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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

    第91章 如梦令。

    ……

    秋狝猎场是专门清过的, 没有猛兽,诸如獐、兔、鹿、羊、鸡等,也都是前阵子才放进去养的。

    对云芹而言,来到这种地方, 就像大猫掉进小鼠窝——抓都抓不完。

    加之秋日凉爽, 林中阳光斑驳, 她心情很好, 帮别人搞猎物, 是顺手的事。

    宝珍只是她帮的其中一个。

    所以,当宝珍跑到她跟前,云芹有些不解,等宝珍提到兔子, 她才想起来。

    宝珍说:“你说它太瘦,我给放回去了。”

    云芹:“它以前是人养的, 在这里难活。”

    宝珍有些可惜:“那不就是死了?”

    云芹:“没事,会被吃掉。”

    宝珍觉得和死了也没差。

    她想起一事, 说:“你小心些,刚刚画楼上,有个人在画你, 恐怕见你好看,心思不正。”

    云芹抬眼:“哦, 那应该是我丈夫。”

    画楼上,陆挚单手撑着脸颊,百无聊赖地看她们。

    说完这话, 云芹竟有些明白,为何陆挚之前会和别人提自己,譬如此时不提他解释, 就难说了。

    宝珍一愣,才恍然明白,说:“原来你是跟他挥手,我以为你跟我招呼。”

    云芹朝她挥挥手,笑说:“那我给你补一个招呼。”

    宝珍“噗嗤”笑出声,说:“好吧,你为何抓兔子这么熟练?”

    云芹老实说:“小时候抓不到兔子就没肉吃。”

    宝珍:“你不是盛京人?”

    云芹:“不是。”

    若宝珍从头待在盛京,或许不会追着云芹说话。

    但她在外五年,回来后憋得慌,好容易遇到个有话直说的,自是禁不住询问。

    两人一问一答,驾马并行,不必详说。

    秋狝共三日,云芹玩了两日,第三日夜里,她和陆挚闹了会儿,一个想按人,一个不给按。

    末了,陆挚一手捉她的手,一手按在她韧韧的腰上。

    他方要低头,云芹脸颊薄红,赶紧说:“等一下,我有话说。”

    陆挚心知她在让着自己,否则他想按着她谈何容易。

    他停下,疑惑地看她。

    云芹清清嗓子,说:“明天我不去猎场了。”

    陆挚:“不去和你的郡主打猎了?不好玩吗?”

    云芹:“好玩,不过,和真的打猎不一样。”

    秋狝的猎物之前是被驯养的,就算一时被人吓到,也没有半点警觉性。

    因为山里一头狼都没有。

    她小声说:“我有点明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是什么了。”

    陆挚心中起了思忖,道:“是。”

    天下太平许久,未必全是好事。

    …

    自然,秋狝最后一日,女眷可以选择不去,官员却没那么自由。

    寅时,陆挚起来后就着冷水洗漱,精神许多,他朝炭盆里添了点炭,看云芹睡得熟,悄声亲了好几下。

    云芹闭着眼,把脸缩到被团里。

    他好笑,这才换上官袍,骑着黑云去了郊野猎场。

    他只第一日一半时候在画楼上,其余时候,还是和其他文臣一般,伴君王侧,以供随时调遣。

    到了楼台,陆挚提袍拾阶而上,宝珍正要下来。

    他后退几步,让宝珍先下。

    宝珍问:“云芹呢?”

    陆挚:“今日她不适,就不过来了。”

    宝珍不信,生出去捉她起来的心思,陆挚看透了,只说:“郡主若要离开,官家和王爷会叫上禁军跟随。”

    宝珍黑了脸。

    在西南时,她自在惯了,最讨厌身后跟着一群人。

    陆挚说得对,她要是擅自离开,又得带着一大波人。

    况且她私心底很不喜欢霍征。

    她顿时厌烦,只说:“算了,下回吧。”

    陆挚淡淡一笑,不再应话。

    他和云芹倒也没想到,这日过后,云芹和这位郡主意外地熟络起来。

    目下,昌王背着手站在栏杆处,看着郡主和陆挚说过话,郡主离开,陆挚上楼。

    盛京不缺“郡主”,但宝珍是所有郡主里,唯一一个有封号的。

    宝珍,宝珍,可见宠爱。

    当年他没能彻底扳倒弟弟衡王,就是因为皇帝心疼宝珍,所以衡王最后去了西南,潜伏起来。

    回想这一年多,昌王缓缓攥住了手。

    树倒猢狲散,他身边冷清了许多,倒也有一些忠心的,比如赖矮子。

    赖矮子踮着脚,也发现陆挚和郡主,他说:“王爷,听说那陆湘家里,有意和衡王家结亲。”

    昌王气笑了:“他家也配?”

    陆湘任兵部侍郎多年,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但皇帝不重视,兵部地位远低于其余五部。

    就算陆湘是兵部尚书,他儿子也配不上宝珍,何况现在。

    昌王想象得到衡王得知消息,该如何暴跳如雷。

    但如果是宝珍自己想要……

    赖矮子又说:“前阵子,小的听说一事。”

    他看看左右,压低声,说:“郡主夸过陆仲圭的文章。”

    陆仲圭是陆伯钰的弟弟、陆停鹤的兄长,在国子监进学,上一科没中举,正备考下一科。

    昌王眉头紧紧拧着:“去西南五年,她没读过书?陆仲圭能写什么好的?”

    赖矮子:“这就是陆家投其所好了。”

    陆家本家是想“循序渐进”,以打动宝珍,叫她甘愿下嫁。

    昌王与陆家有仇,见不得他家与衡王结亲。

    赖矮子当即说:“王爷,小的有个办法,保管搅黄陆家的心思。”

    正好现在,宝珍亲近清水巷陆家,清水巷和本家,又有多年矛盾。

    宝珍离京多年,许多事情她很不清楚。

    只要昌王运作一下,调走她身边最贴心的婢女,宝珍更是如睁眼瞎。

    没多久,宝珍的婢女感染风寒,挪到外面住。

    新来的婢女告诉她:“陆状元还是陆家旁支。”

    宝珍:“陆家?陆仲圭他家吗?”

    婢女:“是。”

    宝珍对陆仲圭有几分好感,因陆仲圭的文章里,大谈女诫之不必要。

    她从未见过这种文章。

    此时得知这两个陆本是一家,她也高兴。

    于是她应了陆家的邀约,去陆家赴宴,见了陆仲圭,有所交谈。

    她的转变,陆家本家有所察觉。

    若非秋狝后她与清水巷关系近,是不会这么快同意见陆仲圭。

    本家不是没猜到,可能有人推波助澜,只是,家里也有计量,叫陆仲圭和宝珍先见面。

    待有了感情,陆仲圭再坦白。

    周英柔甚至暗中和陆停鹤说:“郡主误会了,身边没有一个提醒她的,就不是我们的过错。”

    “况且这女子,对男人有了感情,就舍不得了。”

    家里只要搏一个“女之耽兮”。

    陆停鹤听罢,却只觉背后发寒。

    只不过,此时赖矮子也好,陆家也罢,都没料到宝珍脾气这么大。

    果然,又过了一阵子,赖矮子收线,就在同一日,婢女和陆仲圭,前后同宝珍说了两个陆如同断亲,从不往来。

    宝珍大怒,觉得自己被耍得团团转。

    她持起马鞭,冲进陆家,打砸一通,回头又知道新婢女和昌王府有联系,就又冲进昌王府。

    一时,京中乱成一锅粥。

    发过脾气,宝珍没忘了规矩。

    她进宫,伏在淑妃膝头,痛哭道:“他们都当我是傻的,这般耍我!就因为我五年不在京!”

    淑妃抱着她,宽慰说:“是他们该。”

    皇帝自觉愧对孙女,叫孙女离京这么久,才受了羞辱,衡王又偏帮女儿,势必要出气。

    于是,那日大朝会,监察御史参陆湘藐视皇室,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陆湘半点不敢吭声。

    不多时,昌王也被参一把,一样是不敢说话。

    朝会上,陆挚暗想,这一回,昌王和本家两败俱伤。

    下值后,他疾步回清水巷。

    时辰还早,天却黑乎乎的了,夜幕里,云芹单手捂着火,点了灯。

    因这是白腊烛,霎时,房内明亮又温暖,桌上饭菜的色泽,清晰可见。

    李佩姑摆好饭束手退下,陆挚擦过手脸,取来一只提梁方形酒壶,并两个白瓷杯。

    云芹:“今晚吃酒?”

    陆挚说:“有事听,自然配酒。”

    于是,桌前,他同云芹一边吃酒吃饭,一边说了朝堂争执。

    云芹含了口稻米饭,道:“竟然这样。”

    陆挚夹鸡肉,放到她碗里,说:“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云芹把鸡和米塞进嘴。

    鸡肉肉嫩,勾芡得好,挂满浓郁汤汁,和饭一道送到胃里,很是舒服。

    陆挚说:“对了,前几日,宝珍不是邀你去赏雪么。”

    云芹:“早上才遣人同我说了不必去了。”

    郡主气性大,恐怕一时拉不下脸,不好见云芹。

    她笑说:“她若不喜,我也明白的。”

    原先她们不是一个圈子,盛京是一个很讲究家世的地方。

    所以,若她离了宝珍的圈子,她虽遗憾,却不难过。

    知己强求不得,交得好友本来就不容易。

    陆挚却轻抿唇。

    这阵子,宝珍黏着云芹,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一点不上台面的想法。

    但云芹在这事里,全然无辜,她若因此迁怒云芹,他只觉不痛快。

    一时,桌上静了下来,待得吃得差不多,陆挚给云芹倒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他道:“这是梅子酒。”

    云芹两只手端起那只小酒杯,吃了一口。

    没有想象里的呛人,回味过来,梅子酸甜可口,很是解腻。

    她咂摸片刻,眼前一亮:“好像饮子。”

    陆挚笑说:“不是饮子,是酒,不可贪多。”

    云芹:“再喝两杯。”

    说是再喝两杯,这一壶酒,却都落入两人腹中。

    云芹才知道陆挚为何强调不要贪多。

    她脚上软绵绵的,心里很松快,好像天下掉下一个闪亮的金元宝,把自己砸晕了。

    这种晕不难受,带着一种飘飘然的舒服。

    陆挚拧帕子给她擦脸,她乖乖仰着脸,等陆挚擦完,她视线越过陆挚,看向窗外,惊喜道:“下雪了。”

    盛京的雪,总是干燥蓬松的。

    屋外,小甘蔗摆着手臂,“呀呀”欢呼。

    云芹起了兴,道:“我们赏雪。”

    陆挚笑道:“好。”

    便去取了一件海棠缠枝披风,披在她肩头,又找了个小抱被,裹住小甘蔗。

    小甘蔗“呀”一声,要云芹抱。

    陆挚知道云芹有些醉了,便哄着小甘蔗:“娘手上累,爹爹抱,可以么?”

    小甘蔗:“呜呀!”

    陆挚:“你是说要?那就爹爹抱。”

    小甘蔗:“……”

    云芹倒退着走,看他这般曲解小甘蔗,她笑意盈盈,道:“阿蔗,你不说话,你爹就假装听不懂。”

    小甘蔗:“哼。”

    陆挚循着她的脚印走来,笑说:“那我把她抱给你。”

    云芹犯懒,说:“她要你抱。”

    小甘蔗推陆挚:“哼!”她要下来。

    这回,陆挚总算没曲解她,放她下地。

    一家三口踏着薄薄的雪,走在院子里,用手心托住雪花,融化在大手小手里。

    大脚印,小脚印也在雪里交叠。

    才玩了会儿,李佩姑撑着伞,与何玉娘到了院子门口,何玉娘道:“别玩太久了,小孩儿等等受冻了。”

    陆挚:“领命。”

    赶紧把小甘蔗抱给沈奶妈,他和云芹躲进屋内。

    两人跺跺脚,手都冰凉,一起在炭盆前取暖。

    云芹还醉着,她盯着炭火,忽的呆呆地笑了,说:“应该焖点蚕豆。”

    陆挚:“我去找一些来。”

    她拉住他,一个不留神,把陆挚拽得突然坐下,他险些后仰,还好用手撑着身后。

    云芹没发觉,只靠在他肩膀上。

    她小声说:“你别去,你比蚕豆重要。”

    陆挚:“……”

    他嘴角高高翘起,眼底光泽熠熠,一个劲地瞧着云芹,只想着,若非她醉了,这话也没那么容易听到。

    一时,他心怀甜意,单手搂抱着她,说:“我想填一首《如梦令》。”

    云芹听过这曲儿,还会哼呢,就说:“你填。”

    窗外,还留着他们方才赏雪的脚步。

    陆挚亲她的眼睑,盯着她眼底的水泽,低声道:

    “霜雪从何寻遍,轻足踏来缭乱。幸得酒中仙,聊赠一人相伴。醉眼,醉眼,应是月明星璨。”

    他说得很慢,云芹一个字一个字听着。

    末了,她说:“不是酒中仙,是饭中仙。”

    陆挚:“如何解?”

    云芹坐直了,手上打着拍子,道:“霜雪从何寻遍,轻足踏来缭乱。幸得饭中仙,聊赠一人相伴。”

    “勾芡,勾芡,烟火人间相见。”

    陆挚大笑起来:“好词!”

    云芹:“我厉害。”

    他抱起她,亲亲她鼻头,说:“你厉害,我们再来说说这个‘烟火人间’。”

    “……”

    这一夜,他们也是荒唐,闹到了三更,水都换过三回。

    第二日,陆挚竟在同个时间穿衣洗漱,吃过饭,去衙署点卯。

    云芹不行,她困得眼皮子睁不开,睡到了辰时末,巳时初。

    迷迷糊糊的,她感觉脸颊旁,多了道软软的呼吸,一个小嘴巴在自己脸上亲呀亲。

    吧唧,吧唧,还留了点口水。

    云芹勉力睁开眼睛。

    就看小甘蔗趴在她脸颊旁边,用一双清澈大眼看着自己,奶声奶气道:“娘!”

    作者有话说:小甘蔗:[亲亲][亲亲][亲亲]

    第92章 和好。

    小甘蔗会说话了。

    从她说出第一个字“娘”开始, 娘亲、爹爹、奶奶、奶妈、祖母、姐姐……

    学这些称呼,她仅仅用了片刻,不到几日,也能清楚表示要、不要等。

    陆挚捏捏她小肉脸, 惊喜说:“阿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小甘蔗学舌:“惊人。”

    何玉娘用手指点她, 笑说:“应该是之前你们太了解她, 她就懒得说了, 现在一学说话, 就这么迅速。”

    云芹和陆挚看了一眼。

    他们记起自己“欺负”陆蔗不会说话,曲解她的事。

    没辙,谁叫娃娃这么好玩。

    这日陆挚休沐,他和云芹打算出去置办年货。

    年节将近, 朝廷每个官员得五贯钱节礼,以前是两贯钱。

    今年因为水运税赋加入国库, 国库渐丰,皇帝心情好, 大手一挥加赏群臣。

    五贯钱重了点,陆挚前几日去钱庄换成楮币。

    以前阳河县没有楮币流通,百姓不习惯这么使钱。

    盛京还好, 光是朝廷钱庄就有十数家,周围一带也都认这个钱。

    第一次摸到楮币, 云芹觉得挺神奇。

    这么一张纸能代替重重的金银铜,倒是方便。

    可惜也有缺点,终究难推广大江南北。

    小甘蔗和卫徽绕着摇篮追跑着玩, 发觉父母要出去,她赶紧跟上:“我要,我要。”

    云芹和她约好:“可以, 但不能走几步就要抱。”

    小甘蔗:“资道(知道)。”

    她喜欢出去玩,走累了就撒娇要抱抱。

    云芹和陆挚不是抱不动,是怕她太娇,因此,她十次要抱,他们大概有一次回绝她。

    出门时,陆挚牵住小甘蔗一只小手。

    小甘蔗勾着小手指,去牵云芹,云芹也回握她的肉手。

    他们各自牵小甘蔗一边,一面笑着说话,一面去内城繁华的街巷。

    陆挚问:“买些烟花?”

    云芹:“好。再买点梅子酒,好喝。”

    陆挚思绪飘远了,轻笑:“正有此意。”

    小甘蔗:“我喝!”

    云芹、陆挚异口同声:“你不能。”

    街边搭了新的彩楼,垂着蓝白相间的绸带,有些酒楼挂上西北传来的驼铃,风一吹,叮铃叮铃,人群熙攘,嘈杂繁华。

    云芹和陆挚走着走着,突然发现一件事。

    他们走路不快,可对小孩来说不好追,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手上挺重的,只是没多想。

    两人低头,只看自己拉着小甘蔗,她被悬吊在半空。

    她衣裳半堆到在下巴处,翘着小脚丫,鞋头还有可爱的兔耳朵。

    察觉父母停下,她咯咯笑道:“好玩!”

    云芹和陆挚忙把人放下,见小甘蔗无事,又笑了。

    今日除了给何玉娘买花布,又买了点年节礼,送姚益、段砚、桂娥等。

    结账时,陆挚手里提着满满的东西,等掌柜找铜钱。

    店铺外的小巷子里,有人吆喝卖山楂糖葫芦,糖葫芦一个个饱满圆润,红通通的,晶莹剔透。

    小甘蔗吸溜口水,云芹也馋。

    她抱着小甘蔗到了那摊主那,摊主问:“娘子买多少啊?”

    小甘蔗飞快伸出两根短手指,被云芹按下去,她道:“一串便好。”

    两人拿二十文买了一串。

    小甘蔗舔了几口,累了,泪眼汪汪发现自己吃不了。

    云芹:“哈哈。”

    牙没几个的小孩,还挺贪心,自己都想吃一串。

    她当着小甘蔗的面,“啊呜”一口吃下一个糖葫芦,甜滋滋。

    小甘蔗急得摆双手:“慢、慢!”娘亲吃慢点,她还没吃够呢!

    陆挚在店内看她们,忍俊不禁。

    小甘蔗又张大嘴,云芹怕她真咬到了,避开,阳光下,她鬓发簪着的一根嵌金珠乌木簪,闪闪发光。

    陆挚记起不久前他去金银铺打这簪子,意外遇到宝珍郡主。

    当时宝珍张张口,似乎想问云芹,最后却没问。

    陆挚清楚,云芹看得开,宝珍没和她看雪,她就自己看雪。

    一段关系里,她不轻易倚赖人,自然也不为之黯然神伤。

    不过,云芹不纠结,不代表不重视。

    可是若在金银铺,宝珍如果不打算问云芹,他却告诉云芹,可能叫云芹平白失望。

    不说,又差了点什么。

    头一次,陆挚竟不知该如何做。

    揣着这个念头,这日上值,他问王文青:“若我和你有了矛盾,该如何和好?”

