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篡疯了。
萧篡彻底疯了。
燕枝站在榻上, 萧篡站在燕枝面前。
他紧紧抓着燕枝的手,让燕枝把手心贴在自己的面颊边。
萧篡抬起双眼,再也按捺不住眼里激动的亮光。
萧篡翘起嘴角, 竭力维持着面上温和体贴的笑。
看啊,他想到办法了。
就算燕枝现在不喜欢他, 也不要紧。
他已经想到解决的办法了。
立后大典可以如期进行,他和燕枝的成亲大典也可以如期举行。
只是在路上多了点事情要办罢了。
不过也不要紧, 燕枝力气小, 就算拼尽全力掐他咬他,拿匕首捅他, 他也受得住。
从前在战场上,不记得是哪个敌国将领, 趁他不留神,照着他的后背砍了一刀,从右肩到腰腹, 伤口深可见骨, 血肉外翻。
燕枝一边哭得眼睛红红,一边给他上药包扎。
他看着眼热, 没等包扎好, 就猛扑上前, 把燕枝按在身下,弄了他两个时辰。
——就算身上有伤,也不耽误洞房。
这样想着,萧篡面上的笑意越发真切起来。
“燕枝,就这样办。”
“你打我,你骂我,等你在路上出完了气, 我们回去就能成亲。”
他笑着,露出仍旧沾染着血迹的尖利犬牙,阴森森的。
“好不好?燕枝,好不好?”
燕枝知道他不会轻易放手,但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什么叫做打他、骂他,用匕首捅他?
他跟在萧篡身边十年,萧篡一向最在意这种事情。
他特意选拔了一批武功高强的高手,作为自己的亲卫,护卫自己的安全。
从前在战场上,敌军将领伤了他,他二话不说,反身便砍,一刀把人劈成两半。
昨夜燕枝鼓足勇气,捅了他两刀,却没能逃掉。
他早就做好了萧篡向他问罪,把他丢去净身房,甚至把他杀掉的准备。
结果……
萧篡不仅没把他杀掉,竟然还让他再打两下。
他……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是认真的,还是又在骗他?
故意骗他动手,等他动了手,就变本加厉地欺负他。
燕枝心里乱糟糟的,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整个人不自觉发着颤,用力拽了拽自己的手,想把手从萧篡那里收回来。
萧篡的手和脸都冰冷冷的,好像一条蟒蛇,触感让人害怕。
可萧篡紧紧地抓着他,他根本挣脱不开。
燕枝小脸惨白,颤抖着唇,小声说:“萧篡,你疯了。”
萧篡看着他,眼里笑意凝住,面上癫狂褪去,似乎终于从臆想里抽身而出。
是,他是疯了。
在意识到自己竟然喜欢燕枝的时候,他就疯了。
那个时候,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把燕枝带回去。
不论如何,不管用什么手段,把燕枝带回去,和燕枝成亲。
他再也受不了没有燕枝的日子了。
所以他直接冲了进来。
他的手脚比他更快,他的嘴巴也比他更快。
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直到这时,燕枝一句话,才让他从疯魔一般的癔症里清醒过来。
他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他在做什么?
他竟然在求着燕枝打他,求着燕枝骂他。
他竟然在求着燕枝和他回去,和他成亲。
他到底在做什么?!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像一条狗,甩着尾巴,围着燕枝,摇尾乞怜了。
不对,这不是他。
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模样?
他是狼,他是头狼,他怎么会像野狗一样?
一定是错觉,一定是燕枝养的那只幼狼教坏了他,一定是燕枝一直把那只幼狼当狗养,养得太久了,才让他做出这种事情来。
否则……
他怎么会在燕枝面前,控制不住地想要摇尾求饶?
他甚至想把自己的命都交到燕枝手里,任凭燕枝处置,只要燕枝觉得消气就好。
他去过这么几千几百个小世界,头一回生出这样古怪的念头。
这念头叫他心里不安,觉得自己不受控制。
萧篡紧紧咬着后槽牙,用自己仅存的理智,死死压制住摇晃尾巴的冲动。
停下!停下!
不要对着燕枝摇尾巴,不要在燕枝面前低下头。
萧篡双目猩红,定定地望着燕枝。
燕枝到底对他施展了什么法术?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燕枝被他可怖的神色吓得不轻,手又被他攥得生疼。
“萧篡,放开!好疼!再不放开我刺你了!”
燕枝用力打他的手,又抓起匕首,作势要扎他的手背。
反正……反正都已经扎过一次了。
听见燕枝喊疼,萧篡这才再次回过神,稍稍松开一些。
与此同时,燕枝的匕首也扎进了他的手背。
“放手!”
“噗呲”一声,萧篡的手背上又多了一处刀伤。
萧篡抬起头,燕枝红着眼眶望回去。
燕枝小声解释:“是你自己不放手……”
萧篡却微微颔首:“对,就这样。”
萧篡拔出匕首,想要丢到一边,又想起这是燕枝的武器,于是反手抓住刀刃,把不伤人的刀柄递到燕枝面前。
“收好。下回就这样扎我。”
“你……”
真疯了。
他真疯了。
萧篡捏了捏燕枝的手,摸过他的每一个指节,确认没有伤到骨头。
燕枝被他吓到,下意识后退两步。
忽然,萧篡正色道:“就这样说定了。”
燕枝只觉得不妙:“说定什么?”
下一刻,萧篡猛地抬起头,瞬间变了脸色。
他单手环住燕枝的腰,直接把燕枝抓了起来。
“啊!”
燕枝来不及反抗,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萧篡扛在肩膀上了。
“萧篡!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燕枝奋力反抗,用手拍打萧篡的后背,用脚蹬踹萧篡的身子。
他甚至把手按在了萧篡肩膀的伤口上,用指甲戳,用手指挖。
“放我下来!”
萧篡却不为所动,任由手上、肩上伤口淌血,稳稳当当地往外走。
他扛着燕枝,来到院子里,推开院门。
外面守着两个亲卫,见他出来,赶忙抱拳行礼:“陛下。”
萧篡也不曾理会他们,只是朝着外面吹了一声口哨。
紧跟着,一匹战马出现在巷口。
巷口太窄,战马高大,进不来。
于是萧篡扛着燕枝,大步朝外面走去。
燕枝用力打他,大声喊:“放手!萧篡,放手!”
萧篡充耳不闻,巷子里的街坊邻居听见动静,想要出来看看,还没等看清,就被萧篡的亲卫拦了下来。
“官府办事,闲人勿近。”
这样一来,就算他们再担心燕枝,也不敢再靠近。
燕枝又声嘶力竭地喊:“糖糕!糖糕!”
高大的黑狗一直跟在他身后,“呜呜”叫着,急得围着萧篡打转,试图阻拦。
就在这时,隔壁院子的门打开,楚鱼也出来了。
“小燕儿!”
楚鱼脸色还有点白,追上前去,想帮燕枝说情:“陛下,你不能这样,燕枝他不想跟你走……你这样他只会越来越恨你……”
燕枝明白,跟萧篡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他想了想,干脆朝楚鱼伸出手:“阿鱼。”
“诶。”楚鱼赶忙上前,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在。”
燕枝吸了吸鼻子,用衣袖抹去脸上泪珠,语气坚定:“帮我把家门锁好,我的驴也给你用,卖糖糕的钱还存在你那里。”
“嗯。”楚鱼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放心——”
他抿着唇角,回头看了一眼萧篡,像是故意说给他听。
“只要我一找到机会,不管是跳马跳船,还是跳河跳楼,都会回来!我只认这里是家!”
此话一出,萧篡果然脚步一顿,身形一震,扛着燕枝的手臂收得更紧,把燕枝的腰锢得生疼。
“别担心。”燕枝被勒得落下泪来,用力握了一下楚鱼的手。
两个人的手交握片刻,最后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分开了。
楚鱼站在原地,担忧地望着他离去。
燕枝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不再理会萧篡。
不要紧,他能跑掉一次,就能跑掉两次。
萧篡总不能一直盯着他,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萧篡对他,总会有腻味的时候,到那个时候,就是他逃跑的时候。
这个时候,萧篡扛着他,来到巷子口。
他一手扶着燕枝的腰,一手托着燕枝的腿,稳稳地把他送到马背上。
萧篡正准备翻身上马,忽然余光一瞥,瞧见燕枝的脚。
燕枝方才是站在榻上的,直接被他扛出来,自然没穿鞋,只穿了足袋。
萧篡低下头,用脚轻轻踢了一下糖糕,命令道:“去,把你爹爹的鞋子叼过来。”
糖糕听不懂,也不理他,只是哼哼着,挪到燕枝脚边。
萧篡又转过头,瞧了一眼亲卫,亲卫立即会意,转身下去。
萧篡站在战马身侧,垂下眼睛,用力握住燕枝的脚,将他拽向自己,低声道:“不许跟楚鱼说那些话。”
燕枝也没说话。
方才是萧篡不理他,现在是他和糖糕不理萧篡。
萧篡又道:“等立后大典完了,要是你想回来,朕可以陪你过来——”
话还没完,亲卫就提着燕枝的鞋子过来了。
萧篡接过鞋子,圈住燕枝的脚踝,正准备给他套上。
就在这时——
燕枝忽然一蹬脚,把鞋子踢到萧篡怀里,脚也重重地踹在他的胸膛上。
“咚”的一声,像是踹在了萧篡的心上,引得他的心也跟着“咚”的一跳。
一时间,萧篡竟愣住了,他垂眼望着燕枝的衣摆,似是有些出神。
燕枝怎么连脚都是香香软软的?
下一刻,不等萧篡反应过来,燕枝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双手拽着缰绳,双腿夹紧马腹,用力一拍马屁股。
“驾!糖糕!我们走!”
“嗷呜——”
战马直接迈开蹄子,跑了出去。
糖糕跟在后面,撒开腿,箭一般飞了出去。
“燕枝!”
萧篡猛然回过神来,冲到亲卫面前,拽过亲卫的马匹,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回来!”
他想吹口哨把马匹喊回来,但又怕燕枝跑得太急,马匹忽然刹住,会把他摔着。
犹豫片刻,最后只能重重地挥了一下马鞭,尽力去追。
从前他二人同乘一骑,燕枝不都是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吗?
燕枝是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
他怎么不知道?
燕枝怎么会……
燕枝骑着马,带着糖糕,一路策马,跑出石雁镇,轻轻巧巧地穿行在山路上。
此时年节刚过,南面回暖,春风迎面吹来,扬起燕枝素白的单衣与披散的长发。
萧篡在后面追赶,牢牢盯住他的背影,心急如焚,目眦欲裂。
跟紧,这回他必须跟紧了,不能再让燕枝跑了。
所幸周围守卫还没撤,能把燕枝拦下来。
但他们要是忽然出现,把马吓了一跳,燕枝摔了怎么办?
就在这时,燕枝回过头,皱着小脸,瞧了他一眼。
此时将近正午,日头正盛。
林间树木遮蔽,枝叶阴翳。
日光照下来,细细碎碎地落在燕枝身上,如同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光。
惊鸿一瞥,犹如天神仙子下凡。
燕枝朝他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回去,别再追了。
有那么一瞬间,萧篡几乎就要听他的话,勒停马匹了。
可下一瞬,他猛然惊醒过来。
他又不是燕枝的狗,他为什么要听燕枝的话?
他原本就是要带燕枝回去的,他怎么能听燕枝的话?
燕枝只是朝他摆了摆手,又没有朝他使出绊马索,更没有朝他抛出捕兽网。
他怎么就听起燕枝的话来了?
“燕枝!回来!”
萧篡再次挥了一下马鞭,加快脚程,追了上去。
终于,在抵达山脚的时候,萧篡追上了燕枝。
两人并肩而行。
燕枝双手拽着缰绳,似有似无地朝身侧瞧了一眼。
萧篡当即觉得不对,猛然想到他方才对楚鱼说的“跳马跳船也要逃”,心里倏地一紧。
他伸出手,在燕枝即将跳马的时候,一把将他抓了回来!
萧篡把燕枝拽到马背上,把他抱在怀里,张口便是斥责:“不要命了!你想被马蹄踩死?”
不等他说完,燕枝便头也不回地接话道:“——蠢货。”
他把萧篡要说的话说了。
萧篡怔愣片刻,无话可说。
燕枝继续道:“要不是陛下追我,我根本就不会想跳马。所以应该怪陛下。”
“陛下,你方才还说,从今日起,只能我叫你‘蠢货’,你不能叫我‘蠢货’,结果你还是骂我。”
“陛下说话根本就不算数。陛下总是朝令夕改,反复无常。陛下总是骗我,总是骂我,总是欺负我。”
“没有……朕、我只是……”
萧篡忽然没了气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燕枝拽着缰绳,往马鞍前面坐了坐,与萧篡拉开距离。
他最后下了结论:“我不信陛下,我一点儿都不相信萧篡。”
没多久,一众亲卫也追上来了。
“陛下、燕枝公子。”
直到听见旁人的声音,萧篡才回过神来。
他垂下眼,想要触碰燕枝的手刚伸出去,却又攥成了拳头。
最后,萧篡低声道:“去渡口。”
*
萧篡安排的船就停在最近的渡口,随时可以启程回都城。
船不大,但燕枝被安置在最大、最舒适的船舱里。
舱里各色家具一应俱全,案上摆着精致的茶盏,榻上铺着软和的被褥,舱壁上有蜡烛架子,点起蜡烛来,灯火通明。
燕枝抱着糖糕,坐在榻边,摸摸它的脑袋。
“但我还是更喜欢魏老大的货船。”
“呜呜——”
“你也是,对吧?”
燕枝叹了口气,望向小小的船舱窗户外面。
天色渐暗,江上无风无月,更无波无澜。
在外面待了几个月,他终于还是被萧篡抓回来了。
从看见立后诏书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的。
萧篡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要找到的人、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
现在该怎么办?
燕枝自己也不知道了。
要不然,就留下来……
不行!
燕枝回过神来,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不行!他才不要做皇后!
他绝对、绝对、绝对不要做皇后!
他不喜欢萧篡,甚至讨厌萧篡,再和萧篡待在一块儿,他会死掉的。
萧篡也真是古怪。
忽然要立他为后,忽然又说喜欢他。
燕枝想,这完全就是萧篡一时兴起而已。
自从离宫之后,他就再也不对萧篡怀有任何期待了。
就在这时,船舱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燕枝抬头看去,只见萧篡端着吃食进来了。
“燕枝,来吃晚饭。”
“是。”
燕枝应了一声,放下糖糕,站起身来。
萧篡目不斜视,似乎是不敢看他。
径直走进舱中,把晚饭放在案上。
“怎么不坐在榻上?”
“奴……”燕枝一不留神,这个熟悉的自称便脱口而出,他连忙改了口,“我没洗漱,脏。”
燕枝洗了手,在案前坐下,拿起一块肉饼,啃了一口,才发现是豆沙饼。
萧篡把一个饭盆放在地上,朝糖糕招了招手,随后在燕枝面前坐下。
他向来坐没坐相,要么架着脚,要么搭着手。
可是现在,他忽然转了性子,收起长手长脚,盘腿坐在燕枝面前,端端正正的。
萧篡清了清嗓子,似是故意道:“朕记得,你最喜欢吃豆沙饼。”
燕枝嚼了嚼豆沙饼,没有回答。
他现在最喜欢吃红糖糕。
但是豆沙饼也还行,能补充体力。
萧篡又道:“燕枝,你白日里说的话,朕仔细想过了。”
燕枝低着头,继续啃他的豆沙饼。
“我们谈谈。”
燕枝才不要。
凭什么萧篡想谈就谈,想抓就抓?
萧篡却将他的沉默,误认为默许。
他继续道:“燕枝,你讨厌朕,并不是不可逆转的事情,对不对?”
“你讨厌朕,是讨厌朕从前……骂你、掐你、咬你,对不对?”
“朕骂你‘蠢货’,在榻上掐你,把你身上到处都咬了一遍,你讨厌这样,对不对?”
“既然如此,从今日起,你可以骂朕、掐朕、咬朕,你也可以用脚踹朕、用刀捅朕。”
燕枝吃着饼,忽然感觉有点儿噎,于是又端起碗,喝了一口肉糜,缓了口气。
萧篡定定地看着他:“朕与你白日里说好了,这一路上随你出气,回去就成亲。”
燕枝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头,一脸认真地说:“我没有和陛下说好。”
“不是,我们说好了。”
“没有说好!”燕枝朗声道,“是你直接把我抓过来的,我根本没有答应你的条件!萧篡,你总是在自说自话!”
萧篡面色一沉,没有回答。
“我如今不是陛下的侍从,我是一个来去自由的百姓。还请陛下放我回去!”
“这个不行!”萧篡顿了顿,“你要金银,要点心,朕都给你,只有这个不行!”
既然如此,那他们之间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燕枝安安静静地吃了两块饼,喝了一大碗粥。
他放下东西,起身准备离开。
萧篡垂着眼睛,思忖良久,见他要走,赶忙喊住他:“燕枝,朕……我放你走!”
燕枝回过头,沉默地看着他。
萧篡起身,走到他面前,双手钳住他的肩膀,定定地望着他,眼里似乎有一团火,要将他燃烧殆尽。
“从此处回都,水路至少要走半个月。”
“回到都城,筹备立后大典,至少也还要半个月。”
“这一个月里,朕随你处置,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想吃泡芙,朕就给你泡芙,你想吃蛋糕,朕就给你蛋糕!”
“立后大典当日,若是你喜欢朕,我们即刻完婚。若是你还想走,朕——”
“我亲自送你回来!”
萧篡说得信誓旦旦,语气里满是癫狂偏执,燕枝被他钳住,整个人不自觉颤抖着,脸上是害怕,是恐惧,唯独没有信任。
什么任打任骂?他才不信……他一个字都不信……
萧篡看出他的迟疑:“你不信朕?!”
下一刻,萧篡举起右手,撩起衣袖,照着自己结实的手臂,重重地咬了一口。
他咬得毫不留情,尖利的犬牙刺穿皮肉,嵌进肉里,鲜血淌出,留下一圈深深的牙印。
“朕与你,歃血为誓!”
萧篡将咬过的右手手臂递到燕枝面前。
“咬!你也咬!咬朕啊!”
燕枝盯着他的手臂看了一会儿,怯怯道:“请……请陛下闭上眼睛。”
“好。”萧篡不疑有他,闭上眼睛。
燕枝转过身,朝糖糕招了招手,把糖糕抱起来,让糖糕凑近萧篡的手臂。
萧篡看着皮糙肉厚的,他才不咬萧篡。
他也根本不信萧篡说的这些话,他不跟萧篡立誓,他让糖糕咬。
燕枝掰开糖糕的嘴巴,让它把牙放上去,小声道:“咬。”
一口下去,原本萧篡自己咬出来的一圈牙印旁边,又多了一道齿痕。
燕枝放下糖糕,糖糕若无其事地甩着尾巴,转身走了。
萧篡低头看了一眼齿痕,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要紧,不要紧。
不管是谁咬的,只要燕枝答应了就行。
他有把握,这一个月里,一定能让燕枝回心转意!
萧篡盯着牙印瞧了许久,最后用拇指沾了点鲜血,重重地抹在燕枝的脸颊上,留下一道红痕。
这也算是歃血为盟了!
萧篡摸着燕枝柔软的脸颊,终于高兴起来,大笑出声。
燕枝被他吓到,攥紧拳头,一动不敢动。
第42章 听话 疯狗要听燕枝的话
一月为期, 歃血为誓。
萧篡得到自己满意的结果之后,便转身离开。亲卫送来热水巾子,干净衣裳, 供燕枝洗漱更换。
年节已过,但还不算开春, 入了夜还是冷,再加上他们在船上, 不太方便, 所以热水只有一盆。
衣裳是新的,上面还残存着浓浓的皂角味道, 大概是白日里新做的,又新洗的。
热水不多, 燕枝又找亲卫要了一个盆、一条巾子,将热水分成两份。
他蹲在其中一个盆边,把巾子丢进水里浸湿。
船只航行, 水面摇晃。
燕枝一低头, 就能在水面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的脸不脏,就是左边脸颊上, 沾着一道殷红的血印子。
方才与萧篡歃血为誓的时候, 萧篡似乎是看出手臂上的牙印不是他咬的, 于是故意用拇指沾了点鲜血。
燕枝躲闪不及,被他重重地抹了一道。
后来萧篡还想捏他的脸,被他推开了。
现在燕枝看见这道印子,心里就一阵憋闷。
怪他总是反应太慢,怪他总是不会骂人。
每次骂人,他都要在心里酝酿半天,编排半天, 才说得出口。
这才总是让萧篡有可乘之机。
燕枝皱起小脸,一只手用力搓了搓脸颊上的血迹,一只手把巾子从水里捞起来,用力擦拭。
擦完了脸,他再擦了擦身上,最后换上干净衣裳,就算是洗漱完毕了。
把自己洗干净之后,他又挪到另一个盆前面,把糖糕抓过来,换了一块巾子,给它擦擦脸和爪子。
燕枝把糖糕的爪子一只一只举起来,擦擦它的肉垫。
它长大了,在地上跑得多、跑得久,原本粉色的肉垫,颜色也变深了。
糖糕很是高兴,咧开嘴巴,吐出深红的舌头,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呼啦呼啦甩着尾巴,跟船上的螺旋桨似的。
它很通人性,它知道,只要某天晚上,燕枝给自己擦擦,那就说明这天晚上,它可以上床睡觉!
“好啦。”燕枝擦完最后一个爪子,抬起头,看见它的模样,没忍住拍了一下它的脑袋,“不许……不许做出这样的表情。”
看着糖糕,他总是想到萧篡。
白日里萧篡咧开嘴,朝他露出犬牙的模样,简直和现在的糖糕一模一样。
让他害怕。
糖糕不明就里,有些委屈,闭上嘴巴,“呜呜”了两声。
燕枝连忙又把它抱进怀里:“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我们去睡觉。”
“嗷——”
反正现在被关在这里,他们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天气还这么冷,早点躺下也好。
舱里有一张大床,被褥堆叠整齐。
燕枝先爬上去,盖好被子,然后朝糖糕伸出手。
糖糕把两条前腿搭在床上,随后也爬了上去,乖乖顺顺地盘起身子,窝在燕枝身边,脑袋依偎着他的肩膀。
它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了,还当自己是一只体型瘦小、动作灵动的小小狗,和在太极殿里的时候一样。
燕枝睡不着,翻了个身,趴在榻上,裹着被子。
糖糕见他翻身,也翻了过来,和他一起趴着。
燕枝从被窝里伸出手,捏捏它的爪子:“糖糕,你说,我们能相信萧篡吗?”
糖糕张大嘴巴:“嗷嗷——”
“不能。对吧?”燕枝道,“我也觉得不能。”
“嗷——”
燕枝收回手,撑着头,认真思考:“我觉得,这只是萧篡的缓兵之计而已。”
“或许,他只是想用这个约定牵绊住我,打消我逃跑的念头,好让我不要再跑,乖乖跟着他回去。”
“又或许,他一直都有恃无恐。毕竟……我以前真的很喜欢他,就算他掐我骂我,我还是很喜欢他。”
“就像你一样,要是我一直欺负你,你还是跟狗皮膏药一样黏着我,我也会觉得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萧篡总是这样自满,又总是喜欢自说自话。”
“再或许,他知道我很胆小,我只敢用小匕首刺他,不敢用大砍刀砍他,所以他根本就不怕。”
“嗷嗷?”
