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水巷里, 一片漆黑。
只有燕枝挂在门前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
烛光落在燕枝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晚风吹过, 拂动燕枝散乱的发丝与衣袖。
他蹲在石阶上,倚靠着高大的黑狼, 扬起下巴,脸颊绯红, 目光迷蒙, 固执地朝巷子尽头勾勾手指。
“嘬嘬嘬——”
奇怪。
萧篡不是说自己是狗吗?萧篡不是说要给他当狗吗?
萧篡既然偷偷躲在巷子里,既然一直在偷看他, 现在他喊萧篡过来,他怎么不过来?
燕枝皱着小脸, 想不明白。
难道是他感觉错了?萧篡早就回去了?巷子尽头里躲着的,只是一只野狗?
野狗他也不怕,他可养着一头狼呢!
燕枝骨子里那股执拗劲儿上来了, 他往后一靠, 坐在石阶上。
他不走了!
不管是野猫,还是野狗, 他就守在这儿了。
他非要看看, 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直跟着他!
其实,燕枝的感觉没有错。
萧篡没有回去。
他就站在巷子尽头,把自己掩藏在黑暗之里。
他一直跟着燕枝,跟着燕枝去买菜买酒,跟着燕枝忙前忙后的。
燕枝买菜的时候,他就跟在后面,生怕燕枝摔了。
燕枝喝酒的时候, 他就站在围墙外面,生怕燕枝喝醉。
燕枝……
燕枝同邻居大爷说笑,说自己娶了三个的时候,他就躲在巷子里,听得真真切切。
燕枝有了三个好友,那他算什么?
就算是做小,燕枝也想不到他。
萧篡躲在巷子尽头,不敢让燕枝看见自己,活像一只……
几个月前,他在这儿找到燕枝的时候,燕枝说他是老鼠。
事到如今,他竟真的变成一只老鼠了,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躲在日光照不见的角落里,暗中窥伺着燕枝的笑靥,暗自嫉妒着能和燕枝同桌吃饭的所有人。
他嫉妒,他愤怒。
可燕枝在巷子里来来回回,目光稍微从他藏身的角落里扫过,他忙不迭又躲了回去。
他害怕,他担忧。
害怕自己会坏了燕枝的兴致,害怕燕枝发现他没走,会笑不出来。
他知道,燕枝在宫里喝不醉,是因为宫里有他在,燕枝时时刻刻都戒备着,防范着他。
如今燕枝出了宫,他又走了,燕枝在自己家里喝醉了,他自然不怕。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
萧篡原本想着,等燕枝睡下了,他也就走了。
可是现在,燕枝就坐在石阶上,朝他勾着手指,叫他过去。
萧篡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却又在即将走出黑暗的时候,不自觉停下脚步。
他倒不是介意“嘬嘬嘬”这个喊人的方式。
他早就打定主意了,要做狗,只要燕枝愿意喊他,怎么喊都行。
但是他不敢确定,燕枝是在叫他吗?
燕枝是喝醉了吗?
他是不是不该过去?
万一坏了燕枝的兴致怎么办?万一吓到燕枝怎么办?
直到燕枝喊了他的名字——
“萧篡,过来。”
萧篡的眼睛簇地亮了起来。
是,燕枝是在喊他!
燕枝知道他在这儿!
萧篡欣喜若狂,忙不迭整理了一下衣襟,快步上前,激动得几乎要用上四条腿一起跑。
“燕枝,燕枝!”
萧篡来到燕枝面前,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一双眼睛亮着幽幽的光,殷勤又恳切地望着他。
燕枝见自己的召唤终于有了回应,很是满意。
他撑着头,看着萧篡,故意喊了一声:“萧篡?”
“是我。”萧篡笑着应道,“燕枝,是我。”
“嗯……”燕枝撑着头,歪了歪脑袋,认真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走了吗?”
“还没走……”萧篡解释道,“还没来得及走。”
燕枝看模样是醉了,说的话也带着醉意,但不知为何,头脑却清楚得很。
他问:“你白日里就说要走,走到半夜还没走出去?”
“是。”萧篡顿了顿,想出一个无比拙劣的借口,“迷路了。石雁镇太大,我迷路了。”
“蠢货。”燕枝轻轻地笑了一声,“在镇子里都会迷路,你是个大、蠢、货。”
萧篡竟也直接承认了:“是,我是蠢货,我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货。”
“那你迷路迷到我家门口来了?”
“是,我迷路……”
话还没完,燕枝就直接打断了。
“胡说八道。”
“你明明就是在故意跟踪我。”
“我早就发现了!”燕枝大声宣布,“你身上的狗味这么重,我早就闻到了!”
“是吗?”萧篡低下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他身上的气味,有这么重吗?
燕枝捏着鼻子,在他面前挥了挥衣袖,一脸嫌弃,毫不留情道:“臭死了!”
“我知道了。”萧篡低声道,“我回去就洗漱,洗得干干净净的,不会再有味道了。”
“那也不用。反正你马上就要回都城了,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
“会再见的。”萧篡偏执地盯着他,“我们以后会再见的。”
燕枝瞪圆眼睛,努力做出凶狠的模样来:“不许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是。”
萧篡垂下眼睛,等再抬起头时,又变回刻意的温顺模样。
他乖的,他很乖。
“不会再见,不会再见,我和你不会再见面了!”
燕枝一连重复了三遍。
紧跟着,他忽然伸出手,用力拍了拍身边的门框。
“你看!你看见没有?”
“看见了。”萧篡颔首,“是门框。”
“什么门框?这是我家!”燕枝一脸认真,“我家!我的家!我自己一个人的家!”
萧篡抬起头,望了一眼不算很大,甚至有点儿破旧的木门,又低下头,目光仍旧落在燕枝绯红的脸颊上。
燕枝真的醉了。
但也是因为他醉了,所以他……
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燕枝正色道:“这里是我的家,我花钱买下来的家,我有文书,文书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这里不是你的营帐,更不是你的大梁宫。”
“我以后会一直、一直、一直住在这里,住到我腻了为止。”
“但就算我住腻了,我也不会再回大梁宫去了,我再也不会回去找你了。”
“萧篡,你懂得吗?”
萧篡闭了闭眼睛,无比艰难地点了点头:“我懂得。”
“你不懂。”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我在外面吃点苦头,没钱花了,就会回去找你?”
“你是不是还以为,只要你躲在角落里偷偷看我,假模假样地学乖装乖,隔一阵子过来看看我,我就会被你感动得痛哭流涕,然后回去找你?”
“没有……”萧篡望着他,低声道,“燕枝,我没有。”
燕枝却斩钉截铁:“你就有。”
“没有的。”
燕枝轻嗤一声:“但是你想得美。”
“我有家了,有住的地方了,不需要你来给了。”
“我也有好友了,有相互扶持的人了,再也不需要你了。”
萧篡望着他,红了一双眼睛,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懂得,我知道。”
萧篡低下头,强自忍住喉间哽咽的哭腔。
“我知道……”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燕枝不再需要他了。
过去十年,他是燕枝的救命恩人,是燕枝唯一的好友,更是燕枝唯一的爱人。
燕枝喜欢他,依赖他,再加上没有地方去,才一直留在他身边。
他也知道,自己脾气不好,说话难听,行事粗暴。
唯一的优势,就是他比谢仪、比卞明玉都更早认识燕枝。
所以他嫉妒,他恐慌。
他害怕燕枝看穿他的真面目,又忍不住,一遍一遍地用自己的真面目去试探燕枝。
他一面试探燕枝,一面又害怕燕枝跑了。
直到现在,恩人的位置被楚鱼占了,好友的位置被谢仪和卞明玉占了。
他终于得到了自己应得的下场。
燕枝不要他了。
燕枝再也不会要他了。
萧篡抬起头,眼眶通红。
而燕枝正站在自家门前,拍着门框,一脸自信地向他介绍自己的家。
“虽然我的院子不如大梁宫大,但是我一个人住,也足够了。”
“虽然不如大梁宫的宫殿豪华,但是里面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我自己布置的。”
“虽然……虽然床铺不大,但是睡得特别舒服。”
烛光笼罩下来,照在燕枝身上,照亮燕枝面前的一片小地方。
燕枝低下头,忽然发现,他每说一句话,萧篡的眼睛就红上一分,萧篡的双手就颤抖一下,萧篡的脊背就弯下去一寸。
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意,忽然涌上他的心头。
看见萧篡这副模样,他真的……
好高兴,好高兴!
终于终于,不是他跪在萧篡面前,求萧篡恕罪了。
现在是萧篡跪在他脚边。
燕枝笑着,眉眼弯弯,眼底却带着他从未在旁人面前展露过的小小恶意。
他看着萧篡,故意说:“虽然邻居不多,但是个个都比你好,他们比你和气,比你善良,比你好说话。”
“我自己给自己选的家特别好!”
“萧篡,我再也不会回去了,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看着萧篡掉下眼泪的模样,燕枝双手叉腰,笑得更灿烂了。
不久之前,萧篡在剧情回溯里也哭了。
只是那时候的燕枝太过清醒,太过害怕,都没敢仔细看。
现在他借着酒劲,借着头顶烛光,仔细看看萧篡。
燕枝忽然觉得,真有意思。
原来欺负一个人,这么有意思。
原来看一个人哭,这么有意思。
难怪萧篡从前总喜欢欺负他。
燕枝想,他好坏啊!
他就是这么坏!他是一个坏坏的燕枝!
萧篡仍旧跪在阶前,看向燕枝的目光虔诚又悲戚。
忽然,燕枝再次弯下腰,在他面前坐下。
萧篡眼睛一亮,还以为是燕枝心软了,试着凑近一些,唤了一声:“燕枝……”
可下一瞬,燕枝却道:“哭什么哭?”
“我……我又没有打你,又没有骂你。”
“萧篡,你太吵了!不许哭了!”
又下一瞬,燕枝随手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按在萧篡的面庞上,要往他的嘴里塞。
“给你吃一颗奶糖,别哭了。”
萧篡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是了,他之前就是这样对待燕枝的。
把燕枝惹哭了,他随手塞给燕枝一块奶糖,以为这样能哄好。
把燕枝冤枉了,他随便派宫人给燕枝送一碗甜牛奶,等燕枝喝完了,再若无其事地回来。
萧篡喉头一哽,眼泪淌得更厉害了。
他不该……他不该……
燕枝把石子按在他的唇边,凶巴巴地对他说:“别哭了,还哭!再哭就没有泡芙吃了,一整年都没有泡芙吃。吃!”
从前萧篡就是这样对他的。
现在他这样对萧篡,也不算特别坏吧?
萧篡沉默片刻,最后偏过头去,微微张开嘴巴。
他抬起头,目光始终落在燕枝脸上。
他冰冷的双唇贴在燕枝的指尖上,衔走燕枝手里的石子,最后将石子压在舌根下面。
石子上沾着尘土沙粒,味道很苦很涩。
萧篡却不由地想,从前燕枝吃的奶糖,是不是也是这个味道的?
他本该好好哄哄燕枝,本该好好承认自己的错,可他却只是用两颗奶糖就打发了燕枝。
这些都是他该受的。
燕枝双手捧着脸,看着他把石子含进嘴里,迷迷瞪瞪地笑出声来。
萧篡望着他,也朝他咧开嘴,讨好地笑了笑。
“燕枝,现在高兴吗?”
“嗯。”燕枝点点头。
燕枝高兴就好。
萧篡甚至低下头,想再找两块石头,一起含着。
但很快的,燕枝再一次皱起小脸。
察觉到燕枝又不高兴了,萧篡连忙抬起头,问:“怎么了?还有哪里不好的?”
燕枝垂下眼睛,望着他单膝跪地的姿态:“你之前跪下,都是两条腿跪下的,现在只有一条腿。”
“是我的错。”萧篡回过神来,连忙把另一条腿也放下了,“是我的错,燕枝,别生气,我跪好了。你看,我跪好了。”
燕枝这才满意,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萧篡笑着问:“燕枝,还有什么想让我做的?想对我做的?都可以做。”
“嗯……”燕枝想了想,最后伸出两根手指,抵在萧篡的下巴上,轻轻挠了挠,“嘬嘬嘬?”
从前在太极殿里,萧篡当着一众近臣的面,就是这样对他的。
所以燕枝也想这样。
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萧篡面上笑意不改,仍是虔诚地笑着:“对,就是这样,想对我做什么,就对我做什么。”
燕枝笑得越发张扬,逗狗的声音也一刻不停:“嘬嘬嘬——”
下一刻,萧篡张了张口——
“汪……”
燕枝眸光一亮,惊喜地看向萧篡。
见他高兴,萧篡盯着燕枝,又低低地喊了两声:“汪?汪!”
只要迈过这道门槛,一切就都容易很多。
他是狗宫中浩羔楞陶陶啊!他是燕枝的小狗!
燕枝与萧篡面对着面,一个站着,一个跪着,都在笑着。
黑暗之中,似乎有一条黑漆漆、毛茸茸的尾巴,出现在萧篡身后,左右上下,使劲摇晃。
燕枝醉眼朦胧,只当是自己看错了。
他学着萧篡从前逗他的模样,逗了萧篡一会儿。
没多久,燕枝觉得累了,便收回手,准备起身离开。
“萧篡,我们扯平了,你走吧。”
“别……”
萧篡心中一惊,从被燕枝逗弄的喜悦中清醒过来,连忙握住他的手。
“燕枝,别……别走……”
“还没扯平!不能扯平!”
“你还可以逗我!还可以逗狗!”
萧篡轻轻握着燕枝的手,微微抬起下巴,再次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下巴上。
他刻意放轻了声音,像是诱哄:“好玩的。燕枝,来逗我。”
燕枝兴致缺缺,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不好玩,萧篡,你一点都不好玩。”
“好玩的!”萧篡越发放轻声音,“我好玩,特别好玩。燕枝,来玩我,好不好?”
“不要。”
燕枝毫不留情地收回手,萧篡仍旧跪在原地,期盼地望着他。
忽然,燕枝又开了口:“萧篡,你对我这样百依百顺,是不是想让我这样——”
萧篡疑惑:“燕枝?”
