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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裴曾昨日带人提早到来, 已将此处一应的杂事全部打理妥当,深夜等到家主到来,率众出迎。

    白天在路上走了一天, 车马劳顿, 一行人安顿完毕,已是凌晨,岁各自休息,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五更不到, 全家便起了身, 焚香更衣过后,先去祖堂祭拜列祖列宗,随后,出发去往裴家祖坟, 来到姑母冢前,敬虔拜祭。

    裴世瑛命弟弟代自己念诵祭文,以火焚化。坟前祭拜完毕, 转去附近的长生寺,为姑母做水陆法会。

    李霓裳今天一直跟在君侯夫人白氏的身边, 效仿她的举动, 全神贯注,唯恐自己行差踏错,不敢有半点松懈。

    法会将持续通宵达旦。将近三更, 暂告一段落之时, 裴世瑜走来,低声叫她不用再留此处,可去后寺专为女眷收拾出来的地方休息。

    她摇头, 说不累。

    昨天路上走了一天,深夜才到,躺下才合了眼,就又起身,一直忙到此刻,尤其她的精神一直紧绷,说不累,自然是假话。但既然来了,怎好一个人离开去睡觉。

    裴世瑜分明见她眼眶周围都显了圈淡淡的瘀痕。

    知自己在她这里说话应当不是很管用,她不会听。他转头要寻阿嫂,看见她带着几个婢女正往这边走来,到他面前说道:“我也乏了,方才与你阿兄说了,我领阿娇一起去歇了吧。下半夜,这里就交给你兄弟二人守了。”

    裴世瑜求之不得,立刻点头。

    白氏便伸手牵了李霓裳,含笑示意她随自己来。

    她既也要去歇息,李霓裳没有不随的理由,起身跟她离开,一道转往了后寺。

    白氏亲自送她到了一间为她而备的禅房里,安顿她躺好,这才走了出去。

    李霓裳人确实感到乏了,然而躺下后,迟迟无法入眠。

    从那夜她误闯裴家姑母之屋,又撞落那一副画开始,她便觉自己与这位二十年前已是逝去的女子似颇多神交。

    尤其最近,或是因了天生城内的那段经历,这种亲切之感,变得愈发强烈。

    莫说只是熬上一夜,便是叫她在此接连为这位裴家姑母守上三天三夜,她也是心甘情愿。

    她闭着眼,一会儿思索着自己迄今所知晓的关于这位姑母的全部的平生碎片,一会儿想到裴世瑜将要去往青州,思绪不由愈发纷乱起来,完全睡不着觉。

    正在榻上辗转,外面传来一阵低微的说话声。她侧耳细听,原来君侯夫人又来了这边,停在廊下,正在询问鹤儿,自己是否已经睡着。鹤儿回话,说她应已睡去。夫人便叫鹤儿等人留下,她回前面,去换君侯或是小郎君,叫他们也去歇一歇。

    李霓裳明白了。

    白氏方才应当只是为了让她愿意回来休息,才说自己也累。

    虽然接触不多,但怎看不出来,君侯夫妇的感情极好。今夜若非为她考虑,夫人应当不会离开丈夫回后寺的。

    为叫她能安心回去陪伴君侯,李霓裳装睡,没有出声。

    君侯夫人去了,鹤儿等人也回到隔壁屋中歇下。

    耳畔除去前方法堂方向所发的隐约的诵经之声,再无半点别的动静了。

    万籁俱寂的静夜里,李霓裳正在闭目假寐,忽然,窗上发出一道轻微的“啵”的弹响声,似有什么小异物飞来,轻击窗牖,随即掉落。

    她睁开眼,正疑虑着,外面发出一阵脚步声。

    是在附近值夜的虎贲来了。

    接着,隔壁传来开门声,婢女出去应话。

    她侧耳细听。

    虎贲问此处是否有异动,说他方才好像听到了野猫之类的东西闪过的动静,检查过后,附近并未发现异常,为稳妥起来,再来此确认一下。

    婢女说无事。虎贲便退了回去。婢女接着回房,继续歇下。

    四周慢慢又恢复了宁静。

    但是李霓裳方才却听得清楚,自己的窗上,好像确实有异物落过的声音。

    她忍不住起身,趿鞋走到窗后,推开,朝外望了一眼。

    借着檐廊下透入的一片月影,她竟真的看见窗台上落着一只极小的扎口袋。

    穿窗望了下前方和左右,不见任何异常。

    她迟疑了下,还是拿起口袋,关窗亮灯,解开口子,从里面倒出一粒用来压重的小石子,一张卷起的小纸条,还有一片像是用刀割下的衣角。

    怀着满心疑虑,她展开纸条看了一眼,发现信息竟是瑟瑟所留,叫她立刻去往寺院北门,见她遣来的使者,有事要告。又叮嘱,务必她一个人来,不可叫裴家人知晓。

    李霓裳惊住了。

    这两天,白四那边传回过一个关于瑟瑟的消息,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白四派的人已去过她所说的那个地方了,并不见她所讲的人。他们在附近也搜索过,同样没有见人。如今已扩大范围,还在继续寻找。

    李霓裳设想过瑟瑟的多种下落。除去她或已遭不测,可能是在回往青州的路上,也可能,她正藏身在某处,正在养伤。

    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在此刻突然传来消息,约她秘密见面。

    一时间,无数的疑虑涌上心头。

    此刻她到底人在哪里,为何要瞒裴家人这样见面,目的又是什么。

    她拿起衣角,端详片刻,认出确是来自分开那日瑟瑟所穿的紫衣——她肌肤白皙,衣紫显媚,日常衣裳多带此色。

    确定这消息确实和她有关,李霓裳立刻便待去见。只在是否知会裴家人一事上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决定,就照留字而行。

    瑟瑟或与姑母,或那个刚被裴家人送走的前宰胡德永联络上了,此事或许是奉姑母之命而行。

    若真如此,她怎能贸然叫裴家之人知晓。

    她迅速穿衣完毕,临出来前,迟疑了一下,将小金蛇也带上了,以防不测,随即熄灯悄悄出来,觑准时机,避开了在附近值夜的虎贲,匆匆往寺院北门找去。

    北门距这后禅院不远,出去就是后山。

    李霓裳走走停停,寻到后寺北门附近,停在了一簇树旁。

    这个时辰,后寺这里黑灯瞎火,唯头顶月光勉强照路,耳畔也听不到前面法堂里传出的诵经声了,四下幽阒无声。

    她一个人壮着胆,等了片刻,不见任何人来,正在左右张望,忽然,身后发出一阵窸窣的脚步之声。

    她转过头,惊见树后的一片阴影里,出来一人。

    竟是那个谢隐山!

    她知他昨天曾来求见裴家长兄,也不知是何事,应是无果而返。还以为他已离去,万万没有想到,此刻竟会出现在这里。

    她后退几步,正待高声呼人,这谢隐山竟抢上一步,一掌便死死捂住她嘴,一下将她制住。

    李霓裳又惊又怒,张嘴就狠狠咬他手指。

    谢隐山吃痛,却未松手,在她奋力挣扎欲放出小金蛇时,飞快地道:“请公主恕罪!也请公主放心,我绝无恶意!只是劳烦公主帮个忙而已!”

    李霓裳心下稍安,这才松齿问:“我瑟瑟姑姑真在你手里?”

    谢隐山别无多话,只唔了一声。

    “你放心,她没事,正在养伤。”他顿了一下,说了一句。

    李霓裳终于从惊惧中平复了些下来,喘了几口气,又道:“你骗我出来,意欲为何?”

    “请公主随我来一趟。到了,自然便就知晓。”

    他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带了几分含糊地应。

    别看此人貌似厚道,实际必也是个狠人里的狠人。

    何况,他还是宇文纵的亲信。

    李霓裳怎肯就怎么随他走,双足钉在地上,一动不动,还在想着怎么应对,要不要放小金蛇咬他,只听他道:“公主的那位瑟瑟姑姑,腿伤实在不轻,如今还是不能行路。”

    “莫非公主是想要她一辈子都做个废人,就此无法行走?”

    他说这话之时,语气依然恭敬,然而,李霓裳怎听不出他言下透出的冰冷的浓重威胁之意?

    也不知瑟瑟当日怎就会落到此人手里。

    李霓裳一时无计可施,只好跟他出了寺,深一脚浅一脚在野地里走着,本还忐忑不安,以为他要带自己去什么陌生的地方,走了片刻,结果发现不对劲,周围景物竟变得似曾相识,再走片刻,发现是白天来过的裴家祖坟的方向。

    “到底谁要见我?”

    她开始糊涂起来,忍不住追问。

    然这姓谢的始终一言不发,只领她前行。

    两地相距不远,很快便到。

    当被带着返回到了裴家的祖坟地前之时,李霓裳的意念一动,忽然,隐隐似是有所领悟。

    她的脚步随之停顿了一下,向着心中所想的那个方向,抬目眺去。

    淡白的月光,照显出了山脚下那一片裴家先人静静沉睡着的永归之地。

    在西南的一处角地上,漫生的野木槿在月下的野风里寂寞摇曳,陪伴着近旁那一位长眠于此的佳人。

    李霓裳看见白天来过的那座冢前,多了一道模模糊糊的孤影。

    “请公主移步。”

    谢隐山不再前行,只低道了一句,旋即背过身,开始瞭望四周。

    李霓裳蹑足穿行在小径之上,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唯恐惊扰了左右的裴家祖宗。

    当最后,终于行到那冢的近前,确定背影便是她所想的那个人时,她还是感到了深深的震惊,以及,不敢置信。

    那人全身从头到脚,蒙覆在一顶黑色的斗篷里,盘膝静坐在裴家姑母的墓前,正对墓碑,背影纹丝不动,看去,仿佛一尊生在墓前的石翁仲。

    他怎敢如此随心所欲 ,这样就来到了这个地方。

    轻世傲物,唯我独尊,已是不足以形容此人今夜的举动了。

    说冒天下之大不韪,恐怕都不为过。

    他在此时这般现身来此,丝毫不将裴家的活人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更是如在羞辱周围裴家的列祖列宗。

    李霓裳停在这道坐影之后,不敢出声。

    想到裴世瑜要是看到这一幕,将会是如何愤怒,她便害怕得就要发抖起来,在心里不停盼望,他自己快些离去,千万不要被人知晓。

    良久,正煎熬着,终于看见那黑影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了一道喑哑的声音。

    “小女娃,你那小情郎的生辰,是哪日?”

    第72章

    他问得突兀, 李霓裳愣了一下,才领会过来。

    裴世瑜出生的日子她自然知道。不但知道,而且印象深刻。哪怕她忘记了自己的生辰, 都不可能忘记他的。

    他们的婚礼日, 便是他整二十岁的日子,那日子是他自己择的,本当是他的冠礼日。

    这是大婚那夜,他曾亲口在她面前说过的话。

    李霓裳不明白宇文纵何以突然如此发问。

    因是与裴世瑜相关的私密,她怎肯随意答给外人。迟疑了下, 正想推说不知, 只见他慢慢地转过脸来。

    李霓裳这才看清,这一张面容上的神情惨淡而僵硬,在月光下看去,仿佛是张用槁木所雕的面具, 不见活气。

    她被天王这诡异的模样惊了一下。

    “他是不是生在孟春一月下旬某日?”

    宇文纵自问自答,一字一字,慢慢地说道。

    说完, 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在月下烁着异样的光。

    他怎也会知道?

    既知道了, 又何必再问自己。

    李霓裳有些惊讶。

    他与谢隐山不同。他的身份何等特殊。亲身出现在这里, 论事件之严重性,更甚于裴世瑜闯天生城。一旦被发现,可能引发的后果, 可想而知。

    冒险潜来此地祭奠裴家姑母, 李霓裳觉得还能理解。但照正常之人的想法,难道不该是祭奠完毕便尽快离去,免得被人发现行踪吗?他却大费周折, 又特意将她也弄来这里,目的,竟是为了和她确认裴家二郎君生日这样的小事?

    这行为,荒诞得几乎像是失心疯了……

    李霓裳正觉匪夷所思,当视线无意掠过天王对面的那方墓碑之时,脑海里,突然闪现出来一个念头。

    她被自己莫名生出的这种联想给惊呆了。

    紧接着,便是惊惧。越想,仿佛越是可能。

    这念头虽然太过荒唐了。但是,倘若不是如此,何以能解释天王这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行为?

    还有!

    李霓裳又想起白天发生的一件事。

    在此祭祀姑母的时候,裴世瑛是叫裴世瑜替代他念诵祭文并行焚化之礼的,理由便是姑母生前对他极是怜爱。

    虽然这是小事,君侯也解释过了,但当时,她还是觉得有点反常。

    这种事,家中长兄既然在场,无论姑母生前如何疼爱裴世瑜,如此礼节,似乎都该由长兄操之。而在旁的君侯夫人毫无异议,仿佛此为天经地义,其余离得远些的人,如韩枯松,看去亦是不见异色。李霓裳自然便将君侯此举归结为裴家人旷达,不拘泥于世俗礼法,很快也就忘记。

    然而此刻,当她再将这件反常的小事与眼前天王的异样联系起来……

    “快说!”

    就在李霓裳被自己脑海里迸出的这个可怕之念给弄得心惊肉跳之时,突然,耳边仿佛绽开一道惊雷。

    她蓦地回神,发现宇文纵已从墓碑前直身而起,面带怒容地逼向自己,厉声吼道。

    他的模样看去很是恐怖,仿佛一头突然躁怒起来,随时就要将面前之人撕作碎片的野兽。

    她被吓得不轻,心砰砰地跳,下意识地不住往后退去,正待扭头逃跑,一阵夜风吹过,掠得墓旁的木槿窸窣作声。

    已逼到近前的这人忽然顿住了,看一眼木槿丛,又慢慢转面,望向身后的墓碑,停了一停,只听他用懊恼的语调对着月光下的那面墓碑柔声低语了起来。

    “该死!我又忘记了你的叮嘱,发脾气了。静妹你千万勿恼。我错了!我不该对她这么凶……”

    他自言自语了一阵,完毕,当再次转回脸,向着李霓裳时,脸上那凶恶的表情消失了。

    “小女娃你行行好,告诉孤可好?此事对孤极其重要。”

    “孤知你一定知晓的!”

