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
石雁镇虽小, 却也喜气洋洋的。
这日清晨,天还没亮,甜水巷里升起缕缕炊烟, 飘出阵阵香甜。
燕枝和往常一样,把驴车赶到楚鱼家门口, 然后和楚鱼一起,把蒸好的红糖糕装车。
楚鱼扶着车, 把燕枝送到巷子口, 不放心地叮嘱道:“你一个人小心点,要是那几个泼皮无赖再来, 你就找旁边卖猪肉的刘叔帮忙,知道了吗?”
就在前几日, 燕枝独自出摊,结果他脸生,长得又软和, 就被镇子上几个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盯上了。
几个无赖拿了糕, 不给钱就走,想要白吃白喝。
燕枝上去理论, 被他们围在一起戏弄, 还险些被他们推倒。
还好给他介绍过屋舍的牙人杨大嫂路过, 楚鱼也过来了,才把他救下来。
“嗯嗯。”燕枝用力点点头,“放心吧。”
楚鱼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天真的模样,不由地叹了口气:“唉——”
“实在不行,他们白吃就让他们白吃吧,反正这东西噎人, 他们放开了吃,也吃不了多少。”
“那怎么行?”燕枝认真道,“这可是我们辛辛苦苦买了糖和面,每日早起,勤勤恳恳做出来的,才不能让他们白吃!”
楚鱼瘪了瘪嘴,看着他:“那你被推倒,还要上药,花的钱岂不是更多?”
“放心吧,我不会再被他们欺负了!”燕枝自信地扬起脑袋,“昨晚我在家里,对着墙壁练习骂人了!”
“你?练习骂人?”楚鱼毫不掩饰,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我说呢,我昨天晚上睡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跟小老鼠似的,我还以为是撞鬼了,原来是你这个小鬼。”
“我才不是小鬼!而且,我还有最后一个杀手锏——”
“什么?”
燕枝朝巷子里喊了一声:“糖糕!”
下一瞬,一道黑影“咻”的一下窜了出来。
楚鱼被吓了一跳,连忙抬起脚避开。
糖糕从他身边跑过,径直来到燕枝脚边,围着燕枝转了两圈。
糖糕来了!
燕枝自信满满:“上回是因为我一个人在摊子上,他们才会欺负我。这回我带上糖糕,他们肯定连靠近都不敢靠近。”
“诶哟——”楚鱼捂着心口,似乎被吓得不轻,“你这狗长得也太快了,我记得我刚见它的时候,它还没这么大吧?”
“长得大才能吓住无赖嘛。”燕枝笑了笑,“而且它吃得比较多。”
糖糕大概知道他们在说自己,但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甩着尾巴,绕着燕枝继续转圈。
自从燕枝和楚鱼合伙做生意,燕枝就总是早出晚归,留糖糕独自在家看门。
难得能跟他一起出门,糖糕自然高兴。
“行吧。”楚鱼点头,“那你还是小心点,中午我过去找你。”
“好!”
楚鱼停下脚步,燕枝拽着小毛驴的缰绳,快走两步,跳到车上坐稳。
燕枝拿出柳枝做的鞭子,轻轻打在花生糕的屁股上,又回过头,用力朝楚鱼挥挥手:“中午见!”
“嗯,拜……”楚鱼清了清嗓子,改了口,“再见。”
*
这个时候,天色尚未大亮。
西边的月亮慢慢落下,东边的太阳却还没升起来。
石雁镇通常不会下雪,但会下霜。
一觉醒来,头顶瓦片与路边草木上,都覆着一重朦胧的白霜。
糖糕在前面开路,燕枝驾着花生糕拉的车,跟在后面。
细细寒风带着潮湿的水气,拂过寒霜,迎面吹来。
燕枝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合拢双手,哈了口气。
好冷!
糖糕顶着风,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面,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冷。
燕枝想,肯定是因为它身上毛多,他身上就没毛,所以他冷。
等今日赚了钱,他一定要去裁缝铺做一顶帽子,也要毛茸茸的那种。
燕枝一边赶车,一边想事情。
没多久,就到了集市口。
集市由官府管理,里面有铺面,外面也有供人摆摊的地方。
燕枝刚把花生糕赶进去,几个先到的摊主就笑着同他打招呼。
“小燕子飞来啦?今日没赖床啊?”
“来啦!我从来不赖床!”
燕枝也不生气,一边笑盈盈地同他们说话,一边把车上的蒸笼卸下来,再把花生糕和糖糕拴在旁边的树下,免得它们乱跑。
他第一天出摊的时候,楚鱼带着他过来,就把他介绍给集市里的人了。
再加上燕枝自己也软和,很快就和他们熟络起来。
等燕枝把东西都摆好,旁边卖菜的老爷爷才喊他:“阿燕啊,拿一块糖糕给我。”
来到石雁多日,燕枝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南方小名。
“好。”
燕枝应了一声,树下的糖糕也跟着“嗷呜”叫起来。
“不是叫你,是叫我!”
唔……他总感觉这话怪怪的。
燕枝拿出装水的竹筒,仔仔细细地洗干净手,才拿起油纸,包了一块糖糕,送到老人家面前:“给,您老小心烫。”
糖糕不贵,楚鱼定的价格,三个铜板一块,五个铜板两块。
在这儿卖东西的摊主闻见味道,都忍不住要买一块来尝尝。
燕枝先把周围一圈送了个遍,卖掉一笼,然后开始吆喝。
“红糖糕!好吃的红糖糕!香香甜甜的红糖糕!”
他每喊一声,后面的糖糕就跟着“嗷”一声,倒是相映成趣。
*
没多久,日头升起,晒化瓦上白霜。
正巧这时没客人,燕枝就坐在小板凳上,和隔壁摊主说笑。
“对呀,我的小狗也叫‘糖糕’。它是黑糖糕,我卖的是红糖糕。”
“我说呢,怎么你一喊,你的狗也跟着喊。”
“等会儿有人来找你买糕,你可别卖错了。”
“当然不会,我不会把它卖掉……”
正说着话,街上忽然静了一瞬。
燕枝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泼皮,穿着邋里邋遢的衣裳,正吊儿郎当地朝这边走来。
这人没什么正经事做,每日里除了吃和睡,就是到处闲逛打秋风。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市集上众人上有老下有小,犯不着和他吵,要么故意避着他走,要么把自己摊子上的东西护好。
燕枝也赶忙把蒸笼盖子盖上。
可下一瞬,一只手就挡住了笼盖。
“小伙计,盖起来干什么?我买糕。”
燕枝鼓起勇气,朝他伸出手:“钱。”
“没钱。”泼皮在衣裳上擦了擦手,“我和楚鱼认识,你回去跟他说一声……”
“不行!”燕枝一脸严肃,“我和楚鱼是合伙的,这也是我的糕,没钱就不能吃。”
他抽出柳枝鞭子,高高举起。
泼皮下意识收回手,燕枝便趁机把蒸笼盖上,把红糖糕抱到旁边。
泼皮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举起拳头:“你找死……”
他话还没完,燕枝又飞快跑开,跑到树下,解开拴着黑糖糕的绳子。
“糖糕!上!”
“汪!”
燕枝一声令下,糖糕张大嘴巴,纵身一跃,直接飞了出去。
泼皮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糖糕就猛地扑了上去。
“啊!啊——”
泼皮一个踉跄,直接摔在地上,下意识伸手去推。
一张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还淌着涎水,对着他的脑袋。
“滚开!滚开啊!”
这是什么东西?!
卖糖糕的小伙计自己生得小小的,结果养了只狗这么大头?
这对吗?
泼皮连连后退,爬起来就跑。
燕枝拉住还想再追的糖糕,大声说:“你再敢过来白吃白喝,我就放狗咬死你!”
泼皮没有应声,只是一溜烟跑没影了。
燕枝拍了拍手,转回头,对上一众摊主感激钦佩的脸庞。
他扬起脑袋,好像打了胜仗一般,迎着他们的目光,大摇大摆地回到自己的摊位上。
待他坐下之后,众人才回过神来,连忙开了口。
“小燕儿,我再买一块糖糕,给你钱。”
“这点小白菜给你,你拿回去吃。”
“真是厉害啊,我们都没反应过来,你就把人赶走了。”
燕枝昂首挺胸,志得意满:“大家不用太感谢我,举手之劳而已。”
还好他这几日都在家里练习,这才能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他现在感觉自己厉害极了!
什么泼皮无赖?什么恶霸坏人?燕枝统统都不怕!
来一个他咬一个,来两个他咬一双……
当然了,是糖糕咬。
隔壁卖菜的爷爷送给他一捆小白菜,对面卖豆腐的娘子送给他两块豆腐,还有外面卖水果的婆婆,送了他两个山上摘的橘子。
就连糖糕,也得到了杀猪摊上的一块大骨头棒。
他们几乎要被大家送的东西淹没。
燕枝坐在小板凳上,剥开橘皮,往嘴里塞了一瓣。
唔……
有点儿酸,燕枝不由地皱起小脸。
但毕竟是婆婆的一片心意,他仰起脑袋,闭上眼睛,努力咽下去。
——“燕枝!小心!”
原本安宁的街道忽然吵杂起来,有人大喊一声。
燕枝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面前垒得高高的蒸笼正朝他倒下来。
他来不及抬手挡开,所幸旁边的老大爷冲上前来,抱住蒸笼,蒸笼才没有砸到他。
“小燕儿,你还好吧?”
“没事……没事!”
燕枝回过神来,赶忙站起身来,帮老大爷把蒸笼扶起来,又把老大爷扶到旁边去。
“您老没事吧?”
“没事。”
“您老先坐。”
燕枝大概猜到了什么,壮起胆子,抬头看去。
他的摊位前,站着三四个泼皮,方才被他赶走的那个也在其中。
他们显然是一伙的,一个回去通风报信,一群人就来报仇了。
“就这个?”
“就这个!”
泼皮人多势众,但和燕枝一起摆摊的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也都站了起来。
卖菜的老大爷先开了口:“诶!你们差不多得了!”
泼皮回嘴:“死老头子,没你的事!”
“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里找事!”
“我们教训卖糖糕的,没你们的事啊,都别多管闲事!”
燕枝握紧了腰上别着的鞭子,刚准备说话,忽然听见糖糕在叫,连忙回头看去。
又有两个泼皮,拿着手腕粗的长竹竿,正朝着糖糕重重地砸下去,糖糕被拴在树下,逃脱不得,只能一边叫,一边绕着树干转圈。
“你们干什么?滚开!”
燕枝大喊一声,扑上前去,狠狠地推开两个人,把糖糕救下来。
糖糕被打了两下,燕枝手忙脚乱地帮它解绳子,背上也挨了一下。
“啊!”
燕枝往前一扑,整个人往前一扑,直接跪了下去。
没有想到他们真的敢打。
老大爷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抄起自己摊子上的烂菜叶就丢了过去:“诶!你们过了啊!快点滚,不然报官了!”
卖猪肉的刘叔将手里砍刀往案板上一剁:“欺负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你们要不要脸啊?!”
卖豆腐的娘子和卖水果的婆婆,也顾不得怕狗,连忙上前,要把燕枝扶起来:“怎么样?小燕儿,没事吧?”
“没事……”燕枝摇摇头,强忍着背上疼痛,解开拴着糖糕的绳子。
几个泼皮不肯罢休,趁着燕枝在解绳子,又朝他喊。
“卖糖糕的,你不让我阿弟买糖糕是吧?过来给我阿弟下跪赔罪,再恭恭敬敬地把糖糕送上来,还有这头狗,也给我们了,这事儿就算了了。”
燕枝不曾理会他们,只是低头解开糖糕的项圈。
见他不说话,几个泼皮有些急了:“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滚过来!”
“你不过来是吧?那就都别买了!”
“哐当”一声巨响,一个泼皮伸出手,直接把他重新垒起来的蒸笼推翻了。
这一回,老大爷没能再拦住。
好好的蒸笼、好好的糖糕,全都掉在地上,沾上灰尘。
燕枝回过头,对上他们不可一世的脸。
“滚过来!”
下一瞬,燕枝松开按着糖糕的手:“糖糕,上!”
糖糕被他们打了,本就蓄势待发,如今得了燕枝命令,“嗖”的一下就冲了上去。
燕枝看着地上脏掉的红糖糕,越看越恼火,越看越生气,干脆一把抄起老大爷卖菜时用的秤砣,也冲上前去。
秤砣是铜制的,很重很沉,砸在人身上能直接砸出一块淤青。
燕枝用鞭子挂住秤砣,挥舞着鞭子,直接甩了起来。
“来!来啊!”
糖糕把泼皮头子按在地上,照着他的腿,“吭哧”就是一口。
泼皮头子捂着鲜血淋漓的腿,疼得满地打滚。
燕枝揪了一下糖糕的后颈皮,指着街道前面:“糖糕,前面还有,追!一个都不许放过!”
一声令下,糖糕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一个一个把他们扑在地上,每个人都咬了一口,当做标记。
燕枝追着满地泼皮,也不管是谁,只管用秤砣狠狠地砸他们。
“叫你们滚!你们不滚!”
“我有没有说过,你们再敢来一次,我就放狗咬死你们?!”
“你们竟敢打我的狗,还敢把我的糖糕推到地上!太可恶了!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燕枝一边打,一边骂,一边骂,一边竟忍不住哭了出来,掉下眼泪。
“欺负我!欺负我!你们前几日就欺负我,为什么总是欺负我?”
“说话啊,为什么总是欺负我?难道我看起来很好欺负吗?”
“说话啊!为什么?为什么!”
燕枝把几个泼皮打得满地打滚,连连喊痛,连话都说不出来。
卖猪肉的刘叔怕燕枝吃亏,原本都抄起杀猪刀,冲到阵前了,看见这副景象,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燕枝好像并不需要旁人帮忙啊。
正巧这时,楚鱼提着竹篮,从甜水巷过来。
“小燕儿,我来给你送饭……”
楚鱼看清眼前景象,愣在原地,手里的篮子也摔在了地上。
“啊……”
燕枝脸上哭得好似梨花带雨,手上打得如同狂风骤雨。
他哭得越大声,打得就越用力。
“为什么又欺负我?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我只想好好地卖糖糕,我做错什么了?你们要这样欺负我?”
“让你们滚,你们为什么不滚?滚!”
几个泼皮连声道:“滚滚滚……我们这就滚……”
“不行!不许滚!”
燕枝又一个箭步冲上前,挡在他们面前。
“跟我去报官!走!你们跟我去报官!我要让里正、镇长,还有全镇百姓都过来看看,到底是谁对谁错,不许滚!”
楚鱼回过神,没忍住笑出声来。
一会儿让滚,一会儿又不让滚的。
那几个泼皮肯定要被燕枝吓死了。
“走!我们去报官!我要当面问问镇长,为什么你们这样的泼皮可以欺行霸市?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卖糖糕?”
楚鱼再等燕枝打了一会儿,才连忙跑上前去,从背后抱住燕枝,把他抱开。
“好了好了。小燕儿,是我,再打就真的打死了,你就要去蹲大牢了。”
燕枝大哭出声,回过身,扑进他怀里:“呜呜……阿鱼,我好怕……他们一直吓唬我,他们还打糖糕,还把我们做的糖糕推翻了……”
几个泼皮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抱头痛哭。
他们也好怕啊!
“噢,好好好,不哭了不哭了,我在呢。”
楚鱼拍拍燕枝的背,跟哄小孩似的哄他。
他又看向几个泼皮:“陈五、杨六,你们也有今日啊?怎么样?是公了还是私了?要不要去见官?”
原本不可一世的泼皮,此时彻底怕了燕枝,连连摆手:“不要不要……私了私了……”
一听“私了”,燕枝马上转过头,朝他们伸出手。
“什么?”
“钱!”
燕枝喊得他们一个哆嗦。
“你们推翻了我的蒸笼,那里面还有十八个糖糕,一个糖糕三个铜板,五十四个铜板!”
“蒸笼摔在地上,要拿去修,算你们二十个铜板!”
“你们还打了我的狗!狗的医药费,要二十个铜板!”
“一共是九十四个铜板,算你们一钱银子,拿过来!”
几个泼皮倒在地上,面面相觑,谁都不想掏钱。
“没……没钱……”
楚鱼握住燕枝的手,举起他手里的鞭子加秤砣:“没钱就再让我们两个打九十四下!一人打九十四下!”
身上疼痛提醒他们,楚鱼不是说着玩儿的,燕枝是真的会打人的。
几个泼皮围在一块儿,掏空衣袖,摸摸腰带,最后每个人都脱了鞋,从里面倒出铜板来,零零散散,凑了九十个铜板给他们。
“实在是没有了……你们看……”
楚鱼从燕枝手里接过鞭子,一人抽了他们一下。
“我告诉你们,别想着找机会报仇,我们家养的狗,现在开了荤,尝到了血肉的滋味,你们再敢过来,就不是咬一口这么简单了!”
“好好好……”
“滚!”
几个泼皮屁滚尿流地跑了。
一堆铜板丢在地上,燕枝嫌脏,别过头去,只是走回摊位里,默默地把地上的蒸笼糖糕都捡起来。
楚鱼虽然贪财,但也很是嫌弃,先找猪肉摊借了半桶水,使劲泼上去,把铜板洗了洗,才捡起来。
他依次点了十个铜钱,分别送给方才帮过燕枝的摊主。
一来是感谢他们,帮燕枝说话,帮燕枝出头。
二来也是请他们做个见证,若是日后泼皮再来纠缠,也好掰扯得清楚。
几个摊主也有些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没帮上什么忙,眼睁睁看着燕枝挨了一下。
楚鱼把钱硬塞给他们,最后提起竹篮子,走到燕枝身边。
燕枝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捧着灰扑扑的红糖糕,一边掉眼泪珠子,一边拍掉上面的灰。
糖糕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难过,也乖乖地窝在他脚边,陪着他。
楚鱼伸手,拿走他手里的糕:“不能卖了。”
“那还能吃……”
“也不能吃了,要是拉肚子怎么办?”
“都浪费了。”
“不要紧,回去把皮剥了,再蒸一下。”
燕枝低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别难过了。”楚鱼在他身边坐下,“我在家里做了新点心,说好了第一个给你吃的。”
“谢谢……”燕枝点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小竹篮子。
打开篮子,里面是两碗饭菜,还有几个模样不一的点心。
燕枝拿起一个裹着糖衣的小橘子串,楚鱼解释道:“这是冰糖葫芦。我们这儿的橘子太酸,我就想着能不能中和一下。”
燕枝又拿起一块黄澄澄的小糕点,楚鱼又道:“这个是蛋糕。我蒸出来的,估计和鸡蛋糕差不多。”
燕枝又拿起……
这一回,燕枝还没来得及拿起什么,楚鱼就连忙按住他的脸。
“你的额头怎么青了一块?”
燕枝抬眼看去,却看不见:“不知道。”
“你不会拿秤砣砸到自己了吧?”
“不知道。”
“真是的,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楚鱼起身,“等着啊,我去找老大夫拿点药膏。”
“好。”
重新恢复安宁祥和的街道上。
楚鱼坐在燕枝面前,用手指剜了点药膏,抹在他的额头上。
燕枝脸上还挂着泪珠,双手捧着蛋糕,啃一口,就吸一下鼻子。
啃一口,又吸一下鼻子。
他总是这样,一哭起来就停不下来,他自己也控制不住。
他好痛!他好饿!他好委屈!
所以他要一边哭,一边吃,一边上药。
“行了。”楚鱼收回手,“还有哪里受伤了?”
燕枝摇摇头:“没有了。”
“他们不是说,你背上还被打了一下?”
“那也要等回家再说……”
正当此时,街道尽头传来一声马鞭响。
燕枝下意识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两个官差骑着高头大马,从街道中间走过。
他们手里举起绢帛诏书,一面走,一面喊——
“陛下立后,后宫有主!天下有主!”
“特此昭告天下!”
第32章 诏书 疯狗来袭,枝枝注意!
——陛下立后!后宫有主!
——特此昭告天下!
官差策马, 行过长街。
燕枝下意识站起身来,呆呆地望着他们。
身旁楚鱼与一众摊主俯身行礼,迎候传令官员, 静听帝王圣谕。
楚鱼抬头一看,发现燕枝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连忙拽了拽他的衣袖,低声提醒:“燕枝, 快!”
燕枝回过神来, 在传令官看向他的前一刻,低下脑袋, 跪在地上。
“扑通”一声,是燕枝跪得太急, 膝盖磕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
是燕枝太过激动,按捺不住的心跳声。
陛下立后了!
距离他逃出大梁宫,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月以来, 燕枝几乎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陛下带着人来抓他。
梦见陛下一脚踹开小院木门, 走进他的房里, 跟抓小鸡仔似的, 把他从榻上拎起来,最后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燕枝实在是害怕极了。
可是现在……
陛下终于立后了。
那是不是说明,陛下已经放过他了?
陛下的目光,是不是已经从他身上移开,转移到了皇后的身上?
陛下的下属,是不是已经不再忙于追捕他,而是忙着将陛下立后的事情昭告天下?
所以, 他已经平安了,对么?
可是为什么……
燕枝越发低下头,捂了捂自己的心口。
为什么他听见“陛下立后”的消息,心里会闷闷的呢?
当然不是因为他还喜欢陛下,而是因为……
先前参选的那些公子女郎,在燕枝看来,都是顶顶厉害的人。
这么好的人,本来都应该入朝为官的,却给陛下做了皇后,一点都不般配。
还有,在他日夜不停的许愿下,陛下竟然没有生病,还有力气立后,还有力气充实后宫。
真是过分!真是可恶!
燕枝一边想着,一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官差策马离开,楚鱼回过头,惊讶道:“燕枝,你怎么哭了?”
“唔?”燕枝抬起头,摸了摸脸颊,果然摸到湿漉漉的一片,“我……”
他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哭了。
“你被他们吓哭了?”
“没有……”燕枝摇摇头,用衣袖擦去泪珠,“是马蹄扬起灰尘,灰尘迷了眼睛。”
楚鱼显然不信,站起身来,朝燕枝伸出手,把他也拉起来:“那两个是陛下的传令官,不常来的,你不用怕。”
燕枝乖乖地点点头:“嗯,我知道。”
传令官原本是在战场上奔走,传递主帅将令的。
但天下初定,大梁各处郡县,还保留着一些战时的传统。
这些传令官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将帝王旨意传到各地,帝王指使郡县,便如同指使手脚一般,整齐划一。
不过这法子太惊扰百姓,不能常用。
燕枝跟在帝王身边十年,亲眼看着陛下组建传令府,用传令官把各地郡县串联在一起,却也没见过陛下将传令官派到石雁这种偏僻的小镇子里。
看来陛下是真的很看重这位皇后,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后宫有主了。
“燕枝,你又发什么呆?”
