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霓裳怀着忐忑的心情, 独自坐在关押她的屋中,不敢立刻去歇,唯恐天王缓过气来, 又改主意。
她竖耳听着动静。
谢隐山已是去了, 那个近身看押她的健妇就坐在门外,李霓裳隐隐听到她打盹发出的轻微鼾声。除此,耳中便只剩下不知何处角落里的山中春虫所发的各种唧唧哝哝的求友之声。
慢慢地,她舒出口气,终于, 和衣躺了下去。
但这松气只是暂时而已。
她根本不知明日将会如何, 更担心裴世瑜。
只要一闭上眼,眼前便总是浮现出前日他在那道空中石梁上转面看到她时的样子。
当时和他的距离并不算近,又因日光当头刺目,她甚至看不清楚他面容, 然而,她却清楚地感受到了那一刻,在他的表情里显出来的所有情感, 那是震惊、骇然,以及无比的焦急。
她总觉得, 他会设法来营救她。
说她这回还是和上次一样, 毫无恐惧,根本不在意生死,似乎并非完全符合她的心境。
她也感到了恐惧, 在今夜独自去面对那个天王的时候。
想到此次最后若真的必须一死, 心底似乎也多了几分柔软的记挂。
但是,这些都无妨。
她宁可再次如履薄冰地去面对那个天王,甚至不惜一死, 也不希望他来救自己。
上回能叫他顺利潜入,且成功将她从这里带走,那条天然的密道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吃一堑后,谢隐山怎可能还留着叫外人自由进出。更不用说,这回天王本人在此养伤,这座兵营,只怕从入营的山麓口开始,便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守得密不透风了。
他若来,反而正中那天王下怀。
她的感受或是生死,真没那么重要,不值他去冒如此的危险。
李霓裳只觉心事重重,时而为今夜无意获悉的天王秘密感到不可思议,时而好奇这天王和裴家早年究竟有过何等深刻的恩怨纠葛,时而又不停地担心。
她始终睡不着,正心乱如麻,闭目胡思乱想,忽然,耳中传入一道极是轻微的响动。
夜色中,这响动声听起来似发在她的头顶。
起初她以为是鼠虫走在房梁上,唯恐掉下落到她身上,忙拉高被头,将自己整个人缩了进去。但是很快,她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这窸窣的轻微响声,并非出自房梁,更像是在房顶。
她拉下被,侧耳辨认声源,终于确定,异响声出自房梁一侧角落的那片房顶之上。
难道是山中的什么野兽上了屋顶?
借着屋中透入的昏暗月色,她睁大眼,盯着那个方向。当一道瓦片松动似的微响声再次传入耳中,突然,她领悟了过来。
不是什么山兽。
而是有人在她的屋顶之上,正在搬动着瓦片!
登时,她紧张地心砰砰地跳。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或许会是裴世瑜?
但是,这又怎么可能?
她屏住呼吸,慢慢地从卧榻上翻身坐起,仰着头,紧张地盯着。
很快,只见原本漆黑的屋顶上露出了一个洞,月光从那空口里照入,接着,一道黑影便无声无息地翻入,在房梁上停了一停。
根本无需看清人面,只消见到那道身影,李霓裳便已确定,这个破开屋顶潜入屋内的梁上人,就是她片刻前还在想着的那位裴家郎!
本不可能的事,竟真的发生了。
他应也看到她了,凌空一个跟斗,人便轻巧落地,双足稳稳地钉在地上。
“阿娇!”
“是我!”
应是担心她受惊发出响动,他一落地,立刻轻唤她一声,随即向她走来。
李霓裳也不知自己怎的了,如此口是心非。
方才分明还在盼他不要闯来,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根本无须他救。然而此刻,当真的看到正在心里想的人竟奇迹般活生生地出现在了眼前,听到他又一次叫出她的小名,如何还能自抑。
她胸中一热,一骨碌下地,连鞋都没穿,赤足朝他奔去,一头便扎进了他的怀里。
他应没有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显是一怔,不由停了脚步。当意识到她细弱的两条胳膊宛如藤蔓般紧紧缠圈在他的腰上,脸偎着他的胸,他的心登时滚烫起来,烫得他眼热耳跳,这两日来,对她全部的担忧与想念全都激发出来,张臂便将人反抱住,压向自己,在黑暗里,当终于真切感受到这具柔软温热身子在怀,又低面,唇重重在她额上贴了一下,随即耳语安慰:“莫怕。都怪我来迟,叫你担惊。幸好你还没事,否则……”
耳边那道沙哑而压抑的嗓音顿住了。
李霓裳也醒了神,无声摇头安慰他,更知自己失态,此时怎是放任心情的时刻,挣扎从他臂中出来,示意他稍候,旋即,轻轻提裙,赤足踏着地上漏入的一抹月光,蹑步来到了门后,凑上听那妇人动静。
屋外,妇人鼾声徐徐,时轻时重,显是睡得正沉。
她直起身,待引他到里面些再说话,免得惊动妇人,只觉足下一空,人已被他从后轻轻抱了起来。
裴世瑜将她抱回到里侧的榻上,放她坐在榻沿之上,便自然地蹲在了她的膝前,借着屋顶透入的月光晕影,手掌托起她的赤足,将她可能沾上泥尘的足底贴在自己膝上,擦了擦,随即一面为她穿鞋,一面低声告诉她,他绕开天生城的入口,沿侧峰攀援而上,登顶之后,又在一面可通天生城的绝壁顶上挂下绳索,攀援而下,就这样,避开防守,又一次地潜了进来。
他说得极是简单,仿佛此事轻松,谁人来了都能做到,却没有告诉她,那是亘古以来,连采药人也从未有胆尝试过的猿道,他从早攀到夜,只有飞鸟从脚下掠过,中间更是因了山风猛烈,经历了数次险些坠崖的危情,这才成功登顶,又缘索而下。
他更没有告诉她,在与枯松师父汇合后,他竟死命阻止自己去救她,说什么太过危险,让他不用管,自己另想办法救人。
他怎么可能等?
落入那老贼手里,不尽快将人救出,等大和尚想出办法,她人都不知被怎样了。
摆脱掉极力阻拦的大和尚后,他单枪匹马赶到,将生死置之度外,靠了一腔的血勇,终于从天而降,接近这座兵寨。
但天生城内营房众多,又黑漆漆一片,他也不知她到底被关在何处,当时只能暂时停在崖壁之上,想寻个合适的地点,避开岗哨下来探查,正好看到她被谢隐山从一处高屋内引出,带到此处,这才寻到了她。
此时他已为她穿上鞋,直起身时,转头看了一眼外面。
除去妇人,院外还有很多岗哨。
难怪他没有穿庭,而是从屋顶入内。
就在李霓裳以为他想如法炮制,如前次那样,带她再避开岗哨,攀上那道绝壁离开此地,他已转回脸,轻道:“这回我不能再带你走我来的道了。太危险了,我不敢保证不会出事。”
那他是什么打算?
难道就这样带着她,直接硬闯出去?
倘若他的坐骑也在,或还可以一试。
没有神骏,她又完全是他的拖累,以天生城的地形和如今的兵力,纵然他是三头六臂,恐怕也不可能成功带她强闯出去。
他附唇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李霓裳惊住了。还没听完,便拼命摇头。
他竟要去劫持那个天王,以他为人质,要他们放她走。
“我想过很多遍了,唯有此法可行。”他解释道。
“他们不会想到我这么快便到了,趁其不备,那老贼又还伤着,是下手的最好机会。到时看情况,倘若咱们可以汇合,最好不过,以老贼为人质,一道闯出去。万一……”
他的目光凝落在她的面上。
“那老贼非普通之人,胆气恐也非常人可以比拟。万一他赌你在,我便不敢动他,抵死不肯配合,或是出了别的意外,咱们实在无法碰头,你也勿怕。只要老贼在我手里,谢隐山必不敢轻举妄动。到时,我叫他们放你走,我留下。他们目的是我,没有理由再扣你不放。我的马就放在外面的东林里,你过去找它,骑上它,它会带你去找枯松师父……”
李霓裳不住地摇头:“不行……不行……”
她仍是没有习惯自己已能说话,方才刚见到他时,仍是下意识地以点头或是摇头为交流方式。直到此刻,方出了声,听去细若蚊蚋,语带啼腔。
他再次伸臂,将她搂入怀里:“公主听话。”
“真的不用为我担心!只有你出去了,我才能放手和他们干!再说了……”
他轻顿。
“我还没听够公主说话呐!无论如何,我也是一定要回去的!”
他俯首靠向她,用极是轻柔的声音哄道。
李霓裳鼻头一酸,忽然,想起今夜发生的事。关于他那把匕首,以及她新发现的天王与裴家姑姑的秘密。这秘密仓促间,她不知道告诉他是否合适,是否会被认为是对裴家姑姑的冒犯。但是匕首的事,是否应当立刻叫他知道。
她正想说,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有人似正靠近,在远处与守卫说着话。
李霓裳的心猛然一跳,第一反应便是谢隐山又来了!
说话声停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急忙催他先避一避,道谢隐山对她颇为照顾,看下他来所为何事,不用为她担心。
又环顾屋子,想寻个可以容他暂时藏身的地方,奈何此屋虽比前次关她的地方齐整,屋中依然没有足够可以容人的大件器具,连榻也是简制,榻沿下方无遮,一览无余。
裴世瑜从身上取出一根勾索,往房梁上一抛,攥住,借势凌空一个纵身,人便上了房梁。
他低下头,看一眼正仰望着自己的她,向她点了点头,探臂出去,勾住房顶一根粗壮的屋椽,一个发力,人便上了房顶,迅速将方才拿掉的瓦片遮盖回去,只余一道口子。
此时外面的人也已行到近前了,发出的响动惊醒那看守她的健妇。
她似慌张起身,出去相迎。
“……太保恕罪!实在是如此晚了,未料太保还会到来,方才未曾听到,并非是有意怠慢太保! ”
妇人惶恐的声音传入屋内,钻进李霓裳的耳里。
第62章
伴着门锁开启的响动声, 门口亮起烛色。妇人手托烛台现身,应未料到这个时辰,李霓裳还和衣坐在榻沿上, 一愣。
“小娘子醒着最好不过了。振威太保来了, 道是有事……”
妇人回望一眼身后,解释一句,话音未落,只见门后身影一晃,已是走来一人, 停在妇人身前, 发声命她退下。
妇人犹豫了一下,终是不敢抗命,放下烛台,慢慢走了出去。
李霓裳认了出来, 正是那夜在黄河边山麓口前拦路的那个人。只见他恭恭敬敬,向着自己深深作了一个揖,口里说道:“深夜冒昧来访, 实是唐突,还望小娘子见谅。在下复姓宇文, 单名一个敬字, 天王便是在下叔父。这里见过小娘子了。但不知小娘子芳名为何,可否告知?”
李霓裳怎会理他,依旧坐着, 冷面侧对不动。
宇文敬非但不恼, 再看几眼,反而愈发心动起来。
那夜他在马上惊鸿一瞥,便念念不忘, 本以为再也没机会遇了,心中未免遗憾,对那个裴家小子,更是又妒又恨,没想到转个身,此女竟自己撞了出来,又被带到这里,若不是碍于谢隐山的阻挠,他早就已经来了。
今夜他实是睡不着觉,眼一闭,浮现的就是那美人的朦胧模样,腹热心煎地实是忍耐不住了,方才悄然到来,强行屏退看守,闯了进来。
其实严格来说,他连此女确切模样也没看清。第一眼是月下照面,她几乎整个人藏在裴家子的怀里,只露出张朦胧面庞。第二眼倒是白天,但距离太远,也没机会细看,就被谢隐山的人给带走。不过,这丝毫也未影响他对这女郎的印象,只觉她极美。
此刻终于得以近距离相对,他口里说着话,眼却一直在窥,借着灯火之色,终于确定,自己并未看错,女郎真真是羞煞芙蓉的一张婵娟娇面,粉雕玉琢的一副花月之身,见之叫人忘情,不禁怔了,立着话也忘说,只顾看了,直到发觉她面露愠怒,这才醒神,登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也要去向叔父求告,求他将这女郎赐予自己为妻。
义王陈永年曾多次私下里告诫他,天王不好女色,叫他平日亦要克欲慎行,勿再往府邸里充塞美人,免得引他侧目。他深以为然,奈何天性好色,便如腹饥之人好食,无法自控。
但是这回,不一样了。
此番只要得到此女,他便洗心革面,那怕遣散后院也是无妨,往后金屋贮娇,只与她莺俦燕侣,如此,既能得美,又顺天王心意,岂不两全其美。
更何况,此女的身份,虽然目前他还不敢完全肯定,但十有八九,她就是裴家娶的那位前朝公主。
去年冬,齐王之女被人送到天生城里来的时候,他人不在,但城中不少人见过崔女模样。
就在今夜,义王陈永年私见过他,告诉他一件事。这个与裴二关系匪浅的女郎,好似就是崔女。再联想到裴二与前朝公主联姻一事,他不得不猜测,此女极有可能就是公主本人。
陈永年的意思,倘若是真,便看机会,能否说动天王,将公主嫁他。
倘若这是真的,夺叔父仇敌所娶之女为妻,此女还是公主,不但极大地羞辱对方及其家族,对这边来说,也不失是件人无我有俾睨群雄的增光添彩之事,更不用说,她还有天生祥瑞之名,有助于稳固他的地位,增加威信。
总之,娶到她,好处多多。
他在心里盘算停当,看一眼四壁,赶忙赔笑讨好:“小娘子怎会住在这里,太委屈了!谢隐山是如何做事的!我这就引你换一居所,小娘子请随我来!”
李霓裳怎会应他。
宇文敬一顿,想了想,又笑道:“小娘子应还不知我这边的情形吧。我叔父雄兵百万,所向披靡,潼关一战天下震荡,谁人不惧我叔父之威。料不用多久,什么大召皇帝,青州齐王,还有河东裴氏,统统必将覆亡!剩下大小武夫,诸如江都王陈士逊之流,更都是些土龙沐猴之辈耳,不足一提!我叔父夺天下,如探囊取物而已!”
他靠近些,稍稍压低了声:“小娘子你还不知吧,我叔父无妻无子,膝下唯我一点血脉而已。将来他的一切,全是我的!只要你跟从我,我向你发誓,往后我必对你一心一意,以你为贵,你想要什么,我悉数双手奉献给你!”
李霓裳起初还以为他是受他那个天王叔父所遣,来这里要说什么正事,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歪到这上头去了,越听越不像话,浑身不适,正难受着,想到裴世瑜此刻就在屋顶之上,只怕这人说的这些胡言乱语,全都叫他听了去。
他脾气不好,本就爱动不动发怒。万一又误会到自己的头上,那可怎生是好。
想到这里,她慌乱地偷看一眼屋顶那个方向,立刻站起来,指着屋外怒道:“太保自重!我和你都不认识!不知你在说些甚的胡言乱语!你快给我出去!”
她自觉语气已是极重,却不知才恢复言语能力不久,中气不足,嗓音细弱,又根本不懂如何骂人,发出的怒斥之音,听在对面这登徒子的耳里,便仿佛燕语莺啼,娇娇滴滴,又见美人灯下嗔态,也是另一番的美,极美,半身都要酥软下去,顺着她话便调笑起来:“不认识又不打紧。我今夜来访小娘子,咱们不就相熟了吗?”
李霓裳耳中听得房顶上好像起了一道轻微的咔哒之声,疑是他踩动瓦片所发,急忙站起身,自己飞快向外走去。这宇文敬一时心痒难揉,色心大作,连陈永年叮嘱他先保守秘密也忘记了,冲口就问:“小娘子你可是圣朝的那位酌春公主?”
李霓裳一愣。
这样子落入宇文敬眼里,知应是了,倍加狂喜,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也不顾了,几步冲了上去,噗通一下,跪在她的脚前,挡住去路,仰头道:“我对公主一见倾心,一面过后,便念念不忘,梦劳魂想。待我继了叔父大业,我唯公主马首是瞻!”
“对了!”