    冲着自己咆哮的恶人没了。

    眼前的这人,目中尚带几分残余的温柔之色,小心翼翼地看她,用几乎如同恳求的语调,希望她能告诉他这件事。

    李霓裳早被方才那一幕看得呆住。

    若非亲眼所见,谁敢想象,纵横天下呼云唤雨的横海天王宇文纵,竟会对着一面冰冷的石碑说出那样的话。

    这场面,若以常理来看,该是何等的荒诞。

    然而李霓裳却丝毫也不感到可笑。

    她情不自禁想起在天生城初次遇见这天王之时的种种,心里几乎已是可以确定自己方才的猜测了。

    不止如此,她更是断定,天王已认定此事。将她叫来,不过只是为一个最后求证罢了。

    一时间,她陷入了极大的惊骇和矛盾。

    对面之人等了片刻,忽然又冷笑起来:“你不说,当我不知吗?罢了,我这就亲自去问他!”

    言罢,他立刻丢下她,自顾便往长生寺的方向大步流星行去。

    李霓裳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敢如此行事。

    天王看去不像是在恐吓她。

    以此人的性情,这样的事情,仿佛也不是做不出来的。

    她不敢想象,若叫这人就这样闯入长生寺当面质问,将会发生什么。

    叫裴世瑜以这样的方式,突然知晓此事,他又将会是如何的反应。

    “你不能去!”

    她的心跳得厉害,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朝他背影喊道。

    “今日是裴家姑姑廿年忌日,你怎敢如此闯去,打扰安宁?”

    “你问问姑姑,她愿不愿你如此莽撞而为?”

    她知自己如此阻拦,几乎等同于坐实天王之疑。

    但她已无选择。

    天王的身形顿住了。

    慢慢地,他转过面来,仿佛变作了泥雕木塑,定在地上,一动不动,自顾定睛望那墓碑,片刻后,他转过身,迈着凝涩脚步,从她身边走过,终于,走回到了他方才坐的地方,抬手落在碑上,指轻柔地抚触过镂在石上的一列字。

    月光照落,映显出模糊的“河东故裴氏讳蕴静墓”的字样。

    他粗粝的手掌久抚不去,仿佛篆在这冰冷坚石上的寥寥数个大字,便是此生他全部柔情的寄所。再片刻,人已是双膝落地,俯跪在了墓前,将他的头紧紧地贴靠在碑座的泥地之上,许久,背影一动不动。

    四周悄悄冥冥,只有夜风拂动木槿篱墙的枝叶之声。

    “静妹……静妹……”

    一道压抑至极的似是哽咽的呼名之声,从石碑的脚下发了出来。

    李霓裳屏息望着。

    就在这一刻,当这道呼名之声入了她耳,她忽然整个人也似受了完全感染,心情变得低落无比。

    孤灯挑尽,寻觅不着。再回首,只剩了己身犹在。

    李霓裳不知道从前,年轻的天王与裴家姑母究竟因何死别,今日一个长眠地下,一个独游偶影,然而,望着那道长伏在冷寂冢前的模糊跪影,一种孤悬浮寄的万古悲凉之感,刹那还是将她整个人吞没。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醒神,转头,见是谢隐山走了过来,当看见这一幕后,他面露迟疑之色,似不敢再上前了,停在原地,又环顾起了左右。

    李霓裳登时也完全清醒了过来。

    谢隐山应是想来提醒天王离去。

    自己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再不回,万一被人发现,若是找了过来,撞见这一幕,那该如何是好。

    这一刻也不知怎的,她的恐慌,怕是比谢隐山还要来得厉害,一心只盼这天王快些离去。

    她定了定神,犹豫一下,终于,朝前走了几步,来到那人的身后,轻声地道:“天王还是走吧,勿扰已去之人安宁……”

    不料,话没说完,就见他动了一下,从地上缓缓地直起身,接着,仰面,向着横挂在夜穹里的河汉仰望了片刻,忽然,高举双臂,向天嘶声呼了起来。

    “贼老天!你睁大眼,看看清楚!静妹她为我留了孩儿!”

    “她为我留孩儿!”

    “我宇文纵有孩儿了!”

    一连三声。

    夜半寂静,他这似哭似笑,似是狂喜,又似在狠狠宣泄怨恨的连呼声随风震荡,惊得附近山脚林子里的宿鸟纷纷扑腾翅膀飞了出来,发出一阵聒噪之声。

    李霓裳没想到会有如此一幕,吓得心砰砰乱跳,反应过来,唯恐招来人,也和谢隐山一样,环顾四周。

    万幸此处靠山,附近应是无人。

    很快,随他声落,耳畔恢复了宁静。

    “天王,是否可以走了?”

    谢隐山望一眼附近藏着自己人手的地方,终于上来,低声问道。

    “小女娃,带我去她从前住的地方!”

    李霓裳的耳边,又响起一道嘎哑的命令之声。

    她好不容易才压住的心跳,又蹦了起来,想都没想,立刻摇头:“不行!万一被人发现!天王还是快些走吧!”

    裴家来的人,今夜虽都在寺里,但祖宅那边也是有人留守的。

    “我叫你带路,你就带路!”

    天王冷哼一声,语气丝毫不留余地。

    李霓裳好像终于理解,为何裴家姑姑当年不要他了。

    她又气又怕,却不敢发声,唯恐叫人知道,一时无计,红了眼睛,转头便冲着墓碑告状:“姑姑!你都听见了吗?求你快阻止他!”言罢,伸手就死死抱住墓碑不放,不信这个天王会这样将她强行带走。

    果然,这人沉默了下去。

    片刻后,李霓裳听到他低声道:“我过去看看,再拿回画,如此而已。保证不会生事,你不用怕。”

    “何况,那画原本就是我的。”

    李霓裳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带他进裴家的。

    咬牙,仍旧紧紧抱着墓碑不动之时,听这天王又道:“罢了。我不去便是,就在此处等着。你去将画替我取来,我拿到便走!”

    李霓裳依旧不肯松口。

    不管那一幅画当初是否属于他所有,既被裴家姑姑取回了,便是要还,也不能经由自己之手。

    天王等了片刻,显是不耐烦起来,转向一旁的谢隐山,吩咐:“你领她去!叫她将画取出交你。”

    谢隐山略一踌躇,上前说道:“有劳公主,再随我走一趟罢!”

    李霓裳又气又恨。

    她若是不应,即便对方不会用强,拖延下去,迟早怕也会惊动人。

    再一思索,她在心里做了决定。

    宇文纵到来一事,万万不能叫裴世瑜知晓。但是君侯夫妇却不一样。

    从君侯接见谢隐山一事便可看出,他是一位行事稳重之人。

    不如假意应下,半路放小金蛇伤谢隐山,她再去向君侯夫妇报讯,由他二人定夺今夜之事。

    固然她并非有意,但事实上,却助了天王确认此事。

    此绝非小事,她怎敢隐瞒君侯夫妇。

    至于瑟瑟,看谢隐山方才提及她时的反应,似乎并未告知天王。待事后,她再想法私下寻他商议放人之事。他若肯放,最好不过,不放,也不必隐瞒自己的难处了,只能请君侯夫妇帮忙。

    李霓裳思定,便不再耽搁,假意正要带着谢隐山往附近的裴家祖屋行去,忽然这时,野地里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她转头望去,骇得魂飞魄散。

    月光映出一道正往这个方向行来的匆匆骑影。

    不是别人,正是此刻她最害怕见到的裴家二郎,裴世瑜。

    第73章

    夫人白姝君与丈夫去年各自因事, 大半年的时间都是分居两地的,不久前重新团聚,恩爱如胜新婚。不止如此, 丈夫体毒方祛仍需保养, 这些时日只要在家,一应的饮食起居,都是她亲自照料,今夜自然也不例外,白氏是一刻也不愿和他分开。

    方才在法堂里, 她便留意到阿弟分心, 时不时看一下李家公主,怎不知他的心思。

    且不止他,白氏越是和她相处,也越感觉到她小小年纪, 处处小心敬慎。和她相比,虎瞳简直可以称为遥荡恣睢无所顾忌了,对比之下, 对她也就越感心疼。

    知她便是疲累至极也是不肯独自去休息的,故方才趁着空闲的功夫, 假托自己也要去歇, 将她带到休息的地方,安顿好后,自己便悄悄地转回法堂。裴世瑛怎肯让妻子替自己守夜, 叫她去睡, 她不去,改叫裴世瑜去歇。

    裴世瑜对已去世的姑母没有半点印象。

    听说在他才来人世不久,她便香消玉殒了。称素未谋面也是没错。但或因了兄长在他从小到大的成长当中, 时不时会和他谈及姑母,他知姑母不但是位潇洒超逸不逊须眉的才女,更曾在裴家最为飘摇之际站出扶持兄长,并且,她极是爱他,心中对这位姑母自然充满亲切敬意。

    不过是守一夜而已,他不会去休息的——只是,他也有点想她。

    前几天在家中,他竟感觉处处拘束。想念她在怀中的感觉。

    何况,回去后他就要出门,和她见一面少一面。方才见阿嫂回了,又叫自己去休息,便顺势出来,打算趁这机会溜过去陪她,趁这难得的机会,最好能抱一下,他再回来继续守夜。却没有想到,到了她住的地方,不见人,叫出留下陪她的鹤儿等人询问,几人茫然,再问附近值夜的虎贲,连虎贲也是不知她的去向。

    她应当不在寺中了。

    裴世瑜很快从惊慌里镇定下来。

    她的衣裳全部穿在身上,房门和窗户闭合,屋中无任何她挣扎或是反抗过后留下的痕迹。并且,守卫就在附近,若有外人进入将她劫走,一进一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没有任何动静。

    最为合理的推断,应是她自己不知出于何种缘故,避开守卫,出去了。

    怕她或有不便叫人知道的隐秘,裴世瑜未惊动兄嫂,只悄悄叫来一队自己的亲信虎贲,随他一道,从距她住处最近的后寺出来找她。

    长生寺距裴家祖宅不远,后方是大片的野地。裴世瑜与手下分头后,骑着龙子,在附近转了一会儿,又扩大范围,始终不见她的人影。

    夜间风凉,他身上衣裳也薄,人却早已汗涔涔了。

    他停了下来,正在焦急地环顾四周,这时,在旷野的深处里,随风隐隐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声,听去,仿佛有人正在大声喊话。

    距离有些远,他听不清楚,但从风向判断,声音似乎来自祖坟那一带,立刻便赶了过去。

    夜空月色如镜,还隔着段路,影影绰绰地,他眺见前方有几道人影立在姑母坟地的前方,便纵马疾驰到了坟地外,握紧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向姑母冢地奔去。到了附近,看见一道女郎的身影,正是他要寻找的李霓裳,然而,那在旁之人竟是宇文纵!

    此人今夜虽披乌袍,装扮与往日迥然不同,但便是烧作了灰,他也不会认错的。

    一时间,他心中惊诧可想而知。只是暂也顾不上别的,先冲到了她的身旁。

    “你怎样了?你没事吧?”

    李霓裳急忙摇头:“我没事。”

    裴世瑜这才微微吐出口气,擦一把额头热汗,随即将她拉了过来,带到一旁,低声问起话来。

    “方才到底出了何事?是你自己出来的吗?你怎会和他们一道在此?方才我不见你人,到处找你!你真的没事吗?他们有无胁迫你?”

    他向着她,又是一连串的发问。

    今夜发生的事,实在太过周折了。

    李霓裳方才想好的应对,因了他的到来而骤然打乱。她思绪纷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隐山上前一步,行礼恭敬道:“见过少主。今夜是有事,谢某才将公主请出说话的。事出有因,未来得及知照令兄与小公子,还请恕罪,但天王对公主确实也没有恶意,请少主放心……”

    “住口!”

    裴世瑜面露怒容,猛地截断他话,指着已被他护在身旁的李霓裳。

    “我不信她会自己愿意来此见你们!”

    “我与老贼势不两立,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满口好话?谁准许你如此称呼我的?她没事最好,她若是有事,你与老贼休想活着走出我太原府!”

    他的怒气实在太盛,自然也就不顾兄长昨日才刚叮嘱过的话,张口便又是他习惯的那个称呼。

    这时,方才跟随裴世瑜出来的那一队虎贲追来,当中有识得宇文纵的,无不吃惊,迅速列队在了少主身后,只等他的命令行事。

    “姓谢的!昨日我阿兄以礼相待,送你出去,你非但不知感恩,竟还得寸进尺,深夜与这老贼闯来我裴家祖地,究竟意欲何为?”

    这里是姑母与裴家祖宗的冢地。

    若不是怕打扰先人安宁,他早便已经下令动手拿人了。

    谢隐山极是为难,顿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天王。

    他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裴世瑜也看了眼这个从他到来后便似一直在定定凝望自己的人,心中油然升出了一种强烈而诡异的不适之感。

    他勉强忍下怒气,正待吩咐众虎贲封住路口包围此地待命,他先将李霓裳送到安全的地方,忽然,视线落在一处所在,停了一停。

    姑母墓前的地上,仿佛新摆了几样白天没有的祭品。

    这便罢了,借着月色,他隐约看见香炉里似乎还烧着六炷香火。

    河东之俗,只有丈夫或者妻子,才能为死去的配偶烧六道香。

    此种习俗,据说最早来自一个说法,人需历经六道轮回,才能有投胎做夫妻的缘分。

    传说只是传说,但祖祖辈辈,风俗如此沿袭了下来。

    裴世瑜反应过来,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快步走了上去,又确认一遍。

    香炉中的香尚未燃尽,红色的几个火点在夜风里忽明忽暗。

    确为六支。不多也不少。

    不但如此,到了近前,他又看见祭品上还放着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

    正是前些时日他落在天生城里的当时没有机会取回的那一把。

    这个时间,此处只有宇文纵出没,他人又一直就在近旁。何况,还有匕首在此。

    这些祭品,不是他的,又会是谁?

