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 日头正好,春风拂面。
燕枝和两个好友坐在廊下,晒着太阳, 看着风景,吃着泡芙, 喝着牛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泡芙和牛奶, 自然是萧篡派人送来的。
想也知道, 燕枝生辰那日,萧篡换了这么多泡芙, 他自己又不爱吃甜食,为了不浪费东西, 就只能送给燕枝吃。
不过这几日,萧篡像是刻意避着他一般。
只见泡芙,不见其人。
燕枝心绪渐渐平复。
他想, 萧篡不来也好。
距离一个月, 只剩下不到十日了。
他就这样和两个好友说说笑笑,熬过剩下十日, 最后回到南边, 和楚鱼一起, 继续卖糖糕。
这一个月,就当是回来探望两个好友。
也没什么不好的。
萧篡或许是决意放手了,或许是还在另想法子。
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燕枝垂下眼睛,看着手里吃了一半的泡芙,抿起唇角,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他一定要回南边去。
“燕枝?燕枝?”
就在这时, 他的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燕枝回过神,抬起头,唤了一声:“谢仪。”
谢仪温声道:“你前些日子问我的问题,我想清楚了。”
“唔?”燕枝眼睛一亮,“是吗?”
“嗯。”谢仪微微颔首,“我想,你并不是蠢货,你一点儿都不笨。”
“真的吗?”
这几日,谢仪与卞明玉日日入宫来陪他。
燕枝自从做了那个噩梦,心里就一直闷闷不乐的。
他想不明白,也不知道从何想起。
他憋闷了两三日,终于还是向谢仪开了口。
他问谢仪:“我是不是很蠢啊?”
“陛下救我,只是为了收服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
“陛下给我泡芙吃,也只是为了巩固下属的忠心。”
“而我却因为这些事情,喜欢上了陛下。”
“朝里宫里其他大臣、其他侍从,都能领会陛下的意思,知道陛下对他们恩威并施,是要让他们尽心尽力,为陛下办事,而我却傻了吧唧地喜欢上了陛下。”
“谢仪,我是不是很蠢啊?”
燕枝想,谢仪看的书比他多,谢仪也比他聪明。
所以,他想不明白的问题,谢仪应该能明白吧?
而此时,谢仪回答了他的问题:“燕枝,你不蠢。”
燕枝瘪了瘪嘴:“可我要是不蠢,怎么会喜欢上陛下呢?”
谢仪看着他,温声道:“因为你是至真至纯的人啊。”
“你说,你与陛下自幼相识,陛下又曾救你于水火之中,你知恩图报,仰慕陛下,依赖陛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后来,你情窦初开,陛下又是那样一个强势威武的帝王,你喜欢上他,同样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至于你所说的,朝中官员、宫中侍从,没有因为陛下的一些赏赐,就喜欢上陛下。”
“他们保有理智,尽心做事,确实是因为他们很聪明,深谙君臣之道。”
“但这也不能表明,你很蠢。”
谢仪一面说,一面望着燕枝,目光越来越温柔。
“这只能表明,你是至真至纯的人。”
“我们是为了君臣之道,为了天下百姓,为陛下做事。”
“你是为了你自己的心,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并没有谁蠢谁聪明一说。”
他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燕枝回望着他,不由地红了眼眶。
“可是……”
谢仪伸出手,覆在他的手上,轻轻握了握。
他轻声道:“你捧出一颗真心来,献给陛下,并不是你的错,更不是因为你蠢。”
“陛下对你……高高在上,虚情假意,辜负了你的真心,是他的错。”
他们还在宫里,谢仪先前的话,还算是滴水不漏。
现在他说的话,就是彻彻底底的大逆不道了。
谢仪最后道:“所以啊,不要再为了这些事情难过了。”
“你的真心很好,是陛下不好。”
“况且,你的真心不是换来了我与卞公子两个好友吗?”
“燕枝,你真的一点儿都不蠢,你是个很聪明、很勇敢的人。”
“嗯嗯。”燕枝含着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谢仪笑了笑,抬起手,递给他一块手帕:“别哭了。你前几日,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才哭的吗?”
“我只是一直想不通。”
燕枝接过手帕,擦去脸颊上的泪珠。
“这几日我总是想,要是我没喜欢上陛下,像卞大人、刘大人,像宫里其他侍从一样,对待陛下,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了,我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你喜欢上陛下,是情之所至,不是你的错,你更不用自责懊悔,嗯?”
“嗯……”
就在这时,卞明玉端着点心回来。
看见这样的场景,卞明玉不由地睁大眼睛,震惊道:“谢仪,你把燕枝惹哭了!”
谢仪皱起眉头,看向他:“我没有。”
“你就有!我都看见了!”
燕枝把脸上泪珠擦干净,也连忙道:“没有,谢公子没有……”
卞明玉不敢相信:“你还袒护他?你的眼圈都红了。”
“真的没有,谢公子只是在开导我而已。”燕枝拉住他的衣袖,“快坐下吧。”
“噢。”
卞明玉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谢仪,在燕枝身边坐下。
“去膳房拿了点绿豆饼。”
“多谢。”燕枝把眼泪擦干净,拿起一块饼,高高举起,“我决定了——”
两个好友疑惑:“嗯?”
燕枝大声宣布:“我明日要做红糖糕给你们吃!”
两个人齐齐失笑,应了一声:“好啊。”
燕枝跟着楚鱼做了几个月的糖糕,一直在旁边打下手,他当然也学了一点。
他与两个好友原本没有太多太深的交情,可他们却日日陪着他,哄他高兴,他从南边回来,却没有给他们带特产,也没什么礼物可以送给他们的。
就做糖糕给他们吃吧!
“那我们就等着吃了。”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三个好友,像三只小猫一样,挤在廊下说说笑笑的时候,萧篡就站在宫殿拐角处,躲在日光照不见的角落里,只有一双眼睛亮着光,紧紧地盯着燕枝。
燕枝好久没有这样对他笑过了。
燕枝也从来没有做过红糖糕给他吃。
燕枝明日,会让人送一点给他吗?
*
翌日清晨。
燕枝早早地就起了床,同宫人打声招呼,就钻进膳房里去了。
他回想着楚鱼做红糖糕的步骤,把糖化开,加进面里,开始揉面。
之前都是楚鱼揉面,他说这是他的独家秘方,不过燕枝在旁边看着,大概也看明白了。
无非就是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
不过……
想起楚鱼,燕枝揉面的动作顿了一下。
不知道楚鱼现在怎么样了,他一个人卖糕,忙得过来吗?
不要紧,还有不到十日,他就可以回去了。
到时候把谢仪和卞明玉也带回去,介绍他们互相认识。
大家都是他燕枝的好朋友!
燕枝这样想着,重新恢复手上动作,继续揉面。
面团揉得差不多了,谢仪与卞明玉也过来了。
两个人想上前帮忙,但是燕枝不让。
他们只好站在旁边,看着燕枝做糕,给他捧场。
燕枝手指翻飞,一只只小兔子从他手心里蹦出来,落在蒸笼里。
“你出宫才几个月吧?就学了这么一门手艺,以后你出去开铺子,我绝对过去捧场。”
“燕枝,你很厉害。”
燕枝扬起脑袋,翘起尾巴:“这是楚鱼教我的,我也只是学了一些皮毛。”
只有他们三个人吃,燕枝也就没有揉太多的面团。
不一会儿,他便将所有面团揉好,放在蒸笼上,起锅烧水,热气腾腾。
又过了一会儿,燕枝掀开笼盖,见糖糕全部都蓬起来了,便用湿布垫着手,把蒸笼取下来。
“可以了!”燕枝直接把蒸笼递到他们面前,“小心烫。”
“好。”
两个好友手忙脚乱地拣起糖糕,在手里颠来颠去,好不容易咬了一口,又在嘴里颠来颠去的。
燕枝眨巴眨巴眼睛,期待地看着他们:“怎么样?”
“嗯!”卞明玉竖起大拇指,“好吃!”
燕枝又看向谢仪。
谢仪细细品味之后,微微颔首:“好吃,甜而不腻。”
“楚鱼做的,比我做的好吃一百倍。”燕枝端起蒸笼,“那我们回房去吃。”
“好。”卞明玉点点头,“我带了投壶的东西过来,我教你玩,我们边吃边玩。”
一行人把东西收拾好,挨挨挤挤地回偏殿去。
离开膳房时,燕枝隐约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似乎正在暗中窥探。
他心下了然,但也不想与对方起冲突,干脆就假装不知道,拉着谢仪与卞明玉走了。
他想玩投壶!
比起吵架,还是玩投壶更有意思!
果然如他所料,他前脚刚离开膳房,萧篡后脚就从角落里走出来了。
他望着燕枝离去的背影,眼见着他回了偏殿,才走进膳房,来到燕枝方才用过的灶台前。
燕枝很乖,做完红糖糕,把自己用过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锅碗瓢盆也洗干净了。
别说糖糕了,就连一点儿碎屑,都没有给萧篡留下。
燕枝亲手做的糖糕,一大笼,谢仪与卞明玉能吃好几块。
而他一块都没有。
就当是喂狗也不行吗?
噢,燕枝自己有“狗”,他自己养了一头狼,和狗差不多。
就算是照轮,也轮不到他。
萧篡沉默着,胡乱推了一下锅碗,大步走出膳房。
*
燕枝与两个好友,在偏殿里玩投壶的时候。
萧篡就独自坐在正殿里,守着他的莲花蜡烛。
不错,燕枝的生辰过了三四日了,这盏蜡烛还没停下。
这几日来,萧篡除了去看看燕枝,偶尔上朝,就是守着它。
昨夜里,萧篡想到燕枝,想到燕枝要给谢仪和卞明玉做糖糕吃,又被它烦得不行,忽然暴起,一把抄起蜡烛,狠狠地摔在地上。
结果莲花花瓣摔掉了一瓣,可里面的元件一点儿没坏。
蜡烛摔在地上,依旧顽强地播放着音乐。
除了声音小了点、哑了点,没有一点儿问题。
萧篡抬起脚,想把它一脚踩碎,又举起拳头,想把它一拳打碎。
犹豫再三,最后是放弃了。
燕枝不在他身边,他又不许旁人侍奉。
皇帝寝殿里,一片死寂。
有的时候,燕枝与好友的说笑声飘到这里来,萧篡听着既心痒又心痛。
有这盏蜡烛在这儿,多少有点儿声响。
显得他不是孤家寡人。
萧篡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沦落到,和一盏蜡烛作伴的地步。
简直是……
最后,他亲手把蜡烛捡起来,把掉了的花瓣插回去。
粗劣的莲花蜡烛,就这样在帝王御案之上,一直旋转回响。
萧篡望着案上蜡烛,伸出一根手指,按住旋转的蜡烛烛芯。
他知道,燕枝现在和好友待在一块儿,很高兴。
他也知道,要是他放燕枝回南边,燕枝会更高兴。
可是——
他就是不想放手!
他就是不想放燕枝离开!
一想到要放走燕枝,他就觉得气血上涌,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他不能没有燕枝,他不能和燕枝分开。
燕枝喜欢和好友待在一块儿,他可以日日传召谢仪和卞明玉进宫。
燕枝喜欢做糖糕,他可以在大梁都城里,给燕枝开铺子。
燕枝喜欢和楚鱼在一块儿开铺子,他也可以派人去把楚鱼给接过来!
他不在乎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回他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只要燕枝能留下来,不管燕枝是对他冷眼以待,还是打他出气,他都无所谓。
他只想要燕枝留下来,他只想在风里嗅到燕枝的气息。
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
忽然,萧篡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推开眼前桌案,霍然起身。
有了!有了!
他有法子了!
萧篡从案前走出来,大步迈下台阶,如同脱缰的野狗一般,朝燕枝的房间奔去。
——读档!
他可以读档!
他是穿越者,他是玩家,他可以读档!
他要读档,他要花积分读档,他要和燕枝一起,回到故事最开始的地方,回到他们刚见面的时候。
萧篡一面大步穿过回廊,一面调出系统面板,压低声音询问:“咨询控制中心,读档之后,燕枝还是燕枝吗?燕枝会变吗?燕枝还是现在的燕枝吗?”
系统面板略一停顿,最后用广播电子音答复他:“玩家读档之后,该世界所有角色会被洗去全部记忆,恢复初始状态。”
恢复初始状态,意思就是……
萧篡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读档之后的燕枝,不会是现在的燕枝。
读档之后的燕枝,是另一个只有属性,没有记忆的燕枝。
读档之后,他对燕枝做过的坏事,可以一笔勾销,他和燕枝就可以重新开始,他可以重新对燕枝好,那时候的燕枝还很喜欢他,只要随便哄一哄就能哄好。
但是——
不!他不要这样的燕枝!
他要的是燕枝,是现在这个燕枝,是燕枝这个活生生的人!
他不要一个没有记忆的空壳角色。
几乎是瞬间,萧篡就打消了用读档抹平一切的想法。
电子音继续道:“读档初始化,仅对未觉醒自我意识的角色有效。玩家本人维持现状,已觉醒自我意识的角色,同样维持现状。”
萧篡皱起眉头,燕枝发觉他是个穿越者。
燕枝算是觉醒了自我意识吗?
或者说……
“另外,经检测,玩家并没有任何存档。”
是了,是了。
萧篡恍然想起来,他从来都不存档的。
存档要花五十积分,虽然不多,但也是半颗奶糖的价钱。
他向来笃定自信,觉得自己不用存档,也能完成所有任务。
萧篡顿了顿,又低声问:“回溯剧情呢?”
“回溯剧情所耗积分,为存档剧情积分的四倍,两百积分。玩家可回溯至任意剧情点,请问是否使用?”
“等等。”
萧篡下定决心,加快脚步,来到偏殿门前。
正巧这时,谢仪与卞明玉准备离开。
“马上就宫禁了,我们得回去了。”
“那你们明日再来,投壶真好玩!”
“好,东西就放你那儿,你看着点,别被糖糕咬坏了。”
“知道啦,放心吧……”
燕枝帮两个好友拉开殿门,正准备送他们出去,迎面就撞上了萧篡。
好几日萧篡总躲着他,他们许久没见了。
忽然之间打个照面,燕枝险些认不出眼前的男人。
萧篡披散着头发,只穿着单衣,单衣底下,似乎塞着一些东西。
他面色铁青,眼底下一片乌黑,唇色却发白,似是这几日都没歇息好。
一见到燕枝,他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随后他的双唇颤了颤,喉结上下滚了滚,望着燕枝,却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燕枝率先反应过来,轻轻推了一把自己的两位好友,轻声道:“你们先回去吧。”
谢仪不放心地回过头:“可……”
“我没事的。”燕枝道,“你们在这儿,我反倒会有事,快出宫去吧。”
见他如此坚持,两个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应了声“好”,再向萧篡行过礼,便退下了。
萧篡不曾理会他们,目光直直地落在燕枝身上,一刻也不曾挪开。
他二人走后,萧篡刚上前一步,燕枝便后退一步。
燕枝抱拳行礼:“拜见陛下。”
“燕枝,朕……我……”萧篡再往前一步,弯下腰,以一种平视甚至仰视的姿态,看着燕枝,眼睛里亮着古怪的光亮。
“你想不想打我?”
他这是什么话?
燕枝皱着小脸,再次后退躲开他:“陛下……”
萧篡却正色道:“我说你‘蠢货’的时候,我说你‘小狗’的时候,你想不想打我骂我?”
燕枝不懂,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篡最后道:“你想不想跟我去一个地方?”
“不……”
“枝枝。”萧篡唤了他一声,越发俯下身子,随后一把拽住自己的衣领,将衣领松开,露出在他脖颈上缠了三圈的锁链。
燕枝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睛都睁大了。
“萧篡,你……”
这不是生辰那日,他用来锁他的链子吗?
萧篡是什么时候给自己戴上链子的?
他戴了多久了?他就这样戴着链子去上朝吗?
“燕枝,别害怕。”萧篡试探着,轻轻牵住燕枝的衣袖,将他的手举起来,“拽着链子,狗就不会咬人了,我也不会欺负你的……”
燕枝被牵引着,指尖刚碰到被萧篡捂得温热的链子,就回过神来,忙不迭挣开萧篡的手,躲开他的触碰。
燕枝退到殿里,想要将门关上。
“陛下恕罪,草民有点儿困了,想……”
话还没完,萧篡直接把手伸了进来,抵在门缝里。
“燕枝,我带你去一次。你一定会喜欢的,我保证。”
“陛下上回就是那样说的,可我并不喜欢……”
“这回不一样。”
萧篡被夹在门缝里的手,往前探了探,将门推开。
“枝枝,这回不一样。”
“这回是很好玩的地方,我保证。”
“不会耽误你很多时辰的,我保证,好不好?”
燕枝退进房里,萧篡跨过门槛,不敢再握住他的手,或是捧住他的脸,只敢轻轻地拉住他的衣袖。
萧篡看着他,眼里跳跃着异样的光彩,低声道:“剧情回溯。”
萧篡话音刚落,燕枝便觉得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
紧跟着,黑暗之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当皇后要‘权势90才华90’,你觉得你能当皇后吗?”
“当妃子也要‘权势80才华80’,你觉得你当得了妃子吗?”
燕枝不由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心口。
萧篡说的好玩的地方,就是这里吗?
就是重新羞辱他一遍吗?
这算什么好玩?他要回去了!
“在这个世界,你就能当个……”
下一刻,话音未落,只听见“嘭”的一声巨响,直接打断了萧篡的话!
燕枝下意识抬起头,眼前黑暗散去,只见萧篡站在他面前,死死攥着拳头,将自己的面庞打到一边。
尖利的犬牙划破了唇舌,萧篡嘴角很快便淌出血来。
燕枝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与萧篡就在太极殿正殿里,殿里挂满红绸,而他怀里抱着正红的皇后喜服。
这分明是立后大典当日的场景!
他们怎么回来了?萧篡怎么没把话说完?他怎么自己打了自己一拳?
没等燕枝明白过来,萧篡便再次握起拳头,对着自己没被打过的另一边面庞,狠狠地砸了一拳。
叫你嘴贱!叫你欺负燕枝!叫你羞辱燕枝!
他缓缓转回脑袋,在燕枝面前单膝跪下,抬起头来,口里带血,朝燕枝露出一个别扭又真诚的笑。
“燕枝,对不起。”
第52章 报复(一更) 把疯狗关进净身房!……
——“燕枝, 对不起。”
阴云聚散,尘埃浮动。
太极殿里,萧篡单膝跪在燕枝面前。
他抬起头, 咧开嘴,朝燕枝露出一个阴惨惨的笑。
看啊。
燕枝, 快看啊。
他自己打自己了!
他“邦邦”两拳,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的!
好不好看?好不好玩?好不好笑?
燕枝说, 他总是欺负自己, 总是骂他“蠢货”,骂他“小狗”。
所以这回, 他带着燕枝,回到他曾经欺负过燕枝的地方, 在伤人的话出口之前,在燕枝伤心难过之前,一拳挥向自己!
伤人的话被他打断了, 燕枝就不会伤心了, 对不对?
对穿越者来说,覆水是可以重收的, 破镜也是可以重圆的。
他不会再说伤害燕枝的话, 也不会再做伤害燕枝的事。
他是有心弥补改正的。
要是燕枝愿意, 燕枝也可以亲自动手,扇他两巴掌、踹他两脚,让他闭嘴。
反正是他先欺负燕枝的,燕枝还回来合情合理。
只要燕枝把从前的事情一下一下还回来,燕枝就会消气的,对不对?
只要燕枝消气了,燕枝就不会走了, 对不对?
萧篡抬起头,目光期盼地望着燕枝。
燕枝却别过头去,环顾四周,细细思索。
这里是太极殿,却又不是太极殿。
红绸高挂,一派喜气,这里分明是立后大典时的太极殿。
萧篡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们回到了几个月前的太极殿?
