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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41章“迷离”

    寻真哦了一声,转身去内室拿棋。

    谢漼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寻真迎着谢漼的目光,双手捧着跳棋。那跳棋之上还托着两罐棋子,罐中棋子满满当当。这棋子还是用钢珠做的,分量着实不轻。

    寻真走得极为小心,怕不小摔了棋,缓慢朝谢漼走去。

    谢漼便下了塌,两手各拿起一罐,置在几上。紧接着,他又接过寻真手中的棋盘,摆放在几案中央,口中道:“此等小事,你只需唤一声,自有下人去做。偏要累着自个。”

    寻真哦了一声。

    棋局开始,寻真却下得心不在焉。

    其实就是乱下,她完全没了上次那么强烈的求胜欲。

    谢漼这人脑瓜子好使,他自己也说过,下围棋时,要走一步看十步。那区区跳棋就更不必说了。

    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

    好几盘下来,她都差点赢了。

    寻真渐渐上了心,眼神也变得专注起来。

    她偷偷瞄谢漼,依旧是那副闲适淡然的模样。应该也没上心。

    她要是认真点下,说不定真能赢他?

    正想着,便听到谢漼开口道:“真儿,你且上心些,总是为夫赢,实在无趣得很。”

    寻真:……等我赢了,好好挫挫你的锐气!

    寻真更加用心,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棋局中。

    三局过后,寻真看着几案上的棋盘,瞪大眼睛。

    她竟然真的赢了!

    脸上不可控制地溢上喜色。

    谢漼悠然道:“看来这棋果真是看运气。竟叫真儿赢了去。”

    寻真睨他一眼,输都输了,还嘴硬。

    谢漼轻笑:“罢了罢了,今日暂且不下了。”

    他唤了一声,丫鬟推门而入,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几本书和一叠纸。

    寻真不明所以。

    丫鬟把书和纸放在几上,退了出去。

    谢漼:“真儿看看。”

    寻真拿起那叠纸。寻真是照着谢漼的字练的毛笔字,自然能一眼认出是谢漼的字迹。

    字迹劲骨丰肌,苍劲有力。

    纸张大概有十几张,上面的内容是按照时间顺序精心规划的学习任务。不仅详细罗列了背诵、阅读的篇目,还有许多谢漼亲自出的题目,涵盖甚广。

    寻真捧着那叠纸,一时陷入了沉默。

    谢漼道:“为夫将远行离家,此去归期难料,我思来想去,怕你在家中无人陪伴,又没个正经事可做,整日闲耍。便为你拟定了这些课业安排。”

    “真儿可依着这纸上步骤来,若有什么不懂的,便写下来,待为夫归来,细细讲与真儿听。”

    “此后,每半月真儿都需与我寄一封家书……真儿可知,与为夫寄的家书,当包含何事?”

    寻真抬头看他。

    谢漼说:“真儿聪慧,为夫即便不说,真儿心里也定然明晰。”

    寻真没回。谢漼伸出了手:“真儿,来。”

    寻真磨蹭了下,最后还是下了塌,走过去。

    她的手递出时,动作迟缓,带着明显的犹豫。谢漼一把握住,顺势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到腿上,环着。

    女儿香在鼻尖萦绕。

    谢漼抚着寻真的肩背,低下头,声音放低了些:“昨夜……”

    “真儿答应我的,可还记得?”

    寻真偏过头,咬住了唇。

    谢漼看着她红起来的耳垂,眼中露出笑意。

    环得紧了些,追问:“嗯?”

    寻真:“知、知道了。”

    不知何时,细雨逐渐停歇,乌云散开,天空明亮起来。

    阳光从云隙间落下,洒下一道道明亮的光束。

    引儿抬眼望了望放晴的天色,端着茶点,迈入内室。

    却见谢漼正起身欲走,她福了福身。

    待谢漼离去后,引儿的目光落在榻边。

    寻真双手捂脸,趴在几案上,神色略显迷离,竟连她进来都未察觉。

    过了片刻,寻真用手抹了好几下右侧脸颊,好像那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似的。又翻过来,用手背擦。

    引儿心道,爷这般快便走了,想来是即刻便要奔赴陇州,诸多事务亟待筹备。

    若是往常,爷至少要待上两个时辰的。

    寻真才注意到一侧的引儿:“……引儿。”

    引儿将茶点放下:“姨娘,月兰正在给您收拾行李呢,您要不要去瞧一瞧,看看您有哪些个物件必要带上的,好叫月兰知晓。”

    寻真一愣,忘记跟她们说了。

    “不用收拾行礼了,我不去陇州。”

    月兰正在衣库里挑选冬装,听到这个消息,直起身来。

    “怎不去了?”

    心道,爷向来说一不二,说出的话,从未有过反悔之时。怎会在临行之前突然改变主意,实在不像是爷的行事作风。难道是姨娘……想到昨日,爷分明与姨娘行了房,却没有留宿。

    莫不是真如自己当初所想,姨娘在床榻之上冲撞了爷?

    可即便如此,爷也不会收回说过的话,为何……

    寻真特地来衣库跟月兰解释。

    刚才还想月兰去忙什么了,一直没个人影,原来她一大早就起了,跟小丫鬟们一起收拾行李。

    “陇州大旱,灾情很严重。此行匆忙,爷要快马赶去,所以就不方便带我过去了。”

    陇州旱情,对久居京都生活的丫鬟们而言,太过遥远了,所以一听这消息,月兰只因着谢漼不带寻真同行,而感到些许失落。

    寻真说出这话,心

    中涌起一种尘埃落定之感。不由得松了口气。

    虽然达成心中所想。

    却以失去那啥为代价。

    好在短时间内不用见到谢漼了。

    寻真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谢漼平日里看似温和淡然,其实,表象之下藏着极为强势的性子。

    这种性格,绝不会容忍她一直拒绝下去。

    昨天发生的,就好像……头顶高悬的那把刀终于落下了。

    但是,那种滋味。

    真的好奇怪……

    寻真还没谈过恋爱呢!

    刚才谢漼说,他明天就走。

    寻真想到这事,就觉得内心格外放松,中午胃口大开,吃了两大碗饭。饭后睡了个午觉,醒来后,又琢磨了一会白菜小棚的材质。

    晚上睡得前所未有的好,一夜无梦。

    十月的最后一天。

    卯时,天边泛起微光,凉意弥漫,雾气氤氲。

    昨夜又下了一场雨,不久前才停歇,地面还未完全干涸,散发着潮湿的气息。

    谢漼踏入清挽院。

    今日简装出行,他身上没了往日的华丽穿戴,一身素袍,唯有腰间一枚玉佩,就再无旁的修饰。

    月兰和引儿瞧见谢漼,眼中皆是惊讶之色,忙福身行礼:“爷。”

    谢漼微微点头,径直朝着内室走去,脚步比平日急促几分。

    月兰从瑞宝处得知谢漼今晨赴陇州,却未料到,临行之前,爷竟还要来见姨娘一面。

    看来,自己之前的揣测有误。

    可此时,姨娘正睡的香呢。平日里,姨娘都是睡到自然醒,早则辰时末,晚则巳时中,甚至有时到了午时还未起身。

    想要姨娘此刻自己醒来,怕是不可能。

    正如月兰想的那样。

    平时这个点,寻真是绝不可能醒的。

    可能是昨天过于放松,又早早上床,一点梦都没做。

    寻真这一觉睡得极为满足。

    身体便自然而然醒了。

    寻真缓缓睁开眼。

    便见床边端坐一美男。

    刚睡醒,还有些懵,一时有些恍惚。

    窗棂斜射进来的晨光,恰好洒在谢漼身上。

    他沐浴在暖阳中,愈发显其身姿挺秀,面庞似玉,右眼下方的泪痣,恰似红梅点雪,艳丽非常。

    此刻,他面色温和,收起了那股子逼人的凌然气势,周身被暖光环绕。

    整个人显得格外温柔。

    谢漼坐在床侧,静静看着她。

    似是没料到她会醒,眸色一闪。

    方才的温柔仿佛只是寻真的错觉。

    谢漼又变回那副“死”样子。

    唇角微勾,语气轻飘飘的:“真儿竟醒了。”

    “我听月兰说,真儿平日,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罢休。”

    寻真:……

    寻真:他今天不是要出发吗?

    谢漼:“我临行前,来见真儿。”

    “只为了提醒真儿,莫要忘了你答应为夫的话。”

    寻真:都提醒几次了!

    寻真开口:“……知道了。”

    谢漼:“在家中乖一些,还有……”

    寻真眨眨眼:还有什么,快点说完,我还想继续睡!

    谢漼忽而俯下身,手隔着被子,搭在她身上。

    缓缓地,轻轻地。

    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寻真睁圆了眼。

    呆住了。

    “还有,等为夫回来。”

    谢漼手伸过去,忍不住去抚寻真脸上那层云霞,拇指轻轻摩挲,她脸上泛出来的热度让他心情很是愉悦。

    “扰了真儿安睡,是为夫不对。”

    “真儿现下便继续睡吧。”

    谢漼瞧了她一会儿,随后起身。

    朗笑出声,大步而去-

    谢漼走了,寻真叫瑞宝从外面采买,速度明显快了很多。

    寻真现在怀疑,谢漼在的时候,一定在流程最后一道上卡她了。

    现在,寻真每天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早上醒来大概八九点,先抄一遍封建糟粕。

    谢漼倒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特意写下一份女戒的临帖版,让她照着临摹。这样,寻真在抄写女戒的同时,也顺带练了书法。

    抄完一遍女戒,差不多该吃午饭,饭后睡个小觉,再做谢漼留的每日课业。

    然后就下午三四点了!

    根本剩不了多少属于她自己的时间。

    在这儿待得久了,寻真也渐渐习惯了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天一黑,她就下意识地觉得该吃完饭、洗漱,然后安歇就寝。再也没了熬夜的习惯。

    次日,寻真之前让瑞宝购置的农学相关书籍,以及搭建菜棚的材料终于到了。

    近日秋雨连绵,一场秋雨一场寒,空气里满是湿冷的气息。

    寻真看着这阴沉的天色,打算等阳光充足的时候,再搭建菜棚。

    午后时分,一阵“砰砰”的劈竹声骤然响起。

    月兰正在屋内忙碌,听闻声响,放下手中活计,跑出去看。

    只见院子角落那片竹,几根竹子然被劈倒在地。月兰顿时愣住。

    这可是爷特地派人从潭州千里迢迢运来的斑竹啊。极为珍贵呢。

    斑竹多产于湘闽等地,对生长环境极为挑剔,府里的园丁多次移栽养护,均以失败告终。后来好不容易请来了京都中最负盛名的“竹人”,悉心照料,才使得这一小丛斑竹存活下来。

    月兰疑惑,姨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劈起竹子来了?

    她赶忙跑到寻真身旁,连声道:“姨娘!姨娘!”

    寻真手持斧头,衣袖高高挽起,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正干得热火朝天。闻声转过头来,看向月兰:“怎么了,月兰?”

    月兰:“姨娘,您怎突然劈起竹子来了?”

    寻真抬起手臂,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解释道:“哦,我劈几根竹子,打算做把小椅子。”

    院子有不少坐具,月牙凳、绣墩、交杌之类,虽然精美,却都没有靠背,坐久了腰酸。寻真想要一把小巧的靠背椅,正发愁没材料,恰好瞧见院子里的竹子,瞬间灵感来了。

    月兰瞧着地上的竹子,欲言又止。

    寻真疑惑道:“这竹子……很珍贵?”

    寻真上下打量着竹子,心想,这竹子远看还行,翠绿一片,倒也赏心悦目,可近看斑斑点点,丑丑的,所以觉得应该是个便宜货。

    ……难道是因为长了斑点,所以物以稀为贵?

    月兰道:“此乃斑竹,又称泪竹。相传舜帝南巡驾崩,他的妃子娥皇女英悲痛欲绝,泪水洒在竹子上,化作这点点斑痕,故而得名。”

    “这泪竹主要生长在湘闽等地,移栽过程极为艰难,稍有不慎,便枯萎而亡,故而珍贵非常。”

    寻真拎着斧头,看着那被自己砍了一刀、歪斜着摇摇欲坠的竹子,尴尬不已:“那……那我已经砍了,怎么办?”

    月兰叹气:“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了,只盼着爷回来后,可千万别生您的气才好……”她顿了顿,又道,“爷对这斑竹可是极为喜爱呢,还作了好几幅斑竹图。对了,先前挂在案前的那幅雪竹,画的便是这丛斑竹。”

    “姨娘若是想要竹子,大可派人从外面采买。想要椅子,也只需吩咐工匠去制,何苦亲自动手,还砍了这爷珍爱的斑竹……”

    完了完了。

    寻真想起谢漼走前的“威胁”,把他爱竹劈了,等他回来,还不要她“小命”。

    得想个办法。

    第42章 第42章“卿卿如晤”

    “有了!”

    月兰:“姨娘,您想到什么法子了?”

    寻真让瑞宝买一批竹子来,只说是用作观赏。次日,竹子便运到了。寻真手持铲子、锄头,带着两丫鬟干起活来。

    将里面的斑竹挖出,移栽到外面,再把新买来的普通竹子种进里面。

    这一顿操作,总结起来就是——滥竽充数!

    寻真忙活完,出了一大身汗,今天的活动量都超标了。

    拍拍手上的土,问题不大。

    还好只砍了五根,被月兰及时阻止了。

    哪知道这丑丑的竹子这么贵。

    至于砍下来的竹子,不能随便丢了,放在院子角落也会被发现  。

    那就还是照原定计划,做成竹椅。

    引儿看着寻真熟练的动作,惊奇道:“姨娘,您如何做起这木工活来,竟也这般得心应手?”

    寻真手中拿着刮刀,正仔细地刮除竹段表面的毛刺和棱角,听到这话,动作微微一滞,“因为我爸——”话到嘴边,却又戛然而止,摇了摇头,终究是没再往下说。

    制作竹椅的工程量着实不小,寻真前前后后忙活了好些日子。

    一日,她正全神贯注地做竹椅,忽听到院外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寻真心想,这家又办宴会了?

    确实跟引儿说的一样,这大周朝宴会的风气格外浓厚。谢府隔三岔五就会大摆筵席,宴请宾客。唱戏、丝竹演奏、歌舞表演轮番上演……寻真时常能听见这些动静。

    其实,寻真还挺好奇的,想看看这时代的各种节目。

    瑞宝拿来些做竹椅的工具,还带来一则消息:“今日这般热闹,是因为外放为官五年的大爷回来了。老夫人高兴得不得了,特意大肆操办,要好好庆祝一番。”

    “大爷?”