燕枝笑着,轻声道:“‘陛下是大好人,我喜欢陛下,特别喜欢,非常喜欢,天下第一喜欢。’”
终于听见熟悉的话语,萧篡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下一刻,燕枝从怀里拿出那块水晶镜,戴在眼睛前面,又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头顶。
“萧篡,看——”
萧篡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燕枝的头顶,原本空空荡荡的好感条,一瞬间,被鲜红填满了!
萧篡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定定地望着燕枝。
填满了!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满了!
燕枝重新喜欢上他……
可就在这时,燕枝指着头顶的手指,横在空中,慢慢地、慢慢地、往左边挪动。
红色的好感条,顺着他的手指,慢慢往后退。
萧篡的心,瞬间又沉到了最底下:“燕枝……”
“唔——”燕枝举着手指,左右来回挪动。
连带着他的眼珠子、他的脑袋,也跟着左右来回摇晃。
“我喜欢陛下。”
“我讨厌陛下。”
萧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最后,燕枝拍着手,笑出声来。
“哈哈,萧篡,你是天底下最蠢最蠢的蠢货!”
第62章 悔恨 不许,野狗不许进家门……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为‘一百’, 好感阶段为‘深爱’。”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为‘负一百’,好感阶段为‘憎恶’。”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为……为……九十……负九十……零……”
进进退退,来来回回。
燕枝戴着单片细框眼镜, 端坐在石阶上,一只手撑着头, 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在眼前左右挪动。
鲜红的好感进度条, 随着燕枝指尖移动, 来回进退,瞬息万变。
一时间, 好感条几乎被他玩出残影,好感播报系统也几乎被他弄得卡壳崩溃。
“该角色……该角色……”
在震耳欲聋的播报声里, 萧篡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动作,跪在燕枝面前,双手青筋暴起, 紧紧攥着燕枝的衣袖, 双眼猩红一片,死死盯着燕枝的脸。
姿态卑微低下, 目光哀求恳切。
他哭了, 哭得双手颤抖, 肩膀颤抖,哭得整个人都在发颤。
哭得声音发颤:“燕枝……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对我……”
可燕枝就坐在他面前,不为所动,挥舞着手指,继续指挥好感度条,如同挥舞着逗狗的树枝一般。
燕枝撑着头,不自觉歪了歪脑袋, 脸颊泛红,眼里带笑。
他知道自己在恶作剧,也知道自己在欺负萧篡。
给萧篡一点儿希望,再狠狠地让他失望。
他喜欢过萧篡,了解自己喜欢萧篡时的心情,雀跃又欢喜,忐忑又不安。
假意生出这样的心情,并不算很难。
飞快地收回这样的心情,就更简单了。
燕枝就是靠这个法子,操纵好感度的。
他多坏啊,他甚至把萧篡欺负哭了呢。
燕枝看着萧篡,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心情颇好地弯了弯唇角。
最后,在满天的好感播报声里,摇晃着脑袋,轻轻地哼起小曲儿来。
好玩儿。
他就是喜欢捉弄萧篡。
萧篡听见曲声,怔愣片刻。
紧跟着,他回过神来,非但不恼,反倒收住了眼泪。
他望着燕枝,见燕枝在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不就是燕枝捉弄他吗?不就是燕枝玩他的好感度吗?
有什么好哭的?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早就是负数了,燕枝早就说讨厌他了。
是他求燕枝玩他的,是他求燕枝对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现在燕枝愿意留下来跟他玩玩儿,燕枝愿意逗逗他,跟逗猫逗狗似的。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在意的,应该是燕枝,而不是燕枝对他的好感度。
好感度算什么?不过是一管红颜色的东西,再加上一串数字罢了。
燕枝是好感度的源头,燕枝才是最要紧的。
不能再哭了,再哭就惹得燕枝厌烦了。
萧篡这样想着,赶忙拭去面上泪痕,想着朝燕枝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这个笑他对着铜镜练了很多遍。
是好看的,燕枝一定会喜欢的。
可是,没等他笑出来,燕枝就用指尖挠了挠他的下巴,打了个哈欠。
燕枝扶着门框,再次准备站起身来。
萧篡连忙拉住他的衣袖:“燕枝,再玩一会儿……再玩……”
“我有点儿困了。”燕枝站在他面前,垂下眼睛,瞧着他,淡淡道,“有点儿累,还有点儿头晕。”
此话一出,萧篡便下意识松开了手。
柔软的衣袖从他指尖拂过,萧篡很快就反应过来,也要跟着站起来。
“那我送你回去睡觉,我送你……”
“不许。”
萧篡愣了一下,双腿还屈着:“什么?”
燕枝一脸认真,用手指着他,命令道:“不许。”
——“野狗不许进我家的门。”
燕枝分明喝了酒,可从水晶镜里透出来的目光,却严肃认真。
萧篡怔愣片刻,回过神来。
是,他是野狗。
燕枝还没有说要养他呢。
野狗会打翻锅碗,会弄乱菜地。
寻常人家,都是不许野狗进门的。
萧篡颔首,低声道:“好,不进去,我不进去。燕枝,你进去歇息罢。”
萧篡站起身来,却因为站在阶下,又有意屈着腿,始终比燕枝矮一些。
他抬起头,望着燕枝,又问:“燕枝,你的头疼不疼?我换两颗醒酒药给你吃好不好?或者我换一碗甜牛奶给你喝……”
“不要……”燕枝摇了摇头,转身便走,“我不吃药,不吃药!”
萧篡正准备追上去,可脚一抬,正好踢在门槛上。
方才燕枝对他说的“不许”,尚在耳边萦绕。
他不敢,不敢再违抗燕枝的命令。
于是他收回了脚,连忙喊道:“甜牛奶!燕枝,甜牛奶好不好?我换甜牛奶给你喝……”
“也不要!”燕枝大步往家里走,一下一下地踢着衣摆,大声宣布,“不要!”
“燕枝,是甜的……好喝的……”
“不好喝。”燕枝停下脚步,回过头,最后瞧了萧篡一眼,正色道,“是苦的,不好喝。”
一瞬间,阴云乍破,皎洁的月光落在燕枝身上。
月色洗去燕枝脸颊上的红晕,把他的眼睛照得清凌凌的。
就好像……就好像燕枝根本没有喝醉一样。
他望着萧篡,认认真真地重复一遍:“萧篡给的甜牛奶是苦的,不好喝。”
说完这话,燕枝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萧篡站在原地,张了张口,再也说不出挽留的话。
他目送燕枝回了卧房,看着燕枝的身影在卧房窗纸上晃了一下,他推了推榻上的人,小声说:“谢仪、明玉,躺进去一点。”
最后,他和着衣裳,在榻上躺下。
燕枝睡下了。
萧篡却如同石像一般,站在门前,久久回不过神来。
是苦的。
燕枝说甜牛奶是苦的。
但究竟是牛奶苦,还是萧篡这个人让他觉得苦,他们心里都清楚。
萧篡想,是,燕枝说的没错。
他是个蠢货,他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货。
他早该明白了,什么人物面板,什么角色偏好,什么好感面板,全都是假的。
好感面板取决于燕枝。
角色偏好取决于他。
燕枝喜欢他的时候,不管是奶油泡芙,还是奶油蛋糕,就算是一块小小的巧克力,燕枝也喜欢。
燕枝喜欢的是他,进而喜欢这些东西。
可他总是在欺负燕枝之后,把这些东西作为补偿,随手丢给燕枝,用来填满燕枝的好感度。
他错了,是他错了。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过分关注燕枝的好感面板,他不该仗着燕枝对自己满满当当的好感度,有恃无恐,为所欲为。
是他太过关注好感面板,把燕枝忽略了个彻彻底底。
几千个世界的经历,教他高高在上,教他不可一世,教他习惯于俯视一切。
所以在他遇上燕枝的时候,他还是这样对待燕枝。
他早该明白的,燕枝喜欢的是他,不是他给的泡芙。
他喜欢的是燕枝,不是燕枝对他的好感度。
是他蠢,是他笨,是他……
他不该……
萧篡握着门框,几乎要将门上木头掰断。
但他很快又回过神来,这里是燕枝家,这是燕枝家的门。
他不能搞破坏,燕枝会生气的。
他只能收回手,攥紧拳头,狠狠砸了一下自己还带着伤口的手臂。
伤口裂开,鲜血洇透细布与衣袖,在夜色之中,并不明显。
萧篡忽然无比悔恨。
燕枝与他,原本是那样好的开局,却被他弄成现在这样。
直到此时,萧篡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傲慢、偏执与高高在上。
他终于明白,自己最应该悔恨的是什么。
萧篡静静地伫立在门外。
风吹过,吹得他面庞一片冰冷。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愿伸手去摸。
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院子里,忽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燕枝……”楚鱼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人呢?不是让你洗漱好了,来我这边睡吗?你人呢?不会睡在院子里了……”
楚鱼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前,抬起头,猛然撞见萧篡,冷汗“唰”的一下就下来了,酒也醒了几分。
萧篡立在门外,缓缓转过头,看向楚鱼。
他身上满是尘土,面上还带着眼泪,冷不丁出现在阴暗的巷子里,可怖得很。
楚鱼抹了把脸,喊了一声:“陛下……”
下一瞬,萧篡竟侧过身子,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进去罢。”
“我……”
“进去罢。”萧篡淡淡道,“他不让我进去,你进去看看。”
“是……”楚鱼自然知道他说的人是谁,应了一声,“是。”
楚鱼扶着墙,竭力克制住东倒西歪的冲动,大步走进燕枝家里,来到燕枝的卧房。
只见小小的床榻上,硬是睡下了三个人。
谢仪与卞明玉挤在靠墙的位置。
燕枝蜷着身子,蜷在最外面,只消一翻身,他就会掉下去。
楚鱼扑到榻前,轻轻晃了晃燕枝的肩膀,喊了两声:“燕枝?燕枝?”
“唔……”燕枝闭着眼睛,闷闷地应了一声。
“你……”楚鱼想跟他说些什么,但想了想,还是罢了。
他估计也听不懂。
楚鱼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撸起衣袖,先把燕枝搬下来,放在椅子上坐着,又拽着谢仪和卞明玉的胳膊腿儿,让他们掉个方向。
床不大,他们四个人,竖着躺肯定躺不下,只有横着躺,脚悬空没事儿,反正也就睡这一夜。
楚鱼是不敢把燕枝扛起来,带回自己房里。
毕竟……有条疯狗在外面守着呢。
楚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个人重新摆好,让床上空出半边位置。
“成了。”
他拍了拍手,回过头,看向燕枝。
燕枝正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睡得正香。
楚鱼无奈地叹了口气,又伸出手,认命地把他扶起来:“你也上床来睡罢。”
他没忍住小声抱怨:“你也是真有本事,找了头疯狗给你看家护院。”
不知道是不是楚鱼的错觉,他好像听见,燕枝笑了一声。
“还笑?还敢笑?”楚鱼皱眉,“就是你招惹来的疯狗,你还敢笑?”
楚鱼把燕枝丢在榻上,给他垫上枕头,盖上被子。
就在楚鱼准备离开的时候,燕枝忽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燕枝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声:“睡吧。”
“啊?”楚鱼疑惑。
“你也在这儿睡吧。”燕枝翻了个身,小声道,“狗不敢进我的院子,你在我这儿是平安的。你要是出去,说不定会被狗咬。”
“好。”楚鱼应了一声,也在他身边躺下,“原来你没睡着啊?”
燕枝哼唧道:“睡着了……马上就睡着了……”
“燕枝,你是真有本事。”楚鱼没忍住,又感叹了一遍,“他可是控制中心积分最高的穿越者。当年他还是世界角色的时候,控制中心前后派了百来个攻略者过去,都没把他拽下来,你一出手,直接……”
燕枝拽着被子,盖过头顶,最后翻了个身,背对着楚鱼。
他不想听,他才不想听。
第63章 离开 命令疯狗,马上离开!
翌日清晨。
三两只小燕儿扑腾着翅膀, 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啄着散落的小石子。
日头初升,日光和煦, 透过窗纸,暖洋洋地照在燕枝脸上。
燕枝躺在榻上, 皱起小脸,“哼哼”了两声, 抱着被子, 往边上翻了个身。
床铺很大,他身边的空位也很多, 可是……
为什么他的脚是悬空的?好酸好麻,踩不到实处。
燕枝蜷起身子, 把自己缩成一团,在榻上滚来滚去转圈圈。
“呜呜……脚……”
楚鱼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小燕儿, 你搁这儿拉磨呢?”
燕枝没醒, 继续哼唧:“脚……我的脚……”
“脚在这儿呢。”楚鱼上前,随手抄起一根痒痒挠, 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脚, “这儿呢, 不多不少,两只都在。没变成没脚的小鱼,也没变成全是脚的蜈蚣,还是小燕儿。”
“唔……”燕枝蹬了蹬脚,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迷迷瞪瞪地喊了一声, “阿鱼。”
“嗯。”楚鱼问,“你怎么样?头还晕吗?”
“还好。”燕枝扑腾着从榻上爬起来,使劲摇了摇脑袋,“现在晕了。”
“晕了就别摇了。”楚鱼无奈。
“噢。”燕枝环顾四周,“谢公子和卞公子呢?”
“他们早就起来了,在外面吃早饭呢。”
楚鱼朝他伸出手,燕枝握住他的手,借力下榻。
燕枝问:“那……”
“走了。”
不必燕枝开口,楚鱼就知道他要问什么。
“我一早起来,看见院门关着,外面没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嗯。”燕枝点点头,小声道,“阿鱼,麻烦你了。”
“有什么可麻烦的?”楚鱼拍着胸膛,信誓旦旦道,“我又不怕他。看哥哥这身板儿,我们当厨子的,别的不行,就是臂力很强。他要是再敢来欺负你,我抡圆了胳膊,给他——”
“一耳刮。”
燕枝笑得眉眼弯弯,抬手接住楚鱼的“一耳刮”,和他击了个掌,最后和他一块儿走出卧房。
谢仪与卞明玉果然在院子里,就坐在小板凳上吃早饭。
今日楚鱼没出摊,也懒得下厨,他们去镇子里的点心铺子里买了点吃的回来。
见燕枝起来了,卞明玉便笑着打趣他。
“掉进酒坛的小燕儿扑腾起来了?”