    裴世瑜指着地上的香火,转面寒声发问:“这是你点的?”

    那人并未应答,却显又是默认了下来。

    裴世瑜面容变色,一脚抬起,便要将这香火踢飞出去。

    就在他的足尖将要踢到香炉之时,那道默影已是迅速抢上,俯身一个探臂,五指便牢牢攥住他的靴靿,阻止了他的举动。

    裴世瑜待要再踢,发觉他下压的攥力极大。

    又强试几次,一阵抵力,脚上犹如压下千斤磨盘,非但没有踢成,反而被他以压上的全身之力,强行慢慢地摁回在了地上。

    裴世瑜不禁勃然大怒。

    “宇文老贼!你这是何意?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胆敢来此祭我姑母?你可知在我河东,此为何意?你凭什么敢为我姑母点六……”

    忽然,他的质问声戛止。

    他低着头,看着地上的六炷香,眉头慢慢皱起。

    那日他隐身在天生城的绝壁上时,曾无意听到过一个名字。

    记得这个天王,在口里喃喃地叫出了“静妹”两字。

    这个名,显是男子对女子的昵称。

    当时他还觉得可笑,尽情地嘲笑了他一番。

    此刻,裴世瑜却忽然想了起来,姑母的名里,就是带着一个“静”字的。

    难道这个天王从前和姑母真的有过一段,他冒险在今夜费力潜来此地,也只是为了祭祀姑母?

    裴世瑜做梦也无法想象,自己的姑母竟会和宇文纵有过这样的关系。

    惊呆过后,他很快便否决自己的猜测。

    姑母去世之时,仍是未嫁之身。

    似她那样的奇女子,林下之风,不同凡俗,当年怎可能看得上宇文纵这等邪悖做恶的叛逆寇首?

    即便早年两人真的相识,也定是这宇文觊觎姑母,痴心妄想罢了。

    如今他来这里,名为祭姑母二十年忌,却烧起六炷香火,实际与玷辱姑母,有何不同?

    如此举动,更是无异于羞辱裴家。

    刹那间,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他的眼底闪过了一抹阴沉的光。

    “全部人都听着!”

    他头也未回,喝了一声。

    “后退!退出五十步外!没有召唤,不许靠近半步!”

    众虎贲一时不解少主之意,对望几眼,只能依他所言,纷纷后退。

    宇文纵凝望着身旁的这个年轻人,慢慢地,面上显露出了一缕压抑着的不敢过于表露的淡淡欢喜之色。

    “世……”

    他试探着,第一次如此呼他。然而,才刚开口,这裴家子竟一把抄起墓前的那柄匕首。

    在天王的眼前,一道刀光如闪电般划了过去。

    接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冰冷的匕刃,便又一次压在了他尚未痊愈的伤颈之上。

    这个变故太过突然了。

    天王是因了心情激动,没有防备。谢隐山离得太远,待看见,早已是来不及了。

    “宇文纵!”

    裴世瑜也不再呼他老贼,第一次,一字一字地叫出他名,咬牙切齿。

    “你如此玷辱一位去世的女子,居心何在?”

    “小郎君!不可!”

    谢隐山急忙出声,待要冲上去,又听裴家子厉声喝道:“滚开!再上来一步,我立刻杀了他!”

    谢隐山仓促停步,焦急不已。

    “莫非你已无能到了要靠如此拙劣的方式,借羞辱姑母,来羞辱我裴家了?堂堂天王,卑劣到了如此叫人发指的地步,你还有何脸面,胆敢称作天王?”

    宇文纵看着月光下这一双与故人肖似,但此刻却满是厌恶之色的眼,慢慢地,面上那一缕欢喜的淡笑消失了。

    “裴家儿。”

    他盯着对面之人,又恢复了如此一个称呼。

    “孤若是告诉你,孤从前非但认得你的姑母,和她有过极好的过往,甚至,就连你……”

    “住手!”

    惊骇之下,李霓裳大叫一声,随即冲上来,挡在裴世瑜与天王的中间,也打断了天王的话。

    “你不能伤他了!”

    她死死地攥住裴世瑜的手腕。

    “至少……至少也要问一下君侯的意思,不是吗?”

    裴世瑜仿佛对她这举动有些不解,转目看她。

    “求求你了!就听我这一次,好不好!”

    她苦苦恳求,见他仿佛踌躇了一下,终于,握匕的手劲缓和了些,急忙又转向另旁的天王。

    “裴家姑姑就在此!近在咫尺!她都听着呢。天王你若胡言乱语,她不会原谅你的!”

    也不知天王有无听进。但看去,他人已是闭了眼目,一动不动,似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她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一阵夜风吹过,她觉后背一阵湿冷,竟是汗都出了一身了。定了定神,正想命人去请长兄夫妇来彻底解围,只见野地上已是来了一队人马。

    她望去,心里彻底一松。

    是裴家的君侯夫妇到了!

    第74章

    “虎瞳!不可!”

    裴世瑛才到, 远远看见眼前一幕,立刻便高声阻止。见弟弟还是不放,命同行来的虎贲全部留在坟场外, 不许跟入, 接着疾步赶到了近前,改为厉声下令:“立刻放开他!”

    裴世瑜一愣,转向兄长,带着几分不解与委屈地怒道:“阿兄为何和他客气?他攻我河东在先,咱们不与他计较也就罢了。今夜是他自己送上门的!我去天生城, 他可没如此客气待我!还有, 这是什么地方?我裴家先人的眠地!他辱我裴家至此地步,不将他拿下,更待何时?”

    “放人!”

    这一次,裴世瑛别话全无, 只如此说道。

    李霓裳紧张地看着裴世瑜,只见他的面色变得愈发阴沉起来。但在兄长的威压之下,终于, 还是慢慢将匕首从宇文纵的咽喉上撤走,只是, 依旧紧紧握在掌中, 唇角紧抿,脖颈僵硬地梗着,人一动不动, 显是极不服气。

    正僵持不下, 李霓裳看见君侯夫人走了上来,望一眼被他固执握在掌中的匕首,抬目, 向着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她明白了,鼓起勇气,一面观察他的脸色,一面试探着,朝他一点点伸手过去。当指尖碰到他掌心的那一刹那,见他目光一动,射向了她。

    她的心一跳,立刻停下动作,却也没有收手,只睁大眼睛默默望他,等待片刻,见他不再有别的反应,便顺势探入他的掌心,分开他的五指,握住了匕柄。

    他没有反抗,终于叫她顺利地将匕首接了过来。

    整个过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这时,伴着疾走的脚步之声,韩枯松也赶到了。

    他冲到墓前,当看清地上那只香炉里点着的香火时,破口大骂:“宇文老贼!你安敢如此行事!”

    骂声未绝,挥起禅杖,就要将香炉扫走。

    谢隐山如今不敢对裴世瑜动手了,但对韩枯松,却是半点也不会客气,怎容他如此行事。在他方现身时,便就已在防范,见状,当即上前阻止。

    韩枯松愈发愤怒,当场打了起来。

    裴家来的众虎贲和随从都遵照命令,远远被留在了外面,附近只这寥寥几人,一时来不及阻止,只听刀杖呼呼作声,格斗相交所发的乒乒乓乓声更是不绝于耳,连近旁的一丛木槿亦被刀杖余势扫断,折枝残叶,四下乱飞。

    “都给我住手!”

    裴世瑛怒喝一声。

    两人虽在恶斗,却也听出他的怒意,怎敢像裴世瑜一样不当回事。

    随他话音落下,谢隐山立刻收手,又迅速后退了几步,随即转向裴世瑛行礼:“方才是谢某鲁莽了。君侯勿怪。”

    韩枯松虽还满心愤恨,然而君侯发话,他怎敢不听,也只得勉强停手,只恨恨地瞪着宇文纵。

    方才欲待说话被阻止后,他便始终闭目,微微仰面向天,影更是纹丝不动,仿佛神魂分离,游在了天外。谢隐山和韩枯松打斗正凶,一簇散着木槿清香的断枝飞来,弹在了他的双眉之中,又沿脸庞落到肩上,最后跌在他脚前的地上。

    他的神情微动,睁开眼低头,望着地上木槿,定住了。

    “你们全部下去!”

    裴世瑛下令。

    谢隐山不过只顿了一下,看一眼天王,便第一个退了下去。韩枯松只好跟着,不情不愿地去了。近旁还剩白氏,李霓裳和裴世瑜。

    “虎瞳,你送你阿嫂和公主去休息。”裴世瑛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我与他有事要议。”

    裴世瑜与他相望了一下,终于,吞气转面道:“阿嫂,阿娇,你们随我来。”

    宇文纵抬起头,盯着对面的裴世瑛。

    “他就是我的孩儿。事已至此,你还敢否认?”

    裴世瑛沉默了一下,道:“虎瞳确是我姑母的儿子。”

    虽然已是认定了此事,但此刻,当亲耳听到这样一句话从裴家长兄的口里道出,宇文纵依然还是被一阵发自心底的激动,击得抑制不住地浑身微微战栗。

    他又闭了眼目,良久,当复睁目,眼角已是显出了点点的泪光。

    “你承认便好!”他点了点头。

    “既如此,我要他跟我走,往后跟从我姓,认祖归宗!”

    说完他停了一停,自己似也领悟了什么,不待裴世瑛开口,又迅速接道:“自然了,孤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虎瞳是你裴家养大的,这么多年,你们也是劳苦功高。你要什么,尽管提,只要孤能做到,必无所不应,以表孤对你裴家的谢意!”

    裴世瑛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宇文纵一怔:“你何意?”他一顿,旋即傲然道:“裴家大儿,你是担心孤给不起你要的东西吗?”

    “我怎敢质疑天王慷慨。”裴世瑛淡淡道,“我方才之意,只天王恐怕弄错我的意思了。”

    宇文纵皱眉看着他。

    “虎瞳确是姑母之子,却未必就是天王之子。”裴世瑛看着他,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宇文纵面上的温情消失了。他的眼中涌上阴霾:“愿闻其详。”

    裴世瑛没有立刻应话。

    他走到裴蕴静的墓前,拂起衣摆下跪叩首,行过礼,起身说道:“此为姑母之意。”

    宇文纵面色微变,哼了一声。

    “裴世瑛!你当孤是三岁小儿吗?你姑母当年既肯生下我的孩儿,便是对我有情。既有情,她又怎会狠心要我父子永世不得相认?”

    “姑母当日如何做想,我不敢断言。但姑母的话,我却是不敢忘。”

    “她说什么了?”

    “姑母亲口对我说的,日后两家若是依然为敌,那便叫她孩儿永远做裴家的二郎,那会对他更好。”

    宇文纵一怔,回头望了眼月下那一座静静的坟茔,转回面,不以为然道:“这有何难?你改旗易帜投我,日后若有任何人胆敢伐你,我必出兵灭之,如此,不就化解了吗?”

    裴世瑛静默不言。

    宇文纵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裴家儿,孤知你是有些本事在身,也是靠了女人,这几年是有些起势了。但也仅此而已。难道你以为,我若当真压境而至,你如今可以与我一战不成?”

    “天王拥甲百万,威震天下,四方莫之与京,我怎敢与天王争辉。但关于此事,昨日我已与信王讲清楚了,料他应已转告天王。我河东虽地偏民弱,却也不敢妄自菲薄。至于天王美意,我裴家恐怕也是无福消受的。”

    裴世瑛神情平静,不卑不亢地应道。

    宇文纵一顿,一时似无计可施,缓缓转面,又望起了裴蕴静的坟茔,出神片刻,再望向裴世瑜方才离去的方向,当最后再转向裴世瑛时,他的神情里,已是充满了愤怒。

    “裴家大儿!要不是你们从小对他教唆,他怎会如此恨我?口口声声呼我老贼!这难道也是你姑母愿意看到的事?我今日话就放在这里,你再敢推三阻四,不将我的孩儿还我,我必再次发兵!这回绝不是前次那样,能叫你们侥幸渡劫,不踏平河东,夺回我儿,我必不会罢手!”

    他又指着身旁坟茔:“你的姑母,她生是我的人,没了,也永远是我宇文纵的鬼!你既不识好歹,那便休怪我不给你裴家脸面。我定要将她也一并接走,随我回我故地!”

    裴世瑛的面上浮出了一层薄怒之色。

    “宇文纵!”他一反常态,寒声直呼他名。

    “我是以你为上辈,这才处处忍让,以礼相待,怎料你横蛮无理,不可理喻至此地步!我知你敢来,应是留有后手,只是我告诉你,此非你地盘,绝不容你势焰嚣张!”

    他一顿,亦回面,望了眼裴世瑜的方向。

    “你难道以为,靠威吓便能要回虎瞳吗?也好,我成全你,容你一试!”

    他后退一步,让出了道。

    “你这便去找他,告诉他,他是你的孩儿!虎瞳他若是愿意跟着你走,我裴世瑛绝不阻拦!”