    月兰便给她科普,大爷名叫谢怀礼,老夫人就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视若珍宝。

    此前大爷外放做官,老夫人思念心切,心情郁郁寡欢,连媳妇、孙媳妇们的请安都免了,整日在府中吃斋礼佛。

    如今唯一的儿子外放升官回来了,老夫人心里欢喜,自然要好好热闹热闹。

    “大爷做的是什么官啊?”

    “是吴县的县令呢。”

    吴县地处苏州,《大周舆地志》上有记载。

    那是鱼米之乡,山水环绕,稻田肥沃,农业生产发达,是苏州的核心区域。

    在这种经济繁荣、地理条件优越的地方做官,应该很容易做出政绩。虽然只是个县令,但品级想必不会太低。

    寻真就这么想了想,大爷回府这事,应该跟她没什么关系。

    忽然,又想到一点。

    “咦,你刚说大爷是老夫人唯一的儿子,那二爷就是庶出咯?”

    月兰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寻真的神色,说道:“是妾室所生又如何?姨娘您瞧,如今二爷官拜尚书,正三品的高官呢。府里上上下下,哪个见了二爷不恭敬有加?所以说,庶出还是嫡出,归根结底,还得看自身有没有真本事。”

    寻真自然听出了月兰话里的深意,不过她只是一时好奇,随口问问罢了。听了这话,不禁失笑。

    月兰又接着说道:“姨娘您头胎便生了小公子,奴婢瞧着,姨娘天生就有多子多福之相。若是能多为爷——”

    寻真赶紧打断月兰施法:“等等!……诶,我好像忘拿什么家伙来着……”说着起身,往里屋走去。

    一晃十日过去,小竹椅的制作已近尾声。

    午后,庭院静谧。

    寻真坐在榆树下,做着最后工序。

    她正准备固定椅腿,用刷子蘸取熬好的鱼鳔胶,均匀地涂抹在椅腿与其他部件的连接部位,然后迅速将它们拼接固定,确保每一处都严丝合缝。

    自从谢漼一走,这院子除了瑞宝就没人来了。仿若被众人遗忘,格外清净。

    寻真平日里的打扮也愈发简单随意。

    月兰的接受程度已经很高了,心想,姨娘平日里又不出门,爷也不在,在这院子里打扮得朴素些,倒也无妨。

    于是,寻真为了干活方便,不再梳发型,只是简单地在脑后扎了个马尾。

    因头发过长,再将一半头发扎起,这样,俯身时,半截辫子就不会滑落碍事。

    寻真将绘好的图纸,平铺在地上。挽起双袖,低着头,手持锤子,“砰砰”将竹钉敲入,把椅子腿、扶手与椅背一一拼接组装起来。

    一阵喧闹声由远及近,杂沓的脚步声随之而来。

    寻真闻声抬头,只见一个身形灵动的小少年,像只敏捷的小鹿般,三两下窜进院子。

    小少年面庞晒成蜜色,透着别样的康健与活力,他一进院子,便冲着寻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眼睛圆溜溜,满是俏皮。

    月兰原本在一旁协助,见状,忙要上前询问。

    可这小少年动作快如闪电,眨眼间就像条滑溜溜的游鱼,“嗖”地一下窜进了里屋。

    那可是姨娘的卧房!

    月兰一惊,这小孩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行事怎如此莽撞?

    还没等月兰回过神,院门便被叩响。为首的小厮满脸客气,抬手作揖问道。

    “敢问姑娘,可曾见过我家公子?”

    月兰暗想,刚才那小少年泥鳅似的,没想到竟是府上的公子。

    可谢府之中,向来规矩森严,何时出过如此不懂规矩礼数之人?

    再瞧这小厮,说话带着些微乡音,不似京都人士。

    月兰心中一动,忙问道:“公子可是身着朱红衣衫,脸蛋圆润,身形精瘦,肤色透着康健的蜜色?”

    小厮忙不迭点头:“正是,正是!姑娘可知道公子往哪儿去了?”

    姨娘身份特殊,若是传出这位公子钻进姨娘卧房,以公子的身份,至多不过被长辈训诫几句便罢了,姨娘恐会被无端揣测、横加指责。

    月兰不动声色地随手指了个方向,小厮便带着人追去。

    院中重归安静,月兰遣散小丫鬟们,让她们各自回屋。

    那小少年从正房探出脑袋,脸上洋溢笑容,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对着月兰抱拳:“多谢姐姐!”

    他又看向院子里做竹椅的寻真,满是好奇地凑过去,一会儿瞅瞅寻真手中的活计,一会儿瞧瞧地上的图纸,而后蹲下来,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问道:“你在做什么东西……这是椅子吗?”

    寻真见这小孩脸蛋圆圆,眼眸中透着质朴之气。这在长辈眼中,就是很有福气的长相,特别招人喜欢的那种。

    正要解释,月兰上前,福身行礼道:“十五公子,这是咱们府上五公子的柳姨娘,奴婢方才将找您的人支走了,是怕……”月兰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叫旁人知道,您进了咱们姨娘的屋子,姨娘会受责罚。”

    小少年一怔,小声嘟囔了几句,站起身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好吧,打扰了……”又看向寻真,“原来你是五哥的……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阿奶的。”说完便跑了出去。

    寻真问:“十五公子,是哪位?”

    月兰道:“是大爷的独子,想来刚从吴县入京,还未习惯京都的规矩礼仪,行事无忌,才冒犯了姨娘。”

    寻真想,难怪刚才看这小男孩的眼神和举止,带着几分乡土气息,不像谢府中的人。原来是从吴县来的,怪不得。

    没想到小男孩第二天又跑来了。

    他动作敏捷似猴,滑不溜秋。月兰和引儿她们根本拦不住。

    寻真已经做好了小竹椅,坐在庭院的榆树下,看书。

    小少年一进院子,目光便落在寻真屁股下面的椅子上,眼睛亮亮道:“咦!你椅子做好啦!”

    恰在此时,又听到外面传来急促脚步声,他忙看向寻真,眼中满是恳求,双手合十。

    求道:“五嫂嫂!再帮我一回!”

    谢进随父外放,长在乡野。因其父年近不惑才得了这一子,故而十分宠溺疼爱。

    谢进随父亲返回京都。自家这府邸倒是气派非凡,里头的规矩却实在是多。在吴县时,整日在田间奔跑,山间嬉闹,父母也不怎么管他。

    哪知到了京都,处处被束缚。

    老夫人就这么一个嫡亲孙子,自然是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成群丫鬟在旁伺候,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谢进却觉得哪哪都别扭。谢进想出府玩。老夫人如何能放心孙儿独自外出,即便同意,也必定要安排七八个身手矫健、武艺高强的小厮紧紧跟随。

    谢进只想一个人出去玩,但阿奶是绝不会同意的。

    不多时,谢进的小厮们来了。

    寻真让月兰去应付他们。

    谢进笑容灿烂,拱手作揖:“多谢五嫂嫂解围,我等会儿打算去朱雀大街,嫂嫂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告诉我,我买给嫂嫂  !”

    寻真:“我没什么想要的……他们现在已经走了,你去吧。”

    “我便给嫂嫂带那街上最好吃的酥饼吧!”谢进说完,奔出去了。

    月兰面露担忧:“若是十五公子来咱们院子的事被老夫人知晓,只怕会惹来祸事。姨娘,若等会儿十五公子真来送饼,您便直接告诉他,叫他往后别再来了吧。”

    寻真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府上喧闹起来。

    引儿去打听,说是十五公子不见了,老夫人派人到处找呢,乱成一锅粥了,就在仆人焦头烂额之时,十五公子却大摇大摆从正门口进来了。

    引儿刚说完她打听来的消息,口中的十五公子便现了身。

    将一袋热腾腾正冒着热气的酥饼放到石桌上。

    “请你们吃!多谢了!”说完,一阵风似的闪了出去,寻真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那一大袋酥饼香气扑鼻,有二十来个。

    寻真叫月兰分给小丫鬟们吃,带引儿到院子后面。

    院后不远处有一道偏门。走近一瞧,墙角叠着几块大石,周围的地面上有明显的摩擦痕迹。

    那小孩做了她一直想做的事。

    从这儿翻墙出去了。

    然后跟引儿一起把石块搬回原位,以免被人发现惹来麻烦。

    回去后,几人在院子里吃着酥饼。

    月兰忧心忡忡:“姨娘,可不能再让十五公子进来了,明日咱们便将院门锁上吧?”

    寻真心想,这小男孩是有点麻烦。

    在她后院那地方翻墙,要是让人发现了,府里岂不是会加强防范?要知道,那处偏门本就整日紧闭、牢牢上锁,早已荒废不用。

    要是因为他被重视起来,派人来看守,那她就没那么清净了。而且……

    第三日,男孩来时,后面倒是没“追兵”了。

    他拍着上了锁的院门。

    听着,那声音还有点委屈。

    “嫂嫂!您怎将门锁上了?”

    寻真正坐在自制的小竹椅上,在榆树下看书,闻言过去,隔着门说道:“你来我这,于礼不合——”话一出口,她愣了愣。

    男孩略带埋怨道:“你怎么也这么说,我还以为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呢……”

    寻真直接说:“我跟你身份不一样,你是府上的少爷,做什么不合规矩的事,都有人给你兜底,我没有……你上次翻墙用的那几块石头我已经搬走了。要是被人发现,肯定会查到我这里,到时候,我也没法替你隐瞒,所以,你以后换个地方翻墙吧,好不好?”

    男孩很快就理解了寻真的难处:“好吧,我知道了……嫂嫂,我昨天给你买的饼,好不好吃?我可是刚一出锅就给你拿来了呢。”

    男孩语气中的真诚让寻真心底一暖。

    “谢谢你,很好吃。”

    “嫂嫂喜欢就好。”男孩腼腆一笑,挠挠头,“嫂嫂放心,我不在这儿翻墙了,再另找个好地方去……那我先走了?”

    “嗯。”

    谢进走后,瑞宝来了,还带了一封信来。

    寻真拿到信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今天正好十五号,是该给谢漼寄信的日子。

    信封以硬挺的厚纸折叠而成,边缘用糨糊粘贴紧实,封口处盖上家族印章,用特制印泥钤盖,上面一个谢字。

    拿出信纸,还飘落一片浅粉色的树叶。

    【卿卿如晤:

    为夫一路晓行夜宿,现已安抵陇州。

    此地公务繁忙,然闲暇时,常念临行所嘱,卿可牢记?

    不知卿近日可有提笔,将家中之事、心中所思,书于信中寄我?

    随书寄陇州异叶,山行偶得,其色娇粉,其状殊异,恰似卿之娇美,特寄与卿。

    望卿安好,盼复。

    漼字

    戊戌年壬戌月辛未日己亥时】

    寻真:……

    寻真:还真给谢漼猜对,她的确忘了!

    第43章 第43章“红艳艳”

    寻真只好临时赶一封信出来。

    寻真写得磕磕绊绊。

    谢漼在信上的用词,比面对面交谈时简练多了。寻真对这儿的语言还没能完全掌握呢,时不时就会冒出几句现代用语。每次看到丫鬟们一脸茫然,她也挺抱歉的。

    古代人说话弯弯绕绕,遣词造句繁琐又复杂。实在拗口。

    写信更加了。

    寻真跟写命题作文似的。绞尽脑汁,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东拉一点,西扯一点。

    先是详细地讲了目前的学习进度,又情真意切地表明自己恪守本分,什么“祸”都没闯。

    写了一会再看看谢漼的信,那里面提到——家中之事。

    顺带把谢大爷回来这事儿写进了信里。

    好不容易写完,寻真长舒一气,全览一遍。

    嗯,应该差不多。

    信的表头该怎么写呢?还有末尾的干支纪年法,她也不懂。

    最后,她就学着谢漼在末尾加了个“真字”,总算结束了这封信,然后让月兰去把信交给瑞宝。

    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谢府内一片忙碌景象,早早便为新年筹备起来。

    寻真身为贵妾,按照既定的份例,自然是要量身定制一身新衣。

    引儿去针线房,将寻真的身形尺码告知绣娘,还提及了对于新衣款式的一些需求。

    回来时描述府中的新年盛景。

    树上挂满了彩色灯笼和丝绸彩带。水池之上,漂着盏盏花灯。花园中还有用松柏树枝和梅花精心搭建的景观小品。

    寻真有点想去逛逛谢府的园子了。

    “我想出去逛逛,可以吗?”

    月兰:“自然是可以的,姨娘,不若我们去揽翠亭坐坐吧?”

    路边的树上果然挂了许多红灯笼,看着很有节日氛围。

    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径前行,很快到了揽翠亭,周边种着岁寒三友,松、竹、梅,还有大片的草地和灌木丛。

    寻真看到亭子上方牌匾,揽翠亭,三个大字刚劲有力,脚步顿住,打量一会。

    这字迹怎么那么眼熟?

    不由得瞄了眼一旁的月兰。

    月兰便道:“府中许多亭台楼阁的牌匾,都是爷题字的呢。”

    寻真:就知道!

    寻真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

    这地方风景好,人流量还挺高,时常有丫鬟仆人路过,当然,也会有主子们前来。

    有几个明显也是来逛花园、顺便歇歇脚的,路过时还派丫鬟来询问。

    那些人知道了她的身份后,竟然掉头就走。

    寻真就觉得自己被歧视了。

    月兰似乎看出寻真心情不佳,试探性问道:“奴婢瞧着这天色阴了,莫不是待会儿要下雨,姨娘,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寻真正要起身,却见一个打扮红艳艳的女人朝亭子走来。

    这女人穿了一身红,脸上的妆浓得夸张,白白的一层粉,寻真莫名觉得,这人每走一步,脸上的粉都在簌簌往下掉。

    她的唇也涂得很红,似血,看着有些吓人了。

    再看她走路的姿势,跟正常人不一样,腰肢一扭一扭,像蛇一样。

    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月兰弯下身子,凑近寻真,轻声道:“姨娘,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话音刚落,那女子开口,声音尖细。她双眸紧紧锁住寻真,脸上神情似哀怨又似悲戚。

    女子一甩袖,口中念念有词,竟唱起了戏:“想当初,花前月下情绵绵,海誓山盟犹在耳。未曾想,君心易变,新欢在侧,奴家色衰,竟遭弃如敝履。如今夫君竟有了这搬美妙动人的娇妾。奴家这一腔深情,付诸流水,”

    她拎起袖子,轻轻拭泪,动作优雅至极,一举一动间尽显哀婉之态。

    “忆昔唐时李杨情,长生殿里誓言轻。马嵬坡前君王怯,红颜薄命泪满襟。”

    “负心之人薄幸行,往后余生,孤苦伶仃……”

    那人一边唱着,一边款步朝着寻真走来,莲步轻移,袅袅娜娜。

    走得特别好看。

    寻真看呆了,她之前想看的节目这不就来了?