楚鱼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是不是那几个无赖打你头了?你是不是被他们打傻了?怎么总发呆啊?估计他们还没走远,你等着,我这就追上去,叫他们再赔你点钱!”
楚鱼一面说着,一面撩起衣袖,就要出去。
“没有!没有!”燕枝忙不迭拉住他的手臂,“他们没打我的头,我也没变傻!我只是……只是……”
燕枝目光一转,落在地上的小竹篮上,不好意思地说:“只是有点饿了。”
“真的?”楚鱼怀疑地看着他。
“嗯嗯。”燕枝用力点头,“反正传令官也走了,我也没事了,我们吃饭吧。”
“行。”
楚鱼把小竹篮提起来,从里面拿出一碗装得满满当当的饭菜,递给燕枝。
两个人就并排坐在小板凳上,一起吃饭。
虽然他们是卖红糖糕的,燕枝之前还信誓旦旦,说自己绝对不会吃腻。
但是连吃几天糖糕,他也有些受不了。
后来就变成楚鱼留在家里,做好饭菜,差不多时辰了,就给他送过来。
其他摊主也都拿出自己从家里带的干粮,或是上午找燕枝买的红糖糕,就着水吃起来。
他们一边吃,一边闲聊:“诶,你们听到刚才那两个传令官说什么了吗?”
“光顾着磕头了,没听清。总不能是又要打仗了吧?”
“不是。”楚鱼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着饭,“我听见了,说的是陛下立后了!”
“是吗?”众人都是不敢相信,“立皇后啊?”
“对啊,我听得清清楚楚的。”
“真是稀奇,陛下竟然立皇后了。”
“陛下怎么不能立皇后?”
“那陛下今年都——”老大爷掰着手指头,“二十三了。寻常人家的儿郎,二十三岁,早都娶妻成家了,陛下硬是拖到二十三才立后,我还当是陛下他不……”
“诶诶诶!”众人着急忙慌地打断他的话,“老柳、老柳,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快住口!”
老大爷闭上嘴,一群人继续讨论。
“陛下前些年忙着打仗,没工夫立皇后,也是寻常。”
“得亏陛下二十三岁就一统天下了。要是四十岁还没打完仗,岂不是四十岁都没皇后?”
“这也太憋屈了。”
燕枝坐在旁边,小口小口地吃着饭。
虽然陛下没立后,但是他在床榻上,从来都不亏待自己,想咬就咬,想掐就掐。
倒也没有很憋屈吧?
楚鱼也道:“还真别说,就皇帝这个脾气,要不是有规矩,一个皇帝必须配一个皇后,说不准他打完了仗也不立皇后。”
“是嘛?我可不信。都当上皇帝了,能亏待自己吗?”
燕枝轻轻点了点头,他也不信。
陛下还想过立五个皇后呢。
“也不知道皇后是谁,一点儿风声都没有。”
“先前说要选秀,选到后来也没了动静,现在忽然又说要立后。”
“那两个传令官过来传令,是不是会把圣旨抄下来,贴在镇子口?”
“对啊!”
众人一拍即合,把手里的吃食两三口塞进嘴里。
“走走走,我们去看看!看看皇后到底叫什么名字!”
“得了吧,你识字吗?你就看?”
“楚鱼,走,陪我们去看看圣旨。”
“好啊。”楚鱼把碗里最后两口饭吃完,又看向燕枝。
燕枝心中一惊,忙道:“我……我就不去了,我留下来收拾东西。这些糖糕都不能卖了,我赶紧回去收拾一下,再蒸几笼,下午再卖。”
“别嘛。”楚鱼扯了扯他的衣袖,“跟我们一起去,就当是散散心。下午不卖糕了,正好休息半天,我回去研究新点心给你吃。”
“可是……”
“走!”
燕枝拗不过楚鱼和相熟众人,只得收拾好东西,跟他们一块儿去镇子口凑热闹。
一路上,众人兴致勃勃,都议论着皇后是谁。
只有燕枝坐在驴车上,拿着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赶着驴车。
陛下立后就立后,还非要昭告天下。
陛下是在故意炫耀吗?
真没意思。
燕枝胡乱甩着鞭子,抬头望天。
今日天色不大好,阴沉沉的,还刮着风,凉飕飕的。
没多久,一行人便来到镇子口。
镇口有块木板,是官府立的,平日里有什么赋税徭役的事情,都贴在上边。
上回贴在上边的,还是陛下御驾亲征庆国,要征收军粮的文书。
他们到的时候,木板前已经围了不少人。
楚鱼仗着身形瘦小,带着老大爷挤了进去。
燕枝却坐在驴车上,不打算下去。
反正他不关心这件事情,他不关心陛下立谁为后,也不关心陛下立了几个皇后。
反正……
就在这时,楚鱼猛地回过头,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地射向他。
燕枝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往后躲了一下。
下一瞬,楚鱼拨开人群,朝他跑来。
“阿鱼,怎……怎么了?”
楚鱼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揪住燕枝的衣领,把他从驴车上薅下来,然后拽着他,来到木板前。
板上贴着底下小吏抄录的圣旨。
一张绢帛,上面是工工整整的小字——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今有燕枝,容貌出众,德行出众……
燕枝……燕枝!
燕枝不敢相信地睁圆了眼睛,皱着小脸,凑近一些,把圣旨再看了几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陛下驾到!”
大梁疆域辽阔,由北至南,第一个位于南方的郡县,就是从前的安国,现在叫做安郡。
城门外,当地官员排列整齐,垂手侍立。
听见通传,一众大臣纷纷俯身行礼,齐声高呼。
“拜见陛下!陛下万年!”
马蹄杂乱,如同雷声一般,轰隆轰隆,由远及近。
官道上烟尘弥散,下一瞬,一个高大的身影率先从里面冲了出来。
年轻帝王身披盔甲,脚跨高头大马,一马当先。
紧跟着,几个近臣、一众亲卫,才跟在他身后,一同骑着马跑了出来。
片刻之后,萧篡便来到当地官员面前。
一众官员不敢闪躲,只是将头伏得更低:“拜见陛下!”
萧篡一拽缰绳,勒停马匹,马匹嘶鸣一声,前蹄抬起,随后重重落地。
再往前半寸,马蹄就要砸在他们身上了。
萧篡也不下马,只是骑在马背上,微微垂眸,扫了他们一眼:“平身。”
“谢陛下……”
不等他们站起来,萧篡又问:“立后诏书可传下去了?”
“回陛下,都传下去了。”为首官员恭敬答话,“如今整个安郡,下至村镇,人人皆知陛下立后。更南边的淮郡与陈郡,接到陛下旨意慢一些,尚在部署。”
“可有十八岁的白净青年,来到官府,说自己是皇后?”
“回陛下,并无。”
没有,还是没有。
萧篡沉默着,垂下眼睛。
见他不语,大臣又道:“臣等在城中为陛下准备了府邸,陛下是否要稍作歇息?”
“可。”
萧篡攥着缰绳,驱策马匹,绕过他们,径直入城。
他五日前自都城启程,日夜兼程,路上换了五匹马,一路向南,终于赶到安郡。
那天晚上在太极殿偏殿里,他想了很多办法。
他最后的打算是,既然他找不到燕枝,那就让燕枝来找他。
所以,他特意昭告天下,他已立后,并将燕枝姓名,一同告知天下人。
他现在无法掌控燕枝,但他能够彻底掌控大梁疆域。
他有自信,只要燕枝还在大梁境内,就一定能听到这个消息。
萧篡满心以为,燕枝负气出走,不过是为了立后一事。
所以他想,只要燕枝知道,他现在是皇后,就一定会自己找回来的。
他知道,燕枝一开始就不想让他选秀。
为这件事,燕枝还偷偷躲在被窝里哭了好几回。
如今,他已昭告天下,立燕枝为后,旁人看不出来,但出逃在外的燕枝一定能看出来,这是陛下退了一步,喊他回去。
只要燕枝还想当皇后,他就一定会回来。
皇后之位是一个鱼饵,他要这样把燕枝钓回来。
但只要燕枝回来,鱼饵可以给他吃,宫里的点心可以给他吃,系统商城里的点心也可以给他吃。
可是现在,燕枝还是没有踪迹。
萧篡骑在马上,来到落脚的府邸。
他深吸一口气,宽慰自己。
捕鸟要耐心,钓鱼要耐心。
抓燕枝,更要耐心。
他已经到了南边,他已经嗅到风中隐隐弥漫的燕枝的气息了。
他有的是日子慢慢等,等燕枝上钩。
萧篡翻身下马,大步跨过门槛。
帝王匆忙驾临,安郡官员仓促应付,驿馆也是郡守守备的府邸。
一众官员偷偷觑着陛下的神色,生怕他不满意。
萧篡却目不斜视,看都不看一眼,大步穿过回廊,厉声下令——
“都城发来的奏章送到朕房里!”
“拿点吃的喝的上来!洗漱用的清水端一盆上来!”
“所有人,补充干粮,休整一夜,明日启程,继续赶路!”
一众近臣与亲卫早已习惯,抱拳领命:“是!”
只有安郡当地官员不明就里,睁大了眼睛。
这……陛下不是说来出巡吗?怎么弄得跟行军打仗一般?
最后,萧篡停下脚步,回过头,正色道:“朕抵达南方一事,不准大肆宣扬,不准走漏半点风声,尔等可明白?”
众臣忙道:“臣等明白!”
南方百姓只知陛下立后,从即日起,辍朝至年后。还当陛下与新立的皇后,正在大梁宫里你侬我侬,卿卿我我呢。
萧篡自然也是故意的,故意掩藏行踪,怕吓跑燕枝。
萧篡推开房门,来到房间。
一众亲卫按照他的吩咐,把吃食热水、奏章舆图,还有他的行李放下,便出去了。
他的行李不多,就两个包袱。
一个包袱里,装的是他的换洗衣裳,还有一些笔墨,由亲卫带着。
另一个包袱里,装的也是衣裳。不过不是他的,是燕枝的。
燕枝留在宫里的衣裳不多,他又一时冲动,用掉了一件。
启程之前,他就把燕枝的衣裳全部叠好,带了出来,由他自己背着。
可笑他背过弓箭,背过长戟,四处行军,御驾亲征。
如今却要背着燕枝的衣裳到处跑。
有的时候,萧篡自己想起来都想笑。
他把燕枝的衣裳放在榻上,自己则站在铜盆前,先洗了把手,再洗了把脸,最后把沾满尘土的衣裳换下来,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才敢伸手去碰。
燕枝的外裳、鞋袜,铺在床上,萧篡犹豫片刻,最后拿起燕枝的小衣,坐到案前。
他左手拿着小衣,按在怀里摩挲,时不时低头嗅闻一下,右手翻开都城那边加急送来的奏章。
他要来南边找燕枝,干脆就辍了朝,让卞英和刘洵留下监国。
反正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朝里没什么事,朝中大臣的忠心都是满的,他很放心。
萧篡胡乱看了两眼,简单批复一番,就将奏章丢到一边。
除了奏章,还有舆图。
萧篡展开舆图,只见安郡再往南的淮郡淮城,被他用朱砂点了一个圆点。
整个南方,以淮城为中心,辐射四周,到其他各州郡的马程都差不多。
萧篡把落脚的地点选在这里,也是为了抓人方便。
他就待在南方中心,不管什么地方传来燕枝的消息,他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萧篡一面看舆图,一面又打开了燕枝的好感面板看一看。
好,很好。
这几日来,面板上都没有新人出现,说明燕枝一直待在一个地方,没有逃跑。
只是面板上这些人,在官府户籍名册上,都找不到名字。
没关系,没关系,他已经到南边了,马上就要找到了。
萧篡低下头,双手捧起燕枝的小衣。
他正准备汲取一些燕枝的气息,忽然,小衣底下传来“刺啦”一声轻响。
萧篡赶忙将小衣翻过来,仔细检查。
怎么就坏了?他又没用力!
萧篡举起小衣,仔细观察,这才发现,原来是他骑了五天五夜的马,手掌被缰绳磨出茧来。
他手掌粗粝,把小衣勾出了丝。
天杀的!燕枝的衣裳怎么就这么软?
简直跟燕枝本人一模一样,摸不得,碰不得的,他还没怎么碰就坏了。
想从前,他与燕枝在榻上,他随手一拽,衣裳都不知道撕坏了多少,哪里会在乎这两件小衣?
萧篡气急,反手将小衣揉成一团,丢回榻上,继续看面前舆图。
下一刻,他沉默着,从腰上抽出匕首,对准自己的手。
不就是茧吗?
他割掉不就行了!
割掉就能继续摸燕枝的衣裳了!
等他找到燕枝,摸摸燕枝的脸颊,燕枝一定会像小猫似的,在他的手掌上蹭一蹭,然后惊奇地问他:“陛下,你的手怎么这么舒服呀?”
不错,就该这样。
一刀下去,手掌鲜血淋漓。
痛感教他回过神来。
不对,割坏了手,留下疤痕,他的手掌岂不是更粗了?
淌出血来,岂不是又要弄脏燕枝的衣裳?
萧篡丢开匕首,攥紧拳头,生生止住鲜血。
完了,萧篡,你怎么也变得这么蠢?
*
完了!这下全完了!
燕枝站在镇子口,盯着诏书上的“燕枝”二字,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的名字怎么会在立后诏书上?
陛下要立他做皇后?陛下失心疯了吗?
从前在大梁宫里,陛下一字一句,言犹在耳。
陛下说他笨手笨脚,呆头呆脑。
陛下说他当最末等的妃子都不够格,他就能当个屁。
陛下还说他的家世是下下等,才学是下下等,武功也是……
对了,似乎是为了呼应陛下曾经说过的“下下等”,立后诏书上,全是“过人”二字。
如今这封诏书上说,燕枝的家世过人,才学过人,武功也过人。
倘若是尚书台官员撰写的立后诏书,不可能会连用好几个“过人”,既没有文采,又不庄重。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这封诏书是陛下亲自写的!
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燕枝心跳漏了一拍,一股凉意升上他的头顶。
他下意识抬起头,目光警惕地环顾四周。
陛下是不是已经找到他了?陛下是不是就在这附近?陛下是不是正盯着他?
陛下是不是又在故意捉弄他?
燕枝望着身边众人,平日里熟悉的人,如今一个个,都变成了陛下的脸。
陛下来抓他了?陛下来抓他了!
一瞬间,天旋地转!
燕枝双脚一软,直接倒了下去。
“诶!燕枝!”
楚鱼反应过来,赶忙接住他。
“你没事吧?怎么样?”
“没……”
燕枝想要说话,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楚鱼看看他,再看看诏书,最后还是扶住他,带他朝驴车那边走去。
旁边的人连忙问:“怎么了?小燕儿这是怎么了?”
楚鱼道:“肯定是被那几个泼皮无赖打的,他都快晕倒了,我带他回去上药。”
“行,看小燕儿这小脸,白成这样,是该好好休息。”
“这我们也不认字,你再等等,帮我们念念,看看皇后叫什么名字。”
“我也有好些字不认得呢!”楚鱼大声道,“你们都散了吧,摊子还在那儿摆着呢,东西别被人顺走了。”
楚鱼这样一说,他们才想起来,自家的菜啊、肉啊、豆腐啊,还摆在市集上呢。
一群人忙不迭都散了。
楚鱼费劲巴拉地把燕枝拖到驴车上,自己赶车:“走吧,我们回家,回家再说。”
驴车朝前驶去,经过木板的时候,燕枝忽然跳下车,抬手就把诏书扯了下来,胡乱塞进怀里。
楚鱼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别过头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就当是传令官没贴好,被风吹掉的吧。
第33章 交心 燕鱼交心,疯狗设套
驴车缓缓驶过街道。
楚鱼赶着车, 燕枝低着头,双手捂着心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个人分别坐在驴车两边, 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一刻钟后,驴车在甜水巷里停下。
楚鱼下了车, 见燕枝还是呆呆地坐在车上,也没喊他, 只是端起两屉蒸笼, 用肩膀撞开自家院门,走了进去。
燕枝听见动静, 回过神来,忙不迭跳下车, 抱起剩下的蒸笼,跟在他身后进门。
楚鱼转过身,正好撞上他。
两个人对上目光, 仍旧是什么也没说, 安安静静地把驴车上的东西都卸下来,又把驴赶回燕枝院子里, 让它吃点草料。
最后, 两个人坐在院子里, 把那些掉到地上、沾上尘土的红糖糕拍一拍,把外面一层皮剥掉。
糕皮掰成小块,泡一泡水,可以送给邻居喂鸡喂鸭,它们不怕脏。
中间的糕不脏,他们可以自己吃,也可以送人。
燕枝挽起衣袖, 坐在小板凳上,乖乖剥着红糖糕。
他手上动作不停,心里却止不住地发颤。
被他随手塞进怀里的诏书,像是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又像是一团大火球,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烫伤。
燕枝始终想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立他为后。
是假的吧?
他一定是在做梦。
燕枝放下红糖糕,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蛋。
“啊……”
好痛,看来是真的。
他外出这一个多月,除了学赶车,就是学做点心,才学武功没有半点长进,陛下怎么会立他为后?
要么是陛下失心疯了,要么就是……
陛下想用诏书引他上钩,抓他回去!
燕枝想到这一点,“噌”的一下从板凳上站起来。
小板凳摇晃两下,倒在地上。
楚鱼抬起头,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你干什么呢?一会儿掐自己,一会儿站起来的。”
“我……”燕枝回过神来,也看向楚鱼,紧张地揪了揪衣袖。
他忘了,楚鱼还在这儿呢。
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想想该怎么向楚鱼解释。
他不太会撒谎,之前为了出宫,向陛下撒过谎,后来为了隐藏身份,在自己的姓名上撒过谎。
但都没有被人当面戳穿过。
现在……
“那个……”燕枝清了清嗓子,怯怯道,“阿鱼,你刚刚看见了吗?陛下立的皇后……”
楚鱼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燕枝虚张声势:“皇后的名字,竟然和我的一样耶!”
楚鱼神色了然,送给他两个字:“瞎掰。”
“就是这样啊。”燕枝还试图挣扎两下,“不过皇后姓‘燕’,是轻声。我姓‘虞’,名叫‘燕枝’,是重声。”
“继续瞎掰。”
“你说,我和皇后撞了名字,我要不要……把名字改掉呢?要不然还是坦荡一点,你以后就喊我的全名吧,你觉得怎么样?”
“瞎掰完毕。”
楚鱼根本就不信他。
燕枝红着脸,脑袋越来越低,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小:“我没有瞎掰,就是撞名字了。”
“你当我是瞎子、聋子、傻子吗?”
楚鱼把手里的红糖糕往蒸笼里一摔,似乎很是不悦。
“那两个官差一来,你就哭了。”
“一看见诏书上有你的名字,你整个人都傻了。”
“刚刚我们回来,你还发了一路的呆。”
“这只是撞名吗?这是撞人了吧?”
“燕枝,我把你当成好友,带你认识街坊邻居,带你去卖糖糕,我还把我家传的手艺都教给你,而你,你竟然瞒着我一个天大的秘密……”
楚鱼满腹委屈,想要大声控诉,又怕巷子里邻居听见,最后还是压低了声音。
“你觉得这合适吗?啊?我们还是好友吗?”
“对不起嘛。”燕枝连忙在他面前蹲下,拉住他的衣袖,认真地看着他,“我当然有把你当做好友,但是这件事情太……太危险了,我不想连累你。”
楚鱼问:“有多危险?”
“特别、特别危险。”燕枝一脸恳切,“会害死你的。”
“我不怕死。”楚鱼正色道,“我死不了。”
燕枝不懂,皱着小脸,疑惑地看着他。
“放心吧,反正我不会有事的。”楚鱼道,“把你的事情跟我说。”
“不行……”
“跟我说!”
楚鱼态度坚决,否则就跟燕枝绝交。
燕枝也同样执拗,点了点头:“那……那还是绝交好了。”
“你!”楚鱼震惊,“你竟然真的想跟我绝交?!”
“反正我不能告诉你。”燕枝道,“告示已经贴到这里来了,他们马上也要找到这里来了,我们还是假装不认识好了,这样就不会连累你了。”
他已经连累过谢仪了,不能再连累楚鱼了。
燕枝吸了吸鼻子,认真叮嘱:“要是以后有人问你,你千万要说不认识我,和我没什么交情,知道了吗?”
“回来,回来!”楚鱼拉住他,“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走的是‘追妻火葬场’攻略剧本,对吧?”
“什么?”燕枝眨巴眨巴眼睛,更不明白了,“什么追其?什么火葬?”
“你不懂啊?”楚鱼想了想,又道,“我的意思就是——”
“你之前是宫里的宫人,还和陛下有过一段,亲过抱过,对吧?”
“但是陛下对你不好,一直欺负你,一直不给你名分,对吧?”
“于是你就从宫里跑出来了,现在陛下正派人到处找你,而你不想让陛下找到。”
“实在是找不到你,陛下后悔了,于是昭告天下,你是皇后,让你回去,对吧?”
楚鱼每说一个“对吧”,燕枝的眼睛就睁圆一分。
“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什么都知道。”楚鱼自信。
好吧,既然他全都猜到了,那燕枝也就没有必要苦守秘密了。
“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燕枝垂下眼睛,“陛下没有后悔,他不会后悔的。陛下大概只是觉得,原本一直围着他转的小狗忽然跑了,有点不舒坦而已。”
楚鱼却道:“还有一点我说错了。”
燕枝抬头:“什么?”
“你不是宫里的小公公嘛?可我看你上茅房,都是站着的啊。”
楚鱼一面说着,一面故意伸手掀他的衣摆,似乎很好奇。
“哎呀!”燕枝赶忙打开他的手,往后退去,“楚鱼,住手!不可以!”
楚鱼追着燕枝,两个人跟两只小狗似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追来追去。
跑了一会儿,燕枝没力气了,扶着停在院子里的木车,在上面坐下。
楚鱼追上来,也在他身边坐下。
两个人晃着脚,看着天上阴云。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转过头,小心翼翼地看向对方,同时开了口——
“那你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吗?”
“那你现在还生气吗?”
楚鱼率先回答:“不生气了。其实我也有事情瞒着你,你想知道吗?”