可是,他分明记得,当时他与萧篡说话时,一众宫人也在殿中。
如今这些宫人都不见了。
这里不是真正的太极殿,所以,他应该问——
萧篡用了什么法子,重现了当日的场景?
就在燕枝疑惑不解的时候,他垂在身侧的手上,忽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燕枝低头一看,只见萧篡正低着头,双手轻轻捧起他的衣袖,把自己的面庞往他的手边蹭。
燕枝一惊,倏地回过神来,连忙将衣袖抽回来,把双手背在身后,连连后退。
萧篡再次抬起头,竭力维持着讨好的笑。
他面上本就有伤,从前御驾亲征,被流矢刀剑所伤,留下几道浅浅淡淡的伤疤。
再加上方才,他自己抬手给了自己两拳,毫不留情,面庞上两片青紫,格外显眼。
但实际上——
带伤的萧篡,比不带伤的他,更加可怖。
他的眼里烧着狂热的火焰,他的嘴角噙着扭曲的笑意。
他虽然跪着,周身气势却依旧强盛。
萧篡伸出手,如同世间最虔诚的信徒一般,再次捧起燕枝的衣摆:“枝枝,你打我。”
燕枝一拽衣摆,再次将衣摆从他手里抽回来,却问:“你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是‘剧情回溯’。”萧篡依旧维持着古怪的笑,放缓了语气,解释道,“穿越者的一点小功能,我们回到了过去。”
“那其他人呢?谢仪呢?卞明玉呢?他们现在在哪?”
“他们……”萧篡面上笑意一凝,很快又平复好心绪,“他们都在,在原来的地方。”
燕枝只是怔愣片刻,萧篡就像是毒蛇一般,无声地来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再次缠上他的衣摆衣袖。
“燕枝,你可以把这里当成是一场梦。”
“一场由我操纵的梦,一场随你出气的梦。”
“我们在梦里,他们在梦外。”
“在这个梦里,只有我和你是真的。”
“我打我,我会痛;你打我,我也会痛。”
“留在我身上的伤也是真的,可以带出去的。”
“从前我对你这样坏,我总是欺负你,你也骂回来、打回来。”
“干巴巴地骂我打我不解气,那就加上场景再现。”
“你打我,有滋有味地打我,更解气。”
萧篡疯了。
他更疯了。
“我不要。”燕枝第三次将自己的衣袖衣摆收回来,断然拒绝,“我不要跟你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你放我回去,我要歇息了。”
“枝枝,只是做梦而已,做梦也是歇息。在梦里打我,还能更过瘾……”
“我不要!”燕枝打断他的话,“我说了我不要!你现在放我回去……”
下一刻,萧篡猛地扑上前,用自己的脸去贴燕枝的手心。
“啪”的一声轻响——
手起手落,指尖扫过面庞,带起一阵微风。
燕枝的手指温热,萧篡的侧脸冰冷。
燕枝却像是被火燎到一般,倏地缩回手,藏在袖中:“你又做什么?”
“打我。我在帮枝枝打我。”
萧篡笑得过分讨好,便是阴森。
他低低地说着话,如同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缠绕在燕枝身边。
最后,他抬起头,从毒蛇变成蛊惑人心的恶鬼修罗,继续吟唱。
“枝枝,你不是圣人,也不是天神。”
“你对我并非毫无感觉——”
“你还恨我。”
“纵使这几日来,谢仪与卞明玉日日陪在你身边,纵使他们日日哄你高兴,你还是恨我。”
燕枝别过头去,下意识否认:“我没有。”
萧篡继续道:“午夜梦回之时,你会不会梦到我们的从前?会不会梦到我欺负你的从前?”
“你会不会在梦里骂我?会不会在梦里打我?会不会在梦里想着,要是回到当时,你会怎么办?”
“你会。”
“因为你还恨我,因为你想报复我。”
萧篡猛地伸出手,一把握住燕枝的手。
“因为我了解你!”
萧篡紧紧攥住燕枝的手,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你心眼小,性子倔,脾气犟。”
“你还恨我。”
燕枝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早就不在意你了。”
萧篡望着他,似乎已经将他看穿:“你还存着很多很多的话要骂我,你还存着很多很多的力气要打我。”
燕枝仍是摇头,同样明白他讨打的龌龊心思:“萧篡,我早就不在意你了,我一点儿都不在意你。”
“你还憋在心里,没有完全放下。”
“我已经放下了。”
“燕枝,你应该打我,憋在心里不好。”
“如今的陛下对我来说,不过是个生人。”
萧篡跪着,却寸寸逼近。
燕枝站着,同样执拗回望。
两个人都固守着己方阵地,不肯改口,也不肯后退。
“燕枝——”
“萧篡……”
下一刻,萧篡一改刻意伪装出来的温和,厉声道:“打!”
又下一刻,燕枝倏地将萧篡攥着的手收回来,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啪”的一声脆响,萧篡的面庞偏到一边。
燕枝举着手,感觉着手心里传来的微微发麻的感觉。
不知道是自己打得太用力,还是他本身就在发抖。
燕枝咬着牙,轻声道:“萧篡,你才是屁。”
“你总说,当皇后要‘权势90才华90’,当妃嫔要‘权势80才华80’。那当皇帝要‘权势’多少?‘才华’多少?”
“陛下的‘才华’是多少?陛下的‘品德’是多少?陛下的‘良心’又是多少?”
燕枝低下头,看着萧篡,目光慢慢坚定。
一字一句,声音渐渐增大。
萧篡方才说的话,一点儿也没错。
午夜梦回的时候,好友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从前萧篡欺负他的点点滴滴,就如同潮水一般,朝他涌来。
他是心眼小。
他是还在心里记恨着萧篡,他是从来都没有放下过。
他是憋闷,他是懊恼,他是后悔。
后悔当时怎么就不懂得反驳,不懂得反抗。
他无数次在心里幻想着,回到从前,在萧篡欺负他的时候,和萧篡拼个鱼死网破。
尽管他极力否认,但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尽管他总是逃避,但他也不得不承认……
萧篡,确实是天底下最了解他的人。
燕枝望着萧篡,继续道:“我好想好想问陛下,当皇帝有属性要求吗?”
“陛下总是说我很笨很蠢,说我才学不高,武功不显,说我的属性很低。”
“陛下的属性有多高?皇帝的属性有多高?皇帝的属性是最高的吗?”
萧篡抬起头,沉默地望着他:“燕枝。”
“既然我的属性是最低的,那为什么要选我做贴身侍从?”
“选秀之时,陛下能让选秀众人多看书,提才华。”
“为何偏偏对我如此苛刻?如此刻薄?”
“我也识字,我也有才华的,我也可以把才华提上去的!”
“可是我买了两本话本,两年都没看完。”
“因为我总是要侍奉陛下,要陪在陛下身边……”
“因为陛下总是缠着我!”
话音刚落,燕枝就扑上前去,狠狠地推了一把萧篡。
萧篡从不防备,甚至特意卸了力道,顺着燕枝推他的力道,往后一倒。
燕枝举起手,一下一下地把他往外推,直到把他推到衣桁上。
原本用来放置喜服的衣桁,轰然倒塌。
萧篡扶着衣桁,站起身来。
任凭燕枝用手打他,用脚踹他,用牙咬他。
拳拳到肉,声声都响。
萧篡都稳稳站定,一动不动。
他甚至调整了姿势,好让燕枝打得更省力些。
是他亲手带燕枝来的,是他亲口让燕枝打他的。
是他亲自把燕枝藏在心底的怨恨放出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枝最后往他的胸膛上砸了一拳,收回了手。
他打累了。
手酸了,脚也酸了。
萧篡垂下眼睛,哑声问:“枝枝,解气了吗?”
燕枝别过头去,不去看他,只是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萧篡又问:“这件事情,解气了吗?还生气吗?”
“陛下不必问我。”燕枝淡淡道,“不管打多少下,我还是讨厌陛下,还是不会留下。再过几日,我还是要回南边。”
何止是萧篡看破了燕枝,燕枝也看破了萧篡。
他知道,萧篡不仅是想让他出气,更是想让他出气之后,继续留在他身边。
他早就看出来了。
萧篡顿了一下,低声道:“那就转场。”
燕枝下意识转过头:“什么?”
“转场。”萧篡牵住他的衣袖,微微启唇,低声下令,“剧情回溯。”
“萧篡!”燕枝下意识扬起手,打了他一下,“停下!”
萧篡笑着,望着他。
“燕枝,我会一直一直弥补你,直到你消气为止。”
*
——风云变幻。
燕枝再次被熟悉的黑暗所笼罩,再次被熟悉的天旋地转所支配。
他眼前发黑,再次听见熟悉的咬牙切齿的声音。
“糖糕?”
“谢仪送的?”
“来人!把谢仪拖去净身房!”
燕枝倏地抬起头,反应过来。
这是选秀终面,众人入宫那回。
在宫道上。
他拉着谢仪说话,被萧篡发现了。
结果萧篡一脚把谢仪踹飞出去,又命人把他拖进净身房。
下一瞬,燕枝与萧篡同时回过神来。
燕枝猛扑上前,拽住他的衣襟。
就算是在梦里,他也想要保护自己的好友。
萧篡则举起拳头,对着自己的胸膛又是狠狠一拳。
他又说了欺负燕枝的话,他又做了欺负燕枝的事,他还踹了燕枝的好友。
他该打!
燕枝定定地看着他,抬起手,也给了他一拳。
“我没有和谢仪私会。”
“那时你说谢仪才学高,想立他为后。”
“我不知道你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但我知道谢仪不想进宫。”
“所以我找他说话,想提醒他两句,以免他被你选中。”
“萧篡,因为你是个又坏又暴躁又可恶的人,所以我不想让我的好友进宫。”
燕枝轻声说着。
萧篡只是望着他,安静受着:“燕枝,对不起。”
“我没有和谢仪私会。”
“萧篡,你的心……”
“真是脏死了!”
燕枝用力拽着他的衣襟,重重地一个转身。
——风云再次变幻。
秋狩回程的马车里。
这时的燕枝,正在给捡来的小狼起名字。
“才跟你说,从今日起没泡芙吃,又泡芙。”
“长得乌漆嘛黑的,叫什么奶油?叫‘黑炭’或者‘泥巴’还差不多。”
“不许用朕给你的吃的起名字。”
燕枝再次回过神来,扑上前,给了萧篡一拳。
“萧篡,是你自己说的!”
“是你自己说的,不许用你给的东西起名字!”
“所以我用‘糖糕’,有什么问题?你又对着谢仪发什么疯?!”
萧篡仍是正色道:“燕枝,对不起。”
燕枝拽着萧篡的衣襟,带着他,往边上一倒。
下一瞬,马车侧翻,滚落山崖。
——狂风乍起,阴云密布。
电闪雷鸣之间,场景飞快变换。
秋狩营帐里。
宫墙城楼上。
太极殿正殿里。
从前的萧篡为了燕枝的好感面板上多了两个小姑娘的名字,正在发怒。
从前的萧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燕枝负责选秀之事,并且说他丑,说他蠢,说他贱,要他按照自己的反面来选秀。
从前的萧篡手拿选秀名册,在燕枝的亲眼注视下,在燕枝的名字后面,批下“下下等”几个大字。
一个一个场景闪过。
萧篡就像是一个能够任意穿梭时空的恶鬼,带着燕枝,在天地之间,随意穿梭。
萧篡不曾徇私,每个场景,他都攥紧拳头,对着自己重重一拳。
燕枝整个人都颤抖着,同样抬起手,狠狠地将他推开,让他闭嘴!
“我只是送两个迷路的小姑娘回营帐而已!”
“为什么要在文武百官面前说我丑?说我贱?”
“萧篡,是你自己把我的名字写在选秀名册上的,不是我自己写上去的!”
“你已经知道我是‘下下等’了,为什么还要把我的名字写上去?”
“是你把我的名字写上去的,是你让我误以为你想让我参加选秀,是你让我误以为你也有一点点喜欢我!”
“我什么都没做错!”
“是你一直在捉弄我!是你一直在欺负我!”
“燕枝,对不起。”
萧篡还是这句话,一直都是这句话。
从前的太极殿里。
萧篡手里拿着纸笔,提笔沾墨,把“下下等”三个字涂黑,准备重新批注。
可就在这时,燕枝抬手,一把夺过萧篡手里的纸笔。
他咬着牙,用力将选秀名册扯开,扯散,撕碎。
“萧篡,我不是你的奴婢了,也不是你的男宠了。”
“我是‘上等’,还是‘下等’,用不着你来评!”
“也用不着你来写!”
燕枝扬起手,将名册碎片丢在萧篡面前,丢在两个人周身。
一张张、一片片碎纸片,飘洒而下。
燕枝站着,萧篡跪着。
碎纸竟如鹅毛大雪一般,要将两个人掩埋。
就在这漫天大雪之中,燕枝看着萧篡,轻轻地开了口——
“剧情……回溯。”
不就是剧情回溯吗?
他也学会了。
一瞬间,狂风卷起大雪。
天地倒转,碎纸飞升。
燕枝站在倒转的天地之间,高高地举起手:“剧情回溯!”
萧篡则闭上眼睛,任由燕枝使用自己的权力,支配自己的积分,包括自己的所有。
只是不知道,燕枝现在想去哪里。
*
狭长阴暗的走廊里,不见天日,一片漆黑。
望不见入口,也望不见尽头。
“滴答”一声,似乎有水滴从墙上落下,滴在萧篡面上。
冰凉的触感,腥臭的气味,教萧篡回过神来。
他心中悚然一惊,赶忙环顾四周,喊了一声:“燕枝!”
燕枝在哪里?
这是什么地方?
燕枝走了吗?燕枝不打他了吗?
燕枝呢?燕枝……
就在这时,燕枝的声音从他身边传来。
“萧篡,闭上眼睛。”
燕枝还在就好,燕枝还在就好。
萧篡松了口气,听话地闭上眼睛。
只要燕枝还在他身边,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可以被燕枝打,可以被燕枝骂。
可以被燕枝带到各种地方,去经受燕枝想让他经受的一切。
只要燕枝……
下一刻,燕枝竟牵起了他的手。
萧篡愣在原地,整个人都僵住了。
燕枝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温温热热的,就这样覆在他的手上。
是梦吗?还是……
萧篡下意识想睁开眼睛,看看牵着他的人是不是燕枝。
又下一刻,他听见燕枝的声音。
“闭上眼睛。”
“好。”
萧篡赶忙重新闭上眼睛,不看也没关系,他能听到,也能嗅到。
听到燕枝平缓的呼吸声,嗅到燕枝身上软和的气味。
燕枝牵着他的手,拽着他,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把他带进了什么地方里。
萧篡看不见,也不想去看。
他跟着燕枝走就是了。
只要燕枝在就好了。
就在这时,燕枝轻声问:“你的链子呢?”
“链子!”萧篡赶忙弯下腰,低下头,“在这里!燕枝,狗链子在这里!”
燕枝伸出手,指尖碰上链子,用力收紧,轻轻一拽。
萧篡踉跄一步,装作不经意的模样,靠近燕枝。
在燕枝面前,他从来不做防备,他甚至希望燕枝拽得用力一些,他好直接扑在燕枝身上。
可是燕枝拽着链子,把链子扯出来,似乎把链子挂在了什么东西上。
萧篡直觉不对,想要睁开眼睛,却又被燕枝的命令制住,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篡皱了皱眉头,仔细嗅了嗅风中的气味。
燕枝的气味越来越淡,这里潮湿腥臭的气味却越来越浓。
说明燕枝离他越来越远。
紧跟着,“哐当”一声巨响——
萧篡猛然睁开眼睛,只见燕枝站在黑暗尽头,面无表情地伸出双手,拽住牢房门。
一瞬间,萧篡醒悟过来!
这里是净身房!这里是净身房的牢房!
是燕枝待过的净身房!是他关过燕枝的净身房!
燕枝站在牢房外,两只手拽着牢房门,在萧篡面前——
关门!
牢房大门,一寸一寸地关上。
燕枝的脸,也一寸一寸地消失在门后面。
眼见着燕枝要抛下他、丢下他,萧篡彻底慌了。
他面色惨白,满脸的不可置信。
“燕枝!”
萧篡厉声嘶吼,正要冲上前。
可他刚迈开一步,就被脖颈上的链子狠狠地扯了回去,重重地摔在净身房的墙上。
他再次往前,再次被链子拽回去。
“燕枝!燕枝!别丢下我!”
萧篡像是一头野狼,又像是一头即将被抛弃的野狗。
就算脖颈上挂着铁链,就算面前横亘着铁笼。
就算撞得鼻青脸肿,就算撞得头破血流。
他照样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嘶吼着,一次又一次地往前冲,一次又一次地往前扑。
他只想要留下燕枝!他只要燕枝!
“燕枝!燕枝——”
一声嘶吼,声声泣血,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
燕枝不为所动,垂下眼睛,绝情地将牢房门关上,“咔哒”一声,扣上铜锁。
门扇隔绝了萧篡的嘶吼与挣扎。
燕枝低下头,整个人软了下去,倒在门上,额头贴着门扇,竟轻轻地笑出声来。
真好。
他竟然也把萧篡关进净身房里了。
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在萧篡说要把他阉掉的时候,在萧篡把他丢进净身房的时候,在萧篡在榻上掐着他,逼迫他说“喜欢陛下”的时候。
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凭什么只有萧篡能把他关进这里?
凭什么?凭什么?!
燕枝笑着,笑声穿透门扇石壁,传进萧篡耳里。
听见他笑了,萧篡反倒不再挣扎,只是抬起头,望着黑暗尽头,燕枝所在的方向。
好,燕枝没走就好,燕枝高兴就好。
他被锁起来也没关系,他被阉掉也没关系。
他带燕枝过来,不就是为了让燕枝高兴吗?
现在燕枝笑了,他也该笑才对。
他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萧篡扯了扯嘴角,跟着燕枝一起,笑出声来。
挂在身上的链子摇晃,轻轻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只要燕枝高兴……那就好。
一门之隔。
燕枝笑着,萧篡陪着他笑。
“哈哈哈!”
燕枝笑着笑着,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开怀。
直到他的笑声里,夹杂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
直到“吧嗒”一声,牢房里似乎又有水珠滴落在地。
燕枝低着头,额头抵在门扇上,肩膀微微颤抖着。
吧嗒——吧嗒——
第53章 梦醒(二更) 疯狗住进净身房……
——燕枝没有丢下他。
——燕枝没有把他丢掉。
萧篡脖颈上挂着链子, 静静地站在净身房里。
他才没有被燕枝丢掉。
只是他做错了事情,只是他之前也把燕枝锁进净身房里,所以燕枝现在把他拴在这里, 让他反省一下而已。
燕枝不会把他丢掉的,燕枝会回来把他牵走的。
虽然净身房的门是关着的, 但燕枝就在外面。
他还能听见燕枝轻轻的笑声。
燕枝就在门外,等燕枝惩罚他惩罚够了, 等燕枝笑够了, 自然就进来把他牵走了。
被豢养过的野狗,不能脱离主人独自活着。
燕枝懂得。
这样想着, 萧篡不由地翘起嘴角,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后撤两步, 退回链子尽头,乖顺地靠着墙坐下,等燕枝过来接他。
净身房里这么黑、这么脏、这么臭, 他当时确实不该把燕枝丢进来, 更不该和燕枝在这种地方做那种事情。
他已经知道错了。
他不会再做坏事了,他不会再欺负燕枝了, 他不会再把燕枝关进这里了。
他会改的, 他全都改。
只要燕枝高兴, 只要燕枝留在他身边,燕枝要他做什么都行。
可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的笑声渐渐小了下去。
萧篡惊觉,燕枝已经笑了太久太久了。
不能再让他这样笑了,再笑会岔气的。
他下意识站起身来,想朝门外走去,却再一次被拴在脖颈上的链子扯了回去。
他回过头, 怔愣片刻,最后试探着伸出手,伸向挂在石壁上的链子。
他先解开一下,出去看看燕枝。
等他确认燕枝没事了,他再回来,把链子挂回去。
他会很乖的,他会听燕枝的话的。
燕枝没说放他走,他就永远不走。
他不会趁机逃跑的。
萧篡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把链子解开,不发出一点声响。
他双手捧着解下来的链子,又在自己的脖颈上绕了两圈,最后朝牢房门走去。
萧篡在房门内站定,低下头,向门外窥探。
可净身房的门嵌得严丝合缝,为的就是不让一丝光亮透进来。
萧篡看不见外面的场景,可是隔着门扇,又能闻见燕枝的气味。
燕枝还没走。
所以他贴在门上,想要听听门外的动静。
下一瞬,他听见燕枝在门那边,轻轻的啜泣声。
燕枝在哭!