    还是面对面的独享版!

    月兰却是压沉了嗓音,抖着声说:“姨娘,这是个疯女人!咱们快些走吧!”

    这人精神不正常吗?

    不过,就她刚刚唱的那几句戏文来看,绝对是个功底深厚的花旦。

    寻真他爸极爱京剧,经常光顾宣城剧院,她也跟着她爸看过几场叫座的大戏。

    这人随意发挥了几句,就能看出她扎实的功底了。

    那韵味,与现代戏曲表演截然不同。

    给寻真

    一种,她入戏很深,几近着魔的感觉。

    阴森森的。

    “薄情郎啊薄情郎,你曾许我一世欢颜,如今却将我抛却,叫我如何咽下这苦果……”

    这人绕着寻真转圈,唱个不停,那声音悠悠荡荡,似要钻进人心里去。

    寻真不自觉随着她的脚步,转动着头。

    一对眼睛亮起来,有些看入迷了。

    引儿也是被这女子一上来就唱戏的诡异行为吓得不轻,劝道:“姨娘,天色不早了,咱们快些回去吧,莫要再耽搁了!”

    见两丫鬟这么怕,寻真只好放弃欣赏节目。

    起身准备走了。

    寻真起身是,瞥见那人的动作顿了一下。她看向那人的眼睛。

    与她的目光对上一瞬。

    寻真总觉得不是像月兰说的,是“疯女人”。

    寻真想了想,走之前,从腰间掏出几颗牛肉糖和牛乳糖,放到石桌上。

    离开这座小花园时,寻真回头望了一眼,见那女人站在石桌边上,似乎正注视着那几颗糖。

    回到院子。

    两个丫鬟神色间仍带着几分惊魂未定,心有余悸。

    寻真就问:“刚才那个唱戏的是谁呀?”

    月兰:“是三爷院中的楣姨娘。”

    寻真:“三爷?”

    月兰上次提过,老夫人仅育有一子,就是大爷。

    那谢府其他爷,应该都是妾室所生。

    寻真刚穿来的时候,月兰就给她梳理过谢府复杂的人物关系。这谢府人实在太多,当时寻真随便一听,转头就忘了。

    月兰重新详述。

    谢漼的祖父,曾经的谢老相国,已经作古。

    他一生有一妻二妾,正妻仅育有一子一女。

    其中一位妾室赵氏,也已离世,她育有三个儿子,即二爷、三爷和四爷。

    谢漼就是这一房的。

    另一位妾室未曾诞下男丁,只生了两个女儿,如今在府中安享晚年。

    寻真总算将谢府的人物脉络理清楚了。

    说起这位三爷,论出息比不上二爷。

    却也在大理寺谋得大理寺直一职,大小也算个官员。

    月兰:“三爷房里只纳了楣姨娘这一位妾室。”

    引儿:“我常听别人说呢,这楣姨娘不知多好的前程。三爷起初对她宠爱有加,那时她的风头一度连三夫人都压去了呢。”

    “大伙儿都说她心比天高,不知满足。”

    “想不开,便就这么疯了,真真是可惜了。”

    月兰点头附和:“是啊,若她能再为三爷添些子嗣,何愁没有安稳的日子?”

    “即便身份低微,那又如何?”

    “只要本本分分,多为三爷生下些子女来,地位自然稳固。”

    “倘若孩子有出息,母凭子贵,往后的荣华富贵可就享不尽了。”

    “可她不知足,如今被三爷厌弃,府里下人都不把她当个主子……”

    话到此处,引儿扯了扯月兰的衣袖。

    月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言似乎有所不妥。

    那楣姨娘的处境与自家主子有点像,那般说来,竟好似在暗指自家主子。心中不禁懊悔,咬了咬下唇。

    寻真神经大条,从来没有对号入座的习惯:“怎么不说了?你还没说那楣姨娘什么来头呢。”

    是不是疯子,还不能下定论。

    古代又没有专业的精神病鉴定。

    说不定只是行为艺术呢?

    搞艺术的嘛,寻真可以理解的。

    那谢漼不也老爱不打一声招呼就开始弹琴吗?

    月兰说起那人,眼里还有些忌讳。

    楣姨娘全名容楣。

    她是京中最有名的戏班子——雅乐升平社的台柱子。

    长得美就算了,戏还唱得极好。

    她天生一把好嗓子,既能扮花旦,又能反串小生。

    当时,不知多少富商为博她一笑,一掷千金。

    可谓是名动京城、艳压群芳。

    总之就是长得好看,业务能力又棒。

    寻真听到后来,容楣被谢三爷看中,从此告别戏台,进了谢府做妾。

    在土著眼中算是阶级大跃迁了,那是戏文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因此月兰和引儿都满脸感慨。

    寻真也感慨。却是替容楣唏嘘。

    她来这儿也快五个月了,小妾连府都出不了。

    更何况容楣。这种在某一行业中做到顶尖程度的人,都是极有天赋,且对事业满怀热爱的人。

    她做了世家的妾,怎么还可能再唱戏?

    古代唱戏的属于下九流。

    在世人眼中,不是正经行当。

    寻真有些出神地想,要是放在现代。

    这可是戏曲,中华传统文化。

    而且,长得美,目测有一米七,身材那么好,专业能力还过硬。

    转型当明星,都能收获一票颜粉!

    只可惜,出生在这儿了。

    寻真:“那她是怎么疯的?”

    月兰叹气:“生下十公子便疯了。”

    第44章 第44章“嫂嫂,嫂嫂…”……

    月兰心道,自从爷将姨娘带回府中,外头便有那些不着调的传言,说什么这谢府的男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骨子里都随了老相国,喜好那些个身世可怜、孤苦无依的女子。

    说到底,还不是男人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在作祟。

    月兰:“姨娘下回见到她,权当没看见便是了……可千万别像这回,还认认真真听起了戏,万一那位缠上您了可怎么办?”

    这些天,寻真愈发觉得,这日子过得有些煎熬。

    开始有些后悔,是不是不该拒绝谢漼?

    要是去了陇州,会不会至少比关在这个小院子稍微有点意思?

    寻真坐在案前,撑腮,深深叹气。

    然后对一旁的引儿说:“我们出去走走,透透气吧。”

    途经揽翠亭时,寻真又看见楣姨娘了。这几日偶尔出院,总能看到她坐在亭中。

    寻真觉得,这是一个信号。

    但月兰和引儿拦着,不让寻真过去。

    远远地,寻真的目光与容楣交汇,虽瞧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但寻真猜测,那神色大概满是孤寂落寞吧。

    想了想,寻真还是迈出了步子。

    引儿焦急地劝道:“姨娘,别去了吧……”

    只有引儿,寻真还能应对。

    引儿的接受程度比月兰高一点。

    寻真拍了拍引儿的肩:“我就跟她说几句话,放心好了,要她真是‘疯’的,我也打得过。”

    寻真向亭子走去。

    容楣今日未施粉黛,素颜朝天,恰似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那天她浓妆艳抹,只能看出五官底子不错。

    听月兰说她是京都闻名的美人。

    这下寻真看到素颜,才知所言非虚,果真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年纪应该二十多。

    寻真在容楣对面坐下。

    容楣看着她,并未作声。

    被这样的大美人直直盯着,寻真有点不好意思。心里还想:姐姐你长这么美,还化什么妆,那粉都把你的美貌盖住了!

    寻真不擅长社交,也不太会主动找话题。以前和商云出去玩,都是商云负责跟人打交道。

    要是让寻真开口,三言两语就能把天聊死。

    此刻,两人相对而坐,一时间,周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引儿站在寻真身旁,悄悄地扯了扯她的衣角。

    寻真主动开启话题:“姐姐……我可以叫你姐姐么?我今年十八。”

    啊,忘了,这具身体十七。

    算了,这种小细节,不重要。

    容楣注视了她一会儿,沉静似潭的眸子波动了一下。

    “我二十八。”她开口了,嗓音婉转悠扬。

    声音果然很好听。比那日唱戏时,又多了几分韵味。是完全不同的味道。

    寻真微笑着说:“姐姐昨天唱的戏真好听,那戏叫什么名?”

    容楣:“痴女怨。”

    寻真点点头。

    没话了……

    这才是话题终结者。

    看来人家根本没有要跟她聊的意思,是她自作多情了。

    寻真脸上

    瞬间浮现出尴尬的神色。目光望向边上的松树。又过了一会,心想,还是回去吧。

    这时,容楣却开口了:“不知妹妹如何称呼?”

    寻真想起月兰说过的:“我姓柳,名唤寻真。”

    “寻是寻幽探胜之寻,真是抱朴含真之真。”

    心里又想,有文化的人连介绍名字都这么讲究。

    其实这名字是老妈给取的。

    内涵嘛,自然是字面意思。

    “柳寻真。”

    容楣念了念。

    这名字被她念得百转千回,寻真骨头都酥了一半。

    “我日后唤你寻真,可好?”

    寻真点点头。

    她又道:“我唤作容楣。容貌的容,门楣的楣。”

    交换了名字后,两人又相对无言。

    寻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题可聊,脑子里净是些“你来这儿有多久了”“最近过得咋样”之类,一听就知道容易踩雷的问题。

    索性还是闭嘴不问。

    容楣再度开口:“我的院子,在东边的暖玉阁,寻真若是有空,不妨来我那儿坐坐。”

    容楣居然主动发出了邀请,寻真有些迟疑,没有立刻答应。

    她看向容楣,迟疑着说:“姐姐,我可能得先问问……”

    容楣古潭般深邃的眼眸,瞬间黯淡了几分,似乎是觉得自己遭到了变相拒绝。

    “好,寻真若是想来,直接来便是。我整日都是有空的。”

    寻真:“嗯,好。”

    容楣起身告辞,寻真坐了会,也回去了。

    虽然两人并未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但寻真回去的路上,脚步却格外轻松。

    引儿:“姨娘很开心呢。”

    寻真觉得多么难得啊,总算遇到那么个人,可以跟她平等地对话。

    寻真:“引儿,你觉得,她真的‘疯’了吗?”

    引儿:“这么瞧着,好像是正常的,只是那日……”

    寻真:“人家就是爱唱戏嘛!……整天憋在院子里,又没自己的事做,当然容易情绪崩溃了,人偶尔也要发泄一下。”

    寻真回去后给谢漼写信。

    先是长篇大论地讲了自己的学习进度,一大段废话之后,才在末尾插入正题,说自己最近在逛府里园子的时候,结识了三爷院中的楣姨娘,问谢漼能不能去别人的院子里坐坐。

    七天后,谢漼的回信到了。

    信中,谢漼先是对她认真学习的态度大加赞赏,以及表扬了她,做什么事之前知道询问他这个“夫君”的意见了,这是个大进步。

    最后,谢漼表明。寻真想要交友,他并无异议,只是三爷院中的人事错综复杂,怕她平白无故惹上是非。他不在身边,还是暂时不要接近为好,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寻真看了半天,前面一大段都是对她的夸夸夸,到最后,笔锋一转,还是给拒了!

    好吧。

    谢漼也说得对,要是惹上事,凭她自己,肯定解决不了-

    新年临近,寻真也买了些窗花、对联和福字,把小院子装点得红红火火,看着倒也喜庆了许多。

    这是寻真穿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个新年。

    除夕夜。

    小厨房做了满满一桌菜,摆在院子里。一开始,她招呼丫鬟们一起坐下吃,可丫鬟们吃得拘谨极了,寻真夹不到菜,她们都纷纷站起来要伺候,寻真无奈,只好每样菜都装了小盘,搬到屋里自己吃。

    吃完豪华的独享版年夜饭,寻真就没事可做了。

    引儿进来收拾时,问道:“姨娘可要燃爆竹?”

    此时已经有火药了,燃爆竹,就是把火药填充在竹筒里,竹筒爆裂发出声响,以此来驱邪祈福……其实就是听个响,哪比得上现代五花八门的烟花炮仗。

    要是平常,实在无聊,倒也可以玩玩。

    可今晚,在这浓浓的年节氛围里,寻真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

    她想家了。

    还是早点睡觉吧。

    寻真躺到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外头隐隐约约传来爆竹的声响,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寻真睁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床顶。

    要不还是拿本书来看看?

    寻真下了床,去次间拿凝星珠。忽然听到奇怪的声音,寻真转头,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那声音像是有人用树杈子在敲打,很有节奏。

    “笃笃笃。”

    “笃笃笃。”

    声音是从卧室后面的小窗传来的,那扇窗对着后院。

    寻真小跑过去,仔细听了一会儿,心想,难道是小偷?

    先敲一敲,试探屋里有没有人?

    寻真刚要喊人,就听见窗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嫂嫂,嫂嫂……是你吗?”

    是十五公子,谢进。

    寻真支起窗户。

    谢进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眼睛黑亮黑亮,笑着说:“嫂嫂,我给你带吃的来了。”

    寻真感到意外。谢进把糖葫芦递过来,寻真下意识接过:“谢谢……你怎么会来?”其实她跟这男孩统共也就见了三面而已。

    要说这十五公子,自他回府后,寻真时不时就能听到他的“光辉事迹”。

    谢进把谢府搅得鸡飞狗跳,几乎天天翻墙出去玩,而且每天都换个地方爬墙,行事毫无顾忌,整日在府里横冲直撞,一点也不守规矩。

    可偏偏他深受老夫人宠爱,老夫人从不责怪他。谢进便依旧我行我素,来了京都快两个月了,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谢进笑着,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今日我在朱雀大街逛时,看见刘记家的酥饼,便想起嫂嫂了。想着嫂嫂独自一人在院子里,肯定无聊得很,所以就想来找嫂嫂说说话。”

    “嫂嫂放心,我方才是从你后院的墙翻进来的。”谢进回头指了指,“就是这儿,没人看见。”

    “我就是突然想起你来了,给你送个糖葫芦,没别的事。”

    谢进一边说话,口中一边冒出热气。

    寻真看着眼前这个真诚的男孩,眼中泛起了水光。

    “谢谢你。”寻真吃了一颗糖葫芦,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真好吃。”

    谢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寻真看见谢进腰间挂着的黑色抓钩,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那抓钩是五个爪的,跟她画的那个怎么那么像?