    王文青翻到下一页,整理资料,头也没抬:“拾玦兄怎也会想这事。”

    陆挚:“咳。”他是为妻子想的。

    王文青不知自己躲过一“劫”,说:“不过,咱也会起争执吗?”

    陆挚:“是人就会争吵。”

    王文青:“那该看为什么争吵吧。”

    陆挚当即想到,对云芹和宝珍来说,这事并不是大事,有何说不开的呢?

    他定下心,或许找个时间,须得和云芹说一说金银铺的事。

    …

    衡王府设在南街,前几年都是宗室打理,如今府上主子归来,也有了人气。

    郡主不能自建府邸,衡王替她在后巷开了一道门,气派不低,说是“郡主府”也不为过了。

    这事因不符合礼制,过去被参过,皇帝却笑呵呵的,从此便没有人提。

    今日宝珍回府,就是从这道门进来。

    不久前,她在路上闲逛,发现不远处,云芹带着一个小女孩买糖葫芦。

    那小孩一团可爱,白瓷般的皮肤,和云芹如出一辙的清澈漂亮眼睛,应当就是小甘蔗。

    她心内一紧,只犹豫了一下,云芹和小孩就走了。

    此时,她把婢女甩在身后,越走越快,跑进屋里关上门。

    原先她没有告诉云芹,自己接触东街陆家的人,就是想先了解陆仲圭。

    说不定,她们能做妯娌。

    怀揣这种心思,她见过陆仲圭,发现他和想象里不一样,她心里失望,还是忍着,没那么快翻脸。

    到头来,清水巷和东街陆家关系坏到断亲。

    她岂非自作多情,还叫人摆了一道?

    想到这,宝珍无地自容,连带着都不好去见云芹。

    这段时日,她没有和云芹往来,思来想去,买了她写的话本。

    买来她又后悔,拉不下脸。

    话本在桌上放了好几日,被反过来盖着。

    宝珍原想眼不见心不烦,但原来不见还是烦。

    她自己在房内踱步,许久,还是摸向话本。

    她就想看看云芹写得如何而已,没有旁的意思。

    ……

    郡主最近情绪不好,府上仆役尽量收着声儿。

    今日她出去一趟,似乎伤了心,晚饭都不吃,婢女端着饭菜来,凉了就不得不换新的,王妃亲自来劝也没用。

    到了夜里,王妃带着婢女,还在敲门:“我儿,还是吃点吧,再如何也不能拿自己身体出气。”

    本是许久没动静,突然,宝珍开了门。

    王妃和几个仆婢吓住了,赶紧问:“怎么了?”

    宝珍绷着脸,说:“娘,我想买新的话本,我要看。”

    王妃见她肯出来,心里欢喜,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宝珍强调一句:“不要别人的,就要‘餐饭生’的。”

    …

    年节前一天,云芹攒了点稿子,合起来两万字,卖得二两银子。

    这钱数可不低了。

    她后来最高卖了一两银子,二两银子着实是没见过的。

    马东家笑眯眯解释:“有个娘子指定买你的稿子,一次要一百本。”

    云芹惊讶:“一百?”

    马东家挤眉弄眼,小声说:“是啊,听说是衡……上的。”

    他不敢妄议,用手指了指上面。

    云芹:“……”她知道是谁买的了。

    她一边想着,慢慢走回家,院子里,陆挚正和小甘蔗玩皮球,见她这般,便知道该和云芹说说宝珍。

    他还没开口,云芹先说了书肆发生的事。

    云芹说:“买家是衡王府的人,只能是宝珍了。”

    陆挚把小甘蔗抱给沈奶妈,说:“她倒是财大气粗。”

    不等他再开口,云芹轻抬眉梢,笑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半拉半推他,说:“好秀才,替我写个给宝珍的拜帖。”

    他字好看,写拜帖从来是无往不利。

    陆挚笑道:“好吧好吧。”

    他们才进屋坐下,墨都没磨,沈奶妈抱着小甘蔗,慌慌忙忙跑回来:“老爷,娘子,来了好大一根金子!”

    云芹和陆挚面面相觑,一根金子?

    直到他们到陆宅正堂,才发现,真是一根金子。

    金子有半个手臂粗和长,似竹子,却又不是竹子,线条精美,工艺精细,再定睛一瞧,正是甘蔗。

    这么大一根,还是实心的,实在让人瞠目。

    何玉娘都被金甘蔗一唬,不会是有人贿赂上门了吧?

    她小心翼翼问来人:“这是?”

    送礼的是衡王府的管事,态度很谦卑,道:“叨扰,这是我家郡主托人早晚赶出来的,送给陆宅的年礼。”

    云芹回过神,她再爱金子,也受不得:“我不好收。”

    管事:“请娘子收下,不然郡主以为娘子依然不理会她,要恼老仆。”

    原来,宝珍要靠这种方式,试探云芹会不会和她联系。

    云芹笑了,真是有钱又爱面子的小郡主。

    她只好说:“好,我暂且收下。”

    管事放了心,千万感谢。

    一旁,陆挚无言片刻,他不久前才给云芹打一根金珠簪子,如今,郡主却给她送了一樽金甘蔗。

    这郡主相当无理取闹。

    不过……他看云芹两眼放光,又好笑,是他想多了,她们有自己和好的办法。

    果然这日之后,云芹和宝珍顺理成章见了面,宝珍有些埋怨:“我不送你金子,你就不理我。”

    云芹回:“真金不换。”

    四个字就叫宝珍舒坦了。

    自然,云芹和她说开后,把那小臂粗的金子送回她,它价值超千两银子,家里真收了,陆挚就要成御史台常客。

    不久后,宝珍又送来一个长宽半寸的金蔗。

    金子虽小,雕刻得栩栩如生,枝叶舒展,纹路细致。

    云芹想起从前在长林村时,邓家送了邓巧君女儿何金燕的小金燕。

    宝珍有心,送它是希望小甘蔗快乐平安长大。

    这回云芹没再推拒,替小甘蔗收下。

    她用红绳穿起它,挂在小甘蔗小手腕上,藕节般白嫩的小手,多了一点金色。

    小甘蔗摸它,叽里咕噜:“金纸,金纸。”

    云芹纠正:“金子。”

    小甘蔗:“京纸。”

    云芹说:“那就京纸吧。”

    陆挚笑看她们玩小金子,又摸摸空荡荡的袖袋——他得多打金簪子,别给比下去了。

    ……

    这一年后,骆清月进京了。

    阳河县里他已经待不下去,最终在陆挚的建议下,他决定来盛京谋生。

    关于他判罚,在去年已定好,死罪可免,但是要刑三十杖。

    不过,因段方絮、杜谦、陆挚等官员坚持反对,最后,大理寺钦定,只要他不再犯,便可免于刑罚。

    至此,阳河县案牵连的大小案件,也算结束。

    遗憾的是,骆清月成了罪人之身,因前朝和本朝没有先例,他无法再参加科举。

    得知他上京,云芹和陆挚早早到渡口接他。

    从阳河县到盛京水运普遍开通,上京并非那么艰苦的事。

    他们两人吹了会儿江风,一艘阳河造大船靠岸,人声鼎沸里,一个少年背着一个小包袱,从船上跳下来。

    骆清月高了,也瘦了许多。

    不过,他眼底并没有灰心。

    他小跑过来,激动地看着陆挚和云芹,就要跪着行礼:“老师,师母。”

    陆挚扶他,发觉他手上的尾指扭曲,应是断过,没有养好。

    这孩子过了一段很曲折的时光。

    云芹道:“回去吧。”

    清水巷第二进院子,也就是有陆挚外书房的院子,还有好几个厢房,本来是给家里男丁住的。

    陆宅人口少,它们都空着,李佩姑收拾出来一个,给骆清月住。

    骆清月见了长辈何玉娘,何玉娘宽慰他,说:“往后日子会更好。”

    骆清月:“是。”

    至于他要做些什么,陆挚还在替他打算。

    前不久,姚益说:“你行走官场,身边没有个长随,总是不方便的,你那学生是个信得过的,如何不用他?”

    陆挚习惯事事亲力亲为,姚益说的却也有道理,多一个人,多一双手。

    只是,他和云芹讨论后,还是不想让骆清月仅仅当长随。

    若非这场变故,骆清月在举业上,不该止步于此。

    过了几日,陆挚想到一个好去处,同王竹问了萧山书院的书伴情况。

    王竹道:“书院里是还缺书伴,虽说不能科举,但他依然能学习,以待来日。”

    王竹向张先生推荐骆清月。

    机会是陆挚和王竹筹谋的,可骆清月能不能进萧山书院,还得看他自己。

    张先生亲自考校他,他听说骆清月这两年不易,却没想到他没落下功课。

    原来,骆清月虽在秦家躲了小半年,但日日在柴房读书。

    张先生满意了,收下他。

    至此,骆清月进了萧山书院,平日住在书院学舍,一月得两贯钱当月银,需得专心抄书、助书院学子科举。

    待休假,他会来拜访云芹和陆挚。

    有一回,小甘蔗发现他扭曲的尾指,很是好奇,看得呆住。

    私下里,云芹轻声和她解释:“那是你骆哥哥的伤口,不能一直盯着。”

    小甘蔗:“疼。”

    云芹说:“是疼的,你看它,他也疼。”

    小甘蔗似懂非懂,摇摇头:“不看了。”

    云芹笑说:“你去叫他来吃饭。”

    这个阶段的小孩很好使唤,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小甘蔗吭哧吭哧,跑去 第二进院子。

    屋内,骆清月在整理手札。

    他一抬头,就看到对面陆挚外书房门上,那块御赐“三元及第”牌匾,充斥了厚重与风光。

    他钦佩老师,难免想到自身。

    对他而言,便是秀才的功名,也别想了。

    他缓缓低头揩眼角,忽的,只看房门口多了一道小小的影子。

    他一愣,且站起身。

    小甘蔗扒拉着门口,一笑,声音脆甜道:“骆咕咕,吃饭啦!”

    第93章 好吃吗。

    这顿饭摆在陆宅正堂。

    前两年接手宅子后, 陆挚和云芹都喜欢它的格局,没怎么动过,到现在,旧家私泰半是前主人留下的。

    比如正堂的梨木岁寒三友纹多宝阁, 原先空荡荡, 如今被当书架, 塞了书稿。

    书稿混乱中有序, 有些是陆挚的, 有些是云芹的,何年何月何日写的,都分门别类贴了签,方便查找。

    家中有内外书房, 却还不够存,可见他们读书之丰富。

    时人家里正堂少不了画幅, 挂在陆宅的,就是《小鸡炖蘑菇》。

    前不久, 云芹和陆挚在家一起把它装裱起来。

    它总算结束了赤裸生涯。

    此时,正堂置一张梨木葡萄缠枝八仙桌,并几个绣墩子, 李佩姑端着冒着热腾腾香气的菌菇老鸭汤,道:“汤来嘞!”

    骆清月抱着小甘蔗进屋, 眉眼带着温情笑意。

    沈奶妈端了净手的铜盆,云芹接过小甘蔗,两人在温水里搓洗手指。

    洗完, 云芹轻甩水,往旁边陆挚袖子上擦掉余下水渍,小甘蔗有样学样。

    陆挚袖子上, 留下一大一小浅浅巴掌水印。

    彼时,陆蔗以为别人家也一样,后来,她与身边玩伴说起这事,才知道她们从小不曾擦在父亲袖子上。

    便说堂上众人见状,习以为常,纷纷落座。

    家里没食不言的规矩,陆挚问骆清月:“可还习惯?”

    骆清月已进萧山书院大半年,他忙也点头:“张先生宽宥,我偶有犯错,他也不恼,我学到许多。”

    陆挚:“……”和他认识的张先生完全不一样。

    转而一想,过去张先生对他、姚益等学子严苛,堪称暴躁,是为敦促他们。

    骆清月断了举业,张先生也就温和了。

    他只是笑笑,说:“这就好。”

    到如今,陆挚已不为骆清月惋惜,他能静下心在书院修习,可见性子百折不挠。

    有此等心性,在哪都有机会出头。

    倒是骆清月因不知张先生的经历,只觉他不与朝官往来,断了和陆挚的关系,十分可惜。

    简单问过后,陆挚给云芹和小甘蔗夹菜。

    夹给小甘蔗时,他用筷头挑开没有骨头的肉块,压碎。

    小甘蔗艰难捏着勺子,认真严肃地戳着肉糜。

    骆清月又说:“前几日,我替张先生裱画,遇到一位段大人府上的门客,他问了我情况,请我去段府。”

    “这个段大人是……”

    陆挚愣了愣,说:“应是工部尚书段方絮段大人。”

    去年前工部尚书告老还乡,皇帝点了当时四十岁的段方絮接任尚书。

    四十岁的二品大员,在本朝足够年轻,可以说,深得皇帝信赖。

    骆清月知道,自己能保命,全靠老师和几位朝臣运作,其中就包括段方絮。

    他说:“老师,我该如何做?”

    他面临两个选择,要么继续当安稳的书伴,要么去段府当门客。

    段府看重的自然不可能是他的学识,是他的身份,己巳案的受害者。

    陆挚想了会儿,说:“看你志向,若要安稳,那就不动应万变;若要上进……”

    他没有全说,骆清月却也意会。

    他赶紧放下筷子,拱手道:“学生明白了。”

    云芹听他们说,本来慢慢吃着,目光跟着骆清月的筷子,落到桌面上。

    小甘蔗的眼神也随她,落到桌面。

    她忽的意会了娘亲,举起勺子,舀了点吃的,伸到陆挚碗里,又对两个男人说:“吃吧,吃吧。”

    大人就是事多,有话说不能等吃完么。

    几人都忍不住笑了,桌上的正事也揭过。

    ……

    十三年还有一件大事,万寿天成节。

    万寿天成节是皇帝诞辰,往年罢朝一日,今年因是他老六十大寿,加之内帑有钱,罢朝三日,举国同庆。

    宫里摆宴席,百官与家眷皆进宫贺喜。

    下午未时,陆宅忙忙碌碌,云芹按着后脑勺发髻,李佩姑挑出一根金丝三股钗,认真帮她压好头发。

    陆挚换上大典才穿的绯红朝服黑色皂靴,头发挽得仔细,再戴上长翅帽。

    小甘蔗在大人间转来转去,见陆挚的官帽,她伸出手,说:“摸一下。”

    沈奶妈抱着她起来,陆挚不知情,正好回头,帽上长翅差点扫到小甘蔗脑门。

    小甘蔗:“哎呀!”

    陆挚摘下帽子给她,笑说:“给你玩。”

    云芹进门时,就看小甘蔗戴着陆挚官帽,帽子太大,盖住她半张小脸,因为看不到前面的路,她摸黑瞎走。

    很快,她抱到一个大人腿,虽然眼前还是黑的,她还是高兴地说:“娘亲!”

    云芹拔走帽子,大大亲了她几口。

    小甘蔗咯咯笑着,但看云芹也穿得正式,忽的反应过来:“你们要出去玩了。”

    云芹:“是呢,皇帝生辰,我们去庆祝。”

    小甘蔗:“又不带我。”

    云芹眨眼,示意陆挚说话,他只好接过话头,道:“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小甘蔗眼儿一转,说:“我要一样的,和你们一样。”

    云芹:“好啊,我们给你带宴上的。”

    小甘蔗:“早点回来啊。”

    她说话和小大人似的,惹得云芹陆挚直笑。

    除了当年中状元后的琼林宴,陆挚还没参加过这般大的宫宴,提前问过段砚。

    段砚用一种很难形容的脸色,说:“一定在家多吃点,临了不要喝水。”

    云芹和陆挚听劝,在出发前,吃了香菇肉酱茄子、酥炸果、芝麻油拌面垫肚子。

    垫得有点多了,云芹还有点后悔,只怕到了宴上真没食欲尝东西。

    很快,她发现自己多虑了。

    她和陆挚整装待发,坐上马车,前往皇宫,才未时三刻。

    宫外挤挤攘攘,官阶低的臣子自觉把前面的位置让出来,大家全挤在后面,但那些丞相、尚书大人,又来得晚。

    这下倒好,就算他们早到,也不能这时候进宫。

    拖了好一会儿,大人们姗姗来迟,禁军却是一视同仁,所有人身上带的东西,都得仔细搜罗。

    这也是霍征不讨喜的缘故。

    总而言之,等众臣子家眷,终于过了那道宫门,竟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前朝、后宫各有宴会,云芹和陆挚告别,去往吉宁宫。

    当今皇后早逝,只留下长公主,后来皇帝再没有立后,如今是淑妃执掌六宫。

    命妇先拜,拜完才轮到云芹这些臣妇。

    云芹随几个娘子一道等着,发现宝珍坐在淑妃身边。

    今日祖父大寿,她盛装华服加身,大红的宫装,将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勾勒出一种无上端庄威严。

    云芹方要挪开视线,宝珍的目光,也过来了。

    一对视,云芹无辜地眨眼。

    宝珍原先冷肃的面上,裂了一条缝,嘴角都要往上勾起来。

    她暗道不好,掐着手心,好险死死忍着,云芹知道她好面子,没故意逗她。

    终于挨过朝拜,宫女领着云芹与几位娘子,到了远处落座。

    众人一坐下,有娘子小声抱怨:“站半日了,脚好疼。”

    旁人提醒:“嘘!”

    那娘子想到这是宫里,连忙闭了嘴,脸色发白。

    好在方才没有宫人在,这话不会被学去,否则那娘子家就遭难了。

    云芹想,说话要谨慎。

    第一回 进宫,她没有到处张望,眼角余光里只记得金碧辉煌,格外恢弘大气,不愧为大内皇宫。

    此刻她看着眼前紫檀桌案,大概十几寸,十分精美。

    开始期待吃什么了。

    接近酉时,天上千灯齐发,教坊司新排了一支华美的舞蹈,乐声清越。

    宫女端着托盘一一进来,菜色丰富:一碟鹅油卷,一碟四喜丸子,一盅奶酥……共有七道菜,模样十分精美。

    但云芹发现,这些菜已经“死”了。

    果然吃到嘴里,她理解段砚了,它们估计是宫里凌晨左右就做好的。

    而且,御膳房似乎知道大家会垫肚子的不成文规矩,是如何好看如何做,至于味道,说是辜负味蕾也不为过。

    云芹缓缓放下鹅油卷。

    唯有个问题,她答应小甘蔗带点宫宴吃的回家。

    她目光一道道逡巡着菜色,一边想,带哪个小甘蔗不觉得她在骗她。

    忽的,众人正襟危坐,云芹抬眼,宝珍身后跟着一行宫女,她端着模样,朝自己走来。

    云芹弯起眉眼。

    有宝珍授意,她起身离宴,两人走到殿外,宝珍笑骂:“你差点害我刚刚笑出来!”