“你问我,为什么不用大砍刀砍他啊?”
燕枝想了想。
“嗯……当然是因为,我手边没有大砍刀啊。”
这话说出来,燕枝自己也笑了。
“其实不是因为这个啦,我确实不敢。”
“他是皇帝,身边亲卫又这么多,要是我砍了他,我肯定会被官府追捕的,而且是在大梁境内,到时候就得带着你出海流浪了。”
“我暂时还不想出海,万一遇到野人怎么办?万一他们把你宰了吃掉怎么办?万一他们还吃人肉,把我也吃了怎么办?”
燕枝双手捧着脸,翘起双脚,轻轻晃了晃。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嗷呜——”
“你说,要不要看看他的表现,再做决定?万一他是诚心诚意的,要补偿我呢?”
“那我的回答是——”燕枝认真地摇了摇头,“不要。”
“他要是诚心诚意地要补偿我,要弥补我,要让我把之前受过的伤还回来,就不会还是这么霸道了。”
“他把我扛过来,丢上船,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的意思。我说了不要,他还是一意孤行,说明他并不是真心的。”
“他看我,和我看你是一样的。”
“甚至他看我,比我看你还要轻视。”
“我把你当成我第三好的朋友,他却只把我当成最坏的小狗。”
糖糕晃了晃脑袋:“呜——”
“你又说,既然已经上船了,干脆摈弃一切杂念,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铆足了劲报复他。”
“反正是他自己说的,他随我处置,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对吧?”
“我才不信。”燕枝叹了口气,“他只是拿准了我胆小,不敢太过分罢了。”
“要是我真的拿出大砍刀砍他,他绝对会恼怒发火,骂我是‘蠢货’。”
“唉——”
燕枝换了一只手撑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想,我们两个谁也不要理他,让他自己一个人玩儿。”
“等他玩腻了,自然就不在意我们了。”
“嗷——”
“你也觉得对?那就这样说定了。”
燕枝朝它伸出手,糖糕也伸出爪子。
一人一狼像他们经常做的那样,击了个掌,达成共识。
——“不要理他。”
燕枝拉着糖糕,同它嘀嘀咕咕地说了一会儿话。
兜兜转转,他还是只剩下这一个好友了。
说完话,燕枝刚准备躺下睡觉,忽然又想起什么,连忙从被窝里爬起来。
对了,楚鱼送他的水晶镜!
在来的路上,他一直把水晶镜收在怀里。
方才换衣裳的时候,他又把镜子放在案上了。
这可是楚鱼冒着巨大的危险送他的,虽然他还不知道该怎么用,但也不能弄丢,更不能被萧篡看见。
燕枝跑到案前,把水晶镜攥在手心里,又跑回床上。
这个东西,到底应该怎么用呢?
燕枝捏着小巧的水晶镜,认真观察上面的花纹。
楚鱼说,有机会可以用它看一看。
要怎么看呢?用它来看什么呢?
燕枝躲在被窝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贴在水晶镜前面。
漆黑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见啊。
就在这时,糖糕在被窝外面,用脑袋拱了拱他。
燕枝扭了扭身子:“哎呀,糖糕,你不要捣乱,我忙着呢。”
糖糕还是拍他。
“糖糕——你干什么——”
燕枝拖着长音,一把掀开被子。
下一瞬,燕枝愣在原地。
他捏着水晶镜,呆呆地看着糖糕。
“老天爷啊!糖糕,你会写字了,还写得这么工整,比我还好!你简直是小狗里的天才!”
他把水晶镜从自己眼前挪开,那些字就消失了。
他把水晶镜挪回来,那些字又回来了。
他仔细看了看,确认这些字不是写在镜面上,而是确确实实飘浮在糖糕头顶的。
原来这个东西,是这样用的。
燕枝试着伸出手,在糖糕身边挥了挥,试图触摸到那些飘浮的蓝字。
可他当然摸不到。
“这是什么?”
燕枝是认字的,他还会看话本。
只是这些字有些奇怪,有的少半边,有的不认得。
不过他还是大概能看懂的,就算看不懂,也能根据上下文推断出来。
燕枝皱着眉头,努力辨认这些发着光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
“姓名:虞糖糕。”
“物种:狼……”
“武力值:……”
这个什么武力值,燕枝看不懂后面的符号,但他能看得懂后面那个长条的方框。
方框里,鲜艳的红颜色,涂满了方框的一半还要多。
这大概代表着,糖糕的武力值很高。
可是……
燕枝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惊呼出声:“你不是小狗,你是狼!”
*
与此同时。
萧篡就在隔壁船舱,收拾燕枝的衣裳。
他把燕枝留在宫里的衣裳都带过来了,只是这些衣裳,被他日夜捏在手里摩挲,抱在怀里磨蹭,早已经被他磨得起毛,也沾染上了他的气味。
燕枝一定会发觉的,不能让他再穿。
所以他特意吩咐亲卫,找裁缝给燕枝做了两身新衣裳。
萧篡将旧衣裳一件一件叠好,收起来。
这些衣裳,仍旧由他保管。
船舱用木板相隔,萧篡一面叠衣裳,一面还能听见燕枝在隔壁舱里,嘀嘀咕咕说话的声音。
说的什么听不清,但只要听见燕枝的声音,他就控制不住地翘起嘴角。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喜欢燕枝。
只要燕枝留在他身边,只要能闻见燕枝身上的气息,他整个人都能够冷静平和下来。
他先前只觉得自己不对劲、没出息。
怎么能对燕枝百依百顺?怎么能在燕枝面前摇尾乞怜?
可就算他后来想明白了这一点,人性与兽性在他体内交战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让燕枝留下。
甚至于,他的贪念不止如此。
他不仅想让燕枝留下,他还想让燕枝心甘情愿地留下。
最好能像从前一样。
于是他向燕枝许下承诺,这一个月,凭他处置。
燕枝与魏老大,不过是同船一段路,好感就到了六十。
燕枝与谢仪,不过见了几面,好感就到了七十。
燕枝与楚鱼,不过是认识了几个月,好感就到了八十。
燕枝与他,十年前就认识了,从今日起,还要同船好一段路,日日都要见面,就算……
就算燕枝现在不喜欢他,那又如何?
就算燕枝现在对他的好感为零,那又如何?
就算燕枝现在根本不吃泡芙,那又如何?
他总有办法。
只要燕枝留在他身边,他就有办法。
不过是哄人而已,不过是哄燕枝高兴而已,没什么难的。
他连天下都打下来了,难道还怕小小的燕枝不成?他见过那么多攻略者,学一学他们,有什么难的?
萧篡把燕枝的旧衣裳叠好收好,听见隔壁船舱的声音慢慢地小了下去,估摸着大概是燕枝要睡着了,才转身出门。
他来到隔壁船舱前,径直推开舱门。
榻上的燕枝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把水晶镜藏好,裹着被子坐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萧篡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自顾自地走进船舱,把门关上,走到燕枝面前,递给他一块金饼。
“这个月的金饼。”
燕枝没有伸手去接,萧篡也仍旧维持着把东西递给他的模样。
“燕枝,拿着。”
对峙之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件事情——
从前萧篡御驾亲征,燕枝跟在他身边的时候。
梁军攻下一座城池,萧篡带着燕枝清点城中国库。
大抵是觉得好玩,萧篡随手拿起一块金饼,递给随军官员,说是赏给他们的,官员纷纷俯身行礼,直道不敢。
萧篡将一众官员都试了个遍,所有官员都说不敢。
萧篡很是满意他们的忠心,最后把金饼递给燕枝,说是赏给他的。
那时候的燕枝是怎么表现的呢?
那时候的燕枝欣喜若狂,一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直说“谢谢陛下”,像一块融化的牛奶糖,几乎要贴到萧篡身上去了。
萧篡问他:“要怎么花这块金饼?”
燕枝说:“要给娘亲迁坟。”
“迁坟绰绰有余,剩下的怎么花?”
“唔……”
萧篡原以为,他会说去买零嘴、买画本。
结果,燕枝想了半天,却大声说:“奴要把剩下的钱,献给陛下!”
——可是现在,燕枝直勾勾地看着这块金饼,如同看着一块脏泥巴。
看它的眼神,还不如看一块红糖糕的眼神来得真诚。
从前燕枝喜欢陛下,自然格外珍惜陛下送他的金饼。
可是现在,他讨厌萧篡,他怎么可能会对萧篡给他的金饼有任何反应?
原本胜券在握的萧篡,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他下意识别过头去,把金饼放在一边:“放在这里,你记得收好。”
他忙不迭转移话题,又问:“燕枝,要不要吃一个奶油泡芙?朕备好了。”
燕枝摇摇头。
也是,睡前吃泡芙不好。
“那喝一杯甜牛奶,晚上睡得香。”
燕枝还是摇摇头。
也是,睡前喝甜牛奶会蛀牙。
“那……”
“我什么都不想吃。”燕枝壮着胆子,“谢……谢谢……”
“好。”萧篡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就在燕枝松了口气,以为他要出去的时候,萧篡却脚步一转,竟然走到了燕枝没来得及倒掉的水盆前面。
他随手捡起一块巾子,正准备洗脸,忽然闻到一股狗味。
看来这块是儿子用的,萧篡把巾子丢开,又拿起另一块。
这块一定是燕枝用的了。
燕枝不敢置信地问:“陛下,你……你做什么?”
萧篡理所当然道:“洗脸。”
“我重新为陛下端一盆热水……”
“不用那么麻烦,我用你的。”
“不要!”燕枝下意识大声喊。
萧篡转过头,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抓着他的巾子,故意凑近自己的脸。
燕枝被他气得发抖:“陛下方才还说,全都听我的!”
萧篡见他这副反应,这才连忙把他的巾子放下:“燕枝,之前都是这样的。”
他用燕枝的巾子,用燕枝洗过的洗脸水,喝燕枝喝剩下的茶水酒水。
这些都是很寻常的事情。
燕枝攥着双手发抖,心里有千句万句反驳的话,但就是说不出口。
萧篡又问:“洗脸水能用吗?”
燕枝大声回答:“不能!”
萧篡看了一眼糖糕:“不用你的,用它的呢?”
“不能!不能!不能!”
燕枝下了榻,端起木盆,直接把里面的水泼到了窗子外面。
正好外面就是江水。
“那就不洗了,直接睡觉。”
燕枝回过头,见萧篡正朝自己和糖糕的床榻走去,连忙跑上前,挡在他面前。
萧篡问:“也不行?”
燕枝目光坚决:“不行。”
“朕没地方睡了,之前不都是这样睡的?”
“不行!”
“那朕睡地上。”萧篡看着他,解开衣裳,“你过来帮朕上药,包扎一下伤口。”
燕枝咬着牙,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还是不行?”
“出去!”
燕枝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大步上前,伸手要推他。
“出去啊!我又没有说要跟你一起睡!你为什么又在自说自话?”
“燕枝!之前不都是这样的,你现在又在矫情什么?”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
燕枝再也忍不住了,心里愤懑终于有了出口。
“之前我喜欢陛下,我又是皇宫里的奴婢,所以我不能不听陛下的话。”
“可是现在,我不喜欢萧篡,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平民百姓,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强迫我,与我同床共枕。”
“为什么要随随便便进我的房间?为什么非要用我的巾子?为什么非要在我面前脱衣裳?”
“方才分明是陛下亲口说的,一切听我的,任凭我处置,可为什么陛下还是这样高高在上地指使我、欺负我?”
燕枝红着眼眶,眼中燃烧着怒火。
“果然,我不信陛下是对的!”
“什么一月为期?什么歃血为誓?根本就是假的!”
“陛下根本就是骗我的!陛下根本就没有想改变!”
“这只是缓兵之计而已!”
萧篡也有些急了,忙道:“燕枝,朕不懂,朕以为……”
“那陛下现在懂了!出去啊!”
“好,出去,朕出去。”
燕枝把他赶到门外,再次没忍住,落下泪来。
“为什么陛下总是让我发怒?为什么陛下总是听不懂我说话?陛下到底是听不懂,还是根本就不想听啊?”
“其他人进我的房间,都知道要敲门,为什么陛下就是不懂啊?其他人都知道,我说‘不要’就是‘不要’,为什么陛下就是不懂啊?”
“我明明是个很温和、很和气的人,为什么我一遇到陛下,我就忍不住生气啊?”
萧篡哽了一下:“朕……”
“出去!”
燕枝抹了把脸上的泪珠,用力把舱门关上,又把桌案搬过来,把舱门堵上。
按理来说,萧篡是皇帝,他其实还是很怕萧篡的,他不敢和萧篡叫板,更不敢和萧篡发怒,甚至他看见萧篡,都会害怕得心尖一颤。
可是为什么,萧篡每次都要欺负他,每次都能一步一步把他逼得生气,逼得发怒?
这一定是萧篡的问题!
每次萧篡一出现,他原本平静的心情,就会再次掀起波澜。
萧篡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说什么改变?说什么弥补?
就在这时,萧篡在外面敲了敲门,低声道:“燕枝,别闹脾气。”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
“朕把牛奶给亲卫,你要是想喝,就找他们要。”
燕枝不想理他,回到床上,拽过被子,就把自己的脑袋蒙起来了。
烦死了!
他终于下定决心,永远不要理会萧篡。
他本来已经获得自由的生活了,他本来应该在市集上自由自在地卖着红糖糕,他应该和好友一起高高兴兴地吃着晚饭,说说笑笑。
他到底为什么会被抓到这里,看萧篡的脸色?
等一个月过去,不论如何,他都要走……
不对,他为什么要听萧篡的话?他为什么要等一个月?这个约定只是萧篡自己说的,他又没有答应。
他为什么要按照萧篡的想法去做?
萧篡回到隔壁船舱,坐在案前,翻开底下人送上来的奏章。
他盯着奏章,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又把燕枝弄哭了,他怎么又把燕枝弄哭了?
他原本想着,给燕枝一个泡芙吃,一杯牛奶喝,燕枝就会很高兴。
燕枝一高兴,他就可以抱着燕枝,和从前一样,同他耳鬓厮磨,与他一同入睡。
可是现在看来,从前的法子根本就行不通。
燕枝喜欢的是陛下,所以连带着陛下的泡芙、陛下的牛奶,他都喜欢。
可现在,燕枝不喜欢萧篡,所以只要是萧篡的东西,他都讨厌。
他错了,又是他错了。
一切的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才能讨燕枝的欢心。
或许,他应该听一听燕枝的话,像那只狼一样,对燕枝的话言听计从。
所以。
萧篡拿出纸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大字——
听话。
他要听燕枝的话,不能再自说自话,不能再命令燕枝。
他解开衣裳,照着肩膀上的伤口,用笔杆子狠狠地戳进去。
听话!
第43章 规矩 疯狗要守枝枝的规矩
——进燕枝房间要先敲门, 燕枝说“进”才能进。
——不能再用燕枝的擦脸巾,更不能再用燕枝的洗脸水。
——不能再和燕枝一起睡,不能再指使命令燕枝做事。
——燕枝说“不要”就是不要, 不能再一直问。
——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是以前, 现在是现在。
以前的燕枝对他的好感是满的,现在的燕枝对他的好感是空的。
船舱里, 萧篡坐在案前, 肩膀伤口里,还捅着一根笔杆。
鲜血汩汩地往外流, 几乎染红他的半边衣裳,整个舱里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萧篡低下头, 看着自己写在纸上的几行字。
这些都是方才燕枝跟他说过的话。
他原本是想批复朝臣奏章的,结果提起笔,写出来的却是这些东西。
萧篡回过神来, 丢开笔, 气急败坏地要把纸张揉成一团。
笑话!简直是笑话!
燕枝给他立规矩就算了,他自己还把这些规矩都写下来?
他在写什么?家规还是宫规?
他是燕枝的狗吗?上赶着守燕枝的规矩?
怎么又不知不觉做出这种跌份的蠢事?要是被旁人看见了, 那还得了?
他私底下哄一哄燕枝就算了, 分明是燕枝自己不吃泡芙, 不喝牛奶,也不领他的情,难道还要他低三下四,摇尾乞怜?
萧篡把纸张揉成一团,正准备丢掉,忽然又想起什么,收回了手。
他抬起手, 把插在肩膀伤口上的笔杆,往深处再捅了捅。
原本快要凝住的鲜血流得更快了。
紧跟着,他默默地把纸张展开,平铺在案上,重新摆好。
疼痛和鲜血,让他的头脑清醒过来。
燕枝总说,楚鱼都知道进他的房间要敲门,楚鱼都知道他说“不要”就是不要。
楚鱼都……楚鱼都……
他总不能连楚鱼都不如!他总不能被楚鱼比下去吧?
所以,燕枝给他立的规矩,他还是要看,还是要守。
就算守了燕枝的规矩,就算听了燕枝的话,又能怎么样?
再说了,燕枝为什么不给旁人立规矩?燕枝为什么不骂旁人?
这分明是燕枝对他的特别之处!
这样想着,萧篡眼前,却忽然浮现出燕枝红着眼眶,委屈巴巴的模样。
他找到燕枝,不过一日两夜。
可燕枝每回跟他说话,都是眼睛红红的。
就算一开始好好的,说没两句话,燕枝总会哭。
萧篡喜欢看他哭,也喜欢看见他的泪珠,但也只是在榻上的时候。
换作现在,他很不喜欢。
他从前以为,燕枝的眼泪一定是甜的。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燕枝的眼泪也有苦的。
燕枝每哭一回,他的心脏就跟着收紧一回。
燕枝有句话说得很对,他分明是天底下顶顶温柔、顶顶和气的人,别说对谢仪、对楚鱼,就算是对不认识的亲卫侍从,也总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怎么一遇到他萧篡,就变成这样?
分明不久之前,燕枝还是最黏他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从他决定选秀的时候,还是从他把燕枝丢进净身房的时候?
萧篡也想不明白了。
总之,听话。
听话是最要紧的。
要哄燕枝高兴,先从听燕枝的话做起。
至少不要再让燕枝因为他而掉眼泪了。
萧篡垂下眼睛,暗自将燕枝方才说过的话,放在唇齿之间,细细咀嚼。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以前……
不知道念了几遍,案上烛焰忽然晃了一下。
“噗呲”一声轻响,蜡烛烧到尽头,直接熄灭了。
萧篡却没有反应。
他仍旧坐在案前,盯着被他揉皱的纸张。
像是他已经把纸上的东西背下来了,又像是他在黑暗里,也一样能看清。
不论如何,他只知道,他喜欢燕枝,他只喜欢燕枝。
只要能让燕枝留下来,他什么都能学,什么都能做。
*
船头破开江水,江水潺潺,流淌而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船舱里,忽然传来燕枝起身的动静。
萧篡猛地抬起头,才发现窗外天色已然大亮,自己在案前坐了一夜。
燕枝起来了!
他赶忙站起身,准备出门去,把自己苦学一晚上的成果,展示给燕枝看。
可他刚走到门前,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狼狈得很,伤口血迹都凝住了,衣裳也乱糟糟的。
就像在外面泥坑里打了滚,跑回来的野狗。
脏死了!臭死了!
他怎么能这样出去见燕枝?
萧篡一面留意着隔壁的动静,确认燕枝还在舱里,一面大步走到榻边,把穿了好几日的衣裳换下来。
就算鲜血凝结,黏连着伤口和衣料,他也毫不在意,用力一扯,便将衣裳扯了下来。
只是这样,他身上伤口又被扯开,又开始流血。
萧篡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都流了一晚上了,怎么还没流干?
还没完没了了?
他走到木盆边,从冰冷的清水里捞起巾子,简单擦拭一番。
昨夜亲卫自然也给他送了水,是他自己不用,非要去找燕枝。
把身上血迹擦干净,萧篡又拿出大夫给的伤药,拔开木塞,往伤口上倒了点。
伤药是寻常随处可见的金疮药,萧篡自恃身强力壮,不常拿出来用。
但现在要去见燕枝,总是流血也不好。
他身上的伤不多,肩膀上、胸膛上,还有手掌上,全是燕枝拿匕首弄出来的。
萧篡看着,也不觉得恼火或是气愤。
他早已经不恼火了,燕枝力气又不大,刺他两下怎么了?
他从前总咬燕枝,让燕枝反过来咬他,燕枝也不咬。
现在燕枝肯用匕首刺他了,他高兴还来不及。
撒好药粉,萧篡也不再用燕枝的小衣包扎。
燕枝的小衣本就不多,用一件少一件,不能再被他弄脏了。
他用和伤药一起拿过来的细布,在伤口上整整齐齐地缠了两圈。
最后,他换了件干净衣裳,理了理头发,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的,才准备出门。
萧篡来到隔壁船舱门前,燕枝大概也起来了,正要把堵在门后面的桌案搬开。
他力气小,桌案又有点儿大,大概是一下没搬动,“哐当”一声,桌案砸在船板上。
萧篡皱起眉头,正准备推门进去,忽然想起自己学了一夜的规矩,赶忙又收回手,屈起指节,敲了敲门。
他刻意放轻语气,喊了一声:“枝枝?”
燕枝没有理他,只是继续搬桌子。
萧篡只当是他没听见,于是又换了手掌,直接拍门。
“枝枝,是我!”
里面还是没动静。
萧篡心头一跳,生怕燕枝是摔了,加重语气:“燕枝!说话!”
就在他将手掌按在门上,即将推门进去的时候——
门开了。
燕枝站在门里,板起小脸看着他。
糖糕跟在他脚边,本就是黑色的皮毛,看起来就更黑了。
萧篡收回手,最后喊了一声:“枝枝。”
燕枝捏着拳头,小声威胁:“陛下要是再敢随随便便就闯进我的房间,不管你是不是陛下,我都会让糖糕咬你。”
“没有。”萧篡道,“朕没有闯进去。”
他有敲门!很规矩地在敲门!
只是燕枝一直没理他……
燕枝现在也不理他,抱起木盆,把舱门关好,就朝外面走去。
“草民告退。”
他现在要去接点水来洗漱。
糖糕跟在燕枝身后,路过萧篡身边的时候,用尾巴甩了他一下。
“汪汪汪汪。”
燕枝笑出声来,转过头,对糖糕说:“你在学我说话,对不对?”
“汪!”
“那你说的是什么?你说——”燕枝想了想,自己没忍住先笑出声来,“你说:‘草狗告退!’”
“嗷呜——”
“哈哈!”
萧篡听见一人一狼的话,没忍住笑出声来。
燕枝听见他在笑,头也不回,只是皱着小脸,加快了脚步。
他轻轻踢了踢糖糕,小声道:“快,我们走。”
*
燕枝抱着木盆,去找萧篡的亲卫要热水。
亲卫都有些惶恐,直道不敢,让他起来了跟他们说就行,他们会把热水早饭都送过去。
燕枝也不在意,只说不要紧。
反正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做皇后。
他不过是被萧篡抓过来,困在船上,逃不掉了。
他不是萧篡的皇后,更不是萧篡的奴婢,他只是一介草民,自己过来要点热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燕枝简单洗漱一番,又吃了点豆沙饼,看今日天色不错,就想带着糖糕,去船板上散散步,吹吹风。
只是……
不知道为什么,萧篡总是跟在他身后,像糖糕一样。
算了,无所谓。
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理会萧篡了,让他自己待着。
只要不理他就行。
燕枝走着走着,有点儿累了,就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身侧江水。
他刚往边上迈出半步,忽然,萧篡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拽了回来。
“燕枝!”