谢仪也笑着对他说:“别理他,快过来吃点东西。”
“好。”燕枝笑着应了一声,走到水井边,先打了半盆水。
他漱了口,又擦了把脸,端起木盆,正准备把水泼到门外,糖糕就甩着尾巴,屁颠屁颠地凑了上来。
糖糕不喜欢燕枝身上的酒味,现在酒味散了,它特别高兴,绕着燕枝打转,从他脚边穿过,跟麻绳似的,给他打上两个结。
“哎呀——”
燕枝怕踩着它,只能把脚抬高,尽力避开。
“笨蛋小狗,你在做什么?”
“汪——”
燕枝被它缠得寸步难行,只得大声喊救命:“阿鱼!救我!”
“又干嘛?”楚鱼一面抱怨,一面放下手里的肉包子,大步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水盆,“哗啦”一下,就把水泼出去了,“笨死了,人和狗都笨。”
燕枝皱起小脸,没有应声。
楚鱼同样皱起眉头,看着他,问:“恼了?”
燕枝还是没说话。
楚鱼忙道:“对不起,我不该……”
“没走。”燕枝站在门里,望着巷子尽头,轻声道,“他没走。”
巷子尽头,仍是黑黢黢的,摆着其他人家平日里不用的各种杂物,丝毫看不出有人藏在那儿的模样。
楚鱼震惊得眼睛都睁大了:“啊?那怎么办?”
“别理他。”燕枝低下头,想把院门关上,“他会回去的。”
梁都有朝政,还有大臣,他总不能一直留在这儿。
可就在门即将关上的时候,燕枝越想越气,一股无名火倏地窜起来。
燕枝抿了抿唇角,最后下定决心,猛地拉开院门,大步跨过门槛,朝巷子尽头走去。
楚鱼连忙去追:“诶,燕枝……别……”
推开竹竿,掀开篷布,萧篡果然就站在里面。
他身形高大,在逼仄狭窄的石壁之间,只能站得笔直。
萧篡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不自觉抬起头,一双眼睛亮了一下:“燕……”
没等他开口,燕枝便指着他道:“不许!”
不许——
萧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燕枝指的是自己。
“不许再靠近!不许再偷看!不许再躲在这里!”
“燕枝……”
萧篡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燕枝不顾楚鱼的劝阻,板起小脸,很是认真:“萧篡,你很讨厌!你吓到我和我的好友了!你身上的狗味很臭,臭到我了!”
楚鱼站在燕枝身后,不敢置信地看着燕枝。
“萧篡,我命令你——”
最后,燕枝一字一顿道:“不、许、再、来。”
“知道了。”
燕枝在训话的时候,萧篡就站在他面前,两只手交握,放在身前。
直到燕枝下了命令,他终于垂下眼睛,乖顺地应了一声。
燕枝终于得到满意的结果,带着糖糕,拉着楚鱼,转身离开。
楚鱼小声道:“你早上没喝酒吧?”
“没有。”燕枝轻声道,“可是我生气。”
他是想回南边!
但他是想一个人回南边!
他不想时时刻刻都被萧篡盯着,更不想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被萧篡看见。
好像萧篡用目光布下天罗地网,好像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大梁宫一样。
燕枝讨厌这样。
萧篡抬起头,望着燕枝离开的身影,知道这大概是这阵子最后一回看见燕枝了。
他原本是想走的,他原本的打算是,等燕枝睡下了就走。
可是他舍不得。
他想,就算看不见燕枝,闻闻风里的气味也是好的。
所以他在门外守了一夜,直到听见有人起来,才熟练地躲回角落里。
他会躲得很小心的,他会用这些破烂把自己全部盖住的,他不会让燕枝发现他的踪迹的。
他只是想多看燕枝一眼而已。
等燕枝醒了他就走。
等燕枝吃完早饭他就走。
等燕枝出门玩儿去了他就走。
他给自己设下的期限一推再推,直到没有期限,直到他被燕枝发现。
他没有想到,燕枝对他的存在这样敏锐。
因为他总是欺负燕枝,所以燕枝对他很熟悉。
但也因为燕枝对他很熟悉,是不是说明,燕枝还是有点儿在意他的呢?
他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但现在他知道了,他该走了。
燕枝对他下了命令,作为燕枝的狗,他不能再钻空子,只能离去。
萧篡沉默着,从巷子尾走出来,特意没有路过燕枝家门前,从另一条路离开。
清晨的石雁镇,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萧篡穿过人群,朝镇子口走去。
就在这时,巷子里忽然窜出几条狗,狠狠地撞在他的脚边,又飞快地跑走了。
萧篡望着狗,忽然想,他和这些狗简直一模一样。
它们被主人丢掉了,他也被燕枝丢掉了。
小狗永远会记得,自己被主人丢弃的地方,并且时不时回去看看,守在原地,盼望主人回来,把它带走。
可是燕枝连守都不让他守。
就在这时,那几条狗一个起跳,跳进了猎户门里。
好罢,原来它们不是被遗弃的。
只有他,只有他是被丢掉的。
*
萧篡来到镇子口,他的亲卫已经牵着战马,在外面等着了。
亲卫抱拳行礼:“陛下。”
“嗯。”萧篡面无表情,走上前去,拽着马匹缰绳,翻身上马。
“船只已经在渡口……”
“船留给旁人,朕骑马回去。”
“是。”
燕枝昨日就在担心,谢仪和卞明玉回不去。
他把船留给他们,正好遂了燕枝的意,免得他忧心。
况且,在船上闲着无事,他似乎总能听见燕枝与好友的说笑声。
不如骑马,至少能打起精神来。
萧篡沉默着,始终平视前方,神色淡淡。
他乖乖听燕枝的话,说走就走,燕枝会更喜欢他一点吗?
燕枝的命令没有说时限,那就是永远吗?他永远都不能靠近燕枝了吗?
燕枝什么时候会消气呢?燕枝脾气好,对其他人不过一日,对他……
一个月能消气吗?一年能消气吗?
若是他一年之后,再偷偷回来看燕枝,燕枝会记得这个命令吗?
燕枝不记得,可是他会记得啊。
他这一走,就彻底和燕枝没关系了。
他再也见不到燕枝了,再也不能和燕枝说话了,再也……
他不想走,他想留下。
他能不能把梁都迁到石雁镇来?
他能不能在甜水巷里建一座大梁宫?
他能不能……
燕枝会生气吗?一定会的。
他又惹燕枝生气了。
萧篡抬起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然感觉,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下。
燕枝……他还是喜欢燕枝……
下一刻,萧篡骑在马背上的身形晃了一下。
这一回,萧篡没能再稳住自己的身形。
他低头呕出一口鲜血,干脆松开缰绳,任由自己往一边栽倒。
又下一刻,他身边的亲卫震惊地大喊出声:“陛下!陛下!”
第64章 恸哭 疯狗彻底后悔
萧篡走了。
是被燕枝赶走的。
燕枝一手牵着糖糕, 一手拉着楚鱼,头也不回,大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他跨过门槛, 松开糖糕和楚鱼,回过身去, 双手一推。
“哐”的一声,门扇被重重合上。
外面一切都与他无关。
楚鱼凑近了, 认真地看着他, 不放心地喊了一声:“小燕儿?”
燕枝垂下眼睛,吸了吸鼻子, 沉默片刻,等再抬起头时, 又恢复成寻常的模样:“我没事。”
“好。”楚鱼也不便多说什么,只能拉着他去吃早饭,“你饿不饿?”
燕枝坐在小板凳上, 手里拿着一块豆沙饼, 一点一点儿掰着吃。
知道他心里烦,几个好友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倒了碗豆浆, 放在他的手边。
楚鱼拍拍他的肩膀, 在他身边坐下,小声问:“你是不是后怕了?怕他回过神来,回来找你麻烦?”
“才没有。”燕枝摇摇头,“我才不怕他。”
“那就是后悔了?看见他现在跟狗一样听你的话,想跟他回去了,不想跟我留在这穷乡僻壤里?”
“楚鱼,你在胡说什么?!”
一听这话, 燕枝瞬间皱起眉头,站起身来。
“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回到石雁镇来见你,你怎么能这样想我?难道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们之间的友谊吗?之前说的要一起赚钱,难道你都忘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笑的嘛。”楚鱼见他恼了,连忙双手合十,赔礼道歉,“我知道你不会走的,怪我,怪我口不择言。”
燕枝抿了抿唇角,腮帮子气鼓鼓的。
楚鱼搂住他的胳膊:“好了好了,别生气了,继续吃你的饼吧,吃了半个时辰都没吃完,我看着都着急。”
“嗯。”燕枝闷闷地应了一声,低下头,却发现自己方才站起来时,不小心弄掉了一小块豆沙饼。
豆沙饼掉在地上,正巧就掉在糖糕面前。
糖糕拱着鼻子,凑近嗅了两下,又抬起头,看向燕枝。
似乎是在询问他,自己能不能吃。
燕枝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能点了点头:“吃吧吃吧。”
得到他的允准,糖糕才趴在地上,张开嘴巴,用舌头一卷,把地上的饼卷走了。
燕枝道:“你看,糖糕就很好,很高大、很威武,还很听我的话。”
楚鱼问:“所以呢?”
“所以啊,我只养糖糕一头狼就足够了。”
他不要多养一头狼,更不要萧篡。
十日后。
卞明玉与谢仪也要回去了。
卞明玉本就是来探亲的,谢仪便同他一道来去。
近几年,朝中一直都有官员选拔考试,是萧篡设立的。如今这副情状,想必萧篡不会再刁难谢仪。
谢仪想参加考试,日子紧,功课重,两个人打算探过亲就北上回都,也好让谢仪安心温习。
也是因此,燕枝不好久留他们。
他二人离开这日,燕枝抱着个小包袱,一路把他们送到渡口。
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燕枝望着他们,眼泪汪汪,依依不舍。
“明玉、谢仪,这个是我做的红糖糕,还有一些小点心,送给你们路上吃。”
“我特意捏了两块小燕儿形状的糖糕,送给你们。望你们一路平安,谢公子考校顺利,明玉平安喜乐。”
“还有这个,这是我打的两个络子。这个红色的给谢仪,朝中重臣的官服就是红的。绯红的给明玉,配你的玉饰好看。”
卞明玉看着手里的各种小玩意儿,忽然张开双臂,将燕枝抱了满怀,用力拍拍他的后背。
“燕枝,谢谢你。你真是我最好的兄弟,呜呜……”
谢仪不曾犹豫,同样张开手,将燕枝抱住。
“燕枝公子,多谢。此等深情厚谊,谢某必定铭记于心。”
燕枝抬起头,见他们两个都红了眼眶,却扯了扯唇角,朝他们笑了笑:“好啦,干嘛要哭?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
他伸出手,握住楚鱼的手:“等过几年,我和楚鱼把点心铺子开到都城,就可以再见面啦!”
燕枝把他们抱紧,目光坚定:“对吧?”
“对。”两个好友点点头,“总有再见的时候。”
南边水路通畅,两个好友上了船,燕枝站在岸边,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一直到船只消失在重叠的山峦之间。
燕枝眨巴眨巴眼睛,努力忍住眼底的泪意。
楚鱼戳戳他的脸颊肉:“好了,别难过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燕枝转过头:“唔?”
“去年我不是托糖铺子的老板,帮我从北边带牛乳过来吗?”
“嗯。”
“他帮我找了几个船老大,那几个船老大年后出发,算算日子,已经快回来了。”
“真的吗?”
“对啊。”楚鱼牵起他的手,“走,我们现在就去糖铺子看看!要是能拿到牛乳,回去我就给你做泡芙吃!”
“好!”
两个人跳上驴车,带着糖糕,马……驴不停蹄地朝城里的糖铺赶去。
一见楚鱼来了,糖铺老板连忙抬起手,同他打招呼:“楚鱼!楚鱼!你来得正好!”
“老板,上回……”
“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情呢,一艘货船的船老大今早刚刚回来,你要的牛乳也到了!”
“是吗?这么巧!”
听见好消息,楚鱼的声调都高了几分。
“我正打算找一个石雁镇的人,回去知会你一声呢,没想到你自个儿就过来了。快进来,快进来!船老大还在我这儿喝水休整,牛乳也在,怕坏了,放在井水里冰着呢。”
“好。”
楚鱼跳下驴车,和燕枝一起,把驴车拴在糖铺门口,两个人就进去了。
糖铺老板掀开后院帘子,招呼他们:“来来来,快进来。这个好模样的小哥儿就是燕枝吧?楚鱼经常提起你。”
“是我。老板客气了。”燕枝笑着应了一声。
下一刻,燕枝看见院子里的景象,没忍住睁圆了眼睛。
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船老大,就坐在后院水井边,手里端着一碗凉水,正慢慢地喝。
燕枝走近两步,不自觉喊了一声:“魏老大?”
“谁啊?”船老大回过头,紧跟着,他也睁大了眼睛,“虞公子!”
是魏老大!
是燕枝第一次离开都城的时候,搭船遇到的魏老大!
魏老大放下碗,站起身来。
燕枝小跑上前,亲亲热热地同他击了个掌。
魏老大跟看小鸡仔似的,绕着他转圈,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最后感叹道:“真是不容易。你小小一只,在山里到处乱跑,还被官差搜查追捕,我都担心你哪天出事了。结果你竟然没瘦,还变胖了。”
燕枝叉着腰,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那是自然!”
他刚送走两个好友,上天又将另一个好友,送到他的面前。
燕枝想,上天真是待他不薄!
既然如此,他一定要把日子好好地过下去!
*
这个时候。
萧篡骑着马,带着亲卫,一路北上,回到都城。
进了城门,再进宫门。
萧篡垂着眼睛,安坐马背,不动如山,一言不发。
若不是他偶尔扯动缰绳,身形也随着马匹颠簸而稍微摇晃,身后亲卫几乎要以为,马背上驮着的是一具尸体。
那日,陛下从石雁镇出来,在镇子外面的山路上,不慎坠马,整个人摔下山坡。
事发突然,一众亲卫回过神后,自然是忙不迭去找。
其实,也并不难找。
因为——
陛下最后落在一处较为平缓的山坡上,被几棵树挡了一下。
陛下压平了身边草木,弓着身子,伏在地上,把头埋在树木枝叶里,毫不在意地痛哭出声。
他一面哭,一面嚎。
“燕枝!”
“我错了!我错了!”
“别赶我走!我会改的,我会乖的!”
“我全都会改的,我会变得很乖,会变得很温柔,再也不会欺负你……”
“别赶我走!我要留下!”