    云芹替她庆幸:“还好没笑。”

    宝珍笑够了,靠在栏杆上,轻拍栏杆,说:“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云芹摇摇头,说:“怪不好吃的。”

    宝珍:“这有什么难的。”

    她随手招来个宫女,吩咐说:“去御膳房叫他们现做点好吃的,别拿那些隔了几个时辰的糊弄我。”

    云芹:“等等。”

    她说了小甘蔗的需求,怕宝珍给太多,只点了两样软糯可口的点心。

    宝珍:“既然是要带回家的,那等临了再做,免得凉了。”

    云芹:“正是。”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霍征带着几个禁军走来,他冷着脸,道:“殿下请回,此地不能久待。”

    宝珍忍着没对他翻白眼,和云芹一道走回殿内。

    她暗自嘀咕:“这人好似不会老,我小时候看他,他就长这样。”

    云芹想,可能是他脸上瘢痕太占地方,叫人察觉不到他其余五官。

    实则霍征已四十多岁,是大他们一辈的。

    宝珍压着声,继续说:“我小时候有一回夜宿宫里,叫一阵声音吵醒。”

    “起来后,发现他用刀背砍柱子,那形容好似全天下都欠他的,生生吓得我做了一夜噩梦。”

    这也是宝珍不喜他的开端。

    己巳案已落幕,云芹也小声告诉宝珍,霍征帮了她和汪净荷的事。

    宝珍一愣:“这人可能也有可取之处吧。”

    她爱憎分明,却也极容易爱屋及乌。

    云芹这一说,她对霍征就没那般仇视了。

    云芹回想起他抄家的劲头,简直是黑旋风,也道:“不过,可怖也是真的。”

    宝珍又改口:“就是!”

    ……

    另一边,陆挚与群臣应酬过,也发现宴上的东西远远不如廊餐,极其难吃。

    难吃到他觉得云芹虽然不挑嘴,也吃不下去。

    还好有听段砚的,吃东西垫了肚子。

    可再算算时辰,等万寿宴结束,云芹估计早饿了。

    再说,小甘蔗也等着他们带吃的回去。

    陆挚摸摸自己的香囊,里面只有十文钱。

    他面不红,心不跳,去找段砚借钱。

    段砚妻子不久前生了个儿子,在家坐月子呢,就他一人来万寿节。

    听说陆挚要借钱,他搜罗全身,抠出二两银子:“多的我也没有了。”

    陆挚:“足够了,多谢,等下个月发俸禄,我还你。”

    在段家,每人每个月都有月例,成年男子是一个月五两,再加上段砚当官一个月俸禄八两多,合起来十几两很不够用。

    要不是他母亲、祖母时不时贴补他,他也拿不出二两。

    他刚想说自己穷,突然想到陆挚一个月五两,更穷。

    不过,若拿陆挚现在和以前比,可谓由俭入奢。

    只是不管如何,都不够。

    二人心内都道:真穷啊。

    想起一事,陆挚问:“清月是不是去你家了?”

    段砚:“嗯,前阵子来的,我见过他,着实是不错的苗子。”

    既如此,这对骆清月也是一种造化,陆挚放心了。

    戌时,宫宴散了。

    陆挚要和同僚打招呼,拖延了点时间,等他挤过人群,小跑到马车那里,云芹已经披着披风,靠着马车等着。

    暮色里,清辉淡淡洒在她侧脸上,分明是清冷颜色,却叫人心热。

    陆挚松快一笑,说:“阿芹。”

    云芹起身,也笑。

    陆挚说:“饿了吧?宴上东西不好吃,也不好带给阿蔗,去买点吃的?”

    云芹提起一只精致的小木盒,说:“宝珍叫膳房重做了,我吃了点,很好吃。”

    陆挚:“……那真是多亏你的郡主。”

    云芹又说:“但我确实饿了,我想吃饼汤。”

    陆挚喜上俊眉,说:“好。”

    他们不是去酒楼吃的,而是去繁华的街坊,找了一家人最多的饼汤档子。

    一人点了一份,陆挚还给云芹那份添了牛肉。

    天时渐冷,热乎乎的水引饼吸溜到嘴里,别提有多舒服。

    果然吃完,两人都有些薄汗。

    …

    陆宅。

    小甘蔗和卫徽玩了一下午,追追打打的,又舍不得午睡,以至于天渐渐黑了,她的眼皮也渐渐重了。

    卫徽记着母亲嘱咐,盯着小甘蔗,说:“不能睡了。”

    小孩要是这时候睡,到亥时就醒了,接下来能折腾一晚上,很是无益。

    小甘蔗揉眼睛,把脸埋进沈奶妈怀里。

    沈奶妈笑道:“乖乖,等老爷娘子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哩,你睡了就吃不到了。”

    小甘蔗:“对,我要吃。”

    她又打了个呵欠,强撑着精神。

    屋外,李佩姑提着一篮子吃的过来,对沈奶妈说:“厨房好了,你怎么不来吃?”

    沈奶妈:“哎呀,腾不出手,谢你送过来。”

    李佩姑给沈奶妈摆饭,两个小孩早前在何玉娘那吃过了。

    沈奶妈让小甘蔗和卫徽玩,一边吃,一边和李佩姑说:“娘子和老爷真好,能进那宫里瞧瞧。”

    李佩姑:“这倒确实是好的,只是也累。我以前……”

    她想起冯家小姐和姑爷,赶紧打住,只说:“我以前主顾,每次去宫里,都是饿着肚子回家的。”

    沈奶妈:“为啥?”

    李佩姑:“说是宴上的东西,狗都不吃,又怕要如厕麻烦,一口水不敢喝。”

    沈奶妈:“呀,那厨房可得备上吃的。”

    李佩姑笑说:“娘子吩咐了,说是他们饿了自己会弄点吃的,叫我可以省点事。”

    沈奶妈欢欢喜喜的,说:“家里可真宽和。”

    其实,沈奶妈没去过多少人家,像这种话,反而是李佩姑更有感悟。

    她们还吃着,就听卫徽来告状:“小姐去睡了!”

    只看小甘蔗趴在床上,抿着嘴巴,上下眼皮黏在一起,已是睡着。

    沈奶妈:“哎哟这孩子。”赶紧把她摆正了睡。

    卫徽委屈巴巴:“我有叫她别睡的,哼。”

    沈奶妈掐儿子手臂:“这是小姐,你不能这样。”

    小甘蔗实在太困了。

    她起先一直念着好吃的,才忍着不睡,可听了沈奶妈和李佩姑的话,她想,爹爹娘亲别饿肚子。

    快回家吧,她现在饱饱的,不要吃的了。

    因不想要吃的,她一下子就睡着了。

    忽的,睡梦里,她嘴里漾开一股甜糯香味,砸吧一下,咦,不是梦。

    她眼睛睁开一条缝。

    烛火光晕里,云芹和陆挚蹲在她面前,气息轻和,他们把热热的糕饼掰成很小很小一点,塞到她嘴里。

    见她睁眼,云芹笑着问:“好吃吗?”

    作者有话说:有读者小可爱可能好奇大家年龄,这一章现在是保兴十三年末,云芹24,陆挚27,小甘蔗周岁算是两岁半~其实也三岁了[让我康康]

    第94章 半晌好眠。

    皇帝寿诞隆重, 年节规模就稍有削减,以防盖过寿诞,即便如此,天街也是灯火灿烂, 胜过迢迢星汉。

    等枝头发绿芽, 雪化成水, 江水变暖, 各家也往来也频繁起来。

    宝珍辗转其中, 今日一场赏春宴,明日一场马球赛。

    今个儿家里又开筵席,宝珍知晓,这是要给自己物色夫婿。

    可经过陆仲圭那一遭, 她早已厌烦,自是不快。

    婢女说:“王妃特地为郡主办的宴席, 怎么也得露个面。”

    宝珍不听,连婢女都没带, 打马出门。

    她去了外城,漫无目的地转着,到某处酒楼, 意外发现昌王府的赖矮子,鬼鬼祟祟上楼。

    她好笑, 专门等在酒楼外,猜着赖矮子见的是什么人。

    不多久,一个彪形大汉戴着笠帽, 他低着头,从酒楼下来。

    虽然他做了掩饰,宝珍还是一眼认出他是霍征。

    她奇怪, 连马也没骑,便悄悄跟上。

    可惜跟了几步,在岔路口不见了人影。

    宝珍突的想起之前云芹说过,此人几十年如一日一心向着皇帝,却并非傀儡,也有自己的心思。

    她不如回去告知家里。

    于是,她的步伐本要朝前迈出去,却又收了回去。

    拐角的墙上,霍征用一张小弩对准了她的心脏。

    直到她后退。

    他冷静下来,收回弩箭。其实这种关节,不该冲动杀人。

    算她命大。

    却说宝珍取马骑回家,应付一通宴席,去找父母亲说了今日所见。

    衡王好笑:“若你伯父得了霍征支持,恐怕早就跳起来了,还这般淡定?”

    宝珍:“那可是外城,谁没事往那边跑。”

    衡王:“内外城沟通往来很常见。”

    当然最后,他还是同女儿保证,会派人留意。

    宝珍却也接受了内外城沟通的说法,像云芹,今日就去了外城。

    云芹是去接林道雪。

    晨间,天青色的边际,江面波光粼粼,迎面的风,有一股水腥味,一道船影,从天际缓缓驶近。

    姚益拍着陆挚肩膀:“来了!”

    姚家夫妻几年没见,他这么激动,是难免的。

    陆挚袖下握着云芹的手,微微紧了紧。

    很快,船靠岸,没什么嘈杂声,因为这是姚家雇的船,虽不大不小,足见财力。

    林道雪原先就在甲板上,一到地上,双脚还不习惯,便奔着云芹去。

    云芹面上绽出明媚笑意。

    两人握着双手,说着话,险些忽视旁人。

    等陆挚和姚益纷纷咳嗽,她们这才罢手。

    林道雪见到丈夫,眼眶微红。

    姚益好气又好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

    林道雪:“再不见,也差不多了。”

    姚益:“……”

    她又看陆挚,笑说:“也多谢陆翰林今日一道来了。”

    姚益笑着纠正:“如今不是翰林了,是陆郎中。”

    今年的会试刚过了没多久,再过一阵,又有新的一甲状元、榜眼、探花天街夸官。

    陆挚作为前科状元,前几年考评都得了优,年头升任吏部从五品考功郎中,负责评审每年官员考功考绩,每月俸禄再加三两。

    和前几年段砚的路子相差不远,稳中求进。

    船上仆役正在搬行李,一个嬷嬷牵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下来。

    男孩才睡醒,浓眉大眼皮肤黑,这一点像姚益,脸型随了林道雪,微微圆润。

    一看这么多大人,他立刻正色,唤姚益和林道雪“爹娘”。

    正是他们的儿子姚端。

    姚益摸摸儿子脑袋,又一一介绍云芹陆挚,闲话少叙,一行人也不吃江风了,先回住处去。

    这两年,姚益搬到内城北街,去延雅书院与友人沟通往来,都方便。

    不多时,段砚和王文青前后来了,陆挚同他们一道去前堂。

    云芹和林道雪则到后宅。

    仆婢忙碌着收拾东西,房里没处能落脚的,林道雪带着云芹到园中一角亭子。

    两人坐下,斟上热茶,心里的喜意还没变淡。

    云芹问:“这回住多久?”

    林道雪笑说:“有多久就多久了!”

    原来,姚家老爷子得知延雅书院的名声,他老从前也教过学生,喜爱这点名声,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自此,叫林道雪能和姚端出门,领略大江南北风情,再不急着回去了。

    她又追问云芹:“信里你说等我进京,再给我看的话本,在哪?”

    云芹:“在我们马车里,我去拿来。”

    林道雪:“诶,让环儿去。”

    她点了个细心的丫鬟去拿,不一会儿,丫鬟抱着东西回来。

    林道雪一看有好几本,自是一喜,只是翻了翻,却没有最近写的,她问:“最近没写了?”

    云芹忍不住笑了,说:“最近是少了。”

    这还得说回宝珍。

    去年云芹写的话本,都还没卖出去多少,宝珍就打算给她弄雕版印刷。

    她虽然经常说自己厉害,但也知道,自己还没到能用印刷的程度,为避免宝珍亏钱,就给按下了。

    宝珍这般积极,导致有一阵陆挚回家,都要看看《打醮记》和《打醮后记》原稿在不在。

    他认定是云芹写给自己的,不愿给别人看。

    这人偏把它们当宝贝。

    云芹说:“我攒了一笔钱,不急着继续写,这个月就和陆挚带着阿蔗读书。”

    林道雪有些羡慕,这时候的小孩很好玩,可惜她是错过儿子这个阶段。

    她算算时间,说:“阿蔗四岁了,你们不请先生?”

    云芹说:“是有想过,但这是陆挚老本行,他教阿蔗,更省钱省事。”

    林道雪:“确实是。”

    云芹毫不避讳说“省钱”,林道雪却有些不好意思说。

    请先生要一笔钱暂且不说,这么多年,云芹身边也没添个贴身使唤的丫鬟。

    不过仔细一想,她理解的,云芹事事亲为,不习惯使唤丫鬟。

    但听姚益说,陆家没个跑腿的小厮,驾车的都是车行雇佣的车把式。

    陆挚如今是朝官,陆家的钱去哪了?

    云芹低头吃茶,她浓密的乌发发髻里,斜插一支镶白玉金步摇,金珠子相撞,发出轻轻的叮声。

    不高调,但显然是真的金子。

    林道雪:“……”钱原来在这。

    后半段,云芹和林道雪聊起开铺子。

    姚家本家远离盛京,在盛京依然攒了两家铺子,以备不时之需。

    而林道雪出蜀地前,花了小两年,交代好成都府的家务事,往后那边的铺子,她没有收成,也不用管。

    盛京的两家铺子的营收则交给她。

    她决心把重心挪到盛京,那就要好好打理它们。

    这一块于云芹而言,是全然空白。

    林道雪讲,她就认真听着,偶尔点点头,不懂的地方也没有装懂。

    遇到她这样的好学生,林道雪讲到口干舌燥,才记得吃口茶,别提有多舒畅。

    ……

    回去路上,云芹若有所思。

    陆挚衣袖沾上酒气,在马车里掀开点帘子透风。

    春日光斑清透,忽明忽灭,打在两人手臂上。

    云芹余光叫它闪了闪,以为是什么,用手按住,才发现是光。

    陆挚笑问:“你和林嫂子是聊了什么?”

    云芹说:“原来京中这些地段,这么值钱。”她列举了一些地方。

    陆挚:“那一片的商铺,背后都有人的。”

    云芹疑惑:“官员与家眷,不是不能经商么?”

    陆挚回:“按理说是不行。不过,官家封公侯伯爵,会赏下田地铺子,还豁免税赋,家里经营这些就不算经商。”

    云芹:“原是这样。”

    陆挚盖上帘子,小声说:“不过,也有官员用手段得了一些铺子,交由别人去管,这就是另外一回事。”

    云芹也小声:“像兼并田地?”

    陆挚“嗯”了声。

    朝中对此心照不宣,只在前几年,皇帝提起阳河县案子时,在大朝会上点了一句。

    那之后好些官员战战兢兢,可皇帝再没别的表示,大家也就放心了。

    话头点到为止,两人知道不好再说。

    等到进了家门,陆挚正换衣裳,云芹朝他招招手,神神秘秘的有话说。

    他一边绑着衣带,一边低头。

    她在他耳畔小声问:“官家什么时候送你田产铺子?”

    陆挚:“……”

    他仔细想了下,蹙眉:“至少要到三品官员,或者要有大贡献,只是朝中如今能有的‘大贡献’,无非就是……”

    可是,他不能站队,本身也不想站队。

    他兀自道:“如何挣钱,还得想别的法子。”

    见他开始思索生计,云芹忙也摸他耳朵,笑说:“我就问问,不急。”

    “家里不缺钱。”

    陆挚握着她手腕贴着自己脸颊。

    去姚家时候,他看着那些仆役,也想家里若能多添一人帮云芹,就好了。

    不过比起人,云芹更爱金子。

    看云芹目光含着轻盈光点,陆挚禁不住低头,含吮着她的唇。

    吻渐深,云芹揽住他脖颈。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并沈奶妈一句:“小姐,慢些!”

    她忙也推开陆挚,转到书桌边。

    陆挚后退两步,又无奈一笑,看看天时,正过了午时四刻。

    小甘蔗大摇大摆,从屋外进来。

    她半长的头发扎着两个辫子,露出光洁圆润白皙的脸蛋,穿着鹅黄祥云纹袍子,手上垂着小金蔗,卡在手腕莲藕般的肉肉里。

    沈奶妈跟在她后面,躬身道:“老爷,娘子。”

    陆挚问:“怎么不睡会儿?”

    小甘蔗:“想你们。”

    云芹正倒了杯水喝,听罢嗤嗤地笑:“谁呀,嘴这么甜。”

    小甘蔗:“我,是我。”

    云芹坐下,朝小娃娃拍拍手,她立刻扭着身子,爬到云芹膝盖上,抱着云芹问:“哥哥呢?”

    今日出门前,云芹和她提过姚端。

    难为她惦记,她亲她小鼻尖,说:“哥哥今日刚坐船来,让他歇息几日,咱们再和他玩。”

    小甘蔗:“好。”

    她想起一样东西,兴奋地说:“我今天找到一本画画书。”

    云芹:“哪本?”

    她扭着身子要下去自己拿来。

    沈奶妈明白了,赶紧说:“我去拿就好。”

    那本“画画书”是她在正堂多宝阁上翻到的,里面写着一个个大字:日、月、果、菜等,配着一幅幅简单的画。

    倒是生动有趣。

    云芹一喜,叫陆挚来看:“这是我刚识字那会儿,你画的。”

    陆挚也记了起来,眉眼盈笑,说小甘蔗:“压箱底的东西,你给翻出来了。”

    云芹便问小甘蔗:“你认得哪些字?”

    小甘蔗:“我认得好多。”

    她翻着书本,挑出好几个简单的,不过,也有一些自己不认得。

    她抱着云芹脖子,要云芹念给她。

    云芹把她抱到床上,和她一起躺着看书,陆挚就坐在旁边收拾书本,时不时看向她们。

    小甘蔗指着书:“这是什么?”

    云芹:“冠。”

    小甘蔗:“这是什么?”