他想了起来。
“我听闻圣朝有不少皇亲王公乃至先帝的身后之地惨遭强贼挖掘,抛尸扬骨者,亦是不在少数 !待到将来,只要公主一句话,我必为他们重新修庙,以表我对圣朝敬虔之心!”
李霓裳看他越说越是荒诞,脑海里已自动浮现出裴家二郎发怒的模样,愈发心慌,更担心他怒极不顾他自己安危冲动行事,怎还肯停留,拔脚迅速绕过去就要走,哪想到宇文敬伸手,一把扯住住她的裙裾。
“求公主疼惜我一些可好!”
李霓裳何曾见过如此厚颜之人,吓得惊叫一声,浑身汗毛瞬间倒竖。
小金蛇也开始警惕起来。
然而,不待李霓裳想到小金蛇,房顶上的那位裴家子先便已是忍不下去了。
方才早在他听到这宇文敬对她口出不敬开始,便就隐怒不止。
及至此刻,更是怒火中烧。
本还在踌躇,思虑这宇文敬分量或许不够,未必就能换得自己和她一道离开。
但此刻,一股恶念突突地涌上心头,完全无法抑制。
什么生死,不过小事而已。
裴世瑜立刻便做了决定,现身拿下这厮,直接以他为人质,换她离去。待她走后,一刀捅死这厮,剩下,全看天意。
此番真若死在这里,心志难酬,固然遗憾,然而,他不会后悔。
没有他裴世瑜,北方的边关和追随裴氏的百姓们,也还有兄长、大师父以及无数的裴家将士在,他们会继续守卫。
她陷入此境,却唯他一个人而已。
为她而死,他觉得值。
裴世瑜正待一脚踢破屋顶跃下,忽然此时,院外火把晃动,疾奔来了几人,领头竟是谢隐山。
只见他奔入,迅速来到那扇门前,一掌推开房门,大步跨了进去。
“住手!”
谢隐山喝了一声,人已到了近前,两道锐利目光扫了眼屋内情景,皱了皱眉:“太保这是何意?”
宇文敬这才如梦初醒,急忙撒手,又意识到自己还跪在地上,丑态毕露,知外面应有不少人正在暗中观望,臊愧不已,从地上起来,勉强作出无事的样子,讪讪地强行解释:“这女子十分重要,是捉住裴二为叔父复仇的关键。我担心关在此处不安全,前来察看而已……”
他一顿,索性改口:“人还是我带走吧。由我亲自看管,必万无一失!”
太保秉性,谢隐山如何不知。方才便是外面的守卫将消息传到他那里的。
他不动声色将女郎挡在自己身后。
“太保放心。此事天王交给了谢某,若有意外,谢某自会向天王请罪。不早了,太保也亲眼来看过了,便请太保放心回吧。”
“今夜无事。”他又补道。
宇文敬却不肯走。
他方才改口,是想在这女郎面前挽回一些颜面,却当场遭谢隐山落脸,当着这公主的面,叫他愈发难堪。
方才自己在她面前,分明是夸下海口的,此处除了天王,便数他地位最高。
这叫他如何下得了台?
又想到平日积怨,忍不住变了脸色,发作出来:“谢隐山!你休仗着自己有些资历,便颐指气使,忘了你的身份!此次叔父受伤,全是因你保护不力!我告诉你,这女子,我非要带走不可!”
谢隐山面上不见任何怒色。
“太保执意如此,我亦无不可。只是,此事须先告知天王。如此晚了,不好打扰。请太保再等一夜,待天明我禀过天王,自不会阻拦。”
他的语气恭敬,然而,话里毫无可商榷的余地。
“你——”
宇文敬脸色涨得通红,一咬牙,正要拔刀,这时,外间又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义王陈永年已驱散周围之人,匆匆奔入,看一眼屋内情景,神色微变,径直疾行到他身畔,一把捏住他手,将那已拔出一半的刀给压了回去,接着,立刻转向谢隐山。
“太保今夜喝了些酒,方才出于对天王的关心,这才乱了分寸,做事不当,又胡言乱语几句。咱们老兄弟了,跟随天王多年,也算是太保长辈,看着他大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天王面上,暂且不与他计较。待天王身体养好,下回有机会,叫太保摆酒,向信王你赔罪,如何?”
说罢,横宇文敬一眼。
宇文敬方才是要在美人面前争面子,此刻冷静下来,自然也害怕谢隐山告到天王面前去,见状,急忙借坡下驴,向着谢隐山拱手赔罪。
谢隐山一开始赶到,本也无意将事闹大,言语里暗示过宇文敬,只要他立刻离去,他便当今夜什么事也没有,不会惊动天王。奈何宇文敬自己油盐不进。此刻见陈永年如此发话,思忖一番,想到天王整家族唯剩这一个后裔,也只能笑了笑,作罢。
陈永年暗松出一口气,知今夜此事算是过去了。瞥一眼那个站在谢隐山身后的公主,随即不再停留,领着垂头丧气的宇文敬走了出去。
谢隐山目送两人离去,安慰了李霓裳一句,叫她不必害怕,继续去歇。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他也没在意,只当她被方才的事吓到了。
出去前,他习惯性地又环顾一圈四周,忽然,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感觉很难说清,或是他多年刀头舐血练就出来的直觉。总觉此屋仿佛哪里不对。但到底哪里,一时又说不明白。正待再察看一番,这是,听到外面似有异动,立刻奔出,一愣。
只见天王不知何时,竟也来了。
他乘在一架两人抬的坐辇上,停在对面,仿佛正在看着这边。周围守夜的卫兵纷纷下跪。
陈永年带着宇文敬出来,显未料到会遇如此一幕,定在了原地,一时竟忘记反应。
如此深夜,还带着伤,天王竟仿佛又喝了酒。
谢隐山从他那方向来的风里,嗅到了淡淡的一缕酒气。
“怎的,美人还是不够吗?”天王似笑非笑。
“那就再赏你两个。明日自己去挑罢!”
他话音落下,宇文敬已是上去几步,扑跪在地,一面用巴掌轮番抽自己的脸,一面痛哭流涕。
“侄儿错了!叫叔父失望了!恳请叔父再给侄儿一个机会!侄儿发誓,明日起,痛改前非……不不,今夜立刻便遣散姬妾,往后一心一意,听叔父的话!为叔父办事!忠心不二!万死不辞……”
坐辇在悔罪和抽巴掌的声音里渐渐远去。
谢隐山看着义王领着垂头丧气的太保离去,四周寂静了下来,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追了上去,进言道:“天王怎还饮酒?养伤最忌活血。”
说完,并无任何回应。
谢隐山无奈,只好转了话题:“启禀天王,我有些不放心,总疑心营寨万一哪里还有纰漏,又叫那小子钻了空。别的不怕,天王伤情在身,还请入夜后,无事勿出。”
天王终于冷哼一声:“你过虑了!都这时候了,还不见那小子有半点动静。不过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此番他若是真敢再来闯寨,孤反倒肯高看他一眼。”
谢隐山一顿。
“不必跟了!孤方才睡不着,出来透口气而已!”
言罢,坐辇自顾去了。
谢隐山只得停在原地,目送那一抬坐辇登上高坡,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他停在原地,望着四面黑漆漆的山寨,心中的那种不安之感,变得愈发强烈,正在费神思量,忽见天王身边的一个亲随疾步走了回来,传来一道命令。
“天王有命,将那女子带去,由天王亲自安置。”
第63章
李霓裳怎能想到, 一个夜晚还没过完,便接连发生了如此多的事。
谢隐山总算出去了,但她不及确认裴世瑜此刻人是否还隐在房顶之上, 就见他又转入。
接着, 毫无理由地,她再次被带去了那座位于高地的屋宇之中。
还是今夜她刚到过的那间书房,但与方才不同的是,外面候着一个老仆模样的人,看起来仿佛在等她。
见她来了, 将她领入, 嘱她在此等着天王,言罢,望一眼案上一只看去已是半空的酒坛,无声地低叹了口气, 愁眉苦脸地去了。
李霓裳一个人开始等待。
她的精神起初极是紧张。她不知裴世瑜此刻人在哪里,是否还是计划劫持天王。她也不知那天王将她弄回这里的目的,此刻人又去了哪里。她在屋中僵坐, 耳里始终静悄悄的,除去远处回荡在峰峦间的夜风呜鸣之声, 再没有半点别的动静。
片刻之后, 她的注意力被案上那半坛酒吸引,心忽然急速跳动,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方才在她离去之后, 天王显是一个人在此喝了些酒。
小金蛇养了快两日了, 毒液应有恢复。
倘若趁这机会,往酒水里滴入毒液,将人毒倒, 那么,不必裴世瑜再涉险劫持,她便可以轻松助他实现目的。
蛇毒须经血液,才能发挥最大毒效,故小金蛇咬人,是最佳途径。
若这天王好好的,喝下毒液,对他影响或也不会过大。
但是恰好,他如今受了内伤,肺腑破裂。毒液入腹之后,必定很快便会侵入经脉,游走全身。
只要毒发,他的生死便掌控在自己手里。
李霓裳顿时精神一振。
实话说,虽然那个横海天王是她李家的仇敌,还将她抓到这里,简直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
但是,也不知怎么回事,在亲眼见过真人之后,她在心里对这恶人似也没有想象当中应当有的那么大的仇恨,甚至,一度竟觉此人颇为可怜。
但是,无论这个天王和她之前想象得如何不同,甚至博得她几分不该有的同情,只要与裴世瑜的安危相比,便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要对裴世瑜不利,那么,莫说一个天王,便是十个,一百个,她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下手。
但是,李霓裳不确定,他回来后还会不会继续喝酒。
小金蛇要完全养回毒液,至少需十天。如今才两天左右,能取到的毒液,实在有限。
她若强取,加在酒里,他回来却不喝,那便是彻底浪费。万一接下来若再需小金蛇的帮助,毒液却是已尽,那将如何是好。
李霓裳思忖片刻,做了决定。
先不动,等他回来再定。
若他继续饮酒,最好不过。看他对裴家姑母的一切都极痴迷,到时,她可以继续胡诌一些他喜欢听的话,趁他醉眼迷离心神涣散,以她和小金蛇的配合程度,完全可以找到机会往他酒中滴入蛇液。
他若是不喝……那便一不做二不休,冒险,伺机驱小金蛇攻击。
这个法子,她有一点顾虑的。这天王身手应当不俗,就怕他还没毒发倒下,小金蛇先伤在他手里,那是她万万不愿看到的事,故最好还是往酒中施毒,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既能达成目的,也能保证安全。
主意打定之后,李霓裳又等片刻,依然不见那天王人影,按捺不住,起身走了出去,张望四周。
这里地势最高,立足于此,整个天生城便一览无遗,只见城寨三面悬空,只在她身后的一侧,是那道裴世瑜下来的万丈绝壁。
此时应已过四更了,在这处居所的外面,她不时看见守卫在夜影中来回走动巡逻的身影。
那个天王,到底是去了哪里?
李霓裳正费解,鼻息里嗅到了夜风夹带而来的一缕异味。这气味若有似无,但她还是辨了出来,似是香烟燎烧所致,方向来自身后。
她循着气味,小心地沿着开在庭院东门角的一条穿堂,试探地转到了屋后,这才发现,原来此屋之后,在绝壁的脚下,还连着一座小崖坡。
夜色显出一道立在崖头前的人影,那人向北而立,看那背影,正是天王。
崖头附近的地上燃着一堆香火,红光跳跃闪烁,青烟袅袅,正随夜风四下扩散。
李霓裳隐在屋后一个漆黑的角落里,偷窥前方那道背影,起初屏声敛气,不敢惊人。良久过去,发现他宛然凝固,始终不动,似全然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不禁暗暗焦急起来。
这样等着不是办法。她正思索是否弄出点动静,好将天王引回屋中,这时,只见那道身影突然动了一下,似被什么响动之声从自己的世界里唤醒。
只见他倏然抬头,环顾他上方的夜空,在努力寻找什么似的。背影望去显得十分激动,又仿佛带了几分张皇。
“静妹!是你吗?是你终于来看我了吗?”
片刻之后,只听他颤抖着声,向着头顶那片漆黑的夜空发问。
他的声音落下,周围静悄悄的。
片刻之后,一道夜风吹过,他身畔那道绝壁之上,发出了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
原是夜风掠过崖壁,所发的一阵草动之声。
那天王似也领悟了过来,却仍固执地仰面等待,然而,良久过去了,除去草木风声,始终再无半点任何别的动静了。
他终于颓然地低下了头。
“静妹,那小女娃说你会在旁伴着我的……”
他喃喃又道,语调怆然,话未说完,戛然而止。接着,他转了身,向着住处慢慢走了回来,脚步略带踉跄,显是人已醉酒了。
李霓裳也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
应是这天王方才出神过甚,误将风动草木之声,当做是魂灵降临相见。
看见他已转身来了,她也猝然醒神。
实是这气氛太过压抑和绝望了,她竟也似受到几分感染,心中浮出一缕难以言明的难过之情,见状,想要悄悄后退,免得叫天王撞见尴尬。
又想着赶紧回去,趁他没进屋前,提早准备下毒。
她有一种预感,天王回屋,必会继续喝酒。
这样最好不过了,大家全都省事。
就在她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之时,对面天王又停了步,身影立定片刻,突然,他喝了一声:“什么人?滚出来!”
李霓裳吓了一跳,还道是自己方才的退步声惊动了他。
没奈何,硬着头皮正要现身,这时,头顶发出了一道充满讥嘲的轻笑之声。
“宇文老贼!竟然真的是你?我可不是你那个什么静妹!”
“方才见你酸成这样,小爷我还道是找错了人!”
这声音……
李霓裳太熟悉不过了。
她抬起头,见在头顶距地数丈高的一块绝壁突岩之上,高高地立着一道身影。
正是她方才一直在担心着的裴世瑜。
“是你!裴家的小子?”
天王应认出人了,却不见震惊,倒仿佛是恼羞成怒了起来,厉声叱问。
“你是如何进来的?藏头藏脑,果然小贼而已!”他怒骂道。
裴家子并未回应。
在轻笑声里,他已落足崖岩,几个纵跃,便迅速下到了距天王不远的头顶之上。
伴着一道月下掠出的剑铓寒影,他人如同飞镞一般,急速扑至。
几乎是在李霓裳眨眼的瞬间,剑光便从头顶掠至天王身前,砥锋到达。
这天王显还牢记上次教训,知裴家子出手狠厉,当即便做反应,非但不避,反而拔刀,一刀迎头,格劈上去。
他这刀沉凝无比,以世所稀有的陨铁所铸,贯之以他惊人的臂力,“铛”一声,裴世瑜臂膀一麻,手中剑抵不住刀刃,拦腰而断。
一击未果,他也未慌,将断剑一抛。几乎同一时刻,便抄起地上一块拳大锐石,径直往对面天王胸前的伤处掷射而去。
这一击必中,裴世瑜极是笃定。
他的伤必受不住这猛然一击。剧痛之下,必乱分寸。
石块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果然,重重地砸在了天王胸前那还未完全愈合的刀伤之上。
令裴世瑜意外的是,对方反应竟然没有他预料那么大,不过只后退了一步,面露几分痛色,旋即便迅速站稳了身。
天王低头看一眼掉落在地上的石块,抬目,见对面这裴家子面露讶色,心中暗呼侥幸,听了谢隐山的劝。
否则,方才只怕是又要中这裴家子的阴毒招数。
裴世瑜很快便猜出来了。
宇文纵的衣下,必是穿了一层软甲。
这倒是他起初没有料到的。
两次攻击,皆被化解。
此时他已听到前方传来了呼喝之声,知谢隐山那些人必很快赶到,不禁有些焦急起来。
心里更是清楚,他此刻唯一能制住宇文的法子,便是和他近身肉搏。
他牙一咬,目中闪过一抹凶光,又迅速扑地,一个打滚,狠狠一脚,扫向了天王的腿脚。
方才胸伤中了投石,虽有内穿的宝甲护身,并未造成过大伤害,但这投石力道极大,恰又是尖锐一面射中伤口,疼痛自然不轻。
只是宇文纵不愿在这小儿面前示弱,强忍而已。
更未料到,还没来得及缓过一口气,裴家子腿脚又到。
拳怕少壮。
况且,天王固然武功盖世,但已多年不曾有机会再与人近身肉搏了,论反应,怎比得上这弱冠之子。
他这一下再也避不开,胫骨一痛,人便被裴家子的腿脚重重掀翻在地。
不及他有所反应,这裴家子又迅速翻身,压坐在了他的身上,一摸,就从他的腰上抽走那一柄匕首,接着,朝他喉咙抵来。
天王年轻时的血性,登时也被这狠勇的裴家子给激发出来。
赌他目的,只是劫持,不敢真的伤自己性命。否则,他与那小女娃便休想活着离开这里。
天王双目暴□□光,非但不护自己颈项,反而猛然挺身,屈膝,重重击向裴家子的后背。
这一击果然成功。
裴家子一个犹豫,人便被他踢开,天王怎容他手里持有武器,立刻去夺,争时,匕首脱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着崖坡飞了出去。
以为早便遭弃的匕首重见天日,在天王眼里,几如同性命。
崖坡下方是地震而成的裂谷。匕首若是掉下,与恒海一沙有何区别。想再寻回,只怕是无望了。
他不顾一切,纵身便扑了上去,探手去接。总算是在匕首飞出崖头之前,一把抓住。
然而去势太猛,他足下一时收不住力,人朝向俯冲。幸得他攥住崖坡上的一块岩石,这才挂住,没有掉落。但那石块无法承力,很快便开始松动。周围的细碎石子开始簌簌落下。
就在那块岩石将要松脱之时,一只手突然探下,将天王手臂一把死死攥住,止住坠势,一点一点,奋力将人往上拖拉。
李霓裳看得惊心动魄,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帮他一道拉人。
在她的协助之下,裴世瑜发力,终于,将人从崖头下拖了上来。
紧接着,一把夺回自己的匕首,将匕刃横在天王脖颈之上。
当谢隐山赶到,惊见天王已被裴家子制住。
“你们退下!我有话要与他说!”