    宇文纵肩膀一动,立刻迈步追上,然而,才奔出去七八步,他的背影便慢了下来,又行出几步,步伐变得愈发凝滞。

    最后,他停在了坟场的石道之上,定立了许久,缓缓转过面来。他脸上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不见了,整个人看去锐挫望绝,双目黯淡。

    裴世瑛冷眼看着他又回到姑母的坟前,沉默地向着墓碑,凝定了许久,终于,再次开口,声音苍哑无比。

    “罢了,今日是你姑母二十年忌,我怎能令她在地下不安。虎瞳也被你带得很好,孤当谢你才是。”

    他停了一停,再一次,又看向那年轻人所在的方向,眼中流露了出几分暗藏的温情。

    “无论虎瞳认不认我,他是我与你姑母的孩儿,这一点永不会变。我也不急于这一时。”他慢慢地说道。

    “我今夜来,带回了匕首,还是由虎瞳保管吧。”

    “我该走了,但走之前,我还要带走一样东西!”

    裴世瑛见他终于被自己镇住了,也是暗地松出一口气。

    阿弟或许早晚也是要知道此事的,但绝不能如此仓促。

    无论是谁,他,天王,或者裴世瑛自己,都还没有做好面对这件事的全部准备。

    此刻天王既已冷静,再好不过。

    他说的那柄匕首,是姑母特意留给虎瞳的,但裴世瑛也早就猜出,这匕首的原主,应当就是眼前的这位天王,他再还给虎瞳,这不难理解。

    只是,他又说要带走一样东西?

    “何物?”

    “一幅画。本是从前你姑母赠我。”天王淡淡说道。

    裴世瑛望一眼姑母的坟茔,略一迟疑,思忖过后,颔首:“也好。只是我需寻找……”

    “不劳你费心!”天王道。

    “去把李家公主叫来,她知我所指之画。叫她带路,我亲自去取!”

    白氏知丈夫方才是要支走阿弟,一道出来后,怎会插在他二人中间,叫裴世瑜送公主去休息,自己随众人一道停在坟地路口之外,等着丈夫出来。

    裴世瑜的心情郁闷难抒。一想到姑母竟会和那老……宇文纵曾有那样的关系,他便觉心中别扭无比,一种说不出来的憋屈。

    李霓裳随他骑在马上,往长生寺的方向走出去一些路,觉他闷闷不乐,并不想走的样子,便试探道:“要不,不回了,咱们就在此等他们?”

    “你不累吗?”他问。

    李霓裳摇头。

    裴世瑜回望一眼坟地的方向,下了马,将她接下马背,脱了自己外氅,往野地一块大石旁的地上一铺,拍了拍,叫她坐靠,自己跟着,也坐在她的身旁,接着,示意她将方才从他手里取走的匕首还他。

    李霓裳忙将藏在身上的匕首递过去,见他接过,低头把玩片刻,插回到了靴靿里,仰面躺了下去,便将头枕在了她的大腿之上,又随手扯来地上一根野草,衔在嘴里,接着,闭了眼目。

    他这举止极是自然,头枕在她腿上后,便一动不动,好像睡去一样。

    李霓裳的心跳却有些加快起来。

    她任他以自己的腿作枕,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在漆黑的野地里相互陪伴着。

    她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轻声地道:“你别生气了好吗?你方才那样,我很害怕。”

    那枕她腿上的少年人仿若未闻,继续闭目不动。

    片刻后,就在李霓裳为着自己方才不知轻重贸然发话的举动而暗暗感到羞惭和难过时,只见腿上的人突然睁目,“噗”一声,吐掉在口里咀嚼着的草茎,接着,举起双臂,环抱住了她的颈子,将她压向自己。

    两人的眉眼、鼻头、嘴唇、面颊,碰触在了一起,轻轻地相互磨蹭。

    他很快找到了她的嘴,舌蛮横地撬开她的唇齿,在暗夜的野地里,抱住了她垂落的细颈,仰着面,吻起了被迫俯向他的少女。

    “我知道了。”

    片刻后,他依然含着她甜润的唇舌,舍不得放开,含含糊糊地应了她一声,随即又继续亲她。

    亲吻以她低头含胸太久、呼吸困难而结束。他翻身坐起,将喘息的她拥入了自己的怀里。

    “我知道了!”

    他附唇在她的耳边,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我不是气你。”

    “我知道。但我还是害怕……”

    他沉默了下去,只将她抱得更紧。

    这时,坟地的方向传来了脚步之声,是那大和尚寻了过来,口里嚷着他的名字。

    “虎瞳!虎瞳!你人呢!我看见龙子了!”

    “出来!君侯找公主有事!”

    第75章

    韩枯松越来越近。两人急忙分开, 飞快整理好,从石后走了出去。

    “你们果然在这里!”韩枯松眼睛一亮,招了招手。

    “快来!君侯找公主有事!”

    “何事?”裴世瑜望了眼坟地方向。

    “没说。只我看, 十有八九是与老贼有关!”

    裴世瑜闻言, 立刻又沉下脸。李霓裳悄悄握了握他的手。

    他一顿,道:“那我陪你回去看看。”

    几人回到了祖坟的附近,看见裴世瑛与天王已从姑母的墓地那里出来了。

    天王独自一人远远地停在通往祖宅的路边,附近只站着谢隐山。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只在目光扫到裴世瑜的时候, 停了下来。

    裴世瑜有所觉察, 立刻恶狠狠地盯了回去。

    天王一侧颊肌微微抽搐了一下,慢慢收回目光,转而负手眺望不知是何的远方。

    裴世瑜这才作罢,望向兄长, 问是何事。

    裴世瑛对李霓裳道:“有劳公主,替天王领一下路。”

    李霓裳望向那道离索的身影,心里一动, 到了他的面前。果然和她猜的一样,天王开口, 叫她领他去祖宅里去取那一幅画。

    既是裴世瑛的吩咐, 她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反对,跟了上去。

    两地相距不远,很快到了裴家祖宅。早有人已将君侯之命传到。一名管事提了灯笼正等在大门之外, 领了二人入内, 穿堂过院,一段路后,迂回转到那夜李霓裳曾误闯的院前。

    管事轻轻推开院门。

    门后屋楼漆黑无光。月光如水, 静静照显出一片空庭。夜风卷过,掠动了墙头与屋顶上的野草和瓦松,发出轻微的擦声,似有佳人正在踏月碎步行来,裙裾簌簌。

    一阵屏息等待。风止,簌簌声亦消失了。

    佳人早已去,徒留寂寞空庭而已。

    李霓裳屏息看着前方那道停在院门口的背影,半晌,见他动了一下,迈步,慢慢朝里走去。

    管事跟了进来,入内迅速掌灯,随即退出。

    天王迈步走进屋中,停在中央,转颈缓缓环顾四周。

    李霓裳停在门外,没有立刻进来。片刻后,见他走到那张梳妆案前,立定了,再也没有移步了,停许久,低声说道:“把画给我取来罢!”

    李霓裳立刻入内,拿起一支烛台,转到小隔间里。

    内中一切照旧。那一口藏着画卷的长匣依旧还置在架顶之上。李霓裳拿了,匆匆走出去,看见天王还是那样立在梳妆案前,静静对着。只是,案上不再空落落了,比方才多出了一枝木槿。

    木槿新鲜,枝叶滴翠。她疑心应是来自裴家姑母的墓旁,不敢打扰,便抱匣停在一旁等待。片刻后,听他悠悠地问自己:“小女娃,你知她为何钟爱木槿吗?”

    李霓裳又怎会知道?

    “为何?”她顺着话,轻声地问。

    “我少时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每日不是游猎饮酒,便是吟风弄月,作一些无病呻吟的酸诗。”

    “崇正十三年,我十四岁,以质子之身入了长安。记得那时五月,有日酒后兴致上来,呼来一群长安子弟,骑马出城,去赏牡丹,未料牡丹早已凋残,败兴而归。当时黄昏,我走错了道,踏马闯入一片荒丘,路过一条生满了木槿的花道,我见木槿花朵艳美,惜开在荒山野坟之畔,满枝舜华,即将跟随日落枯萎,忍不住停马吟了一首酸诗,叹朝荣夕落,人生无常,韶华更是短暂难留。当时周围全是奉承之声,我自己亦是十分得意,不料这时,一个骑马路过的少年人听见,竟出声笑我,说,诗做得不错,可惜人云亦云,过耳即忘。言罢,纵马便去。”

    “此人头戴青色小帽,一袭绯紫男袍,肩上负着笔墨书袋,作少年装扮,姿态飒爽,我却又看见她袖下腕肌胜雪,戴着条用草茎穿花做的花串,笑声清婉,分明是个女佳人。我不服气,打马追了上去,将她强行拦住,非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停了一停。

    天王始终背对,李霓裳自然看不见他的脸容。然而这一刻,她不难想象,在他的面上,应是带出了淡淡的笑意。

    “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对我说,为何世人都只看它朝荣夕落,却不见它夕落朝荣?就算是开在荒山丘墓,那又怎样。五月牡丹已然凋谢,它却自珍自爱,生生不息,难道就不值得人去欣赏?我无言以对,哑口之时,她已是打马去了。当天夜里,我便打听到了她的来历,原是裴家之女,半个月前,她才从河东来到长安。难怪长安贵女如云,我大多见过,却从未遇到过她……”

    “悠悠苍天,如此薄她!她画舜华,不避它朝生暮死,自己却……”

    语声戛然止住了。

    天王再也没有和她继续说下去了。

    但也够了。

    再凭她手中这画卷上留的信息,李霓裳仿佛也看见了后来的大概。

    崇正十三年,十四岁的西南世子入京为质,无意遇见了裴家女,就此暗自钟情,或是打听到了她爱绘画,投其所好,有所往来。

    到了次年,返回西南的世子对她仍是念念不忘,他想出一个法子,以画圣叶钟离当年留在家族佛塔内的洛神图为饵,引她前来赏画。本以为是一个无望的尝试,不料那年冬天,佳人竟真应邀入蜀。接着,便是画作上提及的崇正十五年。

    花朝节后,裴家女儿与世子告别,在离开之前,拗不过世子恳求,留下了这一幅此刻在她手中的画作。

    老屋重归寂静。

    就在李霓裳亦是情不自禁为之黯然之时,忽然看见天王背影动了一下,向她抬起了手。

    她醒神,上去,将那木匣交了过去。

    他接过,转身疾步而去,未再回首。

    李霓裳默默跟上,快要走出院门之时,忽然,看见天王又停了步,慢慢地转过来身。

    李霓裳听见他低声对着自己说道:“小女娃,虎瞳或会听你的话。只要你帮孤,让他认下孤,回到孤的身边,你想要什么,孤都可以帮你!”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慢慢摇头:“天王高看了我。我何德何能,怎可能叫他凭空回心转意。”

    天王看了她片刻,轻轻哼了声:“你似乎话里有话?想说什么,说便是了!”

    李霓裳回头,又望了一眼身后这座寂静的月下空屋,脑海里仿佛浮现出了那年长安野外木槿花道上的女郎的模样。

    这一刻,李霓裳对她的感激无以复加。

    倘若没有她在生命最后一年里做的那个决定,世上便没有裴世瑜这个人。

    而若没有裴世瑜,此生便是到了她李霓裳死的那日,恐怕连何为欢愉滋味,她也是半分也不可能知晓的。

    她转回面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天王无论眼界和阅历,都是我这无知之人远不及的。这个道理,天王必定比我更是清楚。”

    “裴家世代忧国奉公,胸怀万民。二郎君从小受君侯教诲长大,自然秉承家风。假以时日,待他知晓天王是他同道之人,想要叫他亲近天王,想必不难。”

    天王静默了片刻。

    “小女娃,你言下之意,裴家人心忧天下,以仁义自居,我宇文纵高攀不起?”

    “大乱之世,魑魅横行,非霹雳手段,何以镇世?田亩连年荒芜,军粮枯竭不继,不去些徒会耗费口粮的无用之民,何以维持军马?没有军马,又如何以霸止乱?都像裴家那样龟缩一隅,将中原便拱手让给孙荣之流的鼠辈?上天不仁,万物刍狗。要怪,就怪生在这个世道,各有其命!我告诉你小女娃,若没有我宇文纵在,天下称王者更加比比皆是,还将会死更多的人!”

    “至于裴家……”

    “罢了!”他的神情里掠过一缕阴影,转了话题。

    “你果然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娃,孤何必与你多费唇舌!他是孤的孩儿,这是不可改的事实。待孤夺了天下,假以时日,孤不信他不认孤!”

    “江都王打崔昆,孤本无谓,如今却不一样了。崔昆胆敢如此算计他……”

    天王淡淡瞥了眼李霓裳。

    “小女娃,你也睁大眼,给孤看好了!孤第一个就拿他开刀,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李霓裳顿时又想到了长公主。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裴曾恭敬的话声响起。

    “敢问天王,事已妥否?我家少主来接公主了,就等在外面。”

    天王闭口,不再说话,迈步走了出去。

    李霓裳随他一道出来,转回到前堂时,看见裴世瑜与兄长一道正在这里等着。

    君侯端坐在位,他却在堂中走来走去,不时转头望一眼外面,显然心浮气躁,只应是受兄长压制,这才没有追进去。忽然看见她现身了,立刻走了出来,低声问道:“只是拿一幅画而已,怎如此久?你没事吧?他都和你说什么了?”

    李霓裳忙摇头,说并无多话,只是寻画耗费了些功夫而已。

    他似有些疑虑,目光射向停在一旁的天王,皱了皱眉,却也没再问下去了。

    天王宛若未见,只等到裴世瑛也出来了,道:“孤也不会白拿你今日这个人情。崔昆与孙荣此前借着婚事加害你裴家。你也不必再装什么善人,欺世盗名……”

    说到此处,他又瞥一眼李霓裳。

    “青州太远,你不动,情有可原,只孙荣那里,孤不信你全无想法。孤今夜先将话放下。孙荣很快便将兵疲马乏。绛州泽州不是你能想的,孤势在必得。但潞州,你自己去拿好了!”