    云芹:“彩。”

    “……”

    片刻后,云芹轻揉眼尾。

    陆挚也收拾好了,他捏着一本书,来到床边,母女俩很配合往里面挪,给他空出外面一块位置。

    陆挚跟着躺下,笑了笑,说:“我来吧。”

    云芹说:“你爹念得好,让他念。”

    小甘蔗兴奋:“我要听!”

    陆挚翻开自己的书。

    他放缓语速,念起书内的长短句,顿挫有力,低沉好听。

    但就是用好听的声音念出催人睡着的话。

    不到五句话,云芹闭眼,小甘蔗也闭眼,两人眉宇如出一辙的宁和,大娃娃小娃娃,一样的精致细腻。

    陆挚静静看着她们。

    他心想,别人生来就有的,她们却要一点点去获得。

    忽的,云芹眼睫轻颤,小声道:“睡吧。”

    她许是以为,自己还在哄小孩。

    陆挚心头微松,也放下书,且与她们贪半晌好眠。

    ……

    出乎陆挚预想,这日晚上,小甘蔗抱着她的小枕头,高高兴兴地又来了。

    她奶声奶气指挥:“娘亲睡左边,爹爹睡右边。”

    然后自己倒下:“我睡中间!”

    陆挚抿抿唇,道:“今天你应该和奶妈睡了。”

    小甘蔗:“我没和你们睡过呢。”

    这话就冤枉云芹和陆挚了,他们约定好,隔一阵一起睡。

    说完,小甘蔗也知道自己强词夺理。

    她偷偷瞧云芹,云芹挠她脸颊,说:“好吧。”

    陆挚沉默片刻,也应了一声。

    小甘蔗笑了:“好!”

    配合小孩,戌时一刻就吹灭了灯,小甘蔗话很多,抱着云芹的腰,叽里咕噜的。

    陆挚闭眼,双手叠放在腹部上,语气淡淡:“人之初,性本善……”

    小甘蔗:“爹爹别念了。”

    陆挚:“性相近,**……”念一半,他补了一句,“云芹别睡。”

    云芹呵欠没打完,停住了。

    果然不用念完一篇,四周一片安静,陆挚睁开一只眼,只看小甘蔗睡得香香的。

    倒是好办法。

    云芹忍着笑,小声说他:“欺负小孩。”

    陆挚受了这句,起身披上衣裳,动作很轻,小心翼翼抱起女儿,送到侧屋让沈奶妈带着。

    很快,他回来了,点起暗暗一盏灯。

    云芹撑着手臂,坐起来,问:“在那边睡得安稳么?”

    陆挚:“宝儿和你一样,睡着后轻易吵醒不了。”

    云芹拉起被子,目光流转:“我们也睡了?”

    陆挚搁下烛台。

    他单膝跪在床上,又揽住她的腰肢,低声笑道:“还早,睡什么睡。”

    作者有话说:小甘蔗:我娘,一款香香软软好娘亲[亲亲],我爹,一款大型行走的安眠药[愤怒]

    第95章 记得。

    ……

    自然, 床上能做的事,除了 睡觉,倒也挺多。

    房内很安静,虽然屋子很好, 不会把声音传出去, 云芹还是没办法时, 才有几声。

    陆挚从没非要听个声当情。趣。

    她喜欢, 他顺着, 她不喜,他自不会逼着。

    光线浑浊的房中,温热的皮肤,紧贴的肌理, 常常只有逐渐加重的呼吸,与片刻细碎的低吟。

    许久, 云芹滑坐躺下,闭眼偷懒。

    陆挚取了手帕, 简单擦过,又抱着人去隔壁浴房洗了一遭。

    洗的时候,二人又闹了会儿。

    末了, 云芹披着件茜色蝶纹对襟,坐在妆台前, 用布巾擦发尾。

    陆挚在剩下的水里搓洗几条手帕。

    云芹说:“明天有大朝会,我明天来洗。”

    每逢大朝会,陆挚都要起得比鸡早。

    他声音低哑, 笑说:“顺手的事。”

    云芹知道他会这么回,才这么说的,哈哈, 她也不想洗。

    不一会儿,两人只着凉凉的夏衫,因天气还不算热,盖着被子一道躺下。

    陆挚手指缠她的耳垂,小声说:“接下来,我再打对金叶子耳坠?前一回郡主要送你的那个。”

    云芹轻轻笑了一下,说:“我又没收。”

    宝珍有钱,也喜欢到处送人,云芹会看情况拒绝,免得平白占了她许多便宜。

    陆挚:“那我来打。”

    云芹察觉到什么,问:“这回又攒了多少?”

    陆挚:“不多,五十两。”

    云芹掐指一算,说:“你每月俸禄都交给我了,这个钱,不该是润笔,怎么来的?”

    陆挚捏住她手指,保证道:“正规来的。”

    云芹另一手戳他的腰:“说不说。”

    陆挚闷笑,忙解释:“过一阵不是端午么,工部那儿新做龙舟头,纹路用了我的稿子。”

    “官家过目,很是赞扬,赏了这次做龙舟头官员各五十两,我也得了一份。”

    云芹:“好事呀,藏着做什么。”

    陆挚好笑:“原想端午叫你一道去看。”

    云芹也期待,陆挚不止绘画好,画一些稿子也没得说,便说:“那我们端午去看。”

    陆挚:“就等你这句。”

    说了几句话,云芹困了,陆挚也不再闹她,把小甘蔗抱出去时,确实还早,如今倒是晚了。

    两人陷入睡梦,只是半夜,屋外却突然传来敲门声。

    李佩姑一声声:“老爷,老爷,宫里来人……”

    陆挚蓦地醒来,他动作很轻,起身披上衣裳。

    云芹睁不开眼:“嗯?”

    陆挚:“没事,睡吧。”

    他抓起官袍蹬了鞋,出门又合上门,在外头穿衣裳,进宫去了。

    …

    清晨,云芹起来后,才知道昨晚三更宫里来了宦官,召陆挚进宫。

    不止是他,文武百官五品及以上,昨天后半夜都是在宫里过的。

    具体为何,还得等陆挚回来。

    有些热闹不适合凑,云芹吩咐关了家门,又让李佩姑去给林道雪、何桂娥等送个信。

    得了信,姚家、王家那边也选择静观其变。

    一整天,云芹和小甘蔗、何玉娘几人待在家。

    大人不出门,小甘蔗是最开心的,她一会儿抱抱这个,一会儿抱抱那个,又要和她们一道玩捉迷藏。

    轮到小甘蔗捉人,她站在梅树下,捂着眼睛:“一、二、三……”

    云芹和何玉娘蹑手蹑脚,猫着步子,一个去主屋,另一个进侧屋。

    云芹找个衣裳搭在洗漱架上,躲在后面的空间,小甘蔗念到八,就迫不及待找人:“你们在哪!”

    她跑进屋里,嘀咕:“奶奶,娘亲!”

    云芹偷偷看她蹲下,歪着脑袋去床底下找——那地方是她自己最爱藏的。

    小甘蔗:“没在这。”

    她回过头,突然抓住云芹的目光,兴奋道:“在这!”

    云芹投降:“给你抓到了。”

    小甘蔗牵着云芹的手,问云芹:“奶奶呢?”

    云芹看向侧屋,她立刻明白了,飞奔去侧屋:“奶奶!”

    只是,等云芹走到侧屋,小甘蔗也没找到何玉娘。

    云芹抬头,何玉娘半趴在梨花木大衣柜上,对自己比了个“嘘”的动作。

    云芹:“……”那确实是个好地方。

    小甘蔗转着圈地找,地上一寸寸翻遍了,她很是不解,甚至把茶杯翻过来,问:“奶奶?”

    何玉娘忍得不行,笑出一点声音。

    小甘蔗“咦”了声,抬头欢呼:“在那儿!”

    何玉娘眉眼弯弯,踩着凳子下来,捂着肚子笑。

    小甘蔗觉得好玩:“我也要上去!”

    云芹满足她,把她抱起来。

    被送上衣柜顶前,小甘蔗发现何玉娘一身灰尘,她反悔了,两只手挥挥:“不了,不了。”

    云芹笑:“不要什么?”

    何玉娘灰尘拍一半,起了玩性,就说:“奶奶抱。”

    小甘蔗感觉脏脏的,但这是奶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扑进何玉娘怀里。

    几人笑成一团。

    何玉娘到底去换了身衣裳,同云芹说:“我小时候,也曾躲到柜子上,那时候,你外祖母就找不到我。”

    云芹刚要说什么,小甘蔗问:“外祖母,是谁?”

    云芹抱起她,笑说:“那是奶奶的娘亲,你曾外祖,在淮州,她在信里,也时常问你好不好。”

    小甘蔗:“娘亲替我问她好不好。”

    云芹和何玉娘又笑了。

    …

    傍晚,炊烟袅袅,李佩姑烧柴火,煮粥炒菜,云芹、何玉娘和沈奶妈坐着小凳子,包包子。

    馅料是云芹调的,自己没做两个呢,沈奶妈动作很急,生怕主顾做得多累着。

    见状,云芹专程慢了手脚。

    小甘蔗趴在云芹身上,和卫徽用面团捏小人儿。

    也是这时候,陆挚终于回家了。

    云芹去开的门,他着绯衣,手上抱着官帽,浓眉轻蹙,因几乎饿了一天,嘴唇有些发干。

    看到云芹,他靠在云芹肩上,久久没有说话。

    等他靠着好一会儿,云芹说:“家里煮了粥。”

    陆挚:“我去吃点。”

    何玉娘和沈奶妈带着小甘蔗,去她院子玩,李佩姑则端来粥。

    屋内,陆挚吃了几口润喉,缓过一口气,悄悄和云芹说:“昨晚上,官家摔了一跤。”

    皇帝起夜后,不小心摔到后脑勺,起了好大一个包。

    他老直接晕过去。

    轮值太医发现药灌不下去,慌了,几班太医轮流诊脉,还好有个老太医擅长施针,叫皇帝恢复意识。

    皇帝似也觉得要不好,令人召见五品以上官员进宫。

    看情况要交代后事。

    不幸中的万幸,经过休整,他能自己吞下药,肿块也消散一点。

    这一夜,可谓有惊无险。

    陆挚吃完一碗粥,说:“今上已过花甲之年了。”

    云芹轻叹。

    老人家别说摔一跤了,吹一阵凉风,可能身体都要不好。

    陆挚道:“明日还有大朝会。”

    云芹:“今上不歇歇吗?”

    陆挚摇摇头。

    皇帝好面子,闹出这么大的事,他坚持把大朝会补到明早,以证明自己还能行。

    仿佛以为自己要不行了,叫朝官入宫待命的不是他。

    云芹评价:“宝珍其实随了今上。”

    陆挚:“正解。”

    皇帝非要第二日开大朝会,朝中也没办法。

    这一回,群臣暂且放下往日恩怨情仇,不吵架拌嘴,也不相互攻讦,眼里只有一件事:立储。

    他们也再受不了这么一次折腾。

    陆挚站在五品官员队伍里,听着一人又一人上奏。

    要说以前,呼声最高是昌王,可经过己巳案,昌王一派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反而是衡王,在西南治理旱灾有功,膝下子孙多,还有个皇帝最疼宠的宝珍郡主。

    此刻站出来的官员,七成说衡王,三成说昌王。

    也有将近一半官员没出声,陆挚是其中一个。

    皇帝老不高兴了:“你们是觉得朕今日就会殡天吗?”

    他说得直白,群臣大惊失色,由宰相带领,下跪山呼不敢。

    只是,皇帝发怒,却也不像以前会“杀鸡儆猴”,最终,两三句揭过这事,便退朝了。

    这个朝会,叫众人忧心忡忡。

    段砚和陆挚一道去吏部,他低声说:“但愿……”

    陆挚:“嗯。”

    他们入朝的时间不算长,都不想这时候有什么动荡。

    忽的,一个太监躬身匆匆走来,请陆挚去和清宫。

    陆挚点头应好,和段砚分开,路上问了才知道,皇帝不止召见他,还有宰辅大人、段工部等。

    都是皇帝的心腹。

    陆挚到的时候,几个大人都走了,只有段方絮还在御书房内与皇帝交谈。

    陆挚束手,在外头檐廊下等着。

    他不确定皇帝的用意。

    自三元及第,他与皇帝单独见面的次数,十个手指头数得过来,君臣默契却一向不错。

    朝廷的培养,不是刻意拔擢,而是让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

    陆挚感念,皇帝急病,他心里也担忧。

    等了半刻钟,段方絮从和清宫出来,他对陆挚微微颔首。

    陆挚拱手行礼,里头大太监出来,道:“陆郎中,请吧。”

    和清宫内一股刺鼻的药味,为掩盖这味道,香炉烧得旺盛,龙涎香又浓又重,直刺鼻腔。

    陆挚面不改色,提袍跪下:“臣……”

    皇帝道:“起来吧。”

    陆挚作揖,缓慢站起来。

    皇帝却比他想象的轻松,示意大太监把御案上一份东西递给陆挚,说:“你看看这字,是否还可以?”

    陆挚双手接过,翻看几页,这上面抄的是《大乘无量寿经》。

    他公正道:“禀官家,字刚硬端正,没有错笔,可见抄写者心思纯正。”

    皇帝笑了下,说:“能得你夸赞,看来小九不错。”

    这佛经是九皇子裴颖抄的,送给皇帝当寿诞礼。

    九皇子今年十六岁,母家势力低微,朝中几乎没人提他。

    皇帝又说:“他有心了。朕封你小学教授,不用教宗室子,只教九皇子,但愿他能学有所成。”

    陆挚:“臣遵旨。”

    待出了和清宫,陆挚放下心,皇帝这个动作,顶多是警告昌王衡王,在京中的不止他们两个儿子。

    不算什么大事。

    …

    傍晚,云芹教小甘蔗握笔,院子外,陆挚步伐悠悠,抱着一只箱子进门。

    云芹:“带了什么回来?”

    陆挚淡淡一笑,打开箱子,夕阳射。进箱子里,云芹叫银光闪了下,只听他说:“九皇子的束脩。”

    依规矩,他就算兼任小学教授,也只能领五品郎中俸禄。

    皇帝就赏了百两。

    今日往后,他每日廊餐后,得抽出一个时辰,教九皇子读书。

    这个活并不难,象征意义高于实际意义,至少不用应对其余宗室子弟。

    云芹用笔尖点点他,笑说:“你在哪都是教书匠。”

    陆挚说:“那你就是‘写书匠’。”

    小甘蔗着急得蹦蹦跳跳,说:“我也要玩,我是,我是……‘读书匠’!”

    云芹和陆挚一愣,小甘蔗竟会举一反三。

    云芹抬眉,想再试试她,说:“嗯……我是‘燕子’。”

    陆挚接上:“我是‘麻雀’。”

    小甘蔗:“那我就是,‘老鹰’!”

    她张开短短两只手臂,假装翅膀扑棱。

    云芹陆挚惊喜,陆挚大笑,抱起她:“飞咯!”

    当晚,云芹整理写回家的信,她一边写,一边笑,加了这段“教书匠”。

    陆挚发现她描述得绘声绘色,很是喜欢,道:“再留一份给我。”

    云芹用手肘推他,笑说:“谁要谁抄。”

    陆挚:“好,我抄。”

    他们攒了信,过两天,家里那边也该来信了,到时候看看信里说了什么,回一封,再一起寄回去。

    果然两日后,云芹拿到长林村、阳溪村来信,厚厚一沓。

    她先看了阳溪村的,云谷和何月娥有了第一个孩子,年头才生的。

    小甘蔗趴在桌上,问:“娘亲笑什么?”

    云芹:“你有了表妹。”

    看完家里的,她又拆开何家的。屋内突然安静了,而屋外的梅树,发出“沙沙”的声音。

    小甘蔗又问:“娘亲,你怎么哭了?”

    云芹回过神,她擦擦眼角,轻声道:“你曾外祖……走了。”

    何老太走了。

    冬春之交,最是好眠。在一个寻常的清晨,春婆婆敲门没回应,推门进去,发现她老躺在床上,嘴角弯着,深深睡去。

    她是梦里走的,没有多少痛苦,称得上一句“喜丧”。

    叫人意外,却也不太意外。

    何玉娘拿着信,双手颤抖,眼中盈满泪意,按照信寄出的时间,她老已过了头七,也下葬了。

    不过,何玉娘还是想回去看看。

    她对云芹说:“我总想着,再过两年……”

    她还记得自己脑子糊涂的时候,老太太追在她身后,要给她梳头发。

    她却没有给老太太梳过一次头。

    云芹咽了下喉咙,一阵酸疼。

    老太太在,何家就在,她走了,怕是要分家了。

    她一生都在同一片土地,却有着长远的目光,这道目光,送孙辈朝前走去。

    待他们突然回首,它却无声消散。

    陆挚得知后沉默许久,这几年,他往何家寄的,也有不少钱银,超过老太太当初赠予的五十两。

    可当初的五十两所含的情谊,有着无可比拟的厚重。

    何玉娘勉强笑了一下,对陆挚说:“阿挚,你不用多想,老太太得知你三元及第,早已全了心愿。”

    陆挚是朝廷命官,走不了,况且朝局如此,更是一日都不能懈怠。

    云芹管家,也不好撂下一摊子事。

    陆挚掩了心伤,又雇几个可靠的船夫、嬷嬷,让李佩姑跟着何玉娘去。

    九皇子的“束脩”,花在这趟行程上,也差不多了。

    何玉娘的行李不多,也就一个箱子。

    她抱抱小甘蔗,又看云芹陆挚,笑说:“好了,我想我这般回去,指不定娘在天上骂我浪费。”

    云芹道:“没事,祖母知道陆挚能赚钱的。”

    小甘蔗也说:“爹爹念经,好多钱。”

    众人眼间带了点笑意,冲淡情绪。

    这日,送完何玉娘,云芹和陆挚一手牵着小甘蔗,慢慢走回家。

    忽的,小甘蔗好奇问:“曾外祖叫什么?”

