕惊动什么似的。

    王文青忍得不行,对陆挚小声说:“不成,我觉得快不能呼气了……须得一块鸡肉解解。”

    陆挚并不吝啬,从自己碗里,挑了一块鸡肉放过去。

    王文青心道,还好廊餐不是嫂子做的。

    他狼吞虎咽吃下东西,说:“栾大人是不是找你说了什么?”

    陆挚:“嗯,说给我考评优,和我绘画好无关。”

    看来上回在大朝会被参,栾翰林心里生惧,事先找陆挚说了。

    王文青羡慕:“我考评只有中。”

    除了他,大部分新科进士考评只有中,实则他们才入朝为官,就是拿中评的。

    只有陆挚和今科探花郎是优。

    陆挚就不用说了,那探花郎是因为常常被说不像探花,愈发发愤图强,便和陆挚齐平了。

    倒也是好事。

    吃完廊餐,陆挚和王文青分别,他下午去户部衙署,片刻歇不得了。

    他走一半,就听一道尖锐的男声叫他:“陆状元且慢!”

    那宦官叫住陆挚,便说:“衡王殿下召见。”

    衡王不止召见陆挚,今年前十都召见了。

    于是,陆挚和王文青才分别会儿,就又见上了,不过两人面上都没笑意。

    衡王是在保宁殿见他们的,显然皇帝也同意。

    十人纷纷拱手行礼。

    便看衡王年三十七,着紫色蟒袍,眉眼五分肖似皇帝,下颌一圈青色,看着像临时刮了浓密的胡子。

    他肤色叫西南阳光晒得发焦,笑声爽朗:“我这几年不在,倒是不知京中出了这么多才俊。”

    打过照面,其余人都走了,陆挚单独被衡王留下。

    衡王若无其事道:“官家钦点的三元及第,果然才华横溢。若要是我,定保你施展拳脚。”

    这话几乎是明示陆挚,进入衡王派系。

    毕竟他不在京中这几年,他在京中大部分人马势力都叫昌王瓦解了。

    陆挚只说:“王爷谬赞,臣定不辜负官家钦点。”

    他一句挡了回去,衡王也不急,笑说:“怪道官家说你‘处柔守慈’。”

    比起一个状元,他还要拉拢很多人,便也没为难陆挚。

    出了保宁殿,陆挚的心沉下。

    ……

    王爷车驾走后,云芹绕到皇宫东侧。

    秦员外死了,她想,汪净荷该出来了。

    只是,她来过两三遍,都没见到人,这次她过来,御史台外换了个侍卫,得知云芹来找女眷,说:“御史台里已经没有人住了。”

    云芹一愣:“什么时候?”

    侍卫:“这几天吧。”

    因陆挚总会和云芹说朝中事,与她一道分析,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须臾,她便自己想明白了。

    汪净荷彻底得罪昌王派系,昌王派系虽受了重创,自是要将她置于死地,她这般离去,是万般无奈。

    那次御史台匆匆一见,竟是最后一面。

    她同侍卫道谢,正要转身,忽的,这阵子值守的侍卫来了,叫住她:“陆娘子,等等,汪娘子有东西给你。”

    云芹顿住脚步,那侍卫跑过来,取出一枚香囊。

    香囊上绣着精致的莲纹,一针一线,十分细密精致。

    云芹曾给过她一个香囊,这是她回给自己的。

    摸到香囊里有纸,云芹小心地拆开,拿出那张裁得整齐的纸,上面只一句:海内存知己。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云芹握住香囊和纸。

    她想,有些告别,譬如林道雪,有始有终。

    却也有些告别,有始无终。

    但终有一日,能再相见。

    她最后看了下御史台,没再踯躅,朝西街清水巷走去。

    天上太阳渐渐朝西,走着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发现身后跟着一道熟悉的、稳重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

    只看陆挚手里拿着官帽,身着青袍,腰上系着一条玉带,收束出宽肩窄腰,果真端肃俊美。

    他弯着唇角:“我还想,你什么时候能发现。”

    云芹看看天时:“你怠工?”