    绛州泽州潞州,皆是如今裴家与孙荣在河东一带犬牙交错的界州。

    天王说罢,不再停留,捏紧手里画匣,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裴世瑛目望天王背影消失,沉吟了片刻,吩咐裴世瑜送李霓裳去休息。

    “天快亮了,长生寺那边有你阿嫂在。你们不必再特意去了,就在此处歇一下吧。昨夜都累了。”

    裴世瑜应是。

    李霓裳这时突然记起瑟瑟,正待和裴世瑜说,见谢隐山入内,向着自己道:“天王之言,公主的那位姑姑,会送还给公主的,公主不必记挂。”

    言罢,他朝她与裴世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又向裴世瑛抱了抱拳,转过身,匆匆离去。

    第76章

    裴世瑜遵兄长之言将李霓裳送到她住的地方, 停在了门口。

    李霓裳以为他会随同自己入内,再盘问她关于宇文纵取画的事。

    她怎看不出来,他对她的回答并不相信。方才一旁是还有人在, 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但以他那急张飞的性情,想叫他心存疑窦而不问,恐怕是有些难的。

    没有想到的是,他停在门口,并未跟入, 只叮嘱她抓紧时间休息, 说自己另有事,先要去了。

    李霓裳本就怕他再追问关于昨夜的事,见他竟不提此事,看去已是抛在脑后, 求之不得,急忙点头应好。

    他微笑目送她入内,又嘱鹤儿等人好生服侍, 接着转身离去,低头走在祖宅昏暗的廊道之中, 步伐如常, 似在沉思什么。不过片刻,他的脚步便加快了,疾行到了大门时, 却未立刻出去, 而是停在门后,朝外望了一眼。

    裴世瑛还没走,站在远处, 正吩咐裴曾亲自去姑母坟地那里清理狼藉。

    他避开众人眼,悄无声息牵来龙子,骑上马背,掉头横入野地便迅速离去。

    谢隐山召齐了隐在暗处的亲卫随天王上路,韩枯松则领一队虎贲在后同行,名为护送,自然了,实际也兼监视。

    出去一段路后,离太原府越来越远。韩枯松料他们此行应当确实是为祭祀而来,便停了下来,等那队人马消失在了道路尽头,便领虎贲回去,向君侯复命。

    此行是天王执意而为,谢隐山怎可能阻止得住。

    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渡过,此时天也快亮了,他终于放松了一些,领着人继续随在天王坐骑左右前行。

    只要再行一段路,便能与等候着的龙门关守将梁胄汇合了。

    前方是道山梁。就在一行人马将要上坡之时,忽然这个时候,后方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之声。

    谢隐山转头望去,在原野渐白的晨曦里,一骑快马风驰电掣一般,正从后追赶而上。

    那匹坐骑的速度极快,没片刻,马上之人也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谢隐山看得清清楚楚,来人是位英姿勃勃的年轻人。

    竟是裴家二郎君裴世瑜。

    “宇文纵!站住!”

    他应也看见前方坡上的人马了,一面疾驰追赶,一面在后高声呼叫天王之名。

    众亲卫转头望去,待看清来人,无不紧张起来。

    此处是裴家地盘,众人唯恐是那君侯改了主意为难天王,后面或许还有追兵上来,纷纷聚向天王,将他护在了中央。亲卫长更是发声,让谢隐山伴天王先行离去,由自己领人在后阻挡。

    天王方才行在路上,整个人似完全沉浸在思绪里,起初并未留意后方动静,听到呼声,才回过头,往后望了一眼,目光一动,非但没有听从安排,反而停在路上等待。

    谢隐山也微微紧张起来。

    他的紧张和别人不同。他直觉裴家君侯不会更改主意,后面应当没有其余追兵。叫他不放心的,是这位独自追来的裴家二郎。

    他不知对方如此独骑追来,到底意欲为何。

    他立刻骑马迎上,拦住人,行礼问道:“敢问小郎君,来此可是有事?”

    裴世瑜勒马停在道路中央,起初不答,目光越过马前之人,落向了正被众亲卫紧紧护在中央的天王,面上露出一缕讥嘲之意,撇了撇嘴:“去告诉他,我有话要和他说!叫他有胆就一个人来!”

    谢隐山只得回来,将话传了一遍,自然了,言语是稍稍组织过的,只说裴二郎君欲单独面见天王。

    亲卫长等人立刻出言劝止。天王望一眼对面之人,丝毫也无犹豫,纵马到了近前。

    昨夜已经过去了,然而,裴世瑜心里的那一团疑窦,却是丝毫也没有消散。以他性情,怎可能忍得下去,索性瞒着全部人悄悄追了上来。

    此刻终于追到人,见这天王与从前的态度大不相同,紧紧看着自己。

    这便罢了,他的神情仿佛有些紧张,甚至似还透出来几分喜悦之情,哪里还有半点从前下令将自己投入犬舍时的凶残模样?

    裴世瑜疑心是自己看错了。而那种困扰他的不对劲的异样感,也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他极不喜这天王看着自己的目光。若不是有事要问,掉头便要离去。

    忍着浑身不适之感,皱眉下马道:“有胆随我来!”

    在身后众人紧张的注目之下,天王慢慢地下了马。

    “天王不可!”

    护卫长等人见状,冲上来出言阻止。

    便是谢隐山,也无法放心。

    这裴家小儿的身手与凶狠,众人谁不知晓。天王伤情未愈,单独面对这裴家小儿,万一出事,后果谁也无法承担。

    “都站住!谁也不许上来!”

    天王抬手阻止身后众人,跟随身前之人前行。

    裴世瑜走到附近一处偏地,停了下来,冷眼看着对方跟了上来。

    “我问你,昨夜你要公主随你同去取画,许久才走了出来。你到底和她都说了什么?”

    他无任何客套,开口径直就问。

    天王不过一个短暂迟疑,便应:“ 并无别话,只是寻画费了些功夫,耽搁了。”

    裴世瑜端详对面之人,见他说完,双目便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竟无法在他的面上寻到半点说谎的影。

    他顿了一下:“那我再问你,在这之前,在我姑母墓前,你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又是什么?”

    实在是当时,对方和他说出那一句话时的神情和语气太过诡异,令他印象深刻,无法忽略。

    从那句话的意思,不难推断,面前的这个人,不止与他的姑母有过一段过往,甚至应该与自己,也应当有关系。

    然而不及说出,便停了下来。

    不止是阿兄,过后再想,他总觉她好像也有事在瞒着他。这叫他如何能忍,自然是要追上来,再问个清楚。

    裴世瑜问完,紧紧盯着天王,等着他的回答。

    天王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的年轻面孔,慢慢捏紧拳,又缓缓松开。如此重复数次,在一番艰难的犹豫和摇摆过后,当清楚地意识到到对面这年轻人此刻望向自己的目光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厌恶之意,终于,强行忍了下去。

    “孤当时说,孤从前不但与你的姑母认识,关系不错,便是连你……”

    “父亲,他也是无法阻拦!”

    天王咬着牙,几乎是从齿缝里,才挤出来“父亲”两字。

    裴世瑜一愣,没想到竟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

    原来当时那种困扰他的怪异的不祥之感,是自己想多了。

    疑窦消除,他顿时感到轻松不少,暗吐出一口气,神情便放松不少。看也不看对面一眼,迈步从对方身旁走过,就要离去。

    谢隐山远远看见,立刻上前去迎天王,他却未动。

    “等一下!”

    天王脱口叫了一声。见他停步转头,望了过来,迟疑了下,道:“李家没一个好东西,全是死不足惜之辈!唯独这个小女娃还算不错。你好好待她,日后有她陪你,你的……姑母,她应该也会放心的……”

    裴世瑜本是不愿再和他多说半句话的,但听他是在褒她,便傲然应了一句:“这用你说?我自己不知吗?”

    天王一顿,忙顺着他话应了声是,又觑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道:“你想要什么,也都可以与我说的,我必满足你,就当是给你与那女娃成亲的贺仪……”

    话未说完,见他双眉一皱,忙又解释:“你勿多虑。不管你如何想,我与你姑母早年确实极其相熟,就此而言,你也算是我的后辈了,不说别的,便是因你姑母的缘故,我也是应该对你多谢照顾……”

    “住口!”

    天王话不及说完,便被裴世瑜打断。

    他面露怒色,“不许你再随意提我姑母!还有!我会稀罕你的东西?”

    天王面露苦笑之色,闭了口,不再说话。

    谢隐山闪避不及,只得背过身去,作不见状,免得天王过于尴尬。

    这许多年来,随着天王权柄渐盛,性情也日益刚愎独断,部下对既敬且畏,就连谢隐山,也早已绝口不提二人少年时的交情,只恪守臣下身份,效力帐前。他何曾想到过,天王竟也会有如此一刻。

    裴世瑜呵斥完,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一事,停下脚步。

    “老——”他就要顺口又呼出老贼之时,忽然想到姑母。

    虽然心中始终无法接受他想象中那神女般的姑母从前竟与眼前这大恶之人曾是爱侣这件事,但既是事实,看在姑母面上,也是不能再如此称呼人了。

    “宇文纵!”裴世瑜改口。

    “我另有一话,你给我听清楚!”

    “何为欺世盗名?倘若宽仁待民,便成了你眼里的欺世盗名,你未免也太过小人之心。如此以己度人,贻笑大方,我劝你还是趁早自去天王之号!你也就配滚回你的蜀地,去做一个草头王!”

    “我裴家堂堂正正,兄长更是胸怀坦荡,俯仰无愧!今早若不是兄长也在,你能大摇大摆说来就来就走就走?下回再叫我听到你敢对我兄长口出不逊,我绝不放过!”

    这裴家子话毕,便丢下天王,召来坐骑,翻身上了马背,随即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这一番话疾言厉色,实是不给人留半分的情面。

    就在谢隐山担心天王又要被气到伤情发作,意外见他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定望着前方那道迎着地平初升朝阳正疾驰而去的骑影,久久,一动不动。

    “天王,该走了!”

    谢隐山出声提醒,见他转脸望向自己,脸上竟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伯远!你以为此子如何?”

    谢隐山几乎以为自己耳聩,竟从天王口中意外听到自己的字。这是二人早年交往之时才会有的称呼。

    他一时不敢发话。正斟酌如何回答,听到天王自己已是叹息了一声。

    “此麒麟之子,不愧是我宇文一门之标秀!亦天下之大幸!”

    “伯远你要帮孤!”

    “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行,定要将他从裴家给孤夺回来!”

    第77章

    裴世瑛处置完祖屋这边的事, 匆匆赶回到寺中。

    此时天已微明,他与妻子结束法会,还剩些杂事。心疼她熬夜, 更知自己若不一起走, 她也不会单独休息,便将余事交待给管事,陪妻子转回祖屋。

    一夜无眠,此刻终于消停下来,夫妇随意用几口早膳, 裴世瑜便伴妻子回房。侍女落下卷帘, 挡住窗外渐白的光,白氏草草除妆卧下,裴世瑛脱去外衣,随她上榻。

    二人成婚已有七八年, 早就不是少年夫妻,也不管白氏在外人眼里是如何一位端庄又能干的商社掌门、君侯夫人,私下在丈夫面前, 她其实还是一如当初,对他很是依赖。只要丈夫在家, 连睡觉也想他伴在身边醒来就能看见的那种。见丈夫只去外衣, 便知他是想等自己睡着出去,不依,伸臂就将他腰身紧紧抱住, 不肯放开。

    “虎瞳和阿娇都已去歇。这里也不是府邸, 你还有何事?昨夜被那天王搅的你就没合眼过,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何况是你!莫非你想骗我睡着, 丢下我再偷偷去哪里逍遥不成?”

    裴世瑛被她提醒,今日不是在城中,而是出城到祖地。

    原本是有些当地的族老知君侯夫妇今日下来,意欲拜见,但都被裴曾婉言谢绝。今日唯一之事,便是去夏家赴宴,为夏家长者贺寿。但那并非紧迫之事。夏家距此不远,几十里地而已,午后慢慢过去也是不迟。

    也就是说,今日他有大半日的空闲。

    这实属难得。方才只是他天生的劳碌命作祟,习惯性以为人还在府邸里,大白天不习惯放心卧床高眠而已。

    他哑然失笑。除得只剩下中衣,重新躺下。

    白氏这才欢喜起来,两人枕上闲谈昨夜宇文纵到来的事,都仍有几分不可思议之感。

    “真是没有想到,他竟也会来……”

    她有感而发,闭目叹一声。

    “只是可惜姑母。我遇到你时,她便已去。若她还在,看到阿弟长这么大,想必极是欣慰。”

    裴世瑛想起昨夜之事,此刻犹觉几分后怕。

    阿弟已被对方知晓,那人暂虽忍,日后必会另有动作。

    往后再想有从前那样的风平浪静相安无事,怕是难了。

    他十来岁便掌家,期间无论怎样千难万阻,皆是无所畏惧。唯独如今这件事,想起来就有束手无策的焦虑之感。

    丈夫面色凝重,白氏怎不知他心中隐忧,安慰:“你也勿过虑。阿弟已经大了,性情虽还有些毛躁,却也不是一味莽撞不知道理之人。况且,不是还有公主在吗。只要他二人谐美同心,相互扶持,便是再大的事,又有何惧。”

    妻子的话令裴世瑛顿时想到自己。这些年并不容易,却何其有幸,每每涉艰履危之时,必有她不离不弃,始终相随,一路行来,顺利走到了今日。

    如此一想,他终于觉得安心些。

    曦光透过卷帘入室。裴世瑛看着妻子带倦的眉眼,想到这段时日她的辛苦,除去管事,还要照顾自己,将她搂入怀中,摸摸她的秀发,附耳低道:“你嫁给我,辛苦你了!”