    陆挚想了想,说:“只记得姓曹。”

    云芹说:“我之前问了娘,名讳是‘曹妙君’。”

    陆挚脚步一顿,说:“这回我记得了。”

    小甘蔗跟着说:“我也记得了。”

    保兴十四年,曹妙君在长林村何家去世,享年七十二岁。

    作者有话说:至此,何老太曹妙君杀青啦,在我这领走了二十两杀青红包,说要回家抱曾孙去了

    另外一点宫廷秘辛:皇帝摔到脑袋的实情是本来可以扑到前面,但怕碰到尿,愣是往后倒,死要面子活受罪。

    第96章 捉迷藏。

    端午, 五月天时,日头高照,河水浮光跃金。

    出了正德门,胡成河上拉起几面彩旗, 地上似有热气蒸人, 行人依然挤满两岸。

    云芹嫌热, 几年没来看龙舟, 今年龙舟首是陆挚画的, 自然要来。

    穿过嘈杂摊贩,她牵着小甘蔗一只手,和何桂娥、林道雪、姚端几个人,登上河边一座楼阁。

    楼阁檐牙高啄, 雕甍画栋,空旷清凉, 并非常人身份能享用。

    便是林道雪,也谨慎些许。

    婢女领着她们到门口, 撩起垂坠的纱帘。

    宝珍歪在一张贵妃榻上,拿一把小扇扇,望着楼外。

    见几人来了, 宝珍免了礼,笑问云芹:“热么, 给你们备了点冰湃过的果子。”

    云芹也笑说:“正口渴。”

    她帮小甘蔗摘下笠帽,摘个果子在手里焐了下,自己先吃了一个, 再给小甘蔗一个。

    小甘蔗被冰得眯起眼。

    看台上视野好,不用在下面挤,旁边还有冰鉴, 镇着葡萄、香瓜、桑葚、桔子,还有几种饮子糕点。

    这就算了,还有教坊司新编的歌舞,随时等候调遣,可谓极致奢靡享受。

    这下,林道雪几人端坐,不敢乱动。

    见宝珍一脸得意,云芹小声说:“够了够了。”

    宝珍:“好吧,那这些人就下去吧。”

    她给云芹她们备好楼台,自己却没得留着,去了衡王府的楼台。

    大家送她和婢女到门口,等呼啦啦一群人走了,林道雪、姚端和何桂娥松懈了精神。

    郡主看着好相处,他们可没忘了是托云芹的福。

    云芹叫大家:“来坐吧。”

    小甘蔗吃着冰凉、甜滋滋的桑葚,忽的想到何玉娘,软声说:“奶奶在就好了。”

    何玉娘估计刚抵达长林村。

    云芹浅怔,何桂娥也低头。

    见状,林道雪俯身,问两个小孩:“还要吃什么?”

    小甘蔗指着桔子:“想吃这个!”

    林道雪掰开半个,小甘蔗吃几瓣,过一会儿,又要吃糕点。

    相比小甘蔗的好胃口,姚端坐得笔直,盯着护城河,只等龙舟赛开始。

    小甘蔗分桔子给他,他摇摇头,不吃。

    这两个小孩性子大相径庭。

    林道雪小声同云芹说:“没办法,他叫他祖母养成这样的性子,甚至差点学了‘过午不食’。”

    云芹:“吃这么少的么。”

    林道雪也无奈。

    下一刻,小甘蔗也说:“姚端哥哥,你吃好少。”

    姚端说:“要戒口腹之欲。”

    小甘蔗:“会长不高的。”

    姚端:“……”

    云芹、林道雪和何桂娥三人忍着不笑,过了片刻,姚端自己拿起糕点,吃了点。

    林道雪高兴:“这就好了。”

    开赛后,一条条龙舟下水,自远处缓缓划来,壮汉敲鼓,两岸百姓欢呼。

    五条龙舟各漆赤橙黄绿紫色,龙舟首高高昂起,长须后扬,双目精明,高昂似要吞云,矫健若要潜海。

    姚端惊住,小甘蔗趴在栏杆上,道:“爹爹画得真好。”

    林道雪痛心:“这画的给五十两,太少了。”

    云芹望着龙舟,也笑了。

    铜锣响,一派热闹里,何桂娥突的站起来,她跟云芹说了声,往楼外走去。

    云芹请林道雪看看小孩。

    她跟在何桂娥身后。

    何桂娥坐在台阶上,肩膀轻轻耸动,把眼泪擦在袖子里。

    过了好一会儿,她红着鼻子,抱歉道:“婶娘,我只是想起以前。”

    那时她可能六岁,或者七岁,阳河县赛龙舟,父母牵着家里唯一的驴,带弟弟去看。

    她也想去,她还没看过赛龙舟。

    她追在他们身后,一边哭,一边求他们等等她。

    天热,她实在跑不动,停住脚步,心头一阵茫然,直到一只老人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

    她抬头,老太太很高,似乎和太阳一样高。

    而何老太目光冷淡,说:“过来。”

    小桂娥心里很害怕,以为自己又惹曾祖母不喜欢。

    结果,老太太没再说什么,只是带着她和几个女孩子,光靠两条腿走着,上阳河县去看龙舟。

    她怎么会那么笨,怎么会从小觉得曾祖母讨厌自己。

    那个写在信里的消息,那么突然,又那么寻常,就像日夜轮转,一位老人家的天暗下去了。

    何桂娥痛哭过。

    可是,她此刻才知道,这种情绪会没理由的,骤然会钻出来。

    云芹跟着坐下,静静听着她说。

    楼阁门扉处,小甘蔗探着脑袋,看着娘亲表姐,没说什么,就回去了。

    林道雪牵着她,问:“不叫她们回来了?”

    小甘蔗:“等表姐不哭了,她们会回来的。”

    林道雪惊奇于陆蔗的洞察力,她虽然还小,可她总能一下切中要害。

    小甘蔗又歪着脑袋,问:“去世是什么?”

    林道雪也听过这个消息,轻叹:“一个人离开了。”

    小甘蔗:“曾外祖为什么会去世呢?”

    林道雪:“人老了,就会去世的。”

    小甘蔗若有所思。

    接下来,桌上再有什么好吃的,她不怎么吃。

    反而姚端吃了大半。

    傍晚,龙舟赛结束,云芹牵着小甘蔗下楼,不远处,陆挚一身湖蓝襕衣,手里握着糖葫芦。

    他今日与同僚观赛,借口身体不适,只吃了茶,身上也就没有酒味。

    来找妻女前,看到有人卖糖葫芦,他买了两串。

    糖葫芦色泽鲜艳,酸酸甜甜,小甘蔗馋得咽口水,可吃了一粒山楂,她就不吃了。

    云芹:“她好似肚子不舒服,刚刚也没吃什么。”

    陆挚:“哦?”

    他抱起她,手掌试试她额头。

    小孩儿最怕乱吃东西引发不适,不过,小甘蔗除了发牙时发热,到现在身体都很好。

    听到云芹担心,她说:“我肚子好好的。”

    云芹:“那怎么不吃?”

    小甘蔗:“不吃。”

    云芹晃晃糖葫芦,在小甘蔗面前嚼下一粒,满足地说:“真好吃。”

    小甘蔗把脑袋埋在陆挚怀里。

    陆挚惊讶,和云芹四目相对,都有不解。

    女儿突然不吃东西,这就奇怪了。

    云芹一边吃糖葫芦,一边说:“先回家。”

    陆挚:“好。”

    回家后没多久,饭菜就好了,小甘蔗吃得比平时少一碗,沈奶妈舀了满满一碗饭来,她跳下椅子,跑了。

    卫徽看着那碗饭流口水。

    沈奶妈捧着碗,伤心:“小姐怎么不吃了?”

    云芹把饭给卫徽,笑说:“没事,吃吧。”

    陆挚:“嗯。”

    …

    饭后,天色彻底黑了,月色轻柔,飘着几缕云丝,愈发高远空旷。

    院子里,残余艾草味,云芹牵着小甘蔗到廊下,陆挚搬来一张东坡椅,又垫上引枕。

    云芹靠引枕坐下,舒服地喟叹,小甘蔗靠在她身上。

    她们说着悄悄话,小甘蔗叫逗得直笑。

    陆挚坐着绣墩子,拿着一把大蒲扇,给她们打扇子,也笑了笑。

    话聊开了,云芹问女儿:“现在可以说,你为什么不吃饭了吗?”

    小甘蔗在云芹怀里拱。

    过了一会儿,她咬着唇,说:“娘亲,爹爹,人老了,就会像曾外祖一样去世,对吗?”

    云芹看向陆挚,陆挚摇着扇子,“嗯”了声。

    小甘蔗:“我不要变老。”

    她声音微微提高:“我想少吃一点就不会长大,不会长大就不会变老。”

    “这样,我就不用去世,也不用离开,永远陪着娘亲和爹爹。”

    陆挚手里的扇子掉了,低头拿扇子。

    云芹屏住呼吸,忽的笑道:“好啊。”

    小甘蔗高兴:“真的吗?”

    云芹捏她小肉脸,说:“不过,我和你爹会变老的,你不吃饭,不变老,那怎么办?”

    这个问题把小甘蔗难住了。

    她皱着眉头想了很久,还是不会,问云芹:“怎么办?”

    云芹:“所以你要吃饭,你长大变老,我和你爹也变老,我们一起变老。”

    小甘蔗明白了:“那,那我还是吃饭吧?”

    陆挚回过头,从鼻间笑了声。

    小甘蔗又问:“去世的人,还会回来吗?”

    云芹:“不会了,就像……”她轻笑了笑,“就像捉迷藏,永远找不到那个人。”

    小甘蔗举起手,比得高高的,说:“像奶奶躲在柜子上,让我找不到。”

    云芹:“对,曾外祖躲到天上去。所以我们找不到她。”

    陆挚闭了闭眼。

    小甘蔗泪眼汪汪,哭着说:“不要,我不要这样。”

    云芹给她擦泪,说:“你别哭,她躲到天上去,但我们想她,她就会从天上下来。”

    小甘蔗:“她变成仙了吗?”

    云芹:“对,很厉害的仙。”

    小甘蔗:“你不是说她不回来了吗?”

    她牵着小甘蔗的手指天空,说:“我们想她,她就踩着祥云,顺着思念,进入我们的脑海里。”

    陆挚顺着她们的手指,看向夜幕,弦月低垂,星子熠熠,天上一颗星子,骤地闪烁了一下。

    它缓缓从天空落了下来,化成一场连绵阴雨,那湿润的“雨水”,浇在人心上。

    而这一刻,雨珠突然变成五颜六色。

    雨天也不再那么难捱。

    陆挚垂眸笑了下,耳畔,小甘蔗和云芹还在聊:“我饿了。”

    云芹:“厨房好多吃的。”

    小甘蔗:“我想吃糖葫芦,我记得有两根,在哪啊?”

    云芹拍拍自己肚子:“在这呢。”

    “……”

    晚点时候,小甘蔗补了一碗鸡肉芥菜饭,还有陆挚跑遍大街小巷,买来的一根糖葫芦。

    她钻在云芹怀里,打着呵欠,却舍不得睡,还是想玩。

    陆挚:“我念点三字经?”

    小甘蔗悚然:“不要,爹爹一念,我就像被人打晕了,好可怕。”

    陆挚:“……”

    他好笑,明明不久前,这小孩还说一辈子要陪着他们。

    云芹轻拍她后背,不过片刻,小甘蔗睡了。

    今夜,陆挚没把她抱走,只熄烛前,他把小甘蔗抱到床最里面,云芹睡中间。

    云芹挪到中间躺下,陆挚抱着她,气息平缓。

    她也靠在他怀里,那些说给小甘蔗的话,也是说给自己的。

    阒阒长夜里,他温柔地亲亲她的眼睑。

    云芹:“我想起老太太骂人的样子。”

    陆挚:“每次大家被骂,都鹌鹑一样不敢出声。”

    他们低声笑了。

    虽然小孩子没见过曾外祖,但他们可以勾勒出她的模样,老人家的愤怒,给记忆蒙上一层鲜明的火色。

    若她是仙,定也是个大脾气仙。

    ……

    …

    清晨,太阳薄薄的,街边几个摊贩推着车,有人搓搓手,问:“刘二呢?不卖包子了?”

    “不卖了,他胡子修得好,去衡王府待命了。”

    “……”

    赖矮子把最后一点包子塞进嘴里,揣着手,登上一座破旧的客栈。

    每次和霍征见面的地点,他尽挑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也不肯留书信。

    说什么书信容易留把柄。

    不过,霍大统领确实因为纸面的事栽了大跟头,想到这,赖矮子心里快活了,暂时不计较这破地方。

    楼上,霍征早就在了,倒了几口冷茶喝。

    赖矮子道:“怎么样,上回王爷说的,你做好了没?”

    霍征:“你们要安。插进禁军的两人,我已经分时候放进去了,东西呢?”

    赖矮子:“真的啊?”

    霍征:“东西。”

    赖矮子连忙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递给霍征,霍征验过后,在烛灯下点燃。

    这是他这么多年抄家,中饱私囊的账本证据。

    不久前,霍征的心腹投奔昌王府,把账本给了昌王,也给了昌王拿捏霍征的把柄。

    也有了这阵子王府与禁军统领的接触。

    记起昌王“再给一枣子”的叮嘱,赖矮子说:“霍统领,二十年来,你得罪多少人你也是知道的。”

    “上面……后,等你的,只有朝廷百官的清算。”

    赖矮子:“相反,只要昌王爷上去,王爷自不会亏待你,霍统领,可要想想自己的退路啊。”

    霍征冷笑,他戴上笠帽,推开赖矮子,走到窗户旁,说:“劝别人留退路前,先看看自己退路在哪。”

    赖矮子:“你这人……”

    霍征从二楼找了个落脚点,几步跳了下去。

    赖矮子啧啧称奇,这人果然大有本事。

    霍征钻进巷子里,临近内城城门,这才撤下伪装,假装刚巡完禁军防守。

    他扶了扶盔甲,摸到自己脸上瘢痕。

    退路?

    故意把这么多年昧下东西的证据,献给昌王,给多疑的昌王一个控制自己的借口,这就是他的退路。

    …

    这日陆挚进宫,禁军正在换班,似乎多了一个生面孔。

    不过禁军有新人,也太寻常了。

    中午,陆挚匆匆吃过饭,就与九皇子裴颖讲课。

    裴颖年十六,长相肖母,眉宇俊秀,性格温和有礼,他似乎也知道,父亲突然记起他,不过是想打压下立储的风声。

    只是,立储终归是正道。

    凭他的母族,以及皇帝的忽视,他从不敢想此道。

    唯有一点,他差人打听过,老师前几年常会提起妻子,这两年,他却是三缄其口。

    可见,只有关系好了,老师才会向对方提起妻子。

    虽然裴颖自觉自己无缘登宝,可是,他也不想错过结交陆状元的机会。

    这一日,陆挚按部就班教着典籍,裴颖这么几年也没落下太多,他教得并不难。

    时辰结束,裴颖的伴读在收拾书箱,陆挚方要起身告辞。

    裴颖忽的问:“老师同龄人俱已蓄须,为何老师不蓄须?”

    陆挚思索片刻,说:“若一人所做,与其余人不同,那定是有利可图。”

    裴颖小声问:“那是因为父皇……吗?”

    皇帝胡须淡,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

    到这一句,陆挚不难猜出裴颖听说过去自己经常提起云芹,想通过闲聊,拉进关系。

    到底有师生缘分,他笑着摇头,承认:“是因为妻子不喜。”

    裴颖笑了。

    既然他想听,陆挚也想说:“殿下看这护腕,我妻前个月缝的。这支笔,我妻今早挑的。”

    “可见,殿下随便挑个话头,轻易就能聊到我妻。”

    “臣如何又成炫耀?实在不是道理。”

    裴颖笑不太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陆挚:从未炫耀,只是事实[无奈]

    第97章 削树枝。

    裴颖的笑容, 挪到了陆挚面上。

    这之后,陆挚每回履职上课,都目含星熠,唇带浅笑。

    云芹察觉到了:“你这般喜欢教书的?”

    陆挚:“不是, 要看学生。”

    他和云芹夸裴颖:“九皇子虽自幼不受重视, 但心思细如丝, 又有足够耐性, 若好好培养……罢了。”

    现如今, 衡王气盛,昌王“死而不僵”,皇孙比他大的都有不少。

    九皇子之尴尬可见一斑。

    也不知裴颖何时封王,更不知他何时出 京, 可那一天若真的来了,封地也不是好的。

    形势不由人。

    云芹知他很少这么夸人, 私底下,陆挚对“贬损”和“夸赞”都十分克制。

    上回他这般不掩饰, 还是骂承平伯府“愚昧”的时候。

    她翻着账本,笑说:“这位殿下是真不错。”

    陆挚:“是。”

    云芹好奇:“听说他肖似生母……你和娘也生得像,那他长得应当也不错。”

    陆挚吃了口茶:“不是。”

    他又不想夸九皇子了。

    放下茶杯, 陆挚挪过去,要和云芹坐一道。

    不久前内书房里, 添了一张檀木平纹宽榻,位置虽大,两人坐到一起, 还是会贴着。

    云芹卷起书,轻打他的手,笑道:“好挤, 走开。”

    陆挚面色不改:“我们抱着看书。”

    云芹:“你身上硌人。”

    “……”

    两人笑闹了片刻,云芹:“好了,我还有个事要问你。”

    陆挚亲了下她鬓角,说:“你问。”

    云芹:“你看这账本……”

    她最近同林道雪学看账本,虽然自己没有铺子,也觉得有意思。

    陆挚前几年管户部的银钱往来,他所了解的更不一般,云芹也常请教他,他知无不言。

    如此一来,云芹心思放在这上面。

    宝珍得知她没怎么写话本,有点小怨气,又发现云芹连一间铺子也没有,还想直接送她几个练手,不必担心盈亏。

    云芹自知能耐不够,不想真去毁了个铺面,就没有接受。

    当然,陆挚也不知情。

    她想到宝珍,有些走神,说:“宝珍说她父亲生病了,太医也看不出毛病。”

    陆挚想到衡王最近多病,好几次朝会都没去,他轻摇头,道:“有太医院,应不是大事。”

    云芹:“唔,希望无事。”

    陆挚察觉到什么,怀疑:“你怎么想到郡主了?”

    云芹:“瞎想的。”

    他去抓她的手:“她是不是又要送你金子?”

    云芹一边笑,一边躲:“不是,不是。”她可没说谎。

    好在这时,沈奶妈牵着陆蔗和卫徽回来了,云芹和陆挚赶紧分开,正经起来。

    方才,沈奶妈带着孩子出去驿站取信,顺道在外头买了一笼糕点,香甜气味充斥了内书房。

    陆挚和小甘蔗去洗手,云芹掀开木盒,衔了一块绿豆荷花糕,一边拆信看信。

    陆挚给女儿擦手,问云芹:“怎么说?”