“不。”燕枝用力摇摇头,“我不想。”
“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的秘密啊。”燕枝理直气壮,“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小燕儿,你真傻,你应该用你的秘密跟我交换才对。”
“不要。我的秘密被你猜到了,是你有本事。我猜不到你的秘密,是我没本事。这不是交换。”
“哈哈哈!”楚鱼没忍住笑出声来,“好吧,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嗯。”
缓了口气,楚鱼又道:“还好那两个官差不敢直呼皇后姓名,镇子上的人又大多不识字,不然你早就暴露了。”
“我已经把告示撕下来了,应该不会有事的。”
“你还打算去其他地方吗?”
燕枝思索片刻,最后摇了摇头:“不了。”
“石雁镇已经足够隐蔽了,外面肯定查得更严,我待在这儿,他们搜过来还需要一些日子,就算他们搜过来了,镇子里有河,后面就是山,我还能跑。要是我现在跑出去,一定是自投罗网。”
“况且,我已经在这里买了屋子,也交到了你这个好友,就不走了。”
“有道理。”楚鱼又道,“从今日起,你就一口咬死自己姓‘虞’,谁问都不松口。”
“好。”
“还有你这张脸——”楚鱼皱起眉头,严肃地看着他。
燕枝摸摸自己的脸颊:“怎么了?”
楚鱼跳下车:“我从灶台里弄点锅灰给你抹上!”
“不要,好脏……”
“你懂什么?这叫易容!”
这日下午,两个人都没出门。
楚鱼继续研究新点心。
燕枝顶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蛋,活像一只刚钻过灶洞的小花猫,蹲在灶台边,帮他生火添柴,还帮他打下手。
楚鱼磕了两个鸡蛋,取走蛋黄,只留蛋清,放在碗里,又拿了三只筷子给燕枝,让他使劲搅,用力搅。
燕枝抱着大瓷碗,认真搅,一直搅。
他一边搅,一边问。
“阿鱼,好了吗?我的手好酸。”
楚鱼凑过来看了一眼,往里面加了半勺糖:“继续搅。”
“呜呜……”燕枝可怜巴巴地问,“还要搅多久啊?”
“搅到起大泡。”
“蛋清怎么会起泡泡嘛?”
“我来。”
楚鱼见他实在是累了,就把东西接了过来,自己继续搅。
期间又加了两次糖,两个人合力,搅了快半个时辰。
最后,碗里的蛋清膨胀起来,变成一大坨白颜色的东西。
“奶油!”燕枝眼睛一亮,“是奶油!”
楚鱼纠正他:“不是,只是蛋白霜而已。”
“哇,阿鱼,你好厉害啊,你竟然会做这个。”
“那当然。”
燕枝蹲在他身边,看着蛋白霜的眼睛亮晶晶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现在可以吃吗?我可以吃一口吗?就一口?”
“不行。”楚鱼把东西抱走,“这是生的,吃了拉肚子。”
“噢。”
楚鱼把蛋白霜倒进之前调好的面糊里,搅拌均匀:“上午做的蛋糕就是鸡蛋糕,这回的蛋糕应该会更松软。”
燕枝跟在他身后,来到灶台边,崇拜地看着他,惊叹声不断:“哇……哇哇哇!”
楚鱼把面糊放进蒸笼里:“对了,你怎么知道‘奶油’?”
“我……”燕枝顿了顿,不好意思地说,“陛下给我吃过奶油泡芙和奶油蛋糕,奶油泡芙就是外面有一层面皮,里面……”
“我知道!”楚鱼忽然道,“我知道是什么。”
“你也知道?”燕枝疑惑,“陛下说,泡芙只有他一个人有呢。”
“我当然知道。”楚鱼拍拍燕枝的肩膀,“好燕儿,谁说奶油泡芙只有他一个人有?虽然我买不起,但是我会做!”
“真的嘛?”
“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等我做出奶油泡芙,让你一次吃个够!”
“谢谢你,阿鱼,你真好!”
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燕枝都高兴。
他蹲在炉灶前,专心往里面添柴,把炉子烧得旺旺的。
楚鱼站在炉子边,观察了一会儿面糊的变化,就把盖子盖上了。
他似是随口问:“那个陛下……给你吃过几个泡芙啊?”
燕枝脱口而出:“十二个……”
他全都记在心里了,就算可以忘记,也没有那么快忘掉。
“那还挺多的。”
“很多吗?”燕枝抬起头,紧张地看着他,“奶油泡芙很贵吗?”
“不是啊。”楚鱼道,“我的意思是——”
“你脾气那么软,又那么爱吃泡芙,最后还是决定要离开皇宫,说明陛下对你肯定很不好,对不对?”
“其实……”
燕枝抿了抿唇角,低下头去,盯着灶火。
火焰有些燎眼睛,他看着看着,就没忍住红了眼眶。
“诶,你别哭啊。”楚鱼见他不太对劲,连忙在他身边蹲下,“不就是几个泡芙吗?还想让我们燕枝一辈子替他卖命吗?绝对不能!”
燕枝眨了眨眼睛,忍住眼泪。
“他就是故意欺负你不懂。别哭了,我给你做泡芙吃。”
燕枝吸了吸鼻子,用力点点头:“嗯。”
*
石雁镇里没有牛乳。
忙活一个下午,楚鱼只是用油煎出了“泡芙”,没做出“奶油”。
但燕枝还是很喜欢,吃了好几个。
“好像酥饼一样,酥酥脆脆的,也很好吃。加点豆沙,简直和奶油泡芙一模一样。”
“那当然了。”
两个人把自制泡芙当晚饭吃了,继续研究点心。
最后他们决定,明日早点起来,多做一蒸笼的蛋糕,定价和红糖糕一样。
要是大家都喜欢,接下来就多卖一些。
要是不行,就换品种。
反正他们现在有两个人,一个点心、一个点心试过去,总能试到合适的。
况且马上就要过年,大家都更舍得花钱,此时不赚,更待何时?
烧得正旺的灶火边,燕枝和楚鱼围在一起,掰着手指头,算账算到半夜。
“不对,做蛋糕和红糖糕的价钱不太一样,红糖贵一点。”
“那就这样算……”
“算了算了,算也算不清楚,明日卖了就知道了。”
“嗯。”
两个人对视一眼,笑着击了个掌。
楚鱼道:“等赚了钱,我们就去集市里面租一个店面,外面做店铺,里面做灶房,你在外面卖糕,我在里面做糕,这样就不用搬来搬去的了。要是店面大一点,我们还能在里面吃住,这边的屋子也可以卖掉。”
“我才不卖。”燕枝道,“这是我的屋子,我不卖。”
“留着也行。等再赚点钱,我们就去城里开糕点铺子,最后去都城开,赚他个一百两、一千两。”
“我也想赚多多的钱。”燕枝捧着脸,“阿鱼,哪里有卖奶油泡芙呢?我想自己买来吃。”
“这个……”楚鱼哽了一下,“再说罢,以后我买给你吃。”
眼见着天色晚了,两个人明日还要早起,把灶火熄灭,就要睡了。
楚鱼把燕枝送到家门口,看着他进去。
他还不放心地叮嘱:“你晚上睡觉锁好门窗,有事情就喊我。”
“好。”
燕枝和楚鱼待在一块儿的时候,还觉得很自在、很舒坦。
一和楚鱼分开,他一个人待在屋里,就感觉有点害怕。
他怕陛下从天而降,怕陛下的人把他的小院团团包围。
燕枝牵着糖糕,回到房里,让糖糕就在床榻边睡。
“你还是跟我一起睡吧,不要出去了。”
“嗷呜——”
燕枝脱掉外裳,简单擦了擦手和脸,就要上床睡觉。
在黑暗里躺了一会儿,他还是害怕,干脆爬起来,翻出自己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把匕首。
燕枝坐在榻上,用力拔出匕首。
匕首锋利,皎洁的月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寒光,映在他眼中。
燕枝定定地望着匕首,因为胆怯,几乎有些喘不上气,胸脯起起伏伏。
虽然楚鱼一再说明,他不怕被连累,但他还是不能置楚鱼于险境。
他只能靠自己。
之前他一直躲着陛下,是想着陛下找不到他,总有一日会放弃。
可是现在,陛下显然咬死不放,整个大梁都不安全。
要是陛下真来了,他就……
不管怎么样,燕枝把匕首收好,藏在枕头底下。
他侧躺着,蜷着身子,一只手拽着被子,一只手握着匕首把,做着全是陛下的、混混沌沌的梦。
慢慢地、慢慢地,就这样睡了过去。
*
五日后。
萧篡率领一众亲卫,抵达淮郡。
与五日前一样,当地官员在城门外肃立迎接。
“拜见陛下!”
萧篡骑在马上,同样问了他们两个问题——
“立后之事,是否已经昭告天下?”
“燕枝是否来到官府,自陈身份?”
淮郡官员的回答,与安郡官员一模一样。
萧篡知道是没找到,也懒得再问,直接骑着马,入了城。
他想不通。
燕枝想当皇后,所以他立燕枝为后。
燕枝不想他选秀,所以他不再选秀。
燕枝想让他服软,所以他递了台阶。
这些事情都是燕枝想要的,他也做了,为什么燕枝还是不肯出现?
马蹄踏过南方独有的石板街,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
萧篡不明白。
从前他招揽隐居山林的人才,只消下一封诏书,派几个大臣去找,就能找到。
就算是属性全满的人才,也不会不出现。
他已经立燕枝做皇后了,燕枝不该欢天喜地,高高兴兴地回到他身边么?
萧篡拽着缰绳,转过头,望着飘浮在空中、仅自己可见的好感面板。
诏书发出已经十日,传令官出发也已经十日。
他确信,整个大梁都知道燕枝是皇后这件事情了。
可燕枝对他的好感,还是一动不动。
反倒是那个楚鱼……
燕枝对他的好感,已经升到了八十九。
在“喜欢阶段”的最顶层,只差最后一点,燕枝对他就是“深爱”了。
深爱……
燕枝怎么能够深爱其他人?
不可以!燕枝只能爱他!燕枝只许爱他!
这么久了,萧篡原本以为,自己早已能够冷静看待。
反正燕枝在外面,总会与人相识,与人交好。
可是如今,看见好感面板上明晃晃的正红大字,他还是忍不住怒火翻涌。
萧篡攥紧手中缰绳,缰绳死死嵌入他前几日割手茧、划破的刀口里。
伤口裂开,血肉外翻,血珠滴落,隐入战马鬃毛之中。
萧篡却不肯松手,咬着牙,将缰绳按得更深。
他早已习惯用疼痛维持冷静,保持头脑清醒。
燕枝不肯来见他,要么是因为,他还没听到立后消息,要么是因为……
当皇后,是燕枝之前的愿望。
现在的燕枝,已经不想当皇后了,他不稀罕皇后的位置。
不……不对……
萧篡皱起眉头,不愿细想这个可能。
燕枝不可能不想当他的皇后。
就当是为了皇后每个月百两的俸禄,就当是为了留在他身边,能继续吃奶油泡芙。
燕枝绝不可能……
战马之上,帝王高大的身形几不可见地晃了晃。
萧篡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但他很快就拽住缰绳,重新坐稳了。
他还得再想办法,再想办法。
萧篡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路过百姓身上。
淮郡繁华,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百姓见有马队过来,便纷纷退到路边,避让他们。
萧篡闭了一下眼睛,似是随口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跟在他身后的当地官员答道:“回陛下,今日是腊月十八。”
萧篡淡淡道:“要过年了。”
“是。南面习俗要做糍粑,蒸粿饼,所以街上人多些。”
“南边各州郡,过年可热闹么?”
官员拿不定主意,只道:“百姓过年礼佛,看花灯,看杂耍,还算是热闹。不过自然比不上都城。”
萧篡冷声道:“朕赐你们一个恩典。”
一众官员连忙俯身行礼:“陛下——”
“除夕那晚,南面各州郡,放点烟火看看。”
燕枝最爱看烟火,萧篡不信他不来。
第34章 除夕 枝枝过年,疯狗发癫
“小燕儿, 好消息!好消息!”
这日正午,燕枝和往常一样,在集市上摆摊卖糕。
镇子里的人大多回去吃午饭了, 没什么客人,和他一起摆摊的几个摊主, 也都犯着懒,没怎么说话。
燕枝坐在小板凳上, 双手捧着脸, 也正走着神。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燕枝抬头看去, 只见楚鱼赶着驴车,车上载着大包小包, 挥舞着柳枝鞭子,正朝这里赶来。
“诶!我在这儿呢!”
驴车走得太慢,楚鱼有点儿嫌弃, 干脆直接跳下车, 朝这边跑来。
他跑到燕枝面前,燕枝站起身, 拿出水囊和水杯, 给他倒了杯水。
“给。”
“谢啦。”楚鱼接过杯子, 仰起头,“咕咚咕咚”咽下去。
燕枝撑着手,好奇地看着他:“你今天去城里进货,顺利吗?”
“嗯。”楚鱼点点头,“红糖白糖都买到了,还买了点茶叶,晚上回去给你做奶茶喝。我们买的多, 还便宜了不少。”
“那就好。”
石雁镇太小,寻常人家买糖啊面啊,一点点就够了。
他们做点心用得多,还是去城里进货更划算。
所谓的“城里”,其实也不是什么大地方,就是一个离他们比较近的小城。
楚鱼又道:“我问了卖糖的老板,我们这儿没有牛乳,不过他可以帮我们留意看看,问问从西边北边来的货船。正好现在天冷,牛乳送过来不会酸掉。”
“有了牛乳,我就能给你做——”
楚鱼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奶油。有了奶油,我们就能做奶油泡芙了。”
“好啊!”燕枝欢天喜地,“谢谢你,阿鱼。”
“还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
楚鱼清了清嗓子,双手叉腰,朗声道:“上元节的时候,城里会放烟火!”
此话一出,原本昏昏欲睡的众人都抬起头来,燕枝也跟着睁圆了眼睛。
“什么?烟火?”
“真的吗?”
“对啊!”楚鱼道,“我上午去城里,看见城门口贴着告示,上元节放烟火。据说是官府老爷安排的,特意从北边请来的匠人。”
“真是难得,往年我们这儿可没有烟火看。”
“也不知道这北边的烟火,和我们这儿的,有什么不一样的。”
众人来了兴致,热切讨论着。
“小燕儿啊,到时候你肯定要去的吧?能不能搭你的驴车啊?我给你钱!”
“也带我一个!小燕儿,也带我一个!”
“烟火指定要在夜里放,你们在城里有亲戚吗?总不能让小燕儿赶夜路吧?到时候翻了就不好了。”
“我有,我有个表姑在城里,住她那儿。”
“得了吧,你去年还跟她在街上对骂呢。”
“就是说,那是烟火,升到天上的。我们在镇子里也能看见,费劲巴拉跑去城里做什么?”
“那能一样吗?城里看烟火,那得多大啊!”
他们正说着话,楚鱼转过头,对燕枝道:“小燕儿,我们得抓住这个机会。”
燕枝站在他面前,揪着衣袖,似乎正出神。
“上元节那晚,肯定有很多人去城里,我们得多做点糖糕,到时候拿去卖,又能挣钱,又能看烟火。”
楚鱼见他出神,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
“阿鱼……”燕枝回过神来,小声道,“我……我就不去城里了,我留在家里做点心。”
见他神色为难,楚鱼大概猜到了什么,压低声音:“你怕被抓到啊?”
“嗯。”燕枝认真点点头。
他只是想,南边官员,一定也是听陛下的命令。
陛下忽然让他们放烟火,或许是为了与民同乐,或许是为了庆贺天下一统,但也有可能是——
为了他。
燕枝可不会自作多情,以为陛下放烟火,只是为了给他看看。
他在陛下身边的时候,陛下都不让他多看,如今他跑了,陛下就更不可能让他看了。
应该是为了抓他。
“不会吧?我们这儿这么偏僻,而且我这回进城,特意在城里看了看,没有士兵看守,一切如常。”
“我与陛下,从前也看过烟火,只不过……没怎么看就结束了,所以我猜,有可能是陛下为了钓我上钩,所以……”
“也有道理。”楚鱼略一思忖,也不再强迫他,“那你就别去了,在家里看也一样。”
“好,你在外面行走,也要小心。”
“放心吧,没事的。”
楚鱼稍微宽慰他两句,就赶着驴车回家去了。
糖在日头底下晒久了要化,他得赶快把东西放起来。
燕枝看着他离开,最后坐回小板凳上,托着腮帮子,皱着小脸,忧心忡忡。
理智告诉他,他已经躲得够远、够偏僻了。
就算陛下一个镇子、一个镇子地找,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他。
可是……
他总感觉心里闷闷的,很不舒服。
燕枝一直都能感觉到陛下的气息和威压。
极其强势,极其霸道,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席卷而来。
他远离大梁宫的时候,这股威压慢慢减弱。
而现在,威压再次出现,并且越来越明显。
就像有一头野兽,隐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将他视为猎物,脚步无声,缓缓靠近。
不知道什么时候,野兽就会从林子里一跃而起,一口咬住他的后颈。
想到这里,燕枝忙不迭捂住自己的脖子,环顾四周。
他……还是害怕。
*
燕枝喜欢看烟火,喜欢凑热闹。
又是烟火,又是杂耍的,他不可能不来。
萧篡坐在案前,面前是平铺展开的舆图。
舆图之上,多了一道朱砂画出来的红线,从梁都到淮郡,一路南下,水路贯穿的线。
他方才传召了魏老大和几个货船伙计,仔细问过上次货船航行的路线,就是这一条。
货船的目的地是淮郡,最后也确实在淮郡靠岸了。
不过燕枝中途下了船。
大概是燕枝事前叮嘱过他们,魏老大和几个伙计梗着脖子,咬死不承认,燕枝搭过他们的船。
萧篡原本想让人把魏老大和几个伙计带下去,严刑逼供,打到他们招供。
但是……
他猛地一拍桌案,对上他们惶恐的神色与目光。
下一瞬,众人的脸在他面前变换扭曲,最后竟变成了燕枝。
——燕枝站在他面前。
燕枝揪着衣袖,皱着小脸,要哭不哭地看着他。
燕枝抬起头,眼里蓄满泪珠,看着他,对他说——
“陛下已经踢了谢仪一脚,陛下已经把谢仪关进净身房过了,陛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陛下,奴只有这么几个好友,难道陛下要把他们全都打一遍么?”
“若是如此,奴……”
——“朕当然不满足!”
萧篡重重一拍桌案,众人不知他在同谁讲话,只得连忙俯身跪下。
他当然不满足!
要不是怕燕枝又哭,他恨不得把谢仪给宰了。
还有魏老大,还有楚鱼。
统统宰了!
燕枝眼里只能有他一个人,燕枝心里也只能有他一个人。
从前燕枝在的时候,他连烟火都不愿让燕枝多看一眼,难道他能忍受燕枝总看旁人?
可就在这时,他面前的燕枝,也跟随众人一同,俯身下跪,低头叩首。
他说:“奴愿以十年苦劳,换所有好友平安度日。”
这是一个月前,萧篡去谢仪庄子上,燕枝托那个看门的老仆,给他带的话。
虽然话是老仆说的,但萧篡自然而然地就想出了燕枝说这话时的模样。
燕枝垂着眼睛,耷拉着嘴角,眼泪珠子要掉不掉的。
可怜兮兮,委屈巴巴。
要是不顺着他,他下一刻就要大哭起来。
于是,萧篡按在案上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
萧篡思忖良久,最后缓了语气,淡淡道:“下去罢。”
魏老大与一众伙计这才松了口气:“是,多谢官爷。”
“一人拿一块金饼,就当是朕——”萧篡顿了顿,“我代燕枝付的船费。”
魏老大忙道:“不不不,燕枝公子已经付过了……”
话出了口,他才察觉不对,连忙抬起手,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天杀的!他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
他忐忑地看着萧篡:“官爷,草民是说……我等不曾载过燕枝公子,所以……”
萧篡却轻嗤一声,似乎并不把他说漏嘴的话放在心上,低下头,摩挲着桌案底下的什么东西。
他头也不抬,继续道:“下去罢,他付的是他付的,我给的是我给的。谢你们照顾了他一路,没让他上了贼船,也没把他给宰了。”
“是,多谢官爷。”
魏老大抱拳行礼,带着一众伙计出去。
底下官员会把说好的金饼给他们,房门关上,萧篡沉默着,把藏在桌案底下的小衣拿出来。
不错,方才同他们说话,他一直在摸燕枝的小衣。
要不是有燕枝的气味在,他早就控制不住自己,让人把他们拖下去了。
萧篡皱着眉头,看着舆图上的红线,又拿起朱砂笔,在红线周围画了一个上宽下窄的椭圆。
南方多山,燕枝脚程也不快,就算有驴,也走不远。
他记得,那个杨大嫂第一次出现在好感面板上,正巧是在魏老大的船抵达淮郡的时候。
算算日子,倘若燕枝一到南边就下了船,那他有五六日可以赶路。
倘若是中途下船,则是三四日,走的路更短。
所以燕枝绝对跳不出这个圈。
搜查范围又缩小了很多。
萧篡眉头皱得更紧,又拿出一张纸,把圈里城镇名字,由南至北抄录下来。
从除夕排到上元节,一日一城,正好排满。
萧篡喊来跟随近臣,将纸张交给他们。
“按照这张纸上的顺序,依次安排烟火表演。”
“让虎贲营和当地官员接洽,烟火表演当日,看守各处城门,盘查进出百姓。一众将士扮作平民百姓,不得披甲戴盔。”
“一旦发现燕枝踪迹,不得打草惊蛇,暗自跟随,摸清他住在何处即可。”
“朕——”萧篡反手将燕枝的小衣叠好,揣进怀里,随后站起身来。
“即刻启程,与你们一同前往。”
两个近臣、一众亲卫抱拳领命:“是!”