    谢进顺着寻真的视线,看向自己腰间,便把抓钩解下来,说道:“嫂嫂在看这个吗?”说着,把抓钩捧到她面前。

    寻真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谢进大方地说:“嫂嫂喜欢,便送给嫂嫂了。”

    寻真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真的?”

    谢进重重点头:“当然啦,我还有好多呢!”

    寻真接过抓钩,捏着抓钩连接的部分,触手锋利,上面还有摩擦的痕迹,想必谢进就是用这个爬墙的。

    这抓钩和她画出来的简直一模一样。抓钩应该是铁制的,看样子用了有些时日了,已经微微生锈。至于链条,是用皮革包裹着的,柔韧性倒也不错。

    寻真迫不及待地想马上试试了。

    寻真:“谢谢你。”

    寻真本想给他谢礼,可又想到自己做的东西都太有个人风格,容易被人发现,“你等等我啊。”

    寻真蹑手蹑脚地走,怕惊动了隔壁屋的月兰和引儿。

    她取了些银子,回来递给谢进。

    谢进也没推辞,爽快地收下了。

    寻真说:“谢谢你今天能来看我,还给我送这么好吃的糖葫芦。”

    “新年快乐!”

    谢进愣住了。

    因为这个时代并没有“新年快乐”这样的表述。“快乐”一词虽然和现代的意思相近,但使用场景和频率却大不相同。

    寻真见男孩懵懵的样子,挺好玩的。

    笑着说:“啊,我是说,新年吉祥!”

    这样谢进就听得懂了。

    见寻真笑,男孩也笑弯了眼睛。

    两人相视而笑。

    须臾,谢进冲她眨了眨眼睛,狡黠地说:“嫂嫂,可是也想溜出去玩  ?”

    “不如——”

    “我带嫂嫂一块儿出去吧!”

    第45章 第45章“男孩”

    夜色如墨。

    男孩手中握着凝星珠,照亮窗前一隅。

    狭小的窗子中丢出一件件衣服,男孩伸手捧住。

    因冬装臃肿,窗又太小,爬窗不便。寻真就先将衣服丢出窗外。

    谢进捧着寻真的衣服,一股淡雅的香气扑鼻而来,心头涌起一丝别样的情绪。

    可毕竟年纪尚小,那感觉就像一阵微风,须臾间便消散了。

    寻真把冬装都丢出去后,费了好大的劲,从小窗钻了出来。

    寒风阵阵,她站在后院,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赶忙穿好衣服。

    里面穿夹袄,外罩一件厚实的浅粉绵袍。外袍的领口和袖口处,镶着一圈柔软的狐皮,十分保暖。

    穿完,寻真看见谢进的脸有些泛红,问道:“你冷吗?是不是衣服穿少了?要不要我给你拿件裌衣?”

    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对,虽然谢进看着比自己表弟还小。可在这讲究礼教大防的世道里,让他穿自己的衣服,就会被视作违背伦常。

    谢进摇头,把凝星珠还给寻真,说道:“没有,我穿了用貂皮做的里衣,很暖和呢。”

    真要跟谢进一起爬墙,寻真又有些犹豫了。

    刚才完全是情绪上头,这小孩一说,她就忍不住答应了。

    谢进走了几步,见寻真站在原地不动,一脸犹豫,便走回去问道:“嫂嫂可是不想出去了?”

    寻真的视线越过一旁的白菜地,发现地上有些异样。

    举起凝星珠照了照,她好不容易搭起来的小棚子被踩踏得不成样子,上面还留着一串清晰的脚印!

    寻真前两天看过,白菜幼苗才破了土呢。

    谢进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疑惑道:“这是……何物?我方才踩着就觉得不对劲呢。”

    “我的白菜。”寻真心疼地说。

    寻真现在很想看看她的白菜有没有事。

    谢进满脸愧疚:“天太黑了,我一时没注意到,嫂嫂,实在对不住,这片白菜要花多少银子?我赔给嫂嫂吧。”

    他也是一片好心。

    寻真:“没事,我们走吧。”

    寻真心想,就一次!

    总不至于第一次翻墙就被抓包吧。

    这日子实在太难熬,再关下去,她也离“疯”不远了!

    两人站在谢进第一次爬墙的位置。

    谢进刚才已经想好了办法,半蹲下来:“嫂嫂,你踩着我的肩膀先爬上去,然后在墙上趴一会儿,等我翻下去了,再接你。”

    寻真心想,这小孩还真是没半点少爷脾气啊。

    谢进:“……嫂嫂?”

    寻真拍拍谢进的肩膀:“你起来……我先试试你的家伙。”

    没想到一次就成功了!

    寻真成功翻过了墙,然后把抓钩丢回墙内。

    很快谢进也翻过来了。

    凝星珠柔和的光线照亮前方的路。

    两道人影,一高一矮,并肩朝前走去。

    谢进压着嗓子说:“嫂嫂,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呢。”

    寻真:“那当然。”

    她现在一次性都可以做十个引体向上了!

    朱雀大街。

    这里灯火辉煌,热闹非凡。

    这条贯通东都城的繁华干道,火树银花,喧嚣鼎沸,热闹得仿若要将这寒夜的清冷都一并驱散。

    寻真看得眼花缭乱,没想到东都城的除夕夜这么热闹呢!

    小商贩们居然都不回家吃年夜饭的吗?

    街头正在上演傩戏,舞者们身着色彩斑斓的服饰,戴着狰狞的面具,手持兵器,整齐划一地舞动,口中念着古老的祝祷之词。

    寻真一个字都没听懂。

    谢进见寻真眼中满是好奇与疑惑,便向她解释道,这是傩戏,每年岁除都要举行。意在驱逐疫鬼,祈求新的一年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沿街的店铺,皆敞开着大门。店门口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美食的香气。

    “嫂——”谢进连忙止住,想起两人之前商量好的,在外要互称姐弟,便改口道。

    “姐姐,快看!”

    寻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高台上正在表演喷火。火焰从表演者口中喷出,火焰的光瞬间将她的脸颊映亮了。

    寻真眼珠闪着光,忍不住“哇”了一声。

    寻真见过这个,是在电视上,近距离地看,要震撼很多。

    “姐姐,我说的对吧,朱雀大街是不是很好玩?我平日最爱来朱雀大街玩了。”

    因为人多嘈杂,两人不得不放大声音交谈。

    “你说得对!”

    街道上人影憧憧,范岂隐约间仿佛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顿时怔住了,停下脚步,定睛寻找,可那张面孔却消失不见了。

    范岂立在原地,韦义见他没跟上,回头道:“怀逸,你这是怎了,傻了啊?”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范岂喃喃:“好似看到了认识的人。”

    韦义问:“谁啊?”

    范岂回过神来,摇头道:“……应是看错了。”

    心想,小楼姑娘怎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可……那双眼睛,实在太像。

    “姐姐,你跟我来。”

    谢进领着寻真来到一家卖灯笼的小摊前。有十二生肖、花卉、建筑……其中最多的是鱼、龙、兔形状的灯笼,看来这几类是热销款,就寻真挑选的这会儿工夫,就卖出了两只鱼灯。

    谢进拍了拍腰间的锦囊:“姐姐,你喜欢哪个,我送你!”

    寻真选择困难症,觉得哪个都好看。

    谢进指着几个花卉形状的灯笼:“这个牡丹灯好看,嗯……还是这座灯楼最好看!”

    小贩热情介绍:“小公子好眼光,这灯楼可是咱们店里的招牌,花了整整五日才做成呢!用的都是上等的竹条和绢布,再瞧这上头的彩绘,可是都城里最有名的王画师画的!别处可寻不到这么美的灯楼啦!”

    寻真看了许久,最后指了指角落里的一盏灯。

    小贩眼里快速闪过一抹失望,瞧着两人的装扮,还以为碰上了大主顾,没想到挑了个边角货,还是自己压箱底卖不出去的灯。

    但他还是满脸笑容地把角落里的灯拿出来。

    “……是鹰!”

    谢进打量了一会儿,才辨认出形状。

    寻真喃喃念出一句:“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然后又挑了一盏鱼灯。

    谢进:“好句!”

    “姐姐好文采!”

    谢进虽贪玩,父母都纵着他,但书还是要念的,虽对那些之乎者也颇为头痛,倒也有基本的鉴赏能力,因此一下便辨出这诗句的精妙。

    他又念了一遍“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好磅礴大气的句子,姐姐,是你写的吗?全篇是什么?”

    寻真倒是能背出来,但总不能冒名顶替了吧:“不是我写的……不知道哪里看到的,忘了。”

    寻真付了鱼灯的钱,送给谢进。

    两人一人持一盏灯,在街上逛着。

    寻真第一次呼吸到外面的空气,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自在与畅快。

    寻真道:“你说的那家刘记酥饼在哪儿呀?”

    谢进道:“我带姐姐去!”

    到底还是小孩子。

    寻真看着谢进撒开腿奔跑的样子,不由得一笑。

    刚才跟谢进聊天,知道他才十岁。古代的十岁跟现代的十岁不太一样。

    在寻真眼中,当然就是个小学生了,贪玩也正常。

    但在这里,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就已经到了相看亲事的年纪。

    贵族比较讲究,对婚事慎重,挑选好门当户对的联姻对象,还要筹备繁琐的婚礼仪式,一套流程下来,成婚时间自然有所延迟,十七八岁成婚也属平常。像范岂那种十九还没成家的,是少见情况。

    普通百姓会倾向于早早成家,毕竟尽早生育后代,也是为家庭增添劳动力。

    寻真心想,再过个四五年,谢进就要开始找对象结婚了。

    明明现在还是个孩子呢。

    这可真难以想象。

    谢进回

    头:“姐姐,快点呀!”

    寻真笑着答:“哦,来了!”

    寻真又想,虽然她成年了,但她心里还觉得自己也是个孩子呢!怎么穿到这世界,就莫名其妙当“妈”了呢!

    “砰”一声,一旁的小摊拖着车经过,有什么东西掉落,寻真眼尖,连忙侧身避让,却慌乱间撞到了人,眼前黑了一阵,手中的鹰灯落在地上。

    “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寻真揉了揉额角,蹲下捡灯,指尖却跟一人的手碰上。她缩回手,抬起头来,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小……”范岂刚脱口一个字,便猛地意识到好友韦义在旁,瞬间止住。

    心想,原来方才自己并未看错,真的是小楼姑娘,她怎会出现在这?

    范岂捡起灯,递回去。看到后面有个锦袍小少年跑过来。

    难不成是这少年带她出来的?

    谢漼知道吗?

    “多谢。”

    寻真接过灯,转身跟谢进走了。

    韦义见好友痴痴地望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欸,回魂了!”

    两人走着,韦义察觉到好友一路上都心不在焉,问道:“怀逸可是在想方才那位姑娘?”

    “瞧着姑娘与那小少年的穿着,应是京中的勋贵人家……”韦义回想着,“那小少年,总感觉在哪儿见过呢!”

    范岂一瞬清醒,打断这个话题:“从仁兄,时候不早了,我们便早些回去吧!”

    那头。

    谢进与寻真买了饼,两人捧着热气腾腾的饼,一边吃一边往回走。

    谢进仰头看了眼寻真,咬了一口酥饼,细碎的饼渣簌簌往下落:“要是我在家中这般吃饼,被母亲瞧见了,少不得要挨一顿训呢。”

    寻真也咬一口。

    当然了,贵族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他们边走边吃,就是行为粗鄙、缺乏教养。

    还推崇“礼之用,和为贵”,这种吃法,会产生不雅声音和食物残渣,影响他人,破坏和谐气氛。

    反正古代规矩就是那么多!

    寻真又用力地咬了一口。

    “不叫人看见不就行了!”寻真说,“反正现在这条道上只有我和你。”

    安静的小道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吃饼声。

    “姐姐——”

    “嫂嫂。”谢进改了口,可他还是觉得叫姐姐更亲切,他更喜欢这个称呼,“姐姐,我以后在没人的时候,还是叫你姐姐吧?”

    寻真:“可以呀。”

    谢进:“跟姐姐在一起真开心,自从我来了这儿后,感觉日子都过得没趣了呢。”

    寻真:“你每天都出府玩,还没趣呢?”

    谢进:“只有我一个人玩,哪有什么意思,都没人陪我……”

    两人走到翻墙的地方。

    饼也吃完了。

    望着高高的院墙,寻真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要回去。

    谢进似乎感受到寻真突然低落的情绪:“姐姐,你要是想出府,以后我们一起呀?”

    寻真:“算了,就今天这一次。以后还是不出去了。”

    谢进失落地应了一声。

    寻真心想,她倒是想天天出去玩,可是,频率高了,被抓的风险也就高了。

    她又不像谢进,有一个那么宠他的祖母。

    寻真把抓钩抛上去,听见钩子扣紧墙缝的声音,用力扯了扯,看向旁边的男孩。

    “走吧,回去了。”

    “我知道的。姐姐有自己的难处。”

    黑暗中,男孩轻快的声音传过来。

    “姐姐。”

    “新年快乐!”