他哭得很大声,如同狼嚎一般。
一众亲卫只须循着声音,就能找到他了。
可这样的情形,他们谁也不敢上前,只能退到百步远的地方,等陛下哭完。
结果陛下一哭,就哭了大半天。
亲卫谁也不敢去劝,最后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陛下忽然想起什么,从地上起来了。
他说:“燕枝让我走,燕枝命令我走。要走了,要走了……”
陛下就这样,带着人离开了。
这件事情之后,他们启程回都,一路北上。
一路上,陛下都面无表情,神色淡淡。
他没再哭,也没再嚎,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他的头脑却依旧清醒,走在队伍最前面,从来没有走错路,一路上还查办了三个贪官蠹虫,剿灭了两个山匪寨子。
只是入了夜,他们在驿馆落脚,总会有狼嚎一般,呜呜咽咽的声音传来。
一直到现在。
萧篡仍旧骑着马,神色淡淡地走在最前面。
进了宫门,径直朝帝王寝殿走去。
太极殿就在眼前,萧篡望着宫殿恢弘的轮廓,不知想起什么,忽然一拽缰绳,勒停马匹。
亲卫询问:“陛下?”
萧篡仍是一言不发,拽着缰绳,调转马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错了,他走错了。
他怎么能去寝殿?他怎么能去华贵的宫殿住着?
他应该去净身房才对!
燕枝亲手把他拴在净身房里,可燕枝从来没有说,要赦免他。
所以他还应该住在净身房里!
他怎么能走错?他怎么能违抗燕枝的命令?
萧篡让亲卫把这阵子大臣送上来的奏章抬到净身房里,他空闲时批阅。
他想了想,还是壮着胆子,去了一趟太极殿,把燕枝留下的东西都搬过来。
这样……应该不算是违抗燕枝罢?
燕枝留下的东西不多,他第二回去南边,把自己的衣裳都带走了。
只剩下他睡过的被褥、用过的碗碟,还有……
还有那一箱的巧克力包装纸、果冻包装壳,曾经被萧篡视为废物的东西。
燕枝早已将这些东西抛到脑后,只当是萧篡丢了,没问过他。
况且,就算萧篡留着,燕枝也不会想把这些东西带走。
萧篡把东西带回净身房,亲自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从今日起,他就住在这里了。
做完这一切,萧篡最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坐在床榻上。
连日奔波,多日心痛,在他嗅见被褥上残存的燕枝的气味的时候,终于放松下来。
萧篡盖着被子,躺在榻上,静静地望着漆黑的牢房顶,不知不觉间,竟睡了过去。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在路上,马匹每迈出一步,他就在心里划上一笔,他离燕枝又远了一步。
日月每轮转一回,他就在心里又记上一笔,他离燕枝又远了一日。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燕枝,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再见到燕枝的那一日。
不知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梦里的萧篡,不自觉伸出手,手指贴在榻边冰冷冷的石壁上。
萧篡察觉到手上的触感不对劲,猛然梦中惊醒,翻身坐起,在黑暗里,用指腹抚过石壁上深深浅浅的痕迹,仔细辨认。
——我求……
应该是“救我”两个字,但是对方没刻完,只刻了一半。
萧篡的手再往前,前面的,好像不是字,而是一些无意义的抓痕。
不对……不对!
这是一个耳刀旁,旁边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下”字。
是“陛下”的“陛”!
——陛下救我!
萧篡抚在石壁上的手猛然一顿,他整个人如遭雷击,震了一下,愣在原地。
下一刻,萧篡将额头重重地抵在石壁上。
“哐”的一声响,萧篡在黑暗里,无声地恸哭起来。
是燕枝刻的。
八岁的燕枝不识字,这是十八岁的燕枝刻的。
十八岁的燕枝,就算被他关进净身房,就算胆战心惊,害怕得不行,却还是不自觉想在墙上刻下“陛下救我”四个字。
那时候的燕枝,多信任他,多依赖他,多喜欢他啊。
燕枝被关在这里,一心想要他的陛下来救他,可他却……
可他怎么能把这么好的燕枝欺负成这样呢?
他怎么能把燕枝弄丢了呢?!
他该死!他该死!
第65章 六年 燕枝的铺子,开到都城来了……
白糖熬化, 糖水和面。
揉成面团,再把面团分成一个一个小剂子,放在掌心搓圆。
油温三成热, 把面团放进锅里。
楚鱼一手叉腰,一手握着竹筷子, 站在灶台边,轻轻拨动面团, 让它们在油锅里滚来滚去, 受热均匀。
此处没有烤箱,所以他用的是炸麻团的法子做外壳。
楚鱼一边拨弄麻团, 一边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燕枝。
燕枝正抱着一个大盆, 握着一把筷子,使劲搅和。
“呀!呀呀呀!”
魏老大从北边带了牛乳回来,楚鱼把牛乳煮开, 轻轻把凝结在表面的奶皮舀起来, 放在盆里,反复两三次。
他问燕枝:“你想现在吃泡芙, 还是过几日再吃?”
燕枝没有迟疑, 举起手, 大声说:“吃!现在就吃!”
于是他把盆交给燕枝,让他自己打发奶油,就跟之前打发蛋白霜一样,顺着一个方向使劲搅。
燕枝抱着盆,小口小口地喘着气:“阿鱼,可以了吗?我手酸了。”
楚鱼淡淡道:“看着和你之前吃的奶油一模一样,就可以了。”
“啊?”燕枝不敢相信, 提起筷子,看了一眼,奶皮还是水样的。
“就是这样做的。”楚鱼道,“我问你是想现在吃,还是想过几天再吃,你自己说的现在吃。”
“过几日再吃,就不用一直搅吗?”
“对啊。过几日再吃,只要把奶皮子放在坛子里封起来,等它自己发酵就行了。”
“那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已经开始打发了,就不能停下。”
“嗷——”
下一刻,外面院子里,正跟魏老大玩耍的糖糕,忽然抖了抖身子,站好了,仰起头,“嗷”了一嗓子,作为回应。
魏老大笑出声来:“这小狗怎么跟你生的一样?连叫声都一样?”
燕枝不为所动,抱着陶盆,扎稳马步,努力打发:“哈——”
糖糕迈开步子,挤进灶房里,围在燕枝脚边,同样哈了口气。
楚鱼提醒他:“它的狗毛,还有你的眼泪和口水,不要掉进去了。”
“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枝和楚鱼接替打发,盆里的奶皮终于慢慢膨胀起来,占了大半个陶盆。
楚鱼炸的麻团早就出锅了,他给每个麻团都划了个小口子,然后放在锅边沥油晾凉。
“行了,给我。”
楚鱼接过奶油,装进油纸袋子里。
他一手捏着奶油,一手拿起麻团,把奶油一点一点挤进麻团里。
“成了,这就是楚鱼独家制作的奶油泡芙。”楚鱼把做好的第一个递到燕枝面前,“尝尝。”
燕枝靠在灶台边,两只手软得像面条,抬都抬不起来。
楚鱼笑了笑,干脆把麻球泡芙塞到他嘴里:“叼着吧。”
“唔……”燕枝怕东西掉了,连忙抬手扶住。
一口咬下去,里面满满当当的奶油溢出来,直接糊在他的脸上。
“怎么样?”楚鱼问。
“嗯。”燕枝用力点点头,竖起大拇指,“好吃的!外壳脆脆的,里面奶油绵绵的,和奶油泡芙一模一样!”
楚鱼加快动作,把燕枝打发的奶油全部挤进麻团里,算上燕枝正在吃的这个,一共做了八个麻球泡芙。
楚鱼把剩下的泡芙装在盘子里,拿出去给魏老大和糖铺老板尝尝。
多亏他们帮忙,才能弄到牛乳,他们现在也是在铺子后院里做泡芙,应该分的。
这东西难做,魏老大和糖铺老板知道他们做了很久,费了大功夫,两个人推说自己不爱吃甜食,就拿了一个分着吃。
觉得不错,糖铺老板又拿了一个,想着留给家里孩子吃。
“这个好,你们要是把这个拿出去卖,一定好卖,又甜又香的。”
“太麻烦了。”楚鱼道,“既要牛乳,又要油炸,还要有个人在那儿使劲搅、使劲搅,搅得嗷嗷直叫。还是算啦,偶尔做几回解解馋就好了。”
燕枝双手捧着泡芙,用力点了点头:“嗯嗯。”
吃了泡芙,两个人把灶房简单收拾一下,就准备回去了。
泡芙费时费力,这个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两个人坐在驴车上,楚鱼挥着鞭子,燕枝晃着双脚,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儿。
糖糕迈着步子,慢慢跟在燕枝身边。
日光从身后照来,将影子打在身前。
燕枝放下脚,轻轻踩了一下自己的影子。
他笑着说:“楚鱼,你真好!谢谢你!”
楚鱼也毫不客气,大声应道:“那可不!”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回到家里,给毛驴卸车。
楚鱼道:“明日要早起做糖糕和蛋糕,别忘了。”
燕枝拍着胸脯:“放心吧。”
楚鱼掰着手指头:“我们现在攒的钱,在镇子上的市集里买个铺子是够了,不过我想再多攒一点,到时候直接去城里租铺子,你觉得怎么样?”
燕枝想了想,点点头:“我觉得可以。城里客人更多,我们买糖也方便。”
“那就这样决定了,再辛苦一阵子,直接去城里。”
“好……”
就在这时,燕枝一摸自己身上的口袋,忽然摸到一个奇怪的东西。
“诶?”
燕枝皱起小脸,从口袋里掏出几块散碎银子。
“这是……”
燕枝张开手掌,他的手心里除了银两,还有一黑一白两颗棋子。
是谢仪和卞明玉。
他们……
他们在抱他的时候,偷偷把银子塞进了他的口袋里!
燕枝眸光微动,喊了一声:“阿鱼……”
楚鱼倒是看得开:“回去记账,把他们两个的钱记上,以后挣了钱,就按照这个份额,给他们分钱。”
“好!”燕枝仔仔细细地清点好银两数目,将银子握在手心。
真好。
他的朋友都好。
从这日起——
一日一日,燕枝和楚鱼每日早起,揉面捏团,烧火煮水,做糖糕,做蛋糕,后来还做汤圆,做糍粑。
一夜一夜,两个人点起昏暗的蜡烛,坐在窗下,清点今天的收入,一笔一笔记账,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们的小铺子,就在日夜轮转之间,慢慢地建了起来。
*
大梁宫,净身房。
萧篡仍旧住在最后一间牢房里。
宫人每日清晨,将饭食、奏章送到牢房门前,他出去拿。
若是碰到朝会的日子,萧篡也不必旁人侍奉,自行换上冕服,便出去了。
虽然他住在净身房里,虽然他日日哭嚎,夜夜都从噩梦之中惊醒,抚着燕枝留在净身房里的刻痕痛哭流涕,但他在旁人面前一切如常,从不表露出半分不自在。
宫里消息封锁得严,别说是宫外百姓,就连朝中大臣,都不知道萧篡早已经搬进了净身房。
只有几个时时入宫议事的近臣,在萧篡回宫后,第一回入宫,被亲卫带到净身房前的时候,都心中一惊。
他们还以为……陛下要把他们给阉了呢。
被亲卫带进去时,他们还游移不定。
直到看见昏暗的牢房里,陛下如同往常一样,盘腿坐在牢房深处,他们才回过神来。
萧篡本不想瞒着他们,对外隐瞒,也不过是担忧朝局动荡,人心浮动,不得已而为之。
至于他们,都是近臣,孰轻孰重,他们清楚,萧篡也不在意。
几个近臣将要紧的事情回禀之后,几次欲言又止,想要劝他。
最后还是萧篡先开了口:“朕在此处住得很好。”
萧篡从来杀伐决断,说一不二。
近臣无法,唯恐说下去触怒他,只得低头应了:“是。”
这个时候,若是他们抬起头,若是净身房里的蜡烛再亮一些,他们就能看见,萧篡的脖颈上,挂着一条链子。
链子这头拴着萧篡,链子那头挂在石壁上,如同栓狗一般。
这条链子,也不再是那条镶嵌着宝石的金链子,而是一条铁铸的链子。
萧篡觉得自己配不上金链子,所以给自己换了。
他近乎自虐一般,把自己拴在牢房里。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燕枝,用匕首划开自己的血肉,让自己因为燕枝而沸腾的血液冷静下来。
直到后来,他把自己栓习惯了,有的时候解开锁链,要出去上朝,他还有些迟疑,不敢出去。
他不能出去,燕枝会生气的,锁链会把他扯回来的。
他就像是一条被栓习惯的野狗,慢慢地、慢慢地,被驯化成一条家养的、温顺的小狗。
日子就这样在悔恨与煎熬当中过去。
这日清晨。
萧篡再一次从被燕枝遗弃的噩梦中醒来,他翻身坐起,熟练地从枕边拿起匕首,抽出匕首,在石壁上刻下一道痕迹。
这是他的记日方法。
每过一日,他就在石壁上刻一道。
就在燕枝刻下“陛下救我”的痕迹旁边,一直到今日,半面墙都快被刻满了。
萧篡用指腹抚过刻痕,在心里默数。
三百六十五道,一年过去了。
他离开燕枝已经一年整了。
就在这时,牢房外传来叩门声。
亲卫回禀:“回陛下,派去南边的人回来了,同往常一样,红糖糕两块、鸡蛋糕两块,还有……”
不等亲卫说完,他面前的牢房门就被人从里面一把拽开。
萧篡眼睛里亮着光,如同簇簇鬼火一般,朝亲卫伸出手:“给我。”
亲卫双手将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出去:“陛下。”
“下个月再换个人去,别叫燕枝起疑了。”
“是……”亲卫迟疑地应了。
自从回来之后,他想燕枝想得很,想得肝肠寸断,想得彻夜难眠。
可燕枝又对他下了命令,不准他再去石雁镇。
所以他只能派人过去,扮作寻常食客,买点红糖糕回来,给他闻闻味、解解馋。
为了不让燕枝起疑,他还留着神,每回都派不同的人过去。
萧篡珍惜地捧着红糖糕,正准备把门关上。
亲卫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开了口:“回陛下,燕枝公子,似乎已经看出来了。”
“什么?”萧篡猛地抬起头,“燕枝看出来了?”
什么意思?他被燕枝发现了?燕枝又要给他下命令了?