燕枝马上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摆出戒备的姿态,警惕地看着他。
“你干嘛?”
“朕……”
萧篡亲眼看见燕枝瞬间的转变,皱了皱眉头,只觉得不可置信。
燕枝怎么能在一瞬间,就竖起身上所有的尖刺?
他只在猎物撞见天敌的时候,才见过这种模样。
兔子撞见老虎,兔子撞见野狼。
所以……
燕枝已经把他当成敌人了?
萧篡直觉不对,心中警铃大作。
燕枝想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你又这样!糖糕,咬他……”
话还没完,萧篡松开他的手,低声道:“朕以为你要跳船。”
燕枝猛地收回手,不由地往后退去,踉跄几步。
萧篡见状,又赶忙要伸手拉他,结果被燕枝躲开了。
燕枝扶着船舷站稳,胸脯起伏,戒备地看着萧篡。
萧篡往前一步,燕枝便往后一步。
萧篡抿了抿唇角,环顾四周,船板上再无旁人,便低声道:“燕枝,你看看我,你说的事情我都改了。我今早敲门了。”
他目光希冀,望着燕枝,身后像是有无形的尾巴在摇晃,像是在求他表扬。
糖糕察觉到不对劲,默默地挪到燕枝面前,也开始摇尾巴。
“你……”燕枝纠正他,“陛下那是拍门!根本不是敲门!”
“没有。”萧篡再往前一步,定定地望着他,“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我不懂,我不会,但只要你说了,我一定照办。”
燕枝下意识道:“那陛下离我五丈远。”
萧篡不敢置信:“燕枝?!”
燕枝本来也不抱希望,皱起小脸,别过头去,望着开阔的江面与重叠的山峦。
萧篡看着他的侧脸,隔着衣裳,按了一下肩上的伤口,犹豫良久,最后还是决定——
听话。
听燕枝的话。
他盯着燕枝,一步一步,数着距离,缓缓后退。
直到退到五丈远的地方,他才停下脚步。
燕枝望着远处,他就望着燕枝。
他与燕枝,从来都亲密无间。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带着燕枝,把燕枝揣在怀里、拴在裤腰带上,低下头就能亲一口。
他从来没有站在离得这么远的地方,看过燕枝。
燕枝就站在船头,两只手搭在船舷上,翘起一只脚,微微仰起头,神色认真地望着远处。
江风迎面吹来,吹动燕枝的衣袖,竟真像是一只即将飞走的小燕儿。
萧篡不自觉往前一步,燕枝听见脚步声,扭头瞧了他一眼。
萧篡想起他的规矩,便又退了回去。
两个人就这样,隔得远远的,各自站着。
燕枝看着江面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说:“忘记了,还有你。”
是!还有他!
萧篡正准备上前,却见燕枝拽着糖糕的两条前腿,把它抬起来了。
“过来和我一起看。”
萧篡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
不要紧,不要紧。
一个是燕枝,一个是儿子。
没什么可计较的,更没什么可嫉妒的。
江水就在脚下,山峦就在眼前,谁都能看。
江风徐徐吹过,萧篡留意瞧了一眼风向,随后站到燕枝身后五丈远,下风向的地方。
拂过燕枝的风,吹在萧篡身上。
仔细嗅闻,萧篡还能闻见风里燕枝的气味。
很香甜,很好闻。
*
萧篡有意克制,燕枝也有意不睬他。
这几日下来,两个人竟也相安无事,难得平和。
这天夜里。
燕枝靠在小榻上,翘着脚,手里正拿着楚鱼给的水晶镜,眯着眼睛到处看。
水晶镜在他手里也有段日子了,他大概弄清楚,这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了。
这是穿越者的水晶镜,就是楚鱼跟他讲过的穿越者。
他就知道,楚鱼不会无缘无故跟他讲这个故事,他一定别有深意。
透过这个水晶镜,他就可以看见糖糕的一些事情,就像户籍册子一样,糖糕的姓名、年岁,还有物种,都会浮现出来。
燕枝还拿这个东西,偷偷看过船上的某一个亲卫。
亲卫的姓名、年岁,在他眼里一览无余。
事后燕枝去问他,分毫不差。
所以,燕枝想,这大概是穿越者用的东西。
他们用这个,就能快速了解一个人,更好地去完成他们的任务。
但燕枝不想用,燕枝还是更想正正经经地交朋友,慢慢地了解他们。
不过,有一个东西,燕枝始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一些红色的长条。
有的时候,糖糕的头顶会出现一些红色长条。
上面写着一些人的名字,还有燕枝的名字。
燕枝那一栏,红色长条是满的。
还有楚鱼那一栏,红色长条是一半。
至于萧篡那一栏,只铺了一点底儿。
那个亲卫也一样,头顶会有一些红条。
燕枝那栏不多。
燕枝还没弄明白,这些红条条代表什么。
他猜想,是不是代表这个人或活物,和他们的关系?
糖糕跟他的关系最好,所以是满的,跟楚鱼关系还行,所以是一半。
跟萧篡关系最差,所以只有一点点。
燕枝觉得有点道理,但还不敢确定,更不敢把水晶镜拿到萧篡面前,正大光明地去看他。
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些猜想,但他还想再等一等。
燕枝想了半天,把水晶镜收起来。
他把衣裳的丝线抽出来,拧成一条小细绳,把水晶镜串起来,当做挂坠,藏在衣服里。
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
燕枝把水晶镜捂在心口上,吹灭蜡烛,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糖糕今日没洗澡,不能上床,只能趴在床边。
燕枝伸出手,摸摸它的脑袋:“做个好梦,小……小狼。”
与此同时,隔壁船舱里。
萧篡同往常一样,坐在案前,将燕枝今日给他立的规矩一条一条都记下来。
这几日,在萧篡的刻意纵容与引导下,燕枝又壮着胆子,给他立了一些规矩。
比如,不许对他动手动脚,不许忽然冲上来抓住他的手腕,不许每日清晨在门口等他。
萧篡戴上虚伪的面具,一一记下,一一答应,一一照办。
他听话。
他全都听燕枝的。
但他就是忍不住,他看见燕枝就忍不住想亲他抱他,捏他揉他。
萧篡只能将蠢蠢欲动的双手藏在身后,紧握成拳,生生克制。
萧篡只能用尖利的犬牙咬破自己的嘴唇,用疼痛让自己维持冷静。
他只能竭力控制着自己,想着一旦回宫,一旦好感升回来,一旦燕枝点了头,肯做他的皇后,他就马上把这些日子亏欠的肌肤之亲,统统都补回来,加倍补回来。
他要把燕枝按在榻上,弄个三日三夜不罢休。
一切都很顺利,只是有一件事情,始终不顺萧篡的心意。
他这几日,日日都问燕枝,要不要吃泡芙,想不想吃蛋糕。
可燕枝每次都摇摇头,说不想。
碍于燕枝立的规矩,萧篡问过一次,也不敢再问,只好等第二日再问。
他就像是一炷香、一面日晷、一盏更漏,时时刻刻计算着时辰,等时辰到了,马上就问。
萧篡不信燕枝是真的不想吃。
原本那么喜欢的点心,燕枝一看见就眉开眼笑的,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怎么可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
燕枝一定还只是赌气而已,再过几日就好了。
这几日,萧篡也刻意克制着,没有打开燕枝的好感面板。
他想,燕枝最近都不骂他了,也不捅他了。
所以燕枝对他的好感,一定有所增加,现在至少也得是三四十往上。
萧篡有意按捺着心思,怕自己看见燕枝对他的好感度涨了,他就装不下去了。
等船靠了岸,等他们回了宫,他再打开好感面板看看,到时候应该就稳定下来了,再看也不迟。
萧篡搁下笔,将新写上去的规矩看了两遍,记在心里。
燕枝是三千世界里,第一个敢给他立规矩的人。
他走过三千世界,也是……第一次这么听一个人的话。
萧篡垂下眼睛,忽然听见隔壁船舱传来“呼呼”两声。
是燕枝吹了蜡烛。
紧跟着,一阵窸窣声响起,是燕枝钻进被窝里的动静。
他就是像小猫一样,到处给自己搭窝。
萧篡没忍住翘起嘴角,决定自己今晚也早点睡,就当是和燕枝一起睡。
他收拾好笔墨,从包袱里拿出燕枝的衣裳,把衣裳抱在怀里,就像是抱着燕枝一般。
他躺在榻上,抱着燕枝,燕枝乖乖地窝在他怀里。
萧篡把燕枝的衣袖挑起来,把衣袖搭在自己的腰上,就像是燕枝张开双手,环抱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萧篡一面控制不住地志得意满,一面告诉自己——
快了,快了,燕枝马上就会回到他怀里来了。
他马上就能抱着真正的燕枝,安然入睡了。
萧篡低下头,感受着怀里熟悉的气息,想象着隔壁舱里燕枝的模样,心头再次动了动,喉结也上下滚了滚。
这一路上奔波,他连睡觉都很少睡。
难得今夜这么早上床,他还有两件燕枝的小衣。
不,不行!
不能再用燕枝的小衣了。
——燕枝已经回来了,要多少小衣没有?
这船舱不太隔音,燕枝吹蜡烛的声音都能听见,更何况是他做这种事?
要是被燕枝听见,岂不是前功尽弃?
——从前他翻来覆去,作弄燕枝,不知道作弄过多少次,就算真做了这些事情,就算真被燕枝听见,那又如何?
他是燕枝的夫君,他做这些事情,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人性与兽性在萧篡心中交锋了好几个回合。
最后萧篡闭了闭眼睛,把燕枝的衣裳收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
不论如何,不能再弄脏燕枝的衣裳了。
萧篡别过头去,原本是枕着燕枝的衣裳,后来是把脸埋在衣裳里,贪婪地嗅闻着衣裳里的气味,闷哼一声。
他想到白日里燕枝在船板上吹风的模样,想到从前燕枝在他怀里乖乖巧巧的模样。
想到燕枝在隔壁睡觉,或许已经睡着了,没听见他的声音,睡得脸颊微红,呼吸匀长的模样。
想到燕枝或许还没睡着,被他的声音吵醒,察觉到这是什么声音,躲在被窝里,面红耳赤的模样。
真是又可怜又可爱。
他既想让燕枝听见他的动静,又不想让燕枝听见。
他心跳如擂鼓,在思绪如同疯长的藤蔓一般,钻进隔壁船舱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
燕枝会过来找他吗?会的吧?
燕枝在南边的时候,也会想到他吗?
燕枝也会想到从前在榻上相处的点点滴滴,然后按捺不住,自己动手吗?
燕枝也是成年男子,燕枝也会忍不住的吧?
一定会的。
良久良久。
萧篡才松了口气,躺在榻上,喘着粗气。
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别过头去,用尚且沾着污浊的手,打开了燕枝的好感面板。
燕枝这几日都没打他,没骂他,也没给他脸色看。
燕枝对他的好感,一定已经上了五十。
一定……
下一刻,萧篡腾地一下翻身坐起,不知所措。
第44章 逼问 枝枝给疯狗一巴掌
凭什么?!
凭什么燕枝对他的好感度, 还是空的?
萧篡翻身下榻,扑到案前,拿出写满燕枝规矩的那几张纸, 一条一条,查看核对。
——不能再用燕枝的擦脸巾。
他没用!
——不能再用燕枝的洗脸水。
他也没用!更没偷喝!
——不能再和燕枝一起睡。
他没睡!这几日他和燕枝都是分房睡的!
对了, 是几日来着?
萧篡将纸张翻到最前面,看了一眼, 在心里算了算日子。
是五日!
这整整五日, 他都生生克制着自己,一言一行都按照燕枝的要求来做, 没有惹哭燕枝,更没有作弄燕枝。
他满心以为,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就算一日涨十点,涨到现在, 也该有五十了。
可燕枝对他的好感度到现在还是零。
还、是、零!
那他这五日来的克制隐忍算什么?算他装模作样?算他唱了一出好戏给燕枝看?
是, 他是装的,他是想着把燕枝哄回来了, 就和从前一样逗弄他、欺负他。
但是那又怎么样?
在这个世界里, 他是帝王。
在其他世界里, 他同样是上位者。
他总不能真的向燕枝伏低做小,摇尾乞怜吧?
他愿意为燕枝装出一副听话的模样,他愿意陪燕枝演一场夫夫和睦的戏码,难道还不够吗?
燕枝还想让他怎么样?
结果他这五日的改变,燕枝全然没看见!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半点都没动过!
萧篡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 大步朝门外走去。
他要去问问燕枝。
难道他最近装得还不够好吗?
凭什么燕枝还是不喜欢他?
燕枝到底还想让他怎么做?
萧篡气势汹汹地走出船舱,在隔壁船舱门前站定,刚准备直接推门进去,伸出去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进燕枝房间要先敲门,燕枝说“进”才能进。
——进燕枝房间要先敲门……
——进燕枝房间……
燕枝给他立过的规矩,忽然在他耳边响起,在他面前盘旋。
一瞬间,萧篡竟有些迟疑。
伸出去的手,竟也不敢再向前半寸。
燕枝给他定了规矩,他不能……
下一刻,萧篡攥起拳头,熟练地给了自己一拳。
清醒一点!
他早就打算好了,不过是在燕枝面前装装样子罢了。
难道他还真的永远听燕枝的话?难道这些规矩,还真的能管住他?
燕枝小小一只,身形小,力气也小,就算他硬闯进去,强行把燕枝按在榻上,逼问他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燕枝也反抗不了,顶多拿匕首扎他两下,就跟蚊子咬似的。
进去就进去,有什么不得了的?
他是燕枝的男人,他还不能进燕枝的屋子了?
现在好感系统出大问题,他当然要进去问问燕枝!
当然要进去!
萧篡这样想着,手又往前伸了伸。
但是……
萧篡心底,难得生出一丝怯意。
万一燕枝又掉眼泪,该怎么办?
他克制着,装了这么些时日,总不能在今晚暴露。
燕枝一定会哭,绝对会哭。
萧篡沉思良久,最后沉默着,扶着门,往前迈了一步。
他别过头,把耳朵贴在门上,想要听听里面的动静。
仅仅一门之隔——
燕枝也醒着。
他颤抖着手,抓着匕首,带着糖糕,躲在舱门后面。
其实,燕枝根本就没睡着。
他正准备睡觉,就听见隔壁舱里,传来萧篡刻意压制的呼吸声。
燕枝一开始没想到他在做什么,只觉得烦,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闭上眼睛,就开始酝酿睡意。
可男人粗重隐忍的喘息声与闷哼声,就像是风雨雷电一般,朝他吹来刮来。
一声一声,无孔不入,将他包围。
就算燕枝蒙住脑袋,也还是能听见。
燕枝越听越烦,最后忽然灵光一闪,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知道了,萧篡在……萧篡在……
他对这样的声音,应该是特别熟悉的。
毕竟从前许多次,萧篡都是这样在他耳边喘息的。
燕枝拽着被角,往被窝深处躲了躲,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又捂住自己的耳朵,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
他知道萧篡重欲,一直都是这样。
可萧篡是野兽吗?他怎么能……
他怎么能在隔壁船舱做这种事情?
他就不能换个地方吗?还是说,他就是故意的?
他故意想让他听见?他故意设下陷阱,想引诱他过去?
燕枝用力闭上眼睛,努力告诉自己——
听不见,听不见。
睡着了就好了,睡着了就听不见了,睡着了就……
下一刻,似乎有人从他身后靠近,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就像从前在榻上,萧篡长臂一揽,把他牢牢按在怀里一样。
燕枝对这样的动作很熟悉,再下一刻,萧篡会强行把手插进他的腿根,抬起他的一条腿,然后……
燕枝一激灵,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挣开桎梏,回过头,使劲挥了两下手,试图把男人推开。
走开!走开!
他不要和萧篡这样!他不要!
接连几次,他的手都打在柔软的被褥上,他才反应过来。
——没有人。
他身后根本就没有人。
萧篡根本就不在这儿,榻上只有他一个人。
只是他的幻觉而已。
燕枝松了口气,但是抱着被子,坐在榻上,按着扑通扑通狂跳的心口,却也不敢再躺下了。
他把眼睛睁得圆圆的,时刻注意着隔壁船舱,生怕自己一眨眼,萧篡就猛地冲破船壁,扑出来,按住他,撕咬他。
他害怕,害怕到忍不住发抖。
燕枝抱紧被子,把自己通红的脸颊藏进黑暗里,在心里数着萧篡的喘息声。
一声,两声。
十声,二十声。
该结束了吧?萧篡该结束了吧?
他不结束,他怎么睡觉?
燕枝好几次鼓起勇气,想冲到船壁边,用力捶一下船壁,提醒萧篡停下来,别弄了。
可是他不敢。
他……他还是怕萧篡。
他可以在生气的时候,用匕首捅他,把他赶出门去。
可是现在,他还不够生气,所以……
他怕招惹了萧篡,反倒把他引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篡最后低低地哼了一声,像是结束了。
燕枝正准备躺下,可不知道为什么,隔壁忽然又传来萧篡下床的声音。
紧跟着,就是萧篡又沉又重的脚步声。
他似乎打开了房门,走出了船舱,朝他这边走来。
燕枝心中咯噔一下,直觉不妙。
萧篡不会是还没结束,要过来找他吧?
萧篡是忍不住了,要过来欺负他吗?
燕枝回过神来,忙不迭扑下床榻,想把桌案推过去,堵着门,不让萧篡进来。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脚步声已经消失,萧篡似乎已经站在了他的船舱门口。
燕枝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儿动静。
他只能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把匕首,颤抖着握在手里。
糖糕一直陪在他身边,见他起来,也跟着往前跑,叫了两声。
“汪……”
燕枝被吓了一跳,连忙制止它,捂住它的嘴巴。
糖糕也很乖,闭上嘴巴,安安静静地跟着他。
燕枝没穿鞋,踮起赤着的双脚,带着糖糕,一步一步朝门后面走去。
要是萧篡硬闯进来,他就……他就……
燕枝走到门后面,留心听着门外的动静。
只隔着一扇小小的木门,他听见萧篡粗重的呼吸声,听见萧篡用拳头砸东西的声音。
他甚至能感觉到萧篡强势霸道的气息,如同狂风一般,透过门缝,无孔不入。
燕枝从来都不相信,萧篡会听他的话,萧篡会改好。
所以……
萧篡还有这样的气势,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只是这样的气势将燕枝牢牢缠裹,缠得他身上发软,几乎喘不过气来。
门里门外——
燕枝靠在门里,双腿都软了,只有一双手还紧紧抓着匕首。
萧篡站在门外,竖起耳朵,留心听着里面的动静。
倘若门扇在此时莫名消失,燕枝会倒进萧篡怀里,萧篡也会稳稳地接住燕枝。
但是没有。
门扇没有消失,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
忽然,萧篡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门扇。
燕枝被门上震动吓得一激灵,马上站直起来。
没等他平复好心绪,假装刚刚醒来,问门外是谁,萧篡便淡淡地开了口。
“燕枝,早点睡。”
“唔……”燕枝恍然回过神来,“嗯?”
什么意思?萧篡这是什么意思?
“朕没跟你玩猫捉老鼠的把戏,早点睡。”
说完这句话,门外便再次传来萧篡的脚步声。
他好像走了。
燕枝这才彻底松了口气,手上力道一松,匕首就从手心里滑落。
他下意识伸手要去接,手伸到一半,才恍然醒悟,这是匕首,不是其他东西!
于是他又连忙后退几步,退到一边去。
“哐当”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等安稳了,燕枝才把匕首捡起来,塞回刀鞘里。
他重新把匕首藏会枕头底下,盖上被子,准备睡觉。
萧篡不再喘息,不再发出声音。
天地之间,重归寂静。
这下子,燕枝可以安心睡觉了。
但实际上——
萧篡一直静静地站在燕枝的船舱门外,如同一座小山,从来不曾离开。
他知道燕枝没睡,也知道燕枝就躲在门里。
他听见燕枝的呼吸声了,也闻到燕枝的气味了。
燕枝抖成那样,不发现都难。
他原本是想推门进去,兴师问罪的,但是一想到燕枝瑟瑟发抖的模样,最后咬了咬牙,还是作罢了。
罢了,才五日而已。
他与燕枝约定的,是一个月。
才五日,是好感检测延迟也不一定。
就算……就算燕枝对他的好感度还是零,那也没关系。
他还能装,他还能演。
萧篡站在燕枝门前,沉默良久,最后下定决心。
继续装下去。
燕枝喜欢温柔的,他就装温柔的。
燕枝喜欢听话的,他就装听话的。
再装五日,看看情况。
要是再过五日,燕枝对他的好感度还是零,他就……他就……
萧篡攥紧拳头,他就直接把燕枝弄死在床上!
*
萧篡打定主意,继续伪装的第一日。
燕枝在房里睡得晚了一些,大概是被萧篡吓到,也没有带着糖糕出去散步,就窝在房里,一个人待着。
萧篡让亲卫拿了两册画册话本给他,好让他解闷。
燕枝有了话本,就更懒得出门了,一整日都窝在房里。
这天夜里,萧篡打开好感度面板——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为,零。
第二日。
燕枝窝在房里,继续看话本。
同样一日没出门。
好感度,零。
第三日。
燕枝看完话本,窝在房里,给糖糕复述话本故事。
一人一狼嘻嘻哈哈,玩得不亦乐乎,仍旧一日未出门。
好感度,零。
第四日。
话本看完,故事讲完,燕枝找亲卫要了一点儿小石子,再加上两条手帕缝成一个小沙包,和糖糕一起做游戏。
他把沙包丢出去,糖糕把沙包捡回来。
后来糖糕胆子大了,竟然对着燕枝把沙包丢出去,让燕枝捡。
燕枝不敢相信,随后一把按住它,揪它的耳朵,打它的屁股,让它清醒一些,到底谁才是主人!
萧篡坐在隔壁船舱里,听着燕枝和儿子的笑闹声,只觉得心里发苦。
他克制着,没有过去打搅,而是让亲卫送了一个奶油泡芙过去。
但燕枝大概是没吃,对他的好感度,一动不动,还是零。
到了第五日。
燕枝终于觉得船舱里有点儿闷,准备带着糖糕出去走走。
再不出去透透气,他和糖糕都要晕船了。
这日清晨,燕枝在房里吃完早饭,轻轻推开房门。
萧篡不在隔壁船舱,大概是出去了。
燕枝松了口气,回头招了招手:“糖糕。”
糖糕迈开四条腿,一个飞扑上前,扑在他的腿上。
“走,出去吹吹风。”
“汪!”
燕枝带着糖糕,走出船舱,穿过回廊,来到船板上。
路上遇见萧篡的亲卫,也只是微微颔首示意。
萧篡并没有特意派人盯着他,反正现在在船上,萧篡知道燕枝不会水,跑不了。
况且,他二人的船舱正相邻,任何人看着,都不如萧篡自己看着放心。
燕枝来到船板上时,萧篡也正背对着他,站在船头。
两个亲卫各拿着舆图一端,将羊皮在他面前展开。
萧篡扫了一眼舆图,又抬起头,望向前方,冷声道:“前面渡口改道,从东海绕一圈。”
燕枝皱起小脸,似是不解。
东海不是海,是东海郡。
可他们从南边去北边,为什么要走东边?