他这个蠢货,燕枝哪里是在笑,他是在哭!
萧篡心中一惊,下意识伸出手,抚在门扇上,怕吓到燕枝,又低低地喊了一声:“燕枝。”
隔着门扇,萧篡低沉的声音,准准地传进燕枝耳里。
门那边的燕枝抬起头,望着面前门扇,疑心自己听错了。
——“燕枝,对不起。”
燕枝反应过来,他没听错,就是萧篡在说话。
——“我再也不会欺负你了,我再也不会把你关在这里了。”
燕枝吸了吸鼻子,抬起手,用衣袖拭去眼角泪水。
——“你也把我关在这里,好不好?关到什么时候,你说了算,好不好?”
门里面的萧篡,竭力缓和了语气,温和了语调,字字恳切,声声入情。
燕枝却低下头,撩起衣袖,提起衣摆。
——“就这样把我关着……”
下一刻,门扇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燕枝狠狠一脚踹在门上,就像萧篡从前做的那样。
萧篡总是踹门吓唬他。
踹太极殿的门,踹他房间的门,踹营帐的门,踹净身房的门。
萧篡每每踹门,“哐当”一声,都把他吓得一激灵。
现在萧篡在门里,他在门外,他当然要讨回来!
他要加倍地讨回来!
萧篡被门上动静震得后退两步。
待回过神来,他马上又扑到门上。
“燕枝!燕枝!”
燕枝方才是用右脚踹的,没控制好力度,有点儿疼。
可他犹嫌不足,不够大声,不够吓人。
凭什么萧篡踹门,就能踹出这么大的动静?
凭什么他不能?
于是他换上了左脚。
他又踹了一脚门扇,命令道:“萧篡,回去!”
这一回,萧篡没有再后退。
就算牢房门震得再厉害,他也稳稳地站在门后面。
萧篡张开手掌,按在门上,感受着燕枝带给他的震动。
“回去。”萧篡失了神,喃喃念道,“燕枝,我回去,我会回去的。别打了,别哭了。”
燕枝踹得脚疼,换上手,结果手捶得也疼。
最后,他后退两步,深吸一口气,小跑上前,想要直接撞在门上。
就在这个时候,阻绝在两个人之间的牢房门瞬间消失。
燕枝猛扑上前,萧篡张开双臂,将他接住。
牢房门消失不见,牢房石壁消失不见。
他们脚下的地面开始消失,头上的屋顶开始消失。
周围的一切,都渐渐消失。
萧篡抱着燕枝,两个人齐齐往后倒去。
落入狂风之中。
*
嘭——
萧篡护着燕枝,重重地撞在墙上。
出来了。
他们出来了。
剧情回溯结束了。
燕枝回过神来,从萧篡怀里爬起来,飞快地退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萧篡靠在墙边,拢了拢怀里残存的体温,颇为不舍。
只抱了这一会儿,他只抱了燕枝这一会儿。
燕枝环顾四周,发现他们已经从梦里出来了。
夜色浓黑,月光透不进半分。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谢仪与卞明玉没吃完的红糖糕,还在案上摆着。
时辰分明没有过去多久,可他却觉得,他被萧篡困在梦里,仿佛过了一百年。
就在这时,萧篡走上前,低声问:“燕枝,解不解气?”
燕枝抬起头,望着萧篡。
很解气。
他亲自回到那些伤心难过的时刻,反驳萧篡,反抗萧篡,让萧篡闭嘴,让萧篡不许吵。
当然很解气。
他甚至……有点儿沉迷。
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萧篡那么喜欢欺负他、逗弄他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予取予求,任他为所欲为。
他完全掌控这个人,就像掌控一只猫、一只狗一样。
他可以打萧篡,可以骂萧篡,萧篡永远顺从,甚至会为他拍手叫好,求他再打两下。
这种感觉,很解气,也很上瘾。
燕枝只觉得,自己这么久以来,积攒的郁气怨念,在今晚全部一扫而空。
可是……
萧篡见他不答,心里知道他是喜欢,眼睛一亮,连忙又道:“那我下次还带你去,好不好?”
“你留下来,我夜夜带你去梦里玩儿,好不好?”
“你留下来,白日里和谢仪、卞明玉玩儿,晚上和我玩儿,好不好?”
燕枝看着他,神色渐渐平静下来,沉默良久,最后却摇了摇头:“不要。”
萧篡一愣,面上笑意凝住。
可是,在解气之后,燕枝感觉到的,是更加汹涌的恨意,还有铺天盖地的失落与难过。
萧篡亲手把他心里那个报复的恶鬼放了出来。
让他把从前受过的委屈,全都打回去。
可他不想变得和萧篡一样。
他不喜欢这样。
报复到后面,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就仿佛,他也被关在了那个净身房里,一遍一遍地回想过去的事情。
打人好累,骂人好累,和萧篡纠缠更累。
比起这些,他还是更喜欢揉面、烧火、做红糖糕。
他不能为了报复萧篡,放弃出宫的机会。
楚鱼和花生糕,还在宫外等他呢。
这是萧篡为他量身定制的陷阱,他不能被萧篡引诱。
燕枝坚定了心志,对萧篡道:“陛下,请走吧,我要歇息了。”
“燕枝!”萧篡仍不死心,恳切地看着他,“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我能给你买泡芙和蛋糕吃!”
“我能让你日日都打我骂我!”
“我能让你去控制中心,我能让你也做穿越者!”
“燕枝!”
燕枝垂下眼睛,不再看他,朝他伸出手,要把他推出去:“陛下,请走罢。”
“燕枝……”萧篡被他挡在身前,不敢轻举妄动,只来得及看见案上的红糖糕,“至少,给我一块红糖糕。”
燕枝瞧了他一眼,轻声道:“我做的红糖糕只剩下半块,而且已经冷掉干掉了。陛下若是想吃,可以去膳房……”
“朕就要这块。”
“可这块是我留给糖糕的……”
“你再给它做。”
萧篡不由分说,直接拿起红糖糕,揣进怀里。
活像是头护食的野兽。
可他的强势,如今只能用在红糖糕上。
燕枝看着他,最后也没阻止。
算了,就这样吧。
快点把他送走才是真的。
萧篡把红糖糕揣进怀里,放在贴近心口的地方,用自己的心头血将它暖热。
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偏殿,叮嘱燕枝好好休息。
可刚等他跨过门槛,燕枝就直接把殿门关上了。
萧篡立在门外,望着门里那个小小的身影。
燕枝靠在门上,双手捂着脸,不自觉蹲了下来,把自己蜷成一团。
他到底在做什么?
为什么把萧篡打了一顿,他却觉得心里闷闷的?
为什么把萧篡关进净身房了,他还要掉眼泪啊?
一定是萧篡的问题,一定是萧篡又对他使了什么穿越者的把戏。
他不要再看见萧篡了。
再也不要。
萧篡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见燕枝站起身来,转身进去洗漱,才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
燕枝还是没有原谅他。
燕枝还是不想留下来。
他做的还不够,还不够。
萧篡回到正殿,在案前坐下,从怀里拿出那半块红糖糕。
他将糖糕送到嘴边,刚准备品尝,却猛然惊醒。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好像他有什么事情还没做。
是哪里不对劲?是什么事情还没做?
忽然,萧篡霍然起身。
对了!燕枝……
燕枝牵着他的链子,把他拴在净身房里,还没有给他解开,也没有说他可以出来了。
他不该在帝王寝殿里,他应该在净身房里!
他得回净身房去!
他得把链子挂回去!
他得听燕枝的命令!
第54章 忏悔 疯狗会永远留在净身房里
邦——邦——
月黑风高, 夜深人静。
宫墙外,报时的梆子刚响过两声。
宫墙里,两列禁军身披黑甲, 腰佩长刀,行过宫道。
依照惯例, 入夜之后,他们便在宫内各处巡逻, 护卫宫中众人。
一行人脚步整齐, 穿过宫道,想到前面就是帝王寝殿, 不由地挺直腰板,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太极殿可是满宫里最要紧的地方。
若是太极殿出了事, 他们也就不用……
——“谁?!”
忽然,走在最前面的小队头领呵斥出声,紧紧盯着前方, 右手迅速放在了佩刀刀柄上。
他身后十来个禁军见状, 也纷纷握住刀柄,随时准备迎战。
“谁在那儿?!”
众人抬头望去。
只见太极殿前的石阶上, 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身形高大, 宽阔的肩膀上搭着玄色外裳, 长发披散着,站在浓黑的夜色与石砌的宫殿之间,离得远了,天色暗了,一时间竟难以分辨。
得亏禁军头领眼神好,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多看两眼, 就看见了他。
可就算被禁军抓了个当场,男人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面不改色,脚步不停,继续往阶下走。
“谁……”
男人气势强盛,威压骇人,周身似乎形成一道屏障。
他越是往前,禁军被他排斥在外,不由地往后退。
“这……”
“将军,拔刀吧?”
下一刻,月光照破阴云,落在男人面上。
再下一刻,一众禁军松开紧紧握着刀柄的手,忙不迭抱拳行礼,齐声道:“拜见陛下!”
萧篡双手捧着燕枝亲手做的红糖糕,往怀里藏了藏,走到阶下,走到他们面前。
他目不斜视,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禁军头领忙解释道:“回陛下,方才天色昏黑,臣等一时眼花,误以为是歹人在此,一时情急,言行失态。请陛下恕罪!”
“嗯。”萧篡仍旧是那样平淡的模样,大抵是不准备问罪的。
“更深露重,陛下这是……”
“出去走走。”
“臣等跟随陛下……”
“不必。”
萧篡断然拒绝,说完这话,便大步从他们面前走过。
一众禁军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巡逻。
他们不敢多嘴,可都在心里犯嘀咕。
禁军在宫里当差,自然是时常见到帝王。
可他们见到的帝王,要么身披盔甲,威风凛凛,要么穿着冕服,不怒自威。
可是今夜……
帝王散着头发,只披着一件单衣。
更别提,他的面上还……带着两块青紫。
不像是从前的帝王,倒像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
也不怪他们会将他错认成歹人。
究竟是谁胆敢殴打陛下?陛下怎的大半夜的在外面游荡?
况且,陛下一个人也不带,这是要去何处?
他们实在是想不通,也不敢回头看,只能将疑惑全部埋进心底。
*
萧篡独自一人,走在宫道上。
夜风迎面吹来,吹动他的衣袍。
他不自觉伸出手,却觉得手掌里空空荡荡的。
月光乍破,只照在他身上一瞬,很快就被阴云掩去了。
燕枝便如同月光一般,只肯与他在梦中相处一瞬,很快就抽身离去了。
燕枝讨厌他,燕枝恨他。
燕枝连打他骂他,都不肯了。
不!不对!
燕枝还给了他一块亲手做的红糖糕!
燕枝一定是知道他没吃晚饭,又见他被罚得这么惨,心里有点儿可怜他,所以特意给了他一块红糖糕!
燕枝对他还是很好的!
燕枝心里还是有他的!
萧篡这样想着,从怀里拿出那半块红糖糕,捧在手里,大步朝净身房的方向走去。
方才燕枝把他锁在净身房里,他不听话,自己把链子解开,跑出来了。
他不能这样。
他得听燕枝的话。
他得回净身房去,重新把链子挂起来。
等什么时候,燕枝对他说“可以了”,他才可以出来。
对,就是这样的。
只要他听话,他听燕枝的话,表现得再乖一点儿,燕枝就会留下来的。
不多时,萧篡来到净身房前。
现下不是宫人入宫的年月,净身房前落了锁,里面空无一人。
萧篡熟练地撬开铜锁,推门进去。
他甫一踏进净身房,一股浓烈的霉味便扑面而来,教人窒息。
黑暗狭长的走廊,两侧排列整齐的牢房。
墙上滴滴答答淌着水,墙角密密麻麻爬着霉点。
萧篡没有点蜡烛,在黑暗之中,如履平地,大步往前走。
他的目光,从水滴霉点、虫子老鼠,还有地上墙上残存的血迹上扫过,最后落在最后一间牢房的门上。
就是这里。
他曾经把燕枝关在这里。
燕枝难以释怀的噩梦,就在这里。
萧篡推开牢房门。
“吱嘎”一声,又一片更深的黑暗,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萧篡没有犹豫,跨步走了进去。
和剧情回溯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就连石壁缝隙,也分毫不差。
萧篡找到燕枝挂链子的地方,石壁里面,钳着一个铁环。
大抵是净身时,若是有胡乱挣扎的宫人,也会把他们锁起来。
这倒是方便了萧篡。
萧篡从脖子上把链子拽下来,挂在上面,回过头,看见牢房门没关,想上前把门关起来,结果刚走出去两步,就被链子扯了回来。
好罢。
那就不关门了。
把门关上,他会想起燕枝的脸。
想起燕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把门关上,想起燕枝的脸慢慢地消失在门那边。
他受不了。
把门开着,至少给他一点儿念想。
说不准燕枝没几日就过来接他了呢?
说不准燕枝过一会儿,就出现在门口了呢?
说不准……
不,不行。
门是燕枝关的,这也是燕枝对他的惩罚,他不能擅自打开!
要是燕枝过来,发现他把门打开了,肯定会生气的。
萧篡猛然回过神来,赶忙把链子解开,冲上前去,把门关上。
要关上,要关上的。
这样子,等燕枝过来,发现净身房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过,他一直都乖乖地接受惩罚,一定会高兴的。
萧篡回到牢房里,再一次把链子挂好,环顾四周。
嗯,这样就可以了。
萧篡很是满意,微微颔首,靠着墙,在牢房地上坐下。
牢房里虽然铺着稻草,但是地下潮湿,稻草也不见得会换,坐上去就不舒服。
萧篡想了想,干脆把稻草全都推到一边,直接坐在石板上。
石板更冷更湿,但至少不会黏糊糊的。
坐定之后,萧篡从袖中拿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
做完这些事情,他才伸手探向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燕枝给他的红糖糕。
他格外珍惜地掰下一小块红糖糕,送进嘴里。
好甜,好吃。
燕枝都没有给他做苦的糖糕,燕枝也没有往他的糖糕里下毒。
所以,燕枝对他还是很好的。
萧篡细细品味着糖糕,抬起头,望着无边的黑暗。
他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囚.禁期满,燕枝特赦,将他释放。
萧篡盘腿坐在地上,吃完了红糖糕,就开始闭目养神。
净身房里,一片死寂。
石壁厚重,连一丝风声都透不进来。
就算是老鼠虫子,下意识畏惧萧篡,也很少往这儿跑。
将睡未睡之时,萧篡仿佛听见呜呜咽咽的哭声——
“对不起,我错了……”
萧篡猛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
是燕枝吗?是燕枝在哭吗?
可是周遭一片漆黑,什么人也没有。
是他的幻觉吗?还是……
从前燕枝被关在这里,留下的哭声?
是八岁的燕枝,还是十八岁的燕枝?
萧篡竖起耳朵,打起精神,侧耳静听。
可是他一细听,哭声便消失了。
一片漆黑,一片死寂。
什么也没有。
半个时辰后,萧篡再次闭上眼睛。
下一刻,哭声再次响起——
“有没有人啊?救救我!有没有人能跟我说说话?”
萧篡猛然抬眼,一双眼睛亮了亮。
是燕枝!这就是燕枝的声音!
上回燕枝生病,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
萧篡下意识站起身来。
“燕枝,我在这里!”
“我就在这里!我陪你说话!”
“你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萧篡的眼睛亮着光,狼一般的锐利目光,扫过牢房。
燕枝……燕枝在哪儿呢?
可是没有,还是没有燕枝的身影。
萧篡略一思忖,再次闭上眼睛。
果然,他闭上眼睛的瞬间,燕枝的哭声再次传来——
“陛下,对不起,对不起……”
“奴知错了,奴知错了,求陛下放过谢公子……”
“奴再也不吃泡芙了,奴再也不吃奶糖了,再也不吃饼干……”
听见这句话,萧篡才猛然惊醒。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他找到燕枝的时候,逼迫燕枝吃泡芙,燕枝死活不肯吃,还对着泡芙干呕出来。
那时他以为,燕枝是在跟他赌气,故意气他。
他忘了,他那时就在净身房门外,亲口听着燕枝说的这句话。
他怎么能忘了呢?
他怎么能逼得燕枝连最爱的泡芙,都不爱了呢?
就在这时,牢房里,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拂过萧篡的耳边,送来燕枝的最后一句话——
“陛下救我……陛下救我……”
萧篡踉跄两步,似是站不稳,又似是脱了力,整个人重重地砸在墙角。
他后知后觉的,终于明白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也终于明白燕枝的噩梦究竟从何而来。
他强势,他霸道,他嫉妒,他怨恨,他不许燕枝和谢仪来往。
他把燕枝关在净身房里,是想让他长点儿教训。
他原以为,不过是一刻钟,他还在外面守着,燕枝不会有事的。
可是他忘了……
燕枝八岁那年,他把燕枝从净身房里救出来。
从此燕枝视他如天神,对他百般依赖,千般顺从。
可是燕枝十八岁这年,他又亲手把燕枝丢进了净身房。
从此燕枝对他有了戒心,有了防备,对他再也没有信任。
燕枝害怕的,从来都不是净身房,更不是泡芙。
燕枝怕的是他!
是他啊!
萧篡靠在墙角,睁大双眼,静静地望着黑暗尽头。
这一回,他没有再闭上眼睛,却还是能听见燕枝的哭声。
是燕枝,但又不是燕枝。
是燕枝在他的耳边哭,在他的心里哭。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早就把燕枝的哭声藏在了心底。
从今夜起,萧篡对燕枝有话必应,有问必答。
燕枝在他的心里,哭着说:“有没有人啊?有没有人能跟我说说话?”
萧篡轻声道:“有啊,燕枝,我在这儿,萧篡在这儿。”
——“我好怕,这里好黑,我好怕!”
“别怕,狼的眼睛会亮。”
——“奴错了!奴知错了!求陛下放过谢公子!”
“燕枝,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最后,燕枝哭着求他——
“陛下,能不能直接把我阉掉?我很能忍疼的,我不怕疼,直接把我阉掉吧!”
“不会……不会把你阉掉的……”
萧篡顿了顿,正色道:“燕枝,该被阉掉的人——”
“是我。”
“你把我关进净身房里了,现在净身房里有我。”
“我会永远留在净身房里,永远占着这个牢房。”
“我不会再出去了,你也不会再进来了。”
“你别怕,你走罢,快走罢。”
*
这一夜。
萧篡盘腿坐在净身房牢房里,一夜不曾合眼。
如同一尊邪神神像,稳稳镇压着燕枝的所有噩梦。
燕枝则抱着被子,窝在榻上,蜷着身子,像一只小猫,睡得香甜。
这是他这几个月以来,睡得最好的一个夜晚了。
他没有再梦见自己被萧篡欺负的从前,更没有梦见自己被萧篡丢进净身房里。
因为这回,是他把萧篡关进净身房!