    陆挚:“冤枉,下午户部有几份文书要送去官府,我去完就下值了,”又问,“怎么不骑马?”

    他知道她今日出门,黑云歇在家,结果她也走路。

    云芹说:“走走也好。”

    陆挚:“是好。”

    他们相视一笑,脚步一起缓下来,也不急着回家,只漫步在盛京的大街小巷里。

    皇城脚下,又有谁有一瞬的闲情逸致。

    到榆林巷里,这里种了许多榆树,忽的,一阵冷风吹过,卷来一片片枯叶。

    云芹没留神,踩到其中一片落叶,发出“嘎吱嘎吱”的清脆声。

    云芹:“好脆。”

    陆挚笑说:“像鞭炮。”

    她轻笑,小跑着去踩没被风吹走的树叶,突的,她小小打了个喷嚏。

    陆挚道:“天冷了,回家吧?”

    云芹也发现今日穿少了,她扬起眉眼,笑吟吟的,说:“好,回家暖和暖和。”

    一刹,陆挚心中安宁许多,不再想什么衡王昌王。

    他一笑,道:“嗯,暖和暖和。”

    …

    作者有话说:这是一个节点,接下来往后,时间线会以年为单位。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勃

    第89章 吉庆有余。

    迎春大雪翩翩落, 送尽年年旧风波。

    盛京披上素白冰霜之时,除夕日,大内皇宫开筵席。

    宫宴从下午开始,前朝, 皇帝与朝臣其乐融融, 后宫, 宫妃与命妇和和美美, 共贺新春, 直到酉时。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进宫与宴,若非公侯伯爵,臣子须得官阶五品以上。

    宴上少了熟面孔,多了不少生面孔。

    这一年, 秦国公遭贬谪,昌王派系衰落, 很多世家顶了上来,陆家本家如是。

    要说这次权力更替中, 当属陆家本家最欢喜。

    他家从来和昌王关系不好,如今昌王有所收敛,本家不用再被打压, 也不用忧心昌王登基后的清算。

    便是陆湘此人,都少不得“天助我也”的感慨。

    不过, 临到新禧,昌王的禁足令被解除了,也来宫宴。

    他同衡王二人兄弟相见, 很和睦。

    朝中人精多,陆挚能明白的事,自有很多人也看得清楚:皇帝不喜昌王手伸太长, 不代表昌王再无机会。

    宫宴和平的表面下,暗潮汹涌,与云芹和陆挚关系不大。

    这一日早上,西街清水巷陆宅门口,贴上崭新的桃符:春来福地祥云彩,岁至吉门喜气来。注

    这字风骨清隽,运笔成熟,一气呵成。

    “陆宅”牌匾下,则是四字横批:吉庆有余。

    与门口左右对子相比,这四字工整,虽运笔间青涩,可转笔圆润,入目便叫人觉得轻盈舒适。

    进了大门后,马厩里,黑云用一把方正牙齿,吧唧嚼菜头。

    第二进院子里,外书房“三元及第”门匾下,李佩姑和沈奶妈搭着梯子,小心敲下屋檐凝结的小冰棱。

    穿过月洞门,到了第三进屋子。

    过道上,何桂娥和何玉娘匆匆跑过去,捉一只跑进来的狸猫,它嘴里叼着家里一套新笔。

    那笔是御赐之物,价值百两。

    这时候,只看云芹抛出从小厨房拿的肉饼,逗小猫儿:“嘬嘬。”

    那猫高高翘着尾巴,在笔和食物之间,果断选了食物,抛下笔,喵喵呜呜吃肉去了。

    何桂娥扑过去捡起笔,高兴:“拿到了拿到了!”

    何玉娘笑道:“总算!”

    云芹也拍拍胸口,呼出口气,百两差点就飞了。

    她抬眸,看向抱着小甘蔗的陆挚,说:“这么快回来。”

    陆挚笑说:“不回来,还不知家里一场大战。”

    原来早上,小甘蔗看到这么厚的雪,“咿咿呀呀”的,陆挚就抱着她出去走几圈,满足一下小甘蔗。

    这个月龄小孩最圆滚滚,两眼乌黑圆润,五官精致,脸蛋雪白。

    她蹬蹬手脚,脸颊上的肥嫩肉,还会轻轻翕动。

    这下云芹很难忍住,就会吸她脸颊。

    小甘蔗:“呀呀!”