所以,萧篡这是在做什么?
就在这时,萧篡嗅了嗅风中气味,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去。
难得的,帝王眼中,竟然有心虚一闪而过。
“燕枝。”
燕枝抱拳行礼:“草民拜见陛下。”
“嗯。”萧篡刻意放缓神色,走到他面前,只是语气还是那样的古怪,“舍得出来了?”
燕枝不自觉后退两步,点点头,鼓起勇气问:“敢问陛下,船回都城,为何要去东海?”
这自然是为了——
为了绕远路,好让燕枝在船上待久一些。
今日马上就是第十日,梁都近在眼前,可燕枝对他的好感还是一动不动。
所以他想多留一会儿,只要在船上,燕枝就……
可就在这时,燕枝抬起头,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今日是草民上船的第十日。”
“刚上船时,陛下说,回到都城,只需十五日。”
“还有五日,草民就能下船了,对吗?”
燕枝目光澄澈。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萧篡却攥紧了拳头,恨不得读档回到十天前,把说这话的自己打一顿。
好好的,说什么十五日?
说什么确切的日子?
萧篡面不改色,淡淡道:“水上风向不对,运河刚刚解冻,船走得慢些,也是有的。”
燕枝当然听得出,他是在扯谎。
可他也不敢挑明,只是转过头,看向船外。
南面水流平稳,北边河流更急。
他也不会水,要是跳下去,只怕下一刻就会被河里暗流卷走。
倒是也能去南边,不过是被江水泡得发白,冲到南边去的。
到时候楚鱼赶着花生糕,从石雁镇里那座桥上走过,就能看见他漂在水面上。
燕枝想到那个场景,没忍住笑出声来。
萧篡盯着他的侧脸,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忽然开了口——
“不绕道。”
燕枝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他转过来了,萧篡却别过头去,重复一遍。
“朕不会下令绕道,十五日之内,一定到都城。”
燕枝有些惊讶,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抱拳道谢:“多谢陛下。”
“除了谢朕,你就没有其他话要讲?”
燕枝顿了顿,闭紧嘴巴,摇了摇头。
他确实没有话要说。
要不是萧篡强行把他扛上船,他根本就不会在这里,也就不用关心船什么时候到都城。
他还能站在这儿,心平气和地与萧篡说话,完全是因为……
萧篡是帝王,他不敢惹怒他。
萧篡不死心,又问:“真没有?”
燕枝仍是摇头。
见他大概是不懂,萧篡干脆明示他。
“朕下令不改道,朕是不是好人?”
“啊?”燕枝愣了一下。
“朕是不是好人?是不是大好人?”
这是燕枝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喜欢一个人,一个人对他好,他就夸对方是“大好人”。
他这样夸过萧篡,也这样夸过楚鱼。
不知怎么的,萧篡忽然提起这句话。
可燕枝看着他,竟然还是摇了摇脑袋。
萧篡不满地喊了一声:“燕枝!”
“啊?”燕枝回过神来,想要改掉。
可是脑袋,却不论如何,都点不下去。
看得出他很为难,萧篡逼近一步,又问:“朕不是大好人,那朕是坏人了?”
“唔……”燕枝被他逼得不得不后退。
他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终于想出一个滴水不漏的回答。
“陛下英明神武,是……是九五之尊。”
什么?
萧篡皱起眉头,最后竟笑出声来。
是气极反笑。
燕枝竟然也学会说套话了?
他为了躲避自己的问话,竟然还学会说这种话了。
话到如今,萧篡却仍旧不肯放过他,再问:“这几日相处下来,你有没有消气?你对朕,有没有恢复一点点喜欢?”
燕枝对上他定定的眼神,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
没有?没有!
萧篡笑得更阴森了。
燕枝还真是没撒谎!
说他英明神武的时候,知道要说套话。
问他有没有喜欢自己的时候,他倒是知道要说实话了!
喜欢他就这么难吗?
他的要求也不高,十天涨五十好感,很难吗?
凭什么?凭什么燕枝连撒谎都不愿意对他撒?
燕枝看出他不太对劲,赶忙抱了抱拳:“陛下,草民先行告退。”
他转身要走,却被萧篡一把握住手腕,拽了回来。
“朕的话还没问完,你跑什么?”
“奴……”
萧篡凶狠,燕枝又不自觉用了之前的自称。
萧篡死死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拽到自己面前。
他又问:“朕这几日有何变化,你可看出来了?”
燕枝奋力挣扎,试图掰开他的手,仍是摇头:“奴……草民没有发觉。”
萧篡不敢置信,厉声道:“朕这几日对你和和气气的,不闯你的屋子,不对你说重话,不和你一块儿睡,对你千般宠爱,万般纵容。”
“你说你没有发觉?!”
“没有!”燕枝用力摇头,用力掰他的手,“没有没有,陛下恕罪,草民……”
萧篡越发恼火:“那朕这阵子做的事情算什么?算朕自作多情?难怪,难怪你的好感度——”
一点儿都没涨!
原来是他根本就没注意到!
原来是这样!
“好疼!”
燕枝好后悔,他不应该出门的。
他就应该一直待在房里,晕船晕死也不出来。
谁知道他一出来就撞见了萧篡?
他好后悔。
“陛下……”
“那你现在看看朕。”
萧篡将他拽得更近,整个人又猛地凑上前。
两个人离得很近,几乎是鞋尖抵着脚尖,胸膛抵着心口。
燕枝几乎能看见萧篡眼里跳跃着的、诡异的火光。
“燕枝,你现在仔细看看朕,朕为你变了许多。”
“朕变得和谢仪一样温和,朕变得和楚鱼一样好说话。”
“你仔细看看朕,有没有喜欢朕一点?”
萧篡胜券在握,自信满满地看着他。
燕枝看着他的面庞,只觉得害怕恐惧。
“没有,我没有……陛下,您别这样……我……”
他挣扎着,想要逃跑。
可萧篡力气太大,手握得太紧。
萧篡的面庞又慢慢靠近,如同恶鬼修罗一般,从地里缓缓钻出来。
“看着朕!”
燕枝被他吓到,扬起手,想要推开他的脸。
可下一刻——
“啪”的一声脆响。
萧篡一时不防,面庞直接偏到一边。
第45章 负数 负数好感上线!
啪——
萧篡的脸偏到一边, 头发也散下来一缕。
他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似乎是还没回过神来。
燕枝却是清醒的。
他站在萧篡面前, 一只手被萧篡握在手里,一只手高高扬起, 还停在半空。
在他的手挥向萧篡,他忽然反应过来。
他在打人!
他在石雁镇的时候, 也打过人, 他用柳条鞭子绑着秤砣,追着那些地痞流氓打, 把他们打得嗷嗷乱叫,满地打滚。
可是……可是……
他现在打的不是地痞流氓!是萧篡!是皇帝!
甚至他打的是萧篡的脸!
燕枝想收回手,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手贴在萧篡的脸上,把他的脸用力推向一边。
燕枝连手都忘了放下,仍旧高高地举着。
他睁圆眼睛, 一瞬不瞬地望着萧篡的面庞, 眼睁睁地看着萧篡缓缓转动脖颈,慢慢转回头。
他的面色一寸一寸阴了下来, 一点一点酝酿着狂风暴雨。
燕枝张了张口, 想要说些什么, 却发不出声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他马上跪地请罪,磕头求饶吗?
不,他不要这样。
分明是萧篡先来招惹他的,分明是萧篡先来欺负他的。
分明是萧篡忽然抓住他的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的。
分明也是萧篡前几日说,他想打就打, 想骂就骂的。
为什么要他认错赔罪?就因为萧篡是陛下吗?
可他已经不是陛下的奴婢了,就算陛下仍是陛下,地位比他这个平民百姓高出许多,可……
可他就是……
燕枝自己也理不清楚,他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总而言之,他就是不想服软!
他不想再顺从萧篡了,他不想再做温顺乖巧的侍从了。
他也早就这样做了。
萧篡要治他刺王杀驾的罪,要把他拖出去打板子、砍脑袋,他也不怕!
燕枝小脸惨白,抿了抿唇角,努力摆出一副毫不畏惧的架势,看向萧篡。
正当此时,萧篡终于抬起了头。
他定定地望着燕枝,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滚。”
燕枝转身要走,却被萧篡握住手腕,抓了回来。
船板上,两个拿着舆图的亲卫终于反应过来,猛然低下头去,不敢多看,抱了抱拳,快步离开。
萧篡的话,是对他们两个说的。
相反的,他握着燕枝手腕的手,不仅没有松开,反倒抓得更紧了。
不等两个亲卫完全退下,萧篡盯着燕枝,深吸几口气,胸膛起伏两下,又开了口。
“燕枝,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他说话很慢,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嗓音很低很沉,还有一点儿沙哑。
恍若阴云之中,隐隐夹杂着电闪雷鸣。
“当着外人的面,连朕的脸都敢打。”
萧篡一面说,一面将燕枝拽到自己面前,拽得更近。
从前燕枝用手打他,用脚踹他,用匕首捅他,他都可以容忍。
就像小猫挠了他一爪,蹬了他一脚,反正也不疼。
他知道,燕枝胆子小,气急了才会这样,不敢太过分。
但是现在,燕枝在做什么?
他在打他的脸!
他在……
萧篡忽然凑近。
燕枝扬起手,还想再打,也被萧篡抓住了。
他抓着燕枝的两只手,把他牢牢按住,叫他动弹不得。
燕枝奋力挣扎,但是毫无用处。
萧篡凑到他面前,贴得太近,鼻尖几乎抵着他的鼻尖,粗重的喘息都打在他脸上。
燕枝想躲,却又不想躲。
他同样咬着牙,瞪圆眼睛,紧紧地盯着萧篡。
就算害怕也不躲闪。
萧篡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几乎要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让他双脚离地。
就在燕枝以为,自己要被他丢进江里淹死的时候,眼前的男人,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笑。
“嗤——”
燕枝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只见萧篡分明阴着脸,却咧开了嘴,似乎是在笑。
他笑着,眼里笑意越来越浓,面上笑容也越来越大。
他为什么笑?怎么忽然就笑起来了?
是气极反笑吗?
他到底想要怎么样?
燕枝不懂,却有些被他吓到,不自觉往后躲了躲。
可这时候,他已经被堵在船壁上了,根本无处可躲。
萧篡一步步逼近,终于,他再次开了口:“燕枝——”
“再打一次。”
燕枝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萧篡笑着,阴恻恻地重复一遍:“再打一次。”
倘若可以,燕枝是很想再打他一次,可是……
燕枝双手挣了挣,没能挣开。
“再打一次!”
萧篡忽然暴起,对着他怒吼一声。
与此同时,燕枝曲起腿,用膝盖重重地顶了一下萧篡的腰腹。
手挣不开,他还有脚啊!
萧篡闷哼一声,低下头看了一眼,很快又笑出声来。
“对,就这样。”
萧篡似乎很是喜欢,越发逼近燕枝,几乎将他整个儿围堵在双臂之间,压在自己与船壁之间。
他低声诱哄:“来,继续。”
“就跟你上回在净身房里一样,你以为朕是旁人,对着朕又踢又打,又咬又扯的。”
燕枝胸脯起伏,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他尽力贴在船壁上,与男人拉开距离。
可男人一寸寸向前,几乎整个人都要贴在他身上,强势霸道的侵略气息,几乎要让他窒息。
“来,继续。用手打朕,用脚踹朕,用牙咬朕,你的匕首带来了吗?没带来?那打脸也可以,用力打。”
见燕枝没有动作,萧篡忽然又提高音量:“燕枝,来啊!”
燕枝被他吓到,直接顶了回去:“萧篡,你疯了!你有毛病!”
“是!”萧篡厉声道,“朕是疯了!朕是有毛病!”
“你以为朕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朕知道!朕全都知道!朕现在清醒得很!”
“朕在求你打朕!求你踹朕!求你看看朕,求你理理朕!”
不知不觉间,萧篡双眼猩红,怒吼声响彻江面,竟像是索命厉鬼一般。
但他索的不是命,他索的是燕枝的目光,是燕枝的言语,是燕枝的注意!
“五日了,整整五日,你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刻意躲着朕。”
“朕听你的话,行为举止改了这么多,你都没看见。”
“朕叫人给你送泡芙牛奶,送了好几回,你一口不吃。”
“朕亲自送到你眼前,让你看看朕,你一眼不看就要走。”
“你就这么怕朕?看见朕掉头就走?对朕避之不及?”
“你看看朕啊!仔仔细细地看看朕!朕和之前不一样了!”
萧篡喊着喊着,眼中猩红,竟隐隐有向周围扩散的意思。
从来征战四方,无坚不摧的帝王,好像……
要哭出来了。
燕枝盯着他的眼睛,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很快又收回去了。
这怎么可能?
萧篡怎么可能会哭?
他是个就算身负重伤,也不会哭的人,他怎么可能会……
眼见着燕枝的目光要躲开,萧篡又吼了一嗓子:“看着朕!”
燕枝眨了眨眼睛,却偏偏和他对着干,别过头去。
萧篡心中恼火,却又觉得无力。
他不知道自己汹涌的怒火能从哪个出口出去,更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燕枝听自己的话。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燕枝一开始是很听他的话的,他一说,燕枝就听。
燕枝不该是这样懵懵懂懂的反应,燕枝不该是这样的!
——“看、着、朕!”
燕枝被萧篡困在双臂之间,不得挣脱。
但实际上,萧篡才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一头猛兽。
他用尖利的犄角,用坚硬的头骨,用强壮的身躯,对准笼子,一次一次地撞过去。
可等他撞到了笼子,他才发现,这笼子是用水做的,是用风做的,是用棉花做的。
他根本就撞不开!出不去!
萧篡又吼道:“燕枝,朕这样凶你,这样凶巴巴的,你要生气,你要难过!你要哭啊!”
燕枝垂下眼睛,用力眨了眨,将眼中泪水憋回去,不让萧篡发现。
等他再抬起头时,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无所谓模样。
他无所谓萧篡说什么话,无所谓萧篡发什么疯,他只在乎自己什么时候能走。
萧篡看见他这副模样,心里越发急躁,手上动作越发用力,说话也越发急促。
“你不能这样对朕!你要对朕有反应!”
“朕听你说的话在改,你要看,你要看朕哪里做得好,你要夸朕,朕哪里做得不好,你要骂朕!”
“你讨厌朕靠近,你要张嘴骂朕!抬手打朕!”
不久之前,萧篡还为了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而后悔。
他当时想,他怎么能让燕枝骂自己呢?他怎么能让燕枝打自己呢?他怎么能听燕枝的话呢?
可是直到现在,燕枝不理他、不骂他,不跟他说话,像面对陌生人一样面对他,他才知道——
原来燕枝打他也好!
至少这说明,燕枝还愿意理他!
“朕宁愿你打朕骂朕,对朕愤怒至极,拳打脚踢,朕也不要你这样对朕!”
“说话!”
萧篡原本是在恳求燕枝。
可话说出口,反倒像是命令或威胁。
燕枝闭紧嘴巴,像是故意和他对着干一般,一言不发。
萧篡双眼愈红,几乎要滴下血泪。
“说话啊!说话啊!”
燕枝沉默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
他问:“陛下说完了吗?”
萧篡喉头一哽,几乎要喷出一口鲜血。
他又问:“草民可以告退了吗?”
这回萧篡没忍住,胸膛之中,似乎有气血向上涌。
他说了这么半天,燕枝就一点儿触动都没有?
燕枝只想问他这个?燕枝只是想走?
燕枝眨巴眨巴眼睛,目光澄澈,认真地望着他。
他只想问这个。
他出门来,本来是为了带糖糕出来走走,吹吹风。
现在站在这里,风吹够了,他也站累了,他想回去了。
萧篡的声音很大,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也知道,萧篡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萧篡想让他像从前一样,被陛下一凶,就变成眼眶红红,委屈巴巴的模样。
可是……
“陛下若是想让我骂陛下,我已经骂过了,只是陛下从来不听,也听不进去。”
“陛下若是想让我打陛下,我也已经打过了,只是陛下铜筋铁骨,不怕流血。”
“陛下若是想看我哭的模样,我已经不常哭了。我的眼泪在净身房里、在太极殿里、在陛下刚找到我的时候,就已经流干了。”
“我已经不爱哭了,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哭了。”
萧篡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里似乎有火在烧。
燕枝同他说话了!
可下一瞬,燕枝又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陛下,就像是看着生人一样。”
“我看着陛下这样,说这些话,我只觉得害怕,并不觉得难过或是伤心。”
“我不想刻意躲着陛下,我只是想自己待在船舱里,和糖糕一起玩耍。”
“我也不想再骂陛下、打陛下了,因为陛下总是自说自话,并不尊重我。”
“生人之间,几日见不到面,是很寻常的,有的生人,甚至一辈子都见不了一面,这是很平常的事情。”
萧篡难以置信:“朕与你怎么会是生人?朕与你怎么能是生人?!”
“朕与你认识十年,朕把你从净身房里带出来,朕让你做朕的侍从,朕与你相处十年,肌肤相亲两年,你与朕怎么会是生人?”
“朕与你,分明是天底下最熟悉、最亲近的人!怎么能是生人?”
燕枝望着他,轻声道:“陛下观我如猫狗,我观陛下如生人。”
“陛下从前是如何将我看做猫狗的,我就是如何将陛下看做生人的。”
“朕没有——”
萧篡下意识便否认。
可下一刻,他恍然想起从前的点滴。
他有。
他有这样干过。
他把燕枝当成小狗,对着他“嘬嘬嘬”。
甚至在方才,他还把燕枝看成是一只小猫。
燕枝说的没错,他是这样干过,并他一直都是这样干的。
燕枝最后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陛下就不难过了,或许是因为——”
萧篡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急急地开了口,试图制止:“燕枝!”
“或许是因为——”
“燕枝!”
萧篡扯着嗓子,试图盖过燕枝的声音。
可燕枝的声音轻轻的、小小的,就算被他盖住,也能从底下钻出来,钻进他的耳里。
“我真的不喜欢陛下了,并且以后也不会再喜欢陛下了。”
“不!”萧篡厉声喝止,“不许!朕不许!”
其实这样的话,燕枝上回就说过了。
只是上回,燕枝是被他逼急了,大喊大叫着说出来的,甚至还指天发誓了。
可萧篡从来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当他是一时气急,说的气话,哄一哄就能好。
可是现在,燕枝一脸平静,脸上无波无澜,眼中澄澈通明,用一种温和坚定的语气,又轻又缓地说了出来,萧篡反倒听进去了。
燕枝越是平静,就说明他越认真,说的话越真。
一字一句,敲在萧篡心上,敲得他心头震动,只觉得地动山摇。
是真的。
燕枝是真的不喜欢他了。
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了。
“好感度为零”是真的,燕枝不喜欢他是真的,燕枝再也不会注意他,也是真的。
“不许!”
萧篡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重复着这两个字。
燕枝不许不喜欢他!
“不许……朕不许……”
他一时失神,抓着燕枝手腕的手一松,燕枝趁机挣脱。
他连“草民告退”也不说了,生怕惊动萧篡,带上糖糕就要离开。
可下一瞬,萧篡猛然转过头,如同野兽狩猎一般,猛冲上前,一手环住他的腰,直接把他扛了起来。
燕枝虽有防备,但也抵不过萧篡。
萧篡生来力气大,对他从来都是想抓就抓,想扛就扛。
这已经是数不清多少次,萧篡冲上来,直接把他扛走了。
燕枝用拳头捶打他的后背,胡乱蹬脚,奋力挣扎。
萧篡紧紧绷着脸,只是大步往前走,往船舱走去。
两个人都知道再说下去,就是死局,所以都没有再出声。
萧篡扛着燕枝,来到自己的船舱门前,一脚踹开舱门。
他说过的,再装五日,燕枝的好感度还是零,他就直接把燕枝弄死在床上!
他说到做到!
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
不管燕枝喜不喜欢他,都得留在他身边!
反正他要的是燕枝这个人,只要燕枝留在他身边,不就好了?
他管燕枝喜不喜欢他?他管燕枝的心在哪儿?他管燕枝对他是什么态度?
不管燕枝对他是什么态度,在榻上一定会窝在他怀里,迎合他的喘息,配合他的动作,这不就够了?
萧篡怒火滔天,这样想着,只觉得豁然开朗。
情爱之事,不就是这样?不就是这么简单?
从前燕枝喜欢他,他不喜欢燕枝,他们不也照样过得好好的?
现在燕枝不喜欢他,他喜欢燕枝,他们当然也能过下去!
反正他只要燕枝留下,筑起金笼子,铸成金锁链,照样能留住燕枝!
萧篡再也不管旁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反脚把糖糕踢出去,又把舱门踹上,把门反锁。
最后扛着燕枝,来到床榻前,将燕枝丢在榻上。
燕枝一摔到榻上,马上挣扎着爬起来,但很快的,就被欺身而上的萧篡压了回去。
萧篡双手捧起他的脸,将他狠狠拽向自己,马上就要吻上他的唇。
可下一刻,燕枝扬起手,又照着他的脸打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这回萧篡有了防备,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种事情,向来是一回生二回熟。
他们都习惯了。
燕枝扇巴掌是这样,萧篡挨巴掌也是这样。
“走开。”燕枝推了他一把,试图从榻上下去。
可紧跟着,萧篡就抓住他的胳膊,猛地把他抓了回来。
他按住燕枝的肩膀,将他牢牢按在榻上,又再次欺身而上,将他困在自己与床榻之间。
他拽着燕枝的衣襟,把燕枝拽到他身前,随后一手按着胡乱挣扎的燕枝,一手解开自己的腰带。
他忍得够久了!
他装模作样也够久了!
既然燕枝打定主意,不要再喜欢他,那他也不再强求,就这样……
就这样要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燕枝一早就察觉到他要做什么,挣扎得更厉害了。
“萧篡……萧篡……”
他猛地扑上前,一口咬住萧篡的手,几乎要咬下他手背上一块肉来。
燕枝又用手推他,用脚踹他。
这一回,燕枝是直接照着下腹踹的!
燕枝一边打他,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萧篡!滚出去!我恨你!”
萧篡同样厉声道:“这是朕的房间,你是朕的人,朕滚什么?!”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燕枝抱进怀里,要解开他的衣裳。
可就在这时,忽然有几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萧篡的手背上。
没由来的,萧篡的动作顿了一下。
萧篡垂下眼,看见自己手背上的泪珠,看见燕枝哭得通红的双眼,看见燕枝不自觉颤抖着的身子。
他在做什么?
不是说定了,不让燕枝再哭了吗?
他这又是在做什么?
燕枝回过神来,又重重地推了他一把:“滚开!”
萧篡一时不防,竟被他推开了。
他摔下床榻,重重地坐在地上。
就在这时,熟悉的“叮咚”声,再次响起——
“亲爱的玩家,为了增加您的游戏体验,现已对角色好感面板再次进行后台升级。”
“此次升级,将拓宽好感度上下限,新增负数好感度,新增‘讨厌’、‘仇恨’、‘憎恶’……”
“燕枝——”萧篡倒在地上,仰望着燕枝,低声打断,“燕枝对我的好感度是多少?”