他拽着萧篡脖子上的链子,亲自把他关进净身房里。
这个牢房,只能容纳一个人。
所以,萧篡进去了,他就出来了。
他不害怕,他再也不害怕了。
就是在这样无边的勇气里,燕枝一觉睡到天亮。
舒舒服服,安安稳稳。
日光透过窗纸与帷帐,落在榻上。
燕枝“哼哼”两声,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想要多睡一会儿。
可是这时,外面传来叩门声,还有熟悉的好友声音。
“燕枝,你起了吗?”
“不对劲啊,他之前不是都起很早的吗?”
“难不成是病了?还是又躲在被窝里偷偷哭?”
卞明玉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赶忙招呼谢仪:“快快快,我们两个直接把门撞开,进去看看……”
话音未落,面前门扇被人从里面打开。
燕枝穿着雪白的单衣,打着哈欠,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谢仪、明玉,早啊!”
“早……”
卞明玉看着他,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你睡到现在啊?”
“嗯。”燕枝点了点头,朝他们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昨晚特别好睡,一觉睡到刚才,忘记还约了你们玩投壶了。”
“不要紧。”谢仪道,“你还想再睡一会儿吗?去睡罢,我和卞公子在外面逛逛。”
“不用啦,我已经醒了。”
燕枝一边说着“醒了”,一边又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我洗漱一下,很快就好。”
“就是。”卞明玉深以为然,“今日天色这么好,合该在外面投壶,怎么能被你就这样睡过去?你快去洗漱,我和谢仪先玩玩。”
“好。”
燕枝回到房里,洗了把脸,穿好衣裳,就出去寻两个好友。
他们已经将东西摆好了,就在廊下玩儿。
两个人轮流投壶,燕枝还没吃早饭,就带着糖糕,坐在廊下,一边晒太阳,一边吃宫人送过来的早饭。
他啃了两口豆沙饼,被里面的豆沙甜到舌尖,笑得眉眼弯弯。
卞明玉一手捏着一支竹箭,背过身去:“燕枝,看好了,这个就叫做‘双雁投林’,我昨晚在家里苦练了一夜呢。”
“唔?”燕枝抬起头,好奇地看过去。
竹箭脱手,直直地朝铜壶飞去,眼看着就要中了。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糖糕一个起跳,纵身一跃——
它“嗷”的一嗓子,直接把竹箭叼走了。
“啊!”
卞明玉倏地回过头,大叫一声。
“你这头坏狗!你在干什么?”
他撩起衣袖,追着糖糕打:“我没跟你玩‘丢出去捡回来’的游戏!这是‘双雁投林’,不是‘一狗飞天’!你这头大坏狗!”
燕枝与谢仪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努力憋住笑。
卞明玉追着糖糕,打了它两下,转过身,又发现燕枝和谢仪神色古怪。
“扑哧——”
燕枝最先没忍住,笑出声来。
“燕枝!”卞明玉又一次撩起衣袖,扑上前去,“你也笑我!”
燕枝一边笑,一边向他道歉:“对不起嘛……”
卞明玉轻轻捏他的胳膊:“你再笑,就把你也丢进铜壶里去,就叫做‘一燕投林’,‘笨鸟投林’!”
“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
燕枝与两个好友笑闹着。
正巧这时,萧篡身穿冕服,下朝归来。
听见燕枝连声在说“我错了”,萧篡猛地一惊,大步跨上石阶,穿过回廊。
燕枝……
谁又欺负燕枝了?
在看见燕枝只是在和好友玩闹的时候,萧篡又在远处停下了脚步。
原来……原来不是欺负。
燕枝认识的这么多人里,只有他会欺负燕枝。
他不欺负燕枝,就没有人欺负燕枝了。
是他以己度人了。
这个时候,燕枝也感觉到了熟悉的气势,按住卞明玉,转头看去。
四目相对之间,萧篡竟有些胆怯。
照理来说,燕枝已经看见他了,燕枝没有掉头就走,他应该趁机上前去,同燕枝说两句话,偷偷嗅一嗅燕枝的气味。
最好能向燕枝卖个惨、卖个乖,他昨夜可是听燕枝的命令,乖乖地在净身房里待了一晚上。白日里不得不起来上朝,才出来的。
燕枝会惊讶的吧?燕枝会心疼的吧?
燕枝会觉得他很听话、很乖的吧?
燕枝会摸着他的脑袋,夸他是乖狗的吧?
可是……
他忽然不想这样做。
他不想对燕枝提起净身房,不想在燕枝面前,展露自己的伤口。
凶猛的野兽,应当用强悍的武力和丰盛的猎物,博得心爱之人的喜欢。
而不是靠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博取对方的同情。
况且,净身房本就是他该去的。
是他先把燕枝关进净身房里,是他先欺负燕枝的,他现在只是在赎罪而已。
他身上的伤,与燕枝无关。
他去净身房,与燕枝无关。
这些都是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不想再逼迫燕枝。
燕枝又没有说,只要他进了净身房,就会原谅他。
萧篡紧紧盯着燕枝,像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底。
在燕枝觉得不自在,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萧篡沉默着,重重地拽了一下脖颈上的链子,克制住自己想亲近燕枝的冲动,往后退了两步,退出燕枝的视线。
燕枝与好友玩得高兴,他就……不过去打搅了,让燕枝多高兴一会儿。
燕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眨了眨眼睛。
他想,萧篡转性了,这可一点儿都不像萧篡。
还有,帝王冕服底下,他还挂着那条链子吗?
他……怎么好像真的变成一只小狗了?
谢仪与卞明玉上前,卞明玉问:“怎么了?陛下怎么不过来?”
燕枝摇摇头:“不知道。或许是嫌我们太吵了吧。”
“也是,那我们悄声点。”
“嗯。”
燕枝点点头,吃完早饭,和他们一块儿玩耍。
可是没多久,萧篡就换了衣裳,从正殿里出来。
身后宫人抬着奏章书案,跟在他身后。
临走时,萧篡只是回过头,偷偷地看了一眼燕枝。
见燕枝玩得起劲,他也就无所谓了。
就像是外出找朝臣议事一般,萧篡大步离开太极殿。
漆黑的牢房里,只有一张桌案,一堆奏章。
萧篡把链子挂在墙上,坐在案前,批复奏章。
桌案一角,仍旧摆着那盏莲花蜡烛。
又过了一日,这盏蜡烛终于熄灭。
如今的净身房里,只剩下萧篡一个人。
可萧篡表现得泰然自若,该上朝上朝,该习武习武,一切照旧。
就连让卞明玉给燕枝带泡芙,也同从前一样。
他特意向宫中所有人下了命令,不准他们将自己住在净身房的事情,告诉燕枝。
故此,燕枝住在太极殿里,细细数着自己离开的日子,竟全然没有发觉,萧篡已经不住在殿里了。
就这样,到了最后一日——
燕枝与萧篡定下一月之约的最后一日。
萧篡想,他要再去见见燕枝,问问燕枝的意思。
他要带燕枝回到他们之间、最开始的地方。
他要最后做点事情。
他还是舍不得放手,他还是想求燕枝留下。
他想问问燕枝,倘若他全都改了,倘若他们从头再来,他还有没有机会。
不管用什么法子,下跪也好,哭求也好,留下燕枝。
他只要燕枝。
第55章 从头(一更) 彻底变狗!彻底疯狂!……
最后一日。
燕枝带着糖糕, 在偏殿里收拾行李。
两个好友都不在,他们昨日就道过别了。
膳房送了一些菜过来,卞明玉从家里带了一小坛果酒, 谢仪则在外面铺子买了糖糕,白糖糕和黑糖糕都有, 和从前一样,用荷叶包着。
燕枝和他们一块儿, 吃了顿午饭, 就当是饯别了。
谢仪望他离开大梁宫之后,从心所欲, 卞明玉则盼他开一个大大的糕点铺子,赚多多的钱。
燕枝笑得眉眼弯弯, 双手捧着酒盏,说借他们吉言。
果酒很甜,一点儿都不醉人, 就跟糖水似的。
只是一盏入口, 燕枝就有点儿犯晕。
他坐在榻上,望着两个好友, 思绪却不由地飘到了正殿。
他知道, 这几日萧篡有意避开他。
自然的, 他也在躲着萧篡。
这阵子,他们虽然一同住在太极殿里,却连面都很少见。
他不知道,萧篡记不记得他们的一月之约,知不知道一个月马上就要到了。
燕枝想,他不用萧篡亲自送他回去,只要萧篡不要让宫里禁军拦他, 他自己就可以回南边去。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去了。
燕枝这样想着,暗暗下定决心。
先收拾行李,等收拾好了,就去找萧篡辞别。
倒也不算是辞别,就……
隔着门说一声,也就罢了。
燕枝深以为然,点了点头,把叠好的衣裳放在包袱皮上,又把卞明玉送他的画册、谢仪送他的话本放上去。
自己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燕枝便转过身,拍拍糖糕的脑袋:“糖糕,去外面,把谢公子和卞公子送你的玩具拿进来。”
燕枝一边说,一边举起手,做了个丢沙包的动作。
糖糕明白过来,“嗷呜”应了一嗓子,撒开腿就往外面跑。
燕枝把自己的包袱系好,放到一边,拿出一块蓝色粗布,平铺在榻上。
作为一只备受宠爱的家养小狼,糖糕当然也是有自己的东西的。
它有自己的衣服、饭盆、擦脚布,还有沙包、磨牙木棒,各种玩具。
燕枝想,等明日出门,他才不帮糖糕背包袱,让它自己背。
燕枝转过头,只见糖糕跑到门后,用爪子挠了两下殿门,把门扇扒拉出缝隙之后,又用脑袋把门拱开。
它早就会自己开门了。
糖糕甩了甩尾巴,准备从门缝里挤出去。
可它刚钻出去半边身子,忽然就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门前,一片阴影笼罩下来,让它不敢再往前。
燕枝疑惑,喊了一声:“糖糕?”
“嗷——”糖糕钻了回来,扭头嚎了一嗓子。
“怎么了?”燕枝站起身来,小跑上前,“谁呀?”
殿门缓缓打开,身形高大的帝王,出现在门前。
看见萧篡的瞬间,燕枝同样停下脚步,愣在原地。
萧篡?!
他来了多久了?
他怎么又在外面偷听偷看?
不过……
几日不见,萧篡似乎……瘦了一些。
他还是那样高大的身形,只是面颊消瘦下去,面色也不大好看,一双眼睛黑洞洞的,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原本小山一样威严的帝王,如今竟像是有了裂缝一般,随时都会倒塌。
燕枝不自觉后退两步,回过神来,俯身行礼:“拜见陛下。”
“燕枝——”萧篡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从嗓子里挤出低沉的声音,“免礼。”
燕枝直起身子,萧篡垂眼望着他。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
“陛下此来,有何贵干?”
“你在收拾行李?”
两个人、两句话,就这样撞上了,交缠在一起。
两个人顿了顿,又一次齐齐开了口——
“是,草民是在收拾行李。”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你。”
还是撞上了。
萧篡淡淡道:“你先说。”
燕枝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陛下可还记得一月之约?”
“记得。”萧篡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残存的牙印,“歃血为誓,怎么会不记得?”
“那……”
“朕今日正为此事而来。”
“不必了。”燕枝忙道,“我不要陛下亲自送我,只要陛下一道圣旨,不再拦我就好。”
萧篡问:“你已经决定好了,一定要走?”
“是。”燕枝一脸认真,点了点头,“已经决定好了。”
萧篡追问:“不论朕再说什么,你都要走?”
“是。”
燕枝挺起小身板,不曾犹豫。
对上他坚定的目光,萧篡没由来地有些心慌。
萧篡加重语气,急急道:“你喜欢和卞明玉、谢仪在一块儿,朕日日宣他们入宫陪你。”
燕枝摇摇头:“草民已经和两位好友道过别了,他们与我感情虽好,却也不会为了这些感情,牵绊住我。”
“你喜欢和楚鱼待在一块儿,朕派人把他也接过来!”
燕枝仍是摇头:“草民与楚鱼约好了,会回去找他。”
“你喜欢做点心,开铺子,朕在都城里给你开一家铺子,你白日在铺子里,晚上回太极殿来睡,朕不会打搅你……”
“陛下不必再说,我意已决,我是一定要……”
下一刻,萧篡猛地攥住燕枝的手,将他拽到面前。
萧篡定定地望着他:“那朕呢?”
燕枝慌乱一瞬,但很快就平复了心绪,毫不畏惧地望回去:“陛下如何?”
“倘若——”萧篡顿了顿,“倘若朕把从前的毛病全都改了,倘若朕再也不欺负你,再也不笑话你,倘若……”
“我还是要走。”
“倘若你与我——”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靠得很近。
对望之间,燕枝望见萧篡眼里一闪而过的光芒,听见萧篡继续道。
“倘若朕从头开始教你,教你读书识字,教你练功习武。”
“倘若朕再也不骂你,日日都夸你,日日都把你捧在手里。”
“倘若朕再也不咬你,事事都听你的,你说快就快,你说慢就慢,你说停就停。”
“倘若朕尽心弥补,倘若——”
随着萧篡的一句句“倘若”,天色忽然转阴。
紧跟着,狂风乍起,电闪雷鸣。
燕枝抬头望着萧篡,似乎明白了什么。
风自地面而起,吹动衣袖猎猎,形成无边旋涡,将两个人缠裹在其中。
风声之中,只听见萧篡最后道——
“燕枝,倘若你与我,都回到从前,从头开始呢?”
*
——回到从前,从头开始。
燕枝明白,是萧篡又在用他的“剧情回溯”功能了。
风起云涌之间,两个人周身的场景飞速变换。
宫墙城楼上——
“朕再也不会叫你背行李了,再也不会在旁人面前折辱你了。”
太极殿里——
“朕再也不会咬你了,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漫天烟火下——
“朕……朕再也不会跳过烟火了,朕日日都给你放烟火。”
一幕幕熟悉的场景,从燕枝眼前闪过。
萧篡一遍一遍做着承诺,最后道:“从头开始。燕枝,我们从头开始,我一定会把所有坏事都改正,我一定会把所有剧情都改正……”
燕枝望着他,却问:“可是陛下,哪里才是‘头’?”
此话一出,萧篡竟愣了一下。
是啊,他想和燕枝从头开始,但哪里才是“头”?哪里才是源头?
燕枝轻声问:“‘陛下命我操持选秀’是源头?”
“‘陛下在城楼上折辱我’是源头?”
“还是‘我为陛下挡剑’是源头?”
萧篡怔愣,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欺负燕枝,事情一件一件、一桩一桩,改了这个,还有那个。
到底要从哪里重新开始,他自己也不明白。
“我与陛下之间,并没有源头,又谈什么从头开始?”
燕枝轻轻地,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抽回来。
“若是一定要追究一个源头,陛下不若送我回到……”
话还没完,萧篡猛然握住他的手,将他拽了回来。
“有源头!有源头!”
“燕枝,朕带你去!我带你去!”
“我们从头开始!”
下一刻,狂风再起。
萧篡挡在燕枝面前,衣裳与头发被风吹乱,状似恶鬼,只有一双眼睛里,亮着偏执的光。
可以从头开始的!
他和燕枝,一定可以从头开始的!
又下一刻,风静烟定。
两个人齐齐回到不知是何时的从前。
燕枝重重地跌坐在软垫上,入目是烛光摇曳,灯火通明,耳边是丝竹管弦,乐舞不休。
燕枝转过头,望着营帐之中文武百官,觥筹交错的场景,忽然觉得熟悉。
纵使萧篡待他不好,但他跟在萧纂身边,陪同萧篡出席过的宴会也不在少数。
可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他觉得这样熟悉?
思索之间,燕枝忽然灵光一闪,倏地回头,看向萧篡。
只见萧篡端坐在御案正中,仪仗正前。
而他的手里——
正端着一碗清酒。
他低下头,嗅了嗅碗中酒水,随后毫不犹豫地仰起头,将酒水送入口中。
燕枝睁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下一瞬,有人惊呼出声:“酒里有毒!陛下,歹人混入酒帐,往酒里下了药!”
又下一瞬,萧篡将手里酒碗放在案上,看向燕枝。
余下小半口酒水,在碗里轻轻摇晃。
一众朝臣乱作一团,兵荒马乱,一片吵杂声中,唯有燕枝与萧篡端坐案上,静静地望着对方。
——靖远八年,萧篡御驾亲征,在一次庆功宴上,不慎中药。
燕枝一时情急,捧起碗一口闷,好让太医试药。
结果,那药不是毒药,而是春药……
阴差阳错,燕枝与萧篡有了肌肤之亲。
这就是源头。
这就是他们开始的地方。
似是药效起了,萧篡的耳根慢慢变红,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
他直勾勾地盯着燕枝,目光有如实质,几乎要把燕枝锁住。
“燕枝,你是在这里抱住我的,也是在这里亲我的。”
“我们就从这里,重新开始好不好?”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想打我就打我,你想踩我就踩我。”
“从头开始,我任由你处置。”
萧篡再次端起酒碗,将本该留给燕枝喝的酒水一饮而尽。
紧跟着,他又把案边的酒坛拽过来,舀起一碗,再舀起一碗。
一碗又一碗,不知是酒水作用,还是药力作用,萧篡喝得双眼猩红。
可是这回,燕枝没有像从前一样,与他同饮一碗酒水。
燕枝只是站起身来,转身要跑:“陛下中药了,我去喊太医,不知道……”
不知道剧情回溯里的太医,能不能为他诊脉。
燕枝混入一群文武大臣之中,跟着大喊:“太医!太医……”
可下一刻,萧篡厉声吼道:“燕枝!”
燕枝停下脚步,站在乱作一团的文武百官之中,却背对着萧篡,始终不肯回头。
紧跟着,“哐当”一声巨响传来——
一眨眼,帐中文武百官,齐齐消失。
天地之间,只剩下燕枝与萧篡两个人。
这个声响,不像是萧篡踹翻了桌案,更不像是他砸碎了酒坛。
竟像是……
萧篡跪下了。
不同于从前的单膝下跪。
这一回,萧篡是弯下腰,屈着腿,两条腿、两边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
燕枝攥紧了衣袖,不敢回头,生怕自己看见萧篡的模样,就会心软。
这可是陛下,是救过他性命的陛下,是他喜欢了许多年的陛下啊!
一瞬间,万籁俱寂。
萧篡跪在他身后,膝行上前,轻轻拽住燕枝的衣袖。
他红着眼眶,字字恳切,声声泣血。
“燕枝,不可以,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我本来就是野兽,我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情爱之事,不懂欢好之事,不懂两情相悦。”
“是你……是你在这里亲我抱我,才教我懂得这些事情。”
“我喜欢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和我欢好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萧篡说着说着,言语之间,竟带上了哭腔。
他拽出挂在脖颈上的链子,要塞到燕枝手里。
“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亲了我、抱了我,又把我丢掉!”
“我是小狼,我是小狗,你不能养了小狗,你不能教小狗,两相欢好的事情,你不能把小狗变成了人,又把小狗丢掉。”
“燕枝不能这样,燕枝不能把小狗丢掉!燕枝不能遗弃小狗!”
“燕枝,不能这样!”
“我已经改了!我全都改了!”
“我不会再咬人了,不会再欺负人了,不会了……”
“燕枝,是你主动的!我们之间,是你主动的!”
“留下来!燕枝,我要你留下来!”