    白氏蜷在丈夫怀里,只管闭目摇头,模样娇憨可人。裴世瑛不禁将她搂得更紧,正待温存一番,就听门外传来通报,道是公主来了。

    白氏睁目抬头。

    两人立刻从榻上翻身坐起,匆匆穿回衣裳,一道出来,看见李家公主果然等在外面。

    不等夫妇开口询问,李霓裳上来,将事说了一下。

    方才裴世瑜送她回房去了之后,李霓裳又觉他有些反常,一个人也睡不着,忍不住出来到他住处找,发现他并没回房休息,询问仆人,也无人知他去哪里。直觉叫她担心他的去向或与昨夜之事有关,实在放心不下,只好过来找他二人说事。

    夫妇对望一眼,正要出去寻人,这时,裴曾带着永安匆匆赶到,说永安一早看见少主偷偷摸摸单独骑着龙子离去。

    当时永安本想跟去,奈何追赶不上,没片刻就被甩得看不见影,郁闷回来,遇见从墓地归来的裴曾,顺口说了此事。裴曾深知少主,预感不对,当即前来告知家主。

    裴世瑛问他去的方向,永安指了指,果然,就是天王一行人走的西南方。

    裴世瑛心一沉。

    不待他开口,白氏已连声催他快去。

    裴世瑛带着几名亲卫匆忙上马,沿宇文纵的去路追赶而上。他怕弟弟追上继续寻仇,又想那天王性情几乎无法以常理揣量,这样的两个人单独遇上,万一发生巨大冲突,弟弟再伤天王,天王忍不住将事说出,那么对弟弟而言,恐怕将会是双重的巨大打击。

    朝阳从远处荒野尽头的地平线上喷薄而出。裴世瑛全速策马追赶,正焦虑万分之时,看见对面出现一道骑影。

    “少主!”随从很快便认出来,喊道。

    裴世瑛渐渐看清,弟弟迎风驰马,身上衣裳不见血污,神情看去也是如常,这才略放松些。

    裴世瑜一看见对面的人马,便知不妙,忙停下马,正待掉头躲避,听到兄长已在远处厉声呼叫自己的名,知是避不开,只得继续上前,与疾驰而来的裴世瑛遇在一起。

    “阿兄你怎会来?”他若无其事地问。

    担忧一去,怒意便涌上来。裴世瑛沉面叱问:“不是叫你去休息吗?你竟去追天王?你想作甚?”

    裴世瑜怎会害怕兄长这种程度的怒气,从小到大,他不知已应对过多少次,早就轻车熟路,知他只是在担心自己而已,满不在乎一笑,随即解释:“阿兄勿恼。我是有事要问他,方才追上去,说几句话,如此而已!”

    “你问他何事?”

    裴世瑜不欲在兄长面前撒谎,照实将事说出。

    “……当时我觉他有话没有说完,阿娇便上来夺刀。阿兄你也知道我,有事若不问个清楚,只怕连觉都睡不着,故追上去问他而已。”

    裴世瑛昨夜赶到姑母墓地时,看到的便是李家公主上前阻止,不知在他到前,竟还有这样一回事,暗自又是一惊。

    “他如何应的?”他立刻问。

    “说什么他从前不但与姑母的关系好,就连咱们父亲,也拿此事没有办法!”

    裴世瑜哼一声,“也就是我生得迟。若是当时我就在,我非要他好看不可!也不知他如何花言巧语,竟骗过姑母!”

    裴世瑛暗自定了定神:“此外没再说别的?”

    裴世瑜颔首,隐去自己最后因他口出不逊又骂他一通的事。

    “阿兄既说放他走,难道我还追上去打杀?”

    虽然他又瞒着自己行事,但听他讲来,也非全然出于鲁莽冲动,算是事出有因。

    姝君的话也对。阿弟虽然从小好动,为此闯出不少的祸,但真说他犯下过什么不可谅解的大错,却从没有过。

    不但如此,他在外人面前与在自己跟前的样子截然不同,极有担当,十六七岁起便领兵打仗,立下过多起大小功劳,如今已是军中不得多得的他敢放心将军事交待下去的得力干将之一。

    若真的只是一个意气用事之人,怎么可能获得军士信任,叫他们甘心听从他这个年轻将领的指挥?仅靠一个“少主”之名,是根本镇不住这些精兵勇士的。

    裴世瑛终于彻底地舒出一口气,也不再对弟弟发教训之言,只道:“你无事就好。快些回去休息吧,晚些还要同去赴宴。”

    裴世瑜点头应是。

    裴世瑛含笑抬手,为他拿掉肩上沾的一片风里来的草叶,兄弟无事同行而归。

    午后,鹤儿带着婢女为李霓裳梳头更衣,预备同去夏家赴宴。

    早上虚惊一场,回来后各去歇。李霓裳坐在镜前,任鹤儿她们围她忙碌,有些心不在焉。

    伴着一阵渐近的环佩轻振之声,屋外的小婢女通报,夫人来了。

    李霓裳转头,看见白氏现身在门口。

    她方梳妆完毕,通身华贵,美丽绝伦。李霓裳忙起身要迎,白氏快步走到她的身边,含笑将她轻轻压坐回去,叙过几句闲话,从鹤儿手中接过一只牙梳,示意鹤儿出去。

    鹤儿会意,领着屋中剩下几人一道退出。

    白氏坐到李霓裳身边,接手鹤儿的事,为她梳着长发。

    春日的午后阳光从近畔一面半开的窗中散射而入,笼在李霓裳的身上。少女如一枝映日的浅玉芙蕖,肤透玉泽,发光鉴人。

    白氏由衷赞叹:“我家阿娇真美!虎瞳有福气。”

    李霓裳羞红了面,垂颈不语。

    白氏含笑一面继续为她梳头,一面闲谈似地和她说起早年夏家祖上的恩情。

    “凑巧今日是夏家老夫人寿日,几个月前就来说了。咱们一道过去,给老夫人添个热闹。”

    李霓裳的顾虑也正是此事,犹豫一下,终于鼓起勇气。

    “多谢阿嫂。只是……我去合适吗?我……”

    “能不能不去?”她吞吞吐吐地问。

    婚礼的当夜都发生过什么,人尽皆知。

    在外人眼里,她应当没有资格做裴家的少主夫人。

    不止如此,就她自己而言,青州那边的事不断清楚,她也始终无法毫无负担地将自己真正视作裴家的一份子,更做不到心安理得地以少主夫人的身份而自居。

    去这样的场合,她感到心虚,更觉惶恐。

    白氏将牙梳插入她盘起的发髻里,端详一番,满意地点头,接着,她微笑道:“多谢阿娇了。”

    李霓裳一怔,抬目,对上白氏目光。

    “君侯早上回来后和我说,昨夜若不是你及时阻止宇文天王,此刻还不知会怎样。”

    她轻叹口气。

    “虎瞳从小大约听说了些关于天王的事,一贯视他为敌。若是毫无准备,突然就叫他知道,只怕会天翻地覆无法接受。”

    “君侯很是感激。你对虎瞳的用心,姑母有知,也一定甚是感慰。”

    “走吧,一道去。明日虎瞳便出发去青州,今日你若不去,他怕是会失望。”

    李霓裳对上君侯夫人投来的鼓励目光,终于点头,更衣完毕,随她一道出来。

    裴家兄弟已在门外等待。

    裴世瑛在一旁与管事说着话,他已坐上马背,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直到看见她现身,眼睛一亮,便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看着。

    白氏牵着李霓裳走到面前,他方醒神,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为她二人打开车门,扶持上车。

    黄昏,在夏家人的翘首期盼中,君侯一行终于抵达。

    第78章

    夏母的寿庆, 算是府城今日最为引人注目的一桩大事。三日前起,夏家便在街口布设善铺施粥放米,引得全城交口称颂, 今日更是喜庆盈门, 午后宾客陆续登门,车马填门不说,正门通出去的街道两旁,也是挤满了围观之众。

    夏家河东大族,历代为官, 传到现今家主夏衡的父祖, 门庭衰微,但有当时义举在,到了如今,家族不但再次显扬, 终日往来之人,皆为驷马高门,更重要的是, 还有着全河东其余任何家族都没有的独一份的殊荣。

    早前全城便都在传,夏母过寿, 君侯府不但早早送来夫人亲自备的寿礼, 那面今日悬在夏府寿堂最显眼处的织金寿匾便是其中一样,而且,君侯与夫人也将莅临夏府, 亲自为长者祝寿。

    这是何等尊荣的脸面。

    临近时辰, 估摸贵客快到,夏衡与众宾客提早来到大门附近等待。管事疾奔来报,君侯夫妇携少主少夫人到。

    如此殊荣, 实在羡煞众人。

    夏衡大喜,命儿子夏惟钰搀着老母,自己领头,率阖族之人出门列队相迎。

    君侯与少主下马,君侯夫人则与一位年貌看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女郎一道从车中现身。

    夏府门前一片沸腾。街边民众跟随夏家人与众宾行行拜礼。

    君侯命众起身。君侯夫人更是上前,亲自搀起夏母,和她笑着寒暄几句后,将少主与那年少女郎叫到近前,叫二人向夏母见礼。

    夏母老眼昏花得厉害,看不清人,只见面前两道模糊的光鲜人影,唯恐认错人,一旁夏惟钰忙引祖母相见。

    裴世瑜早前闲暇游猎,夏惟钰常以随行身份同行,两人很是熟悉了。向祖母引荐过裴家少主后,他望向一旁的女郎。

    李霓裳认出对面这位夏家的孙儿了。记得前次在红叶寺附近的那间庄子里见过面,还是他亲自引她入内去见裴世瑜的,对他印象不错,此刻见他望向自己,便微微点头,以此致意。

    夏惟钰凝目于她,还没开口,裴世瑜早已将这一幕收入眼内,不动声色探臂过去,众目睽睽之下,握住她手,随即领她上去,主动向着夏家老夫人道:“晚辈裴世瑜携内人拜见老夫人。恭逢老夫人寿诞,晚辈与内人并祝老夫人如松之茂,天赐百福,愿老夫人福泽延绵,康宁永享。”

    “请受晚辈与内子一拜!”

    一位是裴家少主,君侯胞弟,一位是李家公主,裴家的少主夫人。夏母怎敢受他二人的礼,慌忙辞让:“使不得!使不得!少主与公主今日能来,便是给老身莫大的脸面!快快免礼!莫折煞了老身!”

    裴世瑜恭敬言道:“老夫人自谦了!且不说昔日恩情山重海深,我身为裴家子孙,理当永铭于心,便是因了老夫人德高望重,我二人也当如此。今日拜寿,乃晚辈与内子应尽之孝。望老夫人勿辞,受此微诚!”

    这一幕早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引来,那些正在争与君侯寒暄的人也都停下了,纷纷望向裴家少主和他身边那位被他公然牵住手的年少女郎。

    关于这位公主在太原府的毁誉,说起来还颇为曲折。

    她刚到的时候,全府城的人都在骂她,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后来没有她的确切消息。而一位美丽又带着传奇色彩的公主,注定是不可能被人轻易忘记的。不久前,就在众人茶余饭后常还议论关于她的道听途说的传言时,有关她的新的消息又不胫而走。先说她当初也遭受蒙蔽,全然不知婚礼阴谋,是无辜受害之人。又说她不但获得裴家上下认可,还将她奉为上宾。

    这些还在其次,真正叫她风评大变的,是前次天王宇文纵折戟龙门一事。如今连军中上下都知她传递消息的事,坊间更有好事之人凭空想象,舌灿莲花,讲她如何一路孤身穿越宇文纵的乱兵之地,越传越神,以致于如今都开始说她真是仙衣护体,祥瑞转世。

    今日这么多民众赶到夏家附近,除看热闹,许多人也是存着那位公主若也到来,便可近距观看真容的念头。

    此刻随着裴家少主的表态,夏家大门外安静下去。

    裴世瑛看着弟弟,心中颇觉宽慰。夏母还要让,又请君侯夫人帮忙阻止,却听夫人也笑道:“他二人是小辈,成亲后,理当早些来看望老夫人的,此前因事耽搁,今日方来,老夫人受礼便是。”

    夏母这才勉强受了,喜不自胜,连声叫夏衡请尊客入内。

    夏衡见在场的众多亲友如顾朴谦等人,皆目露艳羡,愈发春光满面起来,一边自己让客,一边叫儿子也引贵客入内。

    裴世瑜这才和李霓裳分开,跟着兄长入内。

    夏家这晚上华灯高照,高朋满座。男宾以裴世瑛兄弟为中心,女宾这边,自是围着君侯夫人与李霓裳转。

    裴家二郎大门前不避众人眼目,大庭广众牵着公主的手不放,少年夫妻恩爱可见一斑。很快,这事就在太原府的一众贵妇中间传开。酒过三巡,白氏被夏家主母请走离席,暂留李霓裳一人,众妇人纷纷上来,和她套着近乎。一名头绕珠翠的妇人领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也走了过来。

    李霓裳知这妇人,是夏家亲戚顾家的夫人。方才一进来,她就抢在众人之前拜见白氏,和她也见过礼,令她印象深刻。

    这妇人满面堆笑,看着极是和善,李霓裳却不甚喜,总觉她如戴假面,言不由心,更不习惯她满口奉承,又处处强调她与夏家关系亲近,夏家许多事都要听她安排的说话口吻。

    顾夫人一来,众妇人都主动为她让位。顾家位高势大,且夏家嫡母早几年去世,如今掌家的继室性情软弱,因而顾夫人在夏家一向有喧宾夺主之态,今夜更是如此,不清楚的外人,或会误会她才是此间主人。

    顾夫人命少女拜见李霓裳,说是女儿,名叫宣娘,对公主很是仰慕,希望公主不要嫌她愚钝,日后能够多多往来。

    “若是有幸能得公主提携,那便是我家宣娘前世修来的福分。”妇人笑吟吟说道。

    宣娘颇有美貌,更兼媚态可人,我见犹怜。跟着母亲站在李霓裳的面前,螓首低垂,目光暗从眼角处飞起,窥了眼对面的公主。

    李霓裳颇觉莫名,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顾家与夏家也确实如同一体,便含糊应了句来日方长,日后有机会往来。顾夫人带女儿走后,她也没放心上,扭头只顾张望白氏,这时,这时,婢女走来,说娘子叫她出去一下。

    李霓裳暗中如释重负,向身旁那些正和自己说着话的妇人们点了点头,从位上起身,朝外走去,转过一面落地屏风,将要行至外间次席时,听见屏风后坐一处的几名妇人正在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顾夫人。

    “……这妇人一心想将女儿嫁给裴府二郎,终日到处讲她顾家如何与君侯府关系亲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顾家当年对君侯府有恩呢!”