    云芹:“她一定是在叫我继续亲她。”

    陆挚:“没错。”

    小甘蔗:“呀?”

    云芹好好过了“亲瘾”,一家三口说说笑笑,回到院子里。

    冬日里,那株梅树朵朵绽开,花瓣如雪,花蕊淡淡,清新俊丽。

    小甘蔗盯着花,时不时张着五指,见状,陆挚抱她去摘花,她倒是个会挑的,找来一朵最饱满的梅花。

    夜里,家里在正堂吃过团圆饭,宫里放了烟花,院子就能看到。

    何玉娘和何桂娥仰头,从前只在远处看内城人家放烟花,原来近了看是这种感觉,震得人心颤颤,又美得炫目,五光十色。

    卫徽怕烟花声,沈奶妈进屋内哄了,小甘蔗倒是不怕,还一个劲地瞅着。

    云芹怀里抱着小甘蔗,用手捂她耳朵。

    陆挚笑着揽住两人,又用手掌捂住云芹耳朵。

    她鬓边别着一朵雪白的梅花,抬眸看向他,弯起眼儿,瞳中倒映闪烁的清光。

    陆挚眼眸轻动。

    索性家人都在看烟花,他低头,先亲梅花,再亲她。

    这个吻便带着一种幽香的甜。

    ……

    新年伊始,骆清月杀秦玥的案子,提审到大理寺。

    去年,汪县令尚且在阳河县时,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先控制了秦家的证人,没叫秦家害了证人。

    于是有足够的人证,证明秦玥要杀骆清月在先,骆清月不得不反抗,才失手杀人。

    这一案子本不该引起多大反应,只因受“己巳案”影响。

    对骆清月而言,自是闹越大越好。

    朝中也因此生了不少争执。

    以陆湘为首的一派,认为骆清月应受极刑,毕竟,若杀人者只要能证明自己并非故意,就能“以弱凌强”。

    若天下人人以此为法,就乱了纲常伦理。

    所以,更应该重罚,杀鸡儆猴。

    以段方絮、大理寺少卿杜谦为首的一派,则认为“烈士之所以异于恒人,以其仗节以配谊也”。注

    骆清月错手杀人,躲起来是以防被钦犯秦铮坑害,如今主动投案,足见是人品。

    且此案中,秦玥之故意证据确凿,骆清月不反抗则死路一条。

    所以,理应从轻发落。

    陆挚并不是这两派中的任何一派。

    这日他在衙署,皇帝召见,他抻平衣裳,随宦官抵达和清宫,也便是御书房。

    近来皇帝略感风寒,罢朝十日,如今虽身体好了些,还是有些咳嗽,难免显出老态。

    他慢慢翻着奏折,声音沙哑,问陆挚:“听说骆氏犯人受冤,他父母一哭,阳河县就下雨,不哭时,反而是晴日。确有此事?”

    陆挚躬身,语气平稳,道:“回官家,阳河县春夏时节,最是多雨。所谓‘因冤哭雨’,应是巧合。”

    皇帝咳了几声:“这人不是你的学生么?你如何不替他说话?”

    陆挚等的,便是这时候。

    他道:“正是因为臣与他有一段师生情谊,更不敢妄断。”

    皇帝:“你断就是。”

    陆挚:“臣以为,此子无罪,更不该累及举业。”

    皇帝冷笑:“朕还道你虽不同段爱卿几人上奏,却是认同他们。结果他们只是要从轻发落,你却要他无罪?”

    陆挚依然冷静,屈膝跪下,说:“臣惶恐,于是不敢提。”

    看他这般,皇帝反而冷静下来。

    那“因冤哭雨”,应是有人指点骆氏犯人的家人,以此来引导舆情。

    可这犯了皇帝忌讳。

    这天下,能“天人感应”者,唯有天子。

    一个阳河县小小百姓,如何能感动上苍?