第56章 野兽(二更) 疯狗说他可以做小……
两年前, 靖远八年,庆功宴上——
敌军探子潜入大梁酒帐之中,伺机下药。
大抵是下错了药, 原本要毒死萧篡的药,下成了春.药。
萧篡没有防备, 端起酒碗,便喝了一大口。
后来发现有人下药, 燕枝便飞快地扑上前, 双手捧起酒碗,将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底下大臣乱作一团, 两人面对面坐着,静静地望着对方。
萧篡不懂, 不懂欢好之事,更不懂情爱之事。
他只知道身上燥得很,望着燕枝, 似乎有什么东西, 从他的心脏里喷薄而出,即将冲破他的胸膛, 洒在燕枝身上。
燕枝同样喝了酒、中了药, 两边脸颊泛红, 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燕枝傻乎乎地盯着他,盯得他心痒难耐,像是有一根羽毛,在他的心上,扫来扫去。
萧篡只觉得失控,抬手砸了酒碗,让文武百官都滚出去。
一开始, 一众官员还觉得不妥,不肯离去。
直到他推翻桌案,案上肉食酒水,洒落一地。
众臣这才忙不迭退下。
萧篡看向燕枝,命令道:“你也走。”
燕枝却傻笑着,坐在他身边,不肯离去。
萧篡有些烦了,抬手想要掀翻什么东西,却发现身边已经空了。
他的身边,只剩下燕枝。
燕枝笑着,张开双手,像一只小鸟儿,扑进他的怀里。
萧篡垂眼看他,皱起眉头。
心却想,燕枝这个蠢货,该不会是被敌国探子收买了罢?
这是在做什么?见他中毒不深,继续给他下毒?
燕枝跨坐在他怀里,抬起头,仍旧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他说:“我喜欢陛下,陛下喜欢我吗?”
“轰”的一声,萧篡的心脏瞬间炸开。
下一瞬,燕枝仰起头,拽着萧篡的盔甲,把温温热热的嘴巴,贴在他冰冰凉凉的嘴唇上。
又是“轰”的一声,比方才那一声更响、更厉害、更震天动地。
就在这个瞬间,萧篡全明白了。
他明白两相欢好是怎么样的了。
他明白两情相悦是怎么样的了。
他明白两人交缠是怎么样的了。
很快的,萧篡便反客为主,在燕枝亲了他一下,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反手按住燕枝的后脑,加深了这个亲吻。
没多久,萧篡进一步明白过来,抬手解开了燕枝的衣裳,将他按在软垫之上。
燕枝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大着胆子,将他拽向自己。
两个人——
一个懵懵懂懂,却勇敢热烈的少年。
一个看似威武,却灵窍初开的头狼。
在空无一人的庆功宴上,在两军阵前的营帐里,如同天地初生一般,在混沌之初,抱在一起,交缠一处。
萧篡用了整整三日,去体味做人的乐趣。
燕枝也用了整整三日,将自己完全献给陛下。
从此以后,食髓知味。
原本既定的剧情,原本“天下一统”的副本世界,开始不可控制地,滑向情爱的深渊。
在此之前,萧篡作为野兽,只有食欲和杀欲。
他喜欢吃肉食,喜欢杀人,喜欢上战场,喜欢战场上的血腥味与杀戮气。
可是现在,燕枝鼓足勇气的一个献吻与一次献身,彻底打开了萧篡作为野兽,愚昧无知的灵窍,混沌无序的心脏。
从今以后,教他欲壑难填的物件里,除了肉食与杀戮,又多了一项——
燕枝。
而现在,在萧篡食髓知味的十年以后。
他利用穿越者的“剧情回溯”功能,带着燕枝,回到了这里。
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可是如今,情势调转。
帐中一切,皆与从前不同——
“燕枝,不能把小狗丢下!”
“是你在这里亲我的,是你在这里把头狼变成小狗的!”
“你不能把小狗丢下!不能把我丢下!不能!”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
只有萧篡控制不住的,野兽一般的怒吼,声声悲恸。
他跪在燕枝脚边,紧紧拽着燕枝的衣摆,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肯松手。
燕枝从没听过他这样说话,更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就算是去南边找他,找到他的时候,萧篡也永远是胜券在握、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怎么可能会……
怎么可能会对着他双膝跪下?怎么可能会对着他自称是小狗?
燕枝垂下眼睛,藏在袖中的双手,握得更紧。
他才不信。
他一定是在做梦。
燕枝沉默良久,最后却伸出手,把自己的衣摆从萧篡手里抽出来,往前迈了一步:“草民去请太医。”
见他要走,萧篡连忙扑上前。
他仍旧跪在地上,却直起身子,直接抱住燕枝的腰。
“燕枝!别走!”
“我是小狗!我才是小狗!”
“我是小狗……”
燕枝被他牢牢抱住,动弹不得,犹豫片刻,又道:“回去罢。”
“回去?”萧篡怔愣片刻,随后眼睛一亮,“燕枝,你不走了?我是燕枝的狗,我是燕枝的……”
“我会走的。”燕枝竭力平复语气,打断了他的话,“我会走的。”
他淡淡道:“陛下中了药,回去看看太医。我会走的。”
一听这话,萧篡的眼睛更红了。
“燕枝,你最喜欢我了,你最喜欢陛下了。”
“是你主动亲我的,是你主动招惹我的!”
“你不能把我丢掉!你不能!”
萧篡似是走火入魔,反反复复就是这两句话。
——是燕枝亲他的。
——是燕枝主动招惹他的。
——是燕枝把他从狼变成小狗的。
他原本是控制中心的头狼,是走过千万个小世界,有无数个忠心下属的头狼,是积分最多、身家千万的头狼。
不该是这样的。
是燕枝亲了他,是燕枝把他变成这样的。
是燕枝把他从头狼,驯化成家养的小狗的。
燕枝靠所谓的喜欢,把他变成一只小狗,只会对着他摇尾乞怜的小狗。
燕枝不能就这样抛下他不管。
头狼可以特立独行,单枪匹马,随便去什么地方都能活。
但是小狗不行。
小狗离开主人就迷路了,小狗没了主人就死掉了。
萧篡实在是没办法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回,燕枝不像从前一样,过来喝酒了。
为什么这一回,燕枝不像从前一样,凑过来亲他了。
为什么这一回,燕枝不再和他做那种事情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喊——
燕枝要走了,燕枝要丢下他走了。
今日是最后一日,要是不能把燕枝留下来,他会死的。
一想到燕枝要走,一想到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燕枝,他的心脏就好痛,五脏六腑都痛,痛得像是要炸开一般。
直到这时,萧篡终于放下他的架子,承认他是燕枝的小狗。
他终于跪了下来,终于哭出声来,终于嘶吼出声,只为了留下燕枝。
他终于——
彻、底、妥、协。
萧篡垂着头,嗓音低哑。
“燕枝,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咬人了。”
“你留下来,我……我帮你开一家铺子,点心铺子。”
“你白日里过去做糖糕,夜里……夜里不回宫里睡也没关系。我会把自己关在净身房里,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擅自出去。”
“留下来,留下来……”
萧篡低下头,哭出声来。
“我不能没有你,小狗不能没有你。”
因为他低着头,所以他没能看见,燕枝同样也低着头。
燕枝捂着耳朵,不敢去听他说了些什么,又闭着眼睛,更不敢去看他的模样。
他不敢,怕自己会动摇,怕自己会心软。
可就算这样,萧篡的声音,还是被风送进他的耳里。
不行,燕枝,不能心软。
燕枝在心里告诉自己。
就算萧篡真的是狗,哪又怎么样?
他不会训狗,更不知道该如何对付一头会咬人的狗。
就算真的是他把萧篡拉进情欲里的,那又怎么样?
他根本不知道该拿萧篡怎么办。
不能答应他。
一旦答应他,留在宫里,一切就都回到原点了。
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燕枝捂着耳朵,用力摇了摇头:“我不要,你不用这样,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回南边……”
萧篡直起身子,越发抱紧了他的腰,用亮着光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燕枝,谢仪与卞明玉可以日日入宫来陪你,楚鱼也可以来。”
“他可以和你们住在一块儿,他们三人都可以和你在一块儿。”
“我亲自去南边,把楚鱼接过来!”
萧篡顿了顿,略一思忖,很快就打定主意。
“谢仪做大,卞明玉做二,楚鱼做三。”
“我可以做小……”
对,就是这样。
萧篡像是发现了什么新东西一般,猛地抬起头,目光坚定。
“燕枝,我可以做小!我可以做小!”
“不管你喜欢谁,不管你想和谁在一块儿,我都不介意。”
“就算把我当小狗养也可以,就算让我排在糖糕后面也可以!”
“对,糖糕……糖糕是狼,我也是狼,凭什么它可以留在燕枝身边,我不行?”
“凭什么?我可以做小……”
萧篡紧紧抱着燕枝,几乎要将他的腰掐断抱断。
他望着燕枝,不愿意错过燕枝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最后,他哭着,去掰燕枝紧紧握着的手,想把脖颈上的链子塞给燕枝。
“我会改的,我会跟他们学的,我会变得像谢仪一样温和,我会变得像卞明玉一样、像楚鱼一样,能逗你高兴,我也会变得像糖糕一样,听你的话,再也不咬人。”
“别不要我,我全都会学的。”
“好不好?”
“燕枝,好不好?”
他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只要燕枝留下!
第57章 学乖 不能玷污燕枝
——“燕枝, 好不好?”
萧篡跪在燕枝脚边,双手环住他的腰。
死死抱着,不肯松手。
萧篡低着头, 额头抵在燕枝的腰上背上。
他哭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几乎沾湿燕枝的衣裳。
他喃喃着,含糊不清地重复着那几句话。
——“是燕枝把我从头狼变成小狗的。”
——“我是燕枝的小狗, 燕枝不能把我丢掉。”
——“我可以做小, 也可以做狗,还可以做小狗。”
总归, 他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些话。
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 强悍的野兽拥有多个配偶,是很平常的事情。
他不喜欢多个配偶,他只喜欢燕枝。
但如果燕枝想要多个配偶, 他也可以接受。
他可以接受燕枝喜欢其他人, 他也可以接受燕枝把他排在其他人后面。
他还可以帮燕枝管理这些配偶,谁不服就砍谁。
只要燕枝能把给其他人的喜欢, 分给他一点点, 就足够了。
就在这时, 一只柔软温热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头上。
萧篡眼睛一亮,下意识抬头望去。
只见燕枝站在他身边,低着头,静静地看着他,伸出手,用手心抚过他的头发。
萧篡目光希冀, 心也不由地雀跃起来。
燕枝摸他的脑袋了!
对小狗来说,这是无上的奖赏和荣耀!
这是燕枝即将回心转意的证明!是燕枝重新爱他的证明!
是……
可下一刻,他看见燕枝轻轻地开了口,他听见燕枝淡淡的声音——
“不好。”
一瞬间,萧篡愣在原地,有如石化。
“萧篡,你一点都没改,你一点都不懂得尊重人,你……”
燕枝顿了顿,犹豫片刻,竟然用形容糖糕的词,来形容他。
“你一点都不乖。”
萧篡却不介意,只是猛地直起身子,反驳道:“我改了!我全都改了!我学乖了!”
燕枝还是那样淡淡地看着他,轻声重复一遍:“你一点都不乖。”
萧篡厉声道:“我乖的!”
燕枝正色道:“我与谢公子、卞公子,还有楚公子,不过是好友,你却在这儿说什么做大做小的话,你把我看成什么了?又把他们看成什么了?”
萧篡一哽,声音低了下去:“我乖的……”
“你嘴上说着妥协,其实一直在贬损我,贬损他们。你想做小,怎么知道他们就甘愿做我的附庸?怎么知道我就愿意按你的意愿行事?”
“燕枝,我没有……”
“你说,是我在这里,把你从头狼变成小狗的。”
燕枝垂下眼睛,继续道。
“你无非是想说——”
“你原本是威风凛凛,杀伐决断的帝王。”
“现在对我下跪,摇尾乞怜,变成小狗。”
“可是——”
燕枝眨了眨眼睛,鼓起勇气,定定地看着他。
“又不是我让你跪下的。”
“又不是我让你求饶的。”
“又不是我把你变成小狗的。”
萧篡望着他,通红的眼眶里,淌下两行泪水。
“一月之期已满,我原本打算出宫,是你自己来找我的,是你自己用剧情回溯的,是你自己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刚到这里,我就说了,我要回去,送我回去。”
“你端起下了药的酒,自顾自地就往嘴里灌。我让你别喝,你不听;我说去找太医,你不听;我说我们回去吧,你还是不听。”
“我说我要走了,我不想待在这儿,是你非要把我留下的。”
燕枝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条理清晰。
“你喝了下药的酒,想威胁我。”
“你话里话外,分明还在怪我。”
“你怪我两年前亲你,怪我把你变成小狗,对不对?”
“要是我不亲你就好了,你就不会变成小狗了,对不对?”
“要是我早点答应留下来就好了,你就不用下跪了,对不对?”
萧篡奋力摇头。
不对!不对!
他没有威胁燕枝!他也没有怪燕枝!
他认燕枝为主还来不及,他怎么会怪燕枝?
不是这样的,他只是想认错,他只是想改正。
他只是想让燕枝留下来,他只是……
“萧篡,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领,对着你念一句咒语,就把你变成小狗。”
“分明是你自己把你自己变成小狗的。”
“你还想把这个错推到我身上。”
燕枝别过头去,轻声道:“我可不认。”
他不认,绝对不认。
认了就完了。
萧篡跪在地上,膝行上前,追随着他的目光,低低地唤了一声:“燕枝……我不会,不会怪你的……”
“我会听你的话,你一说我就改,我现在就改。”
“我现在就送你回去,我再也不说做大做小的事情了,我再也不说变成小狗的事情……”
可就算不提,萧篡也真像是小狗一般,绕着燕枝转圈,逼得燕枝的目光,不得不落在他身上。
燕枝垂下眼睛,轻声道:“要是……你真的想从头开始,那就把我送回八岁那年。”
萧篡直起身子,皱起眉头,疑惑地望着他。
燕枝回看过去,一字一顿道:“送我回八岁那年,让我在净身房里……”
萧篡似乎察觉到了燕枝想说什么,赶忙喝止,不想让他说下去:“燕枝!”
燕枝却不受他干扰,继续道:“让我在净身房里被阉掉,在大梁宫里做一个普通的宫人,再也不要……”
“燕枝……”
“再也不要遇见陛下,再也不要遇见萧篡,再也不要遇见你。我们——”
“燕枝……”萧篡竭力摇头,“别说了,别说了!”
燕枝轻声道:“与其留在陛下身边,日日被陛下用‘净身房’和‘把我阉掉’吓唬,吓唬整整十年,不如从一开始就被阉掉,也不要认识陛下。”
“我们再也不要遇见。”
燕枝的一字一句,如同匕首一般,一下一下、一刀一刀,捅进萧篡的心里。
萧篡面色灰败,望着燕枝,连话都忘了说。
不要!
他想要的不是这样的从头开始。
他想的是他重新对燕枝好,重新把燕枝捧在手里。
不是他和燕枝再也不认识。
他又搞砸了。
他又惹燕枝生气了。
这时,燕枝试着掰开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
“萧篡,我要走了。”
他不仅要离开这里,离开这段过去,还要离开大梁宫。
萧篡咬着牙,一言不发,只是死死抱着他的腰。
燕枝掰了一会儿,实在是掰不开,想了想,道:“你还是不乖。”
“我乖的。”
萧篡一面厉声反驳,一面却不自觉松开了手。
“我乖的!我不和谢仪他们比,我和糖糕比,我就和糖糕比!”
“我和糖糕一样乖!我和它一样乖!”
“它是狼,我也是狼,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
“因为——”燕枝小声解释道,“它不会像你一样大吵大闹的。”
下一瞬,萧篡就像是忽然被掐住脖子一般,涨红了脸,却再也喊不出来。
他放低了声音,喃喃道:“它是狼……它也会咬人的,狼都是会咬人的……燕枝,你知道了吗?它是狼……它和我一样……”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燕枝道,“在船上的时候,我就知道它是狼了。”
“它……它骗你……它明明是狼……”
“萧篡,明明是你骗我。你把它捡回来的时候,骗我说它是狗。”
是,是这样的。
是萧篡骗的燕枝。
不是糖糕骗的。
“糖糕从来不会骗我。”
“糖糕从来不会对我大喊大叫的。”
“糖糕从来不会咬我。”
“糖糕从来不会不听我的话。”
所以——
萧篡,你连糖糕都不如。
你有什么资格把糖糕拿出来,和自己作比较?
你有什么资格说自己乖?你有什么资格和燕枝谈条件?
想通了这一点,萧篡跪在地上,肩膀一寸一寸塌了下去,脊背也一寸一寸弯了下去。
如山崩塌。
“我真的要走了。”
小燕儿生来就是要飞走的,不管萧篡用什么花言巧语,使什么花招手段,他都是要飞走的。
燕枝最后留下这句话,用手背抹了把眼睛,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外面走去。
就在他跨过营帐的瞬间——
风起云涌,幻象散去。
萧篡跪在地上,弓着身子,哭得无声悲恸。
他抬起头,望着燕枝朝外面走去的背影,渐渐被烟尘淹没,终于没忍住,发出一声哀嚎。
声声泣血,震彻天地。
*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萧篡最后的摇尾乞怜,也没有起到一点儿作用。
两个人回到偏殿。
萧篡仍旧维持着跪在地上的动作,弯着腰,低着头,把脸埋在臂弯里,看不清神色。
燕枝站在他面前,抬眼望了一眼天色。
阴云压城,看来马上就要下雨了。
糖糕从廊上叼起自己的沙包,走了回来。
似乎是知道萧篡刚才拿自己和它比,糖糕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故意挤了他一下,还用尾巴重重地甩了他一下。
萧篡却没有什么反应,不动如山。
“我……”燕枝弯下腰,接过糖糕叼过来的沙包,淡淡道,“我明日就走,还请陛下,不要再派禁军抓我。”
萧篡垂着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低的“呼噜”,或许算是答应了。
燕枝松了口气,又道:“请陛下回去罢。”
“好……”
萧篡扶着墙,强撑着站起身来。
萧篡眼眶通红,呼吸粗重,衣裳散乱,缠在脖颈上的链子太紧,随着他的呼吸,一上一下,紧紧绷着。
不知是因为太过激动,还是因为在幻境里中了药。
燕枝想了想,迟疑道:“我去喊宫人过来?”
“不必了。”萧篡哑声道,“剧情回溯里的东西……不是真的。”
“嗯。”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燕枝也不好多说什么。
萧篡清了清嗓子,站直起来,拽了拽衣领,将脖颈上的东西遮好。
似乎又恢复成那个不可一世的帝王。
“你收拾行李,朕下去安排。”
“陛下的意思是,送我离宫,对吗?”
燕枝似是有些怀疑,想要问个明白。
毕竟……
他在萧篡这里吃了太多的亏。
万一他说的是,下去安排,让人把他关起来,那他不就亏大了吗?
萧篡显然也察觉到了燕枝的不信任,脸色一变,定定道:“对,送你离宫。”
“好。”燕枝点点头,“多谢陛下。”
“朕……”萧篡大步朝外面走去,似是毫不留恋,“走了。”
燕枝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说了一句“陛下慢走”。
待他走后,便忙不迭把殿门关上了。
说到底,燕枝还是有点儿怕他。
怕他发疯,怕他发狂,怕自己出不了宫。
甚至有点儿怕和他待在一块儿。
至于不久之后,外面忽然传来宫人惊慌失措的喊叫——
“陛下!陛下!”
“陛下,怎么了?”
“传太医!”
这个时候,燕枝就坐在榻上,帮糖糕收拾行李。
听见动静,他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但很快的,他就回过神来,转回了脑袋。
他轻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又用小小的纸团塞住耳朵,一样一样清点糖糕的玩具:“沙包、树枝、绣球,还有什么?”
“汪——”还有糖糕!
不看,不听,不想。
这样就好。
*
——“陛下?陛下!”
——“传太医!快传太医!”