*
年节一日一日近了。
这一个月以来,燕枝和楚鱼合伙做生意,扣去成本,满打满算,两个人也赚了二两银子,一人分得一两。
燕枝拿着钱,给娘亲买了点水果贡品,又给糖糕和花生糕买了大骨头和精草料。
这些东西都不贵,剩下的钱,燕枝找猎户买了两只野兔子,又拿去裁缝铺,给自己做了一顶新帽子和一条新围脖。
新年就要穿新衣、戴新帽,不过他的衣裳都还没破,就先不做了。
楚鱼和他一块儿买了兔子,给自己做了块外搭,也挺暖和的。
除了置办年货,他们这几日都忙着做点心、卖点心。
石雁镇中人会用红糖糕祭祀先祖,也会搭配着其他糕点。
他们两个人,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眼睛都还没睁开,就是揉面烧火。
糖糕和花生糕日日跟在他们身边,都快被腌入味儿了。
楚鱼教燕枝把面团捏成桃花模样,又教他用胭脂在点心上面点小红点儿。
燕枝点着点着,往自己额头上也点了一个。
他本就生得好看,再点一个小红点儿,就更喜庆了,看着跟画上的小娃娃似的。
镇子上的老人家都喜欢他,找他买糕。
于是他们卖的糕更多了,也更忙了。
一晃眼,就到了除夕这天。
从前楚鱼一个人过活,也不在意什么除夕不除夕的,能挣钱就行。
但燕枝不行。
他特别在意这些。
于是他在市集上一边卖糕,一边趁机买东西。
只要没有客人过来买糕,他就飞快地跑去买菜。
就这样见缝插针,他买了肉、买了鱼、买了糍粑,还买了一小坛米酒。
楚鱼过来补货的时候,看见燕枝坐在小板凳上,身边的大鳜鱼还甩着尾巴,在地上扑腾着,整个人都惊呆了。
“哇,你今日不会还倒贴钱买菜了吧?”
“没关系的,我出钱。”
“你不想和我一起吃年夜饭吗?”
“想啊!”
“那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出钱?”楚鱼把蒸好的糕给他,又把他买的菜拿走,“我先回去准备,这几笼卖完,你也回来吧。”
“好。”
到了下午,日头稍稍往西斜的时候。
市集上就没什么人了,大家都收摊回家去了。
蒸笼里只剩下最后两块红糖糕,燕枝也没打算再卖,收拾收拾,就装车回去了。
他一回到甜水巷,还没进去,就闻到一阵油炸的香气。
燕枝深吸一口气,推开楚鱼家的木门:“阿鱼,你在炸什么啊?好香!”
楚鱼围着围裙,站在炉灶前,正用长筷子拨弄锅里的东西。
他淡淡道:“阿鱼在炸鱼。”
燕枝笑了笑,把东西放好,把花生糕拴好,洗了手,就跑到他身边:“我来帮忙!”
他围上自己的围裙,朝锅里看了一眼:“哇,你好厉害啊,怎么能把鱼做得像花一样呢?”
“切个花刀就行了。”
“你真厉害,不仅会做点心,还会做各种菜。”
“我可是去很多地方进修过的、内外兼修的好厨子!”
“嗯嗯。”燕枝转过头,伸手捏了捏已经炸好的肉丸子,觉得不太烫了,就捏起一个,塞进嘴里,“嗯……好吃!”
“那当然!我的独家手艺!”
燕枝把肉丸咽下去,忽然认真地喊了一声:“阿鱼。”
楚鱼抬头看他:“干嘛?”
燕枝的眼睛亮晶晶的:“你真是个大好人。”
楚鱼无奈:“我算是知道了,谁给你弄吃的,你就说谁是大好人。昨日柳大爷给你一个菜粿吃,你也说他是大好人。”
“你就是大好人!”
“知道了。把豆腐和菜切一下,再做一个汤。”
“好!”
两个人忙活到傍晚时分,竟也弄出一桌像模像样的菜。
燕枝叉腰:“我们真厉害!”
楚鱼解开围裙:“是我真厉害!”
吃年夜饭之前,两个人按照南边的规矩,在院子里摆起桌案,祭拜天神。
两个人并排而立,分别拿着三炷香,跪在案前。
楚鱼小声问:“你来说?我来说?”
燕枝懵懵懂懂:“要说什么?”
“算了,还是我来说。”
楚鱼捏着立香,轻声道:“天神在上,今日是除夕佳节,我和燕枝特意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祭拜天神。”
“烦请天神保佑。保佑我来年赚大钱,赚一千两银子,把点心铺开到都城去。保佑燕枝平平安安,安安稳稳,不要被抓回去。”
原来是说这个啊。
燕枝看着楚鱼一本正经的侧脸,想了想,也道:“天神在上,我虞燕枝,愿与楚鱼结为异姓兄弟——”
楚鱼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转头看着他。
偏偏燕枝说得认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我当。烦请保佑楚鱼赚大钱,平安喜乐。”
说完这话,两个人便站起身来,把三炷香插进香炉里。
等插好了香烛,楚鱼才道:“真是个笨蛋,哪有你这样许愿的?”
“就要这样。”燕枝理直气壮,“阿鱼和阿燕,听起来就很像兄弟吧?”
“嗯……”
这个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
两个人回到屋子里吃年夜饭。
楚鱼屋子里的家具也不新,桌子还缺了一个脚,用石头垫着。
他们面对面坐着,燕枝抱着酒坛,给两个杯子都倒满。
燕枝举起酒杯,大大方方地递到楚鱼面前。
楚鱼扭捏了片刻,也举起杯子,同他碰了一下。
米酒很甜,一点儿都不辣。
但燕枝喝了两杯,就红了脸。
他顶着红红的脸颊,一会儿拉着楚鱼,一会儿拉着糖糕,在屋子里转圈圈。
楚鱼撑着头,目光跟着他在屋子里乱转:“你能不能别转了?我头晕。”
“不行!这是我在宫外过的第一个年!”
燕枝像一只花蝴蝶,跑来跑去,飞来飞去。
虽然酒菜比不上宫宴上的,但是楚鱼做的菜也很好吃!
虽然没有歌舞,但是他可以跳!
虽然没有陛下……
但他还是很高兴!
不需要陛下!他再也、再也不需要陛下了!
“哎呀……”
燕枝被椅子腿绊了一下,楚鱼伸手要扶住他,他却自己爬回了椅子上。
燕枝双手捧着脸,透过昏黄的烛光,仿佛看见了陛下的面庞。
他不由地弯起眉眼,笑得天真。
“你笑什么?”
“滚开……”
“你说什么?”楚鱼震惊。
“滚开!”
就算嘴里说着最坏的话,燕枝还是那副纯良天真的模样。
“滚开,什么陛下?最讨厌了!给我滚开!”
楚鱼叹了口气。
好罢,看来他是喝醉了。
接下来还要守夜呢,也不知道该怎么守。
*
除夕当夜。
轮到淮郡当中的一个小城放烟火。
城中百姓吃完年夜饭,就陆陆续续出来了。
萧篡穿着便服,背着手,站在城楼上,看着底下人头攒动,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没有,不是。
没有看到燕枝,燕枝不在这里。
不多时,人多起来,当地官员上来请示。
“陛下,时辰差不多了,是不是……”
“再等等。”萧篡不死心。
“是。”
萧篡继续用目光搜寻,用鼻尖嗅闻,试图从风中捕捉到燕枝的气味。
直到大臣来问第三遍,他也没有找到燕枝的任何踪迹,他才叹了口气,终于妥协。
“放罢。”
“是。”
萧篡不喜欢烟火,从来都不喜欢。
所以他下了命令,转身就要走下城楼,赶往下一个城镇。
可就在他走下城楼石阶的时候,忽然听见“嗖”的一声,紧跟着,一束火光照亮城楼。
萧篡攥着拳头,不由地回头看去。
又一束烟火升空,在他眼里绽开。
城楼下百姓惊叹,城楼上萧篡却面不改色。
他不喜欢烟火,甚至厌恶烟火。
因为燕枝看烟火的时候,总是盯着它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
就像是……他很喜欢、很喜欢烟火一般。
萧篡打心底嫉妒。
他嫉妒烟火,嫉妒烟火一个死物,竟然能和他一样,独占燕枝的目光这么久,竟然能享受和他同等的待遇。
他嫉妒得要发疯。
所以每次都城里放烟火,他都要捧起燕枝的脸,把燕枝的脑袋转回来,让燕枝的视线重新落在他的身上。
他都要喊“跳过”,让燕枝只能看他。
可是这时……
萧篡眼前忽然浮现出八月庆功宴上,燕枝没看见烟火时,失望难过的表情。
他想,燕枝是不是因为没看到烟火,才离开的?
他又想,是不是那时,他让燕枝看完了烟火,燕枝就不会走?
至少不会那么快就走?
萧篡沉默着,收回目光,吩咐亲卫:“传令下去,除却朕先前说过的那几个城镇,其他城镇,年节也放烟火。”
这样,就算燕枝不在他圈起来的那些地方,也能看见。
这回放烟火,他不只是为了抓住燕枝,他只是——
忽然想补偿一下燕枝。
第35章 踪迹(有修改) 疯狗闻到了枝枝的气味……
一转眼, 就到了上元节。
这日清晨,窗外天色还黑压压的,燕枝就从床上爬起来了。
他闭着眼睛, 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迷迷糊糊地缓了一会儿神。
“啊——”
燕枝抬起手,掩着嘴, 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然后一鼓作气,掀开被子, 起身下榻。
他拿起榻前叠得整齐的衣裳,给自己披上裹紧, 又用手扒拉了两下头发,把翘起来的头发压下去,用发带系好。
最后他推开房门, 走到院子里, 从井里打了半盆冷水。
从头到尾,他的眼睛都是闭着的, 就像在梦游一样。
直到刺骨的冷水没过他的双手, 燕枝被冻得一激灵, 马上睁开了眼睛。
醒了!他醒了!已经醒了!
燕枝用冰凉的手捂了捂脸颊,低头看见糖糕正围在自己脚边转圈,便轻轻拍了它一下:“走吧,我们现在过去,别吵醒花生糕,让它多睡一会儿。”
“嗷——”
燕枝带着糖糕,来到隔壁院子的时候, 楚鱼已经在里面忙活好久了。
灶房里炉火正旺,锅上热水大开,滚滚热气升腾而起。
楚鱼围着围裙,已经揉好了几大盆面,这个时候,他正把面糊倒进大盆里,准备蒸鸡蛋糕。
燕枝连忙走进去:“阿鱼,你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楚鱼忙活着,头也不抬:“要做的东西太多了,我又睡不着,就干脆起来弄了。”
燕枝挽起衣袖:“那我也赶快来……”
楚鱼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是先洗漱一下吧,省得眼屎掉进去。”
“噢……”燕枝瘪了瘪嘴,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转过身,正准备去打水,又听见楚鱼喊他:“锅上不是烧着热水吗?你舀热水洗。”
“唔?”燕枝眼睛一亮,“热水是给我用的吗?”
“对啊,不然呢?”
“我以为是蒸糕用的。”
燕枝笑呵呵的,跑到炉灶边,舀了半瓢热水,又兑了点冷水,舒舒服服地洗了脸、擦了手。
楚鱼重新把水添满,等水再烧开,就把鸡蛋糕放上去:“弄好了就过来帮忙。”
“知道啦。”燕枝飞快地把用过的水泼掉,回到灶房里,开始工作。
面糊面团这些东西,还是楚鱼来把握。
燕枝就负责把面团分成一个一个小剂子,把它们搓圆捏扁,弄出形状。
如今正是年节,百姓都爱喜庆。
不久前,燕枝突发奇想,把面团捏成桃花的形状,蒸了几个,结果他一拿出来,马上就有人来问,很快就卖出去了。
楚鱼嗅到商机,又抽空教他捏小兔子和小金鱼,燕枝也学得很快。
两个人一合计,最后给有形状的红糖糕涨了价,涨了两文钱,一个卖五个铜板。
正值年节,寻常人家不会在意多出来的一两个铜板,买了回家看着喜庆,他们心里也舒坦。
于是燕枝和楚鱼的进项又多了一点。
积少成多,这一个年过下来,元月还没过半,他们赚的比去年一整个腊月还多。
燕枝手上动作飞快,一只只小兔子从他手里蹦出来,一条条小金鱼从他掌中游出来,最后落进蒸笼里,整整齐齐排好。
又是忙碌的一日。
等天亮了,燕枝就带着蒸好的点心,去市集上卖。
上元佳节,石雁虽然没有烟火杂耍可看,但百姓也是会逛逛街,买花灯的。
燕枝出去卖糕,楚鱼就留在家里,继续蒸糖糕、蒸蛋糕。
到了下午,两个人把点心装车,一切准备就绪,楚鱼启程前往城里。
这是楚鱼第一次去城里卖糕,但他准备了足足三笼蛋糕、五笼糖糕,还有一些裹着糖浆的山橘子糖葫芦。
他信心满满,准备一举在城里打出名头来。
燕枝却有点儿担心,拽着小毛驴缰绳,送楚鱼到镇子口。
一路上,燕枝都在碎碎念:“阿鱼,你赶车的时候要小心点啊,千万别犯困。中午我让你去睡一会儿,你睡着了吗?现在还困吗?”
“要是卖完糕太晚了,你就在城里找客店住一晚上,等明日天亮了再回来,不要着急。”
“要是卖到很晚,还没卖完,那就算了,可能是城里人的口味和我们的不一样,你带回来给我吃掉就可以了。”
楚鱼把自己新做的兔毛外搭披在身上:“知道了。”
燕枝皱着小脸,似乎还是不放心:“晚上风冷,我的兔毛帽子也给你戴。”
“不要。你头太小,你的帽子只能你自己戴。”
“那……杀猪的刘叔今晚也进城,要是有事,你就找他帮忙。”
楚鱼无奈:“我认识刘叔的日子比你长,还是我介绍你们两个认识的呢。”
“噢……”燕枝低下头,又摸摸小毛驴的脑袋,“花生糕,我刚刚才给你喂了草料,你要好好拉车,不许半路泄气啊。”
花生糕叫了一声,应该算是答应了。
燕枝低下头,瞧见跟在自己脚边的糖糕,灵光一闪:“阿鱼,让糖糕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糖糕当然要跟我一起去啊,不然我卖什么……”
话说到一半,楚鱼眉头一皱,忽然反应过来。
“你说的……不会是这条大黑狗吧?”
“嗯嗯。”燕枝用力点头,“它会保护你的。”
糖糕和他站在一起,也用力摇了摇尾巴。
结果“啪”的一声,糖糕的尾巴正好甩在楚鱼的腿上,跟鞭子似的,一下就抽得他龇牙咧嘴。
“好痛!它现在长这么大,跟我一起,客人哪还敢靠近啊?它还这么黑,天一黑都看不见它,要是把它弄丢了,你非得跟我急不可。”
楚鱼一面说,一面往边上退了两步:“再说了,我自己都有点儿怕它呢。”
糖糕也收起尾巴,默默退开,继续黏在燕枝脚边。
它也不要跟这个人出门。
“那好吧。”燕枝没办法了,只能把柳枝鞭子交给楚鱼,“那你自己多加小心。”
“好,你也要小心。我不在家,你早点把门锁了睡觉,不许喝酒啊。”
除夕夜燕枝喝了酒,糊里糊涂的醉猫模样还在眼前。
楚鱼接过鞭子,跳到驴车上,朝他挥了一下:“走了。”
“一路顺风!”
燕枝站在镇子口,目送楚鱼赶着驴车离开,用力朝他挥挥手。
午后日头西斜,映照在燕枝身上,暖洋洋的。
燕枝一直站在原地,不管楚鱼怎么朝他摆手,都不回去。
直到楚鱼赶着驴车,消失在小路前面的转角处,看不见了,他才带着糖糕,转身回去。
“走吧,糖糕,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一人一狗了,回去给你煮大骨头棒吃。”
“汪——”
“哈!你这只小坏狗,昨日在市集上,我让你叫一声给卖菜的婆婆听,你叫的怎么是‘嗷呜’?只有给你吃的,你才会‘汪’,对不对?”
糖糕没有回答,也不能回答,撒开腿就往前跑。
燕枝连忙提起衣摆,追了上去。
*
回到家里。
燕枝点火烧水,给自己煮了碗菜肉稀饭,又给糖糕煮了根带软骨的骨头棒子。
过年这几日,楚鱼给他做了很多大鱼大肉,正好今晚换换口味,吃清淡一点。
吃完晚饭,洗好碗筷,天也差不多黑了。
燕枝搬来一把梯子,爬到屋顶上去。
他刚坐下,低头一看,糖糕还在下面转圈。
没办法,他只好又爬下去,用尽全身力气,把糖糕抱起来,让它把爪子搭在梯子上。
“上!糖糕,爬上去!”
燕枝费了好大的力气,生拉硬拽,才把它弄到屋顶上。
燕枝在屋脊上坐下,用衣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阿鱼还真是没说错,你果真是越长越大了。还记得……那个人刚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才那么一点点,像小松鼠一样,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拎起来。”
糖糕凑在他身边,用温热潮湿的鼻尖拱了拱他的手。
燕枝摸摸它的脑袋:“你还会继续长吗?要是再长下去,我就真的抱不动你了。”
有热闹看,石雁百姓大多都进城去了,燕枝的邻居也不例外。
甜水巷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个人。
燕枝和糖糕依偎在一起,望着山峦重叠的远处。
燕枝问:“糖糕,你看过烟花吗?”
“嗷——”
“很好看的。”燕枝坐直起来,“像我们在灶洞里烧火一样,但又不太一样,就是这样——”
他伸出双手,握成拳头,又在糖糕面前打开,模仿烟火:“嘭——”
“然后就会有‘哗啦’一声,火光四溅,很漂亮的。”
见糖糕没什么反应,燕枝又道:“我这样说,你大概听不懂,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反正就是很好看的,希望这回能放久一点,不要让我只看两眼就没了……”
他话还没完,山的那边,忽然有“闪电”闪了一下。
紧跟着,闷闷的“雷声”传来。
燕枝连忙拉着糖糕,从屋顶上站起来:“快看!”
小小的红色烟火,在山那边绽开。
虽然很小,但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之中,格外明显,格外鲜艳。
燕枝望着烟火,在心里默数三下。
三——二——
太好了!烟火没有马上结束!
所以,他这回应该可以看个够了!
就在这时,一阵风迎面吹来。
燕枝被风吹得晃了两下,一屁股坐回屋脊上。
“哎呀……”
他揉了揉屁股,抱紧糖糕:“还好你长得大,不然我们就被风吹走了。”
“嗷——”
*
这个时候,楚鱼正在城里忙得热火朝天。
他还没傍晚就到了城里,刚找到一个好位置,把糕点卸车,摊子摆好,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就有客人上来问价。
于是他赶忙站起来,给客人介绍点心。
整条路上都是小摊小贩,卖花灯的、卖蜜饯的,还有和他一样卖点心的。
不过其他人的点心,都没他和燕枝做的精巧,所以他的摊子前,总是围着最多的人。
楚鱼忙着介绍、包装、收钱,忙得不亦乐乎,恨不得多生出三头六臂来帮忙。
“看看这个,山橘子酸,但是裹了糖浆,酸酸甜甜的,好吃得很!”
“还有还有,小兔子的还有,我这就来拿!”
“小金鱼的也有,都有都有,稍等片刻!”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忙得不行的楚鱼,忽然抬起头,朝四周望去。
长街上,除了人还是人,都是些普通百姓。
官差士兵只是守在城门前,盘查完就过去了。
他想,燕枝实在是多虑了,根本就没人找他嘛。
要是下回还有这种事情,一定要带燕枝一起来。
城楼之上——
萧篡张开双臂,撑在城垛上,微微倾身,望着底下百姓。
没有,还是没有。
这十五日来,他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每日搜查一座城池,可就是没有见到燕枝的踪迹。
他的推断不会有错,他的嗅觉也不会有错,燕枝一定会来看烟火,燕枝一定就在这几座城池里,怎么可能会找不到?
“啧——”
萧篡皱起眉头,神色不耐,握着拳头,砸了一下城楼。
底下那是个什么摊子?怎么围着这么多人?城楼上根本就看不清。
萧篡心里烦躁,正巧这时,当地官员前来请示,吉时已到,是否可以燃放烟火。
他随意摆了摆手,说了声“放”,便转身走下石阶。
熟悉的烟火升空,萧篡再不曾回头,只是加快脚步,朝城楼下走去。
这些天来,他夜夜都看烟火,看得太多太多了。
在城楼上找不见,他就去人群里找!
放起烟火,人群里脑袋仰得最高,看得最呆、最入迷,看得要流口水的那个人,就是燕枝!
萧篡不管不顾,拨开人群,穿过人潮,锐利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一个扫过去。
不是,还不是!还没有!
长街之上,挂着长串花灯,风吹过,灯烛摇晃,晃眼得很。
连续十五日在城楼上看烟花,烟火连天,如同炮火一般,晃得他眼睛疼,震得他耳朵疼。
连续一个多月不眠不休,在路上奔波,集中精神找人,纵使他是铜筋铁骨,也受不住。
萧篡下意识停下脚步,站在人潮之中。
一瞬间,花灯重重,烟火巨响,人声鼎沸,一片混乱,如同滔天潮水一般,同时朝他涌来。
混沌之中,仿佛有一重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周遭所有事物隔绝。
他想怒吼一声“闭嘴”,让所有人都安静点,让全天下都安静点,教他好好找人。
但是话到嘴边,他又怕吓跑不知道躲在哪里的燕枝,只得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亲卫,终于追了上来,见他状况不对,伸手去扶:“陛下……”
“滚。”
萧篡甩开他们的手,闭了闭眼睛,捶了两下脑袋。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眼中仿佛有亮光闪过。
萧篡定下心神,如同林中狩猎的猛虎一般,大步往前走。
燕枝一定在这里!
燕枝一定在……
众人都被头顶硕大的烟花吸引去目光,买糕的人少了些,楚鱼终于可以歇一会儿了。
他把小板凳扶起来,坐在上面,与众人一同抬头望天。
嘭——嘭——
楚鱼捧着脸,轻轻地叹了口气:“唉——”
真好看。
可惜燕枝没来,只能看小小朵的了。
他转过头,看向对面摊位,那是个卖花灯的。
兔子灯、螃蟹灯、莲花灯,一盏一盏,高高挂起,整个摊子都亮着。
远远看着,跟月亮似的。
楚鱼想,等会儿要是他卖完了糕,对面摊位还没卖完,他就过去给燕枝买一盏灯,十文钱以内的。
就当是……弥补一下,他没能看见这么好看的烟花吧。
燕枝那个小傻蛋儿,别人送他一个菜粿,他都能高兴到围着别人喊“大好人”。
他楚鱼在燕枝那儿,已经是大好人了,再送他一盏花灯,岂不是要变成“大大大好人”了?
楚鱼美滋滋的,想到燕枝欢天喜地的模样,又想,既然如此,价钱稍微超出一点点也没关系。
他作为燕枝的结拜哥哥,给弟弟买一盏灯,还要斤斤计较,实在是太不好了。
他捧着脸,眼看着摊子上的花灯越来越少,最后还是按捺不住。
还是现在买一盏吧,省得被别人买光……
楚鱼站起身来,才往外迈了一步。
下一瞬,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他的摊子前面走过。
楚鱼下意识退了回去。
又下一瞬,那个高大的身影停下脚步,倒回两步,在摊子前停下。
楚鱼反应过来,连忙把蒸笼打开,招呼道:“客官看看,要些什么?”