应是牵动胸伤,天王的面色惨白,看起来精神极是萎靡,任匕刃横颈,闭目了片刻,方缓缓睁眸,下令说道。
第64章
谢隐山怎肯就这样退下, 然而天王之命,又不得不从。
他双目紧紧盯着那个横匕正抵着天王咽喉的裴家子,挥手, 示意亲兵后退, 自己也慢慢地退了些下去。
崖坡之上,剩了天王与李霓裳裴世瑜三人。
方才的情况,实是极其危险。拉不住,便是三个人一道坠崖。
李霓裳已使出了全身的气力,几乎咬碎银牙, 此刻险情终于消除, 一下便脚软手软,无力跌坐在地,只觉心还在砰砰地剧烈跳动。
裴世瑜比她也是好不了多少,夺下天王佩刀之后, 持匕,将刀尖紧紧抵在天王咽喉之上,人却也是满头大汗, 喘息声清晰可闻。
倒是那个被挟持的天王,此刻看起来反倒最为平静, 看去丝毫也无反抗的意图, 闭目了片刻,道:“孤生平最是恩怨分明。你方才救了孤,此前刺孤之事, 可不与你计较了。”
裴世瑜怒道:“我可不是为了救你!”
天王似也料到他会如此反应, 未再接话,默然了片刻,忽然又问:“你这匕首, 从何而来?”
问出这句话后,他睁目转颈,不顾匕尖破皮,任颈血滴淌,只盯着身后之人。
“关你何事?”裴家子的语气极是生硬。
“你应也看得出来,此匕非你裴家祖传之器。你不敢说,莫非是你裴家人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从别处占有过来的?”
裴世瑜险些被气笑,“老贼,你少激我!以为我会上当?”
他这匕首的来历,还要追溯到小时候。当时他八九岁,正是上房揭瓦人嫌狗厌的年纪,有天无意在兄长书房里搜出一只锁匣,出于好奇,将锁弄开,发现里面藏了一柄匕首,匕鞘镶饰以各色古老宝石,华贵庄凝,抽匕,更见利光四射。
他一眼相中,只觉爱极,立刻便去求告兄长,要据为己有。
此匣深藏,观那匕首,也非凡器,他本以为兄长不会轻易答应,不料踌躇一番过后,兄长竟点头应允,说此匕是姑母遗物,而姑母生前最是爱他,本也是想在他成年后转他,既被他发现,提早转他,也是无妨,只吩咐他要好生保管,不可遗失。
然而,虽明知老贼套话,终究年轻气盛,还是忍不住道:“你既问,何妨叫你知道。此匕乃我仙逝姑母的遗物。兄长说姑母待我极好,便转与我,以资记念!”
“只是如此?”天王追问。
“既是你姑母所有,当初为何不将此物随她一道下葬?”
裴世瑜想起方才那惊险的一幕,气不打一处来:“你问这许多做甚!罗里吧嗦!”
天王恍若未闻,只凝目在月光映照出的这裴家子的面容之上,久久未再出声。
裴世瑜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又窥见谢隐山的身影还停在不远之外的暗处里,便喝道:“看我作甚!叫你的人再退远些。敢来花样,我便用这匕首割了你的脖颈!”
宇文纵缓缓又闭目,不再看他,似在养歇元气,片刻后,开口说道:“你要怎样,才肯放孤?”
“叫你的人全部退开!我要带她走!”
“不可能。”宇文纵断然拒绝。
“看在你二人方才拉我一把的份上,我放你们一个人走,这已是孤最大的让步!”
“那便让她走!”
早便料到这老贼不会完全退让,裴世瑜眼都未眨,立刻接道。
宇文纵睁开双目,淡淡瞥他一眼。
李霓裳这一刻只觉柔肠寸断。
若要她自己抉择,她宁可留下,由他出去。
或者,要死,就和他一起死在这里,她也无惧。
然而现实,却是她不得不走。
她若执意留下,只会给他凭添累赘。
只他一个人的话,说不定,他还能搏出一线生机。
她的心胸闷涨,眼眶发热,又不敢抹泪。
正难过得无法抑制,忽然,耳中传来一道声音:“匕首与这女娃留下!你给我滚!”
李霓裳一怔,抬起头,见裴世瑜也猛地转面,两人四目相交。
“不行!”
他醒神过来,面露怒意。
“你意欲何为?你恨我伤你,我自愿留下,给你一个交待便是!你为难她作甚?堂堂丈夫,枉称天王,你脸面何在?”
天王道:“孤方才说了,你我已是两清。你走便是。但这小女娃,你当孤不知她身份吗?她可比你贵重得多,孤要留她,谁能阻挡?”
“你休想!”裴世瑜大怒,手腕微微施力,匕尖便扎入了天王的咽喉,一股细血顺着匕尖沿着天王脖颈流了下来。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你若不放她,我先一刀割断你的脖,放你的血!”
天王面露不屑讥色,一顿,朝着前方大声喝道:“谢隐山听令!”
谢隐山立刻从暗处现身,快步行到近前。
“听着,孤此刻若死在这小儿手里,你即刻传孤的命,由振威太保继孤之位,你与陈永年辅佐太保,继孤未竟之事!”
“属下遵天王之命!”谢隐山抱拳应道。
“去,把这女娃先给孤抓起来!”天王继续下令。
谢隐山应是,向着李霓裳走去。
裴世瑜算到了宇文纵或不惧威胁,然而,又怎会想到,他的目的竟然不是自己,而是她。
眼见谢隐山向她逼去,惊怒交加,不顾一切,一把抽出方才所夺的刀,待上去阻拦,那天王等的,就是这一刻。
一俟他心神分散,猛然发力,登时便从匕下脱颈而出。
谢隐山追随他多年,二人一道出生入死过不知多少次了,似如此的配合,早便心有灵犀,根本无需多言,只需当场一个眼神,便可心领神会。
方才他去拿公主是假,救天王却是真。
一看机会来临,顿时返身飞扑而上,立刻便助天王从匕下完全救出,扶着他时,见他颈下血已成片,沾染衣襟,担忧不已:“天王你怎样了?快些去处置伤!”
天王神色阴沉无比。
他抬手,摸了把血糊糊的脖颈,随即甩开谢隐山的扶持,自己立定,呼道:“来人!将这里包围起来!”
火把闪烁。从谢隐山方才站立的后方一下涌出来无数的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将这座崖坡唯一的出口围得水泄不通。
前排更有数十弩兵,早已站好位,齐齐挽弓搭箭,只待一声令下,便将乱箭齐发。
任是神仙到来,也休想再活着脱身离去了。
裴世瑜立时领悟,想必这宇文纵一开始便没打算放人。不禁怒骂:“你这老贼,出尔反尔,何以取信于天下?”
宇文纵面不改色,冷冷地道:“孤早年就是误信人信义,才落得今日孤家寡人的地步!世上人人都骂孤魔头枭首,可笑你裴家人,更是自命清高,瞧不上孤,今日孤若不叫你见识一番,岂不是白担了恶名?”
他大笑起来。
“况且,你裴家之人,难道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孤向来记仇,睚眦必报?方才孤分明已叫你走了,是你自己不走,那便怪不了孤了!”
“裴二!”
谢隐山眼见天王脖颈还在渗血,焦急不已,更因自己先前数次在这裴家子的手里吃过大亏,对他极是防备,好不容易,此次终于占得上风,唯恐万一再次生变,当即命弓箭手将箭全部对准李霓裳。
“束手就擒,天王自不会为难这女娃!你再负隅顽抗,我便先射倒她!”
裴世瑜望着对面密密麻麻的包围圈和无数对准了她的箭簇,将目光投向垂泪的李霓裳,朝她微微一笑,轻声安慰:“别哭。都怪我,太无用了。我没事的。”
言罢,他抬臂撒手,“铛”一声,将手中的刀掷在了地上。
谢隐山见状,暗松口气,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召孟贺利拿来绳索,上去,亲手将这裴家子捆得结结实实。
天王这才缓缓地放松了些神色,接着,仿佛便感觉到了来自身体的疼痛。
他紧紧锁眉,抬手按了按自己的伤胸,随即恨恨地道:“将这小子投入犬房,关到他向孤求饶为止!”
折腾了整整一夜,此时已近五更,天也快要亮了。
李霓裳被关在了天王的居所里。
这天王待她倒是颇为优厚,除去门被锁住,不能出去,其余美食暖衾,一应俱全。然而,李霓裳怎安得下心。
这天王豢养的恶犬是如何的可怖,她是亲眼见过的,何况此刻,裴世瑜被投入全是恶犬的犬房之中,情形也不知到底怎样了。
她急得发疯,全然不顾形象或是后果了,一面放声大哭,一面将门拍得啪啪作响,用她能想出来的最为恶毒的话,冲着外面不停地骂。
“你这没良心的坏人!若不是他拉了你一把,你早就已经摔死了!恩将仇报,你这个坏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裴家姑姑画跋里的那个云郎!你听好了!我之前对你说的全是谎话!她根本就不爱你!一点儿也不爱你!像你这样残忍的魔头,姑姑就算跟你了,你也不会是她的良人!”
“呸!我说错了!姑姑神仙一样的女子,她怎么可能看得上你,更不可能跟你的!你别装可怜了!活该你孤家寡人!”
“我早就瞧出来了!姑姑她不爱你,不和你在一起!她抛弃了你,从此你就恨上了裴家人!更恨他伤了你,所以你才要折辱他,要他向你低头!从前你从姑姑那里得不到敬爱,如今你也休想从他那里得到敬重!你可真是可怜啊,你算什么天王……”
屋中,那女娃的怒骂声夹杂着嚎啕哭泣声,一直响个不停,隐隐地从门窗里飘出。
天王已重新处置过身上的伤,此刻负手立在院中,俯瞰着陷在黎明前的最后一片夜影里的天生城,身影冷淡,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谢隐山却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方才他担心叫旁人入耳,有损天王之威,特意将附近的人都远远屏退了下去,并不许靠近。此刻听到那女娃越骂越是难听,哭声也是越来越伤心,忍不住快步走到天王身边,正想劝他先将那裴家子放出来,这才发现天王正在仰面盯望身畔那面绝壁。
“你说这小子,真的是从这面绝壁上下来的?”天王悠悠地问了一声。
谢隐山自然也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匪夷所思。
“天王放心。等天亮,我便会派人攀上去勘察,无论如何,定要将这路子也封死。”
他顿了一下,应道,心中有些汗颜,更是带了几分无奈。
实是防不胜防。谁能想到,这裴家子竟不要命到如此的程度。
“想不到,他裴家竟也会出情种。”
谢隐山听到天王又道了一句,也听不出是讽刺,还是什么别的意思,便沉默着。
西北角的方向,犬舍毗邻马厩,直通山寨大门。
此刻来自那方向的犬哮终于稀落了下去,附近马厩内马匹受惊的嘶鸣之声,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那小子怎样了?”这时,天王问道。
“禀天王,方才回报,说他杀了十来头,此刻好像叫他逃到洞顶上去了。”
天王哼了一声:“你叫人给他松绑了?还给了他兵器?”
“一向都是如此。”谢隐山忙道。
“天王若是不合心意,属下这就去……”
“罢了。”天王道。
“由他吧。关他个三天三夜,叫他没吃没喝,孤看他还能在洞顶上挂到几时!”
这时,屋中又飘出那公主含含糊糊的骂声:“……他为何要刺杀你?全是你自己的错!是你先攻打河东的!你咎由自取!他要是有事,姑姑在天之灵也要恨死你的!你还肖想她魂灵来和你相见?做梦!你这辈子得不到姑姑了,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休想得到她……”
骂完,又是一阵呜呜的哭泣之声,听去伤心至极。
谢隐山窥见天王面露愠色,不禁开始替那女娃捏一把汗。不见脏字,却字字诛心。想着要么自己进去,先哄她不要哭了,最要紧的是,不要再骂了,这时,营寨入口的方向隐隐发出一阵嘈杂之声。
他转面眺望,直觉应是出了什么意外,转头与天王对望一眼,正要自己过去察看究竟,一名副将已是骑马疾行而至,停在下面,高声喊道:“启禀天王!寨外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是个大和尚,自称姓韩,号枯松,说是天王故人,要见天王!”
谢隐山一怔,迅速看一眼天王,见他一听这个名字,脸色便阴了下去,立刻道:“天王负伤不轻,请去歇息。我先去瞧瞧,看他有何话要说 。”
谢隐山上马,很快抵达寨门。那里已是聚满士兵,火杖点点,亮如白昼。他登上一座望台,才露面,就听外面发出一道怒骂之声:“谢隐山!可还认得我否?这许多年了,竟还甘心为虎作伥,当人爪牙!叫你那主子出来!我家少主要是有伤,今日我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打破你这寨门,杀你个片甲不留!”
谢隐山居高望下,看见一个和尚模样的人正在寨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
虽多年未再碰头,这人的样貌和他印象也不大一样了,但他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来人正是昔日故人韩枯松。
早年,因天王之故,他与这大和尚便相互敌对。当时他还叫韩青松。
他出身于世家,家族在前朝世代袭爵,与裴家也属世交,这韩青松少年时便天生神力,武功高强,性情却颇急躁,是个眼里揉不得沙的人物。谢隐山和他打过几次,结下仇怨。
在谢隐山的印象里,此人年轻时,虽不及天王风流俊朗,但也是世家子弟,怎这么些年过去,此人不但形象大变,不修边幅,变得比从前壮硕彪悍,脾气更是愈发见长,开口便就如此大骂。
他也不恼,只提气,高声应道:“天王岂是你要见便见的?你有何事,与我道来,我代你传话!”
昨日因他阻挡少主贸然救人,一时不防,竟中暗算,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口塞破布,被困在床底之下,直到傍晚,才被手下发现,给救了出来。
当时他气得暴跳如雷,但气归气,当即便带着所有人马追来,直到此刻,才终于赶到。
若不是有所顾忌,以他性情,一个人杀进来也是丝毫不惧,大不了肩上一个碗口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然而他也明白,那个天王也不是好说话的,邪性发作起来,只怕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只得强行忍下怒火,道:“我家少主是否在里面?我再道一遍,去告诉你主子,我要面见!”