    云芹嚼嚼,口齿囫囵:“娘说一切都好,白县令待她很客气。”

    陆挚轻笑:“那就好。”

    信纸分了好几张,云芹看完一张,就分一张给陆挚。

    何玉娘暂且在阳河县长林村住下。

    春婆婆和胡阿婆也老了,何玉娘想陪她们一阵子,何家虽说分家了,大家都不愿意从老房子搬出去,这事还有得说。

    她还叮嘱不用再寄钱,老太太留了一笔不少的银子,托春婆婆给她。

    陆挚的大表兄何宗远,十三年乡试没中,何玉娘回去,何大舅家最是殷勤,盼着陆挚传授点办法。

    至于何宗远如何想,何玉娘也没明说。

    阳河县变了,又似乎没有变。

    陆挚折起纸张,说:“回头我整理一些中举前的书稿,寄送回长林村吧。”

    云芹:“嗯,一起。”

    小甘蔗“啊呜”吃完糕点,把手上碎屑拍到纸篓里,说:“我也来。”

    陆挚笑了:“好啊,请你帮个忙。”

    他这么说,小甘蔗就来劲了,现在就要帮。

    她趴在桌上,目光扫过一本账本上二字,念了出来:“石觉(jiao)?”

    云芹纠正:“是‘石觉’,你爹的字。”

    小甘蔗:“爹爹的字好像不是这么写。”

    云芹看陆挚一眼,两人眼底都溢出笑意。

    她说:“说来话长。”

    小甘蔗:“娘亲说吧,要说得长长的哦。”

    云芹第一回 听说陆挚的字,并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不过她知道“石头”,因此一直以为此“拾”是彼“石”。

    当时她想,她小时候的玩伴里有叫石头的,又来一个石头。

    后来,得知是“拾玦”,云芹认真描摹几遍,把此事当玩笑,说给陆挚。

    那年他们还用桦烛,烛光朦胧暗淡,陆挚把烛台往她那推,他轻笑:“玦和石头,没两样。”

    “玦”若无人拾取,就是石头。

    对陆挚来说,云芹是第一个拾取的,所以“石觉”更好。

    云芹:“那我还写‘石觉’。”

    陆挚了解她,笑说:“因为石字好认么?”顿了顿,他目光直直看着她,“其实,只有你这么叫我,就很好。”

    云芹面色浅红,小声说:“你独一份。”

    到现在,云芹写“石觉”已成了习惯。

    自然,她说给小甘蔗,略去最后“独一份”的话。

    陆挚唇畔也弯着。

    小甘蔗说:“原来是这样,像我是娘亲、奶奶、爹爹的小甘蔗。”

    云芹:“对的。”

    陆挚心内欢喜,还想去拿一个“建泰通宝”,和一个“保兴元宝”,它们也有很多故事。

    小甘蔗赶紧摆摆手:“嗝,我饱了,以后再讲。”

    陆挚:“……”

    云芹笑说:“好,以后再讲。”

    确实不需急于一时,将来那么长,陆挚笑了下,歇了去取钱的心思,况且等女儿现在还不是太懂。

    毕竟孩子还小,和讲给九皇子不太一样。

    宽榻上搁着一方案几,云芹坐了左边,小甘蔗跪坐在她大腿身旁,她拿了笔,在纸上涂涂画画。

    云芹素手翻账本,陆挚坐在她对面,时不时倾身,和她说话。

    ……

    只不过,陆宅里,也并非都是这样温情。

    小甘蔗一日日长大,走跳不能满足她,她喜欢上爬树,爬的就是房门口的梅树。

    这几年,梅树被养胖了许多,但主干也就成年人大腿那般,不算粗壮。

    小甘蔗肉嘟嘟的,她动作利索,也有危险,可她又实在喜欢。

    云芹和陆挚不拘着她,和她拉勾约好,大人在旁边时,她才能爬树,免得生出意外。

    小甘蔗答应得好好的。

    只是这一日,云芹陆挚都不在,沈奶妈带卫徽在厨房做饭。

    小甘蔗还是起了调皮心思,她一个人哼着小调子,悄悄攀上梅树,正快活呢,卫徽却突然来了。

    他站在院子门口往里望:“小姐,我娘问你要不要吃……啊!你怎么在树上?”

    小甘蔗紧张:“嘘,嘘!”

    卫徽却是家里的小眼线,着急地跑去厨房:“娘,小姐自己爬树了!”

    这一嚷嚷,沈奶妈立刻知道了,等云芹和陆挚回来后,也知道了。

    主屋内,云芹和陆挚坐在椅子上。

    小甘蔗站在他们面前,不肯认错。

    她双手捏在一起,浓长的睫毛颤抖着,白嫩的脸颊上,挂着两滴假惺惺挤出来的泪珠。

    云芹低头吃茶。

    陆挚语气淡淡,说:“知道这事谁错了么。”

    小甘蔗:“怪阿蛇。”

    陆挚轻哼了一声,说:“你再好好想想。”

    说完,他起身撇下女儿,进了书房,掩上门。

    云芹终于偷笑完,看小甘蔗真快哭了,她牵着她的手,到梅树下,说:“方才你掰坏了几根树枝,挑一根吧。”

    小甘蔗不解,还是乖乖挑了一根。

    云芹就和她坐在台阶前,一起削树枝。

    小甘蔗心里知道自己做错了事,陪着削树枝,很是积极。

    过了会儿,她扭屁股坐在云芹身边,问:“娘亲,可不可以叫你的石觉别生气了?”

    云芹吹掉木屑,说:“我没办法。”

    小甘蔗:“你一定有办法,就是不帮我。”

    云芹好笑,缓声说:“因为我可以帮你这次,可你没有和你爹说开,下回还要吵架的。”

    小甘蔗撇撇嘴。

    云芹又说:“你要承认自己做的事,才可以让别人帮你。”

    小甘蔗些微明了,父母在意的,是她的态度,她不应该逃避。

    她小声说:“娘亲,我错了,你可以帮帮我吗?”

    这回,云芹笑了:“可以。”

    “……”

    陆挚站在门口,耳朵仔细捕捉外面的动静。

    听到脚步声,他赶紧走回桌边,拿着一本书,随便翻了起来。

    云芹推开门扉:“陆挚,你过来一下。”

    陆挚:“嗯。”

    他板着脸放下书,走出书房,便看拐角,小甘蔗面对着墙壁。

    小小一团孩子,站得笔直,鼻尖都要碰到墙了。

    陆挚疑惑地看云芹,云芹清清嗓子:“阿蔗,你爹问你做什么呢?”

    小甘蔗:“我做错了事,在面壁思过。”

    陆挚:“……”

    他狠狠掐手心,依然淡淡的,问:“你做错了什么?”

    小甘蔗转过身,她偷看父母亲,吸一口气,说:“娘亲爹爹,对不起。我做错了。”

    陆挚终于笑出了声音,道:“嗯,下次不要这样就好了。”

    小甘蔗欢呼,扑到陆挚和云芹怀里。

    云芹也笑着对小甘蔗道:“你看,我和你说的,你爹就是好说话。”

    陆挚:“……”

    小甘蔗:“娘亲也好说话啊。”

    云芹:“我一般不说话。”

    她拿出刚刚两人削的树枝,问:“好阿蔗,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吗?”

    小甘蔗摇摇头。

    陆挚:“这个是打人的。”

    小甘蔗懵懂:“打谁啊?”

    云芹和陆挚笑眯眯看着她。

    下一刻,小甘蔗恍然大悟,大叫一声跑了。

    ……

    自然,因为这次小甘蔗认错及时,新削的树枝没派上用场。

    云芹把它插。在一只瓶子里,就放在正堂那幅《小鸡炖蘑菇》旁边。

    只一根树枝,单调了点,但很有震慑力。

    小甘蔗几度想把它偷偷丢掉,都没成功,渐渐的,它成了家中一景。

    这一日,那根枝条挂着一个红络子。

    枝条旁的《小鸡炖蘑菇》上,多了三只小鸡。

    其中一只勾出鸡冠,线条干净利落,却十分细腻,可见此人落笔的沉稳。

    这只鸡旁边,临摹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鸡,眼珠子甚至没对齐。

    再旁边点,那小鸡更是只有三笔,十分潦草。

    段砚捻着自己下颌胡须,看了片刻,心道,这一家子都该炖了。

    初见这幅画,他只觉大约三十两,只是如今入朝许多年,他愈发明白,画中最可贵的是野趣和纯真。

    便是旧了一些、破了一些,也是一幅好画。

    这可恨的三只鸡。

    外头,陆挚掀起帘子进来,笑道:“方才我同云芹在弄梅子酒,劳你等我。”

    段砚自己坐下,说:“你家后宅热闹点,前面太安静了。”

    陆挚往盆里添炭,说:“是么,我倒是没感觉。”

    段砚心道,因为这厮平时只在后宅。

    最近陆宅也添了一个人力,是一个四十五岁的老军汉孙伯。

    以前他在车行当车夫,因陆家时常要用马车,双方熟络起来,他喜陆家人事儿少,陆家也放心他的人品。

    后来,车行行情不好,关闭了。

    孙伯没了活计,家里雇他在前面看门,主人出行时,他也当个车把式,一个月两贯钱。

    至于后宅,和从前一样,不过,何玉娘和李佩姑还在长林村。

    陆挚亲自上手煮茶。

    他往茶盏里加水,摇了摇茶盖,就听段砚说:“今年朝中考评大体如何?”

    陆挚说:“和往年一样,没人大起大落。”

    段砚:“明年我应当会出京。”

    陆挚:“去哪?”

    段砚思索着,说:“家里的意思,是要我去蒲州……你要不也出京去?”

    陆挚揭开茶盖,神色从容,说:“得看今上。”

    段砚:“今上,唉。”

    段方絮安排段砚外出任职,未尝没有避一避储君之争的意思。

    原先衡王得势,连皇帝都倾向衡王。

    可是这两年,衡王却屡屡生病,甚至比年过花甲的皇帝还多病。

    太医也看不出什么。

    甚至坊间传闻,衡王当初在西南着了巫术,撞邪了。

    年头,衡王有一回咯血,还是宝珍郡主拿鞭闯进太医院,把院判绑进府里给衡王治病。

    别说皇帝,朝中衡王派系也犹豫了——若衡王身子越来越差,他们再尽力,也是白忙活。

    因储君未定,朝中人心惶惶。

    段砚沉默吃茶,陆挚也不再说话。

    安静片刻,两人不说朝中的大事,且说起一些小事,段砚还问了一句:“对了,你侄女嫁的那家,是叫王……”

    陆挚:“王竹,今年八月他中了桂榜。”

    段砚笑道:“可喜可贺,我原来要问王文青,他最近却脚不沾地。”

    陆挚:“也是为年底考评。”

    正说着,孙伯带着段砚的长随进屋,两人几乎是小跑着来的,撩起帘子,外头便卷入一阵冷风。

    陆挚未开口,段砚不喜,问:“什么是这么慌张?”

    长随有些紧张,俯身跟段砚说了句什么。

    陆挚缓缓斟茶,就听段砚似是一吓,难以置信道:“真的假的?”

    长随点头,低声:“大老爷叫老爷速速回去。”

    段砚站起身,他皱着眉,也压低声音,对陆挚说:“衡王爷……薨逝了。”

    陆挚注茶水的动作,微微一顿。

    第98章 欺上瞒下。

    …

    陆宅后院。

    树上, 日头透过浓重白云,被滤成极淡的颜色,落在地上,照出枝头雪白花影。

    树下, 传来一阵清冽酒香。

    云芹绑着襻膊, 简单挽了个堕马髻, 身上穿一件青色竹纹袄子和灰褐色百迭裙。

    因是在自家, 她穿得随意, 光下,眼眸清澈如泉,双颊莹润。

    一旁,小甘蔗和卫徽蹲着, 紧张地盯着她的铁锹头。

    小甘蔗穿得更随意,小孩儿头发长了, 沈奶妈给扎的双环髻,她眉眼像云芹, 但清隽骨相和薄嘴唇却像陆挚。

    也因此,她虽还没完全长开,已是又俊又俏, 十分可爱。

    每次云芹和她出去,总有夫人娘子们拉着她不松手的。

    此时, 小甘蔗声音带着小孩儿的清甜,说:“娘亲这回要轻点了。”

    云芹:“很轻了。”

    小甘蔗:“娘亲刚刚也这么说的。”

    云芹:“哈哈,失误。”

    去年夏, 一家人在梅树下埋下三坛酒,刚刚陆挚去会见段砚,云芹接过挖酒的重任。

    可她铁锹使得太利索, 一个不留神,打碎一坛酒,酒水白白养了土地。

    “吭吭”几声挖土声后,小甘蔗和卫徽都紧张地屏住呼吸。

    突然,铁锹头碰到什么。

    云芹一笑,说:“没破。”

    小甘蔗和卫徽高兴地围着坑欢呼。

    几双手扒拉冰冻的泥土地,不一会儿,第二坛梅子酒成功被挖出来,上面贴的红字,颜色还没消退。

    云芹拍拍坛身泥土,打开了封泥,满意地点头。

    小甘蔗:“我要喝!”

    云芹:“一小口。”

    她微微倾斜坛子,小甘蔗仰起脖子喝到了一点,可才刚润湿嘴唇,云芹后退一步,小甘蔗和小鸡追米一样,追着酒喝。

    云芹实在好笑,收起坛子,说:“够了。”

    小甘蔗双手抱着她的腰,眨着晶亮的大眼睛:“娘亲,再来一点嘛,我都没尝出滋味。”

    这撒娇的办法,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好在,云芹没被蛊惑。

    她捏小甘蔗的小脸蛋,好笑:“你该不会和你爹似的能喝酒吧?”

    小甘蔗被云芹捏得嘴巴嘟嘟:“爹爹不会喝酒啊。”

    每次陆挚外面有应酬,回来一身酒味,就是醉了,只与云芹关房里,轻易打扰不得。

    次数多了,小甘蔗就知陆挚不会喝酒。

    云芹但笑不语。

    她看向卫徽:“阿蛇要喝一口吗?”

    卫徽赶紧摇头,他看陆蔗喝就好了。

    正说着,陆挚打门外进来,他眉宇有些沉重,摸摸两个小孩的脑袋:“你们段伯伯买了糕点,去厨房看看吧。”

    小甘蔗发现父母有话,她叫卫徽,说:“走,我们去找吃的。”

    卫徽:“是,小姐。”

    云芹搁下酒,眼里询问陆挚怎么了。

    陆挚替云芹解着襻膊,只短短四个字:“衡王薨逝。”

    云芹讶然,最近,宝珍一直在府内侍疾,她也几次听宝珍说起父亲的病。

    怎么也没想到,王爷大限这么快到。

    却不知宝珍此时如何。

    …

    进京头几年,衡王身体康健,从未有过不好,是到前两年,他感染过一次风寒后,就经常咳嗽,脸色苍白。

    太医说是血气亏损,可是越补越没用。

    最开始,府上怀疑过是不是中毒,对饮食格外小心,甚至衡王吃什么,他身边贴身太监就吃什么。

    可太监一直没事,反而衡王病得更严重。

    紧接着就是关于“中邪”的传说,坊间传闻衡王在西南时拆了“神女庙”,这才遭了报应。

    甚至有说他中蛊的。

    王妃与世子无可奈何,偷偷请人来驱邪,也没用。

    宝珍是坚定认为父亲从未中邪。

    不管家人如何想,衡王自己最是郁闷,本来储君之位唾手可得,可几场病下来,磨掉他不少心气。

    最近天气冷了,几场雪下来,衡王扛不住了。

    这一日,天上出了会儿太阳,衡王久病,躺得不舒服,叫宝珍和几个兄弟扶着出去看看阳光。

    不一会儿,日光隐匿。

    王府内爆出一阵哭声后,归于死寂。

    仆婢纷纷换上白衣,门口的红灯笼被摘了下来,换成白灯笼。

    衡王薨逝的消息像冬风,吹进盛京各户,也吹到榆林街昌王府中。

    昌王府大门紧闭,仆役一个个更不敢说话。

    昌王却不在府上。

    外城城东,一处破旧的酒楼上,昌王摔了杯盏盘子,脸色黑得能滴墨。

    赖矮子爬上楼,叫飞溅的碎屑吓一跳,他躬身谄媚地笑:“王爷大喜,小的……”

    昌王赏了他一巴掌,道:“喜在何处?你不是说这个毒很轻吗?”

    赖矮子心里冤枉。

    他出生市井,以前靠装疯卖傻惹昌王欢喜,但如今,因昌王派系势弱,他靠着忠心,占据了昌王身边重要的位置。

    下毒的想法,是他前两年和昌王提的,当时昌王默认了。

    但提完赖矮子就后悔了,虽然往衡王府安插人并不难,当初也靠换了宝珍的婢女,搅了宝珍和陆家的事。

    但要动衡王府饮食,并没那么简单。

    不过,这几年,昌王往禁军放了好几个自己培养的侍卫,有两个随着禁军人员流动,神不知鬼不觉,成为衡王府侍卫。

    这两个侍卫,正好可以尝试去下毒。

    但他们更无言以对,作为侍卫,如何把手伸到王爷饮食那?

    赖矮子挖了个坑,正发愁呢,恰好,衡王病了一场。

    这一场病后,衡王的身子越发不好。

    赖矮子没想到,连老天都在帮他。

    昌王以为是他得了手,还让他手脚干净点。

    赖矮子大喜,这两个侍卫是通过他和昌王沟通,他骗侍卫自己安排了别的人手,不用他们下毒。

    不用再冒险,侍卫自也高兴,答应下来。

    随着衡王病重,昌王命人散播衡王在西南“中邪”的事。

    若有真龙的命就不该怕邪祟,这一招十分有用,有些朝臣也开始怀疑起衡王若是“中邪”,能否登宝。

    因为拖着衡王的命更有利,昌王叫赖矮子可以停止下毒。

    他没想让衡王这么快死,想徐徐图之。

    赖矮子也发愁,本来就不是自己下毒,是衡王自己身体不好。

    回头他去寺庙上香,叫老天晚点收衡王的命。

    结果这次老天不帮他了,衡王还是死了。

    昌王不得不面对局势,难怪生出这么大火气。

    可是仔细一想,将来昌王登基,自己是立了汗马功劳,赖矮子也不气馁了。

    此刻酒楼门外,传来“笃笃”敲门声,昌王收了脾气,道:“请。”

    霍征推门,只看他一身玄衣,戴着笠帽,帽沿还有雪。

    他简单抱拳,就当见过昌王。

    昌王看着霍征重重伪装,笑道:“霍统领怎么也这么谨慎,门外的是王府侍卫。”

    霍征:“谨慎点才好。”

    赖矮子讪讪,说:“霍统领,现下如何是好?”

    霍征:“我早说过,用毒容易过量,每人体质不同,应当谨慎行事。”

    昌王此时也知道有道理,可事情发生了,又该如何。

    赖矮子看看两位大人,问:“那在衡王府的人,要不要撤了?”