“红糖糕、鸡蛋糕,还有糖葫芦。”
“这一层是春日桃花,枝繁叶茂。还有玉兔捣药,好命长寿。金鱼摆尾,年年有余,都是很好的意头,买一块给家里人,保管一年都顺顺当当……”
楚鱼口才好,准备了一大套的话。
但是他抬起头,见这人眉头紧皱,面色阴沉,思忖片刻,便也闭上了嘴。
“客官看看。”
萧篡一言不发,瞧了一眼楚鱼,又低下头,看向笼中糕点。
糖糕,好熟悉的名字。
不就是谢仪给燕枝吃过的那个?
燕枝还用这两个字,给他捡回来的幼狼起了名字。
萧篡面色阴沉,伸手摸了摸衣袖,拿出一块碎银,放在摊子上。
他拿起一块兔子模样的红糖糕,放在面前闻了闻。
——又香又软,和燕枝身上的味道极其相似!
萧篡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直直地射向楚鱼,几乎将他定在原地。
楚鱼被他强势的威压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客……客人,怎么了?我这糕有什么问题吗?都是我弟弟……我……我娘子做的!”
萧篡根本没在听他说话,舍不得放下红糖糕,又换了只手,拿起另一块红糖糕,仔细嗅了嗅。
——一个是泡芙,一个是糖糕,细闻起来,还是有些许不同。
奶油泡芙有点儿发腻,红糖糕的味道却有点儿清甜。
萧篡垂下眼睛,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燕枝捏着小小的面团,手上动作翻飞,将面团揉成各种样式的场景了。
此处气味太杂,他闻得也不太准确,但是——
“老板,红糖糕怎么卖?”
就在这时,几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大声问道。
他们似乎是喝了酒,身上带着点酒气。
冷风一吹,酒气一冲,原本萦绕在萧篡鼻尖的香甜气味,瞬间消散在风中。
下一瞬,灯烛燃烧发出的焦味,烟火散落发出的硝烟味,齐齐朝他涌来,教他再也找不到燕枝的气味。
萧篡瞬间从幻象中清醒过来。
他捏紧了手里的糖糕,转头看向他们,神色极度不悦。
滚开!不要在这里耽误他找燕枝!
可楚鱼怎么会送客人离开?
他再次打起精神,向他们介绍:“红糖糕、鸡蛋糕,都是我……娘子做的!”
委屈一下燕枝了,他也是为了卖糕挣钱。
楚鱼眼珠一转,张口就来:“我家祖上就是做点心的,我娘子会刺绣、会织布、会剪纸,心灵手巧,能写会画,所以我们家的点心,那是又好看又好吃!来一块,不好吃不要钱!”
“是吗?”
众人被他逗笑,趁着酒劲也好说话,纷纷去掏钱袋:“行,先来两块,包起来。”
“十个铜板,多谢多谢。恭喜发财,万事如意。”
楚鱼笑着把钱收进口袋,抬起头,见萧篡还站在原地,用阴鸷至极的目光瞧着他,心里不由地颤了一下。
这人……该不会是来寻仇的吧?
可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来都与人为善,何曾与人结仇?
楚鱼试探着开了口:“这位客人,您……还有什么事吗?”
萧篡冷声道:“找钱。”
“啊?”楚鱼愣住。
萧篡伸出一根手指,点了一下自己放在摊子上的碎银,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找、我、钱。”
“噢噢,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给忙忘了!”楚鱼连忙低下头,在自己装钱的口袋里翻找,“就要这两个吗?要不要看看糖葫芦?”
萧篡沉默着,把摊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拿了一个。
他想全都买下来。
他还想把方才买过糕点的所有人都喊回来,把他们手里的糕点都买回来。
虽然此处气味杂乱,但他的嗅觉绝不会错。
这些糖糕上的味道,和燕枝的味道极为相似。
这些东西一定有问题!这个人也一定有问题!
楚鱼翻遍口袋,凑好银钱,双手捧着,递给他:“给,找您的钱。”
萧篡也不说话,伸出手掌,接住银钱,拿上他的糕,转身便走。
楚鱼这才松了口气,用衣袖抹去额上汗珠。
这人可真够怪的,这么吓人。
萧篡走到街边,找了个灯火找不到的角落,双手捧着刚买的糖糕,忽然又听见楚鱼快活的笑声。
楚鱼平复好心绪,正与孩童们逗乐,哄他们买糕。
“是啊,这些糕都是老板的娘子做的!老板娘子厉害着呢,一天能捏五百只小兔子、五百条小金鱼!”
“我与‘娘子’,一个揉面,一个捏面,都厉害着呢!”
黑暗里,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楚鱼。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第36章 错认(有修改) 循着气味找到枝枝……
——“去查。”
上元佳节, 灯火通明,游人如织。
萧篡双手捧着刚买的红糖糕,站在黑暗的角落里, 一双眼睛亮着光,阴恻恻地盯着街边。
一瞬不瞬。
楚鱼仍旧在街边摆摊卖糕, 欢快的笑声、喊声和吆喝声,在人声鼎沸之中, 竟格外响亮。
“是啊, 我娘子捏的糕,我蒸的, 买两个回去尝尝?”
“我娘子她怕生,不敢出来, 在家里看烟火呢,就我一个人出来了。”
“我早点儿卖完,就早点儿回去陪娘子了。”
糖糕卖得更好了, 没多久, 就卖了一笼。
楚鱼说着说着,语气越来越坚定, 底气也越来越足。
他也没怎么撒谎嘛, 真有一个人在家等他, 不过不是他娘子,而是他弟弟。
都差不多,只要能挣钱就行,他和燕枝都是一个人,燕枝不会介意的。
楚鱼一面忙活,一面同他们说话,仿佛有那么一瞬间, 他真成了一个靠卖糕养家糊口的小摊贩。
萧篡收回目光,对面前亲卫道:“派两个机灵点的人,过去买他的糕,套他的话,问他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家住何处、他的……”
他忽然顿了顿,咬牙道:“他的娘子——”
“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他到底有没有娘子。”
萧篡在红糖糕上闻到了无比熟悉的气味,他也确信,这些糕一定和燕枝有关。
但他不能冲动行事。
在他亲自确认之前,在他布下天罗地网之前,都不能轻举妄动。
他怕燕枝就是这人口中的“娘子”,又怕燕枝不是。
萧篡再次抬起头,目光阴沉地盯着楚鱼,继续道:“再派几个人,散入人群之中,看有没有人认得他,务必把他的底细都查清楚。”
“另外,召集虎贲营,包围周边城镇,不得打草惊蛇。”
这人能在城里卖糕,说明他一定就住在这附近。
倘若燕枝真的与他有联系,说明燕枝也住在这附近。
说不定,他们还住在一起。
思及此处,萧篡捏着红糖糕的手慢慢收紧了。
他最后道:“回官府一趟,一旦打听到了此人的姓名,叫他们马上去翻户籍册子。”
“是。”
一众亲卫抱拳领命,各自下去部署。
他们跟随萧篡,行走在外,一直都是身穿常服,做寻常百姓打扮。
转身隐入人群之中,除却身形挺拔一些,倒也没什么过于怪异之处。
两个亲卫,结伴走到楚鱼的摊子前,朗声问:“老板,糖糕怎么卖?”
楚鱼不曾有疑,只是道:“有花样儿的五个铜板一块,没花样的三个铜板一块,看看要哪个?”
“方才隔得老远都听见了,是你娘子做的啊?”
“是啊。”
“诶,我看你有点儿眼熟,你是不是那个……那个……”
楚鱼笑道:“到处摆摊做生意的,指不定在哪儿见过呢。看看要什么?”
与此同时,其他亲卫也隐在人群之中,四处打探消息。
有人借着买花灯的名义,与卖灯的攀谈起来。
有人来到酒棚子里,要了坛酒,与喝酒的地痞流氓搭上了话。
“诶,那边那个卖糕的真不错,卖的糕还挺好吃。他是你们镇子上的人吧?你们镇子可有口福了。”
“哪儿啊?不认识!”
隔壁桌的泼皮无赖喊道:“他明明就是我们镇子里的人!”
“是吗?那是我记错了?我记得他好像叫王……王什么来着?”
“什么王?他姓‘楚’,他叫‘楚鱼’。”
楚鱼!
平地一声惊雷!
萧篡站在黑暗里,不自觉往前一步,怒目圆睁,定定地盯着楚鱼。
楚鱼,楚鱼,他就是楚鱼!
燕枝好感面板上好感度八十九的那个楚鱼!
楚鱼就是这个卖糖糕的!这个卖糖糕的就是楚鱼!
难怪,难怪他能在红糖糕上闻到燕枝的气味,难怪这个楚鱼身上也似有似无地萦绕着燕枝的气味。
要不是他不想惊动对方,不能把对方提起来嗅一下,他早就明白了!
正巧这时,楚鱼一抬头,看见对面摊子只剩下最后一个花灯,还有人指着这边,正要上前。
他连忙放下手里蒸笼,对客人们说了声“稍候”,就捂着口袋,小跑过去。
见他要跑,萧篡再次大跨几步上前。
他还敢跑?!
下一刻,楚鱼在花灯摊子前停下脚步。
“老板,这个莲花灯我要了,给我吧。”
“好。”卖花灯的老板一直在他对面摆着,自然也听见了他的吆喝,笑着问,“买给你娘子的吧?”
“对啊。”楚鱼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在酒馆里套泼皮话的亲卫,也回来了。
两个亲卫站在萧篡面前,压低声音:“回陛下,打听到了,此人名叫楚鱼,十八九岁,家住石雁镇,离此处不远,他……”
“不曾娶妻,没有娘子。”
没有娘子?没有娘子!
所以他嘴里一直在喊的“娘子”,其实就是燕枝!
就是帮他做糖糕的燕枝!
萧篡一言不发,死死地咬着后槽牙。
这个楚鱼,他怎么敢?怎么敢说燕枝是他娘子?
前有谢仪说燕枝住过的屋子,是他娘子的屋子。
后有楚鱼说燕枝做的点心,是他娘子做的点心。
他们就这么缺娘子?非要抢别人的?
萧篡恨不得冲上前去,直接把他的摊子给掀了,再踩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去,把楚鱼给打一顿,最后让他带自己去找燕枝。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萧篡刚准备握起拳头,却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燕枝做的红糖糕。
红糖糕柔软细腻,就这样贴在他的掌心,像是燕枝蹲在他面前,把脸蛋贴在他的手里。
要是攥紧拳头,红糖糕就被他捏坏了。
要是掀翻摊子,红糖糕就摔在地上,沾上灰尘。
要是打了楚鱼,燕枝就……
燕枝就跑了。
萧篡深吸两口气,别过头去,从怀里掏出燕枝的小衣,用小衣把红糖糕裹起来,揣了回去。
这一番动作下来,他心中怒火稍稍平息。
忍住,忍住。
他向所有找人的士兵下了死命令,一旦发现踪迹,不能打草惊蛇。
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他已经经历过太多太多的功亏一篑,这次不能……绝对不能再错过。
绝对要一击就中!
在见到燕枝之前,在抓到燕枝之前,在把燕枝真真切切地抱在怀里之前,他不能太激动。
倘若闹出过大的阵仗,燕枝一定会察觉。
小燕儿已经飞进了陷阱里,他已经站在了陷阱旁边。
只差最后一步。
越是这个时候,他就越要冷静,越要镇定。
萧篡竭力平复心绪,眼里亮光越发可怖,说话语气却越发阴冷。
“叫当地官府去查,这个石雁镇的楚鱼。”
“尔等即刻包围石雁镇,埋伏于各个山头。”
“朕——”
长街上,楚鱼提着花灯,小心翼翼地护着,不让人群把灯挤坏,回到摊子里。
今晚生意好做,再过了一会儿,楚鱼就把准备的所有点心都卖完了。
烟火未完,楚鱼仔细想了想,还是准备启程回去。
他在城里没什么亲戚,客店又太贵,也不安全,实在是不值当。
现在天色不晚,赶回去应该还来得及。
况且,花灯就是要上元节才好玩儿,明日就不是上元节了,他再给燕枝买花灯,也没什么意思。
楚鱼下定决心,扎紧口袋,套上驴车,就准备回去了。
“让一让!让一让!花生糕,驾——”
驴车穿过街道,朝城外行去。
萧篡面色铁青,接过亲卫递过来的披风,给自己披上。
下一瞬,他抬起脚,跟了上去。
他倒要看看,燕枝这阵子都住在什么地方?燕枝怎么就能躲他躲这么久?
燕枝和这个楚鱼,到底是什么关系?!
*
月色明亮,照在山林之中,草木之上。
楚鱼驾着驴车,挥着柳枝,哼着小曲儿,行走在小路上。
买来的花灯被他挂在车上,跟随着山路颠簸,一摇一晃。
萧篡隐匿在黑暗里,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驴车。
路上人太少,就这样跟着太明显。
于是萧篡屏退了所有随行亲卫,独自跟随。
买来的糖糕,仍旧被他揣在怀里,渐渐染上他的体温。
萧篡就像一匹伺机狩猎的头狼,脚步无声,屏息凝神。
他越往前走,迎面吹来的风中气味就越香越甜。
越往前走,他就越发确定,这一回,他没有找错人。
燕枝一定就在前面。
原来他们离得这样近,原来只要他再往东走两步,就能找到燕枝。
这一路上,萧篡想了很多。
他一开始心中狂怒,咬牙切齿,愤怒楚鱼竟敢抢他的人,愤怒燕枝竟敢喜欢别人。
后来他心里狂喜,欢天喜地,他找了几个月,马上就要找到燕枝了,终于要找到燕枝了。
再后来——
他的心里无波无澜,只有胸膛里的心脏在狂跳。
他想,他什么也不想了。
等会儿找到燕枝,他什么也不做,他只要抱着燕枝睡一晚。
睡一晚再说,睡一晚就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走了多少山路。
小路尽头,终于出现一座小镇。
月光皎洁,如水流淌。
一个小小的人影,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带着一条大黑狗,就坐在镇子口的大石头上。
他转过头,瞧见路尽头有人来了,忙不迭抛下灯笼,跑上前去。
他笑着,小跑着,欢呼着。
就像从前许多次,在大梁宫里、在营帐里,迎接陛下那样。
是燕枝!燕枝也看见他了!
萧篡下意识往前一步,从藏身的树影下走出来,张开双臂,试图像从前许多次那样,接住燕枝。
在这里!陛下在这里!
可下一刻——
楚鱼跳下车,拦在两个人中间,拦下燕枝。
“不是让你早点睡吗?你怎么在这里等我啊?”
第37章 匕首 枝枝挥刀刺疯狗!
——这个楚鱼, 他在干什么?
——燕枝是他的人!燕枝是看见陛下来了,特意跑出来迎接陛下的!
——为什么这个楚鱼总是这么自作多情?一会儿说燕枝是他娘子,一会儿又挡在燕枝面前?
——他有毛病吗?他到底在干什么?!
月光明亮, 普照世间。
萧篡披着玄色斗篷,站在树影下, 面色阴沉,目光阴鸷, 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 再也按捺不住,迈开步子, 就准备上前。
这个楚鱼,他想死吗?
他要一脚把这个楚鱼踹翻, 踹得远远的。
他要双手抓住这个楚鱼的衣领,把他丢出去,丢得远远的。
滚啊!
这一刻, 萧篡迈开步子, 一只脚迈出树影,来到月光下。
下一刻, 燕枝轻快活泼的笑声传来。
燕枝笑着说:“我不放心你, 所以特意在这里等你啊。”
萧篡脚步一顿, 一时间竟心生迟疑,不敢再往外走。
——燕枝等的人,会是他吗?
只听燕枝继续道:“山路不好走,更别提你还赶着驴车,万一摔了就不好了。”
——燕枝在跟楚鱼说话?
很快的,燕枝似乎想到什么,又理直气壮起来:“我就知道, 你这个小气鬼、吝啬鬼,肯定不会在城里找客店过夜,所以我就出来等你了!你看吧,果然被我猜中了!”
——原来燕枝……不是在等他,不是在跟他说话,更不是在迎接他。
萧篡整个人被定在原地,如同石像一般。
他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缓缓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场景。
燕枝叉着腰,昂首挺胸,站在楚鱼面前,一脸自信。
楚鱼也站在他面前。
小毛驴停在旁边,在原地磨着脚掌,“哼哼”两声。
而他萧篡的儿子——他捡回来的那只幼狼,短短数月,就已经长得很大很壮了。
幼狼摇着尾巴,在燕枝脚边转圈,时不时用尾巴扫一下楚鱼的裤腿。
燕枝在干什么?
他的儿子又在干什么?
他们都在干什么?他们是他的皇后,他的儿子!
他们怎么可以对着旁人笑意盈盈,乖巧顺从?
就在这时,楚鱼抱着手,故意冷下语气,问:“是吗?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小气鬼?”
“你本来就是。”燕枝同样振振有词,“我都问过他们了,城里客店都不贵,住一晚又不会怎么样,你非要赶夜路回来,连灯笼都不点,害得我和糖糕在家里特别担心。”
此时已是深夜,镇子口再无旁人,两个人说话也不曾刻意收敛声音。
因此,他们之间的一字一句,萧篡在远处树下,听得格外清晰。
甚至因为月光太亮,他连他们之间的小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只听燕枝又道:“要是你再不回来,我和糖糕都以为你掉下山去了,正商量着要去找你呢。”
“它只是一条狗,它怎么跟你商量啊?”楚鱼无奈道,“我是很爱钱,但也没有特别爱吧?”
他转过身,从驴车上摘下那只莲花灯。
今夜万里无云,不止是萧篡,楚鱼坐在驴车上,也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于是他在燕枝看见他之前,就把莲花灯吹灭了。
燕枝光顾着看他和驴有没有事,也就没注意到,车上还挂着这么一个东西。
楚鱼一手提着莲花灯,一手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把花灯中间的蜡烛点燃。
“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
花灯亮起,燕枝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是花灯!”
花灯后面,是楚鱼故意板起来的脸。
他故意不说话,就躲在花灯后面,目光幽怨地看着他。
燕枝也不傻,马上就明白过来:“阿鱼,这是特意给我买的吗?”
“你不是为了省钱,你是为了给我送花灯,才特意赶夜路回来的,对吗?”
“真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你不是小气鬼,你是天底下最最最大方的大好人!”
——果然如此!
明处的楚鱼,与暗处的萧篡,心里同时出现这句话。
楚鱼美滋滋地想,果然如此,燕枝果然会夸他是大好人,他夸人总是这几句话,也没有一点别的词。
不过也够用了,美得很!
这钱花得值,真跟养了个弟弟似的。
萧篡却咬牙切齿,攥着拳头,几乎要将身边的树干捶倒。
大、好、人?
这句话,好熟悉啊!
燕枝从前不就是这样对他说的吗?
“陛下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好人”,下一句是什么?
下一句是“燕枝喜欢陛下,特别喜欢,非常喜欢,天下第一喜欢”!
所以燕枝接下来要对这个楚鱼说什么,说他最喜欢楚鱼?
不!
燕枝不能这么说!
他必须得在燕枝说出这句话之前,冲出去,封住他的嘴!
萧篡快走两步,再次准备上前。
镇子口,燕枝乖乖地说了声“谢谢”,双手接过花灯。
“哇!好精细,还是莲花模样的,比镇子上卖得好看一百倍。”
“那当然。”
“走吧,我们回家!我要把它挂在床头!”
“你别把被子烧了就行。”
“不会的,要睡觉的时候,我就把里面的蜡烛吹灭。”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跳到驴车上,一左一右坐好。
燕枝低着头,只顾着看手里的莲花灯,数一数上边有几片花瓣,花瓣是怎么用铜丝缠起来的,摸一摸上边淡粉的颜料干了没有,认真得很。
楚鱼好笑地瞧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扬起柳枝,轻轻打了一下小毛驴的屁股:“驾!回家了!”
回家了!
萧篡跟在后面,大跨两步,却忽然不敢追上去了。
不行,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周边士兵还没有部署完毕,现在追上去,燕枝一定会跑。
此处四面都是山,四处都是林子,燕枝又是一只小燕儿,随便一挥翅膀,就又飞走了。
不如再跟上去,看看燕枝住在什么地方,把他堵在屋子里。
没错,就是这样的。
他有自己的打算,有自己的计划。
他绝不是因为……
绝不是因为那个楚鱼在场,才不敢追上去找燕枝。
萧篡收敛了周身气势,拽紧身上斗篷,继续行走在树影里。
正当此时,驴车上的燕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朝身后张望。
“怎么了?”楚鱼问。
燕枝抱着莲花灯,迟疑道:“我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谁让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外面来吹风?”楚鱼无奈,“你肯定是有点儿着凉了,快回去,给你煮一碗姜汤喝。”
“唔……”燕枝将信将疑地收回目光,抬起手,捂了捂自己的心口。
心口里的小心脏,还是跳得厉害。
他总觉得,自己不是着凉,而是……
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只是忽然有点儿……
燕枝抬起头,望着天上一轮满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车轮行过街道,一路朝甜水巷驶去。
片刻之前,燕枝垂落的衣摆拂过青石街道。
片刻之后,萧篡循着气味,走过同样的地方。
*
镇子不大,很快就到了巷子口。
燕枝和楚鱼跳下车,把驴车赶进狭窄的巷口,然后和往常一样,把蒸笼搬进去,把车卸了,最后把小毛驴牵回棚子里,给它添上满满的草料。
小毛驴一边吃,燕枝一边摸摸它的脑袋。
“花生糕,今日辛苦你啦。晚上好好休息,明日我推车去市集上卖糕,就不用你拉车了。”
楚鱼把车子停好:“你清醒一点,它是驴,你是人。”
“就算是驴,也要休息啊!”燕枝理直气壮,“不管,明日我自己推车。”
“行吧,随你。”
两个人各自忙碌着,时不时交谈一句。
燕枝问:“城里的烟火好看吗?我在家里也看到了。”
“好看。那烟火大得很,‘刺啦’一声,就跟在你头顶炸开一样,又大又亮。”楚鱼直起身子,揉了揉脖子,“就是得一直仰着头看,脖子有点酸。我有一回还觉着,烟火碎屑落在我头上了,差点把我头发烧起来。”
“那你可以去城楼上看呀。”
“城楼哪是能随随便便上去的?有官差守着呢。”
“噢。”燕枝点点头。
“今日的生意也好做,我才刚摆上,一眨眼就卖出去两块。”
燕枝掰着手指头:“眨两次眼睛就卖出去四块,眨三次眼睛就卖出去六块……”
“知道你会算数。”楚鱼拎起自己的钱袋子,胡乱摇了摇,“你听——”
里面的铜钱碎银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燕枝惊讶得眼睛都睁圆了:“这么多!”