他连红糖糕都不能再吃了吗?
他……他会躲在牢房里,很小心、很小心地吃的,一点渣都不会掉的。
“我们的人去买糖糕的时候,燕枝公子故意说……”
“说什么?”
“说,他往糖糕里下了药,人吃了没事,狗吃了就会死。”
萧篡低头看着手里糖糕,沉默片刻,最后竟笑出声来。
“知道了,那我吃。”
萧篡咧开嘴,笑得阴鸷。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燕枝在摊位前忙碌,一边打包糖糕,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来刺他一下的模样。
下狗药算什么?下老鼠药他也照吃不误。
能被燕枝毒死,是他的福气。
最后,亲卫道:“还有一件事……”
萧篡回到牢房深处,把锁链挂上,跪坐在地上,拆开纸包,往嘴里塞了一块红糖糕。
从石雁镇到大梁宫,最快也要半个月路程。
夏日里糖糕会坏,现在还好些,只是放久了,早已经干巴了。
萧篡嚼着糖糕,应了一声:“嗯?”
“燕枝公子的摊子旁边,贴了张红纸。说是下个月就要搬去城里卖糕了。”
黑暗里,萧篡的眼睛又亮了一下。
好啊!
这是好事啊!
燕枝又聪明又勤奋,这是迟早的事情。
况且,燕枝下令不让他去石雁镇,这下燕枝从镇子里搬走了,那他……
不行。
萧篡回过神来,熟练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燕枝不想见到他,他不能钻空子,燕枝会不高兴的。
亲卫退下,临走时,将牢房门关上了。
萧篡独自一人,坐在黑暗里,一口一口,享用着偷来的甜蜜。
好甜,好香。
他不能走,他要留在这里,稳定大梁朝局,为大梁百姓减免赋税,让大梁百姓安居乐业。
大梁百姓里就有燕枝,只要燕枝高兴,只要燕枝过得好,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还要继续做任务,他还要继续攒积分,他还要把这些积分都给燕枝。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石壁上一道一道痕迹,铺满整面墙。
在萧篡往石壁上刻下第两千一百九十九道刻痕的时候,亲卫再次来禀——
“陛下,燕枝公子的铺子,要开到都城里来了!”
第66章 回都 他不该去想萧篡
六年后, 春夜里。
月光明亮,烛火摇晃。
院墙角落里,时不时传来一声微弱的虫鸣。
二十四岁的燕枝, 和不知道多少岁的楚鱼,卖完最后一块糕点, 锁好铺子门,回到房间里。
和从前一样, 楚鱼算钱, 燕枝记账。
他们有两个装钱的木匣子。
一个小一些,放在铺子里, 燕枝在外面卖糕,收了钱就放在这里面。每日关门了清点一次。
一个大一些, 藏在两个人房间共同的那堵墙里。
楚鱼把墙砖撬下来一块,掏出一个小洞,把匣子放在里边, 正正好好。
两个小守财奴一起守着, 谁也想不到他们把钱藏在这儿。
楚鱼先把小匣子里面的铜板算了算:“今日收入不算多。大概是前阵子年节,他们都吃腻了, 得缓一阵儿。”
燕枝点点头:“嗯。”
“八十二个铜板。”
“好。”
燕枝提起笔, 在今日账簿上记下八十二铜板。
正好今日是月底, 他们算总账的日子。
楚鱼把钱放进大匣子里,百无聊赖地拨弄了两下。
“这个月——”燕枝左手拨弄着算盘,右手不自觉用笔杆子戳了戳自己的脸颊肉,“扣掉糖、面,还有房租,还有我们吃饭的钱,一共赚了——”
“二两八钱。”
“很好。”楚鱼竖起大拇指, “真不愧是我们俩。”
“如果加上之前的……”燕枝抬起头,惊喜道,“阿鱼,我们正好攒够一百两银子!”
“是吗?”楚鱼惊讶。
“是啊,你来看。”燕枝把账本挪到他面前,“上个月算了总账,有九十七两二钱,加上去,正正好好!”
“真的啊?”楚鱼也跟着激动起来,连忙把大匣子抱到案上,“快快快,算算算算。我想着差三两多,还得再攒两个月呢。”
两个人无比默契,同时从匣子里抓出一大把铜板。
虽然他们已经用麻绳把铜板串好了,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重新数一遍。
“一、二、三……”
六年前,谢仪与卞明玉离开的时候,给他们留下了一点散碎银两。
他们就用这些银两,再加上他们自己赚的,进城里租了一家小铺子。
进城的第一日,两个人就下定决心,等那日攒够了一百两银子,就去结伴都城闯一闯!
只是他们赚得越来越多,花得也越来越多。
两个人要吃饭,要穿衣,还要租院子。
况且他们两个,也不是特别能吃苦的人,时不时还要吃点肉菜,打打牙祭。
四年前,眼看着要攒够了,结果楚鱼出去采买,回来的时候晴天霹雳,忽然之间下起大雨,他为了护着糖和面,从驴车上掉下来,摔断了腿。
最后糖和面没保住不说,找大夫给他接腿,让他卧床休养,花了十多两。
燕枝生怕他留下后遗症,不顾他的反对,时不时还买猪蹄来给他炖汤喝,说是以形补形,这就又花出去五六两银子。
再加上楚鱼伤到的地方是腿,燕枝不敢让他下地,怕碰到伤口,骨头长歪。只有燕枝一个人做点心,点心少了,赚的钱自然也少了。
零零散散算下来,钱匣子马上就空了一半。
去年又要攒够了,结果燕枝出去送糕,又遇到了暴雨。
燕枝倒是没摔下车,他聪明地找了个屋檐避雨。
结果回来之后,他还是感染了风寒,烧得跟小水壶似的,呼呼冒热气,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或许是老天见不得他们这么轻易就攒到钱,每回他们快攒到钱,老天就要下一场雨来作弄他们。
燕枝病的那回,楚鱼气得在院子里直跳脚,怒骂老天,好好地总下雨做什么?
自此之后,两个人再出门去,都会留神看着天色,一旦察觉不妙,就马上回屋里换厚衣裳。
这回是第三回。
两个人点完银钱,确认是正正好好的一百两。
楚鱼跟做贼似的,提溜着眼睛,环顾四周。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仔细看过一遍。
燕枝问:“怎么了?”
楚鱼一本正经道:“我怕等会儿又下雨,‘哐当’一下,屋顶砸下来,把我们的钱给弄没了。”
“噢。”燕枝点点头,和他一起护着铜板,“快装回去。”
“好。”
两个人一起,把整整一百两银子,装回匣子里。
楚鱼抬起头,看了看燕枝,喊了他一声:“燕枝……”
燕枝轻轻应了一声:“嗯?”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说的吗?”
“记得啊。”燕枝点点头,神色如常,“我们说好的嘛,什么时候攒到一百两,就什么时候去都城闯一闯。”
“那……”楚鱼欲言又止。
“去啊!”燕枝把最后一个铜板放进匣子里,抬起头,目光坚定,“钱已经攒够了,现在正好又是春日,气候正好。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楚鱼担忧地望着他:“可是……”
“别担心。”燕枝知道他想说什么,“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肯定早就忘掉我了。”
“这可不一定。”楚鱼道,“都城里可再没传来‘陛下立后’的消息。”
“他……”燕枝哽了一下,垂下眼睛,淡淡道,“他本就看重家世、武功和才华,想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再遇到十全十美的人,所以就没有立后。”
燕枝顿了顿,最后道:“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皇帝。”
“也是。”楚鱼深以为然,“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穿越者。”
“不要紧的。”燕枝道,“你的任务不是要攒一千两银子吗?我们六年才攒了一百两,要是不去都城,要再过五十年才能攒到,到那时候我们都死翘翘了,你的任务就完不成了。还是要去都城,赚的钱更多。”
“况且,我还想去都城看看谢公子和卞公子呢。自从上次一别,我们也没怎么见过面了。他们看见我去了都城,肯定很高兴。”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又不是我和都城之间的事情,该赚钱就要赚,该去更大的地方赚钱,就要去。”
燕枝拍了拍他的手背,一脸认真:“阿鱼,你不要怕他!我陪你去!我们一起去!”
“好,他确实也听你的话。”楚鱼点点头,“你让他滚,他就真的六年都没再过来。要是他再过来,你就再让他滚。”
“好啊。”燕枝扯了扯嘴角,笑着附和,“要是他再来,我就叉着腰骂他,让他滚蛋!要是他跟狗一样,扑上来要咬你,我就抄起扫帚,挡在你面前,把他赶走!”
“嗯。”楚鱼越发用力地点头,又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好弟弟!”
“痛!”燕枝惊呼一声,也使劲拍了他一下。
灯火之下,两个好友握着对方的手,一下一下地拍上去。
两个人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又凑在一起,简单商量一下,看什么时候启程、怎么去都城、什么时候退租,去了都城是先摆摊还是先开铺子。
夜深人静的时候,燕枝回到自己的房里,倒在榻上。
燕枝拽过枕头,把自己的脸埋进去。
他当然没哭,更不是为了萧篡在哭。
他只是好困好累。
白日里在铺子里忙前忙后,又要做糕,又要卖糕,脚不沾地。
晚上还要动脑算账,盘算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他当然累了。
燕枝都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想起萧篡了。
上次想起萧篡,还是在去年他感染风寒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躺在榻上,发着高热,迷迷糊糊的时候,仿佛看见萧篡推开他的房门,走了进来。
萧篡手里拿着穿越者才有的药片和药水,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声问:“这就是你离开朕,要过的日子?”
燕枝知道这是幻觉,闭了一下眼睛,扭过头去,懒得理他。
结果一眨眼,萧篡又跪了下来,他双手捧着药片药水,用那种狗一样的眼神看着他,温声道:“枝枝,吃一片。吃一片就好了,这是我特意换的,吃下去病就好了。”
一瞬间,幻象里的萧篡又分出好几个分身,出现在他面前。
高高在上的是萧篡,冷嘲热讽的也是萧篡。
神色担忧的是萧篡,卑躬屈膝的也是萧篡。
痛哭流涕,哀求他快点吃药的,还是萧篡。
很多很多个萧篡,像是旋涡,又像是军队,把燕枝团团包围。
燕枝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一个都不理。
他才懒得理萧篡。
不管是对他恶语相向的萧篡,还是跪下来求他的萧篡,他一个都不要。
可萧篡还是围在他身边,想方设法地求他吃药。
最后,燕枝回过身,对着自己的幻觉大喊一声:“闭嘴!滚开!”
听见他的命令,萧篡扯了一下自己脖颈上的狗链子,转身离开。
燕枝的耳边,终于安静了。
讨厌,仇恨,憎恶。
燕枝对萧篡的情感,一直都是这样的,直到现在,依旧如此。
但他想,他已经找到了对付萧篡的法子,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制住萧篡。
就跟训狗一样,该吼就吼,该骂就骂,该踹就踹。
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因为萧篡,就放弃去都城,一辈子守在这座小城里的。
楚鱼的点心做得这样好,他们的铺子开得这样旺,他们就应该去都城闯荡一下!
他可不怕萧篡!永远不怕萧篡!
无边的勇气从燕枝心里生出,燕枝趴在榻上,把脸埋进枕头里,正要睡去。
将睡未睡之时,燕枝心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怎么可能呢?萧篡怎么可能把狗链子挂在脖子上六年呢?
萧篡又不傻,链子挂六年,都能嵌进皮肉里了。
是他想太多。
他不该去想狗链子,更不该去想萧篡。
*
翌日清晨。
楚鱼和燕枝就去找了铺子主人,说了一下要退铺子的事情。
他们租这个小铺子,也有五六年了,主人家很好,听他们说要去都城,大手一挥,跟他们说什么时候要走都行,后面的日子也不收他们租银了,就当是送他们的。
过了半个月,魏老大的货船途经此地。
两个人跟魏老大打了声招呼,请他北上的时候带上他们,就开始收拾家当。
驴车、蒸笼,锅碗瓢盆,桌椅板凳。
燕枝和楚鱼信心满满,站在前往都城的货船船头,任由江风吹动他们的衣裳。
又过了半个多月,一路风尘仆仆,两个人跟两只钻过灶洞的小猫似的,灰扑扑的,赶着驴车,背着大包小包,来到都城。
东西太多,就连糖糕身上也挂了两个包袱。
“看。”燕枝抬起头,指着远处的城楼道,“前面就是都城。”
“看见了。”楚鱼抬起手,搂住他的肩膀,“走!出发!”
“出发!”
两个人来到都城,先去找了个便宜的客店落脚,把东西放好,就准备去街上转转。
去找牙人,看看铺子,看看房子。若是得闲,还能去看看谢仪和卞明玉,把他们六年前投的钱给他们。
六年之后,谢仪早已经被选拔为官,如今在尚书台里做事,官儿虽然不大,但是对他这样年轻的公子来说,已经很厉害了。
卞明玉不喜欢念书,也不喜欢习武,被父亲丢进官署里,做一些笔墨活儿,平日里抄抄文书,做做杂事,还算安稳。
燕枝和楚鱼找上门去的时候,他们两个还吓了一大跳。
下一刻,燕枝拿出账本,按照他们先前出的钱,给他们算了分红,两个人都惊呆了。
在两个好友的协助下,燕枝和楚鱼在都城里转了几圈,把各处街道都摸清楚了,最后还是决定不贸然开铺子,先和从前在石雁镇里一样,摆个摊子试试。
燕枝去观里上香,特意捐了一点钱,请方士选了一个良辰吉日。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燕枝和从前一样,赶着驴车,来到街边。
燕枝将卖糕点的幌子高高挂起,又打开蒸笼,让红糖糕的香气散开。
香气最先吸引的,是同样摆摊的摊主。
燕枝笑得甜,说话也甜,趁机同他们打好关系,竟也直接卖出去一笼屉的红糖糕。
官署午后歇息,谢仪和卞明玉,也火急火燎地跨过两条街,赶过来捧场。
卞明玉还带了他家里四个兄弟,把摊子围得水泄不通的。
开张第一日,燕枝忙得天旋地转。
但就算这样忙碌,他还是察觉到了。
街对面的巷子里,有一条野狗,躲在角落里,双眼放光地死死盯着他。
是野狗,是他遗弃了很久很久的野狗。
正巧这时,买糕的老人家一时间没拿稳,手里的糖糕掉在地上。
老人家弯腰要捡,燕枝赶忙扶起对方,道:“不用不用,我再给您老装一个新的,这个就不要了。”
燕枝给老人家装了一个新的,又从地上捡起脏掉的糖糕,把外面的皮剥掉。
里面不脏的,他在南边卖糕的时候经常这样吃。
可是……
野狗看着,燕枝忽然不想吃了。
他又不是狗,他才不吃掉到地上的东西。
燕枝捏紧手里的红糖糕,扬手一挥,直接把东西丢进了巷子里。
给狗吃!