    霍征目光扫过昌王。

    昌王道:“这时候撤太明显,先放着。”

    霍征:“是。”

    昌王没有在这儿久待,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虽然计划被打乱,但现在京中能登宝的,只有他了,他心情便好了一点。

    他和赖矮子下楼,赖矮子说霍征坏话:“这人目中无人,从前还主动等我,现在竟然还让王爷等他,这么晚才过来……”

    昌王冷笑:“他也活不长。”

    待他登基,自然会清算。

    ……

    楼上,霍征踩着地上的瓷片碎屑。

    以前,昌王但凡想使计,就没有失败的,譬如他嫁祸陆家和刺客有关,叫陆家舍弃了重要的棋子陆泛。

    又譬如他用科举舞弊案这个圈套,让衡王甘心往里跳,导致衡王出京五年。

    即便被“己巳案”打击,外家秦国公全派系被赶出权力中心,昌王的自负,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而这么自负多疑的人,却叫一个市井矮子欺上瞒下,摆了一道。

    …

    衡王去世,皇帝罢朝三日。

    文武百官唏嘘者众多,有人提出疑问:“前几年王爷身子不是好好的么?”

    倒有人说:“你也说了是前几年。”

    第三日,衡王府全都挂上白布,衡王停灵,道士僧人作法,道法喃喃声,香火烟味,勾出王府的模样。

    王妃与嫔妾哭了几回,宝珍与一个哥哥,三个弟弟守灵,熬得眼睛通红。

    云芹和陆挚身着素服,抵达衡王府。

    作为官员来吊唁,要分品级,陆挚是从五品,那身边都是从五品官员,众人站在门外等着,都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两个婢女出门,带领他们去灵堂上了香。

    陆挚犹记得衡王回京时,在皇帝跟前过了明路,示意他加入衡王派系。

    彼时的风光,如今却化为乌有。

    云芹也闭上眼睛。

    他们双手并拢,后撤一步,叫其余人上香。

    宝珍身边一个婢女前来,招呼云芹:“娘子,郡主有请。”

    陆挚低声:“我去外边等你。”

    云芹:“好。”

    云芹走过两道回廊,到了一处堂前,婢女正要禀报,屋内传来宝珍愤怒的声音:“回西南?枉费爹素日疼你们,你们就这么点本事!”

    宝珍大哥衡王世子道:“可如今父亲没了,我们不回去,能怎么办?”

    “听说爹就是因为离开西南,才遭了巫术……”

    “……”

    婢女重重咳一声:“郡主,陆娘子来了。”

    安静了一会儿,宝珍几个兄弟走了。

    屋内挂着白幡,宝珍着白戴孝,眼圈红,脸上带着厉色。

    见云芹来了,她说:“叫你看笑话了,那些没用的东西!也配叫皇孙!”

    云芹:“我觉得这并非笑话。”

    她看着女孩,缓声道:“节哀。”

    宝珍怔了许久,她忍得不行,手搭在云芹肩上,自己低头靠在手上,放声大哭。

    云芹轻拍她的背。

    她哭得颤颤,婢女也擦着泪,给她手帕。

    宝珍收了眼泪,又捡回郡主脾性,死死攥着手帕,道:“前不久,我已经查到点东西了。”

    她一直记得霍征和赖矮子从一个僻静酒楼下来的事。

    可衡王与幕僚都查不到的事,她更难查到。

    昌王和霍征无懈可击,她只能一直盯着赖矮子。

    她咬牙切齿:“那个赖矮子,如今总喜欢往外城跑,可是,前几年他又没有这癖好,这不太对,是吧?”

    云芹:“直觉不对,那就是不对。”

    宝珍又想哭,她前不久才和父亲说起这事,可那时,衡王已经有心无力了。

    现在家里大哥主事,他性格懦弱,绝不同意宝珍去查赖矮子,甚至说宝珍想太多。

    可宝珍就是不甘心。

    她身边是有能用的人,但不能明着来,她自己又不了解赖宅内部,就怕没找到东西,反而打草惊蛇。

    云芹:“你想看看赖宅格局,好确定如何翻查么?”

    宝珍:“我不知该怎么办……”

    云芹指指自己:“我挺会记路的。”

    …

    衡王府外,吊唁的人来来去去,陆挚在角落,不显眼。

    他的手被冷风里吹得凉飕飕的。

    终于,婢女送着云芹到外面,二人稍微颔首,便作道别。

    陆挚朝云芹笑了笑,用冷手去贴她手指。

    云芹一个激灵:“这么凉。”

    陆挚道:“不凉。”

    他们是坐马车来的,孙伯唤了老爷娘子,等他们上车,他驾起了车。

    车内,云芹握着陆挚的手,他手指生得白皙修长,犹如凉玉。

    陆挚原先叫她握着手,心里霎是温暖,只是见云芹沉默,他渐渐意识到什么。

    只听云芹说:“我想去赖宅。”

    陆挚:“哪个赖……昌王府上赖管事宅?”

    云芹点点头。

    不待她说,他也知道是宝珍请托的。

    他不肯定衡王之死,和昌王有没有关系,但宝珍如今丧父,定是想做点什么,排解一下情绪。

    可这事牵涉太大。

    陆挚蹙眉:“不行,有危险。”

    云芹放下他的手,和他坦白:“我还是想去做。”

    她从来听劝,会参考他的看法,却不会仅仅以他的看法为主。

    陆挚不是第一次知道她,但这回,两人各持己见。

    回到家,内书房里,陆挚坐在窗边一张绣墩上,云芹坐在榻边一张绣墩上,一个在翻书,一个也在翻书。

    至于字有没有进脑子里,不好说。

    小甘蔗从窗户外看到这一幕,简直惊奇,父母居然没有坐到一起,还隔这么远。

    她歪歪脑袋,立刻猜到了,直接问:“你们吵架了?”

    云芹和陆挚一愣,道:“没有。”

    小甘蔗:“哦。”

    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爹娘既然说没有,那就没有吧。

    想着,她就走了,压根没留意到两人殷切的目光。

    片刻后,小甘蔗蹬蹬脚丫,重新趴上窗台。

    只看陆挚和他的绣墩,离窗边远了几尺,云芹和她的绣墩,离榻边也远了几尺。

    相反,两人近了很多。

    小甘蔗:“?”

    又过了一会儿,她还要来看看,发现窗户关上了。

    不给她看了,哼。

    …

    且说房内,小甘蔗第一回 走后,云芹想了想,轻搬起绣墩,朝陆挚那边挪了一点。

    挪了两次,她突然发现,陆挚就在她旁边,也就一个绣墩的距离。

    她心内“咦”了声,自己一下挪这么远吗?

    再定睛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陆挚自己也朝自己这挪绣墩。

    他看着书,神色不动,语气淡淡,说:“我也去赖宅。”

    云芹:“不行,有危险。”

    陆挚:“……”

    他抬眸,云芹抿着唇憋笑,是在拿他之前的话堵他。

    下一刻,陆挚也哧哧笑了出来,他把书扣下,直接搬着绣墩子坐到她身旁,道:“我们一起去,就是有危险也没什么。”

    云芹郑重点点头。

    突然,她悄悄笑起来,两人拿着两个绣墩子,坐在房间中间,有些傻乎乎的。

    陆挚也察觉到了,说:“去榻上。”

    云芹笑他:“我坐你身上?”

    陆挚:“不嫌硌了?”

    云芹想到有些官员大腹便便的,她感慨:“硌点也好。”

    陆挚却道她真喜欢。

    他心内沁了甜味,遂弯起眉眼,去榻上前,顺手关了窗户。

    作者有话说:小甘蔗:那年我仍未知道父母关了窗户做啥,但肯定不吵架了[无奈]

    第99章 姑爷。

    玩闹过之后便是正事, 榻上,云芹盘腿,陆挚端坐,两人同在榻的一边, 面前摊开一张白纸。

    云芹拿着玉石长方砚磨墨, 陆挚握笔, 在笔掭上沾余墨。

    他循着记忆, 勾出赖宅的大小, 道:“赖宅在昌王府同条街,榆林街的榆林巷里。”

    赖矮子是王府管事,住在昌王府,随着他积攒身家, 在昌王府外,他有自己一套院子。

    云芹支着脸颊:“我们去过。”

    陆挚也记得, 轻笑:“巷子的落叶很漂亮,”又说, “可能会什么都查不到。”

    云芹说:“我知道。但宝珍会好受一点。”

    宝珍现下是抓着什么都不放,云芹不觉得这样不好,更不会劝说, 因为失去至亲的难过,是相通的。

    陆挚低低应了声:“是, 开始是我没想到。”

    方才坐在绣墩上翻着书,他先是有些恼。

    他们可以安静不说话,分开坐, 但不能是这种情况,更何况为了宝珍。

    很快,陆挚心生警觉:自从入朝, 他谨慎小心,在朝中总是“不做比做错好”,甚至悄然影响到他的行止。

    可如果他认为危险,他应该和云芹一起去,而不是阻止她,让她别做。

    想明白后,他悄悄朝她那挪动椅子,才动了一下,他发现,云芹也挪了,那一刹,他就想笑了。

    他和她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说不开的。

    于他而言,便是大幸事。

    看他持笔不语,云芹拨拨他的笔尖,问:“想什么呢?”

    陆挚回过神,笑说:“你。”

    云芹不管他,这人现在讲这些话,是面不红心不跳的。

    她轻哼一声:“ 弄正事呢。”

    陆挚指端摸摸自己耳尖,继续画榆林巷,说:“他的宅邸,和我们的大小差不多。”

    云芹说:“当王府管事这么赚钱。”

    陆挚:“还是我比较会赚。”

    云芹:“嗯嗯,我们要偷偷进去吗?”

    陆挚圈出纸上的图,说:“不用,我们直接去赖宅就好。”

    云芹倏地明白了,窃窃笑了几声,陆挚也跟着笑,两人眼底都有点劲劲儿的——

    可谓是:何必筹谋千百遍,直接上门更方便。

    ……

    赖矮子这两日过得洋洋得意,做梦都笑醒。

    虽然衡王得病、去世的时机,都很出乎他们的意料,可不管怎么说,结果是利好昌王的。

    光是那陆家本家这几天叫都不敢叫,足以见得。

    赖矮子又想,自己手里攥着这么大功劳,到时候说不得捞个三品大员当一当,不比那些苦读的学子快活?

    他心飘得没边时,宅子的仆役来报了一事。

    赖矮子惊讶又好奇:“陆状元和陆娘子来访?他们来干什么?”

    仆役:“小的不清楚。”

    他思索,这么几年下来,谁都清楚,陆挚在朝中不属于任何派系。

    虽然陆娘子和宝珍郡主走得近,但他们这么光明正大来访,正说明陆娘子和郡主的关系算不得什么。

    再说,赖矮子还没忘了陆挚以前讽刺自己矮的事——

    当时他跑去搭讪云芹,陆挚没来得及说什么,但经过几年时光,赖矮子越想越“补全”了当初场景,此事就成陆挚“言语讽刺”。

    赖矮子便想,眼看昌王要登基,陆状元再心高气傲,也得放下身段。

    他愈发得意,整理衣裳,叫仆役:“去,请他们进来,我去会会他们。”

    这般,赖宅的仆役,将云芹和陆挚请进赖宅。

    云芹扫了一眼,便知一样是三进院子,这儿的格局和他们家里的比,差得远了,主要看看如何行走。

    赖家娘子也找了丫鬟,小心翼翼迎云芹到后宅。

    她悄悄和陆挚对眼神,陆挚轻点头。

    陆挚则去了前宅的正堂,没等一会儿,赖矮子自门外进来,声音高昂:“陆状元,稀客!”

    陆挚浅笑,道:“管事,我今日前来,是为王府长史的调任。”

    他在吏部管考功,也管这些琐碎的任职。

    见他如此有事说事,而非语焉不详,赖矮子更觉得他们过来,没有旁的目的。

    再听是为长史,赖矮子赶紧问:“还请陆状元透个口风给我,朝廷要任我为长史?”

    本朝王府长史是朝廷指派的虚衔,真正管事的,还是王爷自己挑的人。

    不过,若赖矮子能得了这个职位,就可以借此当踏板,进入官僚体系。

    叫他如何能不激动。

    陆挚慢条斯理吃茶,打着官腔,说:“不急,我想问问,之前长史都是谁?”

    “……”

    且说云芹一边走,一边在脑海里记路,绘出一条条路。

    赖宅后宅分了好几块,她有意去花园走走,赖家娘子就陪着。

    这娘子陪过不少官娘子,以前全是昌王派系,对云芹自是殷勤。

    云芹应付着赖家娘子的话,逛过花园,她进入宅子里,不由抬头,有点吃惊:“你们房梁有些高。”

    娘子笑说:“从前就是这样。”

    赖矮子信“房梁高,官位高”那一套,建宅子时,就要房梁“左高右低”的,以求好风水保佑自己万事顺遂。

    不多时,云芹回到正堂。

    陆挚把控着谈话,和赖矮子说到随时能中止的话题。

    看到她,他捡了两句话,起身告辞。

    至于赖矮子如何畅想朝廷任命他当长史,自不必详说。

    云芹和陆挚离开榆林街,两人纷纷呼出口气,果然方便。

    登上马车,陆挚掏出马车里存的纸笔和墨,他搅开墨水,问云芹:“这里进去后,怎么样?”

    云芹:“三个,左高右低。”

    陆挚:“嗯。”

    云芹:“旁边加两道。”

    陆挚:“嗯。”

    “……”

    若有人偷听他们的话,定猜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云芹与他就这么说了。

    不多时,纸上呈现出赖宅布局。

    云芹小声鼓掌。

    陆挚好笑,问:“什么时候给衡王府送过去?”

    云芹:“晚一点。”

    陆挚:“也是。”

    他们才离开赖宅,以防万一,过几日送。

    陆挚抖抖纸晾干,欣赏这张他和云芹一道完成的图。

    这么想着,还有点舍不得就这么给别人。

    他道:“不若我们来玩点游戏,你说画什么,我就画什么。”

    云芹也来了兴致,道:“好,画个包子。”

    她这话毫不犹豫,陆挚好笑,在纸上勾起一只包子,他手腕很稳,这包子线条饱满,圆润多汁似的。

    云芹磨磨牙齿,笑说:“想吃。”

    陆挚也笑道:“那买点吃的。”

    路边,孙伯慢慢停下马车,云芹和陆挚一前一后下了车。

    过了巳时,还没到午时,路边卖早点的多收摊,有没收摊的,只剩下一两样东西。

    只有一个摊位不太一样。

    那摊位卖的包子,价钱公道,却一屉屉地温着,没什么人买。

    看摊的是个瘦小的妇人,她发觉云芹目光,忙说:“包子嘞!娘子买一点?”

    旁边的男摊主却说:“两位可不要跟刘二买,小心惹上祸事。”

    那妇人:“胡说八道!”

    不等云芹陆挚说话,摊主和妇人骂起来:“怎么叫胡说八道,你家刘二给王爷修胡子,刮到王爷,被打杀出来了。”

    云芹便留意到,妇人身旁一张椅子上,还坐着个腿脚不便的汉子,汉子面色冷淡,一动不动。

    想来就是刘二。

    听着他们说话,他抬起头,目光阴恻恻的。

    陆挚问:“哪个王爷?”

    摊主:“最近登仙那个。”

    那就是衡王府。

    云芹想了想,拉着陆挚,在他耳边耳语几句,陆挚也颔首。

    椅子上,刘二顿时屏住呼吸。

    作为暗探,刘二认得他们,因陆大人生得俊美,云芹姿容卓绝,是一对碧玉般的人物,加之宝珍唯与云芹要好,刘二更是多有留意。

    此时,他怀疑他们是在打听自己。

    不过,他这件事做得很干净,不该有错漏,可是万一……

    他攥住手。

    须臾,只看两人说完话,陆挚从袖子里拿出几张楮币。

    他们没理会那个嚼舌根的摊主,要买包子。

    刘二娘子赶紧喜滋滋问:“娘子买多少?”

    云芹:“八个包子。”

    刘二怔了片刻,按他所了解的陆家人口,明显就是多买了。

    这也是这么多日来,摊位卖得最好的一次。

    眼看他们拎过包子,一边吃,一边说笑着离开摊位,刘二想,原来他们只是想叫自己多赚些。

    许久,刘二缓缓松口气。

    …

    卖了几个包子,妇人也收摊了,她把刘二扶进屋中,而屋中,一道高大的身影隐匿在暗处,正是霍征。

    妇人无声掩门出去。

    刘二要起身行礼,只是如今落了残疾,行动不便,叫霍征拦住。

    霍征道:“刘兄弟,委屈你了。”

    刘二:“统领给了小的报仇的机会,小的谈何委屈。”

    当年冯相对他有大恩,可是冯相鞠躬尽瘁,为朝廷而死,得来的不是流芳百世,而是一纸抄家的圣旨,血水流满了戒民坊。

    冯家一家几十口人,并到外祖家省亲的冯家小姐,无一幸免。

    他本以为这辈子只能这样了,如今,他能暗中杀死衡王,虽上不了台面,也算报一回仇。

    衡王并非死于天意,着实死于中毒。

    刘二在民间伪装了十数年,终于以修胡子的名义,进了衡王府。

    这群老爷在刮胡子时,喜欢闭眼,刘二趁着空隙,往衡王的杯里下毒,要么将毒涂在刀片上,抹在衡王下颌。

    为避免被发现,每次他用量很少,一点点,慢慢的,摧毁衡王的身体。

    今年,刘二为下最后一回毒,也为找个理由脱身,故意弄破衡王下颌皮肤。

    因衡王身子不好,府上长期阴阴的,婢女若送吃的抖一下,都可能被送出来。

    他这时候犯错,叫府上打了一顿,正好当脱身。

    可是他长期接触毒,身体也不好,出来后没多久,就落下残疾。

    霍征道:“再过三日,你就走。”

    刘二:“是。”

    霍征又说:“方才陆挚……”

    刘二低声:“小的觉得,他们是来买东西,应当没察觉什么。”

    霍征:“也好。”

    不必多言,他转过身要走,突然,刘二对着他“砰砰”磕了两个响头。

    霍征没有回头。

    刘二只说:“小的愿姑爷万事顺遂。”

    男人的身影迟滞在阴暗的屋内,一动不动,浑浊的眼白里,蔓延出几道蜿蜒的、锐利的血丝。

    第100章 字迹。

    冬云笼聚成一团, 雪中夹杂着冰霰,白茫茫一片。

    陆宅里,梅影清癯,半掩窗户烘出暖热炭火气。

    云芹护着烛台放在桌上, 天还没黑, 但阴沉沉的, 便用桦烛来补天光。

    淡淡烛光下, 小甘蔗坐在榻边, 她拿着一本书,精致的小脸粉扑扑的,催着云芹:“好了吗?”