    方才,陆挚说这是巧合,顺了皇帝心意,虽后来他的发言又令皇帝不快,却也见得此子诚挚,非汲汲营营之辈。

    皇帝换了个坐姿,道:“为这师生情谊,你可愿为他奔走?”

    陆挚挑了前半句回话:“臣与骆清月不止有师生情谊,更有取名之谊,他如今这个名字,是荆室所取。”

    忽的,皇帝笑了出来,心情很是舒坦似的。

    陆挚莫名,便先不说话了。

    皇帝跟前的大太监也在笑,主动解释:“陆大人不知,昨个儿咱家才和官家说:翰林院传闻,若和陆大人聊十句,陆大人必提妻子。”

    “如今这才五句,就提到了。”

    这下,陆挚耳尖真有几分发红,道:“臣惭愧。”

    皇帝摆摆手:“无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还有取名的情谊……难怪你要叫他无罪脱身。”

    陆挚又是作揖,也随皇帝一笑。

    待得对话结束,陆挚出了御书房,才发觉自己背后,竟渗了些许冷汗。

    他早知道,皇帝要让自己当孤臣。

    什么是孤臣?这个度,不是他来把握,是皇帝。

    他为骆清月周旋是真,就不能瞒着皇帝,身居高位者,最厌恶别人的欺瞒。

    所以他干脆走了极端,拿出最诚挚的一面。

    他心内清楚,这种诚挚有些刻意,也是“面具”,不过,皇帝就算短时间不喜,也很快反应过来。

    就像刚刚,便以笑声结尾。

    他又想,这大太监竟打听到翰林院内传闻。

    这不得不让陆挚警醒,并非所有人家宅和睦,他还是忍着,别动不动就提云芹了。

    虽然有些难。

    这日回去,陆挚和云芹说了骆清月的案子。

    想到因秦玥间接、直接去世的人,云芹轻叹:“那清月可以无罪么?还能考试么?”

    陆挚:“难。只是段大人的主张,估计能成。”

    朝中绝大多数人支持陆湘的主张,毕竟能入朝为官者,都为“强”,谁都怕自己有朝一日被弱者杀了。

    如今这结果,至少骆清月能捡回一条命,归于正常生活。

    往后再慢慢筹谋。

    …

    夜里,帐里春暖,呼吸间,传递着温香。

    云芹突的想起一事,她勾住陆挚肩膀,小声在他耳畔说了什么。

    陆挚顿住,俊目微瞠:“什么?”

    云芹面颊泛红:“没有听清吗?”

    陆挚:“不是。”

    云芹:“哦。”

    方才,她跟他要一本避火图。

    他心跳快了许多,虽然这几年,他偶然或者故意间,也得了几本好的,了解了一些事。

    但若和她一起看,岂不是叫她发现他一些点子的来处?

    总归是有些耻意。

    夜半,陆挚睁眼,还是不太确定要和她看哪本。

    他垂眸,昏暗的屋中,云芹睡在身侧,她的呼吸浅浅打在自己胳膊处,长睫精致又漂亮。

    他心内掀起一个堪称大胆的念头:自己画。

    虽然他不擅长人像,可也不需要那么清楚,光是和她一起画的过程,便也足够了。

    只是,这有违陆挚的作风,不谈夜里如何,总的来说,他还是修身养性、从不白日宣淫的。

    自己画避火图,有骄奢淫逸的嫌疑。

    由此,状元郎开始纠结。

    云芹也发现他这几日在思索着什么。

    既然他很难开口的模样,她也不催,反正最后他会说。

    果然,不过两日,陆挚终于“败下阵来”,低声道:“你说的避火图,不若,我来画?”

    云芹怔住,好一会儿,她指着自己,嘴巴张得圆圆的:“你?画什么?画我?”

    陆挚问:“不是你跟我要的么?”

    头一次,云芹面色红透了,红粉直蔓延到白皙的脖颈和衣领里。

    她目光闪烁,声音越来越小:“不行,这怎么拿给……看?”

    陆挚:“给谁看?”

    云芹:“给桂娥看!”