“对啊。”楚鱼朝他使了个眼色,“快收拾好,等会儿我们来数钱。”
“好!”
马上就要数钱,两个人都按捺不住澎湃的心情,干活干得更卖力了。
不多时,他们便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楚鱼又熬了一锅浓浓的姜汤。
燕枝端着姜汤,楚鱼捂着装钱的口袋,钻进屋子里,点起蜡烛。
叮叮当当——噼里啪啦——
楚鱼提着口袋,小心翼翼地把口袋里的钱全部倒出来。
燕枝趴在案上,双手环抱,生怕铜板从他们眼前蹦出去。
“哇——”
两个人再也顾不上喝姜汤。
楚鱼把小山似的银钱推到一边,拿出树枝,开始数数。
燕枝从小榻垫着的褥子底下,拿出串铜板的麻绳,准备串钱,又拿出账本,准备记账。
两个人都有模有样的,仿佛对这些钱司空见惯,眼底却是藏不住的欣喜。
“一、二、三……”
“今日是元月十五,上元节。”
楚鱼拿着树枝,每数一枚铜板,就拨开一枚。
他数了十个,燕枝就把十个串在一起,系成一串。
十、二十、三十……
燕枝眉眼弯弯:“好多钱啊!”
楚鱼极力维持冷静:“早知道就多做点了。”
屋子里烛光昏黄,暖意融融。
屋子外,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夜深人静,寒风刮过。
萧篡披着斗篷,从巷子拐角走出来。
燕枝和那个楚鱼进了这条巷子里,就没再出来过。
看来他们两个是住在这里了。
燕枝这阵子,就住在这种地方?
他白日里才查过这个石雁镇,翻过这个镇子的户籍册子,分明没有在那一沓屋舍契书上,见到有燕枝的名字。
所以……
燕枝没有买房子?他真和那个楚鱼住在一起?
那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萧篡再也按捺不住,大步上前。
今夜人人都去城里看烟火,巷子里没什么人,就算有人,此时也早睡了。
小院木门虚掩着,烛光幽微,从窗纸上照出来。
萧篡脚步一顿,停在木门前,抬手推开门扇。
窗纸之上,真真切切地映着两个人影。
燕枝与楚鱼面对面坐着,似乎……是在数钱。
是了,做生意回来是要数钱分钱。
那就好,数钱就好。
没做别的就好。
萧篡这才松了口气,原本打算跨过门槛的脚,也收了回去。
他可以容许燕枝在外面一些朋友,也可以容许燕枝和好友之间的好感度高一些。
他甚至可以容许燕枝与好友相处片刻,毕竟他连谢仪和魏老大都忍下来了。
但他不能容忍燕枝喜欢上别人!
萧篡再次隐入黑暗之中,一时之间,竟踟蹰不定起来。
理智告诉他,燕枝和楚鱼一定是好友。
倘若他们真的喜欢对方,怎么可能还要数钱分钱?
倘若他们真的在一块儿住,怎么可能楚鱼家的门还开着?
倘若他们真的已经结为夫夫,怎么可能楚鱼喊燕枝,喊的是燕枝的名字?
对,他们是好友,只是好友。
若是他现在进去,出现在燕枝面前,把楚鱼打一顿,燕枝一定会害怕,会难过。
就像他打谢仪的时候一样。
他与燕枝之间,本就有着小小的裂痕。
他最好不要把这道裂痕越弄越大,他最好先平复一下心绪,再去见燕枝。
是该这样。
萧篡终于收回脚,站在阴影里,定定地看着窗扇。
他就在这里等着。
等燕枝出来,等楚鱼离开。
他只要见燕枝。
*
一刻钟后。
燕枝把所有铜板串起来,挂在一起,大声宣布。
“一共是二百六十八个铜板。”
“还有碎银呢。”
“嗯。”燕枝放下铜板,双手交叠,放在案上,认真看着楚鱼数钱。
“一钱、二钱……”
燕枝忽然说:“这块碎银好大,你遇到大主顾啦?”
“没有。”楚鱼道,“遇到一个有点儿奇怪的客人。”
“谁呀?”
“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楚鱼无奈,“看着像是哪个达官贵人,微服出巡来了。”
“你怎么知道?”
“看气势就知道了。那个人凶得很,看着跟杀过人似的。”
“是吗?”燕枝目光一凝,似乎想到了什么,“这个人……他长得怎么样?”
“我没敢仔细看,怕他杀了我。”楚鱼缩了缩脖子,“不过长得挺高的。”
“多高?”
“比你……”楚鱼看了看他,“高一个头吧。”
燕枝睁圆眼睛,下意识要站起来,手里的铜钱也掉在案上。
直到这时,楚鱼才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是觉得……”
燕枝小声道:“那个人就比我高一个头……”
“可他不是皇帝吗?你觉得,他可能放下朝政不管,来找你吗?”
“不可能……”
理智告诉燕枝,这不可能。
陛下最看重朝政,更何况天下初定,正是忙碌的时候。
陛下至多派几个人搜查,绝不可能亲自来南边找他。
可陛下确实也下了诏书,立他为后,昭告天下。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燕枝还是觉得,陛下确实很聪明,头脑很好用。
要是陛下亲自来找他,只怕他……
燕枝跳下小榻,连鞋都顾不上穿,就跑了出去。
“诶!燕枝!”
楚鱼连忙也追了出去。
燕枝赤着脚,站在院子里,环顾四周。
那股熟悉的威压又来了。
一瞬间,阴云蔽月,黑压压地盖了下来,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陛下……陛下……
楚鱼遇见的那个人,会是陛下吗?
是陛下来找他了吗?那他现在要跑吗?
丢下屋舍和好友,连夜逃跑吗?
楚鱼追了上来,压低声音:“你真的怀疑啊?”
燕枝抬起手,直直地指向院门:“阿鱼,门开了。”
“大概是风吹开的吧?”
楚鱼上前,把院门关上,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有些懊恼:“怪我怪我,怪我当时只顾着挣钱,也没敢仔细看那人长什么模样,那你现在……”
燕枝垂下眼睛,认真细想。
仅凭一个“身形高大”,确实很难断定,这个人就是陛下。
更何况,他又没有出门,陛下不认识楚鱼,更不认识他做的红糖糕。
可他就是心里难受,心脏跳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从他的喉咙里跳出来。
而他又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
燕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过身,回到屋子里,穿上鞋子。
“阿鱼,我得走了。”
“走?”楚鱼关切问,“你想好去哪儿了吗?还是到处乱跑?”
燕枝小声道:“我不去别的地方,就去镇子后面的山上躲一躲。我前几日跟山上猎户说好了,他正月不打猎,林子里的竹屋可以借我住。”
“那就好。”
山上林子密,根本就没路可走,就算搜查,也不可能搜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楚鱼心里还是不大相信,那个男人就是来找燕枝的皇帝,但他还是尽全力帮燕枝谋划。
“我在山下帮你留心看着,要是没事了,我就去找你,你再下来。”
“但现在太晚了,山上太不平安。你快回去睡一会儿,等天稍微亮一点,我就过去喊你,送你上山。”
“好。”燕枝点点头。
“对了!”楚鱼转过身,从桌上抓起一大把铜钱,“你先拿着,万一要用……”
“山上肯定用不了这些,我带点吃的喝的和厚实衣裳去就好了。这些钱,你先帮我保管。”
“行。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就帮你存着。”
楚鱼把东西收好,又送他回家。
尽管燕枝家就在隔壁,两家就隔着一堵墙,但楚鱼见他实在害怕,便送他回去。
两个人站在燕枝家门口,低声交谈。
楚鱼道:“别担心,依我看,不会有大事的。实在不行,我晚上不睡了,帮你守一晚上。”
“没事的,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睡。”燕枝摇摇头,“就一晚上,我天一亮就跑,不会有事的。”
“好,那你快进去吧,有事情就大声喊我。”
燕枝没由来地红了眼眶,小声道:“谢谢你,阿鱼。”
“别客气,我们可是结拜兄弟,去吧,把门锁好。”
燕枝回了家,把院门锁好,又牵着糖糕,回到卧房,把卧房门也锁好。
看着燕枝进去了,楚鱼才放下心来,回了自己家。
——还好,燕枝和这个楚鱼不住在一起。
巷子深处的角落。
萧篡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个楚鱼应该庆幸,他没有和燕枝住在一块儿,否则他早就人头落地了。
燕枝也应该庆幸,他没有和楚鱼住在一块儿,否则……
迟早把他弄死在床上!
萧篡脚步无声,如同恶鬼阎罗一般,来到燕枝的小院前。
看来这才是燕枝的院子,这才是燕枝住的地方。
他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门扇。
燕枝还锁了门。
真警惕。
他探手伸向门缝,又掂了一下里面的铜锁。
好,好得很!
这一看就是在防他!
就在这时,卧房里有动静传来,燕枝似乎是在被窝里动了两下,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推开窗子,朝外面看去。
他小声问:“谁?谁在那里?”
萧篡一个闪身,再次躲在门扇后面,他看不到的地方。
燕枝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儿,见确实没人,只当是自己听错了,关上窗子,继续睡觉。
萧篡抱着手,靠在墙角,抬起头,望着天上明月。
他想,他最好再等等,等燕枝睡着了再进去。
到那时候,燕枝就不会跑了,不会叫了,任他摆布。
如此便能万无一失。
他这样想着,想到燕枝乖巧睡着的模样,想到燕枝安静闭眼的模样,想到燕枝因为睡着,匀长的呼吸与红扑扑的脸颊。
萧篡别过头去,喉结上下滚了滚。
寒风吹来,不仅没能吹散他身上的温度,反倒将他越吹越热。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篡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再次伸出手,推了一下门扇。
挂在上面的锁头轻轻晃了一下,砸在门上,发出响动。
但是这回,燕枝没有再被惊醒,更没有再问是谁。
就是现在!就是现在!
萧篡猛地直起身子,用巧劲儿卸下木门上的一块木板,再把手伸进去,两只手抓着锁头,用力一掰。
开了!
他大步上前,来到燕枝的卧房门前。
卧房门里也挂着一个锁头,但也不是什么难事。
萧篡如法炮制,推开房门,将门扇全部推开。
寒风拂过,月光倾泄而入,终于照在萧篡身上。
他转过头,目光定定,看向房中。
燕枝盖着被子,躺在小榻上,似乎睡得正香,并没有被他撬锁开门的动作惊醒。
可那只狼就趴在榻前地上,它听觉灵敏,嗅觉也灵敏。
早在萧篡撬锁的时候,它就从地上站了起来,竖起耳朵和尾巴,摆出一副戒备的姿态。
萧篡并不把它放在眼里。
一头白眼狼,忘恩负义,胆敢不认亲爹,等教训完燕枝再教训它。
萧篡只是冷冷地扫了它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看向榻上的人,一步一步靠近。
燕枝平躺着,长发披散在枕上,双眼紧闭,呼吸匀长。
他盖着被子,被子下的心口正起起伏伏。
和萧篡在门外想的一模一样。
眼见着萧篡靠近,幼狼张开嘴巴,想要“汪”一声,提醒燕枝。
萧篡余光瞥见,瞬间警觉起来。
但他不上前去掐住幼狼的嘴或脖子,反倒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扶住燕枝的肩膀,把他从床榻上抓起来。
下一瞬,萧篡双手捧起燕枝的脸,在黑暗中找准他的双唇,准准地吻了上去。
又下一瞬,燕枝忽然睁开眼睛,从枕头下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匕首,狠狠地朝来人刺去!
电光石火,轰然炸开!
第38章 交锋 冷热暴力交替训狗
狂风乍起, 阴云翻涌。
小小的卧房里,燕枝站在床榻上,与萧篡平齐, 甚至比萧篡还要高一些。
萧篡双手捧着他的脸,用力将他拽向自己, 稍稍抬起头,喘着粗气, 狠狠地亲吻他的双唇, 重重地啃咬他的唇瓣。
他在外面守了这么久,忍了这么久, 就是为了这一刻!
方才在镇子口,到处都是山, 他怕燕枝飞走,功亏一篑。
在楚鱼家里,有一个外人在, 他怕燕枝又跟上回谢仪那件事似的, 哭得厉害。
在燕枝家里,燕枝还没睡着, 他怕燕枝惊慌失措, 怕燕枝心惊胆战, 被他吓出病来,魂儿都飞走了。
多可笑。
他原本一心想要找到燕枝,四处奔波,找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找到了,竟然变得畏首畏尾,怕这怕那起来。
若是换做几个月前, 他率领人马,刚开始在都城搜寻燕枝的时候,看见燕枝的踪迹,他早就跟恶狼似的扑上去了。
哪里还等得到现在?
可经历了几次功亏一篑,他实在是不敢赌,也赌不起了。
再抓不到燕枝,他就真的要疯掉了!
直到燕枝给自己家门上锁,给卧房门上锁,他才无声地笑起来。
好,好啊。
燕枝自己给自己上锁,自己把自己给锁起来了。
这下子,他跑不掉了,再也跑不掉了。
萧篡就像是一只老猫、一头猛虎、一头恶狼,来来回回,苦寻千里,终于找到猎物的巢穴。
他屏息凝神,守在燕枝的小院外,等燕枝睡着,等燕枝失去逃跑的力气。
可他始终没有考虑好,该用什么方式,对待燕枝。
是该一反常态,放下面子,哄他两句,先把他哄回去再说。
还是该同往常一样,冷下神色,骂他两句,先把他吓住再说。
他一直拿不准主意。
不过现在,他不再迟疑了。
在看见燕枝的瞬间,他就下定决心。
先亲他一顿再说!
萧篡直接把燕枝从榻上抓起来,疯魔一般地亲吻他、啃咬他。
阴云压城,电闪雷鸣。
疾风猎猎,暴雨如注。
燕枝被死死按住,被狂风暴雨包围,几乎喘不上气来,更别提挣扎。
他也没有挣扎,只是在萧篡扑上来的瞬间,抽出自己先前就藏在枕头底下的匕首,紧紧握住,狠狠刺去!
一道寒光划过,萧篡似有所感,一面亲他,一面侧目去看,舍不得放手。
看见匕首,萧篡右手按住燕枝的后脑,左手松开他,反手攥住刀刃,阻止刀尖往前。
他稍稍松开燕枝,粗重的呼吸打在燕枝脸颊上,嗓音低哑:“是朕。”
萧篡原本以为,只是天太黑了,燕枝没看清是他,还以为是强盗,才会这样反抗,所以出声提醒。
他说完这话,就再次靠近,想要继续加深这个亲吻。
结果,一听见他说话,燕枝握着匕首的力气不减,反倒更用力了,直直地把匕首往前送。
萧篡不敢置信,提高音量,重复一遍:“燕枝,是朕!”
燕枝仍旧一言不发,目光坚定,握着匕首,继续向前。
他刺的就是陛下!
刀刃划破萧篡的掌心,滚烫腥臭的鲜血淌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下一瞬,萧篡忽然放开手。
燕枝全身都在用力,萧篡一放手,他整个人就往前一扑。
“刺啦”一声,锋利的刀刃直接划破萧篡的斗篷,扎进他的肩膀。
燕枝感觉到匕首一路向前,破开层层血肉,如同从前在宫宴上,陛下让他切开兔肉、鹿肉的触感。
而这把匕首,正巧也是他为陛下切肉的那把。
燕枝回过神来,咬着牙,最后把匕首往前送了送,随后绕过萧篡,跳下床榻,大步朝外面跑去!
就是现在!
趁着陛下受伤了,还没反应过来,跑!
“啊……”
可燕枝脚才沾地,才刚跑出去一步,萧篡就一把掐住他的后颈,把他抓了回来。
燕枝被迫转身向回,再次被萧篡封住双唇。
黑暗之中,呼吸相递,气息相缠。
萧篡如同走火入魔一般,根本顾不得左手掌心与左边肩膀上的伤,只是牢牢按住燕枝,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气息。
燕枝挣扎了两下,发现挣脱不开,便抬起手,摸索着,要重新抓住那把匕首。
他没听见匕首落地的声音,所以那把匕首一定还扎在陛下的肩膀上。
萧篡察觉到他的双手在自己胸膛上摸索,还当他是在同自己调.情,按着他脑袋的手稍稍松了松,也就随他去了。
这个小院虽然简陋,但毕竟是燕枝买的房子,燕枝在榻上睡了几个月,枕头被褥上应该也沾满了他的气息。
就在这里,也不是不行……
就在这里!
同一时刻——
燕枝双手握住扎在萧篡肩膀上的匕首,狠狠拔了出来。
鲜血溅出,温温热热的血点子,洒在燕枝脸上。
萧篡皱起眉头,在黑暗里,定定地看着燕枝,只觉得莫名其妙。
所以——
萧篡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燕枝不是在跟他玩笑作乐啊?
燕枝握紧匕首,还想再扎。
萧篡反应过来,一手攥住他的手腕,一手揽住他的腰身,把他按进怀里。
帝王胸膛震动,低声道:“燕枝,你疯了?”
燕枝没理会他,只是用力握着匕首。
就算萧篡的力气比他大很多很多,他也努力挣扎,试图再把匕首送进去。
萧篡低着头,用亮着绿光的眼睛,探究地盯着燕枝。
燕枝在黑暗里,看不太清楚,但也努力睁圆眼睛看回去。
两个人贴得很近,分明是亲密至极的模样,却隐隐形成对抗之势。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喊。
“小燕儿,你怎么了?我怎么听见你院子里有动静?”
——是楚鱼!
楚鱼的声音一响起,燕枝马上就转过头,朝窗外看去。
萧篡垂下眼睛,将他的反应尽数收入眼底,面色越发阴沉。
燕枝张了张口,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
不能让楚鱼进来,不能让陛下撞见楚鱼,否则会酿出大祸的,就跟之前陛下对谢仪一样。
“我没事!”燕枝朗声道,“只是……只是有老鼠而已,糖糕在抓老鼠。”
老鼠?
萧篡的眉头皱得更深。
“好,知道了!”
隔壁院子的楚鱼应了一声,又小声嘀咕道:“还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打发走了楚鱼,燕枝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忽然,萧篡冷声问:“朕是老鼠?”
燕枝别过头去,望着窗外,没有回答。
萧篡又问了一遍,似乎非要问个清楚:“在你眼里,朕就是老鼠?”
燕枝仍旧没有回答,只是胸脯起起伏伏,分明心绪不定。
但就算他不说话,也不影响萧篡继续问他——
“你跑什么?”
“有什么可跑的?”
“你是兔子,就这么会跑?”
忽然,“嘭”的一声巨响,萧篡的声音戛然而止。
燕枝下意识抬起头,循声望去,目光越过萧篡的肩膀,看向他身后。
只见窗外云破月来,门外亮堂堂的。
楚鱼双手抱着一根棍子,战战兢兢地站在门里。
是他。
是他用棍子砸了陛下。
燕枝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阿鱼……”
楚鱼整个人都发着抖,说话也结结巴巴的:“燕……燕枝……走吧……”
“不……”燕枝下意识摇头。
不行,不对,不可能。
陛下久经沙场,身强力壮,铜筋铁骨,刀伤剑伤都不知道受过多少,他不可能被这一棍子敲晕的。
可就在这时,眼前的萧篡似乎晃了晃,随后往前一倒,倒在燕枝身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楚鱼连忙压低声音,招呼他:“快啊,快走啊!”
“我……”燕枝最后看了一眼萧篡,下定决心,准备把他弄到榻上。
楚鱼震惊:“你还对他这么好?直接丢到地上就好了!”
燕枝用力摇头:“不是,是……”
他没有心疼陛下,但要是直接把他推到地上,他肯定会醒过来的啊!
下一刻——
“嗤……”
萧篡贴在燕枝耳边,低低地笑了一声。
楚鱼抱紧了怀里的棍子,时刻准备开战。
燕枝也攥紧了手里的匕首,眼睛瞪得更圆了。
他在装晕!
萧篡却不理会他们的戒备,只是抬起手,用粗粝的手掌抚了抚燕枝的脸颊,捏了捏他的脸颊肉。
他语带笑意,赞许道:“枝枝,好乖。”
没有丢下他逃跑,没有把他丢到地上。
好乖。
看在他表现得这么好的份上,可以原谅他犯错一次。
萧篡摸着燕枝的面庞,手掌如同毒蛇一般,顺着他的脸颊抚过去,最后按住他的脑袋。
他松了松方才被棍子打到的脖颈,转过头,看向站在门边的楚鱼。
鹰视狼顾,杀意腾腾。
楚鱼双手抓着棍子,却被他的目光威慑到,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完了,完了,他要死了,得快点走。
可要是他走了,留下燕枝怎么办?
万一……
楚鱼张开嘴,刚想喊些什么。
燕枝抢在他前面,喊了一声:“陛下!”
萧篡转回头,看向他,玩味道:“舍得小开金口,同朕说话了?”
从他进来到现在,燕枝从头到尾,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萧篡抓他,他不喊。
萧篡问话,他不答。
直到现在,楚鱼进来了,他才喊了一声。
燕枝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又道:“他只是我的邻居,他……”
“滚。”
萧篡垂眼看他,眼睛看着燕枝,话却是对楚鱼说的。
楚鱼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萧篡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滚。”
“燕枝不跟你走,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滚!”