    第46章 第46章“小孩”

    时间飞逝。

    一晃就半年过去了,寻真把谢漼留下的学习任务都完成了,四书都会背了,杂书七七八八看了不少。比如《耒耜经》、《四时纂要》这类农学书。不过,谢漼出的经义题,她答起来还是有点含糊,好在比之前进步了不少,至少编还是能编出来一些的。

    寻真的毛笔字也有了很大的起色,虽说和谢漼的没法比,但跟原身的字比起来,已经很难分辨了。

    有次寻真偶然翻出原身的作品,对比自己现在写的,都被相似度惊到了。

    没想到照着同一种字体练习,居然能练得这么像。

    几乎能以假乱真了。

    哦,对了。

    寻真的白菜终于种活了。

    除夕夜那天,谢进踩坏了一大片白菜苗,第二天寻真去看,就剩几株了。后来又下了场雨,夜里突然降温,仅存的几株也全冻死了。

    春天来了,寻真换了“白菘”种子,这次很顺利就种活了。

    最后寻真觉得,还是种子的问题。

    谢进偶尔会来找寻真,还会带些街上的小吃。他每次都晚上从后院翻墙进来。

    两人还约定了暗号,小窗敲三长两短,寻真听到就会给他开窗。

    相处久了,寻真发现这小孩是真的没有架子,而且他功夫不错,晚上偷偷跑到她院子来,一次都没被发现。

    出了这院子,两人就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一个是大房最受宠的独苗苗,一个是在谢府偏僻角落苟活、被众人遗忘的小妾。

    年龄差还是八岁。

    在现代,都说三岁一个代沟,搁古代,那都差辈了。

    任谁也想不到,这两人,如今竟还成为了朋友。

    是的,朋友。

    寻真是这么定义她跟谢进的关系的。

    寻真想起她与谢进相处的画面,心里便觉得温暖。

    初次相见,因为帮谢进躲过小厮,他便请了她们整个院子的人吃酥饼。

    除夕那天,他翻了墙过来,手里捏着糖葫芦,眼睛黑亮黑亮。

    只说突然想起她,便送来了糖葫芦,没别的意思。

    他年纪小,内心还没被世俗的等级观念所束缚。

    待人还纯粹又真挚。

    这种类型的男孩,要放现代当个养成系小偶像。

    不知道会有多少姐粉妈粉。

    总之,寻真是很想交他这个朋友的。

    寻真在后院做烧烤,叫人不要过来。

    谢进翻墙落地,悄无声息。

    寻真提前跟谢进说了,下午来,请他吃好吃的。叮嘱他小心,莫要被人发现。

    谢进像只敏捷的小猴子,跑过来,蹲在寻真自制的烧烤架前,手垂在地上,嗅了嗅:“好香呀!”

    寻真拖了把小竹椅给他,比了个嘘。

    时间漫长,做手工可以消磨时间,寻真做了不少小椅子。院中榆树下那双人秋千都是寻真自己做的。

    谢进乖巧点点头,坐上小椅子:“姐姐放心,我很小心的,断不会有人发觉。”

    说着,便托腮看着寻真刷调料、翻转烤肉串,看了一会儿,自己也有样学样,上手烤制起来。

    “姐姐上次给我的糖,我都吃完了。”谢进凑近,压低声音道,“吃完我都扔到外面去了,家里无人知晓。”

    寻真点头,指了指一串烤好的牛肉:“这串好了。”

    谢进吃着,讲起他在城中听闻的趣事。他知道姐姐爱听这些,每次见她专注倾听,心中便涌起成就感。总觉得自己在做很了不起的事呢。

    当然这些事,都是小孩子会觉得有趣的事。

    比如街头杂耍艺人又添了什么新花样,集市茶馆里新出了哪个英雄豪杰的传奇故事,又或是他偷偷去玩父母严禁的斗蟋蟀、斗鸡,输了不少银钱之类。

    寻真都会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谢进时常觉得,姐姐看着像大人,身体里却装个跟他一般大的魂魄呢。

    是最为合拍的玩伴,谢进想。

    寻真:“阿进,府上有什么地方比较僻静,景色又好的?”

    谢进乳名“炎哥儿”,出生时体弱,算命先生说他命中缺火,故而取了“炎”字。

    寻真不习惯这边的叫

    法,什么哥儿的,总觉得怪别扭,就还是按照自己顺口的来了。

    谢进拍着胸脯道:“姐姐问我可算问对人了,府里上上下下我都逛遍了,哪个地方最好玩,我最清楚不过。”

    寻真笑道:“我问的不是好玩,是人少、景色好的地方就行。”

    这院子寻真已经看腻了,但要出去,像上次那个“揽翠亭”,人流量还是高了,时不时有人经过。

    其实有人来倒也没关系。偶尔能跟人说说话,交流交流也蛮好。只是寻真这身份遭人嫌弃啊。

    那些人看到她,掉头就走,这反应够扎心的了。

    寻真:“我就看个书,图个清净。”

    “人少,景色好……”

    谢进一拍手掌,“我想到了!芳萼亭!”

    寻真连忙比了个噤声手势。

    谢进嘴巴闭上。

    不远处传来月兰的声音:“姨娘……可有什么吩咐?”

    寻真站起来,走过去:“没事,你忙你的。”

    月兰走了,谢进笑笑:“最近府中的牡丹都开了呢,那儿也有一小片,我前几日路过,景色颇为不错呢。那亭子在南边的一处小角落里,跟姐姐这儿也差不多了,下人们都不常过去。”

    寻真:“好,知道了,多谢。”

    翌日,寻真去芳萼亭的路上。

    却撞见了一出“戏”。

    主角便是容楣了。

    这日她又拦着人唱戏,身上装备比上次要齐全很多。化了戏台上的浓妆,也穿上了戏服。袅袅婷婷走上前,柔柔跪下,抱住了一妇人的腿。

    悲戚唱道:“夫人呐,你夺我孩儿,夜深人静时,可曾心安?我那孩儿,被你狠心害死……”

    被抱住的女人,与容楣年纪相仿。

    女人浑身僵硬,脸上露出嫌恶与恐惧。身旁的丫鬟们也吓得失色,一脸骇怕,却仍强撑着去拉扯容楣的手。

    可以看得出,容楣的手劲很大,两个丫鬟怎么扯都扯不开。

    那个被抱住的女人明显已经极度惊恐,尖叫着:“还不把她拉开!”

    方才已经有丫鬟去叫男仆。

    两个男仆来了,合力将容楣架开。

    容楣软垂着身子,任由男仆拖走,口中依旧念念有词。

    “纵使我痴心错付,也难平这血海深仇……”

    眼神幽幽怨怨,又带着疯癫,让人毛骨悚然。

    一旁围了不少丫鬟小厮,都对着容楣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容楣被拖走时,路过寻真身旁,两人目光交汇一瞬,容楣便迅速移开,口中依旧唱着凄凉戏词。

    其中一个男仆被她唱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忍不住斥道:“你这疯婆娘,鬼哭狼嚎个什么!还不快住嘴!”

    引儿抖着声儿,也被这场景吓到了:“姨娘,咱们还去芳萼亭吗?”

    寻真:“去。”

    一路上,还听见丫鬟们的窃窃私语。

    “瞧着怎么越来越疯了。”

    “三夫人可真真是遭了无妄之灾。”

    “十公子好好的,要是让不知情的外人听了去,还不知怎么编排三夫人苛待妾室呢。”

    “就是就是,怎还让她出来了……真是吓死个人……”

    声音逐渐远去,两人到了芳萼亭。

    在亭中坐下。

    引儿放下食盒,将点心一一摆出。

    此处果然幽静,角落里一座小亭,面前假山嶙峋,一旁牡丹盛放。

    微风拂过,送来阵阵花香。

    引儿还在想方才那场景。

    引儿:“那日瞧着,楣姨娘还不像今日这般痴傻,怎如今竟在府中穿起戏服来了,这实在是……”

    寻真心想,是啊,五个多月没见,容楣姐姐的情况看着好像更糟糕了些。

    刚才跟她的眼睛对上,寻真都被那里头的负面情绪吓到了。

    寻真:“刚才那些人说,那是三夫人?”

    引儿:“我以前远远地见过,应是三夫人没错的。”

    寻真:“那十公子……?”

    引儿:“十公子如今十三了,与府上其他公子一同延请先生授课,咱们府中向来没有苛待公子的道理。”

    这点寻真是知道的。

    本来谢府就是庶子独大了,可以说,这谢府的门面就是庶子撑起来的。

    都是庶子有出息。

    比如谢二爷谢彦成。比如谢漼。

    再说了,谢三爷自己都是庶出。

    月兰说,容楣生下十公子就疯了。

    情况应该跟“她”差不多,生下来,孩子就被抱走了。

    容楣进了谢府,又不能发展自己的事业,孩子还不归自己养。

    寻真想,容楣很有可能是产后抑郁了。

    想到刚才那一幕,寻真心情沉重,没坐多久便离开了。

    回去后,收到了谢漼的信。

    这次是厚厚一封。

    除了一张信纸,里面一大叠都是谢漼根据她的学习进度重新安排的任务。

    又将她半年安排得明明白白。

    寻真才把谢漼上次留的做完,新的马不停蹄的就来了,真是半刻都停不下来啊。

    不过,这样也好,把一天填得满满当当。

    慢慢的,这一天天也就过去了。

    信里还夹着一些干花瓣。

    寻真倒出来,是紫红色的牡丹。

    看来,真如谢漼上次所说——

    二三年,甚至更久。

    当寻真把这一信封的任务做完。

    已经是十一月了。

    又是半年。

    谢漼已经离开整整一年了。

    寻真甚至在想,要是谢漼信里再问她一遍,要不要去陇州。

    她估计自己会秒答应。

    可是谢漼没有。

    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这半年,寻真时常去芳萼亭,那地方几乎没人去,已经成为她第二个“据点”了。

    这天。廊中。

    刚拐过弯,寻真与引儿齐齐顿住脚步。

    亭子前,假山边,山茶花正开得盛。

    花旁有个小孩,抱着鞠,踩着小步子跑来跑去。

    正在愉快地玩球呢。

    小孩听见声音,转过脑袋。

    小身子肉嘟嘟的,一看就被养得极好。

    那张脸,粉雕玉琢。

    寻真琢磨着,这小孩长得。

    怎么有点点莫名的熟悉感呢?

    第47章 第47章“谢璋”

    引儿也觉得脸熟,仔细瞅了瞅小孩。

    眉眼间像极了爷,那鼻与唇,也与姨娘有几分相像。

    可因从未见过,一时也拿不准。

    “姨娘,那是……小公子吗?”

    寻真觉得是有点像。

    她见过一面,纳妾仪式那天,谢漼带她去看的。

    寻真记得,那小婴儿的眼睛跟谢漼可像了。

    小孩儿发现有人来,手上的球滚落,骨碌碌地滚到一旁的山茶花上。

    那双眼睛黑溜溜,安静注视着人的时候,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气势。

    就这盯着人不说话的神情,还挺像谢漼。

    小孩穿着锦缎小袄,小肚子微微鼓起,将外衣撑出一个小小的圆弧,一看便是每日被好吃好喝地养着。

    面色红润,腮边还带着可爱的肉肉。

    寻真与小孩隔着一条小径,对视着。

    寻真几乎能确定,这突然出现的小孩,就是原身跟谢漼的儿子谢璋了。

    因为这具身体,自发地出现了一系列奇怪的反应。

    与小孩对视着,心脏酸酸软软,莫名有种鼻酸的感觉。

    难道这就是母子间的心电感应?

    尤其当小孩儿抿起唇,饱满红润的小嘴微微嘟起,看起来委屈巴巴。

    心脏就更软了。

    引儿声音中透着几分激动,说道:“姨娘!奴婢想起来了,惠宁院就在这附近呢,应该就是小公子没错了!”说着,引儿还转身四处张望了一番,“这会儿没人过来呢,姨娘要不要过去和小公子说说话?”

    惠宁院,就是谢漼大老婆的院子了。

    寻真快把谢漼他大老婆忘了。

    忽然想起,还有些恍惚。

    小孩儿瞧了寻真一会儿,撇过头,开始找他的球。

    这鞠做得极为精巧,球身被五彩丝线缠绕,上面还缀着珍珠,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鞠滚到了山茶花丛里,小孩儿可没有爱惜花草的观念,“啪啪啪”几脚便踩了进去。山茶花被他踩得东倒西歪。

    弯下小身子捡球,结果手一滑,球又滚到了更深的地方。

    寻真担心这小孩把这片花都糟蹋了,想去帮他捡球。

    引儿往后退了几步,以为寻真要去和孩子联络感情,便主动守在入口处,帮寻真望风,一旦有人来了,能第一时间通报。

    寻真避开花,朝着小孩儿的方向走了几步。

    那小孩见她

    靠近,黑漆漆的眼珠一直盯着她。

    这眼神。

    怎么好像认识她一样。

    寻真:难道这小孩认出来“我”是他亲妈了?母子间真的有心电感应?

    下一刻,寻真就被无情打脸。

    小孩弯下身,不知从地上抓起一把什么,猛地朝她掷来。寻真反应快,迅速往边上一闪。泥土混着小石子撒落开来,发出细微的声响。

    不过,小孩力气小,投掷力度低,本就丢不中寻真。

    寻真:我好心帮你捡球,居然拿小石子丢我!

    什么心电感应,分明就是个熊孩子!

    寻真正要唤引儿打道回府,引儿便急匆匆小跑过来,“姨娘,咱们走吧,惠宁院的人朝这边过来了。”

    寻真嗯了一声:“走。”

    两人走出去时,引儿朝后看了一眼。

    待走到无人处,引儿道:“姨娘,奴婢方才看见,小公子一直看着您呢。”

    寻真:“是吗。”

    引儿:“嗯!姨娘方才,有没有好好抱一抱,亲一亲小公子?”

    寻真:“没有,那小孩儿认生。”

    引儿瞅了瞅寻真的脸色,见她并无伤心之色,便说道:“小公子年纪还小,不认识姨娘也情有可原,等小公子大些,念了书,自会知晓是姨娘生了他,到那时,想来便会与姨娘亲近了吧?”

    可孩子年纪小的时候正是培养感情的最佳时机,等年纪大了,过了最渴盼父母关怀回应的阶段,想再亲近起来,谈何容易?

    这话连引儿自己都说服不了。她暗自怪自己嘴笨,说这些做什么,还好姨娘没被这话惹得伤心。

    引儿想到另一桩,不禁有些生气:“不过怎都没人看着,就任由小公子一人在这儿玩!”

    “惠宁院的丫头也太疏忽了,万一小公子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

    她心想,若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怎么会如此疏忽,小公子才一岁多,这个年纪可是半步都离不了大人的。

    寻真:“不关我们的事,走吧。”

    隔了几天,寻真又来了芳萼亭。

    那小孩还在老地方玩球,听见声音,抱着球转过头,还是像上次一样静静看着她。

    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眨一下。

    寻真跟小孩对视着。

    什么意思?

    跟她抢地盘?

    对峙片刻,寻真心想,跟小孩儿争什么,连两岁都不到。

    寻真:“算了,走吧。”

    引儿看了眼谢璋,迟疑着说:“姨娘……”

    寻真拉了拉引儿:“走吧,让给他。”

    寻真头也不回地离开,引儿又忍不住朝后看了眼,小声说出自己的猜测:“小公子还在看着您呢,奴婢觉着……小公子就是在等姨娘呢。”

    寻真觉得,引儿太过感性,总是往自己期望的方向去幻想,这样往往在结果不如预期时,会带来极大的失望。

    寻真可不会这样,表面上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绝不会无端往好的方向美化。

    寻真给引儿分析:“小孩儿一直盯着你,是在用眼神震慑呢,表示那是他的地盘,让你赶紧离开。”

    引儿:“姨娘怎会这样想?”