    这话说明白了,两人之间安静一瞬,紧接着,陆挚低笑出来,玉色的面颊,也浮着粉意。

    云芹也反应过来,用手肘推推他:“你以为我自己要看?”

    陆挚蜷手指放在下颌,一边笑,一边咳。

    云芹轻咬唇,戳他脑瓜:“你想想,我跟你要这个做什么?”

    陆挚告饶:“我错了。”

    显然,在朝堂再聪敏、再会揣度人心的人,在家也有疏忽的时候。

    笑过之后,陆挚反而又考虑起来:“那我白想几日了,不如……”

    云芹两手捂住他的嘴:“不准说。”

    陆挚:“唔。”

    …

    最后,云芹从陆挚这弄来两本避火图。

    最近长林村回了信,云芹拿到何宗远、韩银珠的信函,有此信在,以防万一他们对桂娥的婚事反悔。

    云芹把信函和避火图都交给何桂娥。

    她自己出嫁前,文木花讲得很清楚,自己也记得一点撕掉的避火图。

    但那都是不够实质的想象,不如图画好。

    她说:“以前王婆说过,两口子过日子,重要是‘经营’,我便借她老人家的话说给你。”

    何桂娥红着脸,说:“好,我明白了。”

    这一年,盛京陆宅办了一场喜事。

    王竹家里住在外城城东,离王文青家不远,一样的小院子,因请了十二桌亲朋,门口还加摆了两张桌子。

    小孩们在巷子外跑来跑去,接铜钱和糖果,笑语不断。

    云芹和陆挚是何桂娥娘家人,本来在家摆摆桌就好。

    不过王家盛情邀请,两人就也去吃了喜宴。

    王竹亲戚知道新娘父母虽不在盛京,但清水巷陆家就是她娘家,叔婶把她当亲妹子般筹谋,果真重视。

    当下,王文青也来了。

    他和陆挚、云芹招呼:“拾玦兄,云嫂子。”

    云芹问:“弟妹呢?”

    前不久,王文青也成亲了,相对来说,妻子的身份并不低,也是一门喜事。

    王文青摸摸鼻尖,说:“她今日不适,就没过来了。”

    几人正说着,这时,几个王竹的友人前来,纷纷对王文青拱手,恭敬道:“这位可是王竹的父亲?”

    云芹和陆挚一愣,别过头,根本不敢此时对视,怕笑出来。

    王文青解释:“我是他堂叔。”

    几人一惊:“王阿叔!实在抱歉,我们认错人了。”

    “是啊,我还想说看着真年轻呢。”

    “阿叔的孩子该比王竹小一点……”

    王文青:“在下二十三。”

    那几人二话不说,掩面奔走。

    王文青好笑,他早就习惯了,从以前在萧山书院,他被认成先生时,就知道自己是“少年老成”。

    他瞥了眼陆挚,说:“其实,长得好看也没有什么用。”

    陆挚淡淡一笑,说:“那还是有的,妻子喜欢看。”

    这回,云芹掩面而走。

    王文青:“……”

    作者有话说:注:对联:春来福地祥云彩,岁至吉门喜气来。——来自某度,改了最后一个字

    烈士之所以异于恒人,以其仗节以配谊也——刘禹锡

    第90章 秋狝。

    云芹确实爱看陆挚的俊脸。

    刚成亲那会儿, 她全靠陆挚的脸,对他产生了好感。

    但是陆挚在友人跟前说出来,就让她不知怎么面对别人了。

    好一会儿,她压下脸上热意。

    正好, 陆挚也来了, 云芹想着王文青的神情, 轻轻斜他:“你经常说?”