第67章 见面 疯狗被乖狗咬
红糖糕迎面飞来的时候, 最先袭来的,是风中香甜的气味。
是红糖的气味,是燕枝的气味。
紧跟着——
萧篡站在昏暗的巷子里, 眼见着燕枝朝他这边丢了一块红糖糕,一双狼眼睛越发亮了一个度。
燕枝给他丢东西了!
这是燕枝送给他的礼物!
这是……
萧篡下意识要伸手去接。
可就在红糖糕即将落入掌中的时候, 萧篡忽然收回手,并且往边上撤了一步。
不, 不行。
他现在是小狗, 是燕枝的小狗。
小狗不能用嘴去接主人抛在空中的食物,小狗只能吃掉在地上的东西。
不能接, 不能……
下一刻,红糖糕落地。
萧篡忙不迭上前, 把东西捡起来。
是燕枝揉的面,是燕枝捏的模样,是燕枝亲手包起来的。
是燕枝给他的。
萧篡掰下一小块糖糕, 送进嘴里, 细细品味着难得的香甜,没忍住翘起嘴角。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过新鲜的糖糕了。
过去六年, 他吃的都是冷的、硬的、馊掉的糖糕。
现在这样又软和又热乎的糖糕, 还带着燕枝手上的香气, 就已经是对他的奖赏了。
萧篡只舍得吃一小口,就把剩下的糖糕揣进怀里。
他捂着温热的胸膛,抬起头,继续看向街对面。
整个大梁都是他的,燕枝与楚鱼来都城,他自然也知道。
所以……燕枝出来摆摊的第一日,他就躲在这里偷看。
他知道这样不好。
得知燕枝来都城的第一日, 他就想去见见燕枝,可是他忍住了。
代价是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出了五道口子。
第二日,他也忍住了。
代价是他猛地撞在墙上,把自己撞昏过去。
直到第三日——
他终于忍不住了。
再不见一见燕枝,他会疯掉的!
他一定要来见见燕枝,他不会打扰燕枝的,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萧篡屏息凝神,一瞬不瞬地盯着街对面忙碌的燕枝。
“慢走,吃好再来。”
“对呀,我是南边来的。明日还在这里摆摊,吃好再来!”
此时已经是午后了,日头斜照。
燕枝刚刚包好两块糖糕,笑盈盈地送走两位客人。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见长街上没什么人,便趁机收拾一下蒸笼,把剩下的糖糕摆在一起。
还剩一点儿,马上就卖完了。
萧篡仔仔细细地瞧着看,只觉得燕枝好像长高了一些,也瘦了一些。
可是看着更有精气神了。
原本苍白的小脸有了血色,红扑扑的。
原本怯弱的嗓音清亮起来,说话声音,恍若铃铛清脆的响声。
原本总被萧篡说的笨手笨脚,如今也十分麻利,用干荷叶包裹糖糕的动作,很是熟练。
好看,大方,耀眼。
和多年前在大梁宫里,那个蔫蔫的、快要死掉的小燕儿,完全不一样。
直到再次见到燕枝,被燕枝身上的光亮晃了一下,萧篡才越发清醒。
他是错的,他从前对燕枝的所作所为,全都是错的。
亲自送燕枝回南边,是他对燕枝做过的,唯一一件正确的事情。
锁链可以锁住他这头野狗,却锁不住燕枝这只燕儿。
倘若当日,他一念之差,把链子挂在了燕枝脚上,强自把燕枝留下来。
他根本不敢去想,最后会发生什么。
燕枝会伤心,燕枝会难过,燕枝甚至会死在他面前。
思及此处,萧篡只觉得心痛。
又或许,他双膝跪地,膝行六年,终于看到了爱一个人的门槛。
街道两边,阴阳两处。
燕枝与萧篡面对着面。
燕枝刻意不去想萧篡,认真卖糖糕,收钱找钱。
萧篡却紧紧盯着燕枝,一刻也不肯错失,像是要把过去的六年全都补回来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落日西沉。
燕枝卖出最后两块糖糕,同身边的摊主打了声招呼,就准备收拾东西回去了。
燕枝把拴在树下的小毛驴牵过来,给它挂上车套,又把蒸笼搬上去。
今日是第一日出摊,他们没敢做太多糕,就蒸了三笼。
午后卖完了,楚鱼又多蒸了两笼,搬出来卖。
五个蒸笼摞在一起,燕枝双手一抱,全部抱了起来。
他有的是力气!
摆好蒸笼,收起幌子,燕枝跳上驴车,轻轻挥了一下从南边带来的柳枝鞭子。
“驾。花生糕,走了。”
燕枝回过头,又同街边摊主们挥了挥手:“张大爷、许娘子,我走啦!明日见!”
“好。”
“明日再来,再买你的糕吃。”
一众摊主笑着应了。
燕枝笑得眉眼弯弯,转回头去,又轻轻打了一下花生糕的屁股。
燕枝分明是对着其他人笑的,可有那么一个瞬间,萧篡也被晃了眼睛。
被夕阳余晖笼罩的燕枝,金灿灿,亮闪闪,是天底下过得最好、最快活的人。
萧篡不自觉要追上去。
被主人遗弃的小狗,在大街上看见主人,应该激动地一面狂吠,一面狂追的。
可是……
他还是怕燕枝生气。
萧篡迟疑着,转眼之间,燕枝就赶着驴车,转过了长街拐角。
罢了。
萧篡熟练地拽了一下脖颈上的锁链,克制住自己心底的欲望,转身离开。
他知道,燕枝一定已经察觉到他了。
燕枝没有过来赶走他,而是丢给他一块糖糕,就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不要贪心,不能贪心。
*
都城里,燕枝和楚鱼的生意渐渐安定下来。
两个人在城里租了一个院子,搬了进去。
院子不大,位置也有点偏僻,贴在城墙根底下,差一步就出城了,但是租钱便宜。
楚鱼为了让燕枝多睡会儿,自己每回都提早两刻钟起床,烧水和面。
春夏之交,天亮得越来越早。
两个人每日都腿酸手软的,但是夜里算账的时候,又忍不住笑起来。
都城就是都城,他们在都城里一日赚的银子,抵得上他们在石雁镇里十多日的了。
燕枝与楚鱼都干劲满满,准备干个一两年,就去城里租一家铺子。
两个人摆摊回来,路过大酒楼的时候,还拍着胸脯,自信满满。
“再给我十年,把这家店也盘下来卖糕点!”
“我赞成!”
“左边这家盘下来放柴,右边这家盘下来放面,好得很!”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慢慢悠悠地淌过去。
只是……
要是没有一条疯狗,总躲在角落里盯着他看,那就更好了。
燕枝讨厌这样。
讨厌被人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讨厌被野兽在暗中窥伺。
萧篡的目光越来越紧,萧篡的气息越来越重,萧篡的存在越来越明显。
燕枝想和从前一样,走到他面前,大声命令他走。
可是每当他鼓起勇气,要这样做的时候,都会有客人来买糕,把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打散。
算了,燕枝想,他们都在大街上。
他喜欢在哪儿摆摊,萧篡管不着。
萧篡喜欢躲在巷子里,他也管不着。
燕枝心里憋着一口气,不再去想萧篡,只是越发认真地卖糕,越发认真地招呼客人。
萧篡从前说,他离了自己,去到外面,活都活不下去。
不管是玩笑,还是真的,他都想做给萧篡看,他离开了萧篡,一样能过得很好!
做卖糕的小贩,未必不如做皇帝的侍从!
这日傍晚,燕枝和往常一样,卖完糕,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
燕枝一下一下地挥着鞭子,赶着驴车,离开集市。
今日他们准备的糕有点儿多,还新上了糍粑,所以卖得迟了点。
日头渐渐落山,燕枝打着哈欠,慢慢悠悠地回家去。
好累,回去瘫在榻上,搂着糖糕,让楚鱼给他捏肩捶腿,端茶倒水。
他昨日跟楚鱼说,想吃煎肉饼,楚鱼当时说他嘴巴太叼,没过年没过节的,吃点小咸菜算了,吃什么煎肉饼。
但是燕枝清楚,楚鱼就是嘴硬心软。
他肯定会做的。
这样想着,燕枝仿佛已经闻到了肉饼的香气,越发振作起来,朝家的方向赶去。
眼看着前面就是家,燕枝把驴车赶进狭窄的小巷里。
就在这时,两三个酒气冲天的泼皮无赖,站都站不稳,从巷子里走出来。
几个泼皮看见占满巷子的驴车,抬起头,又看见坐在车上的燕枝,朝他吹了声口哨,语调轻佻。
“卖糕的小郎君回来了?”
“今日卖了多少?”
燕枝掩了掩鼻子,加紧赶着,想要离开。
可这群破皮偏偏不让,摇摇晃晃地挡在巷子里,就是不让他过。
燕枝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磨牙,又像是有人攥紧了拳头。
燕枝板起脸,冷声道:“劳驾让让。”
“诶,就不让。”
“你卖糕一日赚多少钱啊?千里迢迢地从南边过来,不如直接去卖身,我还认识一些门路……”
话还没完,燕枝伸手探向驴车底下,摸出又大又重的秤砣,站起身来,狠狠地砸在离自己最近的破皮的头上,砸他个头破血流!
“啊!”
这个时候,他身后的人冲了出来,一个黑影猛扑上前,将两个泼皮踹飞出去。
与此同时,楚鱼正巧带着糖糕,出来接他。
“燕枝!怎么了?”
“糖糕!”
燕枝来不及多说,只是一边砸,一边大喊:“咬!一个都别放过!”
下一瞬,糖糕接收到命令,迈开步子,飞扑上前,对准一个泼皮的腿就是吭哧一口。
“啊——”
“救命啊!有狼!有狼!”
泼皮看见这么大的狗,眼前一黑,叫声越发凄惨。
被糖糕咬了一口的泼皮,来不及求饶,更来不及提醒同伴,拖着伤腿就跑了。
人群之中,萧篡杀红了眼,揪着两个泼皮的衣领,重重地就把他们往墙上摔。
他们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
这是他珍而重之的燕枝,他们怎么敢这样欺负他?!
萧篡几乎把他们砸晕过去,结果一松手,他们马上又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跑远了。
燕枝站在驴车上,抓着手里的秤砣,静静地望着他,思索着该不该给他也来一下。
直到巷子里安静下来,萧篡察觉到燕枝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这才回过神来,猛地转身。
他鬓发散乱,眼睛猩红,活像是个疯子。
两两对望之间,万籁俱寂。
糖糕追赶着所有泼皮,给他们一人来了一口,回身看见这儿竟然还有一个,一个起跳,猛扑上前——
燕枝大喊一声:“糖糕!”
萧篡站在原地,不动如山,只是低头看向挂在自己腿上的狼。
尖锐的狼牙刺穿萧篡的皮肉,他不觉得疼。
他只是在想,六年了,连糖糕都不认得他了,见他就咬。
那燕枝呢?
燕枝是不是……早已经忘记他了?
原来比仇恨还让他恐惧的,是忘记。
第68章 小狗 可是我已经有小狗了
院子不大, 和邻居共用一堵墙,但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
院墙缝隙里,还开着几朵粉色的小野花。
很干净, 也很漂亮。
萧篡坐在进门的石阶上,环视一圈之后, 收回目光,正巧同站在他面前的黑狼对上视线。
糖糕竖起尾巴, 微微弓着背, 脊背上的毛都竖了起来。
它不明白,为什么它听主人的命令, 咬了这个人,主人却把这个人带回家来。
糖糕大大的脑袋瓜想不明白, 它只觉得这个人身上的气味既陌生又熟悉,和它很像,都是一股又坏又凶、横冲直撞的野兽气味。
它几乎要把眼前的人认作是同类。
可是它不一样, 它在主人面前很乖, 是好狗狗、乖狗狗。
这个人可就不一定了!
所以,糖糕摆出戒备的姿态, 一面迈开步子, 步步逼近, 一面从喉咙里挤出两声低低的“呼噜”声,以示威胁,试图把萧篡驱逐出这里。
滚开!滚出去!
可是面对它拼尽全力的威胁,对方仍旧定定地坐在石阶上,不动如山。
萧篡只是静静地盯着它。
两双极为相似的狼眼睛,在日落时分,同时亮了一下。
萧篡颇为艰难地喊出那个名字:“糖……糕……”
他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名字, 甚至于厌恶憎恨,时时刻刻耿耿于怀,悔恨交加。
在净身房的这六年里,他不止一次地梦见过从前的场景。
要是当初,没有阻止燕枝给它起名叫“泡芙”,那就好了。
分明是他捡回来的小狼,名字却跟他毫无关系,甚至于根本不认识他,上来就是吭哧一口。
这本该是他的“儿子”,可他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萧篡抬起手,想要摸一下糖糕的脑袋。
可糖糕见他把手伸过来,马上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悄悄磨了磨牙。
——“糖糕!”
就在糖糕张开嘴巴,即将再一次扑上去,狠狠咬上去的时候,房里传来燕枝的呵斥声。
“不许咬。”
糖糕迅速闭上嘴巴,回头望去。
燕枝拿着一个小药瓶,从房里走出来。
糖糕听得懂简短的命令,没有犹豫,摇着尾巴,颠颠地跑到他脚边。
萧篡垂着头,颤抖着手,抚了抚面颊,理了理衣裳,最后站起身来,低低地唤了一声。
“燕枝。”
他想过很多次,和燕枝重逢时的场景。
他想告诉燕枝,他变乖了,他变好了,他会听燕枝的话。
可是现在……
燕枝就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他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萧篡垂着眼睛,定定地望着燕枝。
离得好近,他甚至能看清楚燕枝脸上的小绒毛,数清楚燕枝的睫毛。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看过燕枝了。
燕枝抬起头,把手里的小药瓶递给他,同样轻轻地唤了一声:“陛下。”
糖糕把萧篡给咬了,燕枝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要是把萧篡赶走,过几日萧篡亲卫以“刺王杀驾”的罪名来抓他、抓糖糕,那怎么办?