    寻真打消她的幻想:“我并不想跟他培养感情,引儿,上次没告诉你。我一靠近那个小孩儿,他就冲我扔石子,你觉得他这种态度,像是专门等我来的吗?”

    “而且,你别忘了,这小孩儿还不到两岁。”

    “怎么可能知道谁是谁,又不是神童。”

    准确来说,谢璋一岁零四个多月大。

    寻真穿来这儿多久,谢璋就多大了。

    引儿听了,有些失落:“……总觉得不是姨娘说的那样。”

    寻真说:“是不是都不重要。他养在别人那里,就是别人的孩子。跟我没关系。”

    引儿一想,觉得也对,姨娘这般洒脱,倒也是好事。像楣姨娘,生下孩子后便疯了,那副疯癫模样,实在令人唏嘘。

    姨娘心硬,反而更好。

    这么一想,引儿便想开了。

    又想起另一件:“姨娘如今,还是想不起来从前的事儿吗?”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姨娘忘却了怀着小公子时的感觉,才会对小公子没有半分留恋吧。

    说到这个,寻真是万万没想到,失忆这一趴,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其实失忆那药寻真只喝了两个月,大夫说喝半年就能渐渐恢复记忆,寻真想着,要是没作用谢漼就会放弃了吧。

    寻真专门写信提了这事儿,委婉地说,这药没用,要不就别喝了。

    谢漼特地写了一大段话,告诫她要听从医嘱,不可胡闹巴拉巴拉,继续让大夫给她开药,就这么一直喝到现在。

    那老中医估计也挺纳闷,怎么一直没效果,于是每两个月就换一次药方。

    寻真光闻味道就能闻出来,每两月就换一种刺鼻味儿。

    寻真全喂给谢漼送来的那盆墨兰了。顺便泄愤。

    结果前段时间,那墨兰竟有了枯萎的迹象,月兰急得不行。

    寻真问了一嘴,才知道这盆墨兰值一千五百两。

    不能既毁了谢漼的爱竹,又毁了谢漼的爱兰吧!

    寻真还是决定换盆便宜的浇吧!

    这年的除夕夜,发生了件大事。

    谢进晚上来找寻真,本想像去年一样给她带一根糖葫芦。可因府中突发一桩事,母亲受到了惊吓,谢进便陪着安慰了许久。

    时间晚了,街上的摊贩都已散去,谢进跑了个空,只好前来向寻真道歉。

    寻真支了窗,见他在寒风中哆嗦,脸被吹得红红的,便说:“进来说话,里面暖和。”

    谢进大了一岁,已经稍微比去年要稳重一些了。

    “我可以吗?会不会被发现?”

    “没事,很晚了,她们都睡了,我们在角落说话,不会被听到。”

    谢进点点头,想起刚与姐姐见面时,自己直接钻进了她的卧房。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拘束地站在窗前。

    寻真放下窗,外头的月光被挡住,这一隅重新陷入黑暗。

    “等我一下。”

    寻真去里面拿凝星珠。

    谢进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寻真握着光向他走来。

    光线从她手上向外散开,照亮了她前行的路,也映出她周遭事物的轮廓。

    谢进的视线跟随着她的脚步。

    出来的时间久了,谢进怕被人发现。

    心里既紧张,又夹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说不出的感觉。

    其实,如今的谢进已经比一年前刚到京都时有很大不同了。

    在吴县的那五年,他过得自由自在、快活无比。谢进觉得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可来到京都后,一切都身不由己,见得多、听得多了,也慢慢懂了许多大人之间的事。

    就像以前,对于“妾室”这个身份,他只有模糊的概念。

    离开京都时才五岁,哪还记得府里的事。

    到了吴县之后,家中只有父母,事务简单,也就没有其他烦恼。

    回来之后,才意识到,父亲是有两个妾室的,只是外放的时候,没有带着去罢了。

    而且,他还有两个姐姐。

    以及一个三岁便夭折的哥哥。

    这些,都是母亲落泪时告诉他的。

    在吴

    县的时候,谢进从没见过母亲哭。

    谢进虽然才十一岁。

    但他隐隐约约明白。

    要是叫别人知道,他这样单独来姐姐的院子里。

    姐姐和他,就都完了。

    第48章 第48章“力量”

    小窗前。

    两人靠墙席地而坐。一人盘腿,另一人抱膝。

    凝星珠放在中央,照亮了这一片区域。

    谢进:“姐姐,今日我失约了。想必姐姐等了我许久,实在是对不住。”

    寻真笑着说:“躺着也算等的话,那我确实等了挺久。”

    谢进轻笑出声。

    寻真:“今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谢进点头,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府上办岁除宴,三伯的那个……”谢进一时想不起名字,便直接带过,“妾室突然闯进来,她穿得跟唱戏的一样,脸上还涂了厚厚的脂粉。模样甚是可怖。”

    岁除宴,是一年中最为隆重的家宴。谢府的主要成员都会出席。

    按惯例,妾室也是要去的。人员安排由大房负责,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寻真在府中太过边缘,将她给忘了。

    寻真倒也不在意这忽视。她一个人吃,更自在。

    寻真:“是楣姨娘吗?”

    谢进:“姐姐竟知道?”

    寻真:“先前偶然碰上过,楣姨娘怎了?”

    谢进道:“她直接冲过来,掐住了三伯母的脖子。”

    “我母亲就坐在三伯母身旁,被吓得不轻。我陪了母亲许久,这才来迟了。”

    想来容楣也不在岁除宴的名单中。

    只是她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毁了谢府一年中最重要的岁除宴,就不怕被惩罚吗?

    寻真:“你三伯母没事吧?”

    谢进摇头:“所幸只是受了些惊吓。”

    谢进向来胆大,平日里也爱看戏,寻常的怪异行为根本吓不倒他。

    “虽然楣姨娘掐住了三伯母的脖子……但我就在母亲身旁,瞧的很清楚,她似乎并未使出全力,想来并无取人性命的意思……”

    谢进困惑了,实在不懂楣姨娘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举动。

    “可是我与娘说,娘却……”

    他娘说那妾室恨毒了三夫人,恨她夺走了自己的孩子。如今是彻底疯魔了,竟敢当众行凶。

    上次寻真撞见容楣当众拦住三夫人,后来引儿打听到处置结果,是禁足五月。

    那这次,容楣又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

    寻真正要开口询问,谢进却犹犹豫豫地看向她,眼神中满是纠结,似乎心里有话,不知该不该说。

    寻真:“怎么了?”

    谢进:“姐姐,我还看到了……”

    这小孩,什么时候说话变得这么吞吞吐吐了。

    寻真:“看到什么了?”

    谢进:“今年岁除宴,恒哥儿也来了。”

    谢进小心觑着寻真脸色。原来姐姐也是有孩子的,他才知道。

    “我看见恒哥儿了,长得真壮实,还好看。我过去找他玩了呢,可他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谢进心里又想,岂止是不喜欢自己,那小娃娃脸冷冰冰的,谁都不搭理。坐在二伯母怀里,虽安安静静,看着乖乖的样子,可别人若去捏他的脸,他都要使劲撇开的。那嫌弃的神情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姐姐这个孩子,一点都不像她。

    谢进觉得,恒哥儿应该像的是五兄。

    寻真见他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由笑了。

    谢进他,共情力还真是强啊。

    思维发散地想,要是原身的娃是谢进这样的,她没准真有兴趣去培养培养感情。

    寻真就嗯了一声,这个话题不好回应。

    谢进:“不过恒哥儿胆子比我娘都大呢,他就在对面,定是瞧得真真切切的,旁边不少比他大的孩子都哭了呢,就他,眼睛睁得那么大,一点声都没吭。”

    “二伯母还以为他被吓傻了呢……”

    寻真:“后来呢,楣姨娘怎么样了?她会受到怎样的惩处?”

    谢进:“我听说,三伯要将楣姨娘幽禁三年。”

    幽禁。

    寻真在谢漼口中听过这个词。

    寻真:“幽禁是什么?”

    谢进:“应是将楣姨娘的院门封死,不许任何人出入,每日只令人送些吃食进去。”

    容楣为什么突然这么冲动?

    等等——岁除宴,容楣的孩子应该也是在的吧?

    寻真脑门上冒出了冷汗:“阿进,那十公子呢?”

    “十哥……”谢进想起那场景,便叹了口气,“十哥他……”

    寻真:“他怎了?”

    谢进:“丫鬟们拉不开楣姨娘,小厮们便要去了,然后……十哥,走了过去。”

    “他只对楣姨娘说了一句话,楣姨娘便松开手了。”

    寻真的喉咙有些干涩:“说了……什么?”

    谢进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混乱的场景,在女人小孩的尖叫哭闹声、丫鬟小厮慌乱的脚步声中,十哥一走过去,便瞬间静了下来。

    然后说出那句话。

    楣姨娘的身子瘫软下来,眼中顿时没了光。

    他十哥说——

    “放开我母亲。”

    谢进说出来,小窗前的这一方空间也静下来。

    不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声响,谢进想可能是来找他的,连忙起身:“姐姐,我得走了。”

    “嗯。”寻真站起来,打开窗。

    等谢进离开后,寻真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寻真心想,一年前第一次见容楣。

    虽然别人都说她疯,寻真却觉得那时的她,状态还算正常。

    第二次见,是半年后。

    容楣的状态已经很不对了,那眼神,隐隐透着疯魔。

    而这一次,是七个月。

    她竟如此不顾一切地冲进谢府的岁除宴,当着众多长辈的面大闹一场。容楣这么做,是彻底断了自己正常生活的后路。

    她一定知道自己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却还是这么做了。

    寻真起身,去里屋翻了件物什,系在腰间,从小窗爬了出去。

    凝星珠捏在手心。

    寻真在幽暗的小径上飞速奔跑。

    心中有一个可怕的猜想,驱使她不断加快脚步。

    快点,再快点。

    容楣是打算——

    选个人最多,最大的戏台子,为自己唱最后一场戏。

    这一年,寻真差不多把谢府能逛的地方都逛过了,容楣的院子她知道在哪。

    寻真朝东飞奔,心中满是懊悔。

    其实她本有机会开导容楣。

    如果有个人能陪陪她,跟她聊聊天,或许她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可寻真因为谢漼的话,便放弃了与她结交。

    如果容楣真的出事,寻真一定会怪死自己。

    寻真站在暖玉阁的墙边。

    院门已经被锁了起来,寻真只能翻墙进去。

    寻真解下腰间的抓钩,快速翻入。然后用凝星珠照着路,奔入屋中。

    “容楣,容楣!”

    寻真举着凝星珠,四处打量。

    屋内飘满了白色的布条,在空中微微晃动着,阴森森的。

    她拨开那些布条,跨进卧房。

    眼前的景象,让寻真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

    容楣悬在房梁下,被白绫吊着,身子绷直,也像外面的白布一样,微微地晃动着。

    脚下的凳子被踢翻在地。

    寻真冲上前去。

    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呼喊,“楣姨娘!楣姨娘!”脚步磕磕绊绊,听声音,还被门槛绊了一下,撞到一旁的物件,发出叮呤当啷的声音。

    是谢进。

    谢进回去后,越想越不对,眼前一直浮现楣姨娘那眼神。

    谢进心脏跳得极快,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楣姨娘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存了死志。

    谢进便不再犹豫,熄了房间的灯后,装作已经歇息,立马跑过来。

    他想着,哪怕只是来瞧一眼,确认没事便立刻回去。若是真出了事,也好赶紧喊人求救。

    谢进循着声音,走进里屋。

    内室亮着光,一人坐在地上,一人躺在地上。

    他抬头望去,屋顶上悬着的白绫,让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地上躺着的是楣姨娘,而那坐着的,是姐姐。

    姐姐的双手不停按压着楣姨娘的胸膛,然后……俯下身,握住楣姨娘的下巴,往她嘴里吹气。

    谢进脚步一顿,跑进去。

    “姐姐……”谢进瞅着寻真,小声唤。、

    寻真的眼前模糊了。她不知道容楣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她也不知道心肺复苏的手法对不对。

    她只知道,要是容楣就这么没了。

    她就是那个冷眼旁观,看着她一步步走向灭亡的人。

    明明容楣,已经向她伸出了求助的手啊。

    寻真:“我学过的……我们学校组织学急救技术,我知道这个可以救人,我学得可认真了,护士姐姐都说我做

    得很标准……”

    “容楣,求求你……不要死……”

    谢进看着面前人。

    她满脸的泪,声音哽咽,可手上的动作却无比坚定。轮番交替着那两个动作。

    容楣的脸上也落满了寻真的泪。

    谢进被这个场景深深震撼,喉咙好似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直到,谢进看见了什么。

    他抓住寻真不住按压的手,激动的声音响起:“姐姐!”

    “楣姨娘她,活了!”

    寻真终于停下来,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低头。

    容楣睁开眼睛,看着她。

    气息微弱,声音嘶哑:“寻真……”随后又转了头,看到谢进,喃喃,“是朗哥儿吗……”

    谢进只愣了一下,便迅速地抓住了容楣的手,回应道:“是,我是!”

    “……娘,我来了。”

    两人合力将容楣抬到床上。

    这院子被封,丫鬟们也都被遣散到了别处,如今只剩容楣一人。寻真检查容楣的身体,方才她按压的劲很大,要是容楣的肋骨被她按得骨折,又请不来大夫,那可就麻烦了。

    还好没骨折。

    寻真松了口气。

    容楣恢复了些许神志,自也认出了另一个人不是她儿子。

    而是大房的十五公子。

    容楣两眼无神,空洞地望着床顶。

    寻真与谢进对视。

    此刻还不算彻底救下来了,若容楣真心存死志,那就算他们救上一百次,也无济于事。

    寻真想了想,开口道:“容楣姐姐,你不想再唱戏了吗?”

    “你戏唱得那么好,就不想再次登上台,夺得所有人的目光,赢得全场的掌声吗?”

    “你就没有想过……”

    “成为戏曲界的传奇,后世一提起戏曲,便第一个想到你容楣的名字吗?”

    容楣的脸歪过来,直直地看向她。

    寻真看着她眼睛,一字一句问道:“容楣姐姐,就甘愿这么无名无姓地淹没在历史长河中,最后仅仅以一个男人的妾室身份死去吗?”

    谢进坐在寻真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此刻的姐姐,她眼中仿佛燃烧着一团火。

    那光芒夺人心魄。

    容楣的干裂的唇动了动:“我如此境地,如何……还能再唱戏?”