    陆挚:“很少。”

    云芹思索着, 觉得不对, 问:“你同僚娘子对我,都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好像很久以前就听说过我。”

    陆挚面不红,心不跳, 说:“是你生得亲和。”

    云芹:“……”

    实则这一年来,陆挚刻意控制, 能不说就不说,至少没以前频繁。

    不过, 在熟人前,他很难不提到云芹。

    他的生活有玉带象笏,有梅兰竹菊, 却更有她,实在避不开的。

    …

    这日, 初夏日光清浅,绿叶摇动,一辆马车停在陆宅门口, 成亲三日,何桂娥和王竹回门了。

    何玉娘早早盼着今日。

    只见何桂娥挽了妇人髻,身着水红色福禄纹对襟, 一条同色蝶纹百迭裙,她褪去从前青涩,眉目带着几分稳重。

    她与王竹都带了礼,两人笑道:“姑祖母、婶娘、表叔。”

    陆挚颔首,何玉娘取手帕,轻轻擦拭眼角。

    云芹挽着何桂娥的手,说:“快进来,饭好了。”

    李佩姑也说:“是呀,桂姐儿、姑爷请进。”

    一家人吃过饭,陆挚和王竹留在正堂说话。

    陆挚用茶盖撇浮沫,一旁,王竹坐得极为端正,双目含着期待,只等陆挚考校。

    陆挚:“……”

    无法,他只好挑了点乡试可能会考的题,问了几句。

    果然王竹早有准备,对答如流。

    另一边,云芹、何玉娘和何桂娥到了后宅,说着这几日的情况。

    何桂娥面色红润,小声说:“好,那家也很好。”

    何玉娘:“那就好,若受了委屈,别忍着。”

    何桂娥:“我知道的。”

    沈奶妈抱着小甘蔗。

    小甘蔗好几天没见到表姐,有些新鲜,她抿着小嘴巴,胖嘟嘟的脸挤出一个圆润的弧度。

    几人看着她这般,都笑了。

    忽的,小甘蔗张嘴“啊”了一下,垂下一条长长的口水。

    沈奶妈:“哎呀!”

    何桂娥赶紧掏出一条天青色的手帕,给小甘蔗擦口水,那却不是她自己的。

    发现她带了和王竹互赠的手帕,她红着脸,折起手帕。

    见状,云芹和何玉娘总算是真的放心了。

    ……

    这次何桂娥回门,送了小甘蔗一个布娃娃,是她和王竹用心选的。

    小甘蔗一开始对这布娃娃还好,后来发现它软软的,就喜欢啃了。

    啃了一阵子,云芹嫌脏,趁小甘蔗在午睡,天气又好,把娃娃拿去洗了。

    那娃娃挂在院子里梅树旁,在大太阳下晒着。

    小甘蔗醒后,去找娃娃。

    她会爬了,沈奶妈看她要爬,撒手让她爬。

    她“噔噔噔”爬到门口,仰头看那只布娃娃,云芹和陆挚叫她这模样逗乐了,便从书房出来看她。

    云芹还对她说:“它在上面呢。”

    小甘蔗盘着小肉腿,坐了下来,她在想着什么,小片刻后,只看她小手扶着门框,缓缓站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站起来。

    云芹和陆挚都怔住。

    她朝布娃娃伸手,没扶着门框,忽的摇摇欲坠。

    一刹,云芹和陆挚心口发紧,忙也跑过去抱她,两人动作太快,以至于几人团团抱在一起。

    沈奶妈赶紧说:“娘子,老爷,可还好吧?”

    云芹扬眉笑说:“没事。”

    她和陆挚松了怀抱,小甘蔗从他们中间,挣扎着探出脑袋,左看云芹,右看陆挚,咯咯笑了起来。

    她果然摔了,却是摔在父母温暖的怀里,一点也不疼。

    陆挚松口气,说:“这么大胆,刚会站,就敢松手。”

    云芹:“像我。”

    陆挚便也笑了。

    小娃娃一月一个样,很快,之前的袜子就穿不上了。

    何玉娘和云芹一起缝了几只厚袜子,方便她在家里探索。

    不过,她走得顺利,说话却没那么顺利。

    如今她过了一周岁,依然奶声奶气地“哎哎呀呀”,却不妨碍沟通,能听懂大人的话。

    大部分时候,云芹和陆挚也能理解她的意思。

    云芹还和她创了一套语言,她“哎”一声,小甘蔗接一句“呀”,她就去亲她。

    虽然不接也亲。

    何玉娘想起旧事,说:“阿挚小时候,一岁左右,走都走不利索时,就能跟着人吟诗。”