月光皎洁,楚鱼担忧地看了一眼燕枝。
燕枝不想牵连他,目光坚定,朝他摇了摇头。
楚鱼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拿着棍子出去了。
他退到院子里,看见院子里摆着的长条板凳,又连忙丢开棍子,扛起板凳。
肯定是因为棍子太细,要是换成板凳,肯定能行。
可他刚把板凳扛起来,房里就传来了帝王冰冷的声音——
“你就算拿刀砍也没用。趁着燕枝为你求情,快滚。”
紧跟着,卧房窗户里,传来一声轻响。
燕枝敲了一下窗扇,催促他快走。
楚鱼别无他法,只得放下板凳,愤愤不平地退了出去。
卧房里,萧篡搂着燕枝的腰,把他扛起来,丢在榻上。
燕枝忙不迭从榻上爬起来,双手握着匕首,对准萧篡。
他害怕,怕陛下又……
但萧篡只是瞧了他一眼,最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奶油泡芙,丢进他怀里。
他命令道:“吃了。”
泡芙砸在燕枝的衣襟上,落在他的衣摆上。
见他不动,萧篡只当他是傻了,转身就要出去。
虎贲营还在外面封山搜查,亲卫还在外面找他,得告诉他们一声。
燕枝见他要走,连忙就要下榻,时刻准备逃走。
刚转过身,萧篡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燕枝不安分,又忽然转回来。
燕枝站在榻前,像一只小猫,但更像一只小豹子,警惕地看着他。
萧篡眉心一跳,想到前几次燕枝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干脆不出去了。
他直接转身回来,走到燕枝面前,手臂环住他的腰,俯身靠近,把他往榻上一压。
燕枝仍旧握着匕首,刀尖就抵在他的胸膛上,再次划破他的斗篷。
萧篡却不曾理会,只是低下头,抓起燕枝的衣角,同自己的腰带缠在一起。
他咬着牙,恨恨道:“还想跑?朕就该把你挂在裤腰带上。”
做完这件事情,他继续俯身靠近,全然不顾匕首再次扎进他的胸膛。
燕枝垂着眼睛,不去看他,只是专心地盯着刀尖。
萧篡压着燕枝,继续往前,直到把他逼到墙角。
他一手按着燕枝,一手推开窗扇,从袖中拿出一枚信号弹,对天拉响。
“嗖”的一声,信号弹升天,在夜空中炸开一片红光。
成了。
萧篡低下头,瞧了一眼燕枝:“你最爱的烟火,怎么不看?”
燕枝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把匕首往前送。
萧篡皱起眉头,抹了把溅在燕枝脸上的血:“别刺了,刺来刺去也没刺到要害,这里一个孔,那里一个孔,跟给朕做针灸似的。”
燕枝沉默着,别过头去。
他早该知道的。
萧篡捡起掉在榻上的奶油泡芙,重新丢给他:“吃。”
紧跟着,他站起身来,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两个人的衣角和腰带还缠在一起,他一起身,燕枝也被往前拽了一下。
燕枝皱着小脸,低下头,想把衣裳解开。
萧篡冷下脸,厉声道:“你敢解试试。”
燕枝还是没理他,直接握着匕首,“刺啦”一声,把自己的衣角划开了。
就解!
萧篡哽了一下,一时间竟拿他没办法。
从前他想让燕枝做什么事情、不想让燕枝做什么事情,随口呵斥一下,燕枝就乖乖听话了。
可是今夜的燕枝,似乎是在外面待了几个月,待得心都野了,格外的不听话。
不要紧。
方才那个亲吻,已经暂时浇灭了他心里所有的怒火。
他能容忍燕枝小小的脾气,等燕枝吃掉泡芙,回到大梁宫就好了。
萧篡走到燕枝的衣箱边,打开箱子,轻车熟路地在里面翻了翻,拿出燕枝的衣裳。
燕枝见他背对着自己,抬手招呼了一下地上的糖糕,又想逃跑。
但很快的,萧篡就拿着他的小衣,转身回来了。
“回去。”
燕枝知道自己力气不如陛下,方才一击没中,现在只能保存体力。
他朝糖糕招了招手,糖糕一个起跳,跳到榻上。
燕枝搂着它,退到床榻角落里。
萧篡捡起被燕枝丢掉的泡芙,第三次丢给他:“朕让你吃了!”
燕枝拿着泡芙,往嘴边送了送。
萧篡见他要吃,才在榻上坐下,解开身上斗篷,又解开外裳,露出被匕首扎伤的肩膀与胸膛。
这是燕枝第一次对着人挥刀子,扎得还挺深。
萧篡看了两眼伤口,随后拿起燕枝的干净小衣,就要往伤口上缠。
燕枝见状不妙,下意识要把自己的衣裳抢回来。
这怎么可以?不可以!
萧篡偏过头,睨了他一眼。
燕枝心中怒火更甚,但只能躲回角落里。
萧篡似是随口问:“你方才是真想扎死朕?”
“你的胆子是大了点。原本切肉都不敢的人,现在都敢扎朕了?”
“谁教你的?还是你自己学的?”
燕枝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朕又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了?”
萧篡两只手拽着燕枝的小衣,用力一拽,将伤口包好。
衣裳收紧,发出“刺啦”一声,与此同时,萧篡提高音量:“啊?!”
萧篡转过头,冷冷地看着他:“朕当时就给你做了皇后的衣裳,给你写了封后的诏书,让你等着去参加立后大典。是你自己蠢,没看出来。”
“后来想着你不懂,这才跑了,所以特意昭告天下,立你为后,你是没看见,还是不肯回来?”
燕枝没有回答。
萧篡继续道:“朕为了你,选秀不选了,朝政不管了,大典也没了。文武百官都在看朕的笑话。”
“你还要朕怎么样?你想让朕死啊?朕是皇帝,还是你男人,把朕捅死,你不得下狱坐牢啊?这点都想不到?就这么蠢?”
燕枝还是不说话。
不管萧篡说什么,他都只是抱着糖糕,躲在角落里,一下一下捋着糖糕的皮毛,一言不发。
反正……打也打不过,刺也刺不死。
陛下总是有这么多歪理,他不想听,更不想答。
燕枝微微抬眼,透过糖糕的皮毛,观察周围环境。
他在想,他现在从窗户翻出去,逃跑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见他根本就没在听自己说话,还有心思想其他的事情,萧篡只觉得自己那些重话,都说给了木头人听。
燕枝到底在做什么?
他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陛下骂他,他要眼眶通红,他要泫然欲泣,他要哭的啊!
他怎么……好像完全不在意他似的?
萧篡深吸一口气,最后问:“方才你是不是没睡着?”
这下燕枝有了反应,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对啊,他是没睡着。
在楚鱼家院子里的时候,他就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
风里弥漫着野兽的气息,他感觉到了熟悉的威压。
他原本以为,陛下只是在附近,却没有想到,会这么近。
他原本打算,等天不亮就上山躲一躲,可是没等他睡着,他就听见外面有动静。
他以为是士兵,或者官差,所以他躺在床上,向糖糕下达了噤声的命令,又握紧了之前就藏在枕头底下的匕首,静静等候。
要不是他的命令,糖糕早就叫起来了。
但他知道,要是糖糕叫起来,外面的人绝对会戒备起来,到时候就更难跑出去了。
士兵不会单独行动,一定人多势众,他只有出其不意,才有机会跑出去。
只是他没想到,来的人会是陛下。
不要紧,是陛下更好。
燕枝原本还迟疑,不想伤了无辜士兵,现在好了,陛下可以伤。
所以他在陛下冲过来的时候,颤抖着手,抽出了匕首。
事情就是这样。
小榻之上,燕枝与萧篡面对面坐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一个不敢再问,一个不想再说。
萧篡低下头,瞧见燕枝面前没有动过的泡芙,心里怒火“噌”的一下又起来了。
“平日里看见泡芙,跟小狗看见肉似的,两眼放光。今日喊了你三遍,怎么死活不吃?方才不是都要吃了吗?怎么又放下了?”
燕枝依旧闭紧嘴巴,不肯言语。
同样的无力感再次袭来。
萧篡攥着拳头,感受着自己有力的手掌,却不知道该拿燕枝怎么办。
难道除了扎刀子、帮楚鱼求情,他就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同他做吗?
萧篡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他的名字,像是威胁:“燕枝!”
燕枝不为所动。
萧篡心中怒火愈盛,实在是忍不住了:“说话!你哑巴了?”
燕枝无波无澜,就当他是哑巴吧。
“燕、枝!”
既然他不开口,萧篡也顾不得别的什么,猛地扑上前,抓起泡芙,送到燕枝面前。
就在泡芙即将被按在燕枝脸上,奶油即将糊他一脸的时候。
燕枝闻见熟悉的气味,忽然脸色一变,双手推开萧篡,别过头去,扑到榻边,对着地面,干呕起来。
“呕——”
第39章 挑明 萧篡,我恨死你了!
“呕——”
燕枝趴在榻边, 对着地面,干呕不止。
萧篡一时不防,被他推开, 坐在榻上,一时间竟愣住了。
但他也只怔愣了片刻, 很快又反应过来,猛扑上前, 抓起榻上的被褥, 给燕枝裹上,又急哄哄地伸出手, 要摸他的额头和脸颊。
“又着凉了?难怪死活不吃泡芙。”
燕枝一边干呕,一边扭了扭身子, 试图躲避。
他没有着凉,他不是因为着凉才……
感觉到他在挣扎,萧篡将他按得更紧, 仍是不解:“又怎么了?冷得抽抽了?朕仓促过来, 也没带太医,怎么办?”
他故意问:“燕枝, 没大夫没药的, 你要病得更厉害了, 怎么办?”
燕枝不想理他,只是望着地上发呆。
萧篡最后道:“谁叫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外面吹冷风等人?”
果然,他还是很在意,燕枝在镇子口等楚鱼的事情。
燕枝用衣袖擦了擦嘴角,随后抬起手,又推了他一把。
萧篡抱得紧, 这回没推开,但他还是察觉到了燕枝的意图。
他垂下眼睛,皱起眉头,故意问:“又怎么了?”
燕枝看着他,正色道:“走开。”
“让朕走开?”
“嗯。”燕枝目光坚定,认真地点了点头。
“朕不过就说了他一句,你就恼了?”
“不……”燕枝顿了顿,“不是为了楚鱼,是我身上不舒服。”
“朕抱着你也不舒服?”
“不舒服。”
萧篡的面色倏地一下就沉了下去。
他别过头去,深吸一口气,终于妥协:“行,不抱着。”
他一松手,燕枝就裹着被子,搂着糖糕,重新躲回了床榻角落里。
也是在这个时候,一股甜腻腻的气味,忽然弥漫开来。
萧篡低头一看,只见那个奶油泡芙,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被谁压坏了。
泡芙酥皮坏了,甜奶油溢出来,弄脏了一小块被褥。
燕枝只看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萧篡眉头紧皱,却将目光移向燕枝,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是想看出什么。
燕枝小声说:“是陛下自己压坏的。”
“嗤——”萧篡轻嗤一声,冷声道,“放你的猫屁。”
他知道,是燕枝弄坏的。
方才燕枝趴在榻边干呕,故意伸出手,悄悄把泡芙捏坏了。
他宁愿把泡芙捏坏,也不想吃,也不想被萧篡逼着吃。
罢了罢了,不吃便不吃罢。
总归人已经抓到了,等病好了再吃也一样。
萧篡收回目光,捏起那个坏掉的泡芙,丢进自己嘴里,嚼着吃了。
燕枝躺过的被褥上,还沾着些许奶油,萧篡垂眼盯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趴上去吃两口,拿起燕枝的衣裳,把脏污擦干净了。
闹了这一场,窗外天色竟微微透着亮光。
萧篡把脏了的衣裳往榻尾一甩,毫不客气地在榻上躺下,枕着燕枝的枕头,盖着燕枝的被子。
他转过头,看向燕枝,朝他张开双臂:“过来。”
燕枝不曾理会,依旧坐在角落里,别过头去,面对着墙角。
他抗拒的意思很明显。
萧篡的手停在半空,停了一瞬,最后还是收了回来。
不知道又在闹什么脾气,随便他。
萧篡双手环抱,转过身去,背对着燕枝。
燕枝扭头看了一眼,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脑袋往前一磕,抵在墙角,放松下来。
他想睡一会儿,毕竟天马上就要亮了,而他一夜没睡。
要是等会儿还要逃跑,这样肯定不行。
可是……
他实在是睡不着。
陛下就在他身边,那股强烈的威压如影随形,时时刻刻缠绕着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陛下非要过来找他?
就不能放他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吗?
他对陛下,根本就没有那么重要。
就算陛下找到了他,对他也只有欺负和挖苦。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
燕枝想不通。
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萧篡始终背对着他,听见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这才回过头看向他。
他翻身坐起,伸出手,用手背摸了一下燕枝的额头。
还行,没发热。
萧篡的手继续向下,想扶着燕枝的肩膀,抄起他的腿弯,把他从墙角里抱出来,把他平放在榻上,好让他睡得舒服一些。
可他稍微一动,燕枝就皱起眉头,要醒过来。
没有办法,萧篡只能拽过被子,给他盖上。
就这样,他爱当蘑菇,就让他当。
萧篡架起脚,坐在燕枝面前,刻意放缓了呼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分明才几个月没见他,萧篡却觉得隔了好久。
方才只顾着亲他,也没怎么认真看他。
萧篡歪了歪脑袋,目光穿透墙角,将燕枝整个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扫了个遍。
燕枝还是从前那样,脸颊白皙,双唇殷红。
也有可能是被他亲红的。
他好像长胖了点,脸蛋上的肉多了点,看来在外面过得不错。
大概是因为做糖糕,手指上还沾着点面粉,也没洗干净。
凭什么?凭什么燕枝出了宫,就做糖糕?他为什么不做泡芙?他是不是心里还想着谢仪?
不过,做了几个月的糖糕,燕枝应该比从前更香了。
萧篡想到这里,不由地俯身靠近,想要凑近些,闻一闻燕枝身上的气味。
可就在这时,真正的糖糕从燕枝怀里探出脑袋,与他面对着面,将他顶了回去。
幼狼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咕噜——”
萧篡笑了一声,同样威胁回去。
他抬起手,拍了一下幼狼的脑袋。
滚回去!
和你爹一块儿睡觉去!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萧篡收敛了面上笑意,转头看向窗外。
应该是他的亲卫到了。
萧篡起身下榻,他不再穿自己方才穿过来的玄色斗篷,而是从衣箱里拿了一件燕枝的外裳。
燕枝的身形比他小得多,衣裳披在他身上,像一块小披风。
但他就喜欢这个。
找到燕枝这种喜事,就应当昭告天下。
萧篡披上衣裳,想到院子外面去,吩咐亲卫一些事情,但又怕燕枝跑了。
不把燕枝放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总是不放心。
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回到榻上,推开窗子,朝亲卫招了招手。
几个亲卫看见他,连忙上前:“陛下……”
萧篡同他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备马备船,准备回都。”
“是。”
“知会卞英,人找到了,回去就办立后大典,让他按照上回的大典准备。”
“是。”
“另外——”萧篡顿了顿,看了一眼燕枝,“找个大夫。”
“是。”
虽然燕枝没发热,但总要预备着。
几个亲卫领命下去,萧篡关上窗户,披着衣裳,挪到燕枝身边,同他一处坐着。
萧篡双臂环抱,靠在墙边,垂眼瞧着燕枝,心里畅想着立后大典的场景,不觉翘起嘴角,志得意满。
他伸出手,接住燕枝垂下来的头发。
他将燕枝的长发缠在自己指尖,缠来绕去,如同翻花绳一般,最后打了个捕兽结。
真好,这下子,燕枝再也逃不脱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
燕枝是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的。
“两位官爷,辛苦了,辛苦了,我是隔壁邻居,也是燕枝的好友。”
“看你们在这儿守了大半夜,特意给你们送点吃的过来。红糖糕,好吃的红糖糕。”
“我是燕枝的好友,能不能麻烦你们通禀一声,我想进去看看燕枝?给他送点早饭?燕枝都不怎么开火做饭,家里没什么吃的,就算要把他带走,也不能把他饿死啊。”
是楚鱼!
楚鱼怎么又来了?
不是让他不要再管这边的事情了吗?
燕枝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倏地睁开眼睛。
可他刚醒过来,就感觉身边有人动了一下。
萧篡同样睁开眼睛,起身下榻,朝外面走去:“做什么?”
“陛下,这个人非要……”
燕枝连忙打起精神,挪到窗户边,悄悄掀开窗扇,透过窗缝,朝外看去。
楚鱼还是太心善了,明明都让他不要再过来了,他还是……
他不吃红糖糕,又不会被饿死。
燕枝心里担忧,但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知道,有的时候,他不出面,陛下反倒会放过他的好友。
若是他出面搅和一下,陛下怒火上涌,反倒不好。
所以他决定再看一会儿。
只见窗外已经大亮。
今日天色不大好,阴沉沉的。
萧篡披着他的衣裳,站在卧房门前,看向院子里。
楚鱼提着一个小篮子,梗着脖子,道:“回陛下,草民想着,燕枝家里没什么吃的,所以……送了点过来,就当是尽一尽邻居的本分……”
“不必。”萧篡冷声打断他的话,“他跟着朕,自然不会饿死。”
“草民当然知道,可是……”
楚鱼往前走了走,试图冲破两个亲卫的看守。
两个亲卫尽忠职守,举起手中武器,将他拦下。
“可是……”楚鱼抬起头,望着萧篡,忽然道,“一个奶油泡芙,对陛下来说,也太贵了。燕枝要吃多少个奶油泡芙,才能吃饱?”
萧篡凝眸,同样定定地看着他。
“我与燕枝是好友,我送点红糖糕进去,便宜还顶饱。”
“不关你的事。”萧篡冷冷地开了口,“滚。”
“我就进去送一块红糖糕,不跟燕枝说话……”
楚鱼还想再争取,可萧篡一摆手,两个亲卫直接动手,架起楚鱼的手,把他扛出去了。
“陛下……陛下……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之前见过的,就在……”
“闭嘴!”
萧篡忽然暴起,怒喝一声。
两个亲卫把楚鱼丢出门外,“哐”的一声,把院门关上。
萧篡最后道:“你再敢过来,朕一刀砍死你!”
楚鱼刚拍了一下门,听见萧篡这样说,只好转身离开。
他已经用尽各种办法,始终没办法见到燕枝,现在……
就只能让燕枝自求多福了。
而此时,燕枝坐在卧房榻上,皱着小脸,实在疑惑。
楚鱼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奶油泡芙太贵了”?
陛下是从哪里拿出奶油泡芙的?是买来的吗?
楚鱼知道奶油泡芙,可他之前也不说,从哪里可以买到。
还有,什么叫做“我们之前见过的”?
陛下和楚鱼之前见过吗?
他跟在陛下身边十年,若是他们见过,他不会不知道。
为什么楚鱼说话这么奇怪?
他们在对什么谜语?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
没等燕枝想明白这一点,紧跟着,又有亲卫过来回禀。
“回陛下——”
燕枝再次打起精神,朝外面看去。
“马匹船只都已备好,随时可以启程。”
“这是城里回春堂的大夫,随时可以为燕枝公子看诊。”
“消息已经发往都城,想来不日后,卞大人便能收到,着手准备。”
萧篡微微颔首:“嗯。”
亲卫最后抱了一下拳,俯身告退。
萧篡披着衣裳,转身回房。
燕枝被吓了一跳,犹豫片刻,下意识躲回墙角,闭上眼睛。
他……他不想面对陛下。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陛下。
他怕陛下又骂他,怕陛下又欺负他,怕陛下又逼他吃泡芙。
他不想,他……
燕枝紧紧地闭着眼睛。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萧篡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从门外到榻边。
最后,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下。
萧篡似乎瞧了他一会儿,最后伸出手,捏了一下他的脸颊。
“等你醒了,吃点早饭,让大夫诊个脉。要是没事,我们就回去。”
萧篡说完这话,就在榻上坐下。
他像是知道燕枝已经醒了,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看过的那件皇后婚服,其实就是你的。朕不让你穿,你还真不穿。”
——分明是陛下自己疾言厉色,不许他偷穿的。
燕枝低着头,在心里小声回答。
“你是不是以为,朕要立其他人为后,所以才跑的?”
——才不是,不管陛下要立谁做皇后,他都会跑的。
“朕那时表现得这样明显,给你写了诏书,给你做了衣裳,还让你守着衣裳,你就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分明是陛下自己说的,他的家世、容貌都是下下等,他不配。
萧篡抬眼,瞧着燕枝躲在墙角,脸颊肉一动一动的模样,跟小松鼠似的,似乎确定了什么。
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向他坦白。
——“朕已经传信给卞英,叫他筹备立后大典,你回去就能当皇后。”
——“我不要。”
萧篡难得坦率,燕枝也不再装睡,抬起头,认真对他说。
可萧篡就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道——
“这回立后,都按你的心意来,你要往宫里挂红绸,还是白绸,全都随你。”
“回去路上,你也要多看看书,朕让他们买两卷书回来,朕亲自教你,争取早日把你的才学提上去。”
“你这身子确实也太弱,让大夫一路跟着,给你开点补药吃吃,朕也带着你扎马步,武功也能提上去。”
燕枝抿了抿唇角,再次开了口:“我不要。”
萧篡还是没听见,自顾自道:“至于家世——”
“刘洵和卞英,你自己选一个,做你的义父,朕让他们收你做义子,你的身世问题就解决了。”
“朕心里想着,你大概会选卞英,你不是喜欢卞明玉,想和他做朋友嘛?这下正好,你和他直接做兄弟。”
“朕抽空问过卞明玉,他确实喜欢女子,你和他做兄弟,朕也放心。”
最后,萧篡问:“还有什么事情,是朕没有考虑到的?你说,朕来办。”
燕枝一脸认真:“我不要!”
“不要什么?”
萧篡像是假装听不懂,又像是真的没听懂。
“不要做卞英的义子?那就让刘洵来,他们两个都是朝中重臣,品级没有差别,人品也都信得过。”
“你在大典前一晚再搬去他们府上住……罢了,干脆不要去他们府上,你就一直留在宫里,坐上辇车,从宫里去他们府上绕一圈,再进宫,走个流程就行。”
燕枝再次申明:“我不要做皇后。”
萧篡也提醒他:“朕让你做的是皇后,不是妃子,更不是侍从。”
“我知道……”
“朕也——”萧篡顿了顿,再次退让,“不再册立其他妃子。”
反正他不喜欢男的,也不喜欢女的。
当日选秀,不过是为了完成任务。
如今他早就放弃了任务,也就无所谓什么选秀了。
多养几个人在宫里,还多吃几碗饭。
燕枝一人,就足够了。
萧篡只当这个问题是解决了,又问:“还有吗?”
燕枝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倘若是几个月前,他们还在大梁宫的时候,陛下说要立他为后,他一定会高兴得要飞起来,他一定会感激地抱着陛下大声谢恩。
可是现在,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他已经飞出了大梁宫,他已经尝到了自由的滋味,他怎么可能在回去?
怎么可能再回去做皇后?
就算陛下让他回去做皇帝、做太上皇,他也不回去!
可是为什么,他都说了好几遍的“我不要”、“我不要”,陛下一直像是没听见一样?
为什么?
是真的没听见,还是故意不听他说话?
故意忽视他?难道他的意愿一点都不重要吗?