    寻真的眼睛红红的,眼角还残留泪痕。

    此时她却笑起来:“你相不相信我?”

    “若我说,我能帮你,你愿不愿意重新振作起来?”

    容楣看着她,没有答话。

    寻真道:“我这么说,你肯定想,我有什么本事帮你?不过也只是人家的一个妾罢了。”

    “但我却很相信自己,早晚有一天,我会发达,过得很好很好。好到再也没有人能随便决定我、安排我。”

    “所以我每一天都在努力。”

    “所以,你也要这样。”

    寻真用力地、紧紧地抓住容楣的手。

    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

    “只有你自己不放弃自己,不断努力,当机会来临的时候,才能立即抓住它!”

    “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容楣怔怔望着她,不知道面前这个女人眼中为何会迸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不由自主便顺着她的话答:“好。”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落。

    谢进看着这一幕,不知怎的,泪水湿了面。

    第49章 第49章“恒哥儿”

    谢璋五个月时,就已经能隐隐约约听懂别人说话了。

    他住在一间小屋子里,身边一直有乳母和两个丫鬟照顾,时刻都不离开。

    一日,有个平常很少见到的男人来看他。

    乳母和丫鬟们叫他“爷”。

    这个人是谁?

    才五个月大的谢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有些陌生的男人。

    他弯下头,谢璋看到了他的脸。

    谢璋在他眼里看到一种陌生的情绪,跟丫鬟们和乳母眼中的东西不一样。

    接着,男人伸出大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

    谢璋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身体深处好像涌出了暖暖的水。

    男人随后开口,询问着丫鬟谢璋的近况。丫鬟们自是拣着好的说,毕竟谢璋看起来白白胖胖,面色红润,显然是被精心照料着。

    男人要离开了,走之前,又摸了摸谢璋的脸。

    谢璋喜欢这种感觉,眼睛眨动的频率都慢了下来,小脸下意识地往那温热的手掌上贴去。

    男人弯下身子,脸凑近了些。

    伸出手轻轻捏了捏谢璋的脸蛋,眼中浮现淡淡笑意:“恒哥儿也要乖。”

    “等为父回来。”

    平日里,谢璋很不喜欢丫鬟和乳母的触碰。自从有了自我意识之后,他甚至开始抗拒吃乳。院子里折腾了许久,换了好几个乳娘。

    下人们发现,将母乳挤出,用勺子喂。谢璋便不排斥了。

    后来,特意为他制了皮囊器具,将母乳装在其中,通过挤压让他吸食,这才解决了这一难题。

    那时候,谢璋听到丫鬟们私下议论。

    “恒哥儿这般挑剔,若是让二爷和二夫人知道,还以为咱们夫人苛待了恒哥儿呢!”

    “闹了这么久,莫不是只肯吃他亲娘的奶?”

    “母子之间,自然有血脉相连的感应,恒哥儿还小,怕是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怎能让那女人养恒哥儿?恒哥儿如今年幼无知,什么都不懂。若是真叫那人养了,等他长大了,知晓了一切,还不得反过来怨起亲娘?”

    “恒哥儿的生母究竟是何人?”

    “安婶子,我告诉了你,你可千万别往外说,若是叫爷知道,咱们可少不了一顿责罚!”

    “那是自然!”

    之后,几人的声音便低了下去,谢璋就听不清了。

    其实这些话他基本都听不懂,便都记了下来,日后可以从脑中翻出来慢慢理解。

    “竟是这样的身份……怪不得。”不知讲了什么,那人叹气。

    “安婶子,你说说,咱们夫人是不是菩萨心肠?将这般出身的孩子,记在自己名下,当作亲生孩子养着,哎……只盼着恒哥儿日后能记得夫人的好。”

    “等恒哥儿长大了,自然会记得夫人的恩情。”

    “可不是么,若恒哥儿像爷那般,长大后自然识礼明义,懂得报恩,可他是那种女人生的,就怕……养出个白眼狼来!”

    “喜儿,可千万别这么说,恒哥儿怎会不知恩图报,若是叫夫人听见,该多伤心!”

    “巧儿,你就不觉得,恒哥儿有些怪么,平日里不哭也不闹,不像个正常娃娃。还有……西苑那个,听说生了整整一夜呢,莫不是在娘胎里憋得太久,给憋傻了,脑子坏了吧!”

    巧儿回头瞧了一眼谢璋:“这么说,好像是有些痴傻……平日里恒哥儿也太乖了些,我从未听他哭叫过呢。”

    安婶子反驳道:“你们两个小丫头,没生过孩子,哪里懂得,妇人生孩子,那可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生个两三日都是常有的事,只生了一夜便顺利产下,那都是极快的了。我瞧着,小公子那眼睛,灵动有神,应当不是个痴傻的。”

    巧儿和喜儿听了,半信半疑。

    “是么……”

    等谢璋再大一些,丫鬟便抱着他,教他辨认物件,诸如床、柜、案

    、凳之类,还教他这些物件的名称与用途。

    谢璋能听懂,但他心里不喜欢这两个丫鬟,不想跟着念。

    一日,丫鬟抱着他进了另一处房间。

    指着主座上的女人,教他:“恒哥儿,这是夫人,是你娘。”

    周围的下人们都满脸期待,盼着能从他嘴里听到那个字。

    谢璋便看向主座上的女人。

    那女人手中捏着一块糕点,咬了一小口,眼神瞥了过来。

    谢璋能敏锐地察觉到别人眼中的情绪,他分明看到这女人眼中满是厌恶。

    女人看了他一眼,便大声斥道:“什么娘!我才不是他娘!

    “快把他抱下去!以后莫要再抱到我跟前来!”

    丫鬟赶忙抱着谢璋退下。

    离开前,谢璋听见女人身旁的嬷嬷说道:“夫人理当多亲近恒哥儿才是,如今恒哥儿不唤您娘,还能唤谁?”

    “爱唤谁唤谁去!嬷嬷你方才瞧见了吗,那小娃娃直勾勾地瞪着人,忒吓人!”

    “又生得跟那柳氏那般相像,我如何能喜欢得起来?!”

    后来,谢璋便再未去过那屋子。

    不过,有一个字,在他心里埋下了疑惑。

    ——娘,是什么?

    谢璋慢慢长大,开始能吃除了母乳以外其他的食物了,他经常被丫鬟抱着去参加府里的各种宴会,见到了很多长辈,也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话。、

    谢璋默默观察着形形色色的人,辨认他们话中的含义。

    然后他便发现。

    “娘”和“母亲”,好像是同一个人,又好像不是。

    他心里藏着疑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直到有一天,谢璋被抱到了一对中年夫妻面前。

    男人问:“恒哥儿如今也快满周岁了吧?”

    丫鬟答:“是。”

    “宜娘,你瞧,恒哥儿这双眼睛,与缮之真是像极了。”男人顿了下,又道,“与四弟也像。”

    孙宜:“还真是。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四弟也真是!缮之的孩儿都快一岁了,他却整日在外胡天胡地,也不知可有来看过恒哥儿一眼!”

    这话不好接,孙宜看向谢璋,见这小娃娃睁着大眼睛,小脑袋转着,一会看她,一会看谢二爷,认真听他们说话,模样甚是聪慧机灵,便问丫鬟:“恒哥儿如今会说多少话了?”

    丫鬟怕被责罚,头垂得极低:“回夫人的话,恒哥儿还不会说话。”

    孙宜惊道:“不会?一字都不会?”

    丫鬟点头。

    孙宜:“连爹娘都不会叫?”

    丫鬟声音愈发低了:“是。小公子至今还未出声。”

    府中的婴孩,一般七八个月时,便能咿呀唤爹娘了,一岁时,已能跟着大人学说许多词语。

    像恒哥儿这般,快满周岁了还不会发声,实在罕见。

    他父亲如此聪慧,竟生出一个痴儿?

    孙宜心思百转,忍不住猜,莫不是侄媳妇未曾用心教导?

    恒哥儿如今已记在侄媳妇名下,按理说,她不会做出这等落人口实之事。

    可瞧着恒哥儿,又不像是愚笨之人。

    谢二爷不信,俯下身,握住谢璋的小手,“恒哥儿,我是你伯祖父。来,叫一声伯祖父。”他放缓了声音,哄婴孩说话。

    他眼中有慈爱的光芒。

    谢璋想了想,张开小嘴,奶声奶气道:“伯祖父。”

    声音稚嫩清脆,吐字清晰,发音标准。

    谢二爷被谢璋叫乐了,大笑了两声,从丫鬟手里接过小娃娃,抱在怀里,下巴一撮胡子笑得一抖一抖。

    “宜娘,此子不凡,日后必成大器。”

    孙宜点了点谢璋的小鼻头:“恒哥儿,我是伯祖母。”

    谢璋道:“伯祖母。”

    孙宜被这稚嫩的声音叫得心一软,欸了声:“恒哥儿,乖。”伸手去摸谢璋的脸颊。谁知,谢璋头一偏,躲开了

    “夫君你看,恒哥儿还不让我碰呢!”

    谢二爷哈哈大笑,揉了揉谢璋的脑袋。

    谢璋在他怀里,躲不掉,只能扭动着小身子,小脸紧绷。

    “恒哥儿还认生呢,日后,让侄媳妇多带他过来便是。”

    谢二爷笑着,又将谢璋高高举起,在空中晃了晃,“看来,咱们府中要一连出两个文曲星咯。”

    丫鬟将谢璋抱走后。

    夫妻二人在内室说悄悄话。

    孙宜:“夫君如何看出,恒哥儿有此等资质?”

    谢二爷:“我瞧恒哥儿那双眼,与侄儿一个样!准没错。只是……”

    两人老夫老妻,孙宜自然明白他的担忧:“夫君不妨再留意些时日,若恒哥儿不宜养在侄媳妇那儿,到那时再做打算也不迟……”

    谢二爷点头:“缮之临走前曾拜托我,若是侄媳妇不堪此任,他又在外无法赶回,便让我代为照料。”

    孙宜心道,缮之竟如此防备吕氏,看来他心中,真的只有他那个妾室。

    谢二爷道:“再看些时日吧。”

    丫鬟抱着谢璋回去了,自然不敢说在谢二爷院里发生的一切。

    她本是这惠宁院中的二等丫鬟,平日里并不常在夫人跟前伺候。只因谢二爷突然想见恒哥儿,她们院中谁人不知,恒哥儿还不会说话。大伙儿都说恒哥儿天生痴傻。

    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谁都避之不及,最终便落到了她的头上。

    谁能料到,恒哥儿到了谢二爷院里,竟会说话了!

    还得了二爷那般称赞。

    那话,断断不能让夫人和嬷嬷知晓。

    素芹回到院子,将谢璋轻轻放在小床上,目光与谢璋对上。

    素芹心道:这孩子的眼睛明亮有神,哪有半分痴傻之态?分明聪慧过人!

    恒哥儿在这院子里一直不说话,哪里是不会?分明是不愿啊!

    素芹去回话。

    宋嬷嬷问道:“二爷可曾得知那柳氏生了个傻儿?他是何反应?”

    素芹哪敢据实以告,赶忙低头:“二爷与二夫人抱着恒哥儿,便让奴婢退下了。等奴婢回来时,瞧不出二人神色有何异样。”

    宋嬷嬷笑:“想来是知晓了,不过是给留些颜面罢了。时日一长,此事必然瞒不住,到那时,全府上下皆知柳氏生的是个痴傻儿。等爷回来,还能对那柳氏有几分宠爱?”

    吕令萱道:“叫喜儿和巧儿二人,好生养着,切莫叫人挑出我的不是。”

    宋嬷嬷:“是,夫人。”

    素芹暗自松了一口气。

    在惠宁院中,谢璋便被当作痴傻孩童看待。

    谢璋一岁多一点,学会走路了。脚步还不稳当,要去稍远些的地方,仍需有人抱着。丫鬟时常抱他出去玩。

    实则是这两个丫头自己想出去闲逛,不过是顺手带上他,嘴上还装模作样问道:“恒哥儿,今日可想去外头玩耍?”

    谢璋自然不理。

    那丫鬟便自言自语道:“好,那今日便带恒哥儿出去玩。”

    谢府很大,谢璋见了不同景色,难免有些新奇。有时便会走出两丫头的视野范围,到处看看。

    起初,两丫鬟发现谢璋不见了,还心急如焚地到处找,可找到之后,见他独自玩得正欢。如此几次之后,丫鬟们便渐渐得盯得没那么紧了。

    一日。

    十月的一个午后,天色澄澈明朗。

    两丫鬟忽然发觉谢璋又没了踪影,四处找寻。

    穿过回廊,远远便瞧见谢璋直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盯着不远处的一幕。

    两人悚然一惊,是府中那个疯子!

    那楣姨娘上次在三夫人面前发疯,才被三爷罚了禁足五月,这算算时间,刚被放出,如今竟又出来撒疯了。

    两丫鬟急忙小跑过去。

    谢璋离得极近,五步之外便是楣姨娘和三夫人。

    只见那楣姨娘穿着艳红戏服,嘴涂得极红,像血似的,趴在地上,双腿被人拖拽着,手还拽着三夫人的裙子不松开,嘴里凄厉喊着:“还我孩儿,还我孩儿……”

    若不是这青天白日的,当真是能把人活活吓死!

    恒哥儿本就痴傻,若是让外人知晓,她们二人看管不力,竟叫恒哥儿瞧见这般可怖景象,将痴傻的名头怪罪到这个头上,那她们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得赶紧带恒哥儿离开,此事还得瞒得严严实实,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恒哥儿,快随奴婢回去!”喜儿一把将谢璋抱起,转身往回跑。

    巧儿瞧着谢璋脸上毫无惧色,忧心忡忡:“恒哥儿莫不是被吓傻了?”

    喜儿瞥了一眼怀中的孩童:“恒哥儿平日里不就是这般模样么……巧儿,方才之事,万不可让嬷嬷和夫人得知!”

    巧儿:“

    这我自然晓得。”

    喜儿又道:“我听说,痴傻孩童与寻常孩子不同,寻常孩子见了这般场面,怕是要被吓死,可我方才瞧着,恒哥儿竟看得很是认真呢!”

    巧儿:“看来,恒哥儿果真是个傻的……”

    进了屋后。

    两人当着谢璋的面,毫无避讳地闲聊起来。

    喜儿:“那楣姨娘,依我看就该把她关起来!府上这么多少爷小姐,小孩子家最受不得惊吓!”喜儿心想,若恒哥儿是个正常孩子,她们俩可少不了一顿责罚。

    巧儿:“莫说少爷小姐,连我看了都心慌慌呢!”