    “就是!也不自照!她那女儿,如何配做裴家的少主夫人。”

    “配是自然配不上的,否则裴二郎君早就娶她女儿了。不过,以顾夏两家的关系,看在夏家面上,日后做个侧室,倒是有可能的……”

    李霓裳顿悟,这才明白方才那顾夫人的用意,心情顿时低落下去,出神片刻,记起白氏还在等着自己,醒神,忙压住心绪,悄悄从侧旁走了过去,来到外面。

    宴堂外灯笼高张,廊上立着待命的夏家仆人,却不见白氏。李霓裳转头,正要询问婢女,一道人影从走廊尽头的一片阴影里转出,朝着自己招了招手。

    竟是裴世瑜!

    不是白氏,而是他来找她。

    李霓裳走去,停在他的面前。

    “你找我?”她轻声问。

    他点了点头。

    “有事吗?”

    他摇头。

    “无事。只是方才路过附近,想起你,就将你叫出来。”

    他应喝了酒,面庞薄红,轻声说完话,便静默地看着她。

    李霓裳一时无话,也不愿进去。想到明早他就要出发去青州,心情不禁愈发低落起来。

    二人谁也没再开口说话,在这灯笼有些照不到的走廊末处,静静地对立了片刻。

    忽然,李霓裳感到耳畔一热,鼻息里闻到他呼吸里带出的一缕淡淡的酒气。她并不讨厌来自于他的这种气味。

    裴世瑜俯身向她,在她的耳边低语:“我在那边无聊得很。我想走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

    李霓裳心砰地一跳。耳朵悄悄热了起来。

    她怎么可能不愿意。

    简直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个地方,跟他一起偷偷出去。随便去哪里都行,只要和他一起。

    可是……

    她咬唇,心里感到不安。

    “阿嫂等下回来,看不见我……”

    “等我们走了,我再叫人告诉她一声。她不会怪你的。”他用不容否决的语气替她做主。

    李霓裳觉得这样很是不好。但她实在无法抵抗得住来自他的蛊惑,忍不住就点头了。

    “好。”她乖巧地应。

    他一笑,双目烁着愉悦的光芒,看一眼四周,拉起她手,转身便朝外走去。

    第79章

    二人偷偷摸摸如做贼般牵走龙子, 从夏家寿堂旁的一扇侧门行出。

    近旁几名侍客的夏家奴仆看见,认出人,忙来见礼。

    裴世瑜吩咐一声, 带着李霓裳上马, 径自出城。

    他并无目的之地。

    明日将出远门,下次再和她见,也不知会是何时。剩下今夜这短暂的光阴,只要和她一起,无人杂扰, 便是再回上次那个荒山石洞, 于他而言,也是犹如仙山琼阁云阶月地。

    正是春浓时分,太原府外的郊野地里杏雨梨云,草木青青。裴世瑜一臂轻揽身前同骑女郎的腰, 另手随意持缰,放任龙子择向自行。

    夜风骀荡,却柔不过身前那一绺随风拂他面颈的发丝。空气中弥漫的扑鼻野花清香, 更是比不过散自她衣领下的诱他暗嗅的不知名的芬芳。

    一切都令他感到心旷神怡,懊悔今夜没有早一些将她带走, 竟在那里浪费这良辰美景。

    龙子带着主人渐渐靠近汾水, 发现一片它喜食的鲜美芦草,停蹄岸边,不肯再走。

    裴世瑜认出这是通往古行宫的路。龙子应是记路, 带着他们转来此地。

    距古宫还有数里之地, 但在附近,他知有株古木,据传, 至今已逾千龄,乃春秋陈国桃花夫人路过此地之时亲栽,近畔还有一座石塔,也不知是何年代所立,想是为了纪念桃花夫人而造,可惜塔前石碑漫漶,具体早已微茫不可细考,更不知此木当真是从前的桃花夫人手栽,还是后世文人为赋新词,强牵附会。

    美人早已作古,白骨亦成尘土,惟有传说穿越不灭,桃花夫人更是被奉作神女。都说她能护佑女子平安、慷慨赐予良缘,附近的妇人时常来此烧香许愿,祈求神女赐福。

    裴世瑜和她说了一下,见她似乎意动,便叫龙子食草,下马领她找了过去,到了,才发现那古木不知何时竟已遭到雷击,过火烧得通体焦黑。

    光秃秃一株巨大枯树矗在月下的河畔荒野之中,与近旁那座古塔相对,沉默无声。

    裴世瑜见她面露失望,趁她不备,悄悄折来一段新鲜枝叶暗藏袖内,命她不动,自己走到枯木背后,掏出匕首,在树干上刺了一刀,将枝叶嵌入,随即拉她过去,指着笑道:“你瞧,它还活着!你想许什么愿都行!桃花夫人必能感应,定会叫你称心如意!”

    李霓裳怎看不出来,这是他为哄自己高兴弄的小把戏,心中却莫名感到几分欢喜,今夜低落的情绪也减了许多。见他笑看自己,便照他所言,搓土为香,对着这一簇鲜枝闭目虔诚祝祷。

    圆月缓升,静静地挂在古塔的顶上。

    裴世瑜方兴未艾,又亮起火折照着塔梯,拉她登到了塔顶的最高层,停在塔廊的栏杆之前。

    这古塔看似不高,实却耸峙,一口气从底攀到顶,虽有他拉手借力,李霓裳还是爬得微微喘息,然而,当环顾四周,月下,汾河如银带一般在脚下回环流淌,不远外古行宫的轮廓也尽收眼底,她不由闭目,迎着吹过塔顶的风,长长地呼吸一口气,有一种仿佛已将胸中所剩郁气尽数排出,叫它随这夜风彻底消散的畅快之感。

    “你在想甚?方才我见你好像有些心事。”

    李霓裳忽然听到他发问,睁开眼眸。

    他随意倚着石栏,手里把玩马鞭,转脸过来,正望着她。

    她迟疑了下,摇头微笑:“没有。你看错了。”

    他又看她一眼,没有追问。

    就在李霓裳暗松一口气时,他收起马鞭,抬臂,指着斜上方对她说:“你等着,我去把那朵花给你采来!”

    李霓裳顺他指点的方向仰头望去,这才看见中央那座塔刹的顶端长着簇草,开出一朵小花。这是春天野地里随处可见的花,开在这里,想是草籽被飞鸟衔来所致。

    古塔年代久远,无人修葺,早已残损,砖瓦随时可能滑落不说,这上面更是生满腻苔,塔尖距落脚的地方又有两三个人高,且是斜面,万一失足滑落下去,后果可想而知。

    李霓裳不及开口阻拦,他已踩上他方才倚靠的石栏,举臂抓住塔刹的一处飞檐,试了试,借力翻身,人就上了塔顶。

    “不要——”

    李霓裳惊慌拒绝。

    他在塔顶上直起身,回头朝她一笑,望一眼那朵摇曳在塔尖上的小花,便踩着滑腻异常的瓦片,开始往顶尖上走去。

    “你下来!我不要!”李霓裳又连声阻止,他却置若罔闻,继续向着塔尖走去。

    顶上空间愈发狭小,听着他落足处的瓦片发出的碎裂声,李霓裳的心悬得老高。

    知他不会听从,害怕叫喊干扰到他,她只能闭唇,心惊肉跳地看着他终于上到顶端,探手过去,一把摘下那朵小花。

    李霓裳终于稍稍松出一口气。

    就在她以为他将下来的时候,他竟坐在了上面。

    李霓裳不解,担心他万一失足,忙催促他下来。

    他非但不起,反而长长伸了个懒腰:“此处风景最好。你不和我说,我就不下来。”

    李霓裳一愣,明白了。

    这无赖子!

    她一时不知不知该笑,还是该气,只好妥协。

    “你快下来!我和你说就是!”

    他这才起身循着原路下来,一个纵身,人就从上面跃下,稳稳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嗅了嗅方才采来的小花,顺手簪在了她的鬓上。

    “快说!”他催促道。

    那话实是不好开口。更没想到的是,当她吞吞吐吐,终于将今夜无意听来的关于顾家女儿的事说出之时,他的表情似在忍笑,且看起来忍得十分辛苦,连肩都微微颤动。

    “你笑什么?”李霓裳忍着羞耻之感,不解发问。

    裴世瑜一面笑,一面摇头:“这是不可能的!”

    李霓裳心微微一跳。

    “什么不可能?”她轻声问。

    他终于压下了笑,望着她,正色说道:“我既已有你,往后,不但不可能再娶顾家女儿,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娶任何别家的女儿了!”

    “我裴家有烈祖母立下的祖训,子孙只得娶一人为妻!”

    李霓裳被极大的惊诧和欢喜攫住,一时反而沉默了下去。

    他挑了挑眉,“你不信?不信我就发誓!”

    他指着面前脚下那一条日夜流淌的汾水:“我裴世瑜向着汾水发誓,今生今世,只娶李霓裳一人,只爱李霓裳一人!纵然汾水流干,我亦不背此誓!否则,叫我天打雷劈——”

    李霓裳急忙伸手,要捂他嘴,不让他说,手被他顺势握住,压在了他的唇上。

    “……不得好死……”

    他凝望她,一边吻过她手,一边还是将这誓词说了出来。

    究竟是怎样的好运,才会叫她如此简单,便得到了面前这位郎君如此坦诚而热烈的钟爱。

    李霓裳被一阵发自心底的感动和幸福紧紧攫住,眼眶忽然微微发热。

    “我起过誓,该你了!”他放开她的手。

    “快些!你照我所言,重复一遍便可。”

    在他的催促之下,李霓裳暗暗呼吸一口气,亦面向汾水,缓缓开口起誓。

    “我李霓裳向着汾水发誓,今生今世……”

    她顿了一下。

    “……只嫁裴世瑜一人,只爱他一人。纵然汾水流干,我亦不背此誓,否则,叫我——”

    她正要继续说下去,忽然,口被一只突然伸来的手紧紧捂住,说不出话来。

    她不解地转脸,对上他的一双眼目。

    那眼底黑黝黝的,微烁光芒,仿佛落下了塔顶上空的几点星子。

    “罢了!你不用和我说的一样。你自己记住今夜誓言便可!”

    李霓裳沉默了下去。

    他这语气不知为何令她心里感到有些难过。

    他看一眼她,又望向她方才指的汾水,略一思忖。

    “不行!我从不吃亏的,你还是要说完!你就说……”

    “若是有违此誓,就叫你下辈子投胎变作这河里的一只小乌龟,被我钓上,我生气,就将你倒转过来,叫你龟壳朝天,任凭你四爪如何扒拉如何转,你也转不过来……”

    他的神情一本正经,口里却说着笑话。

    李霓裳起初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别样的毒誓,没想到是满口的胡言乱语,落差过大,她一下被逗乐,忍不住抬手打他,不许他再那样拿她取笑。

    他哈哈大笑起来,躲她的手,两人追逐打闹,一个不慎,相撞在了塔梯的角落里。

    塔梯内狭窄而高耸,火折未亮,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李霓裳脚一滑,险些要从梯上滚落下去时,被他一把抓住,顺势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她一下安静下来,他亦是没有发声。便如此,两个人在黑暗里相互抱了片刻,也不知是她主动仰面,还是他先低下头,四片唇瓣无声无息地贴在了一起。

    一个热烈的亲吻结束之后,他的喘息变得粗重起来,唇沿着她的面颊,滑吻到她耳畔。

    “方才你向桃花夫人许下何愿?”

    “是不是想和我永远都在一起?”

    他喘息着追问。

    李霓裳闭着眼,胡乱点头。

    他不再说话,再次拉起她手,带她下来,召来龙子,往附近的古行宫而去。

    古行宫中灯火亮起,留守将他二人迎入。

    裴世瑜将李霓裳带到了那间她似曾相识的宫室之中。

    她知这是何地,也知接下来或将要发生什么事了。

    她被迫不及待的年轻郎君压在门后,和他接吻,彼此衣裳渐渐不整,她的长发也凌乱垂落,鬓间的那朵小花跌落,掉在两人紧紧相贴的胸间,柔瓣碾碎,沁出的汁水散发出了一缕淡淡的清香。

    裴世瑜猝然结束热吻,将她一把抱起,正待送到牙床之上,宫室外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杂乱响声。

    李霓裳仿佛听见有人高喊起火。应是宫中留守所发。

    她从醉酒般的浓情中清醒过来,凝神又听,确定无疑,急忙推了推他。

    裴世瑜自然也听到了,抱着她停了步,抬目,慢慢地转过脸,望向窗外,神情极是恼怒。

    古行宫中留守不多,若真哪里失火,不趁小火之时及时扑灭,万一失控变作大火,只怕便没上次那样好运了。

    “少主!不好了!后殿失火!”此时,一名留守也赶了过来,在外高声喊道。

    “你去看看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李霓裳柔声劝道。

    他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抱她快步走到榻前,将她放下,随即飞快整理了下衣裳,匆匆奔了出去。

    李霓裳独自在床上坐了片刻,无法安心,待因他热吻而变得急促的心跳平复了些,下榻走到门后,打开门,正待察看后殿突如其来的火势,突然,被眼前的一幕惊得险些晕厥过去。

    一人正立在门外。月光将他身影拖出一道阴影。

    “是你!”