谢隐山知天王与这个韩枯松更是水火不容。正在踌躇,看见天王一名亲卫奔来道:“天王有话,叫他有胆进来,天王亲在玄武堂内候他!”
天王既如此发话,谢隐山只好奉命,命人打开寨门。
韩枯松孤身一人,面无惧色,大步入内,跟随来到了位于寨门附近的议事玄武堂。
堂外亲兵拦了一下,他知要自己交出兵器,蔑视一眼,也无多话,解下刀剑,昂首便迈入堂内,看见明间的一张正座之上,已经坐了一名中年男子。此人身着黑袍,腰束玉带,佩着长剑,看去犹如秀士一般,仪容不俗,风度过人。
二十年没见,韩枯松看着对面这张苍老许多,却又仿佛仍与旧日差不多的曾叫他嫉恨不已的面孔,想到当年佳人早已不在,不禁也在心中生出了几分人生几何的感慨。
他停步,斜睨对方,借堂中火杖的光照,又发觉他脸带病容。
此刻出来见自己,对方显是特意更过衣了,却仍掩不住苍白的面色,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起来。也不与他客气,开口便道:“宇文纵!快将我家少主交出。我要带他走!还有那个小女娃!两个人我都要带走!”
天王被他直呼大名,也未见不悦,只望着他,微笑道:“小公子确实在孤这里。孤也好生招待着。虽初初相识,却不知为何,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孤对他甚至欣赏,本还想借机再多留几天的,不想韩将军如此快便来接人,这个面子,孤不能不给,更不好强留,将军带走便是。”
他微微一顿,“只是,孤这里寒家薄业,比不得裴氏玉堂金马世禄之家。出师须得见利,这个道理,韩将军想必比孤更为清楚。孤要一样东西。只要韩将军点头,小公子立马可以带走。”
“何物?”韩枯松心中起了戒备。
“晋州一地而已。”天王信口说道。
韩枯松暗吸一口冷气。
这个宇文纵,敢张口就要晋州,不是蓄意不肯放人,在故意刁难,便是他头脑发昏,错看君侯。
莫说晋州重要,如太原府之南门户,若失晋州,如被断南下之路,就算不是晋州,换成任何一个别的地方,君侯也是不可能首肯的。
韩枯松赫然而怒:“宇文纵,莫非你是故意消遣我?少主若是有个不好,老子我血洗你这天生城!我今日既敢进,倘带不走少主,便没打算活着出去了!老子第一个杀你!杀一个便够本!杀两个有赚,何足惧哉?待到君侯他日带兵南下,必再次踏平你这恶贼的老巢!二十年前叫你逃了,这一次,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韩枯松一时怒急,口不择言,竟提从前那段旧事。
谢隐山人在外,听得清清楚楚,不禁焦急起来。
果然,堂中天王的脸色如笼罩一层寒霜,眯了眯眼,朝外吩咐:“来人!去把饿养着的犬全部投往犬舍,一条也不要留!叫裴家那小子在里头好好地逍遥一番!”
韩枯松顷刻躁怒起来,一把抓住面前一只足有千斤的巨鼎的腿,暴喝一声,竟将这大鼎举过头顶,接着,奋力一掷,大鼎在空中呼呼旋转,如巨石一般,向着天王飞去。
“天王当心!”
堂外,谢隐山大呼一声。
天王面色微变,敏捷向着一旁闪身,飞快翻下座位,避了过去。
只听轰一声巨响,大鼎砸中他的坐位,竟将这坚固的乌木坐具砸得粉碎,从中裂成两半,木屑纷飞,那大鼎又继续在地上翻滚了十数圈,这才停了下来。
韩枯松仍未罢休,身边没有兵器,便提起拳头,又冲向天王,口里继续怒骂:“你这个凉薄负心汉!无耻恶贼!当年要不是遇上你,静妹早就嫁我了!她若嫁给我,又怎会早亡!你竟还这样对虎瞳!静妹在天有灵,绝不会原谅你!虎毒——”
他实是太过愤怒,只管咬牙狠命追赶天王要捶杀他时,未留意脚下,被方才那坐具的一块残木给绊了一下,扑摔在地。
这时,头顶一道白光掠过,抬起头,便见天王已停在了他的身前,手里提剑,剑尖正对着他的头顶。
“虎毒什么?”
韩枯松看见天王低下头,双目凝盯着他,轻声问。
扑跌在地的疼痛之感令韩枯松的脑子登时清醒了过来。
“没什么!”
大和尚恶狠狠地盯着他,咬牙,一字一字地道。
“姓宇文的,你给我记住就行,你若敢伤他,你会后悔一辈子!”
宇文纵定住。只觉一阵心惊,又一阵茫然,不敢置信。眼前不觉浮现出裴家小儿那一张有着与自己少年时爱人肖似眉眼的脸容。
以他的心狠手辣,若换作别人,如此屡伤自己,既落到手里,早就成尸。
但对这个裴家子,他却总是下不了痛杀之心。这其中,固然是有几分因他姑母的情分在,但又何尝不是因他带来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
还有那一柄匕首。
此时宇文纵再回想裴家子在崖坡上解释他匕首来源的话,越发心惊肉跳起来,只觉胸口一阵发冷,又一阵发热。忽然,伤处又痛得厉害,面容不禁扭曲,握剑的手,亦是微微发抖起来。
韩枯松察觉他的异样,岂会放过这机会,蓦从地上一跃而起,劈手便将天王手中的剑夺来,待要横他脖颈之上,忽然,后心一痛,另点刀尖已是早先一步,迅速抵了上来。
“不许动!”谢隐山在后喝道。
伴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宇文敬等人也闻讯赶到,呼啦啦将堂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韩枯松扭头望一眼外面,暗自心焦,再看面前的宇文纵,见他仍是一副遭雷劈的模样,越看,越是妒恨得牙痒,简直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才好。正在寻思接下来如何举动,突然,只见他仿佛如梦初醒,猛地抬起眼,冲着谢隐山道:“立刻去将人放了!带过来!”
谢隐山一顿。
方才这韩和尚说的半截话,他也听到,自是有所联想,当时的惊骇程度可想而至,只是不敢表露而已。此刻天王发令,他暗松口气,急忙应是 ,转身正待匆匆过去,这时,外面又发出了一阵极是混乱的嘈杂之声。
只见孟贺利神色张皇地从外面奔了进来,呼道:“信王,不好了!外面乱套了!那小娘子趁人不备!捣了个大乱!”
原来,就在方才,那小娘子趁着周围守卫被谢隐山驱远不在近旁的机会,竟放火烧了天王居所,随后藏起,待众人冲上来扑火,她趁乱逃了出去,在夜色掩护下,闯去马厩。
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妖法,竟控制住马厩里的头马,随后,引着厩内数百匹战马,踏平犬舍,将那裴家子救出。
孟贺利正在讲述,忽然,众人觉议事堂的地下仿佛起了一阵轻微的震动。
与此同时,耳中也响起一道沉闷的滚在地上似的雷声。这雷声正轰隆隆地由远及近地滚来,很快,越来越是清晰,山中响声回荡。与此同时,脚下那震动之感,亦越来越是强烈。
很快,连屋顶都有泥尘和细沙簌簌落下。
众人无不变色,纷纷奔了过去。
东面绝峰后的天际,此时已经发白。
在黎明的曙光里,只见一群战马沿着兵寨内的一条马道,正在呼啸冲来。
天生城内道路狭窄,马道亦是不宽,最多只能并排走六匹马而已。这数百匹战马挤挤挨挨,奔势惊人,如洪流般滚滚而来,东冲西决,将闪避不及的士兵乃至马道两旁的木桩和房屋纷纷撞飞。
裴家的那个郎君此刻就骑在最前的一匹高头大马上,身前坐那女郎,领着身后群马,以摧枯拉朽不可阻挡的声势,向着兵寨大门的方向冲去。
“虎瞳!虎瞳!”
韩枯松双眼放光,扯着嗓子大吼。
他在马背上转过面,看见曙光里韩枯松的身影,喊道:“大师父!你怎也来了!别和老贼啰嗦了!快随我走!”
群马呼啸而至。
轰然一声巨响,群马奔腾的合力撞破寨门,将附近围墙也践踏得倒了大半。
周围军士何曾遇见过如此的场面,连射箭都来不及,只能躲避,眼睁睁看着马群冲出寨门。
韩枯松欣喜若狂,拔腿就要走了,却被宇文纵从后追上,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
“站住!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哧”一声,韩枯松的衣领被天王五指撕裂。
他索性一把脱去和尚袍,一丢,光着膀子,人撒腿便冲到堂口,夺回自己禅杖,趁众人还没从群马狂奔的震惊中醒神,又一路狂奔了出去。
“我方才说甚了?你听错了!”
“老子我先走了,你慢慢吃屁去!”
伴着大和尚得意的哈哈大笑之声,他一把抓住一匹正从面前奔过的战马,跃上马背,随即猛地催马,加入马群,转眼,扬长而去。
第65章
天生城的寨外两侧皆是野林陂地, 群马一冲出寨门,便四下分散乱窜。
城内诸多的将士尾随在马群后,很快追了出来。
谢隐山看见韩枯松领着一队上来接应的人, 夹杂在狂奔的乱马群里, 正一面退,一面向着众军士大声地挑衅。
“来呀!你们这些贼儿贼孙!你家枯松爷爷在此!来抓呀!”
他怎看不出对方目的,是想混淆视线,掩护那小……小公子与公主逃跑。
他迅速攀上寨门前的望台,在天际渐亮的曙光里, 很快, 发现那一道骑影沿着下山的马道正在疾驰,一闪,消失在了一簇浓密的树枝之后。
天王不顾满身是伤,此时也已亲自追出寨门。
他看去面无人色, 正焦躁而狼狈地寻望着四周。
他此刻想抓住这小公子的心,恐怕比那夜遇刺之时还要来得强烈。
那头被骑走的头马,是天王坐骑之一, 脚力超凡,更是认主, 一般人想上背, 必会被它掀下马背。
谢隐山惊讶坐骑何以会被那公主驯服。
直接追,恐怕不大容易。
但,论到对地形的熟悉程度, 那小公子却远远比不上自己。
谢隐山拿起望台上的令旗, 朝山脚的方向挥动,发完指令,下来抓住一匹马, 径直翻身而上,又迅速召来一队自己的亲信,从侧旁一条便捷的岔道插入东林,往山下追去。
裴世瑜带着李霓裳夺路下山。
他少小在边州长大,性又张狂,如骣骑烈马射黄羊之举,于他不过是家常便饭。
这匹头马也是不俗,虽比不上龙子,但行在山地,四蹄亦是如履平川。
小金蛇在爬入马耳后,便听从李霓裳指令,马儿发倔,它在耳道内顶撞,令其疼痛难当,顺服下来,它则静趴不动。几次调教,坐骑轻而易举便受控制。
小金蛇被她唤出收起了,但这头马早也臣服在裴世瑜□□,驮着二人沿马道极速下山,很快便将追兵抛在身后。
出山口就在前方不远外了,已能看见。
李霓裳才略松下一口气,又见对面不知哪里冒出来一支天王人马,正迅速往出山口赶去,显是预备拦截。
还没等她紧张起来,她身后之人早已看见。
他强勒马,迅速改道,策马又冲入一侧东林,穿过晨雾缭绕的林子。
就在快要出去时,李霓裳又听见侧旁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之声。
转面,惊见那谢隐山带着人,竟从一道野坡上追了下来。
此时祸不单行。
伴着一阵湍急的水流之声,坐骑突然开始放慢速度。
李霓裳看去,发现前方横着一道涧沟。
沟面宽三四丈,也不算极深,只床沟垂直下落,沟底怪石嶙峋,春溪正急淌而过,故看去,声势不小。
坐骑奔至涧前。
以龙子的跳跃能力,这道沟涧应当能过。但这坐骑显是畏惧涧宽,停了下来,任凭裴世瑜如何驱策,也只在原地打转,不肯跃起。
“裴小郎君,此处无路!你放心,天王不会伤你们的!跟我回去,有话好说!”
谢隐山方才用令旗调来驻在山麓附近的守军拦截,料到他会从这里经过,追上后,勒令手下不许放箭,自己朝着前方高声喊话。
好不容易,两个人才一道逃了出来,裴世瑜怎信他的鬼话,扭头见他越追越近,正待策马沿着沟涧继续前行,以寻新的出口,这时,身后又传来了马蹄的奔声。
他循声转头。
在白雾缭绕的晨林深处里,一匹骏马宛如黑色闪电,穿破雾气,朝着这个方向奔来。
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竟是龙子!
他惊喜不已,想起昨日他将龙子留在林中等她的事。
“龙子!快来!”
他大吼一声。
骏马昨夜在林中徘徊一夜,只为等待主人现身。方才听到动静,寻奔而来,早就认出他,回以一声欢快嘶鸣。
裴世瑜驱马,回头迎了上去,待双马交错,俯身探臂,一手攥住龙子的马缰,另手箍住李霓裳腰,一个腾身,带着她顺利地转到了龙子的背鞍之上。
“闭上眼!”
“靠着我!”
“坐稳了!”
他双目紧紧盯着前方那道沟涧,对身前的女郎叮嘱道,旋即双腿夹紧马腹,策马一阵疾奔,令马速达到最快,一口气冲到了沟涧前,接着,猛然提缰,带着龙子,爆发似地,一跃而起。
李霓裳依言闭目紧紧靠贴他怀里,突然,只觉心一浮,整个人腾云驾雾似地升空而起,伴着一阵晕眩,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身子一沉,心跟着落了地。
她睁开眼,龙子四蹄已是稳稳地落在了对面。
此时谢隐山带着人也追到了,然而,又迟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匹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骏马载着他二人离去。
“小郎君!小公子!不要走!”谢隐山隔涧喊道。
“姓谢的,替我给老贼传句话,下次再遇,叫他当心,小爷我要他脑袋!”
伴着一阵快意的大笑之声,裴家儿纵马疾驰,身影转眼便被晨雾掩盖,消失不见。
谢隐山胸中郁闷得险些呕血,策马在涧前徘徊片刻,无可奈何,正待收兵回去先报告天王,忽然一顿。
天王不知何时自己也已追上来了,停马在他方才来的斜坡岗头之上,坐于马背,眺望对面。
那里,烟霏露结,晨雾锁林。
早便寂阒无人了,晨雾的深处里,唯有一二道晨鸟唤晴的脆鸣之声传出。
谢隐山催马到了近前。
天王执鞭的手垂落在了马背的一侧。
含着昨夜湿寒的晨风掠着他的衣袖。他始终望着对面,人一动不动,目光惝恍迷离,如在历梦。
谢隐山不敢打扰,在旁悄然等待之际,忍不住也暗暗思忖起自己无意从那个韩枯松口里听来的半句话,费力地搜刮着残存的早年记忆。
他曾撞遇过天王与那位裴家女相见,就在那回天王向他解释匕首来历之后不久。彼时一切都还静好,年纪也小。她眉语目笑,少年的宇文世子凝目痴望。
记得也是因了她的到来,谢隐山才匆匆结束游历离去——因世子接下来忙于陪伴那少女游玩,无暇再顾及他了。
他的脑海里,终于依稀地浮现出裴家女一副顾盼生辉的眉眼。这才惊觉,这裴家子果然与她颇为肖似。
“天王!天王!”
林中忽然响起阵阵焦急的呼唤之声。他扭过头,见是陈永年等人寻了过来。
“替孤送一道信去河东!”
只见马上的天王收回目光,僵硬地别过脸,低声一字一句地道。
“你亲自去!交到裴世瑛的手上!”
“告诉他,他若是不好好回话,不能叫孤满意——”
谢隐山看见天王目光乱烁,神情慢慢转为狠厉。
“孤便不惜代价,全力发兵,踏平河东!”