    说话和吟诗,还是不同的。

    当时,何玉娘和陆泛都很惊讶,只道这孩子天赋异禀,如此聪慧。

    果然如今三元及第。

    云芹说:“我娘说,我快满两岁才会说话。”

    文木花原先担心云芹耳朵不好,直到有一日,她去县里,遇到大雨路难走,耽搁了半个时辰才回家。

    那时,小云芹张嘴,中气十足道:“饭!”可把家里人都吓一跳。

    往后她就会说话了。

    沈奶妈听着主顾聊这些,也笑说:“我家阿蛇比姑娘大一个多月,如今也只会叫我‘娘’。”

    何玉娘说:“可见不管早晚,每个孩子不尽相同。”

    云芹点点头。

    她并不急,陆挚随她,也不急。

    小甘蔗走得愈发快,时光在她两只小脚丫里穿梭,便来到秋日。

    也到了今年的秋狝。

    太。祖是马背得的天下,那时候一年几次田猎,都不奇怪;先帝却是好雅厌武之人,废了田猎之礼。

    今上登基,沿用先帝的政策。

    等冯相倒台后,今上恢复秋狝礼仪,供皇室贵族、文武百官同乐,若天时地利人和,便是四年一次。

    前几个月,陆挚从礼部同僚那得知今年秋狝如期举行,就知云芹定会喜欢。

    今日早上,云芹把小甘蔗抱给沈奶妈,去换了身骑装。

    骑装是前几个月做的,整体用湖蓝色料子,圆领窄袖,腰肢收束,岔开的下摆里搭了一条白色长裤。

    李佩姑替她将一头乌发挽了包髻,她行走间,盈盈如鸿雁,飒沓如流星。

    陆挚上前给她整理袖口,用手指刮刮她脸颊:“可惜,我不能一道。”

    云芹:“那我替你多玩会儿。”

    陆挚好笑。

    本朝秋狝,文武各有权责,武将打猎,文臣作诗饮酒,收录佳句。

    若他非要去,一来容易叫武将针对,二来,也引起文臣队伍的不满。

    好在女眷没那么多规矩。

    再说,云芹自小在山里长大,他不至于放心不下。

    沈奶妈和小甘蔗在院子里数梅树叶子。

    小甘蔗数得入迷了。

    云芹脚步悄悄地,和陆挚打着眼色——

    现在出门,可不能明目张胆的,叫小甘蔗发现了,她会吭哧吭哧追在他们屁股后面,呀呀求带。

    ……

    云芹和陆挚抵达西京郊猎场,时间尚早,风朗气清,碧空如洗。

    一瞧见云芹,好几个她没见过的女眷,便笑说:“总算见着了!”

    “是呀,娘子写的话本着实不错。”

    “……”