    李霓裳惊叫出声,做梦也想不到,此时此刻,竟会在这个地方,再次见到崔重晏。

    月光将崔重晏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他看着鬓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她,神情阴沉而僵硬。

    “公主既还活着,为何迟迟不归?”

    “莫非已是忘记旧约,意欲反悔?”

    他一字一字,如此问道。

    第80章

    这意外一幕可谓惊怖至极。

    李霓裳瞬间也意识到那一场火的由来, 下意识伸手来到腰间,不料手指触空,这才想起, 近来春暖, 小金蛇懒于活动,且她人在裴家,料不至于危险,故这趟出来并未携它,而是将它留在住处。

    这时他人影一动, 向她走来。

    李霓裳紧张得心剧烈跳动, 唯一念头,便是不能叫他抓住自己。

    出去的路被他堵住,她只能转身往里奔逃,待高声呼救, 只才张口,他已从后一步赶上,猛地闭合上了殿门。

    殿门厚重, 这里与起火的地方相距又远,且火场本就嘈杂, 除非近旁正好有人, 否则,任她如何呼喊,一时之间, 恐怕也不会有人能够听到。

    万幸寝殿不小, 阻障也多,给了李霓裳腾挪余地。

    她一面奋力地逃,一面向着身后追来的崔重晏砸去她能够到的所有东西, 期盼能够拖到裴世瑜回来。但以崔重晏的身手,她怎可能与他长久相持。

    崔重晏将一道垂在面前阻挡视线的帐幔猛地扯落,不过片刻,便将她逼到床榻附近。

    榻上被衾凌乱,近旁的一张青玉案上,堆着团没来得及穿回去的男女衣物,一条女子的披帛揉得皱巴巴地,拖挂在地,几下躺着一只罗袜。

    不难猜知,片刻之前,就在这张床榻之上,究竟都发生过什么。

    今夜远远看到她与裴家子入这地方,崔重晏便知他二人将要发生什么。然而,在亲眼看到这张床榻之时,一团前所未有的浓烈怒妒还是如他方才放的那一把火一样,迅速地灼红了他的眼。

    他紧咬牙关,见她还想绕着牙床再逃开自己,顺势猛推案几。

    在几腿与地面快速摩擦所发的刺耳声中,沉重的青玉案滑至李霓裳身前,一下将她去路堵死。

    接着,不容她再有任何闪躲,他踩上案几跃到她的面前,张开五指向她攥去。

    李霓裳已是无路可退,然而就在此时,看见案上的衣物下竟压着柄匕首。想是裴世瑜方才搁在上的。

    她一把拔出,对着崔重晏便举起手中寒光四射的匕首。

    “站住!别过来!”

    她全身绷紧,胡乱划刺,阻止他靠向自己。

    一个不防,嗤的一声,匕尖划断了他的一片衣袖。若非反应得快,只怕手也要被伤到。

    他低头,望一眼残袖,慢慢地抬起眼。

    “几日不见,公主竟真能说话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他阴沉的目光再次掠过床榻和她长发散乱衣裳不整的模样,接着,冷笑了起来。

    “只是何其天真!谁能想到,李家公主,竟会假戏真做,当真把自己当作嫁到了裴家的新妇!”

    他紧紧地逼视着她。

    “你不会以为,只要你躲在此地不回,你便真能就此摆脱你的那个姑母?”

    “就算你能置她于不顾,你那生下就有的头衔,是你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别做梦了!我劝公主,哪里来,便哪里回去!此地怎可能是你归属!”

    她神色微变,持刀的手不觉停了下来。

    崔重晏顿了一下,再次开口,语气已是缓和下来。

    “今夜我来的唯一目的,便是带回公主,仅此而已!我怎会伤害公主?这一点,难道你心中不知?”

    崔重晏已从方才那燃烧的嫉火中平复了些情绪,一面留意她的神情,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一面极力不叫自己的焦急表露出来。

    他必须要趁那裴家子在灭火回来前将她带走。越拖下去,对他便越是不利。

    言罢,他紧紧地盯住她,又试探着,往前一步。

    李霓裳顿时警醒,又握紧匕首。

    “我叫你不许过来!”

    李霓裳一面焦急暗盼裴世瑜会,一面飞快想着话,以继续尽量拖延。

    “你不是应该回青州吗?怎会来到这里!”

    崔重晏听她问及此事,神情又蒙一层阴影。

    关于此事,说起来实是曲折。

    那日他以为李霓裳葬身黄河,悲愤之下迁怒瑟瑟,更兼瑟瑟知晓他与她的那些秘密——虽然崔重晏笃定,瑟瑟不会将他在婚礼之夜做的手脚泄露给崔昆,告诉长公主倒是有可能,但长公主即便知道了,又能拿他怎样——然而隐秘被不该知的人知道,总是叫人如刺在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李霓裳既殁,害了她的瑟瑟,也就不用活了。

    不料在他到后,瑟瑟人已不见,也不知是她自己逃了,还是被人劫走,不知去向。崔重晏作罢,日夜兼程先紧赶回往青州。

    就在他快要赶到,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此前被他留在青州用以策应的崔忠派出一队在城外等他,说是长公主的消息,齐王不知从何渠道得知他私藏甲械,悄悄搜到他暗藏的兵器库,表面不动声色,暗中用各种借口将飞龙右军里由他提拔起来的主要将领架空,怀疑崔昆是想设下圈套等他回来,出其不意对他发难,叫他务必当心。

    崔重晏当时极是吃惊。

    他这些年在外作战,战绩骄人,暗中自然积累下不少战利,尤其上前与孙荣对战之时,曾占领孙荣的一处府库,一次性收缴甲械千余副,甲械皆为精铁打造,实是少见。他将甲械暗中收起,藏在他位于青州北郊的一处别院之中。

    此事做得极是隐秘,只有几个心腹知晓,那些人是不可能背叛他的。也不知这个时候,怎会叫崔昆察知。

    此绝非小事。

    上位最忌讳的,便是下属异心。下属越是强悍,便越不能留。

    事既泄露,无论崔昆作何打算,崔重晏怎还能贸然回归。他派人潜入城内联络崔忠再次确认消息,果然,他在军中的亲信皆被齐王夺权,尚未除掉,恐是不愿打草惊蛇。崔忠为稳住齐王,也没有离开。只叫崔重晏没有做好准备之前,不可贸然回城。

    正当他难觅前路之时,有人暗中联络到他,替人传话。

    此人便是从前齐王府的那位幕僚上官赞。前次引见老同窗孙荣使者过后,齐王非但没有因他促成两家合盟之功对他加以重用,反而冷落下去,上官赞恐齐王不能容自己,不久,不辞而别,也投奔去了孙荣麾下。

    上官赞传信说,大召皇帝孙荣久知他才干之名,极是欣赏,可惜他已投齐王门下,皇帝每每谈及,深感遗憾。昨夜皇帝行宴之际,自己侥幸陪坐在侧,皇帝与左右再次谈及此事,扼腕叹息。他见皇帝求贤若渴,极受感动,仗着过去与君相识,冒昧传信,想邀他叙旧。若他亦是有意,可往会兴相见,到时自己必倒屣相迎。

    崔重晏何等聪明之人,怎不知对方言下之意。

    上次两家约盟之际,那使者便曾私下向他转达过孙荣对他的欣赏之意,当时他只作不懂,并未加以回应。

    此次孙荣再次向他示好。这倒在其次,引起崔重晏注意的,是孙荣如今的所在之地会兴。

    那地距离风陵不远。莫非孙荣知宇文纵正在攻打河东,便亲自过去,意图观战,趁乱浑水摸鱼不成。

    他并未一口答应,只向传话人询问河东战事的进展。

    得到的回答,令他极其意外。

    宇文纵非但没有如他所想那样顺利通过龙门关打到了晋州乃至太原府,相反,大军竟已撤退。据说在龙门关便遭折戟,随后匆匆退兵,传言他遭遇刺杀,险些丧命在了龙门关。

    短短一段时日,孙荣先失潼关,后丢风陵,他怎肯甘心,收到这个消息,大喜,认为是上天赐下的良机,当即亲自赶去那一带督军,筹谋反击夺回失地。

    崔重晏当时直觉告诉他,必是那个消息及时被送到了,裴家军阻止反击,出其不意,才有可能令宇文纵受挫至此地步。

    难道她并未死在黄河波涛之中?

    崔重晏如何还能忍得住。恰好青州也不能入了,他当即带着人马掉头折返,于昨日再次返回,潜入太原府。

    也无需他刺探,进入城中随意一间酒馆,坐下与人搭讪几句,便能听到有关她的各种消息。

    这个黄昏,他混在街头拥挤的人群当中,看着她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在夏家的大门之外,大庭广众,裴家子牵着她手不放,毫不避讳地炫耀恩爱。

    天黑,他尾随在二人的身后,来到那夜这二人曾经举行过婚礼的旧地。

    理智提醒崔重晏,她活着便好,如今不是他将她带走的良机。他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将她从这里带走。还有更为紧迫的事等他去做。

    他应当掉头,立刻就走。

    然而,他无法控制自己。

    “当日我还道公主你已死在水下。”

    “我不甘心。下水一直找你,想着即便不能将你活着救起,好歹也要将你从水里带出……”

    崔重晏并未回答她的话,只看着她,似笑非笑。

    “我没有想到……原来我在水下苦苦找你之时,你已上岸,丢下我去……”

    他的神情语态,叫李霓裳顿时想起当时情景,似也感到几分那时他绝望的样子,不觉闪神。

    崔重晏等的就是这一刻,劈手便将匕首从她手中夺走。

    李霓裳回神,待要反抗,崔重晏又如何会再给她机会,出手如电,立刻将她双臂反扣在了背后,捏紧她的双腕,立刻将她制得死死。

    李霓裳稍一反抗,双臂便如要断般疼痛。

    “公主勿动,便不会疼。我不会伤害你。”

    他看着她煞白的面色,稍稍松了些手劲,又柔声抚慰,正待立刻强行将人带走,这时,只听殿门咣当一声巨响,似被人一脚重重踹开。

    伴着一阵急促的奔步之声,李霓裳抬头,看见裴世瑜提剑,疾步冲了进来。

    看见眼前一幕,他猝然停步,目光又飞快扫视一圈狼藉宫室,落到崔重晏的身上,当场怒喝:“你给我放开她!”

    崔重晏也是一惊,显是没有想到他这么快便回来,但很快,他镇定下来,冷冷道:“崔某带走未婚之妻,天经地义!该让开的,应当是你!”

    裴世瑜听罢,怒容反而消失,面露不屑之色。

    “姓崔的,你算什么东西?长公主一张嘴空口白话,你就拿来和我争?天下谁人不知,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更何况……”

    他停了一下,又将对面之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摇了摇头。

    “清河崔家曾是何等门第,怎生出如你这般子孙?拜人为父!做人鹰犬!你不过就是崔昆家的一条狗!你凭什么和我争?你也就只配躲在女子身后苟全保命!我告诉你,她要是掉一根汗毛,我不将你碎尸万段,我不姓裴!”

    这裴家子从头到脚,浑身的每一只毛孔里,都在散发着倨傲的俾睨之态。

    崔重晏的心口突突激跳。

    当日被崔栩拦在青州城门口羞辱时的一幕,仿佛再现。

    林霓裳此刻更是心惊肉跳,并非担忧自身安危,而是被莫名恐惧所攫。

    她对崔重晏算不上有过多了解。然而有一点,她却十分清楚,那便是他的傲气,绝对不会比裴世瑜少上半分。

    她看得分明,身旁的他在慢慢地捏紧拳头,手背青筋纵横暴起,但一张脸,却出奇地显出平静之色。

    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向着李霓裳袭来,她的手心开始发冷。

    “是吗?”只听崔重晏轻轻反问一声。

    他凝视着对面那个全然不过只是因了出生有所倚仗便敢如此羞辱自己的的侯门贵子,唇边露出一缕笑意。

    “裴二,倘若我告诉你,公主她不但是长公主应允许我的,更是她自己许诺甘心跟从于我的,你是不是不信?”

    裴世瑜一怔,飞快瞥一眼李霓裳,面上迅速笼了一层淡淡霜意。

    “姓崔的,你莫不是白日做梦发着胡言?她怎么可能!”

    崔重晏唇角笑意更深。他单手入怀,取出一条簪子,托在掌心,向着对面慢慢地展举。

    “裴二,你自然不会认得此簪,因你那时还不识得公主。但此簪却能作证,公主她是甘心跟从我的。”

    气氛陡然凝固。

    在这一瞬,李霓裳几乎就要站立不稳,勉强撑着双腿,才没有当场软坐在地。

    她看到裴世瑜的目光在崔重晏掌心里托的簪上停留了片刻。那是她曾经戴过的。接着,慢慢转向她,神色迟疑,目光中带着不敢置信似的疑惑。

    她整个人微微发抖起来,面容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苍白如纸,竟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裴世瑜和她四目相交了片刻,仿佛在等待她的否认。

    片刻后,他的眼皮微跳,一缕浓重阴影在他眼底一掠而过。

    “崔重晏!”

    他不再看她,猝然转目,神色以随之转为冰冷,目光宛如霜电,射向她身旁之人。

    “都是男人,真若有种,那就和我单挑!躲她身后,拿她当盾,算什么事?”

    “姓崔的,你若是能赢我,今夜我不但让你带着你的人马毫发无伤离开,只要她自己愿意跟你走,我也绝不阻拦!”

    “我裴世瑜一言既出,绝无反悔!”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靴履之声。

    火光引来了在附近驻扎的一支守军,将领带着人赶到,扑灭火后,闻讯冲来此地,见状,登时将整座寝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何?你不敢吗?”

    这裴家子的通身傲气,在这一刻,直达顶峰。

    崔重晏盯着对面之人,撒手,缓缓松开李霓裳,拔出佩剑,握在了手中。

    裴世瑜头也未回,向着身后众人喝道:“全部退开!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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