天王言罢,猛地挽缰,掉转马头,撇下方追上的众人,纵马疾驰而去。
裴世瑜甩下追兵出山,此时天色大亮,韩枯松等人也顺利突围而出,两边汇合。
为防后头继续追赶,一行人不敢停留,继续沿黄河西的野道和荒原一路北上,穿过早年的京畿道,绕过这一切意外的肇始之地龙门关一带,又继续北上,进入丹州,最后抵达裴世瑜先前奔袭之时曾走过的碛口渡一带,完全地进入了裴家所控的势力范围,可以先歇一口气,待整休过后,再慢慢踏上回程不急。
当日的黄昏,一行人入了当地驿馆。
回顾这一趟经历,从她掉头北上送信起,先后经历渡河、风陵庄的围捕、逃入山中洞穴过夜,到被抓,带回天生城,直到最后此刻,终于涉险脱身。
短短不过十来日而已,却是九死一生。李霓裳此刻回想,便如同做了一场漫长的光怪陆离的惊魂之梦,即便已经梦醒,也仍是心有余悸。
这两天在路上,她全凭意志坚持,此刻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人可以彻底放松下来,入屋之后,她顾不得整休,在踌躇一番过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出来了,去寻裴世瑜,想请求他能否派人再去确认一下,是否已有瑟瑟消息。
那夜在风陵庄中,谢隐山到来之前,白四曾派人出去办这件事。随后就是追捕。事便没了下文。
瑟瑟双腿断了,又孤身一人,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她疑心崔重晏已误会她葬身黄河,害怕他回到那天晚上过夜的地方之后,发起狠来,迁怒瑟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知道许多秘密的瑟瑟给杀了。
出来后,她看见裴世瑜与枯松大和尚正停在走廊里,两人不知为了何事,相互拉拉扯扯,好像在推让什么东西,边上站着此处的驿丞。忽然见她现身,裴世瑜立刻丢下人,走来问她为何还不休息,当听完她吞吞吐吐地提出这事后,点头,当场唤人交待事情,命去联络白四,又安慰道:“你放心。白四做事一向稳妥。那夜他已派出人了,应当很快会有消息。你快去休息!”
他应当比她更为疲惫,身上还带伤,还要替她排事。
李霓裳心中既愧,又是感激,也终于稍稍安了些心。回屋看见驿丞派来服侍她的仆妇也送来了热水,便去洗浴不提。
那边,裴世瑜目送她身影消失,立刻转身,追上已离去的韩枯松,一把抓住他,继续方才的事。
原来此驿甚小,平日官将路过不多,驿内只备了两间上房,其余都是大铺。今夜他们一行人至,当中最好的一间,自是留给李霓裳,剩下一间,裴世瑜与大和尚相争不下——却不是争着要住,而是彼此推让,都不愿住。
大和尚是疼爱小郎君,想他住得好些,自己粗皮厚肉,无所谓,打算去与手下一同住大间。
小郎君却更是牢记君侯教导,敬老尊贤,死活不肯,非要让给大师父不可。二人方才就是为此争执不下,将驿丞看得目瞪口呆。
“大师父,你千万莫与我客气!今夜那间房,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睡的!必须要让与大师父你!这回你劳苦功高,我又是小辈,我怎敢独占?要是叫阿兄知道,他又要教训我不知敬老!”
他一顿,转头看一眼方才她走的方向,凑上去,压低声。
“反正今夜,大师父你住最好,不住也得去住!”
这语气,听着竟是威胁了。
韩枯松只觉小郎君今夜行为太过反常,停步端详,见他神情坚决,俨然一副自己要是不答应,他就要动手的模样,再看一眼方才那公主去的方向,忽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转念一想,他二人是正经行过婚礼的小夫妻,睡一起是理所当然。反倒自己,有些大煞风景。
韩枯松拍了下自己额,哈哈大笑。
“知道了知道了!那大师父就不客气了。只是你小子,可要悠着点,当心身上的伤!”
裴世瑜忍着面皮微微发热,笑道:“我送大师父先去休息!”
夜渐渐深了。
李霓裳早已洗浴完毕,长发也烘干了,自己慢慢梳透,爬上床榻,静静卧在了枕上。
险情解除了,瑟瑟的事交托了出去,小金蛇伺候好了,她自己也整理完毕。今夜床净被洁,春夜宁静,接下来,她唯一该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觉。
但却不知为何,身体极度疲乏,神思却依旧在转,人在枕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总觉好似还有事情。
二更鼓点传来。李霓裳望着亮在床头一侧的夜灯,合眼,静静假寐,这时,听到有人轻轻叩门。
她的心也随了这叩门声突然跳了一下,睁眸,立刻下榻,胡乱往身上加了件衣裳,便蹑足走到门后,定了定神,慢慢打开了门。
月光映出一道修长的年轻郎君的身影。
果然是裴家的郎君。
他已沐浴更衣,穿得整整齐齐,显得人格外俊朗,便似大晚上要预备出门做客一般。
她显身在门里,却是长发披肩,蛾眉宛转。
他解释道:“我来瞧下你,饿不饿?可有短缺的东西?”
李霓裳轻轻摇头。
他在门外停了一停,忽然,用带了几分抱怨的语气道:“大师父抢了我的屋,没办法,我只得让给他了。否则回去了,万一他和阿兄告状,阿兄怕是要责备我的……”
李霓裳睁大眼睛,默默地看着他告状。
他轻轻咳了一声,改口。
“罢了,我来也无别事,就是看下你而已。你好好休息吧,不用管我了。我也去了,随便对付一下,和他们一道挤大铺就行。”
说罢,他主动伸手,将她的门关了。
“我走了!你睡吧,将门反闩,不用担心我。我的伤方才都处置过了,真的没事了——”
隔着门,他的声传了进来。
李霓裳悄悄靠在门后,侧耳倾听了片刻,脚步之声果然渐渐离去。
她咬了咬唇,重新上闩,上到一半,手停了一下,又悄悄地抽了出来,走回到床榻之前,慢慢地躺了回去。
裴世瑜停在走廊的尽头处,徘徊了片刻,心里不禁生出几分烦闷,恼自己无用,竟胆小到了如此的地步。
正犹豫不决,忽然,听她屋中传出“砰”的一声,似有物件砸落在地,接着,她轻轻一道惊呼之声入耳。
他心一跳,顾不上别的了,急忙返身,疾步冲了回来,一把推开门,看见她榻前的地上,倒着一只水瓶,她双手攥高被角,半蒙着脸,看去害怕的样子,急忙快步走到榻前,问道:“怎么了?”
“方才好像有老鼠——”
她含含糊糊的声音从被下传出,只一双漂亮的仿佛能说话的眼儿露在被头之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害怕。”
话音落下,只见她已拉高被头,将自己整个人缩入了被下,蒙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堆乌发散在枕上。
裴世瑜只觉自己心都化作了一团软泥。
他扶起水瓶,放回到案头上,迟疑了下,小声地试探:“那我留下陪你?”
起初她没做声,但是,裴世瑜看见她裹着被,往床榻内侧蠕了一下。
“好吧!”
片刻后,一道大方邀请的软声,从被下传入了裴世瑜的耳中。
"那你就陪我,睡在我的外面吧。"
第66章
李霓裳蜷在床榻的最里侧, 头也蒙在被下,耳却竖着在听。
在她鼓起勇气说完话后,竟听到他离去的脚步之声, 好像在向门走去, 心里登时又是委屈,又是难过,还有点生气。
只还没生一下的气,隔着被,又听了门闩上扣的声音, 顿悟, 心间立时又转甜意。
床榻前发出了一道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忍不住往下微微拉了拉被头,悄悄露出来双目,看见他背对着她,正在宽衣解带。
他的动作极是迅速。
她好像还没看清, 就见将已将腰带连同外衣和内层的白色衩衣一并全都飞快地剥了下来,全身脱得只剩一层里衣,接着转头, 看一眼她的方向,便转过身, 将手中衣物往一旁的案头上一丢, 人已行至榻前,微微凑过来些,俯身向她, 似最后与她再确认:“那……”
“我就上来了?”他轻声问道。
此时她早又拉高被子藏好自己, 怎会答他。
也不用她答,话音未落,他已甩靴, 掀开被,矫捷地跃上了床榻。
在床榻四脚因了突然承受冲击的猛力而发的痛苦咯吱声里,榻体一阵震颤。
蜷在床尾睡觉的小金蛇被惊扰了。它不悦地昂起头,想看看到底是怎的一回事,又实是春困,只动了一下,便懒洋洋盘了回去,只将脑袋缩得更深,继续睡觉。
裴世瑜终于如愿,又和她并头卧在一块了。
此前在黄河边的那个深山野洞里,二人分明已是亲密无间,抱在一起过了夜。更不用说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便就同乘骑马,胸背相依。此后类似经历,更是比比皆是。无论是他或她,对同眠乃至彼此身体的感觉,应当早已不算陌生了。
然而今夜,却总感觉有所不同。
或是因了此前的每一次靠近,皆是事出有因,并非谁刻意为之。今夜却忽然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的身后,既没有敌人追逐,亦不见别的任何险情了。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月白风清。驿馆上灯。西南角的马厩里,偶飘来几声驿卒为马匹添加夜草所发的隐隐响动声。庭前一株老梨树,在夜风里静静地飘着梨瓣,树下积了一层厚厚的梨花雪。
如此平静的一个夜,原本好像再没有什么理由,能叫他继续和她一起渡过了。
裴世瑜闭着目,在枕上静静仰卧片刻,忽然睁眼,转脸看向身畔的她。
方才分明窥见她在偷看他脱衣,此刻却又将脑袋蒙回在了被下,人也继续缩在床榻的最里侧,一动不动,和他隔着至少一臂的距离。
他伸出一只手,扯住她的被头,一寸一寸地往下拉,终于,将她从近乎窒息的困境里解救了出来。
李霓裳呼出来一口憋着的长气,一睁眼,就见他在看着自己,接着,他放平他另一条臂膀,指了指,低声地向她说:“你过来些。”
小金蛇可以为她作证,她方才故意打翻水瓶将他引来,又鼓起勇气留他,仅仅只是因为察觉到他似乎想留在她这里过夜而已。
他的屋被大师父占走了,她不想他今夜连个可以好好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但他这是得寸进尺了。
她咬了咬唇,却还是照着他的意思,一寸寸地向他挪了过去,最后,将脑袋枕在了他的小臂上。
他却仿佛嫌她慢,又或是仍不满意这距离,臂肘一收,带得她在床上滚了半圈,一下便滚进他的怀里,扑撞在他胸前。
她往后缩了缩身子,握起双拳,抵在两人的中间,以表她的不满。
他仿佛浑然未觉,只替她整理起了方才折腾得乱蓬蓬的长发,再将沾她面上的几缕乱发也捋开,接着,一张俊面凑了过来,和她悄声咬起了耳朵:“此地硕鼠凶残,尤爱欺负公主。当心它们还会爬上床来。还是这样好。公主安心睡吧!”
李霓裳本就只是做做样子。
他喜欢她,并且,从一开始,在她的面前,便丝毫也不掩饰这一点。
此刻为了哄她,连疯话都说得一本正经的,这叫她如何拒绝得了他?
她维持着拳握在胸的动作,却不再往后缩了,只红着脸,闭上了眼睛,听着他胸膛下那一下一下跳动的强健而有力的心勃之声,心很快安静了下去。
他果然也如他方才承诺的那样,未再扰她,只将她轻轻拥入怀里。
一阵倦意袭来,她一下便坠入了黑甜乡。
裴世瑜从深沉的睡梦里醒来了,从屋中那根残烛剩余的长度判断,此刻应是下半夜的四更末点。
窗外仍旧漆黑,耳畔静悄悄的。身畔,她还依着他,睡得正甜。
他惊奇于自己昨夜竟也入睡得那么快。
记得当时,她已睡去,他犹舍不得合眼,静静观看她的睡颜,不知何时,竟就跟着她睡着了。
此刻一觉醒来,他觉精神振奋,此前的全部疲乏皆已消散,连身上的伤痛,经这一场酣眠,仿佛也减轻了不少。
但要命的是,身体的另一个地方,变得难受了起来。
裴世瑜觉得自己该死。不是口头说说,而是真的该死。
今夜在获得机会入她房门之前,他曾经暗想,若是能够继续和她一起度过这个夜晚,哪怕只是各自盖被,只要躺在同一榻上,看到她在身边,他就心满意足了。
等到真的和她并头而卧了,他又想,若能将她揽入怀中,如那夜在山中石洞那样地度过,他便当真会心满意足的。
此二愿皆都实现。
然而,此一刻醒来,已是温香满怀,他竟还是不够,又在心中生出了新的不可说的贪念。
是真的贪念。
他一时还不敢动,唯恐惊醒怀中的梦里人,只闭着目,深深地嗅了一口不知从她发间还是颈下散出的香气,只觉芬芳馥郁,幽暖袭人。
他非但不能借此得些舒缓,反而更觉口干舌燥。
裴世瑜的喉结动了一动,接着,睁开一双暗欲涌动的眼目,屏息地转过面,望向了身畔的李霓裳。
恬静的烛照,映显出了女郎的睡貌。
她侧身静静地蜷卧在他的胸前,青丝乌云似地乱堆在枕,也不再是握拳在胸要挡他的戒备模样了。
应是睡得渐热,她的衣袖往上推去,一条粉藕似的雪臂大半露出,拖在了被衾之外,寝衣也松了些领口,露出了一抹粉嫩色的贴身抹乳,将未能完全遮住的一片雪胸,衬托得格外醒目。
她浑然不觉她对一个年轻男子的全然信任,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的危险。
也不知她梦到了什么,嘴微微嘟起,一副受了委屈待人安慰的神情——其实这或许根本全是他在为自己找的借口。
他静静观看了片刻,实在受不住了,慢慢地朝她靠去,正要亲她的嘴,这时,后颈一凉,寒毛倏然倒竖的感觉。
纯粹是出于本能的警觉,他抬起眼,见一个戴着鲜红鸡冠似的金色小脑袋,突然笔直地竖在面前。
是她的小金蛇,不知何时游到她身后,正竖起脖颈,两只碧眼盯着他,俨然随时是要发起攻击的模样。
冷不防间,他吓一大跳,停了下来。
李霓裳此时眼睫翕颤,亦被身旁的动静惊醒。
小金蛇立刻游上她的雪臂,绕了数圈,不走了,耀武扬威似地继续盯他。
李霓裳怎知方才发生甚事,朦胧惺忪间,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睁眼,就见裴世瑜坐在一旁,指着自己臂上的小金蛇,没好气地道:“公主你可醒了!它方才要咬我!你要好好管教它才行!”
李霓裳看了眼小金蛇。它趴缠在她的臂上,看去对他仿佛确实有着几分敌意。
应是裴家祖宅内的第一次见面结了梁子,她知他和小金蛇一向不合。但这回,因小金蛇出过大力,又一路同行,渐相熟起来,她以为他俩能和睦相处了,没想到才脱险,就又针锋相对起来。
她不禁感到有些头疼,想了下,哄他道:“它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方才应是与你玩笑的。莫担心。没有我的指令,它不会咬人。更不会咬你。”
她看一眼窗外的天色,继续哄他:“天亮还有一会儿呢。你再睡吧。莫担心。”
她躺了下去,任小金蛇缠她的臂上。又大约是不欲叫他看见,索性背对他,将臂藏在了被下。
片刻后,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它方才真的要咬我!我睡不着!”