他才刚开始摆摊呢,他不能去蹲大牢!
见萧篡没动作,燕枝加重了声音,又道:“陛下,这是药膏。用流水冲洗伤口,把伤口里的血挤出来,然后抹上药膏,应该能坚持到陛下回宫。”
其实这就是寻常的金疮药,还是有一回楚鱼劈柴,不留神伤到手指,找大夫买的。
毕竟糖糕很乖,他和楚鱼都没被咬过。
萧篡接过药瓶,低声应道:“好,听你的。”
日头全沉了下去。
萧篡仍旧坐在石阶上,撩起衣袖,露出手臂,按照燕枝所说的,把伤口里的血挤出来。
燕枝则点起蜡烛,又搬了把小板凳过来,和糖糕一块儿,坐在离得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处理伤口。
糖糕下口毫不留情,伤口很深。
萧篡下手也毫无轻重,燕枝让他弄,他就用力弄。
鲜血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
燕枝把糖糕搂进怀里,摸摸它的脑袋,斟酌着,认真道:“今日之事,不怪糖糕,是草民对它下了命令,说的不准确,这才误伤了陛下。还请陛下不要见罪于它。”
“我……”萧篡顿了顿,“我知道。它也是为了护着你,自然不会怪它。”
“金疮药简陋,只能应急。待陛下回了宫,最好还是再宣太医瞧瞧……”
萧篡一听这话,眼睛一亮,抬头看去。
燕枝在关心他,燕枝……
只听燕枝又道:“若是……陛下留下任何病痛,草民愿一力承担。还请陛下千万不要迁怒旁人。”
好罢,原来燕枝真正关心的还是糖糕和楚鱼。
萧篡垂下眼睛,默默地把手臂往内侧旋了旋,不让燕枝看见自己手臂上的伤疤。
“只是……”燕枝顿了顿,继续道,“其实今日之事,也不能全都怨我。”
“我并不知道陛下跟在我身后,我也没有请陛下出手相助。”
“我那时已经抄起秤砣,要把他们打跑了。”
“是你自个儿忽然跑出来的。”
燕枝越说越觉得憋闷。
他的秤砣已经砸在泼皮无赖的脑袋上了,楚鱼也已经带着糖糕过来了。
凭他们两人一狼的阵仗,完全足够应付那些人。
虽然是他下的命令,但是他也没让萧篡出来啊。
萧篡被咬了,能全赖他吗?
萧篡眸光一凝,忙道:“是,是我不好,是我的错。”
燕枝抿了抿唇角,在心里小声嘀咕,本来就是他的错。
“我不要燕枝赔钱,也不要燕枝赔礼,更不会迁怒燕枝的狗和好友。燕枝收留我,给我金疮药,是燕枝心善,我不会赖上你的。”
燕枝有些惊讶,抬眼看他:“多谢。”
“嗯。”萧篡没忍住翘起嘴角。
他知道,他被燕枝养的狼咬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自己伤得很重,然后死皮赖脸缠着燕枝。
这样就能多跟燕枝说几句话。
可是……这样不好。
他不想骗燕枝,他想让燕枝高兴。
萧篡想了想,又道:“燕枝,你很厉害。你用秤砣砸他们,大骂让他们滚开的时候,很厉害。”
萧篡从来不会夸人,就算勉强夸起来,也是干巴巴、硬邦邦的。
这还是头一回,燕枝从萧篡嘴里听见好话。
燕枝望着萧篡,怔愣片刻,但很快又清醒过来,别过头去,没再看他。
燕枝望着院墙,轻声道:“在外摆摊,见的人多,自然学了一点防身的本事。不止都城,南边也有泼皮无赖。”
“我知道。我会让各地州府,想法子再管一管这些人。”萧篡又道,“方才是我见他们欺辱你,一时气血上头……”
下一刻,燕枝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从前也是这样欺辱我的。”
方才两个人还像是相识的友人一般,虽然不熟悉,但也不算陌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可是现在,燕枝似乎不想再和他演什么相识之人重聚的戏码了。
一句话,直接揭开了两个人都不愿意再提起的过去。
从前萧篡就是这样对他的。
泼皮无赖说他模样好,让他去卖身。
萧篡也说他生得漂亮,还教他争宠。
没什么不一样的。
燕枝撑着头,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地望着萧篡。
六年过去,他坏得越来越熟练了。
他对那些欺辱的话,尚且没有太大的反应。
——所以,萧篡,你又在气恼什么呢?
萧篡愣在原地,怔怔地望着燕枝。
是啊。
那些泼皮只是说了一句他从前说过的话,他有什么可恼火的?
燕枝只是说了一件他们都知道的事情,他又有什么可沉默的?
萧篡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一匹恶狼,狠狠地咬了一口。
咬得他疼痛难当,几乎喘不上气来。
天地俱静。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情势调转,如今是燕枝直勾勾地瞧着萧篡,萧篡却躲闪着,不敢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鱼在灶房里,暗示似的,咳嗽了几声。
“咳咳——”
——燕枝,人走了吗?饭都做好了?我们不会还要留他吃饭吧?
燕枝会意,最后摸了一下糖糕的脑袋,问:“陛下出宫,可有亲卫随行?寒舍简陋,只有一驾驴车,草民可以……”
“不必了。”
不等燕枝说完,萧篡就急急道。
“不必麻烦你了。我认得路,独自回去即可。”
“是。”
萧篡小心翼翼地挖了点金疮药,糊在伤口上,最后用燕枝给他的细布包上,就要离开了。
燕枝起身,将他送到家门前。
萧篡跨过门口,燕枝站在石阶上。
“陛下慢走。”
“好。”
可就在这时,萧篡猛然回过身。
燕枝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要躲开,却被萧篡握住了手。
“萧篡!”
燕枝终于没能克制住,大喊一声!
萧篡笑了笑,低声道:“我就知道。燕枝嘴上喊着‘陛下’,心里指定在骂我‘坏狗’。”
他紧紧握着燕枝的手,牵引着燕枝,让他将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
下一刻,萧篡又带着他的手,继续往下,路过肩膀与手臂,最后落在他的胸膛上。
衣裳之下,不是温热的身躯,而是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但仍旧坚硬的锁链。
燕枝皱起小脸,在意识到这是什么的时候,不由地睁圆了眼睛。
萧篡竭力温和了神色,学着糖糕那副乖巧的模样,轻轻地开了口。
“我是燕枝的小狗,所以我看见燕枝被欺负,就忍不住冲出来。”
“和燕枝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事情。”
“燕枝不用再喊我‘陛下’,也不用再跟我说客套话,六年前说定的,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一切照旧。”
“控制我的狗链子,永远都在燕枝手里。”
萧篡抬起头,一双眼睛在月光下亮着光,就像是小狗的眼睛一样。
热烈又虔诚。
燕枝垂下眼睛,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萧篡缠在胸膛上的锁链。
他没有想到,萧篡竟然真的一直把链子挂在身上。
是这六年都这样,还是只是来见他就这样?
就在萧篡以为,自己尚有希望的时候。
下一瞬,燕枝收回手,轻声道:“可是我已经有小狗了。”
第69章 决心 爱也是在意,恨也是在意
天色昏黑, 夜风乍起。
破落的院子里,狭窄的木门前。
燕枝站在门槛上,萧篡站在石阶下。
燕枝垂着头, 眼底是一片冰凉,萧篡仰着头, 目光却热切又虔诚。
燕枝的指尖,隔着萧篡的衣裳, 轻轻拂过萧篡胸膛上的锁链。
六年未见——
萧篡以为, 燕枝早已经把他忘了。
燕枝也以为,萧篡早已经变回那个杀伐决断的帝王。
可是没有。
他们谁都没有变成对方以为的那个样子。
燕枝依旧记得萧篡, 依旧讨厌萧篡,遇见他的时候, 依旧心绪不平,忍不住地想要骂他、刺他、教训他。
萧篡依旧惦念着燕枝,惦记着要给燕枝做狗, 暗中窥伺的每一个时刻, 他都竭力摇晃着身后无形的狗尾巴,恨不得下一刻就冲上前去, 对着燕枝“汪汪”叫。
他们谁都没有忘记对方。
在和面烧火的时候, 在摆摊卖糕的时候。
在登临朝堂的时候, 在批阅奏章的时候。
——在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时候。
他们把憎恶或深爱都埋在心底。
种子生根发芽,抽条长成,在再次遇见对方的那个瞬间,结出又苦又涩的果子。
萧篡望着燕枝,扯了扯嘴角,朝他露出一个刻意的笑容,低声道:“燕枝, 你这回没让我滚。”
六年前,他说要给燕枝做狗,燕枝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在看疯子,唯恐避之不及。
现在不是。
那是不是说明……
萧篡笑得越发急切。
“你已经有一条小狗了,我是大狗。”
“我也可以是小小狗。”
“我说过的话都作数。”
燕枝垂眼,看着他,也弯起眉眼,朝他笑了一下。
萧篡眼睛一亮,可下一刻,燕枝轻轻启唇:“滚。”
萧篡眸光一凝,面上笑意也凝住了:“燕枝……”
燕枝仍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嗯,现在就滚。”
对呀,燕枝是故意的。
萧篡刚说,燕枝这回没让他滚,他马上就说了。
他就是很坏啊,他就是想看萧篡被骂的样子。
他就是想看自己从前的境况,应验在萧篡身上的时候,萧篡会作何反应。
看吧,不论是谁,被心爱的人辱骂,都是会愣住,会难过的。
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例外。
所以啊,多年前的燕枝并不是陛下所说的很笨很笨,他只是……
一时之间,愣住了而已。
燕枝笑了笑,收回手,要把木门关上:“陛下慢走……”
他想了想,又理直气壮地改了口:“萧篡……快走!”
是萧篡自己说的,不用跟他说客气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只是谨遵圣旨而已。
“快走!”
木门在萧篡面前重重合上。
萧篡先是心里发酸,但很快又泛起甜来。
时隔多年,这还是燕枝第一次向他下达命令!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燕枝已经肯理他了,这说明燕枝已经肯把他当成一条狗来训了。
既然是燕枝的命令,他当然要听从。
萧篡站在门外,贴近木门,最后说了一句:“燕枝,我听你的话,先走了,要……要狗的时候再叫我。”
说完这话,他便转身离开。
门扇里边,燕枝双手按在门上,低下头,没忍住笑出声来,像一只刚做过坏事,并且得逞的小猫。
糖糕凑到他的脚边,轻轻蹭了蹭他的裤腿。
燕枝收敛了脸上的表情,低下头,摸摸糖糕的脑袋,准备带它去吃饭。
毕竟楚鱼老早就在灶房里咳嗽……
燕枝转过身,下一瞬,正巧对上楚鱼的目光。
楚鱼皱着眉头,双手叉腰,站在灶房前,用质问探寻的目光看着他。
燕枝有点儿心虚,小声道:“吃饭吧?”
楚鱼提醒他:“连摸两只狗,把手洗干净点。”
“好。”
燕枝从水缸里舀了瓢冷水,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
他们现在租的这个房子很小,只有一个灶房、两个房间,连正屋都没有。
楚鱼把饭菜从灶房里端出来,就放在自己房间的案上。
燕枝擦了擦手,在他面前坐下:“阿鱼,你真好,我昨日才说想吃肉,你今日就做了煎肉饼。”
楚鱼故意道:“对啊,我在家里累死累活地做煎肉饼,手都被燎了好几个泡,结果你在外面养狗。”
他拖着长音,学燕枝说话:“‘可是我已经有小狗了——’”
燕枝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喊了一声,试图制止:“阿鱼!”
“你哪里养狗了?说的不会是我吧?我可不当你们……”
“没有。”燕枝忙道,“当然不是你!我说的是糖糕!我怎么可能会说你是小狗嘛?”
“噢。”楚鱼又问,“那你刚刚怎么还笑得这么高兴?”
“我……”燕枝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楚鱼摊了摊手,又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当时我就说不该来都城,这下好了,我最好的朋友马上就要被死狗叼走了。”
“我没有!”燕枝抬起头,大声否认。
“哎哟!”楚鱼捂着自己的心口,“干嘛忽然这么大声?吓我一跳。”
燕枝胡乱扒了两口米饭,放下碗筷,就转身出去了:“我吃好了,先回房了。”
“诶……”
楚鱼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说错话了。
*
月色朦胧。
燕枝换上干净衣裳,倒在榻上,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叩门声,还有楚鱼刻意放轻的声音。
“燕枝?枝枝?小燕儿?”
燕枝垂了垂眼睛,刚想应他一声,就听见楚鱼又道:“我进来了。”
楚鱼轻轻推开房门,端着碗勺,走了进来。
他在燕枝身边坐下,小声道:“我知道你还没睡。晚饭吃这么少,你不饿啊?我给你做了蛋炒饭,好吃的,快起来吃!”
燕枝不为所动,只是把自己往被子里埋得更深。
楚鱼叹了口气,抬起手,对着热乎乎的蛋炒饭扇了扇,把香气扇到燕枝那边。
燕枝吸了吸鼻子,不自觉地、就被香气勾得坐了起来。
“吃吧。”楚鱼把碗勺塞进他手里,“我把剁碎的肉饼加进去了,还特意煎出了锅巴,很香的。”
“唔……”燕枝闷闷地应了一声,舀起一勺炒饭,送进嘴里。
看着他吃了小半碗,楚鱼才道:“对不起啊,燕枝,晚上我不该那样说你的。”
燕枝嚼着米饭,抬头看他。
“我只是……只是有点儿害怕,我怕你丢下我回宫去了,我舍不得你,所以……”楚鱼拽着他的衣袖,左右晃了晃,“别生气了,我明日给你做肉夹馍吃,好不好?”
“我没有生气。”燕枝也一脸认真地解释,“没有对你生气。是我自己心烦,吃不下,真的。”
“那你就是在生……”
“也不是。”燕枝摇摇头,“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
“什么?”
“阿鱼。”燕枝放下碗勺,带着哭腔道,“我觉得,我变得好坏啊!”