“现在为您检测角色燕枝对玩家的好感度……请稍后……”
“检测完毕。”
“角色燕枝,对玩家好感度为——”
“负十——”
萧篡望着燕枝,燕枝正坐在榻上,躲在床榻角落,牢牢拽紧自己的衣裳,目光戒备地看着他,生怕他再扑上来。
“负二十——”
燕枝皱起眉头,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定定地望着他。
萧篡沉默着,如同一头斗败的野兽,面色晦暗颓败。
“负五十——”
就在这时,船只似是遇到了风浪,剧烈摇晃起来。
就连燕枝也被风浪从床榻这边,颠到了床榻那边。
萧篡却仍旧稳稳地坐在地上。
因为他的手指,狠狠地嵌进了船板缝隙里,木板划破他的手指,将他手上的肉削掉一圈,甚至露出了骨头的模样。
萧篡却浑然不觉,只是专心听着系统播报。
系统声音仍在继续——
“仇恨。角色燕枝对玩家好感度为‘负五十’,好感阶段为‘仇恨’。”
“深仇大怨,夙世难消。”
“一刀难解,心头大恨!”
第46章 低吼 是燕枝不要他了
风急浪大, 船只颠簸。
燕枝跌在榻上,从这边被甩到那边,又从那边被甩到这边。
萧篡倒在地上, 沉默着,咬着牙, 把双手从船板缝隙里拔出来。
木刺划破他的手掌,划得伤痕累累, 鲜血淋漓。
萧篡却不甚在意, 他站起身来,踉跄了两步, 来到燕枝面前,想把燕枝扶起来。
可下一刻, 燕枝直接躲开,抱住床柱,躲在帷帐后面, 目光警惕地看着他。
像一只小豹子。
他现在不需要陛下的庇护, 他自己就可以保护好自己。
萧篡伸出去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
鲜血顺着他的掌纹流淌, 凝结在他的指节, “啪嗒”一声, 滴落在地。
萧篡盯着燕枝,一言不发,最后将双手攥成拳头,收了回来。
他就是贱得慌!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都负五十了。
燕枝对他的戒备都这样明显了。
燕枝都亲口说讨厌他、恨他了。
他还上赶着贴上去,生怕燕枝摔了跌了、磕了碰了。
他怎么就这么控制不住,非要给燕枝当狗?
他分明是不想这样的,他分明是很想控制的。
他分明已经想好了, 只是做做样子,把燕枝哄回去就行了。
可他怎么就是忍不住?
他就像是一条狗,一条被燕枝训练过的狗。
他一看见燕枝,就忍不住想跑到他面前,想跟他亲近。
他一看见燕枝身处险境,就忍不住想把他扶起来、救出来。
但他又总是学不会收起尖利的犬牙、收敛粗暴的动作、控制急躁的脾气,每每把燕枝惹哭,他也跟着恼火愤怒。
若是换做旁人,别说这样将他推开,就是碰他一根手指头,还没等靠近,就被他一脚踹翻,一刀砍翻了。
偏偏……偏偏现在这个人是燕枝。
偏偏他就是像狗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和脚!
他的手就是要伸向燕枝,他的脚就是要跑向燕枝。
他能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萧篡垂下眼睛,死死盯着燕枝的脸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枝到底有什么本事?燕枝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蛊?
怎么能让他失控至此?
察觉到他在看自己,燕枝抱着床柱,同样抬起头,望着他。
两两相望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大风吹起江水,掀起波浪,一阵一阵地砸在船身上,砰砰作响。
风浪之中,萧篡忽然张开嘴巴,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
燕枝没听清楚,抬起头,越发戒备地看着他。
萧篡沉默良久,最后却别过头去。
罢了。
他原本想问燕枝,是不是真的这么恨他。
转念一想,还是罢了。
负五十的好感度,就这样明晃晃地挂在上面。
有什么可问的?
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他紧紧地咬着后槽牙,望着空中浮动着的好感面板。
燕枝似有所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试着把楚鱼给他的那块水晶镜拿出来,看一看。
可没等他把东西拿出来,风浪就停了。
风平浪静,船只平稳。
萧篡转回头,双目猩红,看向燕枝。
燕枝忙不迭松开手,把水晶镜藏好,没让他发现。
燕枝试探着,绕过他,要从榻上爬下去。
“我……草民告退。”
难得的,这一回,萧篡竟然没有再抓住他。
可就在燕枝即将下榻离开的时候,萧篡忽然伸出手。
燕枝被吓了一跳,猛地跳下床,躲到了船舱角落里,摆出防御的姿态。
萧篡张开手掌,上面半干的血迹略微发黑:“朕受伤了。”
他低声道:“燕枝,朕受伤了。”
“我……”
一时之间,燕枝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草民去喊船上大夫过来。”
萧篡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只是重复:“你看,朕受伤了。”
“我知道,我去喊大夫。”
燕枝一边说,一边贴着船壁,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想要逃走。
萧篡举着自己血淋淋的双手,缓缓朝他靠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燕枝,朕受伤了,我受伤了……我的指头要被削掉了……好痛……”
就在这时,燕枝终于来到舱门前。
“草民这就去喊大夫!”
他手忙脚乱的,想要掰开船舱门闩。
糖糕也守在外面,在外面用爪子挠门。
终于,燕枝推开门闩,跑了出去。
萧篡来到他身后,想要抓住他的手,却连他的衣袖都抓不住。
柔软的布料扫过他的掌心,燕枝带着糖糕,大步朝外面跑去。
“来人……来人呐!你们陛下受伤了!”
下一刻,燕枝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他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舱门被关上了。
是萧篡自己关上的。
又下一刻,船舱里传来野兽一般的怒吼。
——“啊!”
燕枝愣在原地。
仍旧是一门之隔。
萧篡双手抱头,额头抵在门板上,一下一下撞着门板,似是愤怒至极,苦痛至极。
——“啊!!!”
*
燕枝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去找了萧篡的亲卫,让他们请大夫过来看看。
毕竟萧篡是皇帝,要是在他隔壁船舱出了事,他也逃不掉。
不过他也没敢多管,看着亲卫领着大夫过来,他就带着糖糕回房间了。
他同样把门反锁了,又把桌案搬到门后面,堵住门扇。
燕枝一边做这些事情,一边留意听着隔壁的动静。
亲卫在隔壁敲门,但萧篡好像是没应声。
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不想理会。
就在亲卫有些着急,请示陛下,就要破门而入的时候,隔壁终于传来一声怒吼——
“滚!”
帝王尚在盛怒之中,亲卫也没敢多说多问,只是让大夫将伤药与细布放在门外,就退下了。
他们走后,燕枝反倒更害怕了。
他怕萧篡又忽然闯过来。
怕萧篡死在隔壁船舱。
更怕……和萧篡单独相处。
只隔着薄薄的木板,燕枝完全能听见萧篡野兽一般的低吼声。
很低,很沉。
像猛虎弄丢了猎物,又像是恶狼走脱了队伍,发出的吼叫。
燕枝抱着糖糕,坐在榻上,用力揉揉它的脑袋,把脸埋进它的皮毛里。
早知道,他就问问亲卫,看船上还有没有空房间,他搬过去算了。
燕枝用脸颊蹭了蹭糖糕有些粗硬的皮毛,小声问:“他真的疯掉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他会不会更疯?他会不会打我?他会不会不放我们走?”
糖糕不知道,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呼噜”。
燕枝也不知道,只是转过头,担忧地望着船板。
*
“啊——”
“啊啊啊——”
从方才到现在,萧篡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动作。
他双手抱头,整个人抵在门板上,时不时用额头撞门板,时不时又发出一声低吼。
燕枝真的不喜欢他了。
燕枝真的、真的、真的完全不喜欢他了!
他一直以为这是假的,是燕枝跟他赌气,说的气话。
可是现在……
一切都结束了。
燕枝恨他,燕枝对他是深仇大恨。
就算燕枝捅他一刀也难以消除的心头大恨。
或许,燕枝不是从今日才开始恨他的。
燕枝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恨他了。
在他们耳鬓厮磨的时候,在他们同床共枕的时候。
萧篡以为他们是情投意合,但事实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燕枝早就在心里暗暗地恨着他了。
但因为先前的好感度条太小,燕枝对他的好感度只显示到零。
“零”不是燕枝对他的好感,而是好感度条的下限。
燕枝早就跟他说过了,可他不信。
他自信满满,他有恃无恐,他总觉得燕枝好哄。
可是燕枝根本就不是在跟他赌气,燕枝是铁了心要离开他。
哄没有用,装模作样也没有用。
不管他做什么,燕枝都不想看,不会看,更别提回心转意了。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萧篡低下头,额头重重地磕在门板上,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他转过头,看见身边的好感面板。
系统更新之后,面板可以按照好感高低进行排序。
萧篡曾经是这块面板上的第一位,现在……
也还是第一位。
负五十,怎么不算是第一位呢?
燕枝从来和和气气,与人为善,就算是遇到地痞流氓,对他们的好感度也不过是区区负五。
可是对他……
燕枝对他,竟然是负五十!
负五十!
怎么能这样?
燕枝怎么能这样对他?燕枝对旁人都宽容至极,怎么能独独对他这么残忍?
燕枝跑了,萧篡总以为能把他抓回来。
燕枝哭了,萧篡总以为能把他哄回来。
燕枝恨他,萧篡也不放在心上,总以为很快就能扭转局面。
可是现在……
现在叫他怎么扭转?叫他如何转圜?
一瞬间,失控的无力感,如山呼海啸一般,席卷而来。
直到此时,萧篡才终于醒悟过来。
他要失去燕枝了。
燕枝早就从他手里飞走了。
是燕枝不要他了,是燕枝要把他丢掉了!
萧篡垂着头,断断续续地发出低低的吼叫。
他终于明白,燕枝不是他的猎物,他也不是追丢了猎物。
燕枝是他的伴侣,是他的配偶,是他的爱人。
是他弄丢了他的爱人!
萧篡攥紧拳头,手掌伤口裂开,鲜血淅淅沥沥地淌在地上。
是他错了,是他错了!
就在这时,隔壁船舱里,传来一声狼嚎——
“嗷呜——”
大概是被他吵到,糖糕不满地嚎了一声。
萧篡缓缓地转过头,望着隔壁船舱的方向。
原本胜券在握的萧篡,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燕枝了。
他像是失去全部力气一般,缓缓往后一仰,整个人都倒了下去。
“哐”的一声,如小山崩塌,萧篡重重地倒在地上。
他张开双臂,躺在黑暗的船舱里,靠着冰凉的地面,望着漆黑的舱顶。
此时此刻,只有燕枝说过的话,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我恨萧篡!我恨死萧篡了!”
“我与陛下本是生人!”
“陛下如何将我看做猫狗,我便如何将陛下看做生人!”
他张嘴想喊,却被狼嚎堵了回去。
他只能在黑暗里,无声地哭嚎呐喊。
*
接下来几日。
萧篡没有再出门。
亲卫每日将吃食伤药与奏章文书,放在门前。
他想起来的时候,就会开门去拿。
有的时候,他不渴不饿,身上的伤也不疼。
想不起来,他就一整日也不开门,只是待在房里。
谁都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燕枝想换房间,但是亲卫没有帝王旨意,不敢随便给他换,燕枝也不好为难他们,就将就着住下去。
所幸糖糕吼了几嗓子,萧篡就收了声,不再喊了。
隔壁船舱大多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只有偶然几次,萧篡忽然从榻上跳起来,扑到案前,去翻书翻奏章,发出声响。
所以燕枝住在隔壁,睡得还算安稳。
就这样过了几日,燕枝见萧篡从早到晚都不出门,又见糖糕实在是坚持不住了,晕船晕得要口吐白沫了,只能鼓起勇气,带它出门去转转。
临出门前,他在心里祈祷了好几遍。
不要遇到萧篡,不要遇到萧篡。
结果,他刚牵着糖糕,准备出门。
下一刻,隔壁船舱的门就开了。
燕枝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往后退了两步。
糖糕也竖起耳朵和尾巴,挡在燕枝面前。
一人一狼,如临大敌。
萧篡站在房里,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们,没有任何动作。
房里没有点灯,窗户也不大,很是昏暗。
廊上却开了一排排窗子,今日天色正好,日光从外面照进来。
萧篡就站在明暗的分界线上,看不清神色。
只能隐约看见,他穿着单衣,披散着头发,眼底青黑一片,下巴上还冒出了胡茬。
大约是有几日没打理自己了。
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罗一样。
萧篡定定地看着他们。
燕枝带着糖糕,壮起胆子,向他行礼。
“拜见陛下。”
萧篡一言不发,便是连一个颔首都没有,只是盯着他,眼神阴沉又贪婪。
他贪婪地扫视着燕枝,把燕枝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又从脚到头看了两遍,想要把燕枝的身形与容貌,全部刻进眼底。
他也有好几日没见到燕枝了。
可是他却不能靠近。
他一靠近,燕枝就会慌张,就会害怕,就会难过。
他不能,不能再欺负燕枝了。
燕枝带着糖糕,脚步匆匆,快步逃开。
萧篡盯着燕枝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端起地上的木托盘,起身回房。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燕枝,不知道该对燕枝摆出什么表情,不知道该对燕枝说什么话。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燕枝不讨厌他。
他想了几日几夜,也没有想出来。
萧篡坐回案前,随手翻开都城送来的奏章。
此时此刻,他们距离都城,已经很近很近了。
奏章发过来,半天都不到。
卞英上疏,问一些立后大典上的细节,又问陛下回都,是否需要文武百官在渡口相迎。
萧篡提笔沾墨,写下“不必”二字,便准备将奏章合上丢开。
可下一瞬,他忽然想起什么,又把奏章捡了回来。
不需要文武百官迎接,但是——
有两个人,是可以来的。
他是为燕枝准备的这两个人。
船只马上靠岸,他也得振作起来了。
不论如何。
不管燕枝是讨厌他,还是恨他。
不管燕枝对他的好感是零,还是负五十。
就算他现在还没有想出,要如何弥补燕枝。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放手。
一月之期,还有一半。
他不能现在就放弃。
燕枝是他的,就只能是他的!
于是萧篡批好奏章,终于打开门扇,喊了一声——
“来人!”
几个亲卫听见动静,赶忙过来:“陛下有何吩咐?”
“奏章发回去,让卞英、刘洵按照上面说的去做。”
“送点热水过来,朕要洗漱。”
“再送一套新衣裳过来。”
方才那样狼狈,出现在燕枝面前,实在是太无礼了。
船只要靠岸,他也要收拾收拾自己。
至少……让燕枝看得顺眼一些。
*
翌日清晨。
风顺帆满,船只一路向前,破开江面,驶入渡口。
燕枝牵着糖糕,站在船头。
燕枝本来是不想出来的。
反正是回宫,沿途风景,也没什么好看的。
从城里到宫里,他怕自己看见熙熙攘攘的街道,再看见冷冷清清的大梁宫,会忍不住掉眼泪。
可是萧篡派人来请他。
说是岸上有人迎接,他得出去。
燕枝没办法,只得过来了。
不过他想,就算有人迎接,那大概也是文臣武将,朝中大臣。
都是迎接萧篡的,又不是他。
所以燕枝站在船头,只是低头捏捏糖糕的耳朵,并不曾十分留意四周风景。
萧篡束起头发,换了新衣裳,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又变回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就站在燕枝身侧。
或许是不想让燕枝害怕,所以他……
仍旧照着燕枝说过的规矩,站在离燕枝五丈远的地方。
船入渡口。
忽然,燕枝听见有人喊他:“燕枝!燕枝!”
与此同时,他的耳边也传来萧篡低沉的声音:“燕枝,抬头看看。”
燕枝下意识松开糖糕的耳朵,抬头看去。
只见卞大人与刘大人站在渡口,还有两个年轻些的公子,与他们站在一块儿。
一个公子蹦起来,努力朝他挥挥手,大声喊他:“燕枝!燕枝!”
还有一个公子,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
见燕枝抬头看向自己,目光交汇,年轻公子朝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也喊了一声:“燕枝公子。”
“谢仪谢公子!卞明玉卞公子!”
燕枝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恨不得现在就下船去,同他们抱在一块儿。
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亲卫所说的,会有人来接他,指的是他们两位吗?
那真是……
太好了!
燕枝脸上,难得露出笑容,也用力朝他们挥手:“嗨!我在这儿!”
在看见谢仪和卞明玉的时候,燕枝忽然就不难过了。
就算他被萧篡带回都城,那又怎么样?他就当是回来看看好友,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篡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模样,只敢偷偷看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他喊这两个人过来,就是为了让燕枝高兴一下。
不能因为自己过分的注视,又惹得燕枝不高兴。
果然,没一会儿,燕枝就转过头,收敛了笑意,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怕他生气发怒,牵连谢仪与卞明玉。
直到看见萧篡并不在意,他才放下心来,继续同他们招手。
船只缓缓靠岸,亲卫放下船上木梯。
燕枝等不及,在亲卫的协助下,拽着糖糕,费劲巴拉地下了船,跌跌撞撞地跑向谢仪与卞明玉。
结果他还没跑出两步,就崴了一下脚,整个人往边上倒去。
萧篡猛地往前迈了一步,要上前扶住他。
可紧跟着,燕枝就被谢仪和卞明玉一起拉住了。
“哎呀!”
萧篡沉默着,手掌在虚空里抓了一把,便收了回来。
“你这小傻蛋,看见我卞公子,怎么走路也走不稳了?”
“别着急,站起来试试,看有没有扭伤。”
燕枝被他们接住,被他们扶着,活动了一下扭到的脚踝。
“我没事,只是船上晃来晃去的,忽然下了船,有点不适应地面。”
“那就好。”
燕枝站稳了,谢仪与卞明玉赶忙松开手,朝萧篡俯身行礼。
萧篡不曾理会他们,只是拎起自己因为下船匆忙,被浸湿的半边衣摆,拧了拧水。
卞大人迎上前:“陛下,马车马匹皆已备好,不知陛下是要……”
萧篡同样不曾理会他,拧干了衣摆,把衣裳放下,看向燕枝,淡淡道:“你和他们两个上马车。”
“是。”燕枝抿了抿唇角,“草民遵旨。”
马车就停在不远处,燕枝带着两个友人,朝马车走去。
萧篡跟着燕枝,走到马车边。
等他们都上去了,他又站在外面,瞧了一会儿。
燕枝拿不准注意,不知道他要不要上来,也就不敢放下车帘。
就在这时,萧篡朝马车伸出手。
燕枝往里面躲了躲,躲在谢仪与卞明玉身后。
下一刻,萧篡拽过车帘,把帘子放了下来。
就这样。
萧篡走到战马边,拽着缰绳,翻身上马。
人都喊来了,就让他们单独相处相处,又能如何?
燕枝见到他们,既然都高兴了,就让燕枝高兴久一点,又能如何?
萧篡骑在马上,听见马车里传来的低低的谈话声,攥着缰绳,让缰绳嵌进手掌未愈合的伤口里,用疼痛强自压下心里躁动不安的妒火与怒火。
他不生气,他不嫉妒。
只要燕枝高兴,他就高兴。
既然他不能让燕枝高兴,那他就让其他人来。
反正他已经事前敲打过了谢仪与卞明玉,反正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反正……
反正他不介意,他再也不介意燕枝交友了。
第47章 回宫 疯狗嫉妒到要吐血
从渡口到都城, 还有一段路要走。
燕枝当时翻山越岭,专走山间小路,走了两日一夜才走到。
现在他们走官道, 只有半日不到的路程。
宽阔的官道上,萧篡骑着马, 带着卞刘两个近臣,走在最前面。
燕枝与他的两个好友, 则坐在后面的马车里。
十来个亲卫同样骑着马, 围簇他们前行,以应不时之需。
燕枝坐在马车里, 掀开帘子,朝外面张望。
“噢!”燕枝恍然大悟, “原来我当时走错路了,在山上绕了好大一圈。”
“哈哈哈!”卞明玉大笑出声,揪住他的衣袖, 把他抓回来, “好了好了,别看了, 快回来跟我们说说话。”
燕枝也不恼, 笑嘻嘻地应了:“好啊!”
他从前跟在萧篡身边, 日日夜夜都跟着,连宫里的宫人侍从都认不全,更别提交友了。
谢仪和卞明玉,是他好不容易才交到的朋友。
虽然……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说的话也不算多,但是,谢仪救过他一回, 卞明玉还给他吃过盐渍青梅。
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燕枝已经在心里认定他们是好友了!
燕枝笑着问:“你们想说什么?”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朝窗外看了一眼,小声问,“你们过来接我,是……”
燕枝欲言又止,卞明玉不明就里:“啊?你说什么?怎么不说完啊?”
谢仪却明白过来,点了点头:“是。”
卞明玉皱眉疑惑:“不是,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怎么就‘是’了?”
谢仪继续道:“是陛下传旨,叫我们过来的。”
“嗯。”燕枝连忙又问,“那他……”
“放宽心。”谢仪仍是颔首,“陛下并没有为难我们。”
“昨日我在庄子上,卞大人与刘大人,带着卞公子,忽然造访。他们带我来了渡口,在渡口驿站里住了一夜,今日一早便来渡口等你。”
“唔,那就好。”燕枝点点头,关切问,“你的腿好了吗?”
“早已好全了。”谢仪温声回答,“你看我方才走路,上下马车,可有任何不妥?”
燕枝笑着摇摇头:“那真是太好了,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你呢。”
他们两个亲亲热热地说话,卞明玉被排除在外,插不进去嘴,就坐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甩着衣袖。
燕枝转过头,瞧见他抬着下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赶忙又问他:“卞公子近来可好?”
“好,好得很——”卞明玉拖着长音回答,但还没两句,就不生气了,拽住他的衣袖,“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你怎么敢……”
卞明玉刻意压低声音:“你怎么敢从宫里逃出来?这可是死罪啊!”
“那个时候,整个都城都翻天了,陛下调动了所有武将,让他们带着禁军去堵宫门城门,还从大营里调了三千人马过来,现在这些人还驻扎在都城周围呢。”
“我爹这种文官也被派出去找你,三天两头被召进宫里议事,陛下一会儿说不找了,一会儿又说要找,朝令夕改,跟疯……魔怔了似的。”
燕枝抿了抿唇角,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衣袖:“真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我原本想着,我在宫里无足轻重,再加上我有放奴书,就算走了,萧篡……陛下也不会追查,所以就……”
“我当时只想着,再不走,我就要在宫里憋死掉了。”
“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闹得这么大,还连累了你们。”
卞明玉顿了顿,见他可怜巴巴的模样,便反过来安慰他:“连累倒算不上,反正我爹他们在朝里,就是干这些活儿的,总比外出打仗好。”
“不必自责。”谢仪也道,“我们谁也没想到,陛下亲手签发的放奴书,竟然还有收回的道理。你也不过是按照宫里规矩办事。”
燕枝吸了吸鼻子,又问:“那夜我在你的庄子上借住,后来陛下有没有过去?”
“你前脚刚走,陛下后脚就到了。”
“那他有没有……”燕枝马上又紧张起来。
“别担心。”谢仪仍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你教老伯的那些话,都很有用。你给老伯的放奴书,他也拿出来了。”
“陛下原本要把我们抓回去拷打,看见你的放奴书,自然就放弃了念头,还给了我们一箱金饼,说是谢礼。”
“燕枝,你好聪明,也好细心。”
燕枝惊讶:“真的吗?”