李霓裳转面,看见他的神情极是委屈,略一思忖,折中了一下,取来管子,将小金蛇放了进去,搁置在床尾。
“这样好了吧?”她继续哄他。
裴世瑜妒这小金蛇仗着女主人的宠爱,竟能和她日夜贴身。
他更不想自己和她一起时,近旁有蛇视眈眈。
他依然摇头:“不行!等我睡着,万一它又爬出来吓我!我胆子小,生平最怕蛇虫。”言罢,捂住身上的伤,皱眉又嚷起了疼。
李霓裳实在拗不过他,只好从榻上爬下,带着小金蛇来到窗前,推开窗,放它自己在庭院里玩耍。
她刚将小金蛇放出去,他已跟到她的身后,眼疾手快,“啪”一声,立刻就将窗户闭得紧紧,又检查了一遍其余门窗,确认都已闭紧,这才舒了一口气,接着,将她一把抱起,回到床榻之前,将她放了回去,自己便歪在了她的身旁。
他的欢喜丝毫不加掩饰,盯着她看。
李霓裳本在闭目假睡,然而身旁有人如此看着她,叫她还如何睡得着。闭着闭着,睁开眼,见他果然还在那样看着自己,眼神炽热。
她实是受不住了,脸又红了起来,忍不住又想做鹌鹑。
正待再次拉高被头蒙住自己,他伸手,阻挡了她的动作,一张脸也跟着凑了过来。
“你再一遍叫我的名字,好不好?我想听你再叫我。”
他开始在她的耳边缠她,窃窃私语,说话的热气弄得她的耳朵发痒。
虽然莫名就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但却还是没有完全习惯,何况是他如此暧昧的要求。
她缩了缩颈子,含羞摇头:“我说不好……”她的声音细若丝线。
他怎肯放过她。
“无妨,我来教你。你跟我念便可。”
“李霓裳!”他叫她的名。
“快念!”又兴致勃勃地催促她。
她闹不过他,只好跟着念自己的名:“李霓裳。”
“裴世瑜。”
她蚊虫哼哼一样地跟着念了出来:“裴世瑜——”
“不行。太轻了。我听不见!”
“裴世瑜。”她重复了一遍。
“再大声些。我还是听不清!”
“裴、世、瑜!”
在他强烈要求下,第三遍,她终于一字一字地从口里清晰地唤出了他的名字。
“公主你看着我,你再叫我一遍。”
李霓裳抬起眼眸,对上了枕畔他那一张英俊的脸。
两人皆是侧卧,面对面,一下便四目相交。
“……裴世瑜……”
仿佛受到了他的催眠,她依然含羞,但却柔声地又一次唤出了他的名字。
这声音入自己的耳,她忽然深觉,世上唯有他的名字,最为动听。
他的眼底闪烁着明亮的光,眉眼中全是笑意。
“李霓裳喜欢裴世瑜。”他凝望着她,忽然,又如此说道。
李霓裳一顿,脸又臊红起来。
“快跟我说!”他轻声地催促着她。
她咬唇,不肯说之际,忽然腰上一痒,惊觉他的手指缠了上来。
指尖隔衣,划拉几下,轻轻瘙痒起她。
李霓裳怕痒得很,“哎呦”一声,一面扭身躲闪,一边捉住了他的手腕,拼命将他手推开。
那手确实离开了她的腰,却顺势钻入她的袖,沿着她的肘腕,摸了上去。
寝衣衣袖格外宽松,毫无阻拦,竟叫那手沿着她臂一路摸上,抵达肩腋位置,这才停了下来。
李霓裳此时开始感觉不对劲了。他灼热的掌心,如火炉一般,烫着她的肌肤。
而那只手,似也被少女丝绸般柔滑的玉凉肌肤所惊艳,不再如方才那样只是简单地搔她,竟改为握捏,不松开了。
“说!”
他又一次发话,唇角依旧含笑,盯着她的眸光却变得暗沉了下去。
就在他发话之际,李霓裳也清晰地感到,那只方钻入她袖下的手并未消停,正在慢慢地抚摸着她的上臂和裸肩。
她顿时紧张起来,不敢乱动,只能紧紧地咬着唇,却还是说不出口。
片刻后,感到那只手在抚摸了一阵她的肩后,竟似要往她的胸脯移去了,一慌,只好可怜巴巴地道:“李霓裳……喜欢……裴世瑜……”
好不容易,终于学他,说完这一句话,她早已是气息紊乱,更是深深垂首,根本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那手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顿了一顿,恋恋不舍地从袖下抽出。
那个人的脸,也慢慢地朝她压来,最后,和她额头相抵,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公主你记住!”
“裴世瑜也喜欢李霓裳!”
随他话音落下,屋中燃着的最后一寸残烛熄灭了。
眼前登时陷入一片黑暗。
第67章
昏夜与静默最是相配。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 亦没再动,只继续额抵着额,面贴着面地静静依在一块儿。
只是, 李霓裳闭眼, 眼睫却在微微地颤抖。她整个人还仿佛停留在方才他向她表白的那一刻里。
她早便知晓他喜欢她,然而却是不知,当他以如此出其不意的方式,郑重说给她听,竟会是如此叫她心动却又惶恐的一件事。
甚至在这一刻, 她的眼角暗暗发红, 有种将要流泪的感觉。哀伤与快乐并存在她心中,始终不能相信,上天会允她如此幸运,获得这裴家郎如此热烈而纯挚的爱恋。
她庆幸此刻身处昏夜, 他看不见她的模样。正神魂摇荡,悲喜交集,一时无法自已, 黑暗中面颊微凉。是他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面,唇寻了过来。她柔顺地张口, 更是主动地含缠上他, 学他,用她生涩却大胆的吮吻去取悦他。
缠绵痴醉的亲吻过去了,彼此呼吸凌乱, 在喘息的功夫里, 他一臂仍抱她,另手摸索了过来,找到她的一只手。
斗转参横, 半树梨白。
窗外,夜色渐褪,晓星明昧。
恨春夜苦短,幸玉漏犹滴。
只要和她一起,任何时辰,都是好的时辰。
他将被头拉高,仿她爱做的事,带她一起钻进了被窝。
昏淡的晨曦被阻在外。驿馆房壁旧薄,也防异声外泄。他引她手,穿入他的襟领,教它尽管大胆地去玩弄他坚硬的胸膛、紧劲的平腹、结实而有力的臂股。在一寸寸识得他后,停了一停,终于,他将这绵软无骨的手带着,压在了他最后一件她还不曾真切识过的陌物之上。
他雄材大略,伟岸不凡,自是立地擎天的好男儿,自信足够可以叫她把玩一辈子的。
有过那夜在野岭洞的共宿经验,她早便知他心意。此一刻,什么念想都没了。
她一面胆战心惊,一面又心如鹿撞,无底线地纵容着这裴家郎的大胆和放浪。
狭黑而气闷的被窝下,只剩下了她和他。他们变作了神仙池里的两小鱼,在无人知晓的暗处里,快乐地相亲相爱,唼喋嬉戏。
忽然,他的喉间发出来一段快意而压抑的闷哼声。
她只道她笨拙,被子下,又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应是她弄痛了他,一吓,忙待缩手,却听咯吱一声,床榻不知何处的关节扭动。
是他猛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他的身下。
此时,仿佛凑趣,门外传来一道叩门之声。
“少主!少主!”驿丞在门外呼他。
被衾下的二人齐齐顿住了。
“有事给我等着!”
裴世瑜心内忍不住暗骂了一句,随即恼怒地钻出头去,朝外吼了一声。
驿丞显是没有料到他的怒气会如此之盛,顿了一下,忙放低声解释:“是君侯方才赶到此处了,叫少主过去!”
裴世瑜一怔,发热的脑子有如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嗡嗡作响。
知道阿兄不会放心他,说不定也会亲自出来。只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还挑在这个时候!
他的面上浮出一层沮丧的神气,懊恼地在她热乎乎的香软怀里又埋首了片刻,这才不舍地掀被而出,赤足踏地。
借着门户后透入的暗青色的微弱晨光,他找翻自己的衣裳,匆匆套上,终于完毕,回到她的身旁。
李霓裳从被下坐起身,长发乱蓬蓬地散在肩上,身上的寝衣皱得不成样子,领口散乱,穿与不穿,几无差别。
她万万没有想到,裴家的那位君侯,竟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神魂不定,忐忑不安,低头发现自己这等模样,更是一阵暗愧。
正待匆匆也起身,他已伸手过来,将她衣裳拉回到肩上,掩好,遮了身子,再握住她双肩,压她躺回在了枕上。
他应看出她心绪不宁,将被子拉高,盖到她的颈上,安慰道:“别担心。我阿兄感激你还来不及。若不是你冒险报信,晋州如今还不知怎样呢。”
“我先去见下他。等下就回!天还早,你只管睡觉,等我回来!”
他凑上去,又重重地亲了一口她还泛着绯色的滚烫面靥,这才转身,开门离去,随那等在外的驿丞匆匆赶到了驿馆的明间。
明间内亮着烛照的光,裴世瑜远远便见大师父伴着刺史牛知文停在外,阿兄正独自在堂,急忙命令驿丞噤声,自己蹑手蹑脚地行到门外,悄悄停在廊侧,还在脑海里飞快地思索,见面如何解释,就听见堂内传出一道低喝之声:“给我滚进来!”
裴世瑜一顿,立刻加快步伐,一脚跨入门槛,冲着转头望来的裴世瑛喊了声兄长,随即笑嘻嘻地走到他的身亲,亲热地道:“阿兄你的伤情怎样了?家中事多,阿兄处处劳力费心,更需妥善养伤,怎还大老远亲自跑来了这里?实是叫我担心!”
裴世瑛起初没应声,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好几遍,知确实应当如大和尚说的那样,只是小伤,没有大碍,暗松口了气,这才沉下脸道:“我不劳你记挂。你是越来越能干了!竟敢瞒着我去夜探大营行刺宇文!他是何等人物!你有无想过,万一失手被围,那该如何是好?”
裴世瑜天生反骨,兄长从前不止一次禁止他去招惹宇文纵,他便总觉兄长是太过高看对方,轻视了自己,反而愈发想去较个高下。此刻不敢高声反驳,然而怎肯服气,忍不住自己嘀咕起来:“我不是好好出来了吗?什么天王,就是个醉鬼而已,还不是被我一剑在胸上插出个窟窿眼!那夜要不是他运气好,说不定早就已经成了我的剑下鬼了——”
“你说什么?”
裴世瑛早就听得一清二楚,勃发大怒,抬掌重重拍了一下案面。这声音传出,将外面的几人都吓了一跳。
裴世瑜也立刻发觉,兄长这回与以往不同,竟好像真的动了怒,顿时怂了下去。
不过,照他经验,无论他搞出怎样的祸事,只要诚心认个错,兄长教训他一番,事情也就过去了。
小时候有回他在马场里玩火,不小心把整个马场都给烧了,害怕兄长责备,起初还躲了起来。记得兄长找到被火熏得乌漆嘛黑的他后,听了他的几句认错之言,什么都没说,就将他紧紧地抱住,连半句责骂的话都无,只在事后,严厉地补训了他一番,如此而已。
他立刻上去,噗通一下,麻溜地朝着裴家众多祖宗安息的方向跪了下去,开始诚恳认错。
“我错了!我不该争强逞能,未与阿兄商议便冒险行事。我知阿兄是怕我出事。恳请阿兄不怪!往后我一定改!再也不做叫阿兄不放心的事了……”
裴世瑛此刻却根本未在听弟弟这显然口是心非的认错之言。
宇文龙门一战未果,仓促退去,他获悉弟弟在返回的半道上竟又去追寻报信的那位李家公主。当时自己因了军务,实是无法脱身,只能先派韩枯松带人先去接应。前些日,一脱开身,他自己亦立刻便出来了。
他想起方才从韩枯松那里听来的话,讲他如何不顾阻拦,独自攀崖潜入宇文的华山绝营,又如何一波三折,九死一生,方将那李家女郎救出,一同逃至此处,越想,不禁越是后怕。
这惧怕,除去担忧他性命安危,亦是害怕,万一错酿杀祸,无论是哪个伤了哪个,皆是恶果,自己将来,如何去向地下的姑母交待?
“……世瑜对天发誓!此番再不真正悔改,阿兄你尽量打断我腿,再拿铁链穿了我的琵琶骨,你看我会不会有半句怨言……”
裴世瑜一面在口里胡乱发着誓,一面偷望兄长的神色,见他眉头紧皱,神色极是凝重,总觉他仿佛和往日不大一样,不禁也困惑了起来。
“李家公主也此处吧?”
裴世瑛很快做了决定,截断弟弟的誓言,问道。
裴世瑜顿时有点心虚。
她走的时候,与兄嫂交待得很是清楚,不和他做夫妻,要回青州。
才这么些天,这事还没说清楚,昨夜她就在此处被他弄上了床。
他的脸皮厚如城墙,况且是自家亲哥,自然无妨,却怕她羞臊。
阿兄既然如此发问,显然,大师父还没告诉他昨夜她与自己同宿一屋的事。
“……应当还在睡吧……”
电光火石间,他便思想了一番,决定此刻先不叫阿兄知道昨夜的事,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裴世瑛点了点头,指着他道:“你立刻给我回太原府!老实在家闭门思过!待我回去再做处置!公主回青州的事,不用你管了,我另外安排!”
“她未必就一定要回呢。不急,还是慢慢问问她吧……”裴世瑜底气不是很足,但还是如此应道。
“你怎知她不回?”
裴世瑛反问了一句。
“你可知,她的姑母,那位长公主已经派人求见我,具礼赔罪,想将人接回去!”
裴世瑜一怔,反应过来,当场便从地上跳了起来:“不行!我绝不答应!”
裴世瑛对他何其了解。看一眼瞬间翻脸变得满面怒容的弟弟,目光再次扫过他露在衣襟外的显然反穿着的一段衩衣领,略一思忖,不禁面露讶色。
“你竟和她睡一起了?”
裴世瑜一顿,索性道:“是!她已是我的人了!”
裴世瑛却想起那女郎当日谢绝妻子挽留执意要回青州的样子,不禁再次隐怒,压低声问:“是你强迫了她?”
裴世瑜还不及应,方才因不放心潜来听墙角的韩枯松忍不住了,赶紧快步冲了进去,替爱徒开脱起来。
“君侯千万莫错怪了小郎君!昨夜小郎君与公主同寝一屋,实是事出有因。小郎君原本另有一房,是我倚老卖老,定要占用,才将小郎君赶去公主那屋的。小郎君也是没办法……”
“就是我故意为之!和大师父无关!”
裴世瑜打断了韩枯松的话,转向兄长。
“就是我强要她了。反正她已是我妻!不会回去了!叫那些人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韩枯松转脖看他一眼,眉毛跳了一跳,不说话了。
裴世瑛皱眉看了弟弟片刻,终于,轻哼了声,开声道:“你说的没用!”
“待李家公主起了,听她自己如何意思吧!”
第68章
裴世瑛话音方落, 一名随从已是到来:“禀君侯,小娘子来了,想见君侯。”
裴世瑛尚未开口, 便见弟弟瞬间变脸, 咦了一声,讶道:“她先前为给咱们报信,先是一路颠沛,九死一生,还烧得不省人事, 后又落老贼之手, 遭他百般恐吓,好容易才到此处,天都未亮,她过来做甚?”
“阿兄稍候, 我去接她!”言罢,拔脚便出明间,匆匆而去。
裴世瑛随至门口。
借着微明的晨曦, 远远地,他看见那女郎果然来了, 人就立在走廊的尽头之处。只见弟弟疾行赶到她的面前, 将人堵住,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带她强行转身便去, 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拐角处。
韩枯松也跟上, 探出脑袋,望见走廊尽头处那双一闪便不见了的身影,回头看一眼裴世瑛无奈的神色, 忍不住又开口了:“君侯过虑了。公主是他们自己费尽心思嫁过来的,又不是咱们去抢的。何况,大礼都行过了,有何不可?依我看,非但没有不妥,反是天经地义!”
“再说了,我看那女娃对咱们虎瞳也中意得很。为救虎瞳,她不但不顾性命出了大力,连哑症都好了!”
从天生城出来后的这几天,虽然人还在逃跑的路上,但在中间休息的短暂空隙里,裴世瑜早就忍不住在韩枯松面前炫耀公主如何聪明如何能干,又对他如何关心,如何好。
早上君侯赶到此处,极为担心小郎君,见面匆匆,他也不及详说情况,只是道了个大概。此刻趁这功夫,立刻详细说起公主如何不顾安危,寻小郎君到了谷口,情急之下,如何奇迹般发声提醒他安危,又如何在天生城内放火驱马,将小郎君从犬舍内救出。总之在他眼里,二人就是天造地设,不在一起,简直就是没有天理。
明间里,韩枯松忙着在裴世瑛面前为爱徒与公主开脱。那边裴世瑜拦下李霓裳,不由分说,将她带回到了屋中。
“你这是作甚……”
不给李霓裳说话的机会,他把门一关,立刻将她压在门后,二话不说,先是吻了上去。
方才他去后,留下李霓裳一个人,又如何能安心继续躺着睡觉?