太极殿外。
萧篡不知怎的,一脚踩空,直接从殿前石阶上摔了下去。
一众宫人禁军见状,赶忙上前,搀扶的搀扶,喊太医的喊太医,手忙脚乱。
萧篡借力站稳之后,却朝他们摆了摆手,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众人担忧不解:“陛下……”
“不妨事。”萧篡冷声道,“去净身房。”
“是。”
萧篡竭力维持着清明的神智,大步朝前走,脚步不停。
是,他对燕枝说了假话。
剧情回溯里的东西,都是真的。
至少那坛下了药的酒是真的。
他是真的中药了。
可是燕枝也说了。
地方是他自己要去的,酒是他自己要喝的,药也是他自己要中的。
他不能……
不能用中药来威胁燕枝。
他知道,燕枝最是心软,知道他中药了,一定会叫人去喊太医。
他也知道,燕枝最是心硬,知道他中药了,一定会对他有了戒备。
他受不了。
比起中药,他更受不了燕枝用那种冷漠、疏离又防备的眼神看着他。
就好像……他是天底下最十恶不赦的人一样。
他太脏了、太臭了。
他得自己悄悄地把事情解决了,不能让燕枝发现。
回到净身房,萧篡来到最后一间牢房门前,打开门,走进去,转过身,锁上门,不准任何人进来。
他走到墙角,解下脖颈上的链子,挂在上面。
这几日,他日日都住在这里,也算是十分熟悉了。
做完一切事情,萧篡便盘起腿,在地上坐下。
石壁潮湿,地面冰冷。
萧篡垂下眼睛,眼前却再次不可控制地、浮现出燕枝的模样。
燕枝站在牢房门前,歪了歪脑袋,好奇地看着他,小声问:“陛下怎么了?”
萧篡猛地抬起头,伸出手,试图抓住燕枝,一瞬间,燕枝的模样消散。
是他太心急了。
于是他再次垂下眼睛,耐着性子,等待燕枝的幻象驾临。
——燕枝走到他面前,燕枝看见他的模样。
——燕枝会被他吓一跳吗?
会的,一定会的。
燕枝会被他这副模样吓得大惊失色。
——那燕枝会扑进他怀里吗?
——燕枝会抬起头,用温温热热的嘴巴,来亲他的嘴唇吗?
——燕枝会……燕枝会跨坐在他的腿上,解开衣裳,用自己温温热热的胳膊,来抱住他吗?
萧篡闭上眼睛,在药力作用之下,放任自己沉溺于幻象之中。
会吗?会吗?
不,不会!
下一瞬,萧篡再次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燕枝不会!现在的燕枝不会!
燕枝不会再来看他了。
燕枝不会再抱他亲他了。
燕枝更不会再心疼他了。
是他的幻想,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
萧篡低下头,瞧着自己身上不堪肮脏的模样,忽然打心底里憎恶起自己来。
他这么坏,这么脏,这么丑。
燕枝早就不要他了,早就把他丢掉了,又怎么会在意他的死活?
萧篡张开手掌,下一刻,手掌落下,他狠狠地拍了下去。
用拍的、用攥的、用掐的,他就是想把这个肮脏的东西弄掉,想把自己脑子里肮脏的念头压下去。
他怎么能想着燕枝做这种事情?
要是被燕枝知道,就更不好了。
燕枝一定会生气的。
燕枝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小神仙,怎么能亵渎他?
萧篡忽然脱了力,倒在牢房墙角。
不能……不能……
家养的小狗,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欲望。
要学会不对着主人发疯。
糖糕就不会,糖糕一定不会对着燕枝放肆。
萧篡这样想着,便把缠在脖颈上的链子解下几圈,缠在自己的腰腹上。
锁链紧紧缠住发疯的野兽。
呼吸之间,肌肉绷起。
萧篡力气大,连铜锁都能徒手掰开,这根细细的锁链,对他来说,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
只要他随便一发力,就能把链子挣断。
可他就是心甘情愿被锁住,仿佛链子那头牵着他的人,就是燕枝。
甚至于,一旦他对燕枝有了非分之想,他就重重地拽一下链子,让链子扯得更紧。
不能,不能欺负燕枝,不能玷污燕枝,就算是在梦里也不能。
很紧,很痛,但远远比不上他心里的痛。
就这样,萧篡架着脚,靠在净身房的墙角处,面色惨白,额头上满是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药力煎熬与彻骨痛楚之间,在梦与醒的交界之中,仿佛被放置于冰与火的两重煎熬之上。
他期盼燕枝驾临,又生怕玷污了燕枝。
事到如今,不仅是燕枝恨他,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恨自己了。
他厌恶自己,憎恶自己。
混沌之间,萧篡挂着链子,猛地扑上前,扑到御案前。
他从案上拿起一把匕首。
各地官员送上奏疏,外面会用陶泥封上一层,以免奏疏被人调换。
这把匕首,就是用来撬开陶泥的。
但是现在……
萧篡望着手里的匕首,忽然失了神。
他总觉得,这把匕首上少了什么东西。
他讨厌自己,所以他应该……
下一刻,他举起匕首,将刀锋对准了自己的手掌。
用来拆陶泥的匕首,被泥巴日夜磨损,实在算不上锋利。
说是匕首,不如说是锯子。
“刺啦”一声,刀锯开他的手掌,鲜血淅淅沥沥地淌了下来。
还是脏,他的手脏,他的血也脏,他的……更脏。
萧篡再次握紧了匕首,低头看向身下。
他试探着,用匕首划了一下自己的腿根。
就是因为这个东西这么坏,燕枝被他弄疼了,才生气走掉的。
就是因为他控制不住这个东西,日日夜夜,毫无节制,燕枝被他弄烦了,才不要他的。
都怪这个东西!都怪它!
都怪……都怪我!
他要改,就从这里开始改。
*
翌日清晨。
燕枝早早地就起来了。
他最后清点了一遍行李,确认没有东西遗漏,再看了看自己住过十年的偏殿。
之前他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认真道别。
现在是真的要走了。
“准备一下,要出发啦。”
燕枝拍拍糖糕的屁股,把小包袱挂在它身上。
“自己的行李自己背。”
“嗷——”
糖糕背着小包袱,不大舒服地甩了甩身子,调整好姿势。
燕枝笑了笑,又给它挂上皮质的项圈和铜制的链子。
看着链子,燕枝脸上笑意不由地凝了一下。
他摇了摇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都甩出去,然后牵着链子,站起身来。
“走了。”
既然萧篡昨日已经答应他了,料想今日应该不会……
结果一人一狼刚推开殿门,迎面就撞上了萧篡。
他怎么……又在这儿?
他又要做什么?又要剧情回溯吗?
难得今日天色这么好,正是赶路的好时候。
燕枝可不想再浪费一天。
燕枝只觉不妙,往后退了两步,唤了一声:“陛下……”
萧篡看见他的戒备,哽了一下,随后从怀里拿出几封文书。
“燕枝,朕——”
“从来一言九鼎。”
“给。”
燕枝皱眉,伸长了手,从他手里接过文书,简单看了看。
是……
他的放奴书,还有他在石雁镇的房契和地契!
原本的房契和地契上,他为了避税,也为了隐藏身份,跟着卖房子的豆腐娘子姓。
姓裴,叫“裴枝”。
现在的契书上,改过来了,他姓“虞”,叫“虞燕枝”。
而放奴书……
萧篡重新给他写了一封放奴书,用上好的绢帛与笔墨,上面的话是——
“今有侍从燕枝,举止得体,进退有度,文能辅政,武能征战。”
“挡刺杀,护君王。诛佞臣,征敌国。平天下,立大功。”
“朕之功臣,国之栋梁。文武典范,百官楷模。”
“燕枝与朝堂百官同,然功绩更甚,功劳至伟。”
“今,特许燕枝出宫。”
“各州郡官员,见燕枝,如见朕,不得轻慢,以礼待之。”
这封放奴书,与上一封放奴书,可谓是天差地别。
上一封里,萧篡写他举止粗鄙,犯下大错,才被驱逐出宫。
可是这一封……
燕枝皱着眉头,不敢相信地望着他。
萧篡垂下眼,深吸一口气,似是终于下定决心。
他轻声道:“朕说了送你回去,就亲自送你回去。”
第58章 同睡 枝枝朋友一起睡,是谁破防?……
“多谢陛下。”
燕枝望着萧篡, 把手里的放奴书和契书叠好,收进怀里。
“嗯。”萧篡顿了顿,看向他的目光同样不太自在, “不必多礼。走罢,禁军就在外面等。”
“是。”
燕枝低下头, 拽了拽挂在肩上的包袱,又甩了一下牵着糖糕的绳子, 轻轻地喊了一声:“走。”
下一刻——
糖糕和萧篡同时迈开步子, 朝前走去。
就好像……燕枝的命令是下给他们两个的一样。
两人一狼,穿过回廊, 朝太极殿正殿的方向走去。
燕枝皱着小脸,古里古怪地瞧了萧篡一眼, 很快又收回目光。
萧篡今日不发疯,过来说要送他,他竟然有点儿不习惯。
只希望……萧篡说的送他, 是真的送他吧。
萧篡站得笔直, 走得端正,身上衣裳整整齐齐、严严实实, 丝毫看不出昨日中了药的模样。
他低着头, 背着手, 两只手藏在袖里,紧紧地攥成拳头。
昨日在净身房里,他想了很多。
他不想放燕枝走,更不想亲自送燕枝去南边。
小狗没了主人,是会死掉的。
小狗亲自送主人离开,是会死掉两遍的。
这对他来说,完完全全是一种近似于凌迟的酷刑。
可是……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做燕枝的狗, 那他除了听燕枝的话,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摇尾乞怜已经试过了,下跪恳求也已经试过了。
都没有用。
要他用链子把燕枝锁起来吗?还是要他把宫门锁死?
头狼可以做出这种事情,但小狗不行。
小狗只能听燕枝的话。
萧篡心里也清楚,要是他真的布下天罗地网,筑起铜墙铁壁,把燕枝锁起来,燕枝必定跑不了。
他本就是一个睚眦必报,反复无常的人,做出这种出尔反尔的事情来,也很寻常。
但是……
他不能再这样做了。
他不在乎他在旁人心中的模样,但他在乎燕枝。
他在燕枝心里的好感会更低的。
燕枝会更讨厌他、更恨他的。
他甚至不敢去想,要是他真的把燕枝锁起来了,燕枝会怎么对他。
说不定,燕枝会骂他、会打他、会踹他,会说他说话不算话。
更可怖的,说不准燕枝不打他,也不骂他,只是一个人落寞地坐在墙角,像一朵即将枯萎的小花儿,小声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我早就猜到了。”
他最受不了燕枝这样。
燕枝一对他失望,他的心都碎了。
所以最后,他还是决定——
送燕枝回去。
按照他们之前约定的那样,他亲自带人,护送燕枝,他亲自替燕枝办好一切契书,他亲自照顾燕枝路上的饮食起居,他亲自……
他亲自把燕枝送回楚鱼身边。
只要燕枝高兴,他就高兴。
以燕枝的感受为先,是做狗的基本原则。
至于他剧痛无比的五脏六腑,他还能忍一会儿。
——“陛下……”
就在这时,燕枝忽然喊了他一声。
萧篡猛地转过头,看向燕枝。
燕枝被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往边上躲了躲:“陛下……”
直到看见燕枝,萧篡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应该笑。
燕枝喊他,他应该笑。
不应该摆出这么凶巴巴的模样。
这可是这些日子以来,燕枝头一回主动喊他。
于是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别扭的笑,又故意放轻了声音:“何事?”
是不想走了吗?还是……
“草民斗胆,能不能替楚鱼也求一封契书,他和我一样……”
燕枝心里清楚,萧篡既然把他的房屋契书上的名字改过来了,必定是查到了这里,楚鱼一定也暴露了,所以……
他想替楚鱼求一求。
听见“楚鱼”二字,萧篡亮着的眸光马上暗了下去。
他竭力维持着温和与平静,淡淡道:“石雁镇中,冒名成风。天下初定,各地州郡也有类似情况。朕已派遣官员,彻查此事,替他们重办契书,不再增收税银。”
“你不必担忧。”
“是。”燕枝点点头,“多谢陛下。”
萧篡瞧着他,最后扯了一下嘴角,朝他笑了笑。
燕枝今日同他说了三句话!
虽然其中两句都是“多谢”,但也足够他回味一阵子了。
正巧这时,两个人来到正殿前。
没等燕枝看清眼前景象,他就听见了熟悉的两道声音——
“拜见陛下!”
“免礼平身。”萧篡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上来罢,和燕枝一块儿。”
“是!”
卞明玉背着包袱,两步三步合成一步,从石阶下面跑了上来。
下一刻,他就扑上前,来到燕枝身边:“燕枝!”
燕枝有些惊讶:“明玉?”
紧跟着,谢仪也提着衣摆,缓步走上前来:“燕枝。”
“谢公子?”
见他疑惑,卞明玉笑着解释:“我去南边走亲戚,正好同路。谢仪正好想去看看南边的风光,所以跟我们一起。”
“嗯。”燕枝点点头,感激地看了一眼谢仪,“谢谢。”
卞明玉要去南边,还算寻常。
毕竟去年秋猎的时候,在猎场里,他就说有空要去南边玩玩儿了。
燕枝想去南边,还是因为他的提醒。
可谢仪……
不用说,他也知道。
谢仪大概是放心不下他们,所以送他们过去。
碍于帝王在场,卞明玉没敢乱动,只是拽了一下燕枝的衣袖。
燕枝笑着,也轻轻拽了拽他和谢仪的衣袖。
三个好友站在一块儿,交换了一个目光,都觉得欣喜。
原来前日的道别,并不是真正的道别。
他们在船上还能再相处小半个月呢!
萧篡在旁边看着,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心里的嫉妒压下去。
分明是他下旨,让卞明玉和谢仪同去的,燕枝为什么不谢他?
分明是他派人派船,让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燕枝为什么……
罢了。
再多的嫉妒,在看见燕枝亮晶晶的眼睛的时候,都烟消云散了。
罢了罢了,燕枝高兴就好。
*
一行人原路去。
坐马车到渡口,然后上了船。
大抵是有意的,这一回,燕枝和两个好友的船舱被安排在一起。
燕枝住中间,谢仪与卞明玉围在他身边,将他牢牢护住。
至于萧篡……
萧篡住在燕枝船舱的对面。
只是他不常出门,总是留在舱里批阅奏章。
就算偶尔撞上了,也不过是一声“拜见陛下”,便错开了。
萧篡顶多喊住他,问他这阵子住得怎么样,想吃什么、想喝什么。
再多的话,像前几日那样,痛哭流涕的场面,是再也没有了。
燕枝想,或许是萧篡自己反应过来,也觉得没面子,准备彻底放手了。
又或许,是萧篡转性了,他真的有点儿改好了。
不论如何,他在船上过得自在,这就足够了。
至于萧篡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他才懒得去追究。
有这功夫,不如和两个好友多玩一会儿。
船上颠簸,投壶是肯定玩不了了。
不过卞明玉好动,他总是有各种花样。
这回上船,他带了一副棋盘、一副叶子牌,还有一堆话本画册。
三个好友,一副棋盘。
谢仪独立为营,燕枝和卞明玉一块儿。
燕枝初学下棋,不过两日,还不太会,要卞明玉教他。
两个人坐在一起,再加上一个糖糕,挨挨挤挤的。
卞明玉问:“你现在知道,该走哪一颗棋子了吗?”
“唔……”燕枝捏着自己的下巴,眼睛紧紧盯着棋盘,眨也不眨,“让我考虑一下。”
“好。”
一刻钟过去了——
“燕枝,你考虑好了吗?”
“嘘——”燕枝竖起食指,“再考虑一下。”
又一刻钟过去了——
“燕枝……”
“我还在考虑。”
第三个一刻钟过去了——
“燕枝!你是不是睡着了?”
“嗯嗯!”燕枝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拿起一颗白棋,“这个这个!”
“啊?”卞明玉震惊,“你怎么会走这个嘛?”
“可是我觉得……”
“放下放下!快放下!”
卞明玉着急忙慌地阻止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燕枝捏着那颗棋子,把它准准地放在了棋盘上。
就在放下的瞬间,燕枝眉头一皱,忽然明白过来:“对对对!不对不对!”
“啊?”
“明玉,你说的对,我不放这里!”
两个人想把棋子拿回来,结果被谢仪敲了敲手背。
“不可以,落子无悔。”
“别啊!”
燕枝和卞明玉同时抬起头,连带着糖糕。
两人一狼,都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我才刚学呢!”
“他才刚学呢!”
谢仪无情道:“开局之前就说好了,只有五次悔棋机会。”
“那就多给几次悔棋机会嘛!”
“多给几次嘛!”
燕枝和卞明玉一唱一和,活像是台上唱戏的。
谢仪依旧无情:“已经多给了十五次,现在是第二十一次了。”
燕枝哽了一下,一脸的不甘心:“可是下在这里,就被你的棋子吃掉了啊!”
“吃掉了啊!”
“不可以。”
“可是……”
“你们两个人,还有一只狗,本就是你们占便宜了。”
“那你这么聪明,你应该算三个人。”
“五个人!”
“哎呀——”燕枝与卞明玉拖着长音,齐声道,“谢仪——谢公子——求你……”
话还没完,似乎是一个浪头打来,船只轻轻颠簸了一下。
燕枝和卞明玉对视一眼,同时福至心灵。
下一刻,燕枝直起身子,整个人往棋盘上一歪。
“哎呀,这船好颠簸啊,人家摔倒了。”
紧跟着,卞明玉也跟着扑上前。
“哎呀,燕枝,你怎么摔倒了?我来扶你!”
糖糕见他们倒了,也跟着扑上去。
“汪!”
“不好,站不起来了。”
“好颠簸啊!被浪打翻了!”
两个人假意在棋盘上摔倒,扑腾着双手双脚,假意站不起来。
实际上,他们一边笑,一边在棋盘上胡乱划拉,把他们刚下好的棋子全部弄乱。
“不好了!棋子!棋子乱掉了!”
“谢仪,不好了!”
谢仪坐在他们对面,看着他们拙劣的表演,不由地闭了闭眼睛,轻声道:“不要紧,我记得棋子的位置。”
燕枝与卞明玉停下动作,震惊抬头,笑容凝固在脸上:“啊?”
“我记得所有棋子的位置,可以摆回去。”
两个人对视一眼,默默地坐直起来。
谢仪故意问:“这船又不颠了?”
燕枝摇摇头:“不颠了。”
卞明玉点点头:“平稳了。”
谢仪笑了笑,捡起落在案上榻上的棋子,重新摆回去。
燕枝与卞明玉坐在榻上,歪着脑袋,都神色恹恹。
“玩完这盘就不玩了,我想看话本了。”
“我也是。”
谢仪笑了笑,一面把棋子恢复原样,一面把最后一颗白棋,放回原来的位置。
“让你们再悔一次棋。”
燕枝与卞明玉眼睛一亮:“真的吗?”
“最后一次。”
“嗯嗯。”燕枝笑得眉眼弯弯,用力点头,“谢仪,谢谢你!你这么聪明,过目不忘,又这么宽宏大量,应该去做官的,不应该和我们在一块儿下棋!”
“别拍马屁了。”卞明玉用手肘碰了他一下,“快想。”
“噢噢,好。”燕枝再次支起手,撑着头,认真观察棋盘,“我来想,我来认真地想。”
“嘶——”卞明玉倒吸一口凉气,和谢仪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个人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怎么感觉……这个场景……
刚刚好像已经见过了呢?
卞明玉沉默着,朝谢仪挥了挥拳头。
——好好的,又让他悔棋做什么?
吃掉就吃掉,就这样下完算了。
弄得现在一盘棋一整天都下不完,你高兴了吧?
燕枝低着头,一刻钟又过去了。
谢仪垂眼看着棋盘,静静等待。
卞明玉打了个哈欠,拽过毯子,准备先睡一觉再说。
*
燕枝与两个好友在船舱里下棋的时候。
萧篡就在对面的船舱里,批阅奏章。
船舱只用木板隔开,隔音算不上太好。
所以……
就算燕枝那边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萧篡时不时还是能听见他们的笑声。
他听见燕枝笑得好开怀,好畅快。
似乎燕枝已经很久没有在他面前这样笑过了。
燕枝是在和他们下棋吗?