“当然了。”
燕枝被他夸得高兴起来,但没有小尾巴可以翘。
于是他伸出手,把趴在自己脚边的糖糕的尾巴,举起来了。
燕枝举着它的尾巴,笑得眉眼弯弯。
谢仪最后道:“不过你留下的那封放奴书,最后被陛下拿走了,现在应该是陛下那儿收着。”
提起萧篡,燕枝就皱起眉头,语气也淡了下来:“他没有跟我提过。”
萧篡不说,那他就假装不知道好了。
卞明玉道:“听说你跑了的时候,我可震惊了,我还在家里给你烧香了呢。”
“啊?”燕枝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可是我还没死掉啊……”
“我是在祈祷你不要被抓到。”
“对不住,是我错怪卞公子了。”
“结果没有想到,你还是被抓回来了。”卞明玉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陛下已经下旨立你为后,还让我爹筹备立后大典,你是不是就要留下来……”
“不!”燕枝坚定道,“不要,我不要做皇后。”
“可是……”
“我与陛下已经说定了,一月为期,要是在一个月内,陛下能使我回心转意,我就留下。要是不能,陛下就亲自送我离开。”
燕枝笑着说:“我迟早是要走的,这次回来,就当是来看看你们啦!我要走的时候,给你们留一个地址,要是你们来南边玩儿,就可以来找我。”
可是一听这话,谢仪与卞明玉都皱起眉头,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眼神。
他二人分明不信。
谢仪忧心忡忡:“陛下从来杀伐决断,从前在战场上说的话都当不得真,如今与你说定,是不是……”
“我不管。”燕枝梗着脖子,“要是他敢骗我,我就……我就敢再跑一回……”
话还没完,卞明玉连忙朝他“嘘”了一声。
“知道你厉害了,悄声点儿。”
“嗯。”燕枝点点头,确实也不想牵连他们,便道,“你们就当没听见。”
他转了话头:“卞公子,多谢你上回给我的青梅很好吃,也谢谢你。只是回来得匆忙,没来得及给你带回礼。”
“不过我这回出去,学会了做红糖糕,等下回有机会,我做给你们吃!”
三个人坐在马车里,高高兴兴地说着话。
主要是燕枝在说。
燕枝难得去一趟南边,同他们讲起路上的所见所闻,就连路上看见一棵长得歪歪斜斜的树、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都能讲上半天。
谢仪与卞明玉也十分捧场,都认真地听他讲。
萧篡骑着马,走在前面,刻意放慢脚程,落到马车旁边,想要将燕枝的声音听得再清楚一些。
从前的燕枝,在旁人面前,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话也不敢多讲。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生性胆小。
从来没有人想过,其实是因为——
燕枝无话可讲。
他待在萧篡身边十年,日日夜夜都围着陛下打转。
就算跟着陛下征战游猎,也总是跟在陛下身边,目光与心思全都放在陛下身上。
他从未认真地看过宫外的山水,更从未结识过宫外的人。
要叫他从何说起呢?
可现在不一样了,燕枝飞去了外面,就算只在外面待了几个月,那也不一样了。
燕枝的眼里有了山水,脚下有了土地。
他什么都喜欢,什么都爱看,什么都爱说。
抛开萧篡之后。
其实燕枝,根本就是个小话唠。
萧篡深吸一口气,依旧耐着性子,不紧不慢、不远不近、不声不响地跟在马车旁边。
从前燕枝也是这样,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同他说话。
可是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燕枝就不再缠着他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躲在旁边,偷听偷看,偷偷享用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萧篡沉默着,听着燕枝欢快得像小鸟儿一样的声音,听着燕枝亲亲热热地喊着谢仪与卞明玉的名字。
透过被风掀起的帘子,偶尔窥探到燕枝脸上明媚的笑。
萧篡忽然觉得心脏涨得发酸发痛,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冲昏他的头脑。
现在他的眼前,有两条路可以选。
一是他冲进马车里去,揪住谢仪和卞明玉的衣领,把他们两个丢出去,然后他自己坐在燕枝面前,听燕枝手舞足蹈地说话。
二是——
忍耐。
燕枝看见他就不高兴,看见他就不说话,所以他只能忍耐。
忍到气血上涌,忍到昏头转向,忍到喉头涌上一阵腥甜,也要忍耐。
萧篡强自咽下喉间鲜血,用手背抹了把嘴角,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他不在乎,他一点儿都不在乎。
不管燕枝交多少朋友,和多少朋友说笑,和多少朋友玩乐。
他都不在乎!
他只是……有点儿上火而已。
*
当日午后。
一行人回到都城。
燕枝掀开车帘,朝外面张望。
上回走得匆忙,他还没来得及仔仔细细地看过都城呢。
当他完全将萧篡抛到脑后,沿途风景也变得有意思起来。
马车驶进城门,又驶进宫门,一路上畅通无阻。
不多时,一行人在太极殿前停下。
萧篡翻身下马,正准备走到马车前,迎接燕枝。
可没等他上前,谢仪就掀开帘子,让燕枝和卞明玉下来了。
萧篡的手,再一次停在半空。
他压下心中妒火,平和了语气,唤了一声:“燕枝。”
燕枝回过神来,走上前,挡在谢仪与卞明玉身前,行了个礼:“陛下。”
“朕——”萧篡顿了顿,刻意软下语气,“让他们把你从前住的偏殿收拾出来了,你奔波了一路,先去温泉池子里洗一洗,再歇一歇。”
燕枝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萧篡又看向谢仪与卞明玉,语气显然冷硬很多:“你们两个,先回去罢。”
两个人同样抱拳行礼:“是。”
燕枝不自觉回过头,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们一眼。
萧篡看见他的动作,忙道:“明日——”
“燕枝,明日朕再让他们入宫陪你。谢仪也不回去,先住在卞府。”
燕枝再次行礼:“是,多谢陛下。”
“好。”萧篡朝他们摆了摆手,“去罢。”
谢仪与卞明玉、卞大人与刘大人,还有一众亲卫,都下去了。
只有燕枝与萧篡两个人,登上太极殿前的石阶。
离了好友,燕枝跟在萧篡身后,低着头,跟瞬间凋谢的花儿似的,看起来蔫蔫的。
这道石阶他走了没有千遍,也有百遍。
如今又回来了。
瞧着石阶上熟悉的石砖缝隙,燕枝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说不清是什么味道。
正当此时,殿里宫人迎了出来。
“陛下!燕枝公子!”
“温泉池已经预备好了,吃食也已经预备好了。”
“不知陛下与燕枝公子是先……”
萧篡瞧了一眼燕枝:“先去洗漱罢。”
“是,草民遵旨。”
一行宫人原本兴高采烈的。
忽然听见燕枝的自称,又听见他二人不在一块儿泡池子,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连忙屏息凝神,不敢再多看、多说、多想。
燕枝跟着两个宫人,从回廊离开。
萧篡继续往前走,回到正殿。
太极殿还是从前的模样。
只是立后大典之前,挂在殿里的红绸,有些旧了。
萧篡只瞧了一眼,便道:“拆了罢。”
宫人迟疑:“陛下……”
萧篡淡淡道:“总要挂上新的。”
宫人明白过来,连忙应道:“是。”
等他哄好燕枝,等燕枝回心转意,自然要挂上新的。
萧篡走到殿中,看见案上放着的肉糜与肉饼。
他随手捡起一块肉饼,啃了一口,便道:“把吃食都撤下去。”
“是。”
宫人端着碗碟,把东西拿走。
萧篡把案上奏章笔墨全部放在一边,又扯了一块崭新的红布,铺在案上。
他屏退宫人,命他们将正殿殿门关上,无召不得入。
他跪坐在御案前,无比虔诚地伸出双手。
下一刻,一颗金灿灿的奶油泡芙,出现在他的掌心。
他认认真真地将泡芙摆在御案正中,再一次伸出手。
又一颗泡芙,落在他的掌心。
他再次将泡芙摆上去,第三次张开手掌。
一遍又一遍,一颗又一颗。
一层又一层的泡芙,在他面前垒起来。
这个法子,萧篡想了很久。
从看到燕枝对他的好感度是负五十的时候,他就在想,要怎么才能让燕枝回心转意,要怎么才能让燕枝的好感度涨回来。
他把自己关在船舱里,想了几日几夜。
他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思来想去,最后他想——
就算燕枝不喜欢他了,但是……燕枝应该还是喜欢奶油泡芙的吧?
就算燕枝不喜欢泡芙,但是,燕枝应该还是喜欢奶油蛋糕、甜牛奶和饼干的吧?
燕枝还是喜欢吃这些点心的吧?
燕枝还喜欢吃红糖糕,就说明他还喜欢这些甜丝丝的点心。
就说明他还有机会。
虽然楚鱼和他,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但这些东西,只有他一个人能买到,只有他一个人能买得起。
只要燕枝还喜欢吃这些点心,那他就还有机会。
他先前对燕枝说,做了皇后,就能一个月吃一次泡芙。
或许是这个条件还不够好,或许是他当时逼燕枝逼得太紧了。
燕枝当时不仅没吃泡芙,反倒干呕起来,还把泡芙捏坏了。
但是……这绝不是泡芙的原因,这是他的原因。
泡芙没错,燕枝是对着他干呕的。
这一回,他绝对不再紧紧相逼,他要温柔平和地对待燕枝,哄燕枝吃泡芙。
他要给燕枝买一百个泡芙、一千个泡芙。
他要让燕枝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就算燕枝不喜欢他,燕枝也一定喜欢泡芙。
就算燕枝不喜欢萧篡,燕枝一定会喜欢给他吃泡芙的人。
先前每一回都是这样,燕枝对他的好感度稍微下降一点儿,只要喂一个泡芙,马上就能涨回来。
角色人物有各自喜爱的东西,只要送他们这些东西,好感度马上就能涨起来。
他还有机会。
萧篡看着满桌的泡芙,这样想着,不由地咧开嘴,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
他如同疯魔一般,一遍一遍地购买泡芙,一颗一颗地把泡芙摆好,一层一层地把泡芙垒起来。
他就像是入了绝境的赌徒一般,输无可输,退无可退,将全部身家都压在泡芙上,只希望泡芙能帮他翻盘。
泡芙,泡芙,泡芙!
对了,还有甜牛奶,还有奶油蛋糕。
萧篡思忖片刻,又买了两块蛋糕,摆在泡芙旁边。
还有,还有蜡烛。
燕枝最喜欢在吃蛋糕之前,吹蜡烛许愿了。
上回吃蛋糕,还是燕枝的生辰,他许的愿,是永远和陛下待在一块儿。
上上回吃蛋糕,燕枝许的是,愿陛下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而今日,也是燕枝生辰。
萧篡特意算好了日子。
有垒成小山一样的泡芙,有鲜艳漂亮的蛋糕,还有甜丝丝的甜牛奶。
燕枝一定会回心转意。
*
萧篡准备给燕枝过生辰的时候,燕枝就在后殿的温泉池子里沐浴。
在船上待了半个月,他没怎么正儿八经地洗过热水澡,都是简单擦擦身子。
现在有热水了,他忙不迭脱了衣裳,走进池子里,任由热水将自己缠裹,不留一点儿空隙。
燕枝泡着澡,呼出一口气,又拿起放在旁边的点心,咬了一口。
虽然很舒服,但他也没敢多泡,一直都醒着神儿。
这里毕竟还是萧篡的宫殿,万一萧篡忽然闯进来,那他就……
萧篡也不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所以他把自己身上仔细擦了擦,就赶紧出来了。
燕枝披上衣裳,带走在外面看门的糖糕,回到偏殿。
太极殿偏殿,从前就是他的房间,宫人也收拾好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放在榻上的被褥,都换成了新的。
原本装在衣箱里的衣裳,也换成了新的。
他的旧被褥、旧衣裳呢?
燕枝去问宫人,宫人只说,是陛下收起来了。
燕枝想,大概是他刚走的时候,萧篡太过恼火,所以让人把他的东西都丢了。
罢了。
燕枝无法,只得爬到榻上,盖着新被褥,准备睡一会儿。
这一路走来,不是在船上,就是在马车上,摇摇晃晃,跟摇篮似的。
直到现在,燕枝还感觉自己晕乎乎的,好像还被晃来晃去的。
所以他一躺下,一闭上眼睛,就睡过去了。
燕枝躺在榻上,闻着太极殿里熟悉的气味,睡得并不安稳。
恍惚之间,他做了好几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梦见,萧篡一脚踹开房门,然后走了进来,熟练地上了榻,抱住他,把他按进怀里,同他睡在一块儿。
——这是从前的帝王萧篡,从来都无所顾忌,随心所欲。
他又梦见,萧篡掰断门上的铜锁,闯了进来,冲到榻前,将他抱起来,亲吻他的脸颊与双唇。
——这是现在的萧篡,似乎有所顾忌,其实骨子里还是这副霸道做派。
他最后梦见,萧篡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脚步无声地走了进来。
萧篡在榻前停下脚步,一手掀起帷帐,垂下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用一根食指描摹他的侧脸,弄得他鼻尖痒痒的,几乎要打喷嚏。
燕枝皱着小脸,甩了甩脑袋,试图避开对方的触碰。
萧篡大概也察觉到了燕枝的抗拒,收回了手。
他弯下腰,单膝跪在榻前,等待燕枝醒来。
行动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磕碰,发出“叮当”一声轻响。
就是这一声轻响,惊醒了燕枝。
燕枝挣扎着从梦里醒来,倏地睁开眼睛,在昏沉的帐中猛然看见萧篡的面庞,被吓了一跳。
不是梦!
这不是梦!
萧篡真的进来了!
他又闯进来了!像鬼一样守在他的榻前!
燕枝抱着被子,连连后退,躲到床榻角落。
萧篡跪在榻前,克制着自己,微微往前倾身,试图靠近。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透着希冀的光。
他翘起嘴角,露出自己在铜镜前刻意排演过无数次的温和笑容。
他张了张嘴,用同样排演过的、无比别扭的温和语气,道——
“枝枝,今日是你生辰,我在正殿给你准备了礼物,要不要过去看看?”
生怕燕枝拒绝,他越发靠近,加了一句:“好不好?”
第48章 倒扣 文案剧情,好感度倒扣
——“枝枝, 好不好?”
萧篡单膝跪在榻前,倾身靠近。
燕枝抱着被子,躲进床榻角落里。
什么好不好?什么要不要?
他一个字都没听清楚。
他只觉得眼前男人的这副模样, 简直可怕极了,恐怖极了!
傍晚时分, 落日西沉。
夕阳余晖照不进来,再加上帷帐垂落, 殿里昏昏沉沉。
就在他熟睡的时候, 萧篡推开殿门,跨过门槛, 脚步无声地走到榻前,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就像是地面忽然裂开一道缝隙, 一个阴鸷可怕的厉鬼,踩着地府石阶,一步一步来到他身边。
等他醒了, 萧篡嘴上问着“好不好”, 身体却乘势而上,一寸一寸地靠近, 一点一点地逼近。
不知不觉间, 萧篡半边身体已经上了榻, 一条腿也已经上了榻。
高大如小山一般的身形,在燕枝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如同囚笼一般,将他整个儿笼罩起来。
萧篡笑着,笑容却还是阴恻恻的。
萧篡软下语气,嗓音却还是低沉沉的。
萧篡努力做出一副温和模样,可他一双眼里却还是跳动着侵略的火焰。
烈火熊熊, 几乎要顺着被褥,烧到燕枝身上。
眼见着萧篡越靠越近,几乎要压到他身上来了。
一瞬间,燕枝头脑一片空白。
下一刻,燕枝竖起浑身的尖刺,扬起手,胡乱推搡着萧篡。
“出去!萧篡,你又不敲门就进来!”
“我敲了。”萧篡低声解释道,“敲了三遍,枝枝没听见,我就进来了。”
燕枝在睡觉,他故意敲得很轻很慢。
燕枝怎么可能听得见?
燕枝知道他总会有借口,也不愿意和他纠缠这些事情,只是用力推他。
“出去。萧篡,出去。”
燕枝的手重重地落在他的肩膀胸膛上,萧篡停下爬床的动作,维持着古怪的姿态,仍是问:“我给枝枝准备了生辰礼物,枝枝要不要过去看看?”
燕枝脱口便道:“不要!”
萧篡不肯放弃,目光炙热地盯着他,自顾自道:“是枝枝最喜欢的东西——”
他举起右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我保证,朕保证,是枝枝最喜欢的东西,枝枝肯定会喜欢——”
话还没完,燕枝推搡他的手高高扬起。
“啪”的一声脆响——
萧篡熟练地偏过头去,熟练地捂着自己的侧脸,转回头,翘起嘴角,重新露出刻意的笑容。
“枝枝这是答应朕了,对吗?”
燕枝加重语气,用打过他巴掌的手指着殿门,一字一顿道。
“出、去!”
“好。”
萧篡捂着脸庞,像是捂着燕枝的手,又像是要捂住燕枝留在他脸上的温度与痕迹,笑得越发卑微。
“那我出去等枝枝,枝枝洗漱一下,换身衣裳。他们送了热水进来,不过好像凉了,我让他们再……”
“出去啊!”
燕枝打断他的话,高高地扬起手,照着他的另一边脸,正准备再打下去。
可下一刻,萧篡竟然仰起头,往他的手那边凑了凑,要用自己的脸,去接他的巴掌。
燕枝打得好!燕枝打得爽!
他早就说过了,他宁可要燕枝打他骂他,他也不要燕枝不理他。
时隔多日,燕枝终于又打他了,他当然高兴。
打心底里高兴。
燕枝见他面上兴奋的模样,眉头一皱,似乎明白了什么。
于是他收回手,抬起脚,“咚”的一脚,踹在萧篡的胸膛上。
“滚!”
“好。”
萧篡最后笑了一下,一手捂着被燕枝扇过的脸,一手按着被燕枝踹过的胸膛,像是带着满身的功勋,下了床榻。
“朕出去等枝枝。”
萧篡一瞬不瞬地盯着燕枝,缓步后退。
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能够看见身后场景,准准地避开桌案家具。
只是在他行走之间,他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磕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最后,萧篡跨过门槛,将殿门缓缓关上。
门扇阻绝。
直到萧篡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燕枝才稍稍松了口气。
自从在船上,萧篡欺负他不成,把自己关在船舱里五日五夜之后,他就变得越来越疯魔。
白日里,在旁人面前,还好好的,顶多就是对他说话的时候,阴阳怪气的。
结果旁人一走,天一暗下来,他马上又变了一副模样。
阴鸷强势的帝王模样里,似乎又夹杂了一点儿摇尾乞怜的小狗模样。
要不是燕枝跟在萧篡身边十年,对他身上的气息特别熟悉,他几乎要以为,萧篡是被别人夺舍了,是另一个人披着萧篡的皮,对他做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萧篡到底在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是什么新策略吗?让他回心转意的新策略?
燕枝垂下眼睛,起身下榻,走到水盆边,撩起尚且温热的清水,洗了洗手和脸。
糖糕没在房里,估计是被萧篡带出去了。
他现在不敢欺负糖糕,这一点,燕枝倒是不担心。
不过,生辰……
近来事情太多,连他自己都忘了,原来今日还是他的生辰。
萧篡说给他准备了礼物,他不用想也知道,大概就是一颗奶油泡芙。
要是萧篡再大方点,那就是一块奶油蛋糕,上面插一根蜡烛,可以让他许愿的那种。
可燕枝入睡前,还吃了两块点心,现在也不饿,不想吃。
不过……
燕枝低下头,扯着挂在脖子上的那根细绳,把楚鱼给他的水晶镜,从衣领里拽出来。
他有些事情想弄清楚,他还有些问题想问萧篡。
要是萧篡一直这么疯魔,总这么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
当断则断。
燕枝将水晶镜握在手心,若有所思。
*
偏殿门外。
萧篡捂着自己滚烫的面庞,也捂着自己跳得杂乱的心脏。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对着燕枝摇尾乞怜。
他在给燕枝当狗。
他早就知道了,一见到燕枝,他就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地想靠近燕枝,想哄着燕枝说话,想哄燕枝打他。
半个月前,他还觉得这样有失威严,想着克制一下。
可这半个月来,他有哪一回是克制住的?
他有哪一回不是先给燕枝当了狗,再暗自懊恼,捶打自己的?
萧篡想通了,既然控制不住,那就不要再控制了。
就这样罢。
就这样遵照本性行事罢。
反正他本来就是野兽,反正他本来就按捺不住自己骨子里的兽性。
他想爬上燕枝的床,就爬上燕枝的床。
他想对着燕枝低声下气,就对着燕枝低声下气。
他想对着燕枝狂摇尾巴,就对着燕枝把尾巴摇断。
时隔多日,萧篡终于劝服自己,从不自觉地伏低做小,事后再后悔懊恼,变成了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地低三下四。
只要燕枝肯理理他,只要燕枝肯跟着他去正殿吃泡芙,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燕枝肯留下,要他装一辈子的温柔,也没有关系。
燕枝都要飞走了,他还端着无谓的架子,有什么用?
萧篡这样想着,下定决心。
下一刻,他抬起头,就看见面前殿门打开。
燕枝换好了衣裳,系好了头发,就站在门里。
萧篡面色一喜,眼睛一亮,喊了一声:“枝枝。”
“我……”
不等他说话,萧篡就伸出手,探向袖中,行动之间,似乎又有清脆的响声传来。
燕枝见他有动作,不自觉后退半步,警惕地看着他。
可下一刻,萧篡拿出一条帕子。
“枝枝,把眼睛蒙起来好不好?我带你过去。”
“不要。”燕枝果断拒绝。
“枝枝……”
“萧篡,我不信你。”
几次交锋之下,不仅是萧篡节节败退,步步退让,燕枝也渐渐找到了对付萧篡的法子。
他不信萧篡,害怕自己一旦把眼睛蒙上,任由萧篡摆布,会被他欺负。
燕枝一边说,一边就要把门关上。
“不蒙!”萧篡赶忙按住殿门,“好,不蒙!就这样过去!”
燕枝抬眼看他,见他把手帕收起来了,才放下心来。
两人走在廊上。
萧篡有意与他并肩,燕枝却有意落下半步。
走走停停,进进退退。
萧篡低声道:“燕枝,你一定会喜欢的。”
这话像是为了说服燕枝,又像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都是你最喜欢的东西,朕换了很多,你可以一次吃很多。你从前不是总想着,天上要下‘泡芙雨’吗?你看见这些东西,一定高兴。”
燕枝早已经猜到了,抿起唇角,点了点头:“知道了。”
萧篡最后道:“等吃完了,朕有话跟你说。”
燕枝抬起头,同样定定地看着他:“我也有话要同陛下说。”
萧篡心里一喜,面上也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好。”
他准备好了一切。
泡芙、蛋糕、牛奶,还有他的赔礼道歉。
想来,今夜不止是燕枝的生辰,也是他和燕枝和好的日子。
燕枝或许会骂他,或许会打他,或许还会向他提要求,只要他全都听着,全都应了,燕枝自然就不生气了。
两个人穿过回廊,来到正殿门前。
正殿大门紧闭。
萧篡早已屏退所有宫人,如今他们都在后殿休憩待命,前殿空无一人。
萧篡伸出手,要牵住燕枝,可燕枝闪身避开了。
萧篡也不恼火,只是往边上侧开身子,让燕枝站到前面来。
“枝枝,你来开门。”
燕枝瞧了他一眼,将信将疑地走到门前。
好罢,他开就他开。
他要同萧篡说话,总不能在门外说。
萧篡让他过来,总不能设下陷阱。
其实……看萧篡这副模样,他也有点儿好奇,萧篡到底准备了什么。
燕枝抬起手,将两边门扇往里一推。
一声轻响,殿门大开——
只见殿里两侧,十盏铜制宫灯,每一盏蜡烛都亮着,恍若火树。
殿里灯火通明,烛光摇曳。
原本萧篡批阅奏章的御案上,笔墨纸砚全部被挪到一旁,几乎百来个奶油泡芙,和店里卖的馒头包子一样,整整齐齐地堆叠在一起,垒得高高的。
简直像是一座高塔,一座小山。
燕枝猜到是泡芙,但他没有猜到,竟然会是这么多泡芙!