她总觉昨夜他与自己同房而寝的事会被他的兄长知晓。这与她走之前的说法大相径庭,越想心里越是不安,担心他被他的兄长误会。若真如此,她可以及时为他发声解释,昨夜同屋,全是自己甘心,非他强迫。二来,长兄如父。她既知晓他的长兄到来,怎好高枕安眠,不去见面?因而起身,匆匆收拾了下,也找了过去,却没想到被他这样拦了回来,进屋后,又什么话也无,先就一阵亲热。
起初她因莫名,轻轻挣扎几下,但很快,想说的话连同满腹疑虑,悉数被这亲吻堵了回去,重又吞咽入腹,接着,她人便迷失在了他热情的攻势之下,脸仰了起来,身子绵软了下去,甚至,在他要她抱他之后,还听话地举起双臂,紧紧地环圈在了他的腰身之上。
二人躲在屋门背后的黯淡晨曦里,如此偷偷又热吻了片刻。就在李霓裳被他吻得心砰砰跳,快透不出气,脑子也变得迷迷糊糊之时,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催眠似的低语之声:“阿娇不要再回青州了。就留下来!”
所有的甜蜜和旖旎,随了这一句话,慢慢消散。
李霓裳依然那样闭目仰面,双臂环抱着他,如方才承他亲吻的模样,人却是定住了。
片刻后,待气息稍平,她慢慢睁眸,看见他低目紧紧地望着她,眸里若含湿气,在门后那半明半黯的晨曦里,烁动着如星芒般闪亮的微光。
“留下来别走了,好不好?”因她不应,他的神情变紧,又低低地道了一句,这一回,语带恳求之意。
李霓裳无比纠结。
回往青州这件前些日仿佛已远离她的事,因了险情解除,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横在了她的面前。
世间最重,亦最难还的,恐怕便是亲恩之债。
毋论姑母初心如何,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恩情,却是实实在在,沉重如山。
除非她能还上,或是姑母无须她还,否则,她怎么可能毫无负担地就此和她划清界限,从此再无瓜葛?
然而,对着眼前人如此恳求,她又怎忍心像上一次那样断然摇头?
在经这一番生死与共的经历之后,她与他的关系已与此前大不相同了,这一点,更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逃避的事实。
就在她柔肠寸断,左右为难之际,听到他再一次开口。
“不要立刻便拒我。若是那边有你不得不回去的理由,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我若是无法解决,我就去求阿兄和阿嫂,叫他们也来帮我们!”
她抬起眼,见他望着自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公主你更不要有任何顾虑。不是我或我裴家之人在向你施恩,而是我恳求公主你为我而留,盼望公主能给我一个机会。你对我阿兄,对晋州,都有着莫大之恩,就算我裴家真的可以为你做点什么,那也是因为你太好了。更何况,与公主施的恩相比,我裴家能为你做的,却是有限。”
他凝视着她。
“我说的是真的。你虽从不肯和我提你在青州那边的事,但我也能猜到,你与那边羁绊极深。我不能为了骗你留下,便对你胡乱许下不切实际的承诺。”
他顿了一下。
“阿兄是个极好的人,通情达理。但他不止是我的长兄,他首先是君侯,我裴家族首。无论何事,他都先要为河西河东之民与裴家考虑。万一能留下你的条件,是我裴家出不起的,阿兄他就算再爱护我,他也不会答应的。但是,我还是恳求公主,无论多大的难事,都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尽我最大努力去想法子,叫你能够安心留下!”
“求求你了,阿娇!”
李霓裳的眼眶忍不住又暗热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对自己说出如此坦诚的话。
她除去极大的感动,更觉意外。
承认他并非全能,但却肯为她努力的裴家二郎,反而令她感到了全所未有的安心之感。
她将脸贴在了他的胸前,闭目在他怀里静静依了片刻,待再次睁目,迎上他满是忐忑的注目。
“你说得不错,姑母于我,确实有着极大的恩情。倘若没有姑母,我在亡国那年,便早已死去。”
她慢慢地说道。
“她的心愿,是扶持我的阿弟光复圣朝。她做的一切,包括她的牺牲,她委身倚靠齐王,送我来假意联姻,将我同时许给不止一个男人,全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感激她,可怜她,有时也会恨她。不如当初不必将我救下养大。但是无论如何,时至今日,因果早定。无论我去哪里,都是要给她一个交待的。不能不明不白说走就走,否则,我会一辈子不得安心。”
“我空担了一个可笑的祥瑞之名,实是一个祸端,如无底之洞,挨我边的人,都不会有好运。倘若你要留我,日后等着的,会是无穷无尽的麻烦。我怕终有一日,你会受不住,后悔你的决定……”
她忽然自己伤感了起来,猝然停住,说不下去了。
裴世瑜听到这里,反而笑了起来,神色轻松。
“只要你肯试着留下,我保证,不到你完全安心,我不强迫你如何。你姑母那里,自然需要交待。我和你一起,给她交待!”
“哪日你要是对我说,我叫你失望了,那才是我裴世瑜此生厄运的开始!”
他说完,转过头,看一眼外面那越来越亮的天色。
“天快亮了。不好叫阿兄久等。我这就和你过去,一起见他,将事告诉他,如何?”
李霓裳定了定神,终于,鼓起全部的勇气,微微点了点头。
裴世瑜引她一道走了出去,快到明间之时,见她脚步放慢,面色微微苍白,知她紧张不安,便叫她停步稍等,自己快步走到门前,抬眼,见兄长端坐在位,大师父则用手肘撑着脑袋,斜靠在坐床上,状若在打着瞌睡。
听到脚步声,两人都动了一下。
大师父是一下睁开眼,坐了起来,背对裴世瑛,朝他暗暗挤了一下眼。
裴世瑜知这是大师父在暗示他,叫他安心。
兄长看去并无因了长久等待而致的不耐烦,然而大约是因此次自己的行为实在太过冒险了,惹他极度生气,故脸色看去还是不大好,见他来了,只转目过来,淡淡瞥他一眼,神情不怒自威。
裴世瑜却是半点也不胆怯。知大师父方才必已替自己说了许多好话,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这才转向兄长,停在门口,笑眯眯道:“阿兄久等。公主来了!”
言罢转头,朝着李霓裳招了招手:“过来。我阿兄就在里头。”
李霓裳压下重重心事,深深吐出一口气,迈步走上,显身在了门外。
裴世瑛一看到她,立刻换了样子,面上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向她颔首致意,随即对着裴世瑜道:“还站在外作甚?还不领公主进来说话!”
第69章
裴世瑛略略寒暄过后, 便请李霓裳入座。
她忙推让。
裴世瑜见状,伸手便拉她去坐。
李霓裳怎肯在大人面前和他拉拉扯扯。
毕竟与他的关系,如今还是不清不楚。说不是夫妇, 二人已行过礼, 拜过堂。但说已是夫妇了,却没这么简单。
这一点,从裴家长兄对她的态度上,也可见一斑。
迄今为止,他显然也是以客待她居多。
裴世瑜的手才碰到她的衣袖, 就被她避了过去。
怕要是不坐, 他还会来缠,躲开后,忙自己又向他兄长道了声谢,不再推脱, 立刻坐了下去。
他那长兄仿佛不曾留意,对这一幕并无反应。
但屋中的大和尚,表情看去却显然是在忍笑, 且忍得颇为辛苦,连脸上的胡子都在抖动, 弄得李霓裳的耳也热了几分, 坐下后,便低目垂颈,不敢乱动。
“君侯, 我先去了。公主请慢坐!”
大和尚知裴世瑛有话要与这公主说, 起身向他行了一礼,临走前,忍笑又看了眼小郎君。
自公主进来后, 他便紧紧跟在她的身旁,仿佛唯恐她遭欺负。
“虎瞳你也出去。”裴世瑛发话。
他显是不愿,人一动不动:“有什么话,我不能听吗?”
裴世瑛不言,只盯着他。
裴世瑜很快败下阵来,然而出去之前,他还是不放心,又将裴世瑛强行请了出去。
李霓裳隐隐听到他在外面与兄长说了片刻的话。语声太低,她听不清楚。但猜知,必是在说和她有关的事。
片刻后,裴世瑛返身入内。屋中只剩李霓裳与这位裴家兄长了。
他开口,先是恭贺她重获言语之能,表达了他听到这个好消息后的欣喜之情。又道:“内人因事,这趟没随我来。过几日等她再见到公主,不知会有多欢喜!”
他的恭贺显是由衷,而在提及妻子之时,眼里的笑意,更是沉浓了几分。
李霓裳忙致谢。自己想起当日情景,即便是到了此刻,还觉带了几分不可思议。
“听大师父讲,公主当日是目睹虎瞳遇险,情急之下,出声提醒。虎瞳得公主如此厚爱,我实是为他高兴。”
裴家兄长的语气如在与她闲聊家常,在表谢或是欣喜之时,处处能叫李霓裳感到他的诚挚,令她有如坐春风之感。
她的紧张情绪,很快便得到消解。片刻之后,便慢慢放松了下来了。
裴世瑛又为她此次冒险回来报信一事,极为郑重地向她道谢。
“不止是我,晋州刺史牛知文亦极是感恩,说若有机会,定要领着龙门狙击战里的有功将士一起来向公主叩谢。他们有这功劳,一半是要归于公主。”
李霓裳辞功,在心里又想到了瑟瑟,也不知此刻她到底如何了,愈发记挂。
应是裴世瑜在他面前也提过瑟瑟的事,李霓裳听到他继续说道:“那位瑟瑟姑姑的事,公主也请暂且宽心。一有消息,我这边会立刻叫公主知道。”
李霓裳由衷道谢,裴世瑛摆了摆手。
“公主施展妙手为我解病在先,如今又帮下如此大的忙,与公主相比,我裴家能为公主做的,实是有限。”
他顿了一下,目光望向了李霓裳。
“我方才听虎瞳讲,你已答应他,暂时留下了?”
李霓裳的心跳加快了些,轻轻点了点头。
裴世瑛也颔首:“如此最好不过。原本我这里也另有一个消息,事关公主,一早就想叫公主知道的。”
见李霓裳望来,他接着解释:“江都王应是知晓了齐王与孙荣如今为徐州宿州归属相争不下的事,趁机发兵到了江北,攻伐青州。”
其实还有一事,裴世瑛知那江都王陈士逊此番发兵,应是得了宇文纵的授意。
或者说,至少,他发兵一事,已与天王达成共识。
裴世瑛与陈士逊关系一般,空认识了多年,固然非敌,但更称不上是友。
不过,对此人,他了解极深。行事谋定后算,不喜张扬。但一旦看准,执斧必伐,手腕铁血。
在当世的一众群雄里,此人绝对算得上是个能力出众的皎皎者,很是不好对付。
他应在之前便已暗中与宇文纵有所往来。如今既公然发兵过江,必定准备充分。
裴世瑛几乎已是可以预见,齐王此次恐怕是要吃个大亏了。
不过,这种事,在公主这里,也不必详细多说,免得她过于担心。
裴世瑛只解释道:“那边战事既起,青州的情势,便极有可能变动。你若此时回去,怕不安全,也不方便。故内人对公主极不放心。公主便是要回,如今也不是好时机。”
“我出来前,她就再三叮嘱,务必要我想法,无论如何,也要将公主先请回去。”
裴家君侯说得很是简单,然而,李霓裳依然敏感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可以说,她整个的童年,都是在战事、死人和逃亡的阴影下渡过的。
她立刻便想到了自己的姑母。
倘若青州真的危险,齐王便是出于利用的目的,应也不会对姑母置之不理。
但是,一旦打起来,中间的变数,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她固然从来不曾真正地与姑母同心过。但是,她也不愿再有任何因战事而致的厄运再次降临到姑母的头上。
她这半生,实是已经太过惨淡。
李霓裳一下站起身,刚想说要回去,话未出口,又顿住了。
倘若姑母万一出事,哪怕要她用命去换她无事,她也不会皱一下眉。
可是这边,她又刚刚应过那位裴家的郎君。
仿佛知悉她的所想,裴家兄长已出声安抚:“公主是在担忧长公主吗?此事,我也已考虑过。那位长公主对公主有着抚育之恩,万一有事,公主自然不能坐视不顾。”
“我的想法,公主不用回去,放宽心留下,叫虎瞳替公主去一趟。长公主若平安无事,最好不过。万一有所波及,他可及时出手相助。公主意下如何?”
没想到裴家长兄思虑竟会如此周密,连她心中的这点所想,他也考虑到了。
裴世瑜去了,姑母的安危,自然便不用她过于担心。
只是,要如此劳烦他,叫她心中又极是不安。
“不用裴二郎君亲自去的。君侯只需派些人过去,留意一下我的姑母,我便已是感激不尽了。”她迟疑了下,说道。
裴世瑛微微一笑:“这件事,非虎瞳不可。他不是外人。他既一心娶你,你的姑母,也就如同他的姑母。何况,他若真想娶公主,也当为公主出一份心力。他去,既是尽他本分,出他当出的一份力,也是在替公主尽孝。公主不必有任何顾虑,只管留下,与内人作伴,安心等着消息便是。”
这位裴家的兄长,不但爱屋及乌,因了他的弟弟,顾及她的感受,叫弟弟去保护一个为敌之人,又何尝不是有着替她偿还姑母恩情的考虑。
李霓裳还能说什么?
说这是她此生迄今感受得到的最为慷慨的善意,也是不为过的。
她怀着极大的感动,几乎忍着眼泪,向着面前的裴家君侯盈盈而拜。
裴世瑛走来,将她扶起,微笑道:“过两日,等家中一件大事完毕,我便叫他立刻出发,去往青州办事。”
李霓裳点头应好。
待她的情绪平复了些后,他略一沉吟,走到了门口,看了眼外面,将门掩合了上去。
李霓裳看出来了,他应是另外有话要说,便凝神等待。然而,又见他走到面前,却是面露迟疑,忍不住主动地道:“君侯若是还有别话,尽管说便是。我必知无不言。”
裴世瑛终于仿佛下定决心,道:“此事本不该向公主打听。但又颇为重要。公主既如此说了,那便恕我冒昧。”
他又压低了些声。
“我听大师父说,宇文天王曾将公主囚在他的住处。敢问公主,是否真的见到过天王?若是有,他可曾向公主打听过任何与我裴家有关的事?”
李霓裳一愣,怎么也想不到,裴世瑛会问自己这个。
她立刻便想到了裴家的姑姑。
原本还不敢十分肯定,但此刻,他既如此发问,可见那位天王与裴家姑姑早年有过纠葛一事,绝对当真。且不难推断,裴家长兄应是知道此事的,只裴世瑜完全不晓得而已。
李霓裳怎敢隐瞒,点头说天王向她问裴家姑姑墓地一事。
说完,见他神色极是凝重,又含愧,老老实实地继续交待:“我看出那天王好似对姑姑有所不同,当时只顾保命,就顺着他的意思,胡编了些姑姑的事,将他暂时哄住了。后来我又发现他去屋后的崖头上烧香,没一会儿,二郎君就来了,然后便打起来了……”
她窥着裴世瑛的面色,越说,越是心虚,又小声道:“我冒犯了姑姑,实是不该……”
好在裴家兄长看去并无恼怒之意,只出神片刻,忽然又问:“公主你确定,天王只问了些关于我家姑母的事,此外,别的半句也无提及?”