大抵是吧?他听见燕枝想悔棋。
他也会下棋,来这边的时候,学了一点,他可以去帮燕枝,他也可以让燕枝悔棋。
他可以过去找燕枝,他也想和燕枝一块儿。
这个念头甫一发芽,萧篡就回过神来,熟练地抽出案上匕首,照着自己的手臂划了一道。
匕首划破他的皮肉,血珠溢出,疼痛叫他回过神来。
不行。
他一过去,燕枝就笑不出来了。
他只会让燕枝害怕,只会扫燕枝的兴致。
他不能过去。
对面船舱忽然静了下来,燕枝的笑声消失了。
他们是不下棋了吗?还是他们也让燕枝悔棋了?
萧篡忽然好想知道,燕枝现在在做什么。
他忽然嫉妒谢仪,嫉妒卞明玉,嫉妒他们可以日日夜夜和燕枝待在一块儿,嫉妒他们……
下一刻,萧篡再次拿起匕首,在刚才的伤疤上划了一道。
这次划得更深更重。
疼痛再次让他清醒过来。
他有什么资格嫉妒?他有什么本事吃醋?
是他亲自把燕枝欺负跑的,是他亲自让那两个人上船来的。
作为小狗,他不能嫉妒。
他要向糖糕学,糖糕一定不会嫉妒,糖糕只会高兴地甩着尾巴,绕着燕枝转圈。
他也要这样。
他也要为了燕枝的高兴而高兴。
可是他……
萧篡低下头,又往手臂上划了一刀。
就连糖糕也嫉妒啊。
*
燕枝走一步棋,花了整整一个时辰。
燕枝蹑手蹑脚地捏着棋子,放在棋盘上,小小声地宣布:“好了,我下好了……”
卞明玉被他吵醒,“腾”的一下从榻上坐起来:“下好了?我都睡着了。”
“嗯嗯。”燕枝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明玉,你觉得下这边怎么样?”
谢仪笑着道:“不用看他,你想怎么下就怎么下。”
“就是。”卞明玉点点头,瞧了一眼棋盘,“我觉得下得很好啊,继续继续。”
“好。”
谢仪手起手落,放下一颗棋子。
“轮到我了吗?”燕枝换了一只手撑着头,“让我思考一下。”
卞明玉抱着毯子,闭上眼睛,又倒了回去:“让我再睡一会儿。”
燕枝推了推他:“别呀,我这次会很快的。”
卞明玉平躺在榻上,敷衍地应了两声:“嗯嗯,快快。”
就这样,三个人一盘棋,一直下到了入夜。
谢仪起身下榻,拿出火折子,把船壁上的蜡烛点燃。
卞明玉搂着毯子,横七竖八地躺在榻上,呼呼大睡。
不知道他是不是梦见自己在吃东西,时不时还砸吧砸吧嘴。
燕枝还坐在棋盘前,左手撑着头,右手撑着头,双手撑着头。
小脑袋跟风车似的,扭来扭去,转来转去,就是没个定论。
三个人各做各的事,倒也互不干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叩门声。
谢仪走上前去,给外面的人开了门。
是船上的禁军:“谢公子,晚饭已经好了,是出来吃,还是……”
谢仪回头看了一眼榻上,轻声道:“麻烦送进来吧,我们在舱里吃。”
“好。”
不多时,禁军便端着托盘,把吃食送过来。
谢仪再道了声谢,接过东西,就把舱门关上了。
一声轻响,门关上的瞬间。
躲在对面船舱里的萧篡,不由地红了眼眶。
燕枝为什么不出来吃晚饭?
一日三顿,是他能见到燕枝的仅有的三次机会了。
除了这三顿饭,燕枝都窝在房间里,和他们一块儿玩。
燕枝为什么不出来?
是因为不想见他吗?
燕枝有那么讨厌他吗?
燕枝是看见他就吃不下晚饭吗?
不……
燕枝要是讨厌他,他可以把自己的脸挡住的。
燕枝要是不想和他一桌吃饭,他也可以蹲在燕枝脚边吃的。
他可以不打扰燕枝,但燕枝不能连一丁点的气味都不给他闻。
萧篡躲在门后面,紧紧攥着拳头,低下头,竟然没忍住落下泪来。
他被燕枝遗弃了,他被燕枝丢掉了。
他哭得无声,只是两行眼泪往下落。
他不能哭出声来,会吵到燕枝的。
他更不能闯进对面船舱里,会吓到燕枝的。
他不能难过,不能嫉妒。
因为燕枝现在正高兴。
他不能……
他只能再次抓起匕首,胡乱地往自己的手臂上划。
眼泪落下,与血珠混在一块儿,才让他稍稍冷静一些。
萧篡如同鬼魅一般,贴在门后面,透过门上缝隙,紧紧地盯着对面船舱。
一刻钟、两刻钟。
谢仪打开舱门,把他们吃完的碗碟托盘端出来,送过去。
没多久,他又回来了,又把门关上了。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船舱门再也没有一点儿动静。
没有人开门,更没有人从里面出来。
天都这么晚了,谢仪和卞明玉为什么还待在燕枝的船舱里不出来?
为什么?
难道他们今晚要一起睡吗?
他们是要彻夜玩乐吗?还是要同床共枕?
不行!不能!不可以!他不允许!
萧篡把额头抵在门板上,一下一下地撞在上面。
不可以……不可以……
燕枝怎么可以和他们一起睡?
他会死的!
他会憋死的,他会气死的,他会被自己心里的妒火活活烧死的。
萧篡无声地淌着眼泪,手臂上也无声地滴落着血珠。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在心里祈祷。
不要,不要,燕枝不要和他们一起睡。
再等一会儿,谢仪和卞明玉就会走出来,各自回房去。
再等一会儿……
就在这时,对面船舱忽然有了动静,似乎是有人要出来了。
萧篡马上打起精神,胡乱抹了把眼睛,朝外面看去。
出来!出来!
谢仪出来!卞明玉出来!全部出来!
可他等了好久,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方才的动静,似乎是谁不经意间发出来的,只响了一下,很快就消散了。
风吹过,月近中天。
船上几乎所有人都睡了。
对面船舱的燕枝和他的两个好友,也早就换好衣裳睡下了。
天色太晚了,他们确实是睡在一块儿的。
舱里有一张大床和一张小榻,燕枝和卞明玉一块儿睡大床,糖糕趴在床边,谢仪独自睡在小榻上。
床铺很大,卞明玉睡在外面,燕枝睡里面,两个人盖着两床被子。
燕枝翻了个身,平躺在榻上,在空中比划,小声问卞明玉:“明玉,你说,如果这里有三颗黑子,这里又有两颗,那我应该下在哪里呢?”
“嗯……”卞明玉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胡乱哼哼了两声,就当是答应了,“下哪?鸡蛋要下在鸡窝里,鸭蛋要下在鸭窝里。”
“不是鸡蛋鸭蛋,我是说下棋。”
“下棋?”卞明玉咂了砸嘴,“下棋就下在‘棋窝’里呗。”
燕枝瘪了瘪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卞明玉也翻了个身,伸长手,搭在他的身上。
算了,睡吧。
燕枝拽了拽卞明玉腰上的毯子,帮他盖好,自己也缩进被窝里,闭上眼睛,安心睡觉。
和好友在一块儿的日子,真好。
所有人都睡了,只有萧篡没睡。
所有人都好,只有萧篡不好。
萧篡就像是不知疲倦一般,站在门后面,双手死死握着门板,双目猩红,死死地盯着船舱门,几乎要滴下血泪。
他整个人像是被两股力量撕扯着。
一股力量说,只要燕枝高兴就好。
另一股力量说,燕枝再高兴,也不能和他们一起睡啊。
萧篡的心脏,几乎要被撕成两半。
他手臂上的伤口早已凝结,鲜血凝结,变成黑色,一道一道,像一条条小蛇,蜿蜒丑陋。
他如同自虐一般,将伤口上黑色的结痂一片一片揭开,再次撕得鲜血淋漓。
出来……出来啊……
他真的受不了了……
他要死了……他真的会死的……
燕枝……
第59章 回家 枝枝回南边啦
燕枝……
燕枝人呢?燕枝在哪?
燕枝怎么能和他们睡一个船舱?燕枝怎么能和他们同床共枕?
燕枝怎么能……
萧篡伫立着, 静静站在舱门后面,牢牢攥着两个拳头,死死盯着门板缝隙。
眼里妒火, 心中怒火,几乎要将整艘木船烧尽。
不, 不能烧,燕枝还在船上。
他现在就冲出去, 一脚踹开船舱大门, 给谢仪和卞明玉一人一拳,把他们全部打死。
不, 不能打,这两个是燕枝的好友, 打了燕枝会生气。
不要紧,他力道很大、动作很快,在燕枝察觉之前, 他直接捂住燕枝的眼睛, 揽住燕枝的腰,把他扛到肩上, 把他抢出来, 就说……
就说他们是突发恶疾, 暴毙而亡。
燕枝看不出来的,燕枝一定……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似乎浮现出燕枝的模样。
他的耳边,隐约传来燕枝的声音。
燕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轻声问:“萧篡,你不是说, 你可以做小吗?”
萧篡连连点头,对啊!他是可以做小的!
燕枝继续问:“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在想什么?”
燕枝的双眼清明澄澈,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似乎早已将他心里那点肮脏的心思看透。
萧篡试图辩解,是啊,他是可以做小,但是……但是他现在连“小”都还没做上啊!
他被关在门外面了,他连门都没进去,他连“小”都不是,他只是……
他只是一条狗,一条看门的狗。
燕枝最后道:“萧篡,我就知道你是装的,幸好我没相信你。”
不是的!他没装!
萧篡正准备拉开舱门,扑上前去。
下一刻,他眼前的幻象散去。
萧篡立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原来是幻觉。
可燕枝对他失望的模样,却是那样真切。
或许是因为燕枝对他失望过太多次了,所以他心里一旦生出那些过分的念头,眼前就会浮现出燕枝的模样。
但是他这回没装!真的没装!
萧篡回过神来,一只手按在门扇上,把原本准备拽开的门按了回去。
他说话算话,他说做小就做小,他说做狗就做狗!
不就是做狗吗?有什么难的?
他今晚就守在燕枝门前,给燕枝看门,给燕枝和他的好友保驾护航,这总行了吧?
这总不算是他在装了吧?!
萧篡低着头,按在门上的手青筋暴起,眼底满是血丝,几乎将他眼前染成一片鲜红。
家养的小狗就是这样看门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对面的舱门,忽然轻轻响了一声。
有人从房里拽开了门扇。
萧篡猛地抬起头,这回不是他听错了!
他就知道,谢仪和卞明玉不可能留宿的,一定是他们两个被燕枝赶出来了,一定是……
下一刻,燕枝一边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一边披上干净的外裳,从门里出来了。
“哈——”
噢,原来是天亮了。
萧篡明白过来。
原来是燕枝和两个好友睡醒了。
不知不觉间,他就这样在门里守了一夜,真跟看门狗似的。
好不容易看见燕枝,萧篡再也按捺不住,整个人撞在门上,就要冲出去。
可紧跟着,燕枝被门里的动静吓了一跳,不自觉后退两步,被谢仪扶了一把。
“怎么了?”
“没事。”燕枝摇摇头,“大概是船颠簸了一下。”
“那我陪你去打水。”
“好。”
萧篡躲在舱门后面,低下头,看着自己满身满手的脏污。
结实的左手手臂上,被他自己划了十来道,鲜血顺着他的手臂肌肉淌下来,在他身上凝结起来。
血迹发黑,狼狈不堪。
至于他的衣裳头发,就更不用说了。
他在门里站了一夜,人不人鬼不鬼的。
要是这样出去,一定会吓到燕枝的。
萧篡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蹑手蹑脚地退回舱里,从水盆里捞起巾子,准备给自己擦洗一番。
谢仪和卞明玉都打扮得光鲜亮丽、花枝招展的,他可不能被比下去。
身上的血迹要擦干净,衣裳也要换一件。
船上不好洗澡,那就熏点香,不能让燕枝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
萧篡这样想着,拿着巾子,仔仔细细地把手臂上的血迹擦干净,连伤口里面的皮肉,也翻出来擦了擦。
做狗就要干干净净的。
萧篡把自己收拾好,正准备出门去见燕枝。
他刚拽开门,燕枝和谢仪就捧着东西回来了。
一个人手里捧着铜盆,一个人捧着木托盘,还有几个禁军跟在他们身后,帮他们拿着东西。
门忽然打开,燕枝有些被吓到,转头看了他一眼,俯身行礼:“拜见陛下。”
“嗯。”
在燕枝看不见的地方,萧篡紧紧攥着拳头,竭力克制着自己。
他淡淡问:“早饭在房里吃?”
“是。”燕枝点点头。
萧篡微微颔首,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好。”
“草民告退。”
说完这话,燕枝就抱着东西,进了船舱。
不要紧,不要紧。
萧篡一点儿都不介意。
不过是回房吃饭罢了,不过是和好友一同吃饭罢了。
不过是在外面守了一整夜,最后只见到燕枝一眼罢了。
他一点儿都不在意,只要燕枝高兴,他就高兴。
萧篡退回船舱,把门关上,扯了扯嘴角,低低地笑出声来。
能见到燕枝一眼也好,更何况,燕枝今日又同他说了三句话。
这可是整整三句话,又足够他坚持一个日夜了。
*
春风拂过,扬起船帆。
春水荡漾,划过船身。
船只随着江上波浪,起起伏伏,摇摇晃晃。
这阵子,燕枝和两个好友日日窝在船舱里,不是下棋,就是看画本,不是和卞明玉说笑,就是听谢仪讲故事,玩得不亦乐乎。
萧篡也总是待在舱里,不过他是躲在门后面,偷看偷听对面的情形。
他越是看,心里就越是难受。
越是难受,他用匕首刺伤自己的次数也就越多。
从一开始的见血就好,到现在的见骨才能止住。
因为他喜欢燕枝。
所以他骨子里奔腾的欲念,就是想霸占燕枝,想摧毁燕枝,想把燕枝整个人都据为己有。
可又因为他爱燕枝。
所以他又舍不得伤害燕枝,舍不得欺负燕枝,舍不得看燕枝不高兴。
喜欢是霸占、欺辱和摧毁,爱却是珍视、珍惜和隐忍。
他从前只是喜欢燕枝,所以总是欺负燕枝。
但他现在发现,原来他是爱燕枝的,所以……
他渐渐地,从头狼变成了小狗。
燕枝说的对,是爱把他变成这样的,不是燕枝。
如何去爱一个人,也不用燕枝亲自教他。
只要燕枝把他晾在一边,他自己就会在无尽的嫉妒与苦痛中学会的。
他正在学,他会一直学。
他会学成燕枝喜欢的,温和谦逊、彬彬有礼的男人。
就算满身伤疤,就算装一辈子,也要装下去。
*
就这样,燕枝与萧篡相安无事,过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船只靠岸。
下了船,一行人也没耽搁,换了马匹,就朝石雁镇赶去。
燕枝骑在马背上,兴致勃勃地向两个好友介绍。
其实他来南边不过几个月,为了掩藏行踪,也很少进城里来。
但他就是翘着尾巴,表现得像在这儿土生土长的人似的。
“出了城,往前面走就是石雁镇了。”
“山路不太好走,你们要小心点噢。”
“这边是糕点铺子,不过我们不买,去找楚鱼,可以吃更好吃的!”
两个好友都很捧场,他说一句,就点一下头,应一声:“好,知道了。”
燕枝笑得开怀,一双眼里盈满笑意,风一吹,得意得简直要飞到天上去。
萧篡同样骑着马,跟在燕枝身边。
他双手拽着缰绳,垂着眼睛,不自觉朝燕枝那边靠,假装燕枝说的那些话,也有他的一份,暗中抢走那两个人的份额。
燕枝说的话好听,燕枝的笑声好听,燕枝身上的气味好香。
燕枝真好。
萧篡听着,暗自翘起嘴角,几乎要溺死在燕枝的声音里。
“那边有一道小山泉,水很清的,里面还有鱼呢。”
——是吗?
萧篡在心里答复。
“林子里还有野果野菜可以吃,等我们先回去,收拾一下,就带你们出来玩儿。”
——好啊,燕枝带上他,他会认路。
“前面就是石雁镇了,镇子口有一块大石头,上面……”
——他知道,他也见过这块石头。
下一刻,燕枝无比雀跃的声音,倏地响起——
“楚鱼!楚鱼!”
萧篡猛地下意识抬头看去。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石雁镇的市集前。
燕枝翻身下马,甩开缰绳,一边大喊,一边朝前跑去:“楚鱼!楚鱼!”
正对面的市集口,楚鱼还占据着原先的摊位,面前摆着垒得高高的蒸笼。
他低着头,挽起衣袖,手上正忙活着,用竹夹夹起两块糖糕,放在晒干的荷叶上。
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楚鱼皱了皱眉头,同样抬起头来。
“谁啊?”
他可是石雁镇一霸,谁敢这样直呼他的大名?不要命了?
紧跟着,燕枝挥舞着衣袖,如同挥舞着翅膀一般,“咻”的一下,闯进他的视线里。
“阿鱼!”
“我去……”楚鱼连忙丢下糖糕,翻出摊子,跑上前去,“燕枝!”
“小鱼儿!”
“小燕儿!”
小燕儿冲破牢笼,小鱼儿跃出水面。
燕枝伸出手,握住楚鱼的手。
“啧,不能这样……”
楚鱼举起他的手,直接将双臂高高举起。
燕枝同样张开双手,与他抱了个满怀。
见他二人毫不矜持地抱在一块儿,燕枝身后的谢仪与卞明玉对视一眼,都瘪了瘪嘴。
他二人都不由地吃醋,更遑论——
萧篡骑在马上,拽了一下马匹缰绳的同时,也拽了一下自己脖颈上的狗链。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别过头去,不去看眼前燕枝与旁人亲亲热热的场景,却又舍不得把目光从燕枝身上移开。
燕枝马上就要留在这儿了,他马上就要回梁都了。
看一眼少一眼,他舍不得。
市集前,燕枝与楚鱼抱了一下对方,然后就分开了。
两个人望着对方,都觉得惊奇。
“阿鱼,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啊。”
“真的吗?可是我都没有打喷嚏。”
“当然是真的啦,我……”
“你怎么回来了?”楚鱼压低声音,悄悄问他,“你又是逃出来的?这回能待多久?那边什么时候派人来抓你……”
燕枝笑了笑,拍拍他的胳膊:“放宽心,我这回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真的假的?”
楚鱼抬起头,正巧这时,卞明玉与谢仪都到了眼前。
燕枝笑嘻嘻道:“我来介绍一下!”
“这位是我最好的朋友,谢仪;这位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卞明玉。”
“这位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楚鱼。”
谢仪与卞明玉向他行礼:“楚公子。”
楚鱼学着他们的样子还礼:“谢公子、卞公子,久仰久仰。”
“彼此彼此。”卞明玉道,“原来这位就是做点心天下第一好吃,日后必定会将点心铺子开遍大梁,富甲一方的楚公子。”
楚鱼点了点头,也道:“原来这位就是富贵潇洒的卞公子,还有这位,才高八斗,日后必定能官任丞相的谢公子。”
“嗯……嗯?”
三个人眉头一皱,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些称号,未免太过夸张了。
“敢问你听谁说的?”
“你们听谁说的?”
三个人不由地转过头,指着燕枝。
——“他!”
——“他之前跟我说的!”