萧篡从前不是说泡芙很珍贵吗?
萧篡从前不是……
他尚未回过神,萧篡就扶住他的腰,要把他带进去。
“枝枝,进去看看。”
燕枝快走两步,避开他的触碰,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萧篡关上殿门,大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问:“还喜欢吗?”
燕枝皱着小脸,看着眼前的泡芙小山,又转过头,看着萧篡:“陛下这是何意?”
“今日是你生辰。”萧篡正色道,“你喜欢吃泡芙,朕给你换了很多,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燕枝下意识便问:“可是陛下从前不是说,泡芙很贵重么?”
“泡芙是很贵重,他们都买不起,只有朕买得起。既然是你生辰,多买一些也无妨。”
“可是从前草民生辰,也不曾……”
“从前归从前,从今日起,你想吃多少泡芙,朕就给你买多少泡芙。”
“可是……”
“没有那么多‘可是’。”萧篡正色道,“进去吃罢。”
“不……”
燕枝望着小山一样的泡芙,没由来地有点儿害怕。
他是喜欢吃泡芙,现在也喜欢吃,想起酥脆脆的外皮和甜丝丝的奶油,就忍不住要流口水。
可是……
他不喜欢这么多泡芙,更不喜欢在萧篡莫名的注视下吃。
这些泡芙太多了,垒在一起,简直摇摇欲坠。
燕枝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朝它们再走上一步,它们就会轰然倒塌,如同流沙洪水一般,直接将他掩埋。
不……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陷阱,这是萧篡为他量身定制的捕猎陷阱。
他不要掉进陷阱里,他不要被泡芙诱惑。
他不要被萧篡欺骗……
燕枝一边摇着脑袋,一边后退,想要离开。
可他一转头,就撞上了萧篡。
“枝枝,这些都是你的,不喜欢吗?”
萧篡用宽厚的手掌,扶住他的腰身。
“走,走近些再看看,还有你喜欢的其他东西。”
燕枝被萧篡扶着,走进殿里,登上玉阶,在帝王平日里批阅奏章的御案正前坐下。
萧篡则同他从前一般,在他身侧坐下。
案上除了泡芙,还有蛋糕、饼干和牛奶。
都是萧篡从前给过他,他也很喜欢吃的东西。
萧篡从烛台上取下一支蜡烛,又拿出一个莲花花苞模样的小玩意儿,插在蛋糕上。
“枝枝,这是蜡烛。”
“朕先前教过你的,生辰要吃蛋糕、点蜡烛,还要许愿。”
“在点蜡烛之前,朕还有几句话同你说,好不好?”
燕枝别过头去,望着莲花蜡烛出神,不置可否。
萧篡只当他是默认了,喊了一声:“燕枝。”
燕枝仍是望着蜡烛出神,但萧篡知道,他有在听。
于是他继续道:“那日在船上,与你不欢而散之后,朕独自在船舱里,想了很多。”
“朕想到从前与你相处,你总是欢欢喜喜、叽叽喳喳的。”
“朕想到从前你总是很乖,朕说什么你都应,朕做什么你都陪着。”
“朕还想到和你在榻上,你总是乖乖地窝在朕怀里,扒着朕。”
萧篡垂下眼睛,淡淡道:“朕当时以为,朕与你,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的。”
“大军回朝那日,朕在城楼上说要选秀,确实是真心的。”
“朕当时想,朕需要一个人担任皇后一职,替朕管理后宫,正如同朕需要卞英与刘洵,替朕管理前朝,需要王兴,替朕管理军营一般。”
“朕只当皇后是一个职位,并不做他想。”
忽然,燕枝打断了他的话:“才不是。”
“陛下英明神武,怎么可能不知道皇后是做什么的?”
“陛下亲口对我说,来日新人入宫,要我争宠;来日皇后入宫,会罚我下跪。”
“陛下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又何必自欺欺人?”
“燕枝!”萧篡正色道,“那只是朕为了吓唬你,为了让你亲近朕,说的玩笑话!”
他举起右手:“朕可以指天发誓,朕从来没有想过要碰他们一下!”
燕枝分明不信,仍旧别过头去,望着蜡烛发呆。
萧篡继续道:“后来你越来越难过,越来越伤心,朕也没了逗弄你的心思。”
“朕立你为后,绝非一时兴起。”
“你尚在病中的时候,朕就已经打定主意立你为后,也传召了一众近臣入宫,拟写立后诏书,筹办立后大典。”
“你去问卞英,去问刘洵,他们都知道。”
“只是当时,朕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
——“可是陛下的惊喜,对我来说,根本不算是惊喜。”
“立后大典之前,宫中人人都有冬衣,偏我没有!”
“那是因为你的冬衣就是皇后喜服!”
“立后大典之前,陛下还打伤了我的好友。”
“那是因为谢仪他该打!私入内宫,与你拉拉扯扯,难道他……”
“立后大典之前,陛下还总是用皇后吓唬我!”
燕枝抬高音量,不知不觉间,竟红了眼眶。
“陛下亲口对我说,皇后另有其人。”
“陛下亲口对我说,皇后比我好看、比我聪慧、比我高贵。”
“陛下还亲口对我说,是我长得丑、我生得笨、我太贱了,我才当不了皇后!”
“既然我这么笨——”
“所以陛下凭什么以为,我能听出陛下说的是玩笑话?”
“陛下凭什么认为,仅凭一套挂在寝殿里的喜服,我就能猜到陛下立的皇后是我?”
“陛下凭什么认为,我还能一心扑在陛下身上,以为陛下是喜欢我的?”
燕枝红着眼眶,用手背拭去滚落的泪珠。
“直到现在,陛下还在明里暗里地说我笨!说我蠢!”
“朕没有!”萧篡厉声道,“那不过是玩笑话,是朕——”
萧篡深吸一口气:“是朕错了。”
难得从他嘴里听见一句“错了”。
燕枝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萧篡正色道:“朕这几日想了很多。”
“一开始,朕实在是想不通,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讨厌朕、为什么恨朕。直到找到了你,朕还是想不通。”
“但是最后几日在船上,朕把朕与你之间的事情,还有你说过的话,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大概有些明白了。”
“你是不是觉得,朕对你不好?”
“有的时候,朕兴致上来了,说话没有轻重,在榻上弄你,也没有轻重。”
“有的时候,朕看见你和旁人亲近,醋劲上来了,吓唬你没有轻重,在榻上咬你、掐你,也没有轻重。”
“朕这不是讨厌你,朕只是太喜欢你。”
“朕——”萧篡顿了顿,“若是你不喜欢,朕日后都改。”
“往后说话会温和些,在榻上也轻一些,好不好?”
“枝枝,朕知道错了,这些朕都改。”
——太迟了。
这些话来得太迟了。
但凡是在几个月前,萧篡对燕枝说这样的话,燕枝都会欢天喜地地扑到他怀里,乖乖地说:“陛下很好,不过既然陛下这样说了,那陛下就先给奴一个泡芙吃吧。”
可是现在……
现在的燕枝,早就已经不期待这句话了。
见他不答,萧篡又道:“枝枝,你恨朕,是因爱生恨。”
“你恨朕咬你,恨朕掐你。其实,你是恨朕不爱你,对不对?”
“朕是爱你的,朕……”
——“不对!”
此话一出,燕枝猛地转过头,大声反驳。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我只是恨你!只是恨你!”
“根本就没有爱!一点都没有爱!”
燕枝哭着,泪流满面。
他好恨,恨萧篡,恨萧篡这样对他,恨萧篡不喜欢他。
他也恨自己,恨自己怎么这么没骨气,竟然追在萧篡身边,跑了十年。
恨自己从前怎么这么喜欢萧篡,萧篡骂他咬他,他也不走。
燕枝握紧拳头,用力捶打萧篡的胸膛和肩膀。
“萧篡,我恨死你了!你才是蠢货!你才是大狗!你怎么不去净身房啊?你应该把自己关进净身房里!”
萧篡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面前,一动不动,任由他捶打发泄。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枝渐渐没了力气,两只手软了下去。
萧篡趁机握了一下他的双手:“我知道!枝枝,我知道,你恨我!”
他点起蜡烛,莲花盛开,音乐声响起。
萧篡又小心翼翼地从案上拿出一个泡芙,递到燕枝面前:“我会改的!你吃一个,就当是我们定好了,从今日起,我一定改!”
燕枝紧紧攥着手,纵使哭得满脸是泪,也不肯让步。
萧篡赶忙掰开泡芙,递到他面前:“枝枝,吃一个!”
燕枝仍是紧紧闭着嘴巴,不肯开口。
萧篡越发靠近,将泡芙贴上他的嘴唇,把奶油蹭在他的唇上。
“枝枝,吃一口!吃一口就好了!吃一口好感度就回满了!”
不知道萧篡哀求了多久,燕枝终于张开嘴,也张开了自己一直攥着的拳头。
好像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萧篡的眼睛,萧篡下意识低头看去,正正地对上燕枝手心里的水晶镜。
从出门时,燕枝就一直攥着手,直到现在才松开。
所以,他一直把这个东西握在手心里。
这是什么?这是——
萧篡心中一沉,好像明白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瞬间猩红。
下一刻,燕枝举起水晶镜,放在自己眼前,架在自己的鼻梁上,抬头望去。
只见空荡荡的红色长条,就挂在他的头顶。
又下一刻,燕枝抿了抿唇角,将粘在唇边的奶油吃掉。
在莲花蜡烛粗劣吵杂的《生日快乐歌》中,系统声音传来。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减一,当前为负五十一。”
萧篡定在原地,燕枝低下头,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奶油。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减一,当前为负五十二。”
不对,这不对!
燕枝吃了泡芙,好感度怎么还能倒扣?
萧篡想要收回手,不让他吃了。
可燕枝飞快地扑上前,抱住他的胳膊,低下头,再吃一口。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减一……”
萧篡目眦欲裂,极力阻止:“燕枝!别吃了!”
燕枝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天真又坦诚的笑。
不带一丝丝恶意。
——燕枝,就是讨厌陛下。
第49章 狗链 疯狗自备狗链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减一, 当前为负五十六。”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减一,当前为……”
——“祝你……生……日……快……乐……”
太极殿里, 红烛摇晃,灯火通明。
御案之上, 奶油泡芙堆成一座小山。
燕枝双手抱住萧篡的手臂,俯身靠近, 就着他的手, 将他手里剩下的半个泡芙,一口一口, 全部吃掉。
他每吃一口,系统广播就响一次。
提醒萧篡,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一直在降。
萧篡双眼猩红,目眦欲裂, 分明震惊至极, 愤怒至极,却不敢将燕枝推开。
萧篡张了张口, 想要阻止, 却发现自己喉头哽塞, 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一时之间,只有系统广播的声音,和萧篡拿出来的莲花蜡烛发出的生日歌声音,交杂在一起。
——“该角色……”
——“祝……祝……”
系统广播冰冷无情,莲花蜡烛音质粗劣,偶有卡顿。
两种声音在殿中回荡,一声一声, 一下一下,重重地落在萧篡心上。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燕枝吃了泡芙,对他的好感度怎么还会降?
燕枝……
就在这时,燕枝吃完了他手里的泡芙,抱着他的手臂,抬起头,朝他弯起眉眼,露出一个浅浅淡淡的笑容。
分明燕枝刚刚才哭过,挂在脸颊上的泪珠也还没擦干净,可他就是笑了,笑得天真又坦诚。
托萧篡的福,他已经能够将泡芙和萧篡完全分开了。
泡芙是泡芙,萧篡是萧篡。
他依然喜欢泡芙,喜欢泡芙酥得掉渣的外壳,喜欢泡芙柔软香甜的奶油。
可他为什么要因为泡芙,而喜欢萧篡?
就算是萧篡给他买的泡芙,就算天底下只有萧篡一个人能买到泡芙,萧篡也不是泡芙。
他完全可以喜欢泡芙,不喜欢萧篡。
那又如何呢?
萧篡定定地望着燕枝,望进他的眼里,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他亲自换了这么多泡芙,是他亲自把泡芙掰开,送到燕枝面前,是他亲自求燕枝尝一口的。
所以,燕枝现在遂他的愿,吃了泡芙。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还有什么可恼火的?
燕枝吃完泡芙,广播声音停下。
只有莲花蜡烛吵杂的音乐声还在响。
燕枝放开萧篡的手臂,坐回位置上。
他听过这个旋律,也是在他生辰这日。
萧篡抱着他,坐在御案前,教他许愿,教他吹蜡烛,一时兴起,随口哼了两句给他听。
只是那时萧篡哼得含糊,断断续续的。
直到今日,燕枝才真正将这段旋律听清楚。
可是太迟了。
今夜太极殿里,所有的东西,不论是泡芙,还是蛋糕,亦或是萧篡的道歉,都来得太迟了。
燕枝望着萧篡,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睛。
而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块金边细框单边水晶镜。
他一开始不知道这块水晶镜怎么用,只是用手拿着,放在眼前。
但是后来他发现了,原来这块水晶镜,不需要一直举着,举得他手酸。
只需要架在鼻梁上就可以了。
燕枝的眼睛漆黑明亮,在透明的镜片后面,他浓黑长密的睫毛轻轻翕动两下,好似蝴蝶扇动翅膀。
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看了一眼挂在自己头顶,空空荡荡的红色长条。
最后他收回目光,直直地看向萧篡。
他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双眼之中还一片湿润,眉眼却是弯起来的。
笑里带泪,哭里带笑。
萧篡终于回过神来,想要制止,也想要解释:“燕枝!”
燕枝定定地望着他,认真道:“方才在廊前,陛下说,有话要对我说。我说,我也有话要对陛下说。如今陛下说完了,就该轮到我……”
“燕枝!没有!”萧篡急急道,“朕还没有说完!我还没有说完!朕还有一件事情要同你说!”
“我想,陛下要说的事情,和我要说的,应该是同一件……”
“不!不是!”
萧篡双目猩红,猛扑上前,想要摘下他的水晶镜,手伸到一半,却被燕枝无波无澜的目光挡了回去。
他不敢再动,只是一把握住燕枝的手。
“你不是总好奇,朕是从哪里换来泡芙的吗?朕现在告诉你,朕原本就是想跟你说的,其实朕——”
“是穿越者。”
燕枝定定地看着他,淡淡地接了话。
一瞬间,萧篡被定在原地。
那日在家里,楚鱼忽然过来,对他说了穿越者的事情。
燕枝知道,楚鱼不会无缘无故对他说这些。
燕枝也知道,楚鱼就是穿越者,他来这里的目的,大概是赚足一千两银子,或是保护某样点心的配方。
燕枝更知道,楚鱼是想暗示他,除了他自己,他身边,还有其他穿越者。
楚鱼说,有些穿越者,盛气凌人,野性难驯。
楚鱼还说,他们除了任务和积分,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情放在眼里。
楚鱼不能直接告诉他,那个人的名字,但他说得这样明显,燕枝怎么会猜不到?
盛气凌人的人,是萧篡。
野性难驯的人,也是萧篡。
除了朝政和皇位,不把任何事情放在眼里的人,更是萧篡!
只是燕枝一直在探索水晶镜的真实用法,不敢随随便便在萧篡面前拿出水晶镜,更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方才……
燕枝抿了抿唇角,淡淡道:“陛下,我听见了,也看见了。”
“我的头顶,挂着一个空心的红色长条。”
“我的耳边,传来一个古怪沙哑的声音。”
“它说——”
“‘该角色对玩家……’”
萧篡紧紧攥住他的手,试图打断:“燕枝!不要说了!”
燕枝却不为所动,继续道:“‘该角色对玩家的好感度,减一。’”
“‘该角色’是我,‘玩家’是陛下,对吗?”
“陛下是穿越者,是来这里玩耍的玩家,对吗?”
“燕枝……”萧篡双眼通红,“不是!不是!”
虽然他极力否认,但是,从来运筹帷幄、有恃无恐的帝王,忽然这样惊慌失措。
燕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于是他道:“陛下方才让我吃泡芙的时候,说,吃一口,吃一口好感度就回满了。”
“‘好感度’是什么?是我对陛下的好感吗?是我喜不喜欢陛下吗?还是——”
他再一次抬起头,举起手,指着自己头顶的红色长条。
“是这个东西吗?”
萧篡仍是否认:“燕枝!”
“我喜欢陛下的时候,这个长条,就是满的?”
“我不喜欢陛下的时候,这个长条,就是空的?”
“陛下以为,只要我吃一口泡芙,就能把这个长条填满?”
“对不对?”
萧篡再无辩驳余地,面色一寸一寸地灰败下去,攥着燕枝的手越来越紧。
他有预感,他再不抓紧点,燕枝真的会飞走了。
他真的会失去燕枝的!
而此时,燕枝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所以陛下从前,总是喜欢欺负我,从不怕我伤心难过。”
“因为陛下看得见我对陛下的喜欢,只要这个长条是满的,陛下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我。”
“对不对?”
“一旦陛下发现我难过,发现我头顶的长条掉下去了,陛下就马上拿出泡芙哄我。”
“我一吃泡芙,好感度马上就涨回来了。所以这一路上,陛下总让我吃泡芙。”
“对不对?”
最后,燕枝说出自己研究了半个月,最终得出的结论——
“陛下是穿越者,陛下不用这块水晶镜,也能看见我看见的一切。”
“陛下看得见所有人的才学武功,看得见所有人的好感度。”
“卞大人和刘大人的才学最高,所以陛下让他们在朝中效力。”
“王将军的武功最高,所以陛下让他在军营里带兵。”
“从前参加选秀的儿郎女郎,才学武功都不高,所以陛下总说他们文不成武不就,不选他们。”
“对不对?”
燕枝一连问了五六个“对不对”,萧篡面色铁青,咬着牙,道:“对,全对。”
燕枝确实很聪明,能从自己看到的一切,推测出穿越者看到的一切,进而推测出萧篡做一切事情的行动依据。
他跟在萧篡身边十年,他是最了解萧篡的人。
只要想通了其中一个关窍,剩下的就全都通顺了。
“对。”萧篡终于承认,“朕依照每个人的属性,把他们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朕有什么错?”
“陛下没错。”燕枝顿了顿,仍是一脸认真,“所以陛下说我笨、说我蠢,都不是乱说的,是因为陛下能看到我的……属性。”
“我的属性最最最低,所以陛下总说我是蠢货,说我不配。”
“但我对陛下的好感度最高,所以陛下又最放心我,让我做贴身侍从,侍奉陛下。”
“陛下根据我的属性,把我安排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上。”
“对。”萧篡嗓音低哑,“最适合你的位置是侍从。朕算了你的属性,算了其他人的属性,却唯独没有算到自己的心。”
萧篡猛地抬头,忽然暴起,双手按住燕枝的肩膀,将他拽到自己面前。
“朕唯独没有算到自己的心!”
“朕喜欢你!朕早就喜欢上你了!”
“朕喜欢抱着你睡觉,朕喜欢和你同桌用饭,朕喜欢和你待在一块儿,朕喜欢把你按在榻上,看见你可怜巴巴的模样。”
“朕在立后之前,就意识到了,朕早就想立你为后了,难道……”
“难道来不及吗?!”
——“来不及!”
燕枝大声反驳。
“陛下没算到的,难道就只有自己的心?”
“难道我没有心吗?难道燕枝没有心吗?”
“难道我被陛下说是蠢货小狗的时候,我不会伤心吗?”
“我在努力忍住难过,一心一意喜欢陛下的时候,陛下却在盯着我的头顶看,觉得好感度没掉,我就不会伤心,就可以随便欺负我。”
“陛下的心很要紧,难道我就没有心吗?”
“从前陛下说我不配,做宫里最低等的嫔妃也不配。如今陛下经过深思熟虑,许我用最最最低的属性,去做皇后。”
“难道陛下要我感恩戴德吗?难道我真的是一只小猫小狗,一只任陛下摆弄的玩偶吗?”
燕枝说着说着,再次红了眼眶,掉下眼泪。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我一直都想问陛下,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为什么要说我是蠢货?”
“难道是因为我真的很蠢很蠢、很坏很坏吗?”
“可是现在,陛下告诉我,是因为我喜欢陛下。”
“因为我太过喜欢陛下,所以陛下要骂我。”
“因为我对陛下的好感很满,永远都不会掉下来,所以陛下要欺负我。”
“为什么我那么喜欢陛下,陛下反倒那么讨厌我?”
燕枝哭着,挣开他钳住自己肩膀的手,高高地举起手,狠狠地将萧篡推开。
“既然是因为我太过喜欢陛下,所以惹得陛下总是欺负我!”
“那我就再也不要喜欢陛下了!”
“我再也不会给陛下欺负我的机会了!”
燕枝说完这话,就要起身离开。
萧篡回过神来,从地上爬起来,猛扑上前,一把抱住燕枝。
他抱得很紧,几乎要将燕枝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燕枝挣扎得也很厉害,拳打脚踢,可萧篡就是不肯放手。
他紧紧绷着身子,提前排演好的话早就忘了,如今说的都是真心话。
“没有没有!没有讨厌你!朕没有讨厌你,我没有讨厌你!”
“你不是蠢货,也不是小狗,你很可爱,很漂亮,也很体贴,可是朕看见你就想逗弄你,想欺负你,想把你弄哭。”
“我才是蠢货,我才是大狗!”
“真的,我不是人,我是狼是狗。”
听见这话,燕枝忽然停下了挣扎。
他皱起眉头,想到楚鱼跟他说过的,同样的话。
有些穿越者,是狼,是狗,是凶恶至极的豺狼虎豹。
燕枝忽然有些糊涂了,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狼和狗,还是一个形容而已。
萧篡见他不再挣扎,还以为是自己的话有了作用。
他又道:“我是穿越者,但我在来这里之前,没有喜欢过其他任何人,我的身边只有下属和敌人。”
“对下属要充分利用,对敌人要斩草除根,我就是这样想的。”
“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下属,只是我的下属。”
“可我又总是被你牵动着情绪,我看见你就想欺负你,想试试你的反应。我看见你和旁人说话,心里就憋闷,又想欺负你。”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纳其他妃嫔,要立皇后也只是想完成任务,再换一点积分,给你买泡芙吃。”
“很奇怪,这种感觉很奇怪,我觉得我被你控制了,又觉得我不该有感情的,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我不知道这就是喜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
萧篡紧紧地抱着燕枝,冰冷的面庞贴在燕枝温热的脸颊边,话说得语无伦次。
帝王下旨,从来言简意赅。
帝王行事,从来雷厉风行。
这是他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也是他情绪起伏最大的一次。
似乎有一两颗冰凉的水滴,落在燕枝的脖颈上,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滑。
可燕枝只是站在原地,像木头人一样。
萧篡最后道:“你教我!燕枝,你教我!我是狼,我是狗,我是野兽啊!我什么都不懂,你教我!”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开始他以为,只要立燕枝为后,燕枝就会回到他身边。
后来他以为,只要他装得乖一点,燕枝就会回心转意。
再后来,他以为,只要给燕枝吃泡芙、吃蛋糕、过生辰,燕枝就会留在他身边。
可是现在……
皇后之位没有用,装乖听话没有用,就连奶油泡芙也没有用。
全都没有用!