李霓裳仔细想了想,肯定地点了点头。
裴世瑛好似松下一口气,随即面露淡淡笑意,安抚她道:“我这里无事了。你也不必顾虑。我姑母……”
他顿了一下。
“她年轻时候,与天王确实认识。当时那样情况之下,你能机智自保,已是极为难得,姑母她不会怪你的。”
李霓裳心里总觉他之所以向自己问话,仿佛是因不放心某事。什么事,他不说,她自然也不敢多问半句。
“那便如此定了,今日公主便可随我一行人回。”
裴世瑛最后说道。
当天,李霓裳暂将所有的担忧和顾虑都深压在心下,整理好心情,虽大队踏上了返程,一路顺利地抵达太原府。
君侯府的女主人白姝君早已翘首期盼,终于见到她平安归来,又发现她已能开口说话,便如裴世瑛所言,喜出望外,将李霓裳安置得妥妥帖帖,叮嘱她尽管安心住下。
她之所以留在家中,一是丈夫不愿她同行冒险,二是家里确实来了个不速之客,便是裴世瑛之前曾在弟弟面前提过的那位长公主派来的使者。
这个使者,身份并不一般,名叫胡德永,乃是前朝末年的宰相之一,曾做过裴大将军的老师,大将军入狱后,他曾多方奔走。最后罪名能得以洗脱,他也算是出过力气的。
前朝亡后,他因颇有名望,先后在数位自立为王的军阀手下做过官,后来去了齐王那里。不过,如今年过七旬,他已告老。
长公主是在获悉婚礼之夜计划失败之后,第一时间就将他请出,送来做说客的。
他本人后来虽也事过多位主上,但内心深处,却始终以圣朝遗忠而自居,依然盼望李朝光复,故当时毫不犹豫受命,出发上路。只是他实在老迈,一路辗转,直到近日,才终于赶到了河东。
父亲当年人虽去了,但裴世瑛对此人,还是怀有几分感恩之心。这回见他不顾年迈体衰,千里而来,自然也是以礼相待,获悉他的目的之后,原本因考虑到公主本人的意愿,虽未应许,但也没有一口回绝,只将人暂时安置在了驿馆内。
但现在,公主既已被阿弟打动,有心留下,裴世瑛怎还会放人。
回来后,他亲自又去见面,改口称当日婚礼既成,公主便是裴家之人,长公主没有正当理由可以将人从河东接走了,请他返回,将自己的意思转到长公主的面前。
靖北侯绵里藏针,胡德永无计可施,又停留了两天,知君侯是不可能放人了,只能抹着眼泪,失望而去。
胡德永被送走后,对此事全然不知的李霓裳也收拾好了东西,预备出门。
君侯夫人早早便告诉她,他们今日动身,去往裴家祖宅,晚上到后,在那里过一夜,明日去往墓地,祭拜姑母。
这就是裴世瑛那日对李霓裳提过的事。
明日,是姑母二十年忌。
二十年整的忌日,自然十分重要,嫡亲的侄儿不可或缺,故裴世瑛才要弟弟参加完祭祀之后,再出发去往青州。
李霓裳如今也算是半个裴家之人了,自是同行。
第70章
李霓裳到后, 君侯夫人将自己的大婢女鹤儿派来服侍。此刻她正在庭中指挥婢妇将行装搬去外头的马车上,一人走来,停在了院门之外。
是二郎君到了。
鹤儿怎不知他来意。这两日, 他有事没事, 总要来此转悠,来了又不进房,总将公主叫出去,不是抢婢女的事做,亲自给她送这送那, 就是背着人和公主嘀嘀咕咕, 仿佛有永远也说不完的话。
何时见他如此过。她来裴家多年,如今才算是开了眼。
鹤儿也不敢笑,只迎上去道:“公主方被娘子接走了,正在娘子那里呢。”
终于如愿将她领到了家中, 这两日,裴世瑜反而感觉不如在外来的更为自在。
明明已行过婚礼,他竟不能与她同居一屋。
这倒不是兄嫂之意。她本人更是从未就此事提出过半个字的要求。
说出来恐怕都没人信, 是他自己主动避嫌。
在她到后,什么也不敢想, 当天晚上, 天一黑,便老老实实地滚回了他原本住的地方去睡觉。
其实,若他当晚顺势留下过夜, 料兄嫂不会说话, 她也不会强行将他拒之门外。
然而,裴世瑜自己做不出来。
要怪,就怪那个似是而非的婚礼。说二人如今没有关系, 他自然不认。但说和她已是如兄嫂那样的夫妇,却显然又不是那么回事。
她没明说,但他怎看不出来,她仍仿徨得厉害。虽然被他劝动终于答应回来了,但显然,她还是没有发自内心地承认,她就是他妻,更不用说,完全地定下心来。
前些天是因在外情势特殊,二人可以不用有任何顾虑地相处,甚至情之所至亲密无间。而如今回家,一下全都变了。
她看去顾忌重重,裴世瑜便清楚了,只要长公主那边的事没有说清,想她完全以他妻的身份自居,恐怕是难如登天。
他爱她胜过自己,又怎忍心图一时之快,令她到了自家反而生出不适,少不得只能克制自己,这两天也就白天会过来找她。
今日出发去往祖屋,他方才忍不住又拐了过来,自然是想和她一起出门,听到她已与阿嫂在一起了,也不好意思再去要人,只得作罢,想着要么先出去,再检查一番车马随从等杂事,做好准备,再等阿嫂和她出来。
大门将到,他走在抄手游廊之上,忽然听见永安在后呼唤自己,停下脚步,等了一下。
永安追了上来,一面随他同行,一面说道:“郎君你还不知道吧?方才我在外头等你们,竟来了一个访客,求见君侯。郎君你猜是谁?”他卖了个关子。
“谁?”裴世瑜起初不以为意,继续前行,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兄长繁忙,每日更是访客如云。若是谁人都见,怕是从早见到晚都见不完人。
“那人自称姓谢。我不认识,一旁有个虎贲兄弟见过,说竟是那个横海天王的人,叫什么信王谢隐山……”
裴世瑜忽然停步,面露微微讶怒之色。
“是他?他好大的胆!竟还敢公然上门?他来何事?”
永安急忙点头:“是呀,我也如郎君所想!那天王可是咱们的死对头!我当场问他何事,他又不说,只说要见君侯,我只好叫人进去通报。郎君你猜,君侯如何应答?”
“君侯都已收拾妥当,人都出来了,竟真的肯见他!叫人将他带入,我就亲自领他进去了……”
“他们此刻在哪里?”裴世瑛打断话,问道。
“君侯就在外书房里见他——”
外书房是裴世瑛平常简单会客的地方,离大门不远。
裴世瑜丢下永安,转身奔了过去,远远看见门户紧闭,外面站着几名虎贲,当即便要闯入,却被虎贲阻拦,恳告说道:“少主留步!不是卑职胆敢不放少主,而是方才君侯有命,无论是谁,未经他的许可,我等都不能放行!”
裴世瑜看一眼书房的方向,心中惊疑不定。
这谢隐山胆敢大摇大摆地到来,自然是受宇文纵的派遣。宇文纵却刚与他结下如此大怨,真正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敌了,这个时候,他派人来见自己的兄长,到底所图为何?
兄长既如此放话,裴世瑜自然不会强行再入,却也不走,就在一旁等候。片刻过去,始终不见人出来,心里越发疑虑,忽然又想到姓谢的武功不俗,万一是想趁这机会对兄长不利——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对于宇文那种老贼而言,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裴世瑜心里焦躁起来,哪管别的了,正要强闯,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转面,见是大师父来了。
他虽非裴家人,却与裴家渊源极深。
裴世瑜小时候曾隐隐听人提过一嘴,大师父早年似与姑母青梅竹马,谈婚论嫁,后来却不知何故,未能如愿。此番去祭姑母的廿年忌日,他即便算不上半个姑丈,同去,也是天经地义。
“大师父你来了!”
裴世瑜忙迎了上去,将事简单一说,拉他就要一同闯门。
韩枯松方才听说谢隐山公然登门拜见君侯,便觉不大对劲,急忙也过来看个究竟。闻言不禁也急了,正待与裴世瑜一道闯入,这时,开门声传来,只见君侯和谢隐山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后。
二人方才也不知闭户说了什么,谢隐山的神情看去有些失望。
君侯跨出门槛,走了两步,送客毕,停在阶上道:“今日我另有重要之事,便不留信王了。也请信王回去后,转告天王,他麾下固然多勇夫悍卒,但我河东百万子弟,亦皆是健士,人人靴刀誓死,枕戈待旦。他若是再敢来犯,裴某便是拼着玉碎,也不会叫他能如前次那样再全身而退。”
言罢,他唤虎贲代自己送客出门。
君侯并未横眉怒目,这一番话却是掷地有声,不怒自威。
谢隐山行了一礼:“君侯安心。天王此番派我前来之时,曾言……”
他一顿,“天王曾言,他本也无意与裴家为敌,皆形势所迫而已。往后两家若是化干戈为玉帛,那便是天下众生的大幸。”
他言罢,告退转身,待要跟随上来的虎贲出去,忽然看见韩枯松和那位裴家子就停在外,裴家子正怒视着自己,迟疑了下,行到近前,向他也是恭敬地行了礼,这才走了出去。
裴世瑜皱眉看着他背影去了,立刻冲到兄长面前,问是何事。
裴世瑛面露笑意:“我不是与你讲过江都王进攻青州一事?谢隐山来此,正是为了此事。”
兄长言语极是含糊,说了等于什么都没说。
裴世瑜虽有些不满,觉得他在搪塞自己,但转念一想,能叫谢隐山亲自过来的事情,必不是小事。
应是事关机密,兄长此刻还不便叫自己知道。
他很快便释然,也不再追问,解释道:“我是担心那老贼使诈,万一派这姓谢的来,表面议事,实则却要对阿兄不利。既然无事,那便是我多心了。我去瞧瞧阿嫂,接她出来。”
裴世瑛含笑颔首:“你先去吧。我这边也快了,还有一点小事,处置完便好,咱们出发了。”
裴世瑜应好,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兄长在身后又叫了声自己,便停步转头。
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面前,迟疑了下,将他拉到一处无人的角落里,低声用商议般的口吻说道:“虎瞳,往后咱们改改,勿再以‘老贼’呼人,你意下如何?”
裴世瑜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阿兄是说宇文老贼?”
他这称呼,最早来自韩枯松。
韩枯松对宇文纵极为仇恨,只要提及,从来就是以老贼代之。裴世瑜耳濡目染,自然也习惯如此称呼。
没有想到,阿兄连这种事也要管。
裴世瑜很是费解,确定不是自己理解错后,道:“不叫他老贼,叫什么?”说完,自己又哦了一声,“也是,老贼看去也不是很老!那叫他恶贼?”
裴世瑛顿了一下:“两方虽然为敌,但那宇文也算是一方枭雄。往后他若不再来侵,虎瞳你也不必时刻以老贼呼之,显得咱们裴家器量狭隘。”
裴世瑜心里极不认同兄长的话,但他向来敬重兄长,他既觉得不妥,特意点了出来,裴世瑜自然不会悖逆,点头道:“也罢,那我便听阿兄的!往后只要他不再来犯,我不叫他老贼了,叫他宇文老儿便是,如此已是极客气了。”
裴世瑛再次一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阿兄你快些!我先去了!”
裴世瑜心里惦记着人,言罢,立刻匆匆去了。
裴世瑛带了几分无奈,目送他的背影迅速消失。
一旁的韩枯松道:“那我也先去了!”说完就要跟上,却被裴世瑛叫住。
“大师父,你先留下,我另有事要问你。”
韩枯松只得跟着裴世瑛入内。
进去后,将门一关,裴世瑛便敛容不笑,神情变得郑重无比。
韩枯松心里忽然开始打鼓,似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仿佛是有和他有关的坏事发生。
但若叫他去说到底是何等不好的事,他自己却又想不出来。
“君侯留我作甚?”他问,“宇文老贼实在猖狂,都这样了,竟还敢大喇喇派人上门!若不是君侯不许,我岂能容这姓谢的就这样离去!”
裴世瑛不言,只拿出一道信笺,推到他的面前,示意他看。
韩枯松接过,只瞄了一眼,登时脸色大变,当场定住了。
“君侯是如何回复他的?”
突然,他反应过来,急忙问道。
“还能如何?”裴世瑛的脸色不大好看。
“我自然是否认了!姑母当年弥留之际,便曾有言,日后两家若仍为敌,便叫虎瞳永不认父,免得他徒增困扰,多生是非。”
韩枯松这才松下一口气,又愣怔了片刻,喃喃地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虎瞳还是不知道为好。反正那老贼也无真凭实据,猜猜而已。咱们这边,知道的人也是不多,只要死不承认,他能奈何?”
“咦!不对啊!”
说着,他自己突然想了起来。
“老贼怎突然就猜疑上了此事?是谁告诉他的?是谁!”
他越想越气,面露怒意,猛地顿了一下手中的禅杖,脚下的那块青砖立时应力而裂。
“叫我知道,我非扭断他的脖颈不可!”
裴世瑛眉头紧皱。
“我也是想不明白,宇文纵何以会猜到此事,且语气如此笃定?”
他扫一眼信笺。
来函的口吻,几乎就已确认此事,只是要求他予以一个明证而已。
宇文纵的转变,显就发生在弟弟二闯华山营的这段时间里。
弟弟自己对此事完全不知,不可能透漏任何信息。那位公主,虽猜到了宇文纵与姑母的隐情,但对更隐秘的此事,显然也是无从得知。
剩下就只韩枯松一人了。
“大师父,你仔细想想,你当日有无在无意间说出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韩枯松醒过味来,当场便跳了起来:“我?难道君侯竟怀疑是我?我怎么可能和他说这个!我恨不得将那老贼扒皮抽筋,我怎会告诉他这个——”
他正激动地为自己辩驳,突然,想起那天自己闯入议事堂,情急之下差点说漏嘴的事,脸色不禁变了又变,人更是愣在原地,一下不能动弹了。
“大师父莫非想起什么?”裴世瑜何等敏锐,立刻追问。
韩枯松发呆了片刻,将手中的禅杖一松,人跟着双膝下跪。
“君侯,我想起来了!可能真的是我……”
他沮丧无比,见裴世瑛望来,说了起来。
“……我……我当时太过焦急了,怕虎瞳在犬舍里遭遇不测,好像确实骂了他一句话……”
“你骂他甚?”
“我骂他虎毒不食子……”
他一顿,“只是当时,我记得我收住了,只说了虎毒二字,没说后面。这该死的老贼,怎狡猾如斯!这都叫他猜出来了!全是我的罪过!是我的错!”
他满心悔恨,向着裴世瑜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咚咚有声,叩首了几下,突然跳起来,拔出裴世瑛搁在案上的剑,朝着自己脖颈就要抹下去,幸得裴世瑛抢上一步,劈手将剑从他手中夺走,挽出一个剑花,锵一声,令剑入鞘。
“大师父怎如此糊涂?”他厉声道。
“宇文纵已是猜到此事了,难道大师父自裁,他便能忘记不成?”
言罢,他将剑往案上一掷。
“我追问此事,是想确定宇文纵到底知道了多少。如此,日后他若再纠缠,我可随机应变,而非是向大师父在问罪!”
韩枯松的神情依旧沮丧:“你姑姑她是不会原谅我啦!我就算死了,也是没脸再去见她了!”
裴世瑛在心里暗叹了口气。
“大师父你错了。”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你是爱护虎瞳心切,情急之下,才不慎失言,并非有意,何罪之有?更不用说,这些年你对虎瞳的爱护,姑姑必看在眼里,对你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会怪你?”
“再说了,凡事皆有命数。此事虽是因了大师父的失言而起,但焉知不是上天之意?大师父不必再放心上!”
韩枯松是个直肠,又想了一下,似乎这话也对,这才终于放开了些,恨恨道:“罢了,多谢君侯不怪之恩,我记下了!下回那老贼若是再敢来犯,我必以命相搏,绝不能叫他好过!”
这时,裴世瑛听见外面隐隐传来妻子与虎贲问答的说话之声,知应是她久等不见自己出去,不放心寻了过来,便结束了对话,微笑道:“我娘子来了。大师父也走吧,一道去看下我姑母。”
他开门而出,果然看见妻子站在庭院之中,正在静静等着,看见他现身,走了过来。
他笑着迎上,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向她稍稍解释了下,随即道:“这边已无事了。我们走吧。还是有些路的,早些赶到,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忙。”
夫妇一同出来。
大门外,李霓裳已上马车,裴世瑜领众虎贲整装骑马,大小管事与永安、鹤儿等众多的男女家仆也都同行。各自登上马车,列队完毕后,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上了路,于这日的深夜时分,抵达祖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