难道他们之间,就总是陛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陛下想骂他就骂他,陛下想咬他就咬他。
陛下想把他丢掉,就把他丢掉,现在陛下想把他捡回来,他就必须跟着回去。
燕枝抱着双腿,因为心里憋闷,胸脯起起伏伏,蓄势待发。
萧篡见他像是在生气,思索片刻,问:“你不想做卞大人的义子?”
燕枝越发低下头,两只手也攥紧了:“我不要。”
萧篡继续猜测:“是为了你娘?你觉得这样对你娘不好?”
“我不要。”
“那——”萧篡顿了顿,难得耐下性子,又退了一步,“朕册封你娘做‘崇国夫人’,也是一品,这样你的家世也高。”
燕枝还是说着同样的话。
“朕考虑了几个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燕枝的拳头越攥越紧,他又圆又短的指甲嵌入手心,钝钝的疼痛,叫他清醒过来。
见他不说话,萧篡便道:“那就这样办,朕让他们去准备。你先吃点东西,吃完了,朕带你去码头,坐船回都。”
他一面说着,一面就要站起身来,出去喊人。
“来……”
“我不要!”
燕枝扶着窗扇,同样从榻上站起来。
既然陛下听不清楚,那他扯着嗓子,就多喊几遍!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萧篡猛然回头,原本刻意装出来的温柔神色,瞬间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他面上常见的、野兽一般的凶狠恶劣。
“你说什么?你不要什么?”
“我不要认卞大人当义父!我不要读书!我不要学武功!”
“不要就不要。”萧篡咬着牙,分明怒极,却还是竭力克制着心中怒火,“反正也没指望你能提多少,还有什么‘不要’的,一起说出来。”
可下一瞬,只听燕枝大声道——
“我也不要当皇后!”
“你再敢说一遍!”萧篡厉声呵斥,“收回去!”
燕枝站在榻上,压抑了一夜的愤怒,压抑了几个月的难过,终于在此刻全部爆发出来。
“我说,我也不要当皇后!”
“我不要当皇后!不要当陛下的皇后!不要嫁给陛下!不要和陛下一起过活!”
萧篡下意识呵斥:“蠢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燕枝顺着他的话,继续道:“我不要再被陛下骂‘蠢货’!不要再被陛下当‘小狗’!不要再被陛下欺负!”
萧篡面色铁青,再次试图喝止:“燕枝!住口!”
“我已经不喜欢陛下了!在净身房的时候,我就已经发过誓,我再也、再也、再也不要喜欢陛下了!”
“我要是再喜欢陛下,我就被天打雷劈,五雷轰顶!”
燕枝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高高举起,目光坚定。
恍惚之间,燕枝仿佛又回到了他刚搬到甜水巷时,生病的那天。
他躺在床上,发着高热,迷迷糊糊的,躲在被窝里,破口大骂陛下。
生病的他尚且有一腔勇气,清醒的他当然也会有!
燕枝站在榻上,居高临下,望着萧篡。
他一边喊,一边不由地红了眼眶,两行泪珠滚滚淌下。
最后,他再也不管萧篡黑得像墨的面色,也不管萧篡肩上裂开的伤口,大声宣判属于萧篡的死刑——
“我讨厌陛下!我恨陛下!”
“萧篡,我恨死你了!”
“恨、死、你、了!”
第40章 对峙 谁说萧篡不喜欢燕枝?
——萧篡, 我恨死你了!
燕枝站在榻上,双手紧握成拳,胸脯起起伏伏, 整个人不自觉打着颤。
他眼眶通红,泪水淌了一脸, 但还是咬着牙,竭力站稳, 认真看着眼前的男人。
也是在这个时候, 他对帝王的称呼,终于从“陛下”, 变成了“萧篡”。
——萧篡听见了吗?
这回萧篡听见他说的话了吗?这回萧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了吗?
这一回,萧篡总不能再假装不懂, 曲解他的意思,自顾自地说自己的话了吧?
要是萧篡还听不懂,他就再说一遍, 再说一百遍、一万遍!说到他听懂为止!
燕枝把眼睛瞪得圆圆的, 努力摆出威慑的架势来,定定地看着萧篡。
萧篡站在榻前, 面色铁青, 一言不发。
昨夜燕枝用匕首, 在他肩膀胸膛上,刺出来的伤口,因为他的盛怒,伤口崩裂,鲜血淌出,浸湿半边衣裳。
他从来没见过燕枝这副模样。
委屈巴巴,却又凶巴巴的。
就像是一只原本乖巧温顺的小猫, 忽然变成一只小豹子,对着他挥舞爪子,又吼又叫。
甚至他压制了两回,用气势,用言语,都没能将他压住。
萧篡看着燕枝,垂在身侧的双手忽然松了松。
仿佛有一阵风从他的掌中吹过,将他原本紧紧抓在手里的东西,瞬间就吹跑了。
原本胜券在握,成竹在胸的心绪,也在一瞬间跌了下去。
萧篡猛地攥紧拳头,想要抓住手里的东西。
燕枝以为他又要发怒,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握紧手里的匕首,做好准备,蓄势待发。
可萧篡只是抬起头,同样定定地望着他,目光似是恼怒,似是不解。
萧篡竭力从杂乱的思绪之中,找到一点清明的神智。
怎么会这样?
燕枝怎么会不想做他的皇后?
不该是这样的。
燕枝分明很喜欢、很喜欢他的!
他已经为燕枝部署好了一切。
家世、才学、武功。
婚服、大典、宫殿。
他全都为燕枝准备好了,只要燕枝跟他回去,一切就能回到原位。
为什么燕枝不肯?为什么燕枝不要?为什么燕枝要对着他喊?
燕枝方才喊的是什么?燕枝喊的最多的那句话是什么?
他说——他说——
他说,他再也不要喜欢陛下了。
他说,他再喜欢陛下,他就天打雷劈。
他还说,他讨厌萧篡,他恨死萧篡了。
萧篡盯着燕枝,眼里倏地暗了下去。
萧篡怒极之下,面色反倒一寸一寸冷了下去,阴鸷可怖。
燕枝却也毫不畏惧,定定地望回去。
萧篡没有开口,燕枝也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对方,两边对峙。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篡才终于开了口。
“燕枝——”
分明方才喊了一场的人是燕枝,萧篡的嗓音却低哑得厉害。
“朕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
“朕最后再问你一遍。”
“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燕枝目光坚定,毫不畏惧。
反倒是萧篡,问一句话,迟迟不肯问出口,铺垫了好几句。
如今情势,谁自信满满,谁忐忑不安,一目了然。
萧篡顿了顿,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到底要不要做皇后?”
燕枝不曾犹豫:“我……”
不等燕枝说完,萧篡似是猜到他的回答,又低声提醒他:“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做皇后每月俸禄百两,朕再从朕的私库里拿金饼给你,一月一块。”
“做皇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你住在这里好,更比你日日和楚鱼一起卖糖糕好。”
“才学和武功也不要紧,不读书也行,不习武也行,朕不在意了。”
燕枝不为所动:“我……”
萧篡下定决心,继续加码:“你喜欢吃奶油泡芙,朕每个月给你买一个。奶糖、饼干和蛋糕也可以。”
燕枝定定地望着他:“敢问陛下说完了吗?”
萧篡思索片刻,微微颔首:“嗯。”
这样就差不多了。
萧篡死死攥着拳头,看向燕枝。
他开出的条件这么好,这么丰厚。
燕枝喜欢钱,所以他给他金饼。
燕枝不喜欢读书习武,所以就不让他练。
燕枝喜欢吃泡芙,所以……所以就给他买多多的泡芙。
燕枝会心动的,燕枝一定会答应的。
可下一刻,燕枝开了口,他说——
“我、不、要。”
还是这句话,还是这三个字。
如同一道天雷,劈在萧篡头上,叫他回不过神来。
萧篡愣在原地,高大的身形晃了晃。
燕枝一脸认真,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因为我不喜欢萧篡,我讨厌萧篡,我恨萧篡。”
“所以我不能和萧篡成亲,我不能做皇后,我不能和萧篡在一起生活。”
萧篡气急攻心,整个人晃了晃,喉间涌起一股腥甜,整个人不自觉往前一倒。
但很快的,他就稳住了身形,将口中鲜血咽下去,只有嘴角溢出一点殷红的血迹。
燕枝抿了抿唇角,最后道——
“萧篡不喜欢燕枝,燕枝也不喜欢萧篡。”
“两个互相不喜欢,甚至互相厌恶的人,是不能成亲的!”
与此同时,萧篡猛地抬起头,双目猩红,厉声嘶吼——
“谁说朕不喜欢你?谁说我不喜欢你?谁说萧篡不喜欢燕枝?!”
燕枝被他吓到,下意识喊回去:“是你自己说的!萧篡自己说的!”
在城楼上、在宫殿里、在净身房里。
他问了萧篡几十遍、几百遍,他甚至在他们肌肤相亲的时候,抱着萧篡,苦苦哀求他喜欢自己。
是萧篡自己说不喜欢他的!
萧篡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眼底猩红刷地一下褪了下去。
“朕说的是……朕的意思是……”
他说不出来。
“轰”的一声,一道惊雷再次在他头顶炸开。
萧篡沉默着,死死压制着喉间翻涌的鲜血。
他抬起手,拭去嘴角血迹,但很快鲜血涌了出来。
喜欢,他喜欢,原来他是喜欢燕枝的啊。
因为他喜欢燕枝,所以他喜欢燕枝缠着自己。
因为他喜欢燕枝,所以他马不停蹄,追来这里。
因为他喜欢燕枝,所以他……接受不了燕枝不喜欢他。
听见燕枝说恨他,他整个人都要疯掉了。
哈!他竟然是喜欢燕枝的!
“哈哈哈!”
萧篡忽然大笑出声。
他俯身靠近,抬起手,最后抚了一下燕枝的脸颊:“我喜欢你,萧篡喜欢你,头狼也喜欢你。”
燕枝看见他咧开的嘴,看见他嘴里的鲜血,看见他被鲜血染红的犬牙,一时间被吓呆住了。
萧篡说完这话,便转过身去,癫狂一般,大笑着走出卧房。
错了!他错了!
他喜欢燕枝!他是喜欢燕枝的啊!
*
“嘎吱”一声。
萧篡走出卧房,将房门关上。
燕枝站在榻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萧篡在说什么?他说他喜欢自己?
这怎么可能?萧篡才不可能会喜欢他。
燕枝靠在墙角,跌坐在榻上,用衣袖擦了擦脸。
可眼泪就像是泉水一般,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他想,萧篡大概是因为,原本乖顺听话,满心满眼都是主人的小猫小狗,今日忽然发怒,还挠了他一下,所以他心里不舒坦罢了。
萧篡掌控朝政,掌控天下,自然不允许他脱离自己的掌控。
他只是对他的反抗感到愤怒恼火而已,根本就谈不上喜欢。
燕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忍住眼泪,把糖糕抱过来。
也不知道听了这番话,萧篡会不会放弃立他为后的想法,打道回宫。
最好是萧篡现在就走,不要再回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燕枝马上打起精神,看向门那边。
难道是萧篡回来了?
紧跟着,熟悉的声音传来:“小燕儿,是我。”
楚鱼怎么又来了?
燕枝放下糖糕,正要过去开门,楚鱼就端着一个大碗,推门进来了。
“是我。”
燕枝焦急问:“阿鱼,你怎么过来了?是偷偷溜进来的吗?快走快走……”
“不是。”楚鱼摆摆手,“那个……陛下让我过来给你送点吃的。”
“萧篡?”
“嗯。”楚鱼关上门,把碗放在他面前,“你先吃点吧,早饭都没吃,还喊得这么大声,整个甜水巷都听见了。”
燕枝从愤怒之中抽身而出,只觉得难为情:“啊?那……”
“放心吧,听也听得出来,这件事情,肯定不是你的错。”楚鱼握着拳头,一脸严肃,“我坚决站在你这边。”
燕枝被他逗笑,端起碗,准备吃早饭。
楚鱼给他做的是寻常的肉菜粥,放了猪肉沫和青菜碎,很好吃。
楚鱼压低声音,又道:“虽然你喊得很起劲,但是……我看门口守卫还是没撤。”
萧篡还是不肯放手。
燕枝也猜到了。
萧篡本就疯魔偏执,强扭的瓜就算不甜,他也一定要硬掰下来解解渴。
就算瓜不解渴,他吃两口就丢了,最后烂在地里,他也还要生拉硬拽。
萧篡怎么可能因为他喊了几句话,就放他离开?
燕枝垂下眼睛,有些失落。
“你别难过。”楚鱼绞尽脑汁安慰他,“最起码……最起码……”
想不出来。
燕枝想了想,还反过来安慰他:“最起码,我扎了他两刀,他也没敢再对我动手。”
“什么?动手?”楚鱼震惊,“他以前还会对你动手?”
“唔……”燕枝想了想,“就是会抓住我的手腕,或者把我扛起来,掐我咬我。”
“太过分了!”楚鱼用力捶了一下床榻,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收敛了声音,“真是太过分了。”
“现在是我对着他大吼大叫,把他气走,也算是我占了上风吧?”燕枝笑着道,“所以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了,还是要保全自己。”
“我知道。”楚鱼点点头,看着燕枝的目光又心疼又难过,“他这个人兽性不改,完全就是野兽做派,你之前过得肯定很不好。”
“阿鱼,你……”燕枝抬眼,试探着问,“认识萧篡吗?”
“认识啊。”楚鱼随口道,“他昨晚不是还在我的摊子上买过糖糕。”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
楚鱼看着燕枝的脸,对上他真诚的目光,犹豫良久,最后还是下定决心。
“那个……小燕儿,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好啊。”燕枝点点头,凑近一些,认真听讲。
“从前呢,有一个叫做‘穿越管理局’的地方。所谓‘穿越’,就是——”
“好比现在是靖远八年,我们在石雁镇甜水巷里,我带着你,我们‘嗖’的一下,来到了几百年前。几百年前,这里还是一大片山,根本没有甜水巷,也没有石雁镇。”
“或者我们再‘嗖’的一下,来到了几百年后。几百年后,可能甜水巷塌掉了,可能甜水巷重建了。”
“这就叫做‘穿越’。”
燕枝听得云里雾里的,但还是捧场地点了点头:“嗯嗯。”
“像我们这样,可以随便在百年前后穿梭的人,就叫做‘穿越者’。”
燕枝重复一遍:“穿越者。”
“对。穿越者穿梭在各个地方、各个地点,可以做一些任务,比如说——”
楚鱼想方设法,用最简短的语句,把事情讲清楚,所以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
“你变成了一个穿越者,你很喜欢吃一个几百年前、某个地方、已经失传的点心,那么你就可以……”
燕枝抢答:“穿……穿越到几百年前,找到会做点心的师傅,请他做给我吃,还可以让他把点心配方传给我,这样点心就不会失传了。”
“对。”楚鱼点点头,“又比如说,如果你很想知道几百年后,吃一吃几百年后的点心,那你也可以……”
“穿越到几百年后,过去吃点心!”
燕枝明白了。
他拉着楚鱼的衣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吗?我收拾一下行李,你带我去,我们‘嗖’的一下消失在这里,让萧篡找不到我们。”
“不要打岔。”楚鱼道,“那么‘穿越管理局’呢,就是专门管理这些穿越者的地方。”
“嗯。”
“管理局给每个穿越者发布任务,比如让你保护几百年前的点心配方,比如让你攻略一个人,叫他爱上你,比如让你来到一个地方,自食其力,赚够一千两银子,还比如——”
“一统天下。”
“只要完成任务,管理局就会给每个穿越者一些积分,这些积分就相当于穿越者的钱,他们要靠这些积分生活。”
燕枝歪了歪脑袋,他又有些听不懂了。
楚鱼似乎很是紧张,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外:“这些穿越者,和你这样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一样。”
正巧这时,外面有人叩门。
是萧篡的亲卫。
“出来了,时辰到了。”
“好。”楚鱼朗声应道,从榻上站起来,收好碗筷,准备离开。
他拉着燕枝的手,低声道:“有些穿越者,盛气凌人,兽性难驯,除了任务和积分,根本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
燕枝也拉住他的手,急切问:“阿鱼,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我身边有谁是穿越者吗?是……”
燕枝心中,隐隐约约闪过一个念头。
只是他还没抓住,这个念头瞬间就闪过去了。
“我不能说!反正别理他,他是狼,是狗,是凶恶至极的豺狼虎豹,是天底下最没有人性的穿越者。他根本就不属于这里,他也不可能会带你走,你不要被他骗了。”
最后,楚鱼从怀里掏出一块透明的水晶镜。
“这个给你,你……找机会偷偷看一眼,别被别人发现了。不要说是我给你的,我会被弄死的。”
“可是这个要怎么看啊?阿鱼……”
燕枝还想再问,可楚鱼直接抽出手,转身离去。
楚鱼离开了,燕枝坐回榻上,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水晶镜。
水晶镜是圆形的,外面用金色的金属边框包围着,还有花纹。
镜片完全透明,透过镜片,燕枝可以看见自己的手纹。
楚鱼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是穿越者吗?他知道的点心这么多,会做的点心也这么多。
还有……还有那个人……
燕枝握起手,将水晶镜握在手心。
镜片冰凉,金属边框贴着他的手,嵌进他的手里。
燕枝低下头,胸膛里的心脏越跳越快,越跳越急。
所以……
事情是他想的那样吗?
*
楚鱼端着碗筷,从燕枝卧房里出来。
结果他刚帮燕枝把门关上,一转头,迎面就撞上了萧篡。
“陛……陛下……”
萧篡抱着手,靠在燕枝家门边的院墙上。
他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见楚鱼喊他,才抬眼看过去。
萧篡低声问:“他吃了?”
楚鱼连连点头:“吃了。”
萧篡心里清楚,方才闹成那样,要是他让亲卫送吃食进去,燕枝一口都不会动。
其实,就这样让燕枝饿着也行,饿他两日,他就安分了,什么都肯吃。
但是,萧篡实在是舍不得。
燕枝本来就体弱多病,要是再饿两日,恐怕直接就饿死了。
正好楚鱼方才带着吃的过来,萧篡就派人把他喊过来,让他进去。
反正燕枝和楚鱼是好友,让楚鱼去劝一劝,也没什么。
萧篡低声问:“你同他,说什么了?”
楚鱼缩了缩脖子:“就是劝燕枝多吃一点。其他的,我也不敢多说。”
“嗯。”萧篡应了一声,不疑有他。
楚鱼进去之前,萧篡特意点过,不让他胡言乱语,楚鱼也点着头,答应了。
在本地人面前暴露身份,是要承受系统惩罚的。
看楚鱼那个畏手畏脚的样子,想也知道,他不敢。
楚鱼点了点头,正准备走,忽然又听见萧篡问:“你的任务是什么?”
“我……”楚鱼小声道,“在这里赚足一千两银子。”
“朕给你一块金饼,就当你完成任务,马上就滚,别再碍眼。”
“不行。”楚鱼鼓起勇气,“我无缘无故消失,燕枝肯定会怀疑的。到时候,要是他以为陛下把我杀了,那怎么办?”
也有道理。
萧篡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妥协了:“罢了。”
楚鱼端着碗,忙不迭逃走。
他跑回隔壁院子,把门关上,捂着嘴,闷闷地咳嗽了两声。
萧篡仍旧抱着手,靠在院墙上。
他不敢进燕枝卧房,更不敢离开院子。
他怕燕枝又对他喊那些话,更怕燕枝伺机逃走,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所以他只能站在院子里。
他垂着眼睛,将燕枝的小院子扫视一圈。
燕枝把他的小院子打扫得整整齐齐,很是干净。
院子里有块小菜地,上面还有两个脚印,一个人的,一个狼的。
大概是燕枝和那只狼在里面忙活的时候,留下来的。
而现在,看着这两个脚印,萧篡心中竟有些嫉妒。
他嫉妒那头狼,他嫉妒烟火,嫉妒红糖糕。
他甚至嫉妒被燕枝穿在身上的小衣!
直到方才,他才终于明白,他的嫉妒从何而来。
他喜欢燕枝!
他本不该喜欢燕枝,他本不会喜欢燕枝。
他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他怎么可能会喜欢燕枝?
他走过这么多地方,做过这么多任务,世上的人于他而言,不是下属,就是敌人。
什么叫“喜欢”?他为什么会“喜欢”?
他不懂!
直到方才,燕枝哭着喊着对他说,他再也不喜欢萧篡的时候。
他就像是被乱刀砍中,砍成肉泥一般,整个人都要站不住了。
燕枝怎么能不喜欢他?燕枝怎么能恨他?
他一直有恃无恐,以为再喂两个泡芙就能涨上去的好感度,似乎要永远停在零点了。
燕枝不肯吃泡芙,也不肯做皇后,现在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就在燕枝说不喜欢他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喜欢燕枝的。
错了!他错了!他大错特错!
恍惚之间,萧篡的耳边仿佛回响起燕枝的声音——
“我不喜欢萧篡!我讨厌萧篡!我恨死萧篡了!”
既然燕枝不喜欢他了,不如就算了……
忽然,萧篡猛地抬起手,照着自己的面庞,狠狠地给了自己两拳。
“哐哐”两声巨响,他把自己打得一个踉跄,靠在墙上。
不行!他不放手!他不放燕枝走!
他要燕枝!
他要燕枝留在他身边,他要燕枝做他的皇后,他要燕枝和之前一样!
他认准了燕枝!他就只要燕枝!
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能挽回。
只是因为他之前对燕枝太凶,燕枝难受伤心而已,他能补回来的。
只要燕枝还在,他就可以弥补!
对,补回来!
萧篡下定决心,迈开步子,猛地推开卧房门,直接闯了进去。
“燕枝。”
燕枝下意识站起身来,戒备地看着他。
萧篡半边衣裳都被鲜血浸透了,脸上还挂着自己打出来的青紫痕迹,如同从地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他大步上前,在他面前站定,斩钉截铁道:“你骂我。”
什么?
燕枝皱起小脸,不敢置信。
他疯了!
萧篡握住燕枝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面庞边。
“你骂我,你打我。”
“你方才说,你不喜欢我喊你‘蠢货’。从今日起,你喊我‘蠢货’。”
“你方才还说,你不喜欢我欺负你。从今日起,你掐我,你打我,你咬我,拿匕首捅。”
“等你不难过了,我们再回去成亲!”
不论如何,他一定要和燕枝成亲!
萧篡死死抓住燕枝的手,竭力维持温和,朝他微笑。
可他笑起来,却始终阴恻恻的,叫人后背发凉,心惊胆战。
“不用等,你可以边回宫,边打我,在路上打我。”
“你每日打我几百下,我都记着数。等我们回到大梁宫,你就打完了。”
“正好成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