可燕枝已经背着他的小包袱,牵着糖糕,钻进了摊子里。
他熟练地从蒸笼里拿起一块红糖糕,又来到树下,拴着小毛驴的地方。
燕枝一边吃着糖糕,一边摸摸小毛驴背上的鬃毛:“花生糕,我回来啦!这阵子和楚鱼一起,有没有乖乖帮他的忙?听他的话?”
花生糕还是认得他的,甩着尾巴,怪叫了一声。
燕枝没忍住笑出声来。
也是这时,萧篡平复好心绪,翻身下马,来到楚鱼面前。
楚鱼看见他也来了,眼睛都睁大了:“陛下?”
“朕——”萧篡微微颔首,低声道,“送燕枝回来。”
“是……”楚鱼不敢置信地应了一声,想了想,连忙又问,“那燕枝……”
“燕枝不走了。”萧篡别过头去,似是不愿承认。
“那陛下……”
“朕会回去。”
“是。”
“你——”萧篡顿了顿,再次看向他,淡淡道,“朕与你,之前就见过。”
“是。”楚鱼颔首,“我是第三十个……”
“水晶镜的事情,朕不同你计较。”萧篡咬着牙,看着燕枝的身影,越发压低了声音,“你照顾好燕枝,有事情及时告诉朕,给你一千积分。”
楚鱼笑着,又应了一声:“是。”
应是这样应,谁让对方比他厉害呢?
不过等人走了,他是不是这样这样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才不会出卖燕枝呢。
萧篡似乎看出楚鱼的小心思,但也不跟他计较,走上前去,来到正给小毛驴喂草料的燕枝身边,弯下腰,轻轻地唤了一声:“燕枝。”
“唔?”燕枝回过头,瞧见是他,赶忙站起身来,“陛下。”
“我送你回……回甜水巷去,好不好?”
燕枝抿了抿唇角:“石雁镇我很熟悉,陛下送我回到这儿,就足够了。我可以和楚鱼一块儿回去的。”
萧篡不肯放弃:“那你的行李?”
“我的行李不多,可以自己回去的。”
燕枝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想和萧篡待在一块儿。
萧篡自然也看出来了。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静静地望着对方。
到了最后,竟是萧篡败下阵来。
“好。”萧篡颔首,“我回去,让谢仪和卞明玉留下陪你。”
“那他们两个怎么回去呢?”
都到了这个时候,燕枝惦记的还是两个好友。
他们和他一起坐船来,萧篡走了,他们就没船回去了啊!
是他把他们带来的,他当然要负责把他们平安送回去。
燕枝想得很有道理,看向萧篡的眼神很清澈,表情也很无辜。
教萧篡想发怒也无从发起,只能憋在心里。
“卞明玉本就是来南边探亲的,大概没这么快回去。”
“谢仪又不是傻子,渡口到处都是船,他自己随便找条船就能……”
萧篡顿了顿,最后还是妥协了:“朕会知会城中官员,让他们派船送他们回去。”
“是。”燕枝这才放下心来,“多谢陛下。”
萧篡最后道:“燕枝,当日歃血为誓,如今我亲自把你送回来了,也算是履约了。朕……我走了。”
燕枝颔首,俯身行礼:“恭送陛下。”
萧篡不死心,又说了一遍:“我走了。”
燕枝低着头,又应了一声:“是。”
“我果真走了。你若有事,便拿着放奴书,去城里找城中官员。”
“是。”
燕枝知道,萧篡是在等他。
等他说一些道别的话,等他挽留他,让他不要走。
可是……
燕枝说不出来。
一想到萧篡要走了,他马上就要自由了,他心里就忍不住高兴。
是真的高兴!
拉扯几番,萧篡到底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就算是一声道别、一句珍重也没有。
萧篡最后不舍地看了一眼燕枝,最后带着人马,转身离开。
谢仪与卞明玉俯身行礼,恭送陛下。
燕枝却直起身子,望着萧篡离开的背影,抬起手,捂了捂自己的心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口总是胀胀的。
里面装满了重获自由的欣喜,可这份欣喜几乎要冲破他的心口,教他晕头转向。
直到萧篡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燕枝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楚鱼:“今日的糖糕卖得怎么样?能不能早点卖完?我们早点回去准备晚饭?”
楚鱼笑着道:“你都回来了,还管糖糕做什么?随便送给别人就好了。”
“好。”
燕枝给两个好友送了两块糕,让他们尝尝,又帮楚鱼把剩下的糖糕送给附近摆摊的人,顺便告诉他们,自己回来了。
把糕送完,把蒸笼装上驴车。
燕枝带着三个好友,朝甜水巷的方向走去。
“我的院子不算大,也不算华丽,你们不要嫌弃我啊。”
“嫌弃你做什么?走,回家了!”
*
萧篡骑着马,带着亲卫,一路来到石雁镇前。
眼看着就要离开镇子了,萧篡忽然一拽缰绳,勒停马匹,回头看去。
过去几个月来,燕枝就住在这里。
未来几年、几十年,燕枝也会住在这里。
若是不出意外,这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燕枝。
自然,他可以不知会燕枝,自己过来偷看。
可与燕枝面对着面,这样说话,就只有这一回了。
萧篡思忖着,最后道:“尔等先行,朕……再留下看看。”
亲卫忙道:“陛下……”
“留两个人在外接应即可,其他人先行回城。”
帝王口谕,不容违抗。
众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策马离去。
萧篡翻身下马,将马匹缰绳丢给身后亲卫,又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
他还是想看看燕枝。
至少看到今晚,等燕枝睡下了,等燕枝卧房里的蜡烛灭了,他就走。
*
另一边。
燕枝带着三个好友先回了家。
临走时,他托付楚鱼照顾家里。
楚鱼也尽心尽力,不仅把花生糕接到自己家里养着,还把燕枝娘亲的牌位也接过去了,日日用热气腾腾的红糖糕供奉着。
楚鱼帮他把家门牢牢锁住,时时刻刻在隔壁看着,而且每隔几日,就过来帮他扫一扫地,擦一擦桌子。
因此,燕枝回到家里的时候,院子里干干净净,菜地里、石阶缝隙里,就连一根杂草都没有。
燕枝感动得眼泪汪汪的:“阿鱼,你真好,谢谢你。”
“客气。”楚鱼摆了摆手,“咱们俩可是结拜兄弟,你娘就是我娘,你家就是我家,都是应该做的。”
燕枝带着谢仪和卞明玉各处参观一下,他们自然不会嫌弃,反倒还挺喜欢他的小院子的。
没多久,日头高挂。
楚鱼煮了一锅肉菜粥,作为午饭,一行人简单吃了点。
简单歇一会儿,等日头不大了,他们便准备去市集上买点儿菜。
楚鱼作为厨子,走在最前面。
燕枝挎着篮子,带着两个好友,跟在他后面。
“买一条鱼,买两块豆腐,煮鱼汤喝。”
“要不要再买一只鸡?在院子里烤?”
“阿鱼,我还想吃煎肉饼,你做的可好吃了。”
燕枝掰着手指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这么久没吃楚鱼做的菜,他还有点儿想呢。
楚鱼无奈道:“要不要我上山打一头老虎,做给你吃?煎烤烹炸,每个花样都来一遍?”
燕枝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想得美。”
市集上,燕枝提着小竹篮,篮子里塞得满满当当的。
谢仪手里提着一刀肉,卞明玉手里也提着一条鱼。
燕枝低下头,看了看篮子里的东西,说:“还要买一坛酒。”
楚鱼严肃拒绝:“不行,你忘了你除夕那晚喝酒,围着屋子转圈跳舞的事情了?”
燕枝小声辩解:“忘记了。”
卞明玉也道:“上回在宫里给他送别,他也喝了酒,一点事情都没有。我出钱,我来买。”
“真的?”
“那是自然。”卞明玉道,“要是他耍酒疯,我和谢公子会拉住他的。再说了,我还没看过燕枝跳舞呢。”
“就是就是。”燕枝用力点点头,又道,“况且,今日可是大好的日子,比除夕还好。”
他们商议着要不要买酒的时候,萧篡就披着斗篷,站在日光照不见的角落里,静静地盯着燕枝。
原来……离开他,对燕枝来说,是需要庆祝的大好日子啊。
第60章 逗狗(一更) 枝枝逗狗,嘬嘬嘬~……
大好的日子, 如同过年过节一般。
楚鱼在剁肉,谢仪在劈柴。
燕枝则抱着菜篮子,蹲在院子石阶上, 教卞明玉择菜。
“就是这样,把发黄烂掉的叶子摘掉。”
“我知道。”卞明玉蹲在他面前, “我在家里也择菜。”
“唔?”燕枝抬起头,又惊讶又疑惑, “卞大人家也要择菜?”
“废话, 不然我和我爹吃什么?”卞明玉同样震惊。
“我的意思是……”燕枝想了想,“卞大人也会让你择菜吗?”
卞明玉摸了摸鼻尖, 神色不太自然:“有的时候,把我爹惹急了, 就要假模假样地择点菜,装得乖点。”
“噢。”燕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卞明玉很快转移了话题,轻声问:“你回到这里以后, 就不打算再走了?”
“嗯嗯。”燕枝用力点点头, “不走了。”
“唉——”卞明玉叹了口气,“那这次一别, 下回再见你, 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没关系的, 说不定……”燕枝笑了笑,“等过几年,我和阿鱼就把铺子开到都城里了。”
“也是,那就祝你日进斗金。”
“谢谢。”
两个人低下头,刚摘了两片菜叶,卞明玉又道:“前阵子,还在都城的时候, 有一日,我爹从宫里回来,忽然旁敲侧击地问我,想不想要一个兄弟。”
“啊?”
“我当时还以为,他老当益壮,要再给我生个弟弟呢。我当然是极力反对,大肆反对,还差点儿在家里上吊示威了。”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陛下想让他收你做义子。”
“如果是你的话,那就可以。”
燕枝弯起眼睛:“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卞明玉信誓旦旦,“我家里那几个弟弟都乱七八糟的,你又乖,又听话,给我做弟弟,我自然觉得好。”
“只可惜,你不做皇后,也不做我弟弟。”
“不要紧啊。”燕枝笑着道,“我可以不做皇后,但是做你的弟弟啊。这两个东西,又不是非要放在一起的。你和……萧篡,也是不一样的。”
“真的?”
“嗯。”燕枝点点头,“我们是好友,也可以是亲如兄弟的好友……”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一片小小的水花落在他们之间。
楚鱼叉着腰,站在灶台前:“你们两个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择个菜半天没弄好,我的肉馅都剁好了。”
“噢噢,马上。”
两个人这才回过神来,加快手上动作。
把买回来的菜择好洗好,放进盆里,交给楚鱼。
楚鱼是掌勺,对他们毫不客气。
“你,去切菜。”
“你,去和面。”
“你,去烧火。”
三个人也不敢反抗,乖乖去做事。
从天色晴朗的下午,忙活到日落西山的傍晚,四个人终于做出一桌子像模像样的菜来。
燕枝刚回来,院子好久没住人了。
他们在楚鱼家里做菜,做好了,就端到隔壁燕枝家里吃。
用人气冲冲霉气。
燕枝端着盘子,脚步轻快,穿梭在两个院子之间。
巷子里的邻居瞧见了,打趣他:“小燕儿一回来就要娶亲啊?这么隆重?”
燕枝歪了歪脑袋,笑着应道:“没有呀,只是接风洗尘而已。”
结果他每端一道菜,每出一次门,就有邻居这样问他。
燕枝回答得有点儿累了,嘴巴干了,干脆道:“对呀,我一次娶三个呢!”
对门的邻居大爷不敢相信:“这么多?”
燕枝翘起尾巴:“没错没错!”
下一刻,三个不同的声音,齐齐从院子里传出来——
“什么?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燕枝!你不要毁我清誉!”
“燕枝公子请慎言。”
燕枝对着大爷眨巴眨巴眼睛:“你听,是不是三个人?”
“是是是。”大爷竖起大拇指,“小燕儿,还是你厉害,比我们镇子上的大户人家都厉害。”
“哈哈哈!”
燕枝笑出声来,把手里的煎肉饼分给大爷两块,就端着盘子进去了。
进进出出,来来回回。
糖糕甩着尾巴,始终跟在他身后。
大概走了有七八趟,案上就摆满了饭菜。
燕枝拿出碗筷,摆在桌上,请三位好友落座。
“请坐!”
放好碗筷,刚准备坐下,燕枝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好像少了点东西。
“酒!”燕枝放下碗筷,朝外跑去,“我去拿酒!”
楚鱼在他身后喊:“就在灶房里,再拿几个碗过来。”
“知道了!”
燕枝飞似的跑出院子,远远地应了一声。
糖糕见他跑了,也连忙跟上。
燕枝跑进楚鱼家的灶房里,拎起酒坛,又数了四个酒碗,又飞似的跑回去。
此时日头已经下山,天色渐晚,巷子里其他人家也都各自回去吃晚饭了。
只是巷子尽头,似乎有一道人影晃了一下。
燕枝脚步一顿,皱起眉头。
就在这时,糖糕也朝着那边“汪”了两声。
巷子尽头,分明有人。
燕枝回过神来,轻轻踢了一下糖糕的屁股:“不要紧,别管他,我们走。”
“嗷——”
燕枝帮楚鱼把院子门掩好,就回了自己家。
“来了!来了!我来了!”
楚鱼纠正他:“是‘酒来了’,不是你来了。”
“我也来了!”燕枝笑嘻嘻的,大声宣布。
他把酒碗分给三个好友,打开酒坛上的封布,给他们倒酒。
“好了。”谢仪拽了拽他的衣袖,“不用倒了,坐下来吧。”
“好。”
燕枝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似是有些不太习惯,左顾右盼的。
谢仪给他夹了一筷子肉饼:“怎么了?”
燕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还是我头一回坐主位呢。”
原来,坐在这个位置上,是这样的视角。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个好友的神色,妥帖地照顾到每一个好友。
真好。
这里是他的家!他是这个家的主人!这些好友都是他的客人!
从早晨到现在,燕枝一直都是笑着的。
案上烛光昏黄,映入他的眼里,却亮晶晶的。
燕枝跪坐在案前,不太熟练地招呼好友吃菜喝酒。
“吃这个,这个可好吃了。”
“还有这个。”
吃得差不多了,他便双手捧起酒碗,对着楚鱼,直起身子。
“阿鱼,多谢你。”
“多谢你一直帮我照顾花生糕、帮我打扫屋子、帮我祭拜娘亲,现在还帮我做了一桌子吃的。”
“客气什么?”楚鱼端起酒碗,朝他举了举,“我们俩谁跟谁?你不是我弟弟嘛?”
“嗯。”
燕枝点点头,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
镇子上人家自酿的米酒,一点儿都不辣,喝下去甜甜的,很好喝。
燕枝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对着谢仪。
“谢公子,也多谢你。”
“多谢你给我带糖糕吃,多谢你给我讲故事,多谢你一路送我到南边。”
“不必客气。”谢仪微微颔首,“论起来,也是我要多谢你。”
燕枝喝完这碗,又给自己倒满。
卞明玉知道轮到自己了,自信满满地端起酒碗,直起身子。
他甚至抢在燕枝之前,和他同时开了口——
“多谢卞公子。”
燕枝不由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卞明玉笑出声:“你继续,我不打岔了。”
燕枝抿了抿唇角:“多谢你教我下棋,多谢你给我话本看,多谢你……多谢你打岔我,害得我都忘记要说什么了!”
卞明玉笑得更高兴了。
燕枝最后端起酒碗:“总而言之,要谢谢在座的所有好友!”
分明只有三个人,却被他喊出了三十个人的架势。
“不必客气。”
四人同饮一碗。
楚鱼提醒他:“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又跳舞了。”
“知道了。”燕枝把酒碗放在案上,把跪坐变成盘腿坐着,认真地点了点头。
卞明玉问:“你不是说,他酒量不好吗?我看挺好的啊,先前在宫里他都没喝醉,现在连喝四碗也没事。”
楚鱼道:“大概是他自个儿偷偷练了,反正去年除夕……”
话还没完,燕枝打了个嗝。
“嗝——”
三个好友都皱起眉头,定定地看着他。
燕枝笑着,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一个扫过:“我没事,只是有点儿饱。”
他捂着肚子,里面全是米酒,晃一晃,似乎还有水声在响。
燕枝支着手,撑着头,脸颊泛红,目光迷离,小声嘀咕:“谢谢我的好友,谢谢各位。”
“谢谢各位不嫌弃我,带我玩儿。”
“要是没有你们,我早就向萧篡妥协了。”
要不是惦记着楚鱼,要不是知道楚鱼还在石雁镇里等他,他早就破罐子破摔,想着在哪里都是一样活,直接留在宫里了。
要不是谢仪教他书上的道理,要不是卞明玉教他下棋看书,他会无聊死的。
要是没有他们,他早就死在大梁宫里了。
燕枝双手捧着脸,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们,最后道:“我的好友都特别特别好,天下第一好!”
楚鱼拍拍他的肩膀,轻轻晃了晃。
“你又喝醉了?”
“没有啊,我很清醒。”
燕枝扑上前去,抱住他的胳膊,靠在他身边。
“特别清醒!特别好的楚鱼!”
“我何德何能,竟然能结识三个这么好的好友?”
“我真走运,我一辈子的幸运,都花在遇见你们上了。”
燕枝一边搂着楚鱼,一边又朝谢仪和卞明玉伸出手,将他们也紧紧搂住。
“我的!我的好友!都是我的!”
三个好友对视一眼。
虽然无奈,但还是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脸。
“好了好了,知道我们好了,不用一直说。”
“是你的,是你的。”
忽然,卞明玉问:“那我们三个里,谁最好?”
“啊?”燕枝直起身子,神色懵懂。
卞明玉不肯放过他:“谁啊?谁最好?”
“这……”燕枝迟疑,“这这这……”
楚鱼和谢仪也低下头,好奇地看着他。
燕枝伸出一根手指,在他们中间转来转去:“就是……”
最后,燕枝吸了吸鼻子。
“好困啊……为什么忽然这么困?你们谁在酒里下药了?”
燕枝喃喃地问了两句,身形晃了晃。
紧跟着,他整个人往前一扑,趴在了案上。
他睡着了!
*
四个人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一直到了半夜。
三个好友都喝了不少,燕枝趴在案上装睡,结果趴着趴着,真的睡了一觉,反倒是醉得比较轻的。
燕枝把谢仪与卞明玉送进自己的卧房,让他们躺着歇息,又扶着楚鱼,送他回家去。
楚鱼轻轻推开他,朝他摆了摆手:“我没事。他们两个占了你的床,你睡哪儿?”
“我可以打地铺。”
“现在天还不算热,小心风寒。”
“那我就睡糖糕的狗窝。”
“傻瓜。”楚鱼无奈,“你回去洗漱一下,换身衣服,过来和我一块儿睡。”
“知道了。”
燕枝把他送回房里,正准备回去,忽然感觉头有点儿晕,便扶着自己家的门框,在门前石阶上蹲下了。
糖糕也在他身边坐下,让他靠着自己。
米酒喝多了,还挺上头的。
缓一会儿。
就在这时,巷子尽头的黑影又晃了一下,似是想要上前。
可糖糕一声“嗷呜”,直接让黑影停下了脚步。
燕枝摸摸糖糕的脑袋:“大家都睡了,不许嗷嗷乱叫。”
“嗷……”
燕枝笑了笑,抬起头,看向巷子尽头。
他知道那边的人是谁。
他白日里就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只是他不想理会这个人,所以他没有戳穿。
可是现在……
酒劲上了头,燕枝忽然有了兴致。
他伸出手,对着黑暗那边,勾了勾手指。
“嘬嘬嘬——”
黑暗里一片寂静,仿佛空无一人。
可是燕枝不肯收手,他歪了歪脑袋,勾起唇角,继续朝那边勾手指。
“嘬嘬嘬——”
“萧篡,过来。”
就像之前萧篡对他做的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