“啊?”楚鱼震惊。
“我变得好坏啊!”燕枝道,“今日我见到萧篡,见到糖糕咬了萧篡,你知道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我站在驴车上,忽然觉得好高兴啊!萧篡竟然被咬了,我好高兴啊!”
“后来我把萧篡带回家,其实我本可以不把他带回家的,我故意拿话刺他、冷冰冰地对他,我还叫他滚,我看着他吃瘪的模样,我觉得心里好舒坦啊!”
楚鱼更疑惑了:“那你应该高兴得多吃两碗饭啊,怎么还……”
“可是我变得好坏啊!”燕枝道,“我一边觉得,我不该变得这么坏,不该变得和萧篡一样,但是……我一边又忍不住高兴,我……”
眼见着燕枝要把自己给绕晕了,楚鱼连忙张开双臂,将他抱进怀里,拍拍他的后背:“好了好了,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别想了。”
“阿鱼,我是不是变成一个坏人了?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我就是忍不住高兴,忍不住想见萧篡。”
“过了六年,我非但没有忘记萧篡,反倒期待他下次再来,我再骂他两句,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是不是很贱啊?”
“胡说!”一听这话,楚鱼直接就打断了他,“你哪里坏了?哪里贱了?你一点都不坏,你更不贱!”
燕枝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对我很好,对糖糕很好,对来买糖糕的客人都很好,你只是对萧篡很坏而已,这只能说明——”
“你是个好人,而萧篡是个坏人!”
“还有,你控制不住地想见到萧篡、欺负萧篡,也不是你的问题,是因为萧篡很坏,你被他欺负过,现在他送上门来,让你欺负,你心里舒坦,这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
楚鱼两只手按着燕枝的肩膀,一脸严肃地说:“别怀疑自己。”
“你和我在一块儿卖糖糕的时候,日日都笑着,说明你很高兴。”
“你方才让萧篡滚,躲在木门后面,笑得也很开心,说明你也是真的高兴。”
“只要是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做了又怎么样?做了只会让你更开心。”
“嗯。”燕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所以……”
楚鱼振振有词:“你自己怎么高兴,怎么来。”
“他既然送上门来让你报复回去,那你就报复回去好了。”
很有道理。
燕枝根本没有必要避着萧篡,更没有必要为自己的报复感到难堪。
这一夜,燕枝和楚鱼是在一块儿睡的。
两个人并排躺在床榻上,盖着毯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楚鱼摆了摆手,道:“下跪是‘火葬场’的必经之路,你打他骂他也是,没什么可在意的。”
“嗯……”燕枝有点儿听不懂,“阿鱼,你在说什么东西?”
楚鱼抬起手,摸摸他的脑袋,没忍住笑出声来:“他都‘火葬场’六年了,你连‘火葬场’是什么都不知道。好,爽,好爽!”
燕枝还是听不懂,只觉得楚鱼好像有点疯掉了,便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回宫去的。”
“知道了。”楚鱼笑了笑,“他也有今日,我真是高兴。小燕儿,你想不想知道他之前的事情,我跟你说……”
“不要。”燕枝摇摇头,“我还不想知道。”
“好罢。”楚鱼叹了口气,但很快又变了语气,“恭喜你,小燕儿,你成功扛住了‘追妻火葬场’的套路之一,用身世卖惨。”
燕枝皱起小脸:“阿鱼,你今晚怎么疯疯癫癫的?我不想和你一起睡了,你回去……”
“别嘛别嘛。”楚鱼张开手臂,隔着被子搂住他,“睡觉。”
结果两个人刚安静了一瞬,楚鱼马上又开了口:“燕枝,其实,你生病那几回,都没喊我的名字,你喊的是……他的名字。”
“你哭着说,你不要吃药片,也不要喝药水。你还说他是混蛋,还挥舞着手脚,要把他赶走,结果打了我。”
燕枝忙道:“对不起……”
“你一直都没有放下他,对不对?”
“我之前做过‘追妻火葬场’的任务,我根本不喜欢他,所以就无所谓,根本不在意。”
“但是你在意。爱是在意,恨也是在意,你还在意他,对不对?”
燕枝不语。
“既然没有放下,那就从心所欲,打他骂他,直到你彻底放下为止。”
“怎么样?”
燕枝轻轻点了点头,整个人缩进被窝里。
他闭上眼睛,不由地期待起明日来。
若是明日,萧篡还来,他就……
主动出击!
第70章 幌子 玩一场游戏
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燕枝就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准备出门去了。
“阿鱼, 我走啦!”
燕枝一边说,一边跳上驴车, 轻轻拍了一下驴屁股:“花生糕,走……”
就在这时, 楚鱼的声音从灶房里传来:“你走了?你要去哪里?”
燕枝又打了一个哈欠, 无奈道:“去出摊啊。”
“出摊?”楚鱼围着围裙,左手握着锅铲, 右手抓着抹布,从灶房里冲出来, “你出去卖什么?”
“当然是卖糖糕啊。”燕枝更无奈了,“你是怎么回事?还没睡醒吗?”
“是我没睡醒吗?”楚鱼大声问,“我问你, 糖糕在哪里?你要卖的糖糕在哪里?”
“就在……”
燕枝迷迷瞪瞪地回过头, 一看身后的驴车,眼睛瞬间瞪圆了。
车子上空空荡荡, 什么东西都没有。
燕枝惊讶:“糖糕呢?”
下一刻, 又黑又大的糖糕从屋子里窜出来, 一个飞身,跳到车上。
——糖糕在这里!糖糕在这里!
这个糖糕太重,驴车往后一倒,把燕枝颠了一下。
“不是你。”燕枝拍了一下它的脑袋,让它下去。
“糖糕还在炉子上没搬下来呢。”楚鱼无奈道,“所以我才问你,你要去哪里啊。你现在说, 是谁没睡醒?”
燕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头:“是我。”
但很快的,他又理直气壮起来:“但是也要怪你。”
“怪我什么?”
“都怪你昨晚非要跟我一起睡,结果缠着我讲了大半夜的话,害得我三更天才睡着。”
“好好好,怪我怪我,快来搬。”
燕枝跳下驴车,和楚鱼一起,把炉子上的蒸笼搬下来。
楚鱼又道:“今日我陪你一起去吧,怎么样?”
“不用啦。”燕枝本来就是说笑的,“我又不记仇,只要你再做一顿蛋炒饭给我吃就好啦。而且我昨日才打过那群地痞流氓,估计他们……”
“倒也不是想给你赔罪,主要是你这个迷迷糊糊的样子,怕你收错钱。”
“噢——”燕枝拖着长音,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走了。”楚鱼不再多说,放好蒸笼,直接跳上驴车。
燕枝笑了笑,回头把糖糕赶进家里:“糖糕,你好好看家,知道吗?”
“汪——”
糖糕本来就是狼,这几年越长越大,都快比燕枝大了。
早几年的时候,燕枝怕它吓着客人,就不怎么带它出摊了。
后来就算开店,也很少让它到前面铺子来,都是把它养在后边他们自己住的院子里。
糖糕一开始还不太习惯,每日燕枝一走,它就趴在院子里,望着燕枝离开的方向,“嗷嗷”地哭,哭得楚鱼心烦意乱。
不过燕枝每次回来,都会给它带一点儿东西,有时是肉摊上剩下的骨头,有时是路上随手折的一根竹枝。
燕枝搂着它,夸赞它看家看得好,又拿出这些东西,作为给它的奖励。
这样过了半个月,糖糕就习惯了,也不“嗷嗷”了。
燕枝把家门关上锁好,最后隔着门缝,看了糖糕一眼:“我们走啦,在家里乖乖的。”
“汪——”
燕枝跳上驴车,楚鱼挥动竹鞭。
两个人赶着驴车,穿过狭窄的街巷,迎着初升的日头,朝前走去。
*
这个时辰,都城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已经醒了。
去官署的官吏、出工的杂工,还有同样在路边摆摊的摊主。
燕枝和楚鱼一路走,一路卖。
还没等抵达卖糕的摊位,就已经卖出去半笼糖糕了。
等他们安顿下来,马上又有人围了上来。
燕枝包装,楚鱼收钱,两个人分工合作,倒是默契。
有客人问:“今日怎么来得这样迟?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燕枝抬起头,指着楚鱼。
楚鱼知道他想说什么,头也不抬。
两个人异口同声道:“都怪他!”
“哈哈哈!”
围在摊位前的客人哄笑出声:“你们俩真是一对儿啊?”
“才不是!”
又是同起同落。
燕枝把糖糕递给前面的客人,楚鱼招呼后面的人。
“快上来,快上来!”
忙碌了两刻钟,才熬过这一阵高峰期。
日头渐起,接下来的客人大多吃了早饭,都不着急,就是买块糖糕当零嘴吃。
燕枝一个人能够应付接下来的场面,于是楚鱼就赶着驴车回家去,准备再做几笼送过来。
临走时,他还不放心地叮嘱道:“要是那群流氓再来,你就跑回来找我啊。”
“知道了。”
“要是……那个流氓再来,你也找我。”
“放心吧。”燕枝笑了笑,“我已经想好了,我可以应付的。”
“嗯。”
楚鱼一走,燕枝马上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在看见对面巷子里,闪过熟悉的人影的时候,他抬起手,朝对面招了招。
他知道,他知道躲在那里的人是谁。
巷子里的萧篡几乎不敢置信。
他与燕枝昨日才刚见过面,燕枝那时还说,让他快滚。
他原以为,这阵子都不能再和燕枝说话了。
他原想着,今日过来转一圈,远远地看看燕枝,也就足够了。
可是今日,燕枝竟然对他招手,叫他过去。
一瞬间,萧篡欣喜若狂。
他赶忙整了整衣襟,大步走出阴暗的角落,来到日光普照的地方。
萧篡大步来到燕枝面前,低低地唤了一声:“燕枝……”
燕枝淡淡道:“我就知道你躲在那里。”
“我……”
不等萧篡开口,燕枝便问:“你昨日说,我想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你都会乖乖听话,对吗?”
“对。”萧篡颔首,目光定定地望着他,“燕枝现在想让我做什么?”
“想让你走开。”燕枝道,“不要在这里妨碍我做生意。”
“我没有……”萧篡低声解释道,“我很安静地站在那儿,我没有……”
“我不要。”燕枝道,“那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萧篡眼睛倏地亮起来:“什么?”
燕枝抬起头,指着挂在自己摊位前的幌子:“我有两面幌子,一面是白色的,另一面是黄色的。”
“若是我想见你,我就挂出黄色的幌子,就代表你这一日可以出现在我眼前。”
“若是挂出白色的幌子,那你就不能出现在我面前。”
“怎么样?”
燕枝歪了歪脑袋,玩味地看着他。
“糖糕都是这样听我的话的。我让它别跟着,它就不跟着。我远远地喊一声,它马上就会飞奔过来。”
“你不是一直说自己是狼、是狗,还拿自己和糖糕作比较吗?”
“那你就不能随随便便出现在我面前,要一切都听我的。”
萧篡斩钉截铁:“好,我听燕枝的,我一切都听燕枝的。”
燕枝不语,仍旧指着头顶。
今日是白色的幌子,代表燕枝不想见他。
萧篡会意:“我明白,我这就……”
萧篡转身要走,忽然,燕枝又喊了他一声:“慢着。”
燕枝笑着,眉眼弯弯:“糖糕听我的话,会有奖励。你也有。”
萧篡的眼睛越发亮了,像是烧着旺盛的鬼火。
“奖励保密。”燕枝翘起嘴角,“但要是你不听话,那就没有了。”
“好。”萧篡激动地用力点头,“我……我一定听话,这就走!”
萧篡最后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紧跟着就转过身去,大步离开。
因为太过兴奋,他的脚步不太稳当,甚至险些摔倒。
燕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燕枝想,他已经完全找到和萧篡相处的诀窍了。
他不能总是想着躲避萧篡,忽视萧篡。
逃是逃不开的,忽视也是不能完全忽视的。
他这个人,他的目光,他的身子,早已经无比熟悉萧篡了。
萧篡只要出现,就会影响到他。
所以啊,他不能总是被萧篡追着跑。
他也要主动一回。
好比这回,萧篡躲在那里偷偷看他,叫他不舒服了,他就不能忍着,要直接让萧篡走。
萧篡这不就走了吗?
燕枝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抱着手,翘着脚,得意洋洋。
反正就跟训狗一样,一点难度都没有。
*
另一边,萧篡欢天喜地地回了宫。
这么多年,他仍旧住在净身房里。
萧篡一面批复这几日积攒的奏章,一面忍不住幻想着燕枝召见他的场景。
——燕枝在摊位前挂起黄色的幌子,他激动万分,跑着跑着,就变成头狼原形,迈开四条腿,朝燕枝跑去。
这日燕枝想见他,燕枝带着他在摊子前面卖糖糕。
倘若有地痞流氓欺负燕枝,他就扑上去,给他们一人一口。
倘若没有客人买糕,他就蜷起身子,依偎在燕枝脚边,燕枝会摸摸他的脑袋,夸他做得好。
——他顶替了糖糕的位置,他享受着糖糕享受的一切。
他不贪心,只要燕枝一个月里,有一两日这样对他,那就好了。
自今日起,萧篡谨遵燕枝的命令,日日早起,日日去长街上看燕枝。
第一日,白色幌子。
第二日,白色。
第三日,还是白色。
就这样,一连过了十日。
萧篡从激动万分,到心生迟疑,只用了十日。
一连十日都是白色幌子,燕枝是一直都不想见他吗?还是……
萧篡竭力按捺住心里的不安,又拽着自己的链子,焦躁地等了五日。
半个月来,摊子上都是白色幌子。
第十六日,萧篡终于按捺不住,拽着链子,迟疑着来到燕枝的摊位前。
一条不算长的街道,萧篡磨磨蹭蹭、来来回回,走了几个时辰。
这个时候,正是午后,燕枝坐在树荫下,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听见动静,燕枝下意识睁开眼睛:“这位客人,要点什么……”
看见是他,燕枝又坐了回去,重新闭上眼睛。
“燕枝……”
十五日的煎熬,萧篡身形依旧高大,但整个人显然消瘦许多。
他试探着,低声问:“你是不是忘记我们的游戏了?我日日都来,你都没有挂黄色幌子出来过。”
“对呀。”燕枝晃了晃脚,理直气壮道,“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黄色幌子。”