    云芹见她们对自己是早有耳闻,可能自己话本真写得好。

    女眷纷纷寒暄,陆挚不能久留,就去了官员那边。

    云芹和几个聊得来的娘子聚到一起。

    段砚和他娘子都没有来。

    不久前,段砚有了好消息,他也要当父亲了,不过段娘子这一胎怀得辛苦,他告了假,陪着娘子没出来。

    日头渐渐高升,朝臣群聚,马蹄踏踏,眨眼到了巳时。

    昌王衡王到了后不久,皇帝和淑妃也到了。

    早前,陆挚从宫里拿来礼仪册子。

    因云芹已婚,不用学那么繁复的见礼流程,只要混在女眷里,跪拜行礼就好。

    她眼角余光发现远处一个女孩,她站在最前面,有任何动作,所有人都看得到。

    云芹想,这样半分偷懒不得,怪累的。

    终于,挨过漫长无趣的礼仪流程,她跨上黑云,迎着风,撒丫子跑进了山林。

    ……

    站在前面的女孩,是衡王膝下行三的小郡主,宝珍郡主。

    宝珍郡主自幼受宠,当年,衡王卷入舞弊案,被皇帝厌弃,却没有像昌王被削了所有职务,也有皇帝心疼孙女宝珍的缘故。

    后来,年仅十岁的郡主,不得不随父亲离京五年,皇帝有叫衡王留下孩子。

    衡王和王妃实在舍不得,这才作罢。

    这次她领贵女行礼,就是皇帝和淑妃授意的。

    如今,她是风光无限。

    只宝珍的贴身婢女知道,自家郡主在西南五年,什么礼仪都忘了,心在外头养得不一般,就算回来许久,也不习惯。

    行礼时,宝珍最是煎熬。

    待得礼毕,秋狝开猎,宝珍骑上马狂奔,也不顾别的贵女与自家婢女,婢女在后面追着,喊:“郡主!”

    “郡主等等我!”

    好不容易,婢女追上了,却看宝珍手里拎着一只活兔子,面色怪怪的。

    婢女:“郡主,怎么了?”

    宝珍:“我刚刚遇到一个人。”

    原来方才她使性甩开随从,一进林子就遇到一只野兔。

    野兔狡猾,她抓了许久,没成果,正生气,林子里却蹿出个漂亮女人。

    女人一身湖蓝骑装,眉眼昳丽,目光清澈。

    宝珍还没反应过来,她动作矫健流利,判断兔子的动向,拎起它一对兔耳朵。

    那兔子在她手里那么乖,一点不敢反抗。

    然后,女人才发现自己,她“唔”了声,就把兔子给自己,还说了一句话。

    婢女好奇:“她说了什么?”

    宝珍:“她说:‘这只瘦,要吃不急这时候。’”

    婢女笑着说:“郡主,盛京果然比西南好玩吧?”

    宝珍也回过神,把兔子丢给婢女,说:“我去找找她。”

    可人钻 进林子里,就没了影,还去哪找?

    宝珍甚至怀疑,方才那一刻是自己错觉,无法,她放弃了,也扫了兴,回到猎场营地的高台。

    文官穿梭在高台,皇帝和淑妃也在上面。

    宝珍不想去见他们,免得被问这问那,她就绕道另一座楼台。

    台上都是宫廷画师,唯有一青年,身着青色官袍,执笔画着什么。

    那人眉眼如画,姿容清俊,在画师里格格不入。

    宝珍问婢女:“那个官怎么在那?”

    婢女:“哦,他就是我之前和郡主说过的,陆状元啊!”

    百年出不了两个三元及第,陆挚的声名,少不得比其余科的状元大一点。

    况且,如今传着一句话,叫:陆状元是画师里最会读书的,读书人里最会画画的。

    不过陆挚画得少。

    他最有名的两幅画,一幅梨花图,一幅月季图。

    前者被皇帝收进宫廷画院,后者挂在延雅书院,不久前招了一回贼,吓得姚院长赶紧藏起来。

    可见他于此道的专精。

    当下,陆挚在宫廷画师里,也是皇帝玩笑,叫他参与秋狝图绘制。

    画师哪敢真叫陆状元动笔,他们饭碗还要不要了。

    陆挚也不愿断人财路。

    他偷个闲,铺开纸张,画自己想画的。

    忽的,画师纷纷放下笔起身,行礼:“郡主安。”

    陆挚收起一张不大满意的画,也起身行礼。

    宝珍近了看,才觉陆挚着实俊,就连行礼的姿势,都比其他人洒脱。

    她免了礼,兀自在台上绕了几步,道:“陆状元既偷闲,可画一画我?”

    陆挚道:“臣不擅人像。”

    宝珍:“胡说,你刚刚就画的不是人?”

    陆挚险些脱口而出,到底有前面的事,就不好再显摆。

    他斟酌片刻,说:“臣画的是……”

    忽的,他抬眉,看向楼下,忽的一笑。

    宝珍随他目光看下去,这时候还早,猎到东西的都是年轻武将,却有个女人一只手拎着一袋猎物。

    她眉眼张扬,朝这边招着手。

    宝珍大喜:“是她!”

    一时,她也忘了什么状元什么作画,倏地跑下楼,朝云芹冲过去。

    作者有话说:陆挚:见到我妻,您为何如此激动[问号][问号][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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