    云芹:“嗯,你看到哪了?”

    小甘蔗指着一行, 书上写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云芹解释:“你不想要的事,不要施加到别人身上。”

    小甘蔗笑得软软的:“像我不想被竹条打, 我也不会打娘亲。”

    云芹也笑:“你打不过我。”

    小甘蔗“呜”了声,拿起书盖住自己脑袋。

    云芹敲敲书脊, 说:“继续看。”

    说来也是奇,陆挚一教陆蔗,陆蔗就困得两眼睁不开。

    但云芹教, 她精神满满。

    陆挚疑心是当初云芹怀孕,他总讲四书五经催她睡觉, 以至于如今小甘蔗一听他讲,就想睡觉。

    他与姚益说这事,姚益求他不要传出去。

    状元郎是延雅书院前先生, 若教不好自己女儿,可得连累延雅书院名声。

    总之,除非云芹自己讲不通, 大部分简单的,她都可以给小甘蔗讲。

    不过多数时候,云芹犯懒,只和小孩儿一起看书。

    不多时,沈奶妈带着卫徽来,问晚上做什么吃,云芹和小甘蔗一人一句,点了六个菜。

    云芹:“太多了,四个就好。”

    小甘蔗:“哪四个?”

    云芹选了三个自己想吃的菜,最后一个点了小甘蔗刚刚说的。

    小甘蔗:“不对不对,我们应该一人两个。”

    孩子长大了,不好糊弄了。

    云芹搂着她,语气轻和:“娘想吃三个,可以吗?”

    娘亲的怀抱软乎乎的,香喷喷的。

    顿时,小甘蔗觉得没有什么比云芹想吃更要紧的了。

    她挺直腰背,重重“嗯”了声:“当然!不然,不然,四个菜都点娘亲要吃的?”

    云芹心道,虽然不好糊弄,但和陆挚一样好哄。

    沈奶妈忍着笑,说:“那我去备菜。”

    他们一进一出,小甘蔗发现屋外雪停了。

    她想玩雪,云芹拿斗篷给她穿好,系上带子,小甘蔗拽着她的手:“娘亲一起玩!”

    云芹:“真要我一起?”

    小甘蔗:“嗯!”

    穿好防寒衣物,她已经撒欢地跑出去。

    云芹慢条斯理披上衣裳,屋外,小甘蔗催促卫徽:“阿蛇快来帮我啊,我娘也要玩。”

    卫徽:“小姐,真的要和娘子玩吗……”

    …

    陆挚回家时,便看院子里,云芹团了一个大雪球,追着两个小孩打雪仗,把俩小孩打得嗷嗷笑。

    简直大获全胜。

    发现陆挚,小甘蔗和卫徽赶紧狂跑到陆挚身后,躲起来。

    小甘蔗还说:“爹爹救我!”

    云芹捏着白雪,对陆挚笑:“这么早。”

    陆挚:“文业家里人多,我吃了一杯茶就回来了。”

    说着,他拎出躲在他身后的女儿和卫徽,单手固定住两人肩膀,对云芹说:“来,快砸。”

    小甘蔗大叫:“爹爹!”

    一家人在雪地里耍了小片刻,纷纷跑回屋里烘炭火取暖。

    感受着这一幕,陆挚心中软和,同云芹说:“可惜,文业不好带他妻儿。”

    段砚今日赴任蒲州,权知蒲州军州事,陆挚、姚益和王文青都去送了。

    段家家风严格,段砚妻儿只能留在京中,叫段砚好生伤怀。

    今年的调令也下来了,陆挚依然是从五品,不过从吏部考功回户部当郎中,管京畿田地税赋等。

    品级不变,本来俸禄不变,却多了朝廷职田的补贴,一年多八十贯钱,几乎堪比俸禄的一半。

    小甘蔗用几根手指在那掐算:“八十……”

    云芹惊喜,问:“职田?”

    陆挚解释:“听说四十年前朝廷的俸禄,除了正俸,还有职田,后来冯……大人上书,削去职田俸禄,改成贴补铜钱。”

    他不知如何称这位故去多年的冯相,便以“大人”相称。

    “原先八品官员都有职田俸禄,改成四品以上才有,再后来他老走了,官家改成只要六年中大考评有上等,往后就都有了。”

    陆挚两次大考评,都是上等。

    这一改是顺应朝官,毕竟六年时光,熬一熬就有了,却很多人根本爬不到四品。

    云芹:“刚改的时候,肯定很难。”

    从前的八品官可以领粮食,后来又没了,从有到无,他们定然怨气颇深。

    不止如此,好好的粮食被换成铜钱,朝廷需要多少铜钱就铸多少,导致铜钱泛滥,变得不值钱。

    可想而知,当年冯相改革,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

    父母说着话,小甘蔗已经听不懂了,她赖在云芹怀里,叽里咕噜:“理理我,理理我。”

    云芹笑了,亲她额角。

    陆挚也笑着说:“今天学了什么?”

    小甘蔗大声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不多时,一家子吃完晚饭,小甘蔗洗了舒服的热水澡,困了,给沈奶妈带睡。

    云芹看过她,擎着灯,回到主屋内。

    屋外还在簌簌落着小雪,陆挚正在收拾东西,起来给云芹倒热茶,又问:“睡了?”

    云芹:“睡可香了。”

    陆挚把她揽过来,舒服地松口气:“总算就你和我了。”

    这年纪的小孩,开始有点儿猫狗都嫌。

    云芹好笑,拿起桌上的东西看,一边问:“交给下任考功郎中的?”

    陆挚:“嗯。”

    因朝廷职田俸禄和每年考评有关,他前几年管考功,也常有些送礼的。

    有言道“人至察则无徒”,他要是全然不理,很得罪人。

    于是这几年,他自己此路不通,但另一个同僚郎中若收了,只要不严重,他只做不知。

    云芹很有感触,管铺子是一样的。

    掌柜里少不了中饱私囊的人,但全部去管,遭罪的是自己,只要是可以控制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而是好办法。

    想到户部,陆挚说:“衡王才走了几日,今年宫宴定是缩减用度。”

    云芹已去过除夕宴,说来和皇帝寿诞差不离,一样糟蹋食物。

    她说:“也好。”

    陆挚又问:“你家郡主何时让人去赖宅?”

    云芹算算时间:“好像是今日。”

    陆挚:“这么快。”

    “……”

    屋内温暖的谈话声,低了下去。

    天上落下的雪片,却越来越凶,呼啸的冷风,足够把人的耳鼻冻僵。

    赖宅内,灯火通明,赖矮子和爱妾吃酒说话。

    自打衡王去世,昌王行事低调,还真情实感上书几回聊表思念,皇帝感伤,心里已然偏向昌王。

    赖矮子成日忍着,连心腹都没说的事,在妾室跟前炫耀起来。

    他大着舌头:“王爷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别说那东街陆家,就是段家,保管吓个够呛!等着看吧!”

    妾室道:“老爷可要发达了。”

    赖矮子:“自然!”

    当初己巳案,谁踩在昌王头上,他们记得清清楚楚。

    吃了半宿酒,他实在困了,也不知自己何时到屋内睡觉,只半夜被铿铿声吵醒,他口干舌燥:“来人,倒杯水来。”

    没有人应话。

    赖矮子骂了几句,发现这里不是他常住的屋子。

    他起身点了一盏灯,朝声音来源往过去。

    霍征在窗户边,刀柄一下又一下,敲着窗沿。

    他一边敲,一边翻着手里的东西,是赖矮子和昌王派系大臣的书信往来。

    赖矮子大惊失色,酒醒了三分:“霍、霍统领?”

    霍征放下书信:“毒不是你下的。”

    赖矮子勉强定下心,说:“唉,瞒不过统领,确实不是我下的……霍统领如何得知?可是衡王府那两个侍卫说的?”

    霍征不答,继续翻东西。

    赖矮子又猜测,说:“你要找你昧下银钱的账本?不在我这。”

    霍征放下书信。

    他知道账本不在这,只是想看看还有谁,会牵扯进接下来的洪流。

    他道:“毒是我下的。你有什么好处给我?”

    赖矮子恍然大悟。

    他就说怎么才刚要下毒,衡王就真的生病了,原来,天下没有那么巧的事,若有,也是有心人为之。

    他以为霍征要和自己分功劳,赶紧说:“好处可多了去。我们眼下拿捏昌王爷下毒的证据,以后想要当多高的官,就能当多高的官。”

    “将来我当丞相,你当大将军,牢牢把控朝廷,多好!”

    霍征笑了出来。

    赖矮子出身市井,想象不到皇权的强盛,竟妄想把控朝廷。

    霍征:“你写一封信。”

    赖矮子心里毛毛的,还是应下,摊开纸张,问:“写什么?”

    霍征:“就写:你听从昌王之令下毒,戕害衡王,心中有愧,故自戕。”

    一刹那,赖矮子才发现,霍征今夜是来杀他的。

    他还有很多不明白的事,可死亡的阴影,迅速笼罩了他,握着笔的手,疯狂颤抖。

    霍征:“写。”

    赖矮子:“我我我……”

    他惊恐,却也知道求饶无用,是他忘了霍征的恶名。

    只要他死了,昌王也以为毒就是他下的,而霍征却隐匿在后方,成功脱身。

    他告诉自己,先假装写不出来,拖延时间,只要他能嚎一声,就能得救。

    于是,他笔尖太颤,写出来的完全不能用。

    霍征:“你在拖延时间吗?”

    赖矮子大惊,霍征骤然暴起,捏住他的脖颈。

    他“呃呃”两声,指着桌案,表示自己可以继续写。

    霍征:“不用了。你的自悔书,我早叫人准备好了。”

    他的筹划里,不可能连一张仿写的纸,也没准备。

    他想让赖矮子自己写,是为了让这事更天衣无缝。

    但是,赖矮子能爬到这个位置,也有自己的能耐,任由他拖下去,可能有闪失。

    霍征不容许这种闪失。

    昏暗的房梁上,垂下一道粗绳子,赖矮子挂在上面,踢着脚。

    霍征把一张和他笔迹几乎一模一样的“自悔书”,搁在桌案上。

    只要不是精于此道者,是看不出来字迹的不同之处。

    随后,他处理赖矮子写坏的纸,丢到炭盆,烧一半,留一半,故意露出两个还算可以的字。

    任谁看,都会以为这是赖矮子自尽前心里的挣扎。

    做完,霍征出了屋子,迎面的风激起他手上一颗颗鸡皮疙瘩。

    是冷,也是激动。

    他的心腹用同样的手段,处理了赖家姬妾,过来汇合。

    霍征问:“郡主的人快来了吧。”

    那人道:“是,统领,我们走么?”

    霍征:“走。”

    他早就探听到,宝珍郡主会夜里来访赖宅,说来也是巧,赖家的布局,还是云芹和陆状元画的。

    郡主从这里进来,就能找到他送的大礼。

    …

    夜里,宝珍穿上玄色骑装,头发笼在帽子里,身形利落,虽瘦了些许,仍然气度华贵。

    衡王府豢养的暗卫道:“郡主,小的进去就好。”

    宝珍摆摆手:“废话少说。”

    经过这几天,她已冷静下来,赖矮子这里要是能找出问题,那昌王真是蠢得没边际。

    她之所以还要来,不过是不甘心,况且,云芹都为她探查过一遍,她说不来就不来,是对云芹的蔑视。

    这之后,就了却一切吧。

    若大哥要回西南,她也阻拦不得。

    雪色里,他们隐匿身形有些困难,但他们走得仔细,而赖宅也一片死寂,倒是叫他们放松了点。

    宝珍和几个暗卫小心翼翼,到左边的屋子。

    窗户没关,她耐不住好奇望进去。

    一片昏暗里,有人高高吊在房梁下,双眼凸出,面容青紫狰狞。

    ……

    这一夜,宝珍抱着父亲的牌位,闯进昌王府,要一个说法,迅速牵扯出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昌王罔顾人伦,目无法纪,残杀手足。

    宝珍痛哭:“父亲身体康健,却一年年坏下去,原来是因这等腌臜事!”

    “都说天家无情,当真无情!”

    淑妃和皇帝都无可奈何。

    宝珍一直闹,皇帝只好下令禁足她。

    但仅仅一夜,这事就在盛京街头巷尾传开,就是寻常百姓,都会骂两句昌王残忍,衡王可怜。

    皇帝气急败坏,这种皇室丑闻本来应该死死压住,竟被宝珍第一个发现。

    但凡不是宝珍,都不会这么快传开。

    昌王一夜之间跌落到泥坑里,这回陪他一起在泥坑里的人不多了。

    且说往后几日,禁军围了昌王府,一片肃杀。

    可笑的是,昌王真以为是自己下的毒,只恨赖矮子不知着了谁的道,竟被“自尽”,连累了他。

    云芹听说后也惊诧,觉得十分巧合,却又不知哪里不对。

    陆挚也忙得脚不沾地,他该去户部履职,可昌王投毒案一发,皇帝下令,他还得重新捋出昌王的人。

    很快,他发现赖矮子自尽的地方,是房梁高的那个屋子。

    许多人不知,那赖矮子家的房梁,有高有低,得是一个生得高的人,才方便把绳子抛上去。

    云芹疑惑:“他却生得不高。”

    陆挚小声和云芹说:“先只当我们不知。”

    云芹点了点头。

    她相信,朝中能人辈出,应也有人察觉到这点细微之处——果然,此人是大理寺少卿杜谦。

    杜谦年四十八,是“罗刹案”后升任大理寺少卿。

    他是段方絮友人,心思细腻,擅长断案,任职期间,厘清不少冤假错案,叫皇帝十分信任。

    他亲自去赖宅走了一遍,发现房梁的问题。

    只是,一来昌王安插在衡王府的侍卫,也被抓出来,他们指认赖矮子确实下毒,具体是谁下毒却不清楚;

    二来,所有证据,包括毒药,在赖宅乃至昌王府都能找到。

    这也太证据确凿。

    唯一的疑点,是赖矮子的性子,估计很难求死,他的妾室也去得蹊跷,却不足以推翻一切。

    杜谦有疑虑,只好查赖矮子临终前留的自悔书。

    他请了一位在京畿的书法大家,他看过后,说字迹极为相似,但不一定是赖矮子写的。

    若再找一人指出字迹问题,那么,此案可翻。

    可是有能耐的书法大家,也就那么几个,还都不在京畿,此案是拖不起的。

    那位书法大家提起:“你们朝中不正有一位书画后起之秀?”

    杜谦抚须,倏地想到一人:“那个夫妻伉俪的陆拾玦?”

    书法大家:“正是。”

    杜谦:“他不是画好么?”

    书法大家翻出自己前几年,从某位友人手里收来的桃符,问:“大人觉得这字如何?”

    杜谦肯定:“不错。”

    书法大家笑说:“这是陆拾玦十年前的字,如今他的字只会越好,可画的名声太大,掩盖他的字。”

    “他字画双修,只要也说赖管事的字有问题,我就敢说是有问题的。”

    ……

    这日,吏部衙署内,陆挚慢慢吐出口气。

    如今也算“多事之春”。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他正要收拾东西,外头,大理寺少卿杜谦亲自前来找他。

    杜谦官阶比陆挚高,且与段方絮一样,向来秉公无私,当初骆清月的案子,也是幸好有他的支持。

    陆挚敬重他,听了杜谦的要求,随他一道去大理寺。

    廨宇里,杜谦把赖矮子的自悔书,并他从前的笔迹,都递给陆挚。

    他温和道:“拾玦,你看这字,可是出自同一人?”

    陆挚仔细看了一遍。

    须臾,他道:“下官惭愧,看不出字迹区别。”

    杜谦并不失望,这事本就难办。

    他道:“无妨,吃杯茶吧。”

    陆挚道谢坐下。

    杜谦问了陆挚求学之路,惜人才不易,又说:“三元及第者,本朝不一定会出第四个,拾玦要把握好。”

    陆挚拱手:“谨遵大人教诲。”

    不多时,陆挚走出大理寺衙署。

    他去牵马,王文青也在马厩,笑说:“拾玦兄,少卿大人找你?”

    陆挚:“传得挺快。”

    王文青:“最近多事,大家躁着。”

    陆挚笑说:“我要去买点吃的,不和你同路,先走了。”

    王文青知道他又是买给云芹的,不敢多问,便告辞了。

    …

    陆挚骑上骏马黑云,街上不能纵马,他催着它小跑。

    天冷,黑得早,路上几盏灯笼明灭,似乎随时堙灭在昏暗里。

    犹如他此时的心情。

    他自然发现赖矮子的自悔书,和他往日字迹,有很微妙的差别。

    再想他上吊时,选择过高的房梁,种种迹象表示,这件事有异。

    可是,有能耐操纵这么大的事的人,定也在朝中。

    杜谦找自己,王文青都知道了,那个人耳聪目明,定也知道了。

    他得赶紧回家告知云芹。

    告知云芹后呢?他还没定下办法,得问问她。

    终于到家门口,陆挚只看门半掩着,孙伯不在,不远处,正堂亮着烛光。

    家里有客人。

    他心内一沉,脱下斗笠搁到一旁,阔步疾走穿过院子。

    正堂外,孙伯守着,许是没见过陆挚这般匆促,疑惑:“老爷?”

    陆挚只来得及点头,便进去屋内,只看云芹坐在《小鸡炖蘑菇》左边那位上,慢慢啜饮热茶。

    坐在右边的,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禁军统领,霍征。

    他身着软甲,脸瘢痕在灯下,阴影沟壑纵横。

    陆挚心内一沉,又立刻觉得一切说得通了,有这种能耐搅得两位王爷不安稳的,只有霍征。

    他心里紧绷的弦骤地断了,两人四目相对,霍征忽的握住手边的刀。

    见他闯进来,云芹还奇怪:“怎么……”

    小心。

    陆挚连话都来不及说,他几步过来,张手挡在云芹面前。

    云芹一愣,只看他浑身紧绷,温暖宽阔的后背,几乎遮去对面霍征的影子。

    下一刻,“咔哒”的一声,对面霍征把刀放到桌上,双手空空。

    他朝陆挚一笑:“陆状元这是做什么?”

    陆挚抿着唇。

    他明明已经看到霍征身上没有任何利器,可刹那的惊惧,也未能完全退下。

    直到身后,云芹叫了他一声:“陆挚。”

    刹那,陆挚回过神,他拉着她走离了位置,问她:“没事吧?”

    云芹摇头。

    陆挚又缓了语气,问:“我可有吓到你?”

    云芹又摇摇头。

    陆挚:“还有……”

    一旁,霍征实在看不下去了:“问够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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