    喜儿:“我猜,三爷到现在都不处置了楣姨娘,应是三爷不舍。”

    巧儿:“你是说三爷心里还念着楣姨娘?可如今楣姨娘都成这副疯魔模样,三爷竟还没厌烦她?”

    喜儿撇撇嘴:“男人的心思,你我又怎能猜得透?我曾听小厮们说,男人宠爱女人,可不单单看容貌和品行,若碰上这两样皆无还宠的,那必定是床笫之间的功夫好。”

    巧儿:“哎呀,你怎听这些话?羞死人了!”

    喜儿:“不小心听到的罢了。我只讲给你一人,你可千万别四处乱说,坏了我的名声。”

    巧儿:“我怎会乱讲这些!”

    喜儿:“总之,三爷还宠着楣姨娘,定是那见不得人的缘由,还有……咱们爷不也是如此么?”

    聊到这个,巧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璋。

    谢璋坐在榻上,正看着两人。

    巧儿有些不安地说:“咱们在恒哥儿面前讲这些,怕是不妥吧?”

    喜儿觑了一眼:“恒哥儿连话都不会说,怕什么?”

    巧儿点头称是:“不过说来,西苑那位,身份比楣姨娘还低,我见过,长得也并非美若天仙。真不知,咱们爷究竟看上她哪点?”

    喜儿:“这便是我方才说的那个了……我听凝冬姐姐讲,那柳氏是爷从栖霞阁赎回来的,栖霞阁那是什么地方!男人们找乐子的去处!”

    “没准那柳氏早就没了清白,就是个千人骑,万人枕——”

    巧儿急忙捂住她的嘴,快步走到门边,向外张望一番,确认无人后,才关上房门,压低声音说道:“这话你也敢说!”

    喜儿满不在乎:“我有何不敢?那柳氏身份,比你我都不如,却能攀上高枝,能有什么本事?还不是那伺候男人的功夫好……巧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巧儿:“我确实也听人说过,栖霞阁那些地方,学的都是伺候男人的手段。”

    喜儿:“爷虽看起来超凡脱俗,可说到底,还不是个男人?如今那柳氏生下个痴儿,我猜啊,定是年轻时坏了身子,才生不出康健的孩儿!”

    巧儿深以为然,连连点头:“若是那柳氏身子受损,怕是这宠爱也维持不了多久……”

    自从让谢璋撞见了楣姨娘,两丫鬟便不带谢璋去那处附近了,换了地方,往南边去。

    有一日,巧儿眼尖,看到一人身影,忙道:“喜儿,喜儿!我方才瞧见柳氏了!”

    喜儿:“柳氏?她莫不是来找恒哥儿的?”

    两丫鬟低头看,谢璋没有再玩鞠,正仰头看着她俩。

    巧儿指了一下:“好像是朝那边去了。”

    那边走到尽头,只有一座芳萼亭。

    喜儿:“我想,她许是知晓我们带恒哥儿在此处玩耍,故意路过,想借机见恒哥儿一面吧?”

    巧儿:“那我们这几日就先不要带恒哥儿出来了,若那柳氏与楣姨娘一样,你我可应付不来。”

    喜儿:“我也是这样想的。”

    却不想,一日午后,两丫鬟出去拿了个吃食,回到屋里。

    谢璋不见了!

    两丫鬟跑出去找,四处找了许多地方。急的不行。

    巧儿突然想到:“莫不是去上回那处了?”

    喜儿:“那边可有些远,恒哥儿能记得路?”

    巧儿:“去看看,碰碰运气,若实在找不着,便只能告诉嬷嬷了……”

    若谢璋出事,那她俩就完了,两人火急火燎跑过去。

    到了那日待过的地方,还是没有谢璋的身影。

    巧儿望着芳萼亭的方向。

    “会不会在那儿?”

    恒哥儿平日喜欢到处乱跑,不是没有可能。

    巧儿:“若恒哥儿真在那儿……会不会,柳氏已见到恒哥儿了?”

    喜儿:“等会儿,若是柳氏和恒哥儿都在那里,我便趁柳氏不注意,立马抱着恒哥儿跑,你就拦住柳氏!”

    巧儿:“好!”

    等到了芳萼亭。

    却见谢璋呆呆站着,脚下的花东倒西歪,不远处躺着鞠。

    谢璋直愣愣地,盯着一处,不知在看什么。

    第50章 第50章“清凉”

    经此一事,两丫鬟便将谢璋盯得紧紧的。

    但谢璋总能趁着她们分神的间隙,溜出去。

    而每一回,两丫鬟都能在芳萼亭寻到他。

    如此连着过了好些日子,一日,巧儿与喜儿在廊下轻声交谈。

    巧儿:“恒哥儿怎的总往那芳萼亭跑?莫不是……为了见那柳氏去的?”

    喜儿:“你这念头可偏得没边儿了!恒哥儿又没见过柳氏!”

    巧儿:“可我总觉得这事透着古怪。”

    喜儿:“许是恒哥儿就爱那地方玩耍罢了。”

    又想,柳氏不过上次出现过一回,往后几次都没见人影,带恒哥儿去也无甚妨碍,便说道:“既然恒哥儿喜欢,咱们往后便带他去芳萼亭玩。”

    谁料,没去几日,谢璋便不愿去了。

    这日,喜儿刚将他抱起,谢璋便挣扎起来,小身子扭来扭去,小脸板着。

    巧儿:“恒哥儿近来似乎总是不开心呢。”

    喜儿仔细瞧了瞧,没瞧出什么异样:“恒哥儿平日不也这般模样?”

    岁除宴那日。

    谢璋被抱到孙宜跟前。他乖巧地唤了声“伯祖母”。

    那张小脸生得精致白皙,软软糯糯,不哭也不闹。孙宜越瞧越欢喜,索性将他抱在怀中。

    谢进上前见礼:“二伯母。”

    抬眼便瞧见孙宜怀中的孩童,谢进只觉这孩子像极了一人,一时却想不起来,不禁问道:“……这是?”

    孙宜笑着说:“这是你五兄的长子,恒哥儿。”

    五兄。

    谢进再次看向谢璋,恍然大悟,原来这孩子长得像姐姐,难怪自己瞧着亲切。

    孙宜轻拍谢璋:“恒哥儿,这是你十五叔。”

    谢进知晓了孩子的身份,笑着说:“原来是恒哥儿,长得可真好看!”伸手去逗谢璋。可手刚放到谢璋下巴下方,谢璋便小脸一撇,毫不掩饰地表达拒绝。

    谢进顿时有些尴尬。

    孙宜解围道:“恒哥儿年纪小,还认生呢。马上便要开席,炎哥儿去坐着吧。”

    谢进与谢璋同坐一桌。

    谢进的目光总忍不住朝谢璋投去。

    谢璋第一时间便敏锐察觉,每次谢进看过来,他便直视回去。

    那双眼又大又黑,倒像是在瞪人。

    谢进心想,姐姐的孩子怎是这样的个性?

    而谢璋心里则想,这人怎总是看我?

    不过,也不知为什么,谢璋第一眼见这十五叔,便没什么好感。

    谢璋还听见,谢进唤身旁的女子“娘”。

    因就坐在对面,看得真切,那人吃东西时嘴角沾了污渍,身旁的女子便会温柔又细心地伸手为他擦拭。

    谢璋平时一直都有观察别人的习惯,这里的人,像他个子那么高的,早就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接下来,谢璋又看见那个女人了。

    容楣突然闯进来,掐住了谢璋对面女人的脖子。

    刹那间,尖叫声此起彼伏,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谢璋倒没被吓到,可身后的伯祖母却吓得不轻,手颤抖着,还轻轻拍着他安抚:“恒哥儿不怕,不怕。”

    混乱平息后,谢璋在谢二爷的院子里呆了会儿,丫鬟便来接他回去。

    这次来的,是喜儿。

    喜儿伸出手来抱他。

    谢璋转头看孙宜,说了一句:“不回去,

    伯祖母。”

    喜儿惊得瞪大了眼睛,她头一回听见谢璋开口说话,表情都崩了。

    孙宜拍着谢璋的背:“好好,恒哥儿不回去。”又看向喜儿,吩咐道:“恒哥儿今日受了惊吓,今晚便先住在我这儿,你回去告诉令萱。”

    喜儿愣愣地看了眼谢璋,才回过神来,“是。”

    跑回去复命。

    惠宁院得了消息。

    宋嬷嬷惊道:“他不是痴傻吗?你当真听见那小孩说话了?”

    喜儿忙不迭点头:“千真万确!恒哥儿只说了句‘不回去,伯祖母’,那一字一句,清晰利落,奴婢瞧着,比寻常二三岁的孩童说得还好呢!”

    吕令萱猛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怒声道:“我就知道那小娃娃不简单!如今想来,那一双眼睛,精得很!那柳氏生出这般有心计的孩儿,竟在我这儿装疯卖傻!”

    宋嬷嬷道:“真是养出个白眼狼!咱们好吃好喝地养着这小娃娃,他却如此没良心!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咱们这儿受了委屈!倒让夫人落得个不是,也不知二夫人会如何看待夫人。”

    吕令萱面色阴沉,冷冷道:“既然他不愿留在我这儿,我又何必强求?过几日,我亲自去与二夫人说。他们若喜欢,便让他们养去!我可不想落得两头不讨好!”

    宋嬷嬷:“这……夫人三思啊!”

    吕令萱:“嬷嬷,不必再劝!这小娃娃,咱们院里,是留不得了!”

    几日后。

    吕令萱去找了孙宜。

    掌灯时分。

    孙宜对谢二爷说道:“今日,我正打算派人将恒哥儿送回去,侄媳妇便找来了。夫君,你猜猜,侄媳妇对我说了什么?”

    谢二爷略一思索,道:“莫不是要将恒哥儿推给咱们?”

    孙宜点头道:“夫君真是料事如神……我实在想不到,侄媳妇竟会主动提出来。”

    谢二爷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虽说议论妇人有违君子之道,但夫妻二人在这私密之处,说说倒也无妨。

    “侄儿如此出众,却娶了这般妇人,实在可惜……”

    谢二爷又叹道:“若那柳氏出身稍高些……”

    孙宜接口道:“那柳氏倒也本分,若是像三弟那位……咱们府上,可真就不得安宁了!”

    谢二爷想起岁除宴那日,是一肚子火。

    他这两个弟弟,就没一个让他省心的。

    怎么一个个都被妇人左右,如此糊涂!实在是不成体统!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他忍不住道:“三弟怎能与侄儿相比?侄儿岂是他那般拎不清的?任由一女子这般胡来?如今若传扬出去,我谢家的颜面可就丢尽了!”

    孙宜道:“这回三弟总算狠下心来了。”

    谢二爷道:“再不狠下心,我看他这官也别做了!早晚有一天,要给我们家惹出大祸来!”

    过了一会,谢二爷情绪稍缓:“恒哥儿,你让人收拾出一间屋子,好生照料着。”

    孙宜笑道:“恒哥儿,实在是聪慧过人!我这几日教他识字,他看一遍便能记住。读一篇诗文,便能即刻背诵出来呢!”

    孙宜原来不懂。

    为何自家夫君如此喜爱侄儿。

    府中规矩,幼童六岁前由母亲教养,六岁后便要开蒙读书。夫君担起教养谢漼之责时,他已七岁,孙宜便不用插手,与谢漼的关系也只是寻常。

    如今亲自照料谢璋,才知晓,教养一个天赋异禀的孩童,是这般令人欣喜的事!

    “当真如夫君所说,咱们府中莫非要再出一个文曲星?”

    谢二爷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当初,我最遗憾的便是没能早些发现侄儿之才,人长大了,性子就定了,不好改了。”

    “如今恒哥儿,当从小好好教养,可不能让他沾上坏习气。”

    孙宜:“那是自然!”

    谢璋便就这么在谢二爷的院子里住了下来。

    至于寻真,自从救下容楣后,便时常翻墙去探望她。

    容楣这儿伙食不好,寻真便带点自己种的菜和肉去接济她。谢进偶尔也会来。

    这院子被彻底封了起来,反而更加安全。

    寻真带来一个烧烤架子,放在院中,三个人围坐在一起烤肉吃。

    这院子被封后,被府中人视为禁忌,除了送饭的下人,其他人都避之不及,仿佛生怕沾染什么不祥之物,路过时都要绕道。

    因此,此处比寻真的院子还要清净几分。

    容楣素面朝天,头发随意在脑后挽起,气色好了许多。

    那日死过一回后,她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眼中的郁气也几乎消散了。

    寻真拿起一串烤好的白菜:“容楣姐姐,你尝尝,这是我自己种的白菜。”

    谢进:“姐姐,我也要。”

    寻真也给他一串。

    容楣吃完,忽然起身:“今日天气甚好,我便为寻真、炎哥儿唱上一曲,如何?”

    寻真鼓掌:“好啊好啊!”

    谢进也跟着鼓掌:“好啊好啊!”

    容楣一笑,清了清嗓子,身段一摆,婉转的唱腔悠悠响起。

    不远处,两个丫鬟匆匆跑来。

    她们四处张望,口中不停唤着:“恒哥儿!恒哥儿!”

    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唱戏声,两人皆是一颤,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惧意。

    一丫鬟道:“在此处寻了许久,恒哥儿应是不在这儿,许是往相反方向跑了吧?”

    另一丫鬟点头,应道:“那咱们回去再找找!”

    两丫鬟撒腿跑了。

    傍晚,夕阳西下,余晖将天边染得通红。

    寻真和谢进起身告辞。

    寻真:“容楣姐姐,我有空便来看你。”

    谢进:“我也是!”

    容楣:“寻真、炎哥儿,不必再为我担忧,我已想通了,在此处,一个人倒也自在,我如今已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怕……连累到你们。”

    寻真:容楣姐姐,你放心吧,我们做事很小心,绝不会被人发现!”

    谢进重重点头:“嗯!”

    两人一前一后翻墙。

    谢进刚落地,便感觉有一道目光投来,转头望去。

    墙角处有个小小身影。

    穿着一身红,衣服很是喜庆,那脸却清清凉凉的,没有表情。

    是恒哥儿!

    谢进一惊,见姐姐已经从墙头翻下。

    下意识唤了一声:“姐姐……”

    寻真落地,拍拍手,正好背对着谢璋。见谢进一脸难以描述的表情。

    “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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