不仅如此,燕枝还看出他的真面目了。
他是一个穿越者,一个游戏人间的穿越者。
他从来都没把燕枝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看,他一直把燕枝当成小猫小狗看。
现在燕枝不要他了!
燕枝要把他丢掉了!
“燕枝,我是狗,我是不懂得喜欢的狗,你教我,你教我……”
萧篡一面说着,一面牢牢地抱着燕枝,不肯松开。
燕枝却低下头,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萧篡感觉到燕枝的动作,不敢置信地喊了一声:“燕枝!”
燕枝淡淡道:“放手。”
“不放!不放!”
萧篡知道,一旦放手,就真的没机会了。
不能放手,不能……
就在这时,燕枝掰开他的最后一根手指,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
“萧篡,你胡说!”
“没有胡说!我就是狼!”
“你说你不懂得什么是喜欢,那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喜欢你’这件事情?”
萧篡眉头一皱,怔愣在原地。
燕枝看着他,目光坚定:“因为我贴身侍奉你,对你百依百顺,对你言听计从,就算你骂我咬我,我也一直黏着你,不肯走。”
“所以你知道我喜欢你,你明明感觉到了我的喜欢!”
“可是你喜欢我,却一直在欺负我、羞辱我。”
“陛下天纵英才,为什么会不懂?为什么不会按照我喜欢你的方式来喜欢我?”
“陛下招贤纳士,对卞大人、刘大人,尚且十分宽容,时不时赏赐金银,陛下为什么不能用这种方式来喜欢我?”
“萧篡,你根本就不是不懂!你什么都懂!”
“你只是觉得我不配,觉得我不是穿越者,觉得我属性太低,觉得我太笨太蠢,根本就配不上你。”
“你觉得我太便宜了,太好用了,根本不需要费功夫就收服了,不需要在我身上花太多心思。”
萧篡怔愣着,抱着燕枝的手臂竟然松了松:“枝枝,我是狼……我不懂……”
燕枝打断了他的话:“就算你真的是狼是狗,那又怎么样?”
“糖糕也是狼!糖糕也喜欢我!”
“我不让糖糕上床,它从来都不会自己跳上来。我不让糖糕进房间,它从来都不会自己挤进来。我不让糖糕吃地上的肉,它从来都不会擅自偷吃。”
“糖糕很喜欢我,所以我每次和它玩耍,它都会收起尖牙利爪,不伤到我。我一喊停它就停,我一竖手指它就噤声。”
“就算我把手放进它的嘴里,它也不会咬我!”
“糖糕尚且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怎么办,你为什么会不懂?”
这么简单的道理,萧篡为什么会不懂?
萧篡沉默着,无言以对。
忽然,他抬起手,从怀里拿出一条金质锁链。
燕枝定睛一看,随后赶忙挣扎起来。
锁链是用纯金打造的,上面还镶嵌着宝石,挂着铃铛。
从一开始,萧篡来到燕枝房里,请他来正殿看看的时候,燕枝就听见了金属磕碰的声音。
再后来,萧篡行动之间,也总是有“叮当”的声音传来。
原来是这个!
原来萧篡还有这一手准备!
原来萧篡早就打算好了,要是泡芙不管用,他就用链子把燕枝锁起来!
燕枝不敢相信地喊了一声:“萧篡,你敢?!”
“不敢……”萧篡红着眼睛看着他,“我不敢。”
已经是负六十的好感度了,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那就松手!”
萧篡缓缓松开手臂。
燕枝松了口气,理好衣裳,擦去脸上泪水,转身便走。
临走时,他只留下一句话——
“陛下不要忘记一月之约,只剩下十五日了。”
萧篡双手握着金链子,想把东西递给燕枝。
可是一转眼,燕枝就已经出去了。
燕枝用力拉开正殿大门,糖糕就摇着尾巴,乖乖地在外面等他。
这才是会喜欢人的狼。
燕枝胡乱摸了一下糖糕的脑袋,带着它,消失在回廊上。
月光倾泻而入。
萧篡只能维持着把东西递出去的姿态,双手颤抖,站在原地。
是,这是他准备好,想用来锁燕枝的链子。
可是方才,他改了主意。
他想让燕枝拿着这条链子,把他给锁起来。
他想当燕枝的狗,他想被燕枝训,就像他教训糖糕一样。
这是他的狗链子,是他给自己准备的狗链子啊!
第50章 醒悟 冕服之下是狗链
——萧篡是穿越者。
——萧篡看得见所有人的属性和好感。
——萧篡到这里来, 只是为了玩一场游戏。
——萧篡按照所有人的属性,把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而这些人, 为他尽心尽力,替他料理朝政, 替他训练士兵,替他出生入死, 为他万死不辞。
太极殿, 偏殿里。
殿里没有点蜡烛,一片漆黑。
榻前帷帐垂落, 燕枝抱着被子,缩在床榻角落里。
和萧篡大吵一架, 从正殿回来之后,他忽然觉得好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他连晚饭都没吃, 就直接爬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尽管他不久前才睡醒, 但他还是好累好累, 好困好困。
燕枝紧紧闭着眼睛, 像是睡着了。
但是眉头微微蹙起,脑袋不自觉摇晃着,整个人也轻轻颤抖着,更像是被噩梦魇住了。
梦境里,无数个场景交织在一起。
——南边小院里,萧篡自信满满地向他宣布,自己已经决意立他为后, 并且替他安排好了一切。
萧篡说:“回去路上,你也要多看看书,朕亲自教你,争取早日把你的才学提上去。”
萧篡又说:“你这身子确实也太弱,让大夫给你开点补药吃,朕也带着你扎马步,武功也能提上去。”
萧篡还说:“至于家世,刘洵和卞英,你自己选一个,做你的义父,你的身世问题就解决了。”
——立后大典当日,他抱着皇后喜服,眼眶红红,站在萧篡面前。
萧篡捏着他的脸颊,对他说:“当皇后要‘权势90才华90’,你觉得你能当皇后吗?当妃子也要‘权势80才华80’,你觉得你能当妃子吗?”
“在这个世界,你就能当个屁。”
——选秀之前,他为萧篡抄写选秀名册,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名字也在名册上,最后一页,最后一个。
他万分欣喜,不知天高地厚,问萧篡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他。
萧篡夺过他手里的纸笔,在他的名字后面,一笔一划地批注。
燕枝的家世下下等,燕枝的容貌下下等,燕枝的才学下下等。
燕枝的所有,都是下下等。
一句一句,贬低他、奚落他的话,萧篡并不是乱讲乱写的。
从前燕枝不明白的事情,如今他一件一件都明白了。
一桩桩一件件,在燕枝的梦境里,编织成一张巨网,铸造成一座鸟笼,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将燕枝牢牢罩住。
因为他的属性,是所有人里最最最低的,所以萧篡一直说他蠢、说他笨,瞧不起他,不想承认自己喜欢他,更不想对他好。
又因为他对萧篡的好感度,是所有人里最最最高的,所以萧篡一直有恃无恐,觉得他会永远喜欢他,永远留在他身边。
还因为对萧篡来说,这只是一场游戏,所以他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情放在心上。
燕枝伤心又怎么样?燕枝难过又怎么样?
反正他只是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猫小狗,一只任萧篡摆布的小玩偶。
萧篡为什么要在乎一只小玩偶的心情?
噩梦还在继续。
从前吃过的一个个奶油泡芙、一颗颗奶糖、一块块奶油蛋糕,统统浮现在燕枝眼前。
——去年八月,大军班师回朝,萧篡骑在马上,回身将他提到马背上,丢给他一个奶油泡芙,命令他吃。
——靖远八年,他与萧篡不慎中药,有了肌肤之亲,他三日三夜没下床,他饿得累得快晕过去,萧篡便掐住他的下巴,嘴对嘴喂了一颗奶糖给他。
——靖远四年,他为萧篡挡下一剑。这一年,他的生辰,萧篡给了他一块奶油蛋糕,教他吹蜡烛许愿。
燕枝原本以为,泡芙、奶糖和蛋糕,是陛下看到了他的努力,是陛下给他的奖励。
是因为他乖,因为他好,陛下才奖励他。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原来不是。
原来这些东西,只是萧篡对他的安抚。
只要他好感度下降,萧篡就给他一点儿好吃的、好喝的,把好感度养回来。
就像养猫养狗一样。
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燕枝以为的奖励,以为的爱护,全都是假的。
噩梦尽头,是他与萧篡的初遇。
——八岁的燕枝,被行刑人按在行刑台上。
——十三岁……不知道几岁的萧篡,一脚踹开行刑人,将他从行刑台上拽起来。
萧篡丢给他一个奶油泡芙,命令他吃。
这是燕枝吃到的第一个奶油泡芙。
香甜丝滑的奶油甫一入口,就教他呆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燕枝一直以为,这是萧篡对他的好。
为了这一份好,为了这一点甜,他为陛下尽心竭力,纵使陛下后来那样对他,他也没有想过要怨恨憎恶陛下。
可是现在……
燕枝不由地皱起眉头,越皱越深。
他想,这个奶油泡芙,是不是……也是假的?
萧篡需要一个忠心耿耿的贴身侍从,而那时的净身房里,他刚好出现在那里。
于是萧篡救下他,随手丢给他一个奶油泡芙,涨一涨他的好感度。
不管是谁,只要那时出现在那里,萧篡都会丢给他一颗泡芙。
所以,萧篡对他,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是假的吗?是这样吗?
燕枝不懂,燕枝想不明白,燕枝也不敢细想。
那样惊心动魄的初遇,那样惊天动地的初见。
燕枝将这个场景藏在心里,珍藏了十年,回想了十年。
每当身处险境的时候,燕枝都会从心底把这个场景翻出来,告诉自己,陛下会保护他的,陛下会来救他的。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当时的场景,连萧篡穿着什么样的衣裳,衣裳上是怎么样的花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来。
可这是假的,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对他来说,念念不忘的初见。
对萧篡来说,只不过是为了完成任务的随手一丢。
萧篡对所有下属都是这样的,对吗?
萧篡要收服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就会这样做,对吗?
所有人都知道,萧篡的意思是,我救了你,你就要提高对我的好感度,为我办事。
所有人都知道,萧篡是他们的主子,是大梁王朝的帝王,要为他尽忠,为他做事。
只有燕枝,只有燕枝这个蠢蛋,因为一个泡芙,就喜欢上了萧篡,对萧篡动了心!
萧篡只是用对待其他下属的方式对待他,他却自顾自地喜欢上了萧篡!
难怪萧篡总是骂他蠢货,难怪萧篡总是骂他小狗。
原来他真的是蠢货。
他怎么能喜欢上萧篡啊?他怎么会喜欢上萧篡啊?!
燕枝这样想着,再也没忍住,闷闷地咳嗽了两声。
紧跟着,他的耳边忽然传来焦急的呼唤——
“燕枝?燕枝!”
“醒醒,快醒醒!”
“你怎么了?”
两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将燕枝从噩梦里拉了出来。
燕枝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回头望去。
只见窗外天光已然大亮,谢仪与卞明玉就站在案前,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怎么了?”
燕枝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又酸又疼,几乎要睁不开。
他的脸颊上也湿漉漉的,风一吹,就冰凉凉的。
他哭了,在梦里哭得很大声。
“谢……”
燕枝张了张嘴,又发现自己的喉咙也肿起来了。
他的声音很小很哑,像刚出生的小猫一样。
燕枝红着眼睛,看着榻前两人,唤了一声:“谢仪……卞公子……”
谢仪与卞明玉看着他,都忐忑地应了一声。
“我在。”
“诶,在呢。”
下一刻,燕枝再也忍不住。
他扑上前,抱住两个好友,大哭出声。
“我真傻!我真傻!”
“我怎么会喜欢陛下呢?我怎么会喜欢萧篡呢?”
“我怎么能喜欢他呢?!”
“我好傻,我是天底下最傻的人!”
他哭着,眼里含着两泡眼泪,话都说不清楚。
谢仪与卞明玉对视一眼。
两个人都知道,帝王就在外面看着。
其实他们两个能进宫,能到燕枝的房间里来,也是因为帝王传召。
他们也知道,要是这样抱住燕枝,安慰燕枝,门外的帝王一定会暴怒。
就算不当场发作,也一定会怀恨在心。
可是……
现在的燕枝,实在是太可怜了,太无助了。
虽然不知道燕枝在说什么,虽然不知道燕枝与陛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陛下可能就在门外。
两个人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默默地收紧了搂着燕枝的手臂,将他抱紧,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温声安慰。
“不要哭了,别难过了。”
就这样罢,作为好友,在友人难过的时候,抱一抱他,完全是可以做到的事情。
他们都不怕。
就算陛下秋后算账,他们也不后悔。
*
谢仪与卞明玉猜得不错。
燕枝抱着他们两个,嚎啕大哭的时候,萧篡就站在偏殿门外。
燕枝做了一夜噩梦,萧篡却一夜没睡。
昨夜里,燕枝走后,他拿着那条金链子,追到廊上,亲眼看着燕枝回了房间,才回到正殿里。
正殿堆成山的奶油泡芙,燕枝只吃了一个。
奶油蛋糕和甜牛奶,更是动都没动过。
还有那盏莲花蜡烛,叮叮当当地响了一夜,直到现在还没停下。
萧篡将殿中蜡烛全部掐灭,守着这些东西,望着莲花蜡烛,在玉阶上坐了一夜。
莲花蜡烛很丑,颜色艳丽,大红配大绿。
远远不及上元节那日,楚鱼给燕枝带的莲花灯好看。
萧篡只以为燕枝喜欢莲花,却忘了,莲花蜡烛本身就很丑。
也忘了,燕枝是讨厌他的,自然也不会再喜欢他送的东西。
燕枝不要它,是寻常的。
沙哑空灵的声音,一刻不停地在大殿里回响。
萧篡就这样,在大殿里,呆呆地坐了一夜。
他很想冷静下来,像从前一样,再想想办法,让燕枝回心转意。
可是他的脑子就像是被奶油糊住了一样。
他什么都想不出来。
他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有恃无恐,自信满满。
他的眼前,始终浮现着燕枝红着眼眶,泪流满面的模样。
他的耳边,始终回响着燕枝质问他、戳穿他的一字一句。
燕枝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他终于看破了一切。
他终于看穿了萧篡的真面目。
他终于明白,萧篡对他,不过是玩玩而已。
他终于知道,萧篡是一个游戏人间的穿越者,是一条狼心狗肺的野兽。
萧篡也终于意识到——
燕枝是一个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燕枝不是角色人物,燕枝不是他的下属。
正因为燕枝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从前的喜欢,才那样珍惜可贵,才那样让他着迷沦陷。
他不能既要求燕枝像一个人那样爱他,又把燕枝当成一只无知无觉的小狗。
是他太蠢,是他太笨,是他太自傲。
他早就失去燕枝了。
他完全失去燕枝了。
他永远失去燕枝了。
萧篡立在门外,望着殿里,燕枝扑在谢仪与卞明玉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就像是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只有藏在衣袖里的拳头紧紧攥着,青筋暴起。
是,他是很嫉妒,很恼怒,很想冲进去,把燕枝和这两个人分开。
可他现在已经没有资格了。
这两个人是他亲自请来的。
这两个人是燕枝的好友,一个好感度八十,一个好感度七十。
他萧篡又是谁?他不过是一个好感度负六十的人,他是燕枝讨厌的人,是燕枝的仇人,是燕枝口口声声,正在骂着的人。
他是什么?他算什么东西?
他有什么资格去管燕枝?有什么资格把燕枝和他的好友分开?
他没有。
萧篡站在门外,连推门进去都不敢。
燕枝看见他,会哭得更凶、更难过的。
看着燕枝崩溃大哭的模样,莫名的,一种古怪酸涩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
这一次,他对燕枝的心疼,超越了他对这两个人的嫉妒。
他甚至想,他可以不出现。
只要谢仪和卞明玉能把燕枝哄好,只要燕枝不再哭了,他做什么都可以。
萧篡就这样站在门外,看着谢仪与卞明玉抱着燕枝,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给他擦泪,轻声安慰他。
“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也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枝的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他整个人也慢慢软了下去,跌坐在榻上。
卞明玉道:“你饿了吗?我去让他们拿点吃的过来。”
“嗯……”燕枝用手帕捂着脸,点了点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卞明玉转身,正准备出去,结果一拉开殿门,迎面就撞上了立在门外的萧篡。
萧篡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神色冷肃,双眼赤红,像是刚从地里爬出来的。
“陛……”
他刚准备喊,萧篡就冷冷地瞧了他一眼,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为了不让燕枝瞧见,萧篡转身便走:“过来。”
“是。”
卞明玉赶忙跨过门槛,将殿门关上。
萧篡大步来到正殿,让卞明玉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给燕枝准备吃食。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托盘满满当当,有一整份奶油蛋糕,五个奶油泡芙,还有一杯甜牛奶。
卞明玉睁大了眼睛:“陛下,这些是……”
“燕枝的早饭,你拿去给他吃。”
“是。”
“膳房那边,朕让他们熬了粥,也端一碗过去。”
萧篡担心燕枝不肯吃,最后补了一句:“你对他说,这是朕送他的,不要任何附加条件,他吃也行,不吃也行,朕——”
“不会再强求于他。”
不会再强求燕枝喜欢他,不会再强求燕枝对他的好感度上涨。
他什么都不在意了,只要燕枝吃了东西,把肚子填饱,就足够了。
卞明玉颔首:“是。”
他双手接过托盘,行礼告退。
萧篡看着卞明玉捧着东西回去,等他进到了偏殿,才抬起脚,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他仍旧躲在偏殿外面,偷偷摸摸地看着燕枝。
他看见,卞明玉把蛋糕和泡芙拿进去的时候,燕枝显然愣了一下。
燕枝把眼泪擦干净,问:“这是萧篡给的东西吗?”
卞明玉点了点头:“嗯。陛下说,你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这些东西,没有条件。”
燕枝又问:“他在外面吗?”
卞明玉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在。”
燕枝别过头去,却端起膳房送过来的肉粥。
卞明玉道:“你不想吃,那我就把东西放在旁边了。”
“嗯。”燕枝点点头,低着头,专心喝粥。
谢仪与卞明玉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手帕。
等燕枝吃完肉糜,谢仪帮他把碗端走,卞明玉问:“这些是什么东西啊?好吃吗?”
“这些是……”燕枝顿了顿,伸出手,拿起两个泡芙,递给他们,“这是‘奶油泡芙’,很好吃的,你们尝尝。”
“好啊好啊!谢谢!”
“多谢。”
卞明玉与谢仪接过泡芙,同时咬了一口。
下一瞬,里面满满当当的奶油炸了出来,糊了他们一脸,在他们的嘴巴上,糊上一层雪白的胡子。
“诶?”
“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两个人手足无措的模样,燕枝连忙递上手帕:“快快快,擦一擦。”
他说着说着,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们两个变成小老头了!”
卞明玉故意板起脸:“你还敢笑?”
谢仪擦拭着嘴角,同样颇为无奈,唤了一声:“燕枝公子。”
卞明玉拿起泡芙,就要塞给他:“你也吃一个!快!”
“好啊。”
燕枝笑着接过泡芙,先在酥酥脆脆的外皮上咬了一小口,然后把里面的奶油吸出来。
燕枝扬起自己的小脸,自信满满。
看!
一点儿都没沾到!
“哈!你这个机灵鬼,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对呀。”燕枝坦坦荡荡地承认了,“我早就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泡芙是泡芙,蛋糕是蛋糕。
萧篡……是萧篡。
既然是萧篡把他绑回来,既然是萧篡把泡芙给他的,既然他喜欢吃泡芙,那他就吃。
燕枝吃完泡芙,双手捧起那个蛋糕。
才开春不久,天气还是冷。
蛋糕过了一夜,还是完整的,上面的奶油也没有塌下去。
燕枝双手捧着蛋糕,对两位好友说:“昨日是我的生辰,我们来吃蛋糕,就当是帮我庆祝生辰了,好不好?”
“是吗?”卞明玉道,“你怎么不早说?我们都没准备生辰礼物。”
“我不要礼物,你们来了就可以了。”
燕枝将蛋糕交给谢仪,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开始许愿。
昨夜里,他不想在萧篡面前许愿,更不想让萧篡知道他的愿望。
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是他的好友陪着他,为他过生辰。
他忽然想许愿了。
燕枝双眼紧闭,认真许愿。
两个好友陪在他身边,认真地看着他。
萧篡站在门外,同样定定地望着他。
燕枝刚刚才哭过一场,就算擦掉了眼泪,眼眶还是通红的,眼睛也还是肿起来的。
他在噩梦里哭很狼狈,雪白的单衣空荡荡的,乌黑的长发披散着,一张小脸惨白,看着就病恹恹的。
可就是这样的燕枝,坐在榻上,虔诚许愿,日光透过窗纸,照在他的身上,照得他就像是端坐莲台的神仙一般,纯净高贵。
萧篡躲在门外,如同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的流浪狗,看着这样的燕枝,一时间竟出了神。
不多时,燕枝睁开眼睛。
卞明玉问:“你的许什么愿?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对着糕点许愿的人。”
“唔……”
燕枝这才想起,对着蛋糕许愿,是萧篡教他的。
在大梁,并没有这样的规矩。
他眨了眨眼睛,转移了话题:“我们吃蛋糕吧。”
小小的花篮蛋糕不好分,燕枝想了想,拿起没用过的干净勺子,把蛋糕分成三份。
“好吃的,很难得才能吃到,快吃。”
燕枝不说他许的愿是什么,谢仪与卞明玉都不知道。
但萧篡知道。
萧篡知道,他的愿望一定是——
回到南边,和楚鱼一起卖红糖糕。
萧篡默默转身,回到正殿。
正殿里,那盏莲花蜡烛,还未停歇。
萧篡跪坐在御案前,双手捧起蜡烛,望着当中旋转的莲花心,不由地出了神。
有一个声音对他说,燕枝已经这么讨厌你了,应该放手了,应该放燕枝回去了。
可是,还有另一个声音对他说,还有十五日。
距离他与燕枝的一月之约,还有十五日。
他还有机会。
就算他已经没有机会了,那也应该……
那也应该弥补燕枝,让燕枝出出气,让燕枝再捅他两刀,让燕枝高兴点。
萧篡沉默着,目光坚定地从怀里掏出那条金链子,把链子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绕了两圈,藏进衣裳里。
谁也没有想到,威仪赫赫的帝王冕服之下——
是帝王亲手套上的,一条缠绕好几